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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转变

    陈家来的不是洗砚,而是吉安老家陈氏这一房的一位管事,名叫周合,说来并不是陈家的仆人,只是帮着打理陈氏母亲陪嫁的其中一处产业,年纪有三十多岁了,身穿细布衣裳,留着山羊胡,说话不紧不慢,十分稳重。

    因有衙役阻挡,周合无法进水仙庵,只能在门外远远地托押差们带话进去。陈氏闻讯赶来相见,一看到是他,眼泪就冒出来了:“周大叔。”

    周合是看着陈氏长大的,见陈氏消瘦了许多,神色憔悴,不由得露出心疼的眼神,但当着许多人的面,有些话不好多说,便道:“你五哥已经来信提过了,后来因失了你们的音讯,一直未能派人赶来,还好在池州打听到了你们要走的路线。只是他回到常州后,公务上又有些纠纷,无暇分心,只得写信回老家报信。姑爷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让我带几个人沿着官道北行,看能不能遇上。还好找到了,不然姑爷小姐还不知要怎么担心呢!”他口中的姑爷小姐,就是陈氏的父母,是按旧时习惯唤的。

    陈氏含泪道:“我一切都好,三爷和鸾丫头也都平安无事,只是骐哥儿与几个侄儿侄女、一位姨娘相继染病,看着象是天花,我们却被困在此处,无法请医诊治,先前洗砚给我们备的药已经用完了,再这样耽搁下去,怕是要出事的。周大叔若有法子,能不能替我们请位好的大夫来?还有家里人的衣裳,因父亲说了,病人的衣裳都要烧掉,以免过了病气,大家已经没几件能见人的衣裳了。”

    周合点点头:“放心,我这就去办。”

    旁边留意多时的张八斤忙凑了上来:“这位……兄台,你也是洗砚小哥儿那边的人吧?你们来了就好,这些日子可把我们累惨了……”

    周合看了他一眼,露出和气的微笑:“好说,洗砚父亲与我也是多年的老友了,阁下可是张官爷?洗砚曾在信里提过,说官爷是最和气善心不过的人了。”

    张八斤满脸堆笑:“哎?洗砚小哥就是客气,不过他跟我也算是好朋友了,朋友之间有什么不能帮忙的呢?周兄初来乍到,对这里的情形不大清楚吧?来来来,我跟你说……”

    托张八斤的福,周合很快就把彭泽县目前的情况摸清楚了,对于县令的势利行为,他没有说什么,却转身去了县里打听县丞的消息。

    宫氏的姨父既要高升,本该等候新任县令来交接再走的,但新任的县令要从蜀地赶过来,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到达,而他却心急想要去占那高邮知州的好缺了,便跟县丞商量了,由后者暂代政务,自己带家眷先行,这几日已经在收拾行李了。因此这会儿,县中大部分政务是由县丞代管的,只有某些有可能带来好处的公务,才由他本人接手。

    周合打听到这位县丞是本地人,已经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将近二十年,从来是铁打的丞,流水的令,宗族势力极大,然而在宫氏姨父上任后,因对方有个得力的连襟,他只好低调了许多。他虽然与主官并没有什么大矛盾,却也闹过几次小争端、小口角,不外乎争权夺利的缘故,而且在宫氏姨父声称交权后,还把着财权不放,试图要在离开间再捞一笔的行为十分不满,曾经几次在亲戚族人面前抱怨。

    事实上,宫氏那位姨父,在这彭泽县的名声并不算太好,乡民们没少议论。

    知道了这些情况,周合便直接找上了县丞。后者既要代理政务,在新县令上任之前,便是这一地的父母官,加上又跟前任县令有些矛盾,只要是个贪财的,便不难打发。

    而事情也如周合所愿,县丞虽无意得罪宫氏的姨父,却也没抵挡住金钱的诱惑,更别说周合还将陈家的背景略透露了几分,只要他肯暗中出手帮忙,将来即使他没有高升的机会,家中子侄也可以受惠。在周合许诺会请陈家族老推荐县丞的大儿子进入名闻天下的吉安白鹭洲书院以后,守在水仙庵门前的衙役便换了一批。新来的衙役不但好说话许多,还对许多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米面肉菜的供应也都按时按量补上了,连干净的被褥都送了二十床来。等到傍晚天色暗下来之后,一顶小轿被送到庵前,一位穿着体面的中年大夫下轿后,带着两个药童进了大门。

    这位大夫在彭泽县内颇为有名,在县内开医馆,已有十多年光景,据说曾经医治过天花病人,很有经验。他瞧过章家众人之后,非常肯定地断言,文骥的病情被耽误太久了,即便用药,收效也不大,如今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与此同时,青雀病得最重,因她本就体弱,年纪又小,同样非常凶险,身体条件最好的玉翟病情倒是比较乐观的,周姨娘要严重一些,还要吃了药看看效果才能下断言。

    听了他的话,宫氏几乎立刻就昏死过去,章放倒还能保持冷静,毕竟文骥的病情如何大家都有数,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他忍住悲意,请大夫开方:“还请先生竭力救治犬子。”

    “自当效力。”大夫点点头,开了方子,命药童根据方子,从带来的药箱里拣药配好,立刻熬煮。来之前他已经知道是天花病人,又清楚大概的症状,因此早已经把有可能用上的药都带了过来,以免天黑后不便回县城内抓药。

    看完了二房的病人,大夫又去了三房。三房只有文骐一人染病,而且病得不清。大夫皱着眉头诊了半日,才道:“我瞧方才几位病人,除了府上的二少爷外,都病发不久,而且用过药,多少能减轻病情,怎么这位小病人却象是与二少爷几乎同时病发,却在病发初期完全没有用过药的样子呢?实在是耽误了!”

    章敞闻言顿时冷冷地瞪了谢姨娘一眼,后者发着抖低头痛哭,只一味求大夫一定要把她儿子治好,激动之际还去拉大夫的袖子,大夫皱着眉头退出屋子,到正屋开方去了。

    陈氏看着谢姨娘伏床痛哭,便对章敞叹道:“这都是我的不是,若我能早日发现骐哥儿的症状,也不至于害得他如此。”

    “这与你什么相干?”章敞沉脸看向谢姨娘,“若不是这贱人糊涂,隐瞒骐哥儿的病情,孩子也不会受这些苦。说来说去,都是他姨娘害了他!”

    谢姨娘哽咽道:“奴婢真不是有意的……奴婢怕说了出来,爷和奶奶会把骐哥儿丢下不管……二房的骥哥儿是正室嫡出,还差一点被丢在河滩上,更何况我们骐哥儿是庶出,爷和奶奶近来又不把他放在心上……”

    “胡说什么?!”章敞怒道,“他是我儿子,我几时不把他放在心上?!这一路走来,只要你没空,都是我在照顾他。从前你总说奶奶不好,不放心把骐哥儿交给他照管,后来事实种种却证明了你是在撒谎!只是你心疼孩子,我不忍见你担忧,才把孩子交回给你,省得你天天害怕奶奶会害了孩子,如今你反倒说我们不把他放在心上?!如此颠倒黑白,可见我从前都被蒙蔽了,竟分不清哪个是真珠玉,哪个是绣花枕头!”

    谢姨娘怔了怔,大哭道:“三爷这话可冤枉奴婢了!奴婢待三爷如何,三爷心里清楚,往日三爷对奴婢爱宠有加,如今移情奶奶,便把奴婢抛到脑后了,说话行事都踩着奴婢,可见是变了心!您若是真的心疼骐哥儿,怎么就忘了他是怎么病的?若不是在船上时,奶奶一定要奴婢带着骐哥儿住到二房那边去,骐哥儿又怎会过了病气?三爷不怪奶奶成心故意,反倒说是奴婢害了孩子!”

    陈氏闻言忙向章敞解释:“相公,妾身当日并不知骥哥儿得了天花,因他身子不好,父亲特地让他母子住在船舱中最舒适宽敞的地方,别人反倒要挤在一处,妾身只是担心骐哥儿住得不舒服,才让谢姨娘抱着他往二房那边去的。”

    章敞沉默着不说话,他在迟疑。陈氏见状,心底便是一凉,谢姨娘却自以为说服了章敞,连忙跪行过来哭诉:“三爷,您可以为奴婢母子做主啊!”

    明鸾这时就在门外,听了个齐全,见章敞迟迟没说话,便冷笑一声,走进门来:“谢姨娘,你说我母亲是故意的,那我倒想问你,如果当日她不让你们到二房那边去住,你会怎么说?八成要跟父亲说,母亲刻薄小妾庶子,故意不让你们住得好了吧?”

    谢姨娘哭声一顿,又继续哭起来:“三爷啊!奴婢好冤枉……”

    “行了行了!哭什么?!”明鸾抱臂睨着她,“总之,我母亲对你好,就是不怀好意,她给你母子俩吃的,都是下了毒的,让你去干活,就是故意折磨你,让你母子俩住得舒服一点,是想要你儿子被传染上天花!你这想象力真够丰富的,只是不知道我母亲几时害过你了,以至于无论做什么,你都觉得她是坏蛋?!象她这么和气好说话的大妇算难得的了,你想尽办法排挤她,是不是想让我父亲休了她好换一个更厉害的继室来?你总不会以为我父亲会把你扶正吧?!如果是以前,咱们家还是侯门府第的时候,你耍着争风吃醋挑拨离间的把戏,还能说是争宠爱,如今章家都成这样了,你还要争什么?说真的,我母亲现在受苦,是因为她是章家的媳妇,如果父亲真的休了她,那才是救了她呢!你就尽管挑拨离间吧!”

    “明鸾!”陈氏高声喝止女儿的话,脸上满是恼怒之色,“这些话也是你能说的?还不快给我住嘴?!”

    “我为什么要住嘴?”明鸾不甘示弱地瞪她,“你要做贤妻,没问题,可总不能做尽了一切能做的,还要任人将污水往你身上泼吧?你是我母亲,你的名声就关系到我的名声,我为什么要因为你软弱不争,就得无辜遭受别人的贬低?!”她上前一步,远远睨着谢姨娘冷笑道:“既然我母亲无论做什么,都是在害你,那你还让骐哥儿看什么大夫?吃什么药?索性连身上的衣服都扒了,不是更安全?要知道这大夫也好,药也好,衣服也好,吃食也好,全是陈家的人弄来的,就连你们母子俩喝的水,也是母亲和我亲手煮的呢,都是有毒的哦?!”

    谢姨娘顿时呆若木鸡,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明鸾!”陈氏气急,转向章敞,“相公,这丫头近日也不知怎么了,脾气越发暴躁了,您别怪她,我这就教训她去!”

    “你不必多说。”章敞握住她的手,“我不是傻瓜,谁是谁非,我心里有数,鸾丫头虽胡闹,说的话倒不是全然无理。对骐哥儿,你原是一片好意,是这贱人心胸狭窄,才会耽误了孩子的病情。”

    幸好,他还没笨到底,至于他是真的相信,还是慑于岳家之势假意这么说,那就不是做女儿的该关心的事了。

    明鸾斜眼看着谢姨娘那副呆呆的傻样,冷笑一声,便转身要出门,却被陈氏叫住:“你忽然闯进来,是要做什么?我方才不是让你去厨房看着火么?”

    明鸾冷声道:“祖父让我们把病人的衣裳都翻出来,拿出去烧了,我就是进来传这个话的。”

    陈氏忙对章敞道:“这样稳妥些,还好周叔到了,自会替我们置办干净的衣裳来。”顿了顿,“相公劝一劝谢姨娘吧,让她把骐哥儿的衣裳送出去,我……我去看看方子开好了没有,一会儿去熬药。”

    章敞知道她心中顾虑,叹了口气:“熬药的事就交给我吧,其他人的药也都交给我去熬,你如今又要做饭,又要洗衣,还要打扫父亲的屋子,已经够忙的了,我横竖无事,也该替你分担些。”

    章家接连有人病倒,干活的人就只剩下陈氏与明鸾,明鸾年纪又小,只能做些洗洗涮涮、打扫烧火的轻省活,加上她心有顾虑,凡是要接近病人的活都尽量避开,所以从煮食、劈柴、打水到晾衣,全都是陈氏一人包了。明鸾从早到晚忙个不停,对此早有意见,章寂年纪大又是长辈就算了,章放要照顾儿女,章敞最闲,又是男人,居然不帮忙,真叫人看不起!没想到他今天居然改了态度。

    对于章敞的改变,陈氏自然是感动不已的,还再三劝他不必动手,但章敞坚持,最后只好让了步,同意让章敞帮忙熬药,但其他活一概不能沾手。

    明鸾无语地看着这对夫妻的互动,无意瞥见谢姨娘幽幽地望着他们,眼中满是怨恨,便骂了一句:“看什么看?还不快把骐哥儿的衣裳拿出来?!”

    谢姨娘默默地照做了,明鸾没有沾手,只是寻了个破了底的木盆丢过去让她盛了,没想到谢姨娘有气无力地,衣裳没丢准,掉了一件出来。

    陈氏见状便责怪明鸾:“还不快拣起来?”

    明鸾怎么敢拣?那可是正儿八经病人穿过的衣裳!便寻了根木棍来挑着丢进木盆里,再拿木棍捅着盆走,无意中扫视一眼,发现当中有件衣裳很眼熟,用棍子挑起瞧了瞧,回头望陈氏:“母亲,你瞧这个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陈氏看了看,有些迟疑:“颜色质地倒是见过的,但这衣裳却没有……”顿了顿,满面讶色:“这不是……在池州时拿错了的那件衣裳么?这是沈家的啊,怎么会在这里?”

    “沈家的?”章敞飞快地望向谢姨娘,语气中带了怒气,“怎么回事?你居然拿了沈家的衣裳?!”

    “那……那是沈家跟二奶奶三奶奶争抢,却没争到的……”谢姨娘结巴起来,“怎么会是沈家的衣裳呢?”

    “这确实是沈家的衣裳!”陈氏忙道,“原是送错到父亲那里去的,我跟家里每个人都问过了,确认不是咱们家的东西,沈家姑娘找来说是他们家的,我便把衣裳还给她,只是二嫂恼了沈家,把她气走了,却没打算留下这个。一件衣裳罢了,又算得了什么?二嫂后来消了气走了,我便把衣裳留在原地,示意沈家姑娘过来拿——怎么?她没拿走?还是谢姨娘中途截了去?”

    谢姨娘慌忙道:“奴婢不知道那是沈家的东西,只想着天气渐渐凉了,骐哥儿衣裳不够,既然这件袍子没主儿,还不如给骐哥儿用……”她脸色渐渐发白,“沈家……不是有天花病人么……”

    明鸾瞪着她道:“就是因为沈家有天花病人,那天的袍子又象是少年穿的,我们才不要的。拿了天花病人的衣服给骐哥儿穿,不得病才奇怪呢!你还有脸说是我母亲害的!”

    谢姨娘悔恨难当,扑到文骐身上大哭,章敞又气又恨,摔手出去了。

    陈氏默默地拉了明鸾一把,将那木盆衣裳带出屋外,又看向邻屋。明鸾警惕地问:“母亲想干什么?”

    陈氏叹道:“这几日,你大伯娘病着,家里竟无人愿意前去照料,就连看大夫,也是排在最后,虽说她往日行事有些不妥之处,可想起她从前得家人爱戴,如今却连你祖父都冷着她……”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她自找的,你又何必可怜她?”明鸾看着邻屋的窗台,从那里可以隐约看见沈氏凄凄凉凉地躺在床上接受大夫看诊的模样,可她病成这样,还不安份,白天听说陈家有人来,便挣扎着跑到窗边追问朝中的最新消息,眼下大夫来了,又追问自己究竟病了几日,是否身上早就过了病气,只是暂时潜伏,是否有可能在短暂的接触中传给他人,云云。

    看着大夫诊治完毕,轻轻挣开她拽住自己袖口的手,皱着眉头走出了房间,明鸾露出了一个冷笑。

第四十四章 医嘱

    “大夫去开方了,鸾丫头,你去等他们配好药,就把药拿到厨房去。”陈氏张望着大夫的背影,又转向沈氏的屋子,“我去瞧瞧你大伯娘。”

    明鸾盯住了她:“你去干什么?”

    陈氏叹道:“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家里病倒的人已经够多了,虽然周叔请到了大夫,但若我也沾染了病气,便再没人做活了,总不能都指望你一个孩子。说真的,这些天你能帮母亲做那么多事,母亲心里已经很欣慰了。”

    “你要是欣慰,就少说责怪我的话。”明鸾冷冷地道,“你扪心自问,我的话是不是都是为了你好?你想帮大伯娘,不顾自己的安危,却没为我们想过。万一你沾了病气,回到房里传染给我们,你就能心安?”她哼了一声,“我知道,你对她的感激,已经超过了夫妻之情,母女之情,你是好人,我是冷心冷情的,你责怪我、教训我,是为了我好!”

    陈氏哑然,默了一默才道:“鸾丫头,母亲知道你是好意,只是……我们是一家人,有时候不能光想着自己。你大伯娘病成这样,身边又没有儿女侍奉,若连我也不管她了,难不成叫她自己等死?你年纪小,身子又弱,比不得母亲身体康健,总不能让你去侍奉她吧?”

    明鸾稍稍消了点气,但还是劝她:“别去,趁着大夫在这里,又有周爷爷给我们撑腰,你赶紧把前儿我说的那些话告诉祖父,请祖父下令吧,再这样下去,就算有再好的大夫,再好的药,也迟早会传染到家里每一个人身上的!”

    “你说的话?”陈氏有些吃惊,“你是指那天你说的……将所有病人都挪到一间或两间屋子里治病,再让家里其他人分工,一部分人去照顾病人,一部分人专责做饭洗衣打扫?还有什么每日净身、开门窗吹风的话……我那天不是跟你说过了么?那是行不通的!”

    “为什么行不通?!”明鸾一听这话,积了几天的怒火又烧起来了,“这种传染病就该小心注意通风日晒,整天关门闭户的,没半点新鲜空气,病人身上的被子衣裳又闷了几日,怎么可能会好起来?!二哥二姐有二伯父二伯娘精心照料,还算是好的,象周姨娘和四妹两个,病倒那天穿的是什么衣服,现在还是穿什么衣服,又没个人给她们翻身,背上的皮都开始烂了吧?还有你说没人照料大伯娘,如果有人专门负责这种事,至少送药就不用你亲自去做的,有什么不好?!”

    陈氏正色对她说:“你想得容易,可惜有些不近人情。你二伯父二伯母生怕你二哥二姐吹了风着凉,病情会加重,怎么可能如你所说的天天打开门窗吹风?你还说为了避免他们抓伤自己,得把人捆起来,叫他们如何忍心下手?而以他们对儿女的疼爱,又怎么可能将你二哥二姐交给别人照料?若仍旧是他们专责此事,又与眼下的情形有什么不同?我知道你是觉得我整日去跟你大伯娘、四妹妹和周姨娘接触,有可能沾染了病气,太过凶险,但除了我,又还有谁能做这些事呢?再说,若让你二伯父二伯娘去照顾病人,别人还罢了,你大伯娘可怎么办?你二伯娘正恼她呢,你二伯父又是男子,诸事不便。”

    明鸾撇撇嘴,心里明白她的话不是无的放矢。随着文骥的病情一日日加重,宫氏的情绪越发激动暴躁,她认准了儿子是被沈君安过了病气,对沈氏自然不会有好脸色,沈氏病倒那天,她还冷嘲热讽说对方报应到了。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不能指望她能放下心结去照顾沈氏。

    说到底,章家目前的困境,就在于病人太多,而健康的人太少。章寂是长辈,身体也很虚弱,不敢轻动,剩下的人里头,章放要照顾儿子,章敞也要照顾儿子,除了陈氏母女,还有谁能空出手来?

    明鸾有些泄气:“就算是这样,至少要让病人集中住到几个房间里,别象现在这样,除了正屋,连个干净点的屋子都没有。我不想天天跟个天花病人住在一起,万一哪天我们也传染上了,那还不得哭死?!”

    陈氏苦笑:“还能挪到哪里去?内院哪间屋子没有病人?总不能跟那些差役们住在一处吧?就只剩下正屋了,你搬过去倒没什么,我却是去不得的。罢了,好孩子,你就忍一忍,若实在害怕,晚上就去正屋耳房里睡。”

    明鸾忽然生气起来:“你就不能叫父亲陪你一起住过去吗?!祖父一个人能住三间屋子?我们三个人占一间屋子就不行吗?!”

    陈氏皱眉:“你父亲是放不下骐哥儿的,无论谢姨娘如何,那终究是他唯一的子嗣……”

    “行了行了!”明鸾扭头就走,“你总是有道理的,随你们爱怎样就怎样吧!”

    她气鼓鼓地去正屋讨了配好的药,拿去厨房,章敞还没过来,想必仍旧在照顾宝贝儿子吧?明鸾冷笑一声,取过四个熬药的小瓦锅、小土炉——都是周合天黑前新送过来的——加炭,升火,添水,放药,一一熬煮起来。

    中药的气味一点一点散发出来,很快便弥漫了整间厨房。明鸾起身挑亮了油灯,拿着一把破葵扇,漫不经心地扇着火,扇着扇着,内心便忽然涌起了一阵强烈的委屈与悲伤。

    记得那年她高考,黑色三天过后,她松了口气,便埋头大睡,睡了个昏天暗地,人都快迷糊了,才叫哥哥发现她不是在补眠,而是在发烧。据医生说,是因为一直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忽然放松下来,才导致了身体生理机能出现问题。家里人手忙脚乱地送她进医院住了几日,直到医生说没有大碍了,才接回家休养。在那个暑假,她是家里最受宠的小公主,有什么好吃的都给她买,有什么好玩的都由得她玩,连一直爱捉弄她、欺负她的哥哥都老老实实的,甚至还让出心爱的电脑,教她怎么打游戏……

    那时候,因为她病后体弱,老妈不知从哪里弄到一个补身的中药方子,天天抓了药,在家里煮给她喝,那药苦死了,但喝了以后确实有效,加上老妈泪眼汪汪的,她只得硬着头皮喝了整整两个月,直到离家去上大学,才摆脱了。那时候她还觉得自己终于解放了呢,可如今……她想要喝都没法喝了,反而还要天天给别人熬药……

    “妈……爸……哥哥……”明鸾忍不住呢喃出声,盯着小泥炉的火,视野却越来越模糊,一把擦掉脸上的泪水,却总也擦不完。

    谁稀罕穿越呀?!她想当张晓鸣,一点都不想做章明鸾!她想她的妈妈,想她的爸爸,想她的哥哥,想她那间舒服中略带些凌乱的小房间,想她家阳台上养的那只老乌龟,想妈妈做的家常菜,想老爸的唠叨,想哥哥的电脑……

    她还想刚刚拿到手的那份好offer,名牌公司,高工资高福利,她可是实习了好久拼死拼活表现才争取到的,连公司宿舍都分派下来了,两室一厅的小公寓,两个人住,室友是一个部门的同事,跟她很聊得来,上司要求虽然严格,心地却很好,同事间就算偶尔有些小口角,却没什么勾心斗角的糟心事,楼上那家大公司还有个精英帅哥频频勾搭她一起吃午饭,她正打算要答应呢……

    她在现代活得好好的,为什么会被丢到这个时代来?一来就生病静养,院子都没出过,等到终于放了风,章家就出了事,流放三千里不说,路上还遭了无数的罪,亲人完全不给力,不是腹黑反派就是圣母小白,除了拖后腿啥都帮不上忙,有这样的穿越吗?!别人就算不穿公主王妃、贵族小姐,最差也是个农家女或大户人家的小丫环,好歹有致富发家的机会,可她呢?能活命就算不错了!别人穿越都能过得更好,她怎么就这么凄惨呢?老天爷是在玩她吗?

    她不想待下去了!老天爷也好,玉皇大帝也好,穿越大神也好,时空管理局也好,谁能把她弄回现代去呀?!

    现代的亲人才是她的亲人呢,就算是神,也不能无缘无故就强迫人家骨肉分离吧……

    明鸾再一次狠狠地抹去脸上的泪水,发现药已经煮得差不多了,扁扁嘴,不情不愿地抛开自己的思绪,起身去叫人:“父亲!药快好了!”

    章敞有些慌乱地从房间走出来:“药好了么?怎么不叫我去熬?可是你母亲熬的?”瞥见厨房里只有明鸾一人,愣了愣,皱起眉头:“你母亲去哪儿了?这么重要的事,怎么能让你一个孩子干呢?”

    明鸾取了干净的碗出来,移开了火炉上的药锅:“被大伯娘叫去了,天知道在干什么?她最会缠人,母亲又不好意思拒绝她。”

    章敞连忙接过药锅,将药汁倒入碗中,结果手上无力,颤悠悠的,瓦锅又烫,几乎没洒出来。明鸾瞥了他一眼,不声不响地将碗放到地上,用双手拿起了另一只药锅,把药给倒好了:“您那碗是给二哥的,这一碗是给骐哥儿的,剩下的还有二姐姐和四妹妹的。您先送过去,我还要煮大伯娘和周姨娘的呢。”

    章敞讪讪地道:“你去送吧,熬药的事就交给我。”

    明鸾瞥他一眼:“我不要跟病人接触。”章敞有些生气:“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那都是你的亲人!”明鸾没理他,径自将药渣倒出来,用草纸分开盛了,做上标记区分,便拿着瓦锅到井边去清洗。章敞气得在原地跺了跺脚,终于还是决定先送药,回头见了妻子,再叫她来教训女儿。

    陈氏过来的时候,明鸾理都没理,由得对方说了半日孝义礼数的话,也不过是当耳旁风。她早就想清楚了,现在的家人都不是她真正的亲人,既然他们不把她当一回事,她干嘛要在乎?

    看到女儿这样的反应,陈氏也有些生气了:“你是几时变成这个样子的?从小儿我就教你礼仪廉耻,教你为人处事,几时教过你这般对待长辈?!”

    明鸾冷笑一声:“我人早就变了,母亲到现在才发现,也够叫人吃惊的!”她自章家出事后就无心再加掩饰,可章家上下就无一人发现她的异状,就算觉得她有了变化,好象完全换了个人,也都通通归因于家变,这还真是件讽刺的事,不是吗?

    “你……”陈氏强压下火气,“我知道这几天为着家里人一个接一个地病了,你小小年纪就要从早忙活到晚上,心里不痛快,但你也要明白,今非昔比,如今我们章家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你是章家的子孙,又岂能继续象从前那般养尊处优?母亲不也是日日劳作么?你就……”

    “谁为这个生气了?!”明鸾仰起头,“我要是恼这个,就不会主动帮你的忙!”

    “那你恼什么?”陈氏追问,“你把心里话都说出来,是为你大伯娘的事,还是为你弟弟和姨娘?都是一家子骨肉,你心里再害怕,也不能抛下他们不管啊!今日是他们病了,倘若病的是你,其他人也一样会尽心尽力来照料你的,这才是一家人啊!怎能为了一己之私便冷情若此?!”

    明鸾只觉得有些无力。她生气,难过,确实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干活辛苦,但更重要的是,她如此尽心尽力地为这个家出力,想让他们尽快好起来,可提出的所有意见却被一概打回,他们好象觉得,为了关心的亲人哪怕丢了性命都在所不惜,所以……一切珍惜生命的行为就都显得不近人情了!她身为这个家的一份子,就该象其他人一样奋不顾身,只要有一点迟疑,就是无情无义,不孝不悌!

    她还有什么好说的?这根本就是鸡同鸭讲,沟通不了,就不沟通了吧!她承认自己凉薄,承认自己自私,行了吧?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她光是要活下来就已经费尽全力了,为什么还要为这些冥顽不灵的所谓家人生气难过?

    明鸾沉默,陈氏却不能沉默,她现在真的看不清这个女儿,以前女儿虽然行事鲁莽,又爱胡闹,但在长辈面前却从来礼数不缺,毕竟从小是由她教养长大的,再荒唐也不会失了大家子的体面,可如今的女儿,不但对待长辈越来越无礼,甚至对她这个亲生母亲,也越发失了恭敬,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

    陈氏沉声道:“你给我好好思过,等你想明白了,再来找我。若是你还冥顽不灵,就别怪母亲罚你了!今晚上不许你吃饭,明早我再来问你!”说罢摔手就走。

    明鸾看着陈氏的背影,撇了撇嘴。不让她吃饭又怎么样?现在能下厨的就只有陈氏一人,大不了等别人吃完了,她再煮就是了,又不是在南乡侯府里,长辈说不给饭吃,就没丫头婆子敢送来,就算她想去厨房自己烧,也有无数人拦着不让出门!

    陈氏哪里知道女儿此时心里的想法?她只觉得心中愧疚,因连日来全副心思都放在丈夫与庶子身上,竟然忽略了对女儿的教育,以至于后者行事失了分寸,等到家中天花疫情过去,她一定要把女儿带在身边仔细教养,不能叫女儿再有丝毫行差踏错之机。

    正想着,她听到丈夫的叫唤,连忙循声去了正屋。正屋里,大夫正与章寂说话,章放、章敞都在场。

    大夫道:“病人吃了药,应该可以安睡几个时辰,等明早醒了,再吃一次药。晚生明儿傍晚会再来,到时候看病人的情形,再开方子。”他拿过一张纸,“这上头又是一个药方,不是给病人吃的,却是让府上熬成药水沐浴用的,病人若是身体可以支撑,也可用布沾了药水擦身,其他人则一定要日日用它净身,以防受病气感染。”又拿过第二张纸,“这个方子有预防之效,效用不大,但比没有强,也可强身健体,避免感染时疫。府上没有得病的人最好每日早晚喝一次,以防万一。”

    章寂郑重接过方子,递给章放收好:“多谢大夫,我们一定会依令行事的。”

    “除此之外……”大夫沉吟片刻,“府上病人分居于数处,不利于隔离,最好是集中在一两间屋子里。屋子要打扫干净,每日打开门窗通风,不可有积水,排泄物要清理干净,床铺被褥最好勤换。病人的衣物要彻底洗净,也可用先前那净身用的药汁浸泡后晒干或风干——一定要是干爽的,才可再用。病人卧床,要常常翻动其身体,以防褥疮,要多喝水,三餐都要吃,菜肉都要有,若是身体没有力气,就很难熬过去了。另外……有几位病人身上生了脓疱,有可能会觉得发痒、疼痛,会忍不住伸手去抓,要记得严禁这种行为,若是病人实在忍不住,就拿布条将他们的手脚束缚住。这些脓疱要是抓破了,很可能会致使病情加重,即使日后病愈了,也会留下难以去除的疤痕。”

    章寂、章敞连声应着,章放想起儿子与女儿都生了这种脓疱,尤其女儿脸上的脓疱已经抓破了好几个,若是日后留下了疤痕,岂不等于破相了?不由得懊悔万分。侄女明鸾先前就曾私下提醒过他,可他那时只当是小孩子胡说,没放在心上,如今看来却是真知灼见,早知道就听她的劝了!

    陈氏却听得直发呆,这些话她并不陌生,大部分明鸾都提过,她那时却觉得章家被困此地,根本做不到这些,而且明鸾又是孩子,哪里知道什么治病的好办法?没想到都是有道理的。可明鸾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大夫继续嘱咐:“府上能用的人少,但最好是有所分工,只派部分有经验的人手去侍疾,其他人则专责庶务,以免所有人都去照顾病人,人多忙乱不说,一旦过了病气,便再无人接手……”

    陈氏听着大夫的话,看见明鸾面无表情地拿着两个药碗从院中走过,忽然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第四十五章 发作

    大夫叮嘱完后便离开了,只留下一个药童在前院住着,以防万一。那药童才进了房间,负责押解的一众官差们就齐齐找上门去,打听章家人的病情,又询问如何防治等等,还有两个官差觉得身上有些不对劲儿的,要那药童给自己瞧瞧是不是得了天花,药童还没伸手把脉呢,其他人就都退避三舍了。还好最后诊得的结论只是小伤风,药童身边的药箱子里就有丸药可治,只算是虚惊一场。

    后院,章寂吩咐两个儿子与三儿媳陈氏照着大夫的吩咐,给病人挪屋子。由于二房的文骥病得最重,而周姨娘与青雀又住在他隔壁,就决定让病人都挪到东厢那边去,男女分开。西厢两间屋子经过清洗打扫后,章放与宫氏夫妻二人就挪去沈氏原本住的那一间,三房留在原处,而文虎与明鸾两个没有染病的孩子,则挪到正屋的耳房里去。

    孙辈中只有这两个孩子还是健康的,章寂不希望连他们也出事,尤其文虎还是男孩,如果文骥不治,他便是二房唯一的子嗣了,不可轻忽。

    照顾病人的任务就落到章放夫妻身上,他们是全家人当中侍疾经验最丰富的,而且超过一半的病人都是二房的,由他们负责也比较方便。三房负责后勤,明鸾年纪大些,可以帮着做一些轻省活,至于文虎,则交由章寂本人照管。

    章放对这个安排没什么异议,但宫氏却非常反对。她觉得自己光是照顾一双儿女就已经忙不过来了,顶多也就是帮着再照看一下庶女,周姨娘何德何能受她的服侍?三房的孩子理应由三房的人照管,至于沈氏,不是一直由陈氏照看的么?让陈氏继续照看就是了,做饭洗衣服的活随便谁来做都是一样的,陈家不是派了人来?就让他家的下人帮忙啊。

    章寂的脸色有些不好看,章放也狠狠教训了妻子一顿。陈家的人根本进不来,如何能帮忙?大家都是一家人,遇到困难,正是该同心协力的时候,分什么二房三房,是嫡是庶?长辈都发了话,宫氏还要挑剔,这是不孝!

    宫氏却管不了这么多:“就算是一家人,也讲究个身份有别,难不成我堂堂正房奶奶还要去服侍个小妾不成?!至于大嫂,随便你们哪个人去照顾,反正我是不去的。若不是她,我们骥哥儿也不会得了这个病,我不把她掐死就算看在长辈们的面子上了,还想我去服侍她?做梦!”

    章放见家里人都在眼巴巴地瞧着自己,只觉得妻子害他丢了大脸,反手狠狠刮了宫氏一巴掌,怒道:“儿子会病成这样,还不是你没照顾好的缘故?如今你还把责任推到大嫂身上,骥哥儿的病是沈家人传染的,又与大嫂什么相干?她发病还比其他人晚好几天呢!”

    宫氏猛地拨开他的手,激动地嚷道:“就是她害的!沈家儿子病成那样,谁不知道是天花?我怎会让骥哥儿接近他?唯有一次,是在江宁的时候,父亲叫沈绰去说话,沈绰才熬好了沈君安的药,随口叫了骥哥儿帮忙送去,结果骥哥儿回来时,身上衣裳污了一片,说是沈君安呕了药,不小心溅到他身上,必定就是那一回染上的!可见都是沈绰害的!若不是她开口,我们骥哥儿又怎会去找沈君安?!”

    其他人听得齐齐皱眉,这事儿还是头一回听说,但回忆起来,当时确实有这么回事。只是那时沈氏在章家人心中的地位还十分稳固,文骥也很尊敬她,没觉得有不对,与眼下大多数人对沈氏都生出怨言的情形大不相同。

    章寂看见宫氏一脸的忿恨,叹了口气:“也罢,就让谢姨娘去吧,横竖她放不下骐哥儿。”跪在门外哭求不停的谢姨娘闻言大喜,连忙磕了好几个头,便冲去看儿子了,至于她会不会尽心尽力服侍沈氏和其他人,就不知道了。

    分工结束,众人各就各位,陈氏转进厨房做迟来的晚饭,下米时想起对女儿说的那番话,迟疑片刻,还是照着往日的量做了饭菜,只不过把女儿那一份另外盛起来,放进橱柜里,想着晚些时候去看看女儿,只要女儿认错,那就把饭给她送去。

    虽然明鸾往日说的话有理,但她如今礼数缺失,理应给她一个教训。

    陈氏不知道,她前脚将饭菜送到各屋,明鸾后脚便进了厨房,没有打开橱柜,反而是将锅给洗了,另外放了一小份米水,做起粥来。

    明鸾本来是打算等所有人都吃完饭后,再自己做的,无奈今晚因大夫来诊病,吃饭时间比平时晚了足足一个时辰,她饿得受不了,不得不提前行动。米粥比较好消化,做法也简单,而且不是她多心,她总觉得自己好象有些头晕头痛的症状,也不知是不是病了,还是吃点热粥发发汗,再吃一丸周合送来的治伤风药,如果明早起来还不见好,那就要引起警惕,等下次大夫来时,请他诊治了。

    于是,等陈氏收齐所有人的碗筷回到厨房里时,明鸾的粥已经熬得差不多了,她看着女儿的举动,半天说不出话来。

    明鸾看了看她,也没说话,拿了只碗出来盛了粥,便一边吹着气一边端着碗到院子里吃去了。陈氏呆立半晌,忽然觉得有些想哭,打开橱柜拿出留起的那份饭菜,快步走到女儿面前,重重地放到地面上:“你如今翅膀硬了是不是?你觉得自己委屈了是不是?!”

    明鸾瞥了那饭菜一眼,没吭声。陈氏做不做她的饭不要紧,反正她不会饿着自己的。

    陈氏见状更是生气,扭头就走,在井边涮碗的时候,暗暗掉了好一会儿眼泪。

    一夜过去,明鸾宿在正屋右耳房,大清早醒来,便觉得头晕脑涨,暗叫不好。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生病了,但现在满院子的天花病人,谁也无法保证她不是被传染上了,不过目前的病状看来程度还不算重,一定要小心应对!

    她认认真真地照大夫给的方子熬了药水洗了个澡——虽然昨晚也洗过,但这种澡多洗一两回没坏处——洗完后还特地多穿了两件衣裳,又借着前一天晚上才重新分工的安排,少做了好多活。现在厨活和洗衣由陈氏负责,章敞专职熬药、送药、劈菜、打水等活计,连章寂也帮着看药炉子的火与照顾小孙子,明鸾便只负责收衣服、洗碗、熬洗澡水之类的轻省活计,连文虎都不管了。

    陈氏见状更是生气,趁别人不注意时小声责怪她:“你昨儿晚上才说什么来着?今日倒偷起懒来!我也不要你帮什么忙,但你好歹照看一下虎哥儿,看一下药炉子的火,怎么还让你祖父他老人家来做这些事?!”

    明鸾看了陈氏一眼,起身远离了几步,身为一个有公德心的现代人,她是绝不会因为心里不痛快,就故意把传染病传给别人的!

    陈氏不知内情,反倒越发生气了,做午饭的时候就真的少做了明鸾那份,不过她到底舍不得亲生骨肉挨饿,便把昨晚那份剩饭热了,放在灶台边上,拿个浅口碗倒扣在上头,正打算走开,又想起女儿性子执拗,若是没看见可怎么办?咬咬牙,索性把米袋给挪到饭菜边上去了。只要女儿想做吃的,总会看见,到时候她吃了这份饭菜下去,必定就能明白父母的苦心了。

    可惜,她这一份苦心安排又落了空。今天是章家人分工后的第一天,宫氏因为对安排不情不愿,又看到谢姨娘只顾着照看儿子,误了给沈氏与周姨娘、青雀送药,害她被章放骂了一顿,说她对长嫂与庶女妾室不上心,午饭就没了胃口,只扒拉了两口便丢下了。如今粮食珍贵,不能轻易浪费,因此那份饭菜便被章放原样送回了厨房。

    明鸾正好看见了他的举动,不知道那是谁吃剩的饭菜,只当是病人吃过的,因此在厨房看到陈氏留起来的那份饭菜时,就以为是同一份。如今连洗碗的水都要送到水仙庵后方的荒地里统一处理,更何况是病人吃过的饭菜?她是碰都不会碰一下,看到米袋就在旁边,还特地将它挪开了,方才自己去熬粥吃。

    陈氏不知情,远远看着女儿又下厨了,心里又生气又伤心,一时恼了,便索性丢开了手,反正明鸾会做吃的,绝对不会饿着。

    傍晚时大夫又来了,替所有病人看过诊后,沉思了许多。到了章寂面前,他便实话实说:“府上二少爷的病已经重了,只怕……”

    坐在一旁的章放闻言只觉得心中一痛,悲声道:“还请先生尽力救治!”

    大夫叹了口气:“原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昨儿我开的方子药力偏重,只要吃下去,病人多少会有些起色,原是因府上众位病人耽误的时间久了,我才冒险试用的,只要熬过最凶险的时候,哪怕是过后身子虚些,也可慢慢调养回来。但二少爷吃了药下去,却不见半点起色,可见是药石罔效。若是众位不信,我尽管再开个方子试试好了。”

    章放忍住哽咽:“多谢先生……”章寂面带黯然,开口问:“不知其他人……”

    大夫眉头一皱:“府上四少爷年小体弱,恐怕也是凶险,家里人最好有所准备。”

    也就是说,文骐的病情也不乐观吗?

    章家人更是难过

    “至于女眷这边,二小姐的症状已经大大减轻,再吃两剂药,就可以清醒了,剩下的不过是调养,但四小姐的病情却有加重的倾向,还有那位姨奶奶,也是如此,一会儿晚生重新开张方子试试,若是还不见好,只怕……”

    天花到底不是伤风感冒这样的小症侯,有了前面的铺垫,章家众人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章放还为女儿病情好转而感到欣慰呢。陈氏这时候插嘴问:“不知大嫂子的病情如何?”大夫唯一还未提到的病人就只有沈氏了。

    大夫顿了顿,面露难色。

    陈氏连忙追问:“怎么了?”

    大夫抬头看向章家众人,脸上满是疑惑:“府上这位大奶奶,似乎并未服药,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陈氏惊讶出声,“这不可能,大嫂子的药是我亲自送到门边的,从不曾耽误过,怎会没服药呢?”

    章寂沉下脸,对大夫说:“先生只管开方子,这些事我自会料理。”

    这位大夫也常来往于彭泽县内的大户人家看病,对于内宅的阴私之事有些耳闻,听了章寂的话,便仿佛从来没提过沈氏似的,命药童拿过纸笔,便下笔开起方来。

    章寂则阴沉着脸叫了两个儿子与儿媳走出屋子,质问道:“阿放,这是怎么回事?可是你媳妇搞的鬼?!”

    章放忙道:“父亲,您二媳妇心里记恨大嫂,一早就说了不愿去侍疾,儿子又怕她对大嫂不利,便特地嘱咐了谢姨娘去照应大嫂,还早晚一次问谢姨娘大嫂的病情如何,谢姨娘说一切安好,儿子真不知道大嫂为何会没服药啊!”

    章寂转向三儿子,章敞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谢姨娘曾经抱怨过,说是骐哥儿的病……是被沈家所害,因此……”

    “荒唐!”章寂怒道,“她是什么身份?也胆敢因私怨而生害主之心?!你是怎么管教的?!”章敞涨红了脸,嚅嚅不敢言,只能偷偷看妻子。陈氏连忙跪下道:“都是媳妇的疏忽,媳妇一定好好教训谢姨娘。”

    “罢了!”章寂闭了闭眼,“这等不知尊卑分寸的贱婢,再教训也是白费功夫!”章敞陈氏都不敢多说什么,陈氏更是心中愧疚,觉得是因为自己胆小怕事,丢下沈氏不管,才会连累对方遭罪。

    大夫开好了方子,仍旧让药童拣好了药,有两味药不曾带在身上,便起身告辞,说要等回家后再把这两味药送来。章寂带着儿子儿媳对他千恩万谢,又将药递给了章敞与陈氏,命他们速去熬煮,然后便带着章放亲自将大夫送出门来。

    才到了院中,三人便被明鸾拦住了。章放不解:“三丫头,你这是做什么?”

    明鸾上前一步,郑重向大夫行了一礼,道:“大夫,我这两日觉得身上有些不舒服,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感染,您能替我诊一诊吗?”

    章寂章放皆大惊失色:“什么?”大夫倒还淡定,毕竟这内院满是天花病人,再传染一人也不是不可能的:“都有些什么症状呢?”同时伸出手替她把脉。

    明鸾答道:“头痛,时不时会觉得头晕,身上总觉得累,手脚也没什么力气,明明昨晚睡得挺早的,可今早起来还是觉得昏沉沉的,不想起来。”

    大夫皱皱眉,放开她的手腕:“可有用药?”

    明鸾从袖子里掏出个小纸包打开,里面是周合拿来的治伤风药丸的其中一颗:“就是这种药,昨晚上吃了一颗,今早上又吃了一颗。我又用您昨日开的药汁子洗过两次澡,还有您开的防治时疫的药,我也喝了两碗。从今早到现在,我一共喝了六碗温开水,发过两次汗,还多添了衣裳。”

    大夫接过药闻了闻,神色放缓了些:“三小姐先前可曾得过病?连着两次都是风寒之症吧?而且病情不轻。”

    明鸾有些诧异:“您怎么知道的?七月里我确实大病过一场,就是感染了风寒,养了好久呢,直到家里出事时都没断根。前些日子在路上我又病了一回,吃了丸药,过一晚上也就没什么了。”

    “这就是了。”大夫叹道,“三小姐第一回病重,病根未去,因此稍有不适,便引发第二次风寒,只是小姐吃了药,强行压了下去,直到近来连日辛劳,才致使病情再次复发。这一回若是再不好生休养,只怕会一发不可收拾。”他回头对章寂道:“府上人手短缺,令孙女孝顺,只是她年纪太小,常常劳累,只会损伤筋骨,还当惜身才是。”

    章寂脸上略带愧色:“是我们这些做长辈的疏忽了。”看向明鸾,目光中不禁带上了几分怜惜与嗔怪:“既觉得身子不适,为何还要死撑着?万一连你也病倒了,叫你父母怎么办?”

    明鸾低下头没说话。

    大夫笑了:“不妨,晚生再开一个方子。”顿了顿,“此时令孙女身子虚弱,还当与众人隔离开来细细静养才是,再受劳累,只怕不好。”

    章放脸色有些古怪:“莫非……这也是会过人的?”

    大夫看了他一眼:“风寒之症本就会过人。”

    章放欲言又止,看向明鸾,竟有些不忍之色。

    明鸾觉得他神色古怪,但这时大夫又回屋里开方子了,她顾不上这么多,便跟了上去。不久方子开好,药也配好了,她要拿去煮,却被章寂拦住,命她到右耳房去休息,煮药的事交给别人就好。

    明鸾去了耳房躺下,心中暗自庆幸,只要不是天花就行了,但为了以后的身体着想,她一定要好好养病。再怎么说,这个身体才七岁呢!

    她晚上吃了药睡下,只当明早起来就能好了,不料这一睡,便昏昏沉沉地,竟一睡不起!她只觉得身上时冷时热的,身边还有女人在低声哭泣,偶尔会出现男人愤怒骂人的声音,到得后来,这些声音全都消失了,却又有人给她喂药和粥水。她很想清醒过来睁开眼睛,眼皮子却仿佛粘住了似的,无论怎么使劲儿也睁不开来。再后来……再后来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她好象睡了一个长长的觉似的,一觉醒来,全身酸软无力。她睁开双眼,张望四周,发现天好象已经亮了,门外隐隐传来了哭声。

    “鸾丫头,鸾丫头?”陈氏面带惊喜地出现在她视野中,“你醒了么?谢天谢地,你已经昏过去三日了!”

    “三日?”她问出声,只觉得喉咙干哑,声音弱得几乎听不见。

    “足足三日!”陈氏哽咽道,“若不是大夫明言你真不是患了天花,母亲真不知该如何熬下来!”她伸手轻抚明鸾的脸颊,“好孩子,往日都是母亲错了,你就原谅我吧,再不要这样吓我了……”

第四十六章 恩情

    明鸾愣了一愣,认真看了陈氏一眼,见她双眼红肿,显然哭了挺长一段时间,而且神色憔悴,脸色比之前更苍白了几分,头发也有些凌乱,似乎有时日没好好梳头了。

    以陈氏的为人与习惯,每天早上醒来,都必定会认真梳洗的,哪怕是在大理寺和刑部的大牢里,没水没面巾没梳子没首饰,她也会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断不会容许自己在人前失礼。眼下她居然会是这副模样,还真叫人意外。

    明鸾慢慢地撑起自己的身体,陈氏连忙扶住:“别起来了,大夫说你体弱,要好生休养些时日呢,你这几天又没吃什么东西,哪里有力气?”

    明鸾不听,勉强支撑着坐起,只觉得有些头晕,但精神比那天却好些了,就是脑子涨涨的,想必是睡多了的缘故。她看向陈氏,沙哑着声音问:“我病得很重么?大夫明明说不是天花的。”

    “虽不是天花,但旧疾复发,来得凶险。”陈氏一说起这事儿,眼泪就直往下掉,“大夫说,你年纪小,根骨未长成,连日来做了许多活,超出你所能承受的界限,加上旧疾发作,才病得这么厉害。他还说,幸亏你发现得早,又懂得自己用药,他开方子及时把病给提前发了出来,若是再耽误几天,只怕会更加凶险呢。往日我见你做活时手脚利落,还能帮上许多忙,家里没有人手了,我也就没多想,不料却是害了你……”

    原来是提前把病发了出来,怪不得她这次病情发作得这么快呢。

    明鸾想明白了,连忙问:“那我现在是不是已经好了?”

    “只要按方吃药,再休养些时日就好。”陈氏叹道,“那些庶务你就不必再管了,自有人去做,你祖父也在帮忙呢。”

    男人们终于肯放下身段干活了吗?早干什么去了?明鸾撇撇嘴,又看向陈氏:“方才母亲说,知道以往是自己错了,那你以后还会不会再犯?”

    陈氏笑道:“是是是,母亲再不会不许你吃饭了。你还小呢,那些活也用不着你做。”

    明鸾眉头一皱:“谁说这个了?我是指大伯娘的事!”

    陈氏微微皱眉:“你总是记恨你大伯娘,这怎么行?她到底是你的长辈,又对母亲有恩……”

    明鸾火了:“你总说她对你有恩,到底是什么恩啊?!我现在都病成这样了,你还天天去照顾她,就不怕从她身上沾染了病气,然后传染给我吗?我冤不冤枉?本身就够苦命的了,亲娘还恨不得我被传染了天花!”

    “可不许胡说!”陈氏闻言色变,“你要埋怨我便罢了,怎能说我是故意的?你是我亲骨肉,平日我如何疼你,你心里有数,怎能这般编排我?!”

    明鸾正恼着,一口气没上来,连连咳嗽不止。陈氏板起的脸也维持不下去了,慌忙倒了水来,又轻轻拍着女儿的背:“要不要喝点水?喝了会舒服些。”

    明鸾瞥她一眼,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果然觉得喉咙舒服许多,方才软软地靠着床头,冷淡地道:“母亲就说吧,她到底怎么有恩于你了?”

    陈氏犹豫了一下,方道:“当年我嫁与你父亲时,本是高攀,族人皆称我家无父兄为宦,母亲还涉足商道,却能嫁入侯门,是祖上烧了高香,因此你外祖母便嘱咐我,过门后必定要恭勤侍奉公婆,万不可叫人挑出错处来。你父亲对我只是淡淡的,我一直谨慎行事,可惜成婚两年后才有了你……”她顿了顿,为难地看了明鸾一眼,“因生你时没调养好,迟迟不曾再度有孕,你父亲又有了谢姨娘,等你到三岁生日过后,我才又有了一胎,可我当时不知道,仍旧日日在你祖母跟前侍奉,又帮着你大伯娘料理家务,不想劳累过度,竟……竟小产了!”

    原来如此!明鸾早就觉得奇怪了,以自己的年纪来看,陈氏嫁进章家这么多年,居然只有一个女儿,长达七年的时间未曾再度有孕,一定有问题!如果说是因为章敞偏宠小妾,但谢姨娘生的文骐还没满周岁,那在这七年里头,难道就再也没人怀过孕了吗?现在看来,陈氏是曾经有过孕的,但流产了,加上之前产后失调,伤上加伤,才会迟迟没有再怀上,说不定正是因为她伤了身,所以章家人才会容许谢姨娘生子。

    陈氏接下来的话证实了这一推测:“那一次我伤了身子,大夫都说恐日后不易有孕,我真真是灰了心。更让我伤心的是,我才小产不久,谢姨娘便也小产了!她那时还只是通房,每日在我床前侍疾,我以为她用着避子汤,也就没多想,不料她却忽然小产了,还向你父亲哭诉,说是我故意为之,我真真是百口莫辩……”

    明鸾眉头一挑:“那个女人在那时候就玩挑拨离间的把戏了?该不会真有人相信了吧?她既然要用避子汤,会怀孕就代表她做了手脚,祖母居然不罚她,还怪到你身上?!”

    陈氏红着眼圈摇了摇头:“你祖母确实训斥了她,但因你父亲求情,便只是罚她禁足,但是谣言还是在家里传开了。有说我不慎小产,担心通房侧室先怀上子嗣,便故意害谢姨娘小产的;也有说我在婆母面前哭诉,使得婆母出面惩罚谢姨娘的;还有说我善妒心狠,明知道自己再也生不了孩子,还拦着侧室给你父亲生儿育女,是因为你父亲待我冷淡,我便存心要断他香火……你父亲当时听了流言,恨不得把我休了……”

    那个渣爹压根儿就没判断力,他想休就能休吗?明鸾冷笑:“你慌什么?那只不过是流言罢了,实情是怎样的,祖父祖母心里有数!”

    陈氏叹了口气:“二老心里有数又如何呢?我确实是伤了身子,往后恐再难有孕了,膝下只有你一个女儿,加上本来就是高攀……为子嗣计,章家说不定真会休了我……那段时日里,我为此辗转难安,病上加病,偏流言蜚语、恶意中伤一日也不成断过,你祖母为了让我能安心养病,便叫我挪到偏院去住,这一住就是整整一年!那一年里,除了陪嫁来的丫头婆子,几乎无人敢再理我,可你大伯娘却还念着往日情份,时时来看望,若不是有她宽慰,说不定那时我便去了……”

    明鸾皱了皱眉头,脸色倒是放缓了些:“她要是有心帮你,干嘛不制止府中流言?她不是当家的吗?只要她愿意出手,流言早就平息下去了!”

    陈氏苦笑:“你这孩子,哪里学来这些有的没的?我知道你的意思,若真的下狠手,确实能吓住传播流言的人不敢再妄言,但那无异于给自己的双手沾上血。我做不到……”

    明鸾忍不住道:“谁叫你沾血了?一定要出人命才能制止流言吗?我听说谢姨娘是家生丫头出身的,当时府里的仆人有很多是她的亲朋故旧吧?说不定就是她指使的!你别愧疚了,那女人一点都不无辜,正室病了,小妾侍疾是正理,更别说她连个妾都还不是!只是个丫头,做丫头的工作,哪里委屈她了?她本来就不该怀孕的,怀了只能说是她居心不良,只是运气不好流了产。她想必是因此迁怒于母亲,才会暗中收买下人散播谣言的!哼,那些人是贪图小利才会为她所用,想要堵住他们的嘴,最干净又最仁慈的法子就是把所有相关人士都丢到庄子上去,让他们去做农活!省得他们天天在侯府里养尊处优还要编排主人!这法子既不伤人性命,又有足够的理由,不管是谁都挑剔不了,但在其他下人眼中,这就是堵了他们的青云路,该怎么做,还怕他们不懂吗?”

    陈氏哑然,过了一会儿才苦笑道:“我哪里有这个本事?不过就是助你大伯娘料理些庶务,真正的人事大权都在你祖母与大伯娘手里呢。”

    “但真正管家的是大伯娘吧?”明鸾恨铁不成钢地白她一眼,“所以我说,她不是真有心要帮你的,不然只要几道人事调令下去,谁还敢多嘴?!”

    陈氏又叹了口气,苦笑着看了女儿一眼,没说话。

    瞧她这样子,敢情是还不信?明鸾冷哼一声,索性把话掰开来给她讲个明白:“那件事从头到屋就数你最冤枉,你是为了侍奉婆婆才会劳累流产,这是你的孝心,你有家世,有品行,又有生养,章家有什么理由休你?就算以后你生不出儿子,那又怎么样?大户人家里留子去母的事不要太多,就算给父亲纳几房小妾,生出庶子庶女来,不也还要叫你一声母亲?怎么就断了父亲的香火?母亲就是万事想太多了,遇事先露了怯,才会一错再错!其实你有什么好自卑的?那天出京城时,五舅舅来送行,祖父把话说得明白,他们当初挑中你给父亲为妻,就是看中了你的嫁妆!想着父亲文不成武不就的,又不是长子,在侯府时还好,将来要是分家,这日子就不好过了,有了你的嫁妆帮衬,最差也能当个富家翁。像你这样出身名门才貌双全性情品格都好还有大把嫁妆的千金小姐满天下也找不到几个出来,而且还要是能看得上父亲的!你以为很容易?我看祖父祖母压根儿就没想过要把你休了,就算父亲嚷嚷着要休妻,祖父祖母也会把他的念头打压下去!”

    陈氏听得直发愣:“你在胡说什么?章家何等门第?若真的只是看中了媳妇的嫁妆,满天下多的是富家千金,我又算什么?别说跟你大伯娘比了,就是你二伯娘与四婶也比不过……”

    “你哪里比不过她们?!”明鸾又激动起来,“她们是官家千金,你不是吗?二伯娘还能说是世宦出身,却要依附冯家;四伯娘也就勉强算是拐着弯的皇亲国戚,自家也没什么能人;至于大伯娘她家,就更不用说了,二伯父说得清楚,不过就是一般的官宦人家,因生了个好女儿,叫大伯父看中了,硬是娶回来做了长媳,然后仗着咱们章家的势,一个妹子做了太子妃,另一个妹子也嫁进了勋贵人家,可归根究底,沈家也不过是有个小小的翰林罢了,是世家,还是大族?说他是个书香世家,都降低了‘书香’二字的格调!说白了,他家就是凭着裙带关系勉强爬到名门档次的暴发户外戚而已!陈家既是世家,又是名门,世代书香,族里也有好几个官,好几位翰林,哪里输给沈家了?沈家女可以做章家嫡长媳,凭什么陈家女就不行?!”

    陈氏听得目瞪口呆,她还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想自己的出身,过了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你外祖家经商……”

    “那是替家族经营的!”明鸾驳道,“别说京城里的大户了,哪怕是地方上的乡绅,家里有田有地,有余钱的,谁不经营些产业添进项?章家没有吗?谁又比谁高贵了?!咱不跟别人比,只拿大伯娘一人说话好了,她家不是世家,但有个父亲是翰林,咱外祖父不是官,但陈家是世家,族里有好几个翰林,全族聚居一处,就跟一家人似的,比不比得过?”

    陈氏不说话。

    明鸾又继续问:“就算沈家不经商,是清贵的书香人家,可他家是东宫外戚,这是事实吧?文官士林对外戚不是从来都看不起的吗?可陈家却是世代书香,就算族中有子弟行经商事,在士林文官的眼中,一族的读书人难道还比不上外戚清贵?”

    陈氏仍旧不说话。

    明鸾趁热打铁:“母亲,你才貌双全,为人正派,带着大笔嫁妆嫁进章家,进门后侍奉公婆至孝,相夫教女,对妾室也宽宏大度,是个温柔贤淑的媳妇。对比一下二伯娘,你不如她贤惠知礼吗?再对比一下大伯娘——她不但没有大笔嫁妆,还容不下一个妾呢,论善妒,怎么也轮不到你,你怎么就妄自菲薄了呢?!”

    陈氏呆了好一会儿,才长长地叹了口气:“鸾丫头,我知道你是为母亲委屈,只是这些话……你今日说说便罢了,往后可不能再在人前透露,免得叫人说你目无尊长,私下非议长辈……我知道你如今心里正恼着,兴许对母亲的劝诫不以为然,可咱们这样的人家,女儿都是从小活在别人眼皮子底下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不能有丝毫差错,否则一旦坏了名声,便是一辈子的事了。对女儿家来说,最重的就是闺誉!”

    明鸾嗤笑一声:“咱们这样的人家?咱们如今又是什么样的人家?如果咱们家还是南乡侯府,男仆不能进内宅,女眷不能出二门,看大夫要放纱帐,把脉时也要隔着手帕——可现在呢?我们在流放路上时,章李沈三家男男女女都混在一处,在船上时,我们还跟官差睡在一个船舱里呢!大夫前些天来给我们看病,哪次不是直接上手?母亲,你以为现在还是以前吗?”

    陈氏低头无言,过了半晌才抬起头道:“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才七岁就象个大人似的,事事看得通透,只是有些事能不沾手,就不该沾手。勾心斗角我不是不懂,但是……终究过不了心里那关。”

    “没人叫你跟人勾心斗角,只是要放聪明些,别叫人算计了还不懂得保护自己,那不是坚持原则,而是愚蠢无能!”明鸾只觉得累得慌,不想再说这些有的没的,“罢了罢了,你爱咋就咋吧,只是,如果你还想照顾我直到我病好,就别轻易到天花病人身边晃悠,万一你被传染了,再传染给我,我这条好不容易挣回来的小命就真的不保了!”

    陈氏苦笑着看她:“你放心吧,如今就算你想让我去,我也出不了这个门了。这三日,家里人几乎都病倒了,也就只剩下你祖父、虎哥儿与我们母女而已。”

    明鸾惊住了:“啥?其他人都病倒了?!”

    陈氏点点头:“你二伯父、二伯母,还有你父亲也都……”顿了顿,稍稍打起几分精神,“所幸彭泽县令带着家眷赴任去了,你周爷爷打点过后,终于能带人进后院来,如今外头的庶务都有人照管了,家里人只需要安心养病就好。大夫已经开了药,大家病得不算厉害。”

    明鸾吞了吞口水:“周爷爷他们不要紧吧?万一他们也被传染了……”

    “你周爷爷不常在后院,自己也小心,并不打紧,他雇的两个人都是生过天花的,不怕过了病气。”陈氏轻轻替女儿挽了挽耳边的碎发,“幸好有他们在,这几日,因后院天花肆虐,你二伯父与父亲都慌了神,正好你二哥哥与骐哥儿都没了,你二伯母与谢姨娘也撑不住了……”

    明鸾张大了嘴:“死了?二哥……他死了?!”虽然早有准备,但这也太快了吧?她开始明白屋外的哭声是怎么回事了。

    明鸾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文骥……为人其实还不错,除了眼神儿不好,没啥毛病。还有文骐,虽有个不着调的亲妈,到底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婴儿。

    陈氏还在感叹:“谁也想不到……这场天花会闹得这么厉害,沈家的君安还活着呢,被他过了病气的反倒先没了……”

    “谁?”明鸾猛地抬头望她,“母亲怎么知道沈君安还活着?离开池州府时,他就病得很重了呀?!”

    陈氏苦笑:“沈家和李家都到了,如今就在县里大牢住着呢。你周爷爷打听到的消息,说过两天或许也要搬到这边来……”

    明鸾忍不住抓了床沿一把,指甲在木板上划出了三道浅痕。

第四十七章 谋划

    虽然沈李两家还未搬到水仙庵来,但这个消息却着实令明。。郁闷了一把。

    章家自踏上流放之路,本来事事都还算顺利,就是在遇到沈家与李家之后,才会接连倒了大霉,如今还因为受了沈家人的传染,有亲人病死了,这种怨恨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消除掉的,也许这一辈子都消除不掉了。

    章家目前还笼罩在天hua病魔的恐慌中,所有人都安份地遵守章寂的命令与大夫的嘱咐,留在各自的房间中养病兼隔离,自然也就失去了全员碰头开抱怨大会的机会,但明鸾在正屋的右耳房里住着,还是能时不时听到宫氏在厢房里传出来的哭声与咒骂声~她虽然不敢出门,但在门口对着沈氏的房间公然唾骂还是不成问题的。

    没有人劝阻她。文璞与文蜞的相继死亡让章家人陷入了悲伤之中,这两个孩子都是男丁,一个是深受看重的嫡长子,一个是被父亲宠爱非常的独子,他们的去世意味着章家的第三代男丁就只剩下与家人失散的文龙,以及二房庶出的文虎子。文龙下落不明,能否逃脱有心人的追踪,抵达数千里外的辽东,成功与父亲章敬会合,还是未知之数:而文虎年纪尚小,谁也不知道能不能平安养大。万一这两个孩子都有了不测,章家岂不是有断嗣的危险?

    章家人如今都对沈家怨上加恨,连带地也对沈氏更为冷淡。在与沈李两家分道之前,沈氏对娘家人是如何亲近的,众人都看在眼里,只觉得日久见人心,不管从前她在章家如何受到公婆小叔妯娌与小辈们的喜爱和尊重,唯有在患难当头之际一个人才会真正地显露出自己的品行。

    事实证明,哪怕是她把家管得再好,出门交际手腕再高,把婆婆服侍得再舒服,沈氏也不能算是一个好媳妇。从章家人的立场上来说无论是不识大体只会顾念自家骨肉的宫氏,还是任劳任怨照顾全家人的陈氏,甚至连早在章家出事之初便跟夫婿和离的林氏,都比沈氏更贤惠、孝顺。若不是沈氏目前还跟周姨娘与青雀呆在一个房间里养病,而天hua一日不消除,便会威胁到所有人的生命,恐怕整个后院里连个肯给她送药的人都没有。

    原本一直在照顾她的陈氏,由于担忧女儿的病情而在明鸾床前不眠不休地守了三日,又因为章寂的命令,完全没踏出过正屋的门因此沈氏床前除了大夫一日一访,便只有受雇于周合的一个婆子每天来两次,一次送药,一次为大夫引路。

    在这样的处境下,沈氏病情一直起伏不定玉翟只不过比她早一天发作,都已经能下床行走了,她还在发高热。大夫考虑过后,决定兵行险着,加大药力,希望她的病橡能尽快有好转表现,否则再放任下去,她的小命也是保不住的。

    大夫行动前,先征求过章寂的意见。后者沉默了一会儿,便点了头。

    陈氏听说后连忙去寻章寂:“公公怎么就答应了?大嫂子的身体经过连月折磨早就不比从前了,若是大夫加大药量,就怕她受不住,熬不过去!”明鸾在耳房里听见,暗暗着急,忍不住叫道:“母亲,祖父自有主张,他也是为了大伯娘好!”心里却暗骂陈氏没眼色,这时候沈氏已是章家公敌,帮她说话是没有好结果的她多管什么闲事?!

    陈氏闻言顿了顿,却没应声,只是低头等待章寂的回答。

    章寂倒没有生气的意思,反而还用温和的目光看着陈氏,叹道:“你这孩子素来是个容易心软的,我倒不奇怪你会这么问。只是你也要为你大嫂想一想,如今她的情形,再耽搁下去,就真的好么?”陈氏面露哀色以为他是希望救回沈氏才答应冒险的,便不再多说:“媳妇儿明白了,一切谨遵父亲吩咐。”章寂收回目光,心中冷哼。这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说法实际上,他对这个长媳积怨已深家里其他人也恨不得她早死。只是长子远在辽东,日后若能在战事中立下大功,就能惠及家人。可惜这个儿子对妻子一往情深,他身为父亲无法代子休妻,更不愿让儿子日后知道家人逼死了爱妻,以至骨肉生隙,因此才会轻易放过沈氏。

    再说,沈氏所出的一对孙儿孙女深得他宠爱,其龙又是章家仅剩的嫡孙,驱逐沈氏容易,却未免伤了这两个孩子的脸面。现在这样最好,如果沈氏熬不过天hua,那也是她的命,章家死在这个病上的人不只她一个,即使到了儿子、孙子面前,也能交待过去了。

    只是对沈家,他却没那么好耐性。在周合前来探望的时候,他特地摒退众人,私下问对方:“能不能想法子不让沈李两家前来?押解他们的官差中有一个叫吴克明的,为人十分阴狠,又与沈家有仇,对我等池鱼也是往死里折腾,如今我们家人人病重,怎么还能经受得起他的刻意为难?”

    周合早对吴克明的事有所了解:“亲家老爷无需担忧,有意让沈李两家迁到水仙庵来的是前任的彭泽县令,他在临行前留下这个命令,县丞没有多想就答应了,但何时实施却是县丞说了算的。如今前任县令已走,拖上些时日也没什么。我已经跟县丞打过招呼了。…

    章寂稍稍松了口气,只是还不能放心:“既然前任县令是受了冯家指使方才为难我等的,那押解沈李两家的班头吴克明未必就与他没有联系,就怕这吴克明搞鬼,对县丞威逼利诱……”

    周合微微一笑:“亲家老爷放心,这吴克明虽然阴狠,又与沈家有仇,但与章家却不是仇敌,再迁怒也不至于为了对付章家便把自己的小

    命送掉。听说沈家的儿子先前得了天hua,李家和押解的差役都有人过了病气,死了四个人呢!他们怎能不害怕?如今章家关押在水仙庵里,几乎人人都患了天hua,满彭泽县都闻之色变,连在门外把守的衙役都因害怕而溜走了,他们若将沈李两家迁来,固然有机会害沈李两家得病,但他们也是要跟过来的,难不成他们就不害怕?就算吴克明本人不害怕,其他官差会不害怕么?哪怕人人都视死如归,彭泽县衙也要担忧天hua病人一再增多,疫情会扩散开来呢,断不会应允的。”

    当地衙门不肯应允,吴克明也不能强行将犯人押到别的地方关押。章寂这回总算放下心来了。

    但周合也提到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我在县衙里听说,沈李两家在迁入水仙庵的事情上态度不一,李家是死都不愿,哭着闹着不肯与章家同居一处:沈家却是千肯万肯,还说担心他家姑奶奶的病情,无论如何也要派人过来侍疾呢。

    只是沈大爷又犯了旧疾,他们便改了。,说等过些日半,沈大爷病情有所好转时,再寻机过来看望。”

    从派人侍疾,到寻机看望,这其中的差别还真不小。

    章寂听得连连冷笑:“什么旧疾?他们是嫌弃此处有天hua病人吧?也不想想当初我们章家是如何待他们的!就算他们愿意来,我还不乐意招待呢!”

    周合对章家近来的发生的事也有所耳闻,只微微一笑,便转而谈起了别的话题,聊了好一会儿方才告辞,叫了陈氏出门说话。

    章寂在屋内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去左耳房里看了看小孙子文虎,然后又去右耳房瞧明鸾:“可好些了?我瞧你今儿的气色比昨日红润多了,周掌柜请来的这位大夫果真医术高明,不比京里的太医差。”

    明鸾连忙坐起身,乖巧礼貌地请祖父坐下,章寂问她病情,一天吃多少药,多少饭,也都一一回答了。

    章寂脸上露出几分喜色:“这样就好,如今家里病的人多,我看着你们几个孩子都病倒了,心里着实难过。幸而上天垂怜,你二姐姐病情好转了,你也没事了,只盼着咱们家人都能平安康复。”

    明鸾笑道:“一定能的,现在不是有好大夫给我们看病么?还有周爷爷照应着,我们的日子比先前可好过多啦,一定会没事的!”

    章寂笑着点了点头。

    明鸾方才清醒着,听见外间的动静,知道是周合来了,跟章寂说起了沈李两家的事,只是隔着墙,她听不清楚,见祖父眼下心情似乎不错,便大着胆子打听起了消息:“方才是周爷爷来了么?可是有好消息?”

    章寂苦笑着摇了摇头:“哪里有什么好消息?沈李两家都嫌弃咱家有天hua病人呢,恨不得躲得远远的,不过他们不来,吴克明也不会来,倒也算是个好消息了。”便把周合的话简单地说了一遍。

    明鸾想了想,皱眉道:“李家就罢了,他家向来是驱吉避凶的,知道咱们家有天hua病人,肯定不会过来,可沈家是怎么回事?他们之前不知道我们家的情形么?不可能吧?可若他们是知道的,开始时又为什么想过来?”

    章寂淡淡地道:“周掌柜的事在县衙里并不是秘密,想必他家有所耳闻。”

    是了,周合是陈家派来的人,性质跟当初的洗砚没什么差别,洗砚帮助章家时,沈李两家都没少沾光,难道沈家被吴克明折腾得狠了,甚至连天hua都不怕,宁可冒险跟章家住在一起?那后来又为什么改变了态度?

    慢着沈家人原先说的是派人侍疾,那就是只派一两个人来,改口是在沈家老大犯了旧疾之后,难道说因为沈家老大病了,所以吴克明改主意把他或是他一家人都迁到水仙庵“养病”沈家人怕了,才改的。?搞什么啊?要派人侍疾的话,沈君安最合适不是吗?他是得过天hua的人,不会再受感染啊!

    明鸾紧皱眉头苦苦思索着,被章寂轻轻叩了脑门一记:“想这么多做什么?好生养病要紧。横竖我们家现下是这个情形,谁都不会自寻死路的。”

    明鸾眼珠子一转:“我们家现下这个情形,自然不会有人自寻死路,但如果我们家的人病好了呢?”她看向章寂“吴克明是怎么了?

    我们家是因病才滞留彭泽的,沈李两家可没有天hua病人,他们完全可以继续往前走啊!难不成是故意留下来等我们?我可不要再跟他们一起上路!”

    章寂皱起眉头,这件事他倒是知道些内情,没什么特别的,但孙女的话不能不提防,如果沈李两家继续滞留此地,那等章家人再度上路时,还真有可能要同行。

    明鸾压低了声音:“祖父,这样不是办法,咱们得想个法子,跟他们分开来才行!…

    章寂叹气:“你当祖父不想么?可这种事却不是咱们说了算的。

    哪怕是左班头他们出面,也做不了主。吴克明品级比左四还要高一些呢,又有后台。”

    明鸾小声问:“他们那边押解的差役不是有因天hua而死的吗?可有补上?”

    章寂有些迟疑:“方才周掌柜倒是顺嘴提了提,说是在东流补了一个,还缺一人,正打算在彭泽补呢,前任县令临行前已经答应了,县丞只好照办,这两日正在挑人。有不少衙役担心会被点中,都在想法子打点呢。”

    “这就对了!”明鸾双眼发亮“请周爷爷跟县丞说吧,要么就赶紧挑个人补上奔,让他们快快走,要么就拖延多几日,等我们走了,再给他们补!”

    章寂苦笑道:“提前走倒还罢了,拖延是不成的,县丞已经挑中了两个人,都是先前县令在时受重用的,他早就看不顺眼了,怎会因几两银子便容他们多逍遥几日?周掌柜才透了点口风,他便已经断然回绝了,若不是连日收了不少银子,怕是当即就要翻脸呢!”

    明鸾倒不放在心上:“只要吴克明肯早点走就好,咱们晚一点就晚一点,只要别同猝就可以了。”

    “这也难说。听周掌柜提起,沈家老大的病有些不好,怕要拖延些时日,万一拖到咱们家病人痊愈时,就免不了要一起上路了。”

    明鸾咬咬牙:“就算是同一天出发,也未必要同路的!我们章家跟沈李两家本就不是一批的,押送咱们的官差奉的是刑部的命令,押解他们的官差却是奉的大理寺之命,谁说刑部差役就非得跟大理寺的人同行办差?咱们只管走水路,与他们分道而行!就算他们也走水路,咱们也不跟他们坐一条船,任凭那吴克明再阴险,也奈何不了我们!”

    章寂沉吟:“这法子行得通么?左班头他们对吴克明还是相当忌惮的,未必愿意与他做对。”

    明鸾笑了笑:“祖父也能瞧得出来,押送咱们的这几个官差,其实都不是坏人,之所以会忌惮吴克明,不外乎那几个原因,最重要的是担心吴克明回京后会给他们穿小鞋,害他们丢了差事吧?那若是我们给他们的好处盖过了那个差事呢?”

    章寂挑挑眉:“你是说……多hua点银子?”

    “陈家为了帮我们,已经hua不少银子了。”明鸾苦笑“这么说或许有些厚脸皮,但生死攸关,也顾不得许多。如果周爷爷愿意出面,

    许给那些官差每人一笔银子,比如一百、两百的,他们十年都未必能挣到这么多银子,真不会动心吗?再说,陈家也有人做官,要是能给他们安排更好的去处,我看他们也未必愿意继续做负责押解犯人的长班,东奔西跑辛苦不说,傣银也少。祖父,您觉得周爷爷愿不愿意帮这个忙?能不能做到?”

    章寂深深地看了明鸾一眼,没有回答。

    明鸾不知道这是否表示章寂同意了她的建议,只知道接下来的几天里,后院的气氛渐渐没那么紧张了。章放、章敝的病情并不重,相继有了好转:宫氏其实压根儿就没被传染,叫人惊叹不已:另外,周姨娘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了好几天,终于清醒过来了,可惜青雀却没能熬过去。周姨娘一醒过来就必须面对丧女之痛,整个人都丧失了精气神。

    万幸而又不幸的是,沈氏居然熬过了大夫下的重药,恢复了意识,但由于先前病得太重,留下了后遗症,视力大大减弱不说,身体也变得十分虚弱,整个人都瘦得落了型,脸色煞白煞白的,风一吹就咳嗽不停。

    眼见着家里所有患了天hua的成员都已经开始痊愈,而彭泽县衙那头,沈李两家居然还未启程,章寂当机立断,跟章放、章敝商量了,请了周合去打点,希望能尽早出发。只要雇上一艘大些的船,众人在船上也能继续休养,既不耽误行程,也能避免与沈李两家同行。

    不料章家人这头才做了决定,周合还未到县丞那里打招呼,沈家已经先一步行动了。沈儒平夫妻二人在吴克明与另两个差役的押解下来到了水仙庵,声称是来给沈氏侍疾的,他们将一双儿女留在了县衙大牢里,由新补上来的一个官差负责看守。

    面对沈家夫妻,章家众人都避之不见,省得一打照面就忍不住骂人。沈儒平夫妻也没在意,到了水仙庵后,打听了半日,得知章家的天hua疫情已经过去了,方才放心大胆地往后院走,直奔沈氏的房间,姐弟姑嫂一见面,便抱头痛哭。

    吴克明还在屋外四处打量,脸色阴沉,屋里,杜氏已经嘱咐丈夫:“到门边看好了,若有人接近就出声提醒。”沈儒平点头起身离去,沈氏微微皱眉:“弟妹,你这是做什么?有话让弟弟跟我说也是一样的,你怎么好支使他?”

    “姑奶奶,闲话休提,我有大事相告。”杜氏压低了声音,凑到她耳边“关于二姐姐家的外甥!”

    沈氏顿时瞪大了双眼。

第四十八章 暗渡

    明鸾留意到陈氏已经是第四次经过窗边了,还时不时往西厢房的方向看。现在西厢的两间房,分别住了周姨娘和沈氏,陈氏不可能对周姨娘如此关心,难道留意的是沈氏?

    她开口问:“母亲,您看什么呢?今儿大伯娘娘家人来了,她这会儿想必正高兴,你还替她操什么心?“

    陈氏回头嗔了她一眼,有些迟疑地道:“虽说沈家大爷和大奶奶关心亲手足,一进门就去探病,是人之常情。但按礼数来说,无论如何也该先跟你祖父见礼的,哪怕是你祖父不肯见他们呢,他们却是一进门便直奔西厢,完全没有拜见你祖父的意思。”

    明鸾眨眨眼:“所以?”这不是很正常的吗?沈家要真是礼数周全的人家,就不会生出这么极品的女儿了。

    陈氏有些黯然地在床边坐下:“你大伯娘素来知礼,她的亲兄弟却远不如她。她在家里的处境已经这么艰难了,娘家人还如此失礼,事后也不知道你二伯娘会怎么编排呢!昔日沈大人与沈夫人都是温和知礼的长者,怎么他们的独子却是这般……”

    明鸾撇了撇嘴,扯开了话题:“这是沈家的事,咱们管那么多干嘛?母亲不如去提醒祖父和二伯父、父亲一声,沈家人来了,那个吴克明也跟了过来,方才我还看到他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的,不知道会对我们做什么呢,让大家小心防范!”

    陈氏连忙起身:“这话有理,我这就去说!”便离开了右耳房。

    因存活下来的章家人相继病愈,这后院也就没有了出入禁忌,不象以前那样各人只能待在各人房间里活动了。陈氏探头看着吴克明回了前院,不知在跟左四他们说什么,趁机快步走向东厢。章放章敞现在都住在那里。

    明鸾留在房间里收拾自己的行李,既然准备上路了,自然要把东西打包好。加上天气渐渐转冷,她又添了两件小棉袄,包袱比先前要大得多。她昨天还向周合讨了些成药,还有之前提过的药茶,仔细包好了放进自己的小包袱,心想这一路上可就要靠它们了。

    正收拾着,她忽然听到东厢那里有人在高声说话,似乎是在发脾气,连忙凑到窗边去看,只看到陈氏低头出了房门,一路走了回来,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明鸾忙问:“这是怎么了?他又骂你?”

    陈氏犹豫了一下才摇摇头:“没什么,是我不好,明知道你父亲不喜沈家人,还在他面前提起,加上他今儿心情不好,说话声量略高一些罢了。”

    “你别骗我了!”明鸾恨铁不成钢地瞪她,“声音都传到这里来了,这还叫略高一些?母亲是好心去提醒他的,他跟谁发脾气?!还有母亲也是的,有话去跟祖父说就行了,找父亲做什么?!”

    “这话又胡说了。”陈氏笑了笑,“我有事上禀公公,自然是要请你父亲出面的,哪有我做媳妇的私下去寻公公说话的道理。”

    明鸾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随意挥挥手:“好吧好吧,这都是礼数。不过无论如何,父亲也没理由冲你发火。你应该跟他讲讲道理的。现在你在章家身份可不一样了,我们全家能不能安全抵达流放地,都要靠周爷爷的安排呢,你稍稍摆一点架子又有什么要紧?昨天不是连二伯娘都和和气气地跟你说话了吗?我还听到她拍你马屁来着。”

    陈氏听得眉头大皱:“你都是从哪儿学来这些粗俗的话?一家人本就该相互扶持,我娘家亲人伸出援手,我自会感他们大恩,却不能因此便自高自大,怠慢了婆家人,这不是做人的道理。”

    “是是是,我不知道什么是做人的道理!”明鸾随手将打包好的行李丢到床尾,“难道我真叫你对家里人摆架子?不过是在父亲无理取闹的时候,稍稍硬气一点罢了!你现在有娘家人撑腰呢,还这么做小伏低的,我真不知道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就算是书香人家的女儿,也要讲究点傲骨啥啥的吧?”

    陈氏还在瞪女儿,正要开口教训,却忽然有人在门外笑道:“这话说得好。九姑娘,周叔瞧你就不如你闺女想得明白。”

    陈氏与明鸾一见是他,都露出了喜色:“周叔!”“周爷爷!”明鸾跑了过去:“您来了?我们从一大早就盼着您呢!”

    “鸾姐儿好呀,盼着我,可是心急想要知道什么消息?”周合笑吟吟地摸了摸明鸾的头顶,转向陈氏,笑意消了几分,“九姑娘,鸾姐儿说得不错,你是安庆陈家的女儿,数百年世家,一点傲气总是该有的。你瞧你族里的那些姑姑、姐妹们,温柔贤淑,相夫教子,公婆面前也好,妯娌之间也好,谁不是人人夸赞的?可若有人胆敢踩到她们头上,也不见她们死忍了事,定要那人给个说法。这不是不贤惠,不柔顺,而是要维护自个儿娘家的体面!无论夫家如何显赫,也不能叫人看低了陈氏数百年世家名门!”

    陈氏满面通红,惭愧低头:“都是我无用,使得陈家蒙羞。”

    周合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姐知道你这样,心里不知有多后悔呢,她常常跟姑爷抱怨,说早知如此,当年一定不会答应这门亲事。”

    陈氏垂首不语。周合从小看着她长大,深知她的性子,也不忍再多说什么,便道:“我今儿来得急,口有些干了。若到了亲家老爷跟前,定要说上半天话。好姑娘,你替我煮点茶来,我吃了再去回话。”

    陈氏勉强挤出一个笑:“我马上去煮,正巧前儿周叔你送来的好茶还不曾用过呢,你稍等片刻。”说罢匆匆离去。

    周合看着她的背影叹息不已,明鸾便小声对他说:“周爷爷,母亲这个性子真叫人头疼,能不能想个法子,好歹让她稍微长进些?”

    周合苦笑着回头看她:“你这丫头,真够大胆的,什么话都敢说。”

    明鸾不以为然:“不然还能怎么着?祖母没了,父亲待她冷淡,妯娌们又是那个样子,如果连我都不管她,她要怎么活啊?这家里随便一个人都能拿捏住她了!”

    周合叹道:“说来这事儿还真是小姐的责任。”他看了明鸾一眼,“就是你外祖母。你不知道,她本是家中独女,又掌着这么大一份家私,从小杀伐决断,是个说一不二的利害人物。但就因为她利害,在外头名声不大好听,婚事上就有些艰难,蹉跎到双十年华,才嫁给了你外祖父。她婚后与你外祖父处得极好,又知道陈家不比一般人家,就收敛了许多,经营上的事都丢给了我们这些老人,专心致志相夫教子,没想到几年下来,反而得了大大的贤名,连儿女们在人前也甚有光彩。从此她便悟了,一心要将女儿教养成温柔淑女,务求贤惠端庄,贞静柔顺,叫人无可挑剔。”

    明鸾没想到自家便宜老妈会养成这个性子,原来是外祖母有意为之,真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周合叹了又叹:“你母亲初长成人,也确实得了贤名,若是嫁到安庆门当户对的人家,自是一生顺遂,受人敬重,无奈阴差阳错,居然结下了章家这门贵亲,远嫁京都见不到亲人不说,在婆家受了委屈,也不敢告诉父母。若不是那年陈氏族里有人回京述职,到南乡侯府里探望你母亲,还不知道你母亲卧病多时呢。消息传回安庆,你外祖母就哭了一场,说早知如此,宁可把女儿教得刁钻些,不去贪图虚名,也不仰慕人家高门富贵,只求给女儿挑个老实的女婿,安安稳稳过一生就好。”

    明鸾心中唏嘘,正色对周合道:“外祖母原是一片爱女之心,事情会发展到这地步,母亲自己也有责任,怪不得外祖母的。其实母亲不笨,许多事她都是明白的,只是不肯下手去做而已。她是一片赤诚待人,可惜这世上好人少,坏人多,披着好人皮的坏人更多。”

    周合哑然失笑,又摸了摸她的头:“鸾姐儿,我瞧你行事倒有几分象你外祖母年轻的时候,小姐本就疼你,若她知道这一点,一定会更加高兴的。”

    明鸾咧嘴笑了笑:“以后要是有机会离开流放地,我一定去看望外祖父与外祖母。周爷爷,您替我传个口信给他们,说我会好好照顾母亲和自己的,叫他们不必为我们担心。”

    周合欣慰地笑着点头。这时章敞走了过来:“周叔,父亲知道你来了,请你过去说话呢。”周合收起脸上的笑容,淡淡地回头看了他一眼:“是么?我这就过去。”

    章敞脸上讪讪的,眼神中隐约露出几分犹疑,想着自己方才朝陈氏发火的事不知会不会叫周合知道了,一会儿到了父亲面前,会不会受责骂?他见周合态度冷淡,越发不安,连忙回身叫女儿:“三丫头,你母亲上哪儿去了?快叫她来。”说完才匆匆跟了上去。

    他是自知理亏,怕受章寂责怪,因此想搬救兵吧?这算什么?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

    明鸾鄙视地看着他的背影,眼珠子一转,偷偷笑了。就算父亲叫她去请母亲,也不能保证马上就能请到吧?

    明鸾立即采取行动,不是去找人,而是去拖住陈氏的脚步。她记起陈氏是去煮茶的,便先去了厨房,谁知只在厨房看到炉上烧着茶水,人影都没一个,疑惑地四处张望,忽然听到柴房的方向隐约传来女人说话的声音,便找了过去。

    陈氏确实在柴房,但同时还有另一个人在,就是谢姨娘。

    明鸾走到柴房门口的时候,正好听到谢姨娘在说话:“……奶奶还装什么糊涂?那日你家那个姓周的掌柜来的时候,与你在屋子里说了半天的话,我正好在窗外经过,听了个正着!姓周的问你,要不要跟三爷和离,说只要你点头,一切事就交给他办,包管办得妥妥当当的,不会叫章家人生出半点不满,更不会丢下三姑娘不管。你当我不知道呢?我可是一心一意要跟着奶奶的,奶奶怎能故意对我撒谎,辜负了我的一片真心?!”

    明鸾吃了一惊,细细一想,觉得周合还真有可能这么做。陈家早就对这门亲事有所不满,只是碍于女儿和她这个外孙女,才没说什么。如今章家落魄,如果陈家什么都不做,女儿就要被连累死,可现在新君登基,冯家得势,陈家如果执意庇护章家,又有可能连累全族,最简单利落的办法就是象林家那样,让女儿与女婿和离,只要不再是姻亲,没了顾忌,自然也就不会背上这个大包袱了。

    至于她这个外孙女,终归是隔了一层的,不如女儿珍贵,就算是想要救出来,也不是没有办法可想。毕竟章家这一路上死几个孩子了,再死一个也不出奇。如果安排周全,报个病死,李代桃僵,暗渡陈仓,将她换出去,养在偏僻的乡下,避人耳目,成功率还是很高的。

    明鸾一时心动了,脑子里飞快地闪过无数个曾经看过的种田文里的情节。如果此计真能奏效,那无疑是她逃出生天的最佳办法。那什么高贵的出身呀,体面的家世呀,理想的婚姻啊,对现在的她来说都不值一提!她最期盼的是自由!只要能恢复自由,哪怕叫她做一辈子身份来历不明的村姑,她也愿意!而且她对章家所有人都没什么深厚情份,顶多是对章寂老爷子觉得有些抱歉,但要是能摆脱目前这种苦闷的生活,再多的抱歉她也会压下去的。

    可是……陈氏会答应吗?

    接下来的对话果然证实了她的想法。陈氏非常坦率地对谢姨娘道:“周叔确实提过这事儿,但我已经回绝了。现在正是需要我们全家人同心协力共渡难关的时候,怎能丢下其他人出走呢?谢姨娘,我知道你为骐哥儿的事难过,但你还年轻,日后会有孩子的,离开的事就不要再提了。我不会走,更不会带人走。”

    谢姨娘的声音变得有些阴深:“奶奶,你可要想清楚了!三千里流放路,十停里还没走完三停呢,章家就已经死了三个人,再这样下去,还不知有几个人能平安到达岭南,更别说到了那里以后,又有什么样的苦日子在等着我们!就算奶奶不为自己着想,也好歹想想三姑娘!她已经病过一场了,这回她走运,平安无事,万一将来她也象我的骐哥儿那样……你想后悔都来不及了!”

    陈氏沉默了一会儿,才回应道:“此事我自有主张,无须你操心。如今的日子也没你想的那么难过,我知道这几日三爷对你有些冷淡,但那只是一时的,以三爷对你一向的宠爱,用不了多久,那气也就消了。你还是安心留下来吧,再不要生出那等念头。”

    谢姨娘所求一再落空,脸上再也挂不住了:“奶奶别以为说这些话就能打发我,我才不信你真的不会走!如今这事儿就我一个人知道,若你不肯答应,万一消息走漏,叫三爷知道你有私逃的念头,他会怎么对你?!”

    明鸾在门外暗暗啐了一口。这叫什么?贼喊抓贼吗?想要私逃的是谁呀?!

    陈氏非常淡定地回答:“我从来没有过私逃的念头,你要说就尽管说去。”

    谢姨娘气冲冲地甩袖而去,见了明鸾也当没看见,明鸾撇了撇嘴,目光有些复杂地回头看向陈氏。

    陈氏有些惊讶:“鸾丫头,你怎么来了?茶已经煮得差不多了,我马上就能回去,你怎么丢下你周爷爷过来了呢?”

    “父亲奉了祖父之命请了周爷爷过去,我是来通知你的。”明鸾顿了顿,“刚才谢姨娘说的话……”

    陈氏不以为意:“她是连日受了你父亲的冷待,骐哥儿又没了,觉得前途无望,才会生出妄念的。这种想法要不得,若不趁早打消了她的念头,以后可就没完没了了。”

    明鸾其实不是想问这个,她只是纠结,好好的机会,居然叫陈氏败掉了!可是这话她又说不出口。

    陈氏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去:“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难不成……你也想丢下家里人逃走?!”目光中满是震惊。

    “怎么会呢?”明鸾干笑,“我是担心母亲!谢姨娘说了要去告状,你也知道,父亲向来信她多一点,万一她进了什么谗言……”

    陈氏仿佛松了口气,笑道:“这有什么?我又不曾真的要私逃,况且眼下你父亲真恼谢姨娘呢,未必会信她的。”她抬头看了看正屋方向:“既然你周爷爷去与你祖母他们说话了,我就把茶送过去吧。你快回屋里歇着,仔细吹了风。”

    明鸾目送她离去,忍不住回身伸出双手爪子抠了墙面几把。陈氏不肯点头,又不肯走,私逃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如果没想到也就算了,明明有过希望,却又希望破灭,这才叫人郁闷呢!

    算了算了!之前那么辛苦都熬过来了,现在有周合帮忙,流放的路也不是那么难走。明鸾深吸一口气,转身回房。

    不料才走到半道上,她便看见杜氏大力拉着沈儒平出了西厢,满面激动,嘴里还在念叨:“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先别说万一叫人发现了,我们会是什么下场,光想想咱们儿子……就算他快死了,那也是我们儿子啊!”

    明鸾皱眉多看了几眼,心想他们这是在搞什么鬼?

第四十九章 取舍

    沈儒平拽住妻子,正要说话,猛一看见明鸾站在不远处,连忙松开手,装作无事的模样端起长辈的架子淡淡地道:“这不是章家的三丫头么?你在这里做什么?”

    明鸾睨着他,答道:“不做什么,我们家现在正住这儿呢,随便走走。”

    沈儒平老脸微红,清了清嗓子,干笑道:“怎么不见你祖父、伯父他们呢?”

    “他们在屋里呢。”明鸾含糊应付了一句,便用疑惑的目光盯住对方“你们这是要走了吗?“沈儒平与杜氏闻言齐齐皱起了眉头,只觉得这章家的女儿甚是无礼,无奈如今他们还有地方要仰仗章家,这点委屈也只好受了。前看勉强笑道:“我们不走,正打算要留下来给大姐侍疾呢。你放心,我们不会多占你们的地方,只需一间屋子起居便可。”

    “侍疾?”明鸾睁大了眼,有些啼笑皆非的感觉“大伯娘之前病得这么重,也不见你们来,如今她都快好了,还需要人侍疾吗?”

    “怎么不用?”杜氏插嘴道“我们姑奶奶先前病得厉害,身子都虚了,若是不能好生休养,怕是要落下病根儿的,这时候正需要人侍疾!”

    明鸾看着他们,忽然笑了笑:“是吗?”转身便走了。

    章家人这两天就要动身南下了,他们留下来侍哪门子的疾?也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呢!明鸾忽然想到,章家要再度上路的消息暂时还没让沈氏知道,兴许她以为还能在彭泽待一段时间,所以趁机让娘家人过来松口气?哼,美得她!等她知道章家人马上就要走了,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明鸾正乐呵着,忽然站住脚,想起方才沈儒平夫妻二人那奇怪的对话……沈家该不会又出什么天蛾子吧?不行,不能让他们得逞!她立刻转过双腿行走的方向,朝正屋走去。

    沈儒平目送她离开,才暗暗松了口气,回头忍不住责怪妻子:“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就这样随口嚷嚷,万一叫人听了去,走漏了风声,可怎么好?!”

    杜氏心里正委屈呢:“我也是一时激动,才没忍住的。相公,大姐的话真的不能听!安哥儿好不容易熬到今日,你我夫妻费了多少心血?难道就这样放弃了么?!他是我们夫妻从小视若珍宝的独生子,是我的命根儿,你怎么忍心……”

    沈儒平叹了口气,含泪道:“你当我就真忍心么?可你心里也清楚,如今的安哥儿便是活着,也不中用了!更别说他这一路早已受尽折磨,用不着请大夫,你我就能看得出来,不过是捱日子罢了。从池州到这里,还是我一路背着他过来的,你我夫妻素来珍爱此子,眼看着他受这样的罪,又怎么忍心?倒不如……象大姐所说,不要再寻医问药了,就饶了他吧,让他安安心心地去也好早日投胎到好人家里享福…”他说到动情处,再也忍不住了,掉下两行泪来。

    杜氏心如刀割,连连摇头:“不行,我受不了,若他是寿终正寝,便也罢了,但若要我们自己下手,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说到这里,她又忍不住怨起了沈氏“大姐怎会有这样的念头?那好歹是她亲侄儿!是我们沈家唯一的子嗣!”

    “但大姐的话也有她的道理。”沈儒平哽咽道“仍旧带着安哥儿上路,不但拖累了全家人,还让两个孩子多受罪。安哥儿如今已无法再为沈家出力了,我们该多为日后着想。没了这个儿子,我们还有容儿,还可以再生,但若没了那个机会,我们家就永无翻身之日了!若是要一辈子过这样的日子,那即便是安哥儿能长命百岁,又有什么用呢?多活一日,就是多受一天罪,哪怕是死了,也无人替他上炷香。”

    杜氏顿时泪如雨下,与丈夫抱头大哭,哭得吴克明和其他差役都听见声音了,纷纷探头来看:“吵什么?嚎丧呢?!再哭,爷就叫你再尝尝鞭子的滋味!”

    沈儒平夫妻近日已经尝过那滋味了,都忍不住打了个冷战,连忙止住了哭声。夫妻俩对望一眼,心里都有了决断。杜氏压低声音道:“我下不了手,相公也不能做,若是安哥儿没福,我也就认了……”

    沈儒平小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横竖我们还要在这里住些时日,这事儿倒也不急,只是有些需要预备的该预备起来了。

    ”杜氏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郑重点了点头。

    且不说沈儒平夫妻要预备些什么,明鸾进了正屋,见章寂等人正与周合说话,便走过去直奔主题:“沈家大爷夫妻探过病了,我方才在院子里遇见他们,听他们说要留下来为大伯娘侍疾呢!”

    章敝正要责怪女儿失礼,一听便把原本要说的话都忘了:“什么?侍疾?可我们马上就要走了啊!”

    瘦了一大圈的宫氏阴阳怪气地冷笑道:“侍什么疾呀?是听说这里有人照应,过来享福的吧?他们家那个短命小子也真够命硬的,把亲戚都害死了,他居然还喘气儿呢!”

    章放皱着眉瞪了妻子一眼,担心地看了看周合,见后者毫无异状地低头喝茶,倒松了口气,便对父亲说:“看来沈家是误会了,以为我们还要在这里休养到所有人都好起来呢,只是这行程不能再耽搁下去了,还是奔跟他们说清楚,让他们回县衙大牢去吧。侍疾什么的,我们就心领了。”

    章寂轻描淡写地道:“急什么?等他们找上门说话时再提不迟,省得他们一时急了,闹腾起来,叫那吴克明知道了,还不知要怎么在背后使绊子呢!”

    章放明白了,笑道:“父亲说得是,儿子就照您说的办。”

    明鸾听到这里,脸上已经掩不住喜色,凑到周合身边问:“周爷爷,咱们真的要走了?什么时候出发?”

    周合笑道:“明日午后就走,船已经雇好了,是从我相熟的一家船行那里拨过来的,一应船工都信得过,本事也好,包管让你坐得安安稳稳的,还有两个船婆帮着做粗活,鸾姐儿只管在船上安心休养。”

    明鸾心头大石落地,笑嘻嘻地说:“阿弥陀佛,县丞老爷总算点头了,外头那几位官差也都打点好了吧?这么舒服的差事要上哪儿找呀?

    只是不知周爷爷费了多少功夫?”

    周合笑而不语,章寂轻咳一声,转向陈氏:“老三媳妇,一会儿你把这件事告诉老大媳妇吧,让她把该收拾的东西都收拾好,别事到临头手忙脚乱。还有,她在病中穿过的衣裳,前些日子也没人替她更换,让她尽早换下来,交给人烧了,省得不干不净地,再过了病气给别人。”

    陈氏连忙应了,待晚上吃过饭,便去找了沈氏,把这件事告诉了她,看着沈氏脸上的惊愕与慌乱,她心中有些意外,忙笑着安抚道:“大嫂子别担心,船已经备好了,比先前那艘宽敝。我知道你身子还没好,但到了船上再休养,也是一样的。”

    沈氏深吸几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迅速看了门外一眼。今日兄弟与弟媳都搬了过来,可惜后院没有空房间了,他们就住到了前院,她怜惜他们一路辛苦,让他们陪着自己吃过饭,便打发人回去歇息了,这会子没法把话传到他们那里去,这可怎么办?如果章家明天就走,那她的计划…该怎么办?没有她在,还能办什么事?!

    陈氏看着沈氏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的,心下狐疑:“大嫂子,你怎么了?”忽然想起沈儒平夫妻搬过来的事,似乎明白了几分,面露几分尴尬之色:“大嫂,我知道你是担心沈家大爷一家,可是这事儿都已经定了,你终究是要走的,多接济他们些东西也就是了。”

    沈氏猛地握住了陈氏的双手,眼中隐含泪水:“三弟妹,你是知道我的,我最放不下的就是娘家人,我承认自己确实有私心,但若叫我独自享福,坐视亲人受苦,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陈再听子也觉得难过:“大嫂子,我如何不明白你的心?只是……………,我们两家本就不是一同押解的犯人,不过是恰好同路罢了。

    你就算再放不下他们,也无法违逆官府的意思啊!彭泽县衙已经出具好文书了,官差们也正式下了令,你要我们如何说服他们,继续滞留此地呢?”

    “此事说来也不难!”沈氏有些激动地道“只要弟妹请周掌柜出面,多拖延些日子,不必太久,只要……”她低头迅速盘算一番“只要等安哥儿的病情稍有好转,便能一块儿上路……”

    陈氏愕然:“安哥儿?大嫂子是说……”她微微皱起了眉头“我听说过安哥儿的事,他这病情起伏也有些日子了,压根儿就没真正好起来过,这要等到哪一天呀?“没个期限可不成,周合为了此事,已经hua了不少银子,她本就为此羞愧不安,怎好再强人所难?周合与陈宏不同,陈宏是她兄长,是自家人,可周合却只是替母亲打理陪嫁产业的掌柜,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长辈!

    沈氏一时心急,咳了半晌,方才喘着气道:“这事儿也不难办,如今已是九月中了,只要再拖延些时日,进了十月,便算是入了冬,依律例,流放犯人可就地收监,停止押解,待来年开春方才继续递解,届时我们正好在彭泽休养生息。不过是半个月光景,随便寻个理由就能办到了,好弟妹,求你帮帮忙吧!“陈氏再次面露难色,周合好不容易才收买了县丞与押差们,使得章家得以明日起程,又一路坐船走水路,少受许多苦楚,若是一下滞留到明年开春,新县令必然已上任了,还不知会有什么变数呢,况且滞留的时日越长,hua费的银钱就越多。为了她这个不孝的女儿,陈家已经付出了许多,怎么好给他们再添麻烦?

    因此犹豫再三之后,陈氏还是硬下心肠劝沈氏:“大嫂子,这事儿真的办不到,公文都已经下来了,哪有这么容易改?况且这时间也太紧。要不……我请周叔帮忙,跟县丞说说,让沈家人在牢里住得好些?我那里还有些成药,有两瓶子人参养荣丸,都是新配的,正适合给安哥儿用,大嫂子就拿去吧?”

    沈氏怔怔地看着陈氏,半晌才垂下了眼帘,面上掩不住的失望,淡淡地说:“我还是病人呢,如何能轻易挪动?哪怕不是为了沈家人,我也是走不得的,不然,怕是半路上就把这条命给丢了。”

    陈氏心下愧疚:“大嫂子,对不住,我也担心你的身子,可我们到底只是犯人家眷,不是犯人,从来只有听说犯人染病可以就地医治,却从来没有为了犯人家眷中途滞留数月的先例。不过你放心,我们就在门外的江边上船,船很大,还有船婆帮着做活,你不会吃苦的。“沈氏松开了握住陈氏的手,面上神色变幻。鱼与熊掌,必须要有所取舍,为了日后,她只有……,………

    她咬了咬唇,深吸一口气:“三弟妹,我也明白你的难处。罢了,若果真如此,我也只能只能与沈家共患难了!”

    陈氏怔住子:“大嫂子,你……”

    沈氏神色有些淡淡的:“对不住,我只怕不能与你们一道享福了,我实在无法坐视亲人受苦,只能请你代我向父亲请罪。不过你们放心,即便将来到了大爷面前,我也会坦承这是我自己的意思,绝不会让你们为难的。”

    陈氏脸色大变,仿佛从来没认识过沈氏似的,怔怔地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失魂落魄地起身:“大嫂子兴许是病得糊涂了,怎么说起胡话来?你赶紧歇下吧,明儿早上我再来看你。”说罢匆匆转身要走。

    沈氏在她身后幽幽地叹道:“三弟妹,我是认真的。”

    陈氏猛地回头盯住她,眼圈刹时红了,一句话也没说就扭头离去。

    就在陈氏大受打击之际,正屋里也有一场好戏上演。

    本来饭后章寂正跟儿子媳妇们在屋里说话,谈起明日要离开的事,谢姨娘见陈氏不在,明鸾也回了房,便赶来向章寂、章敝“告状”说的就是周合劝陈氏与章敝和离的事。她还添油加醋,声称陈氏有心私逃,只要她一走,周合就会丢下章家人不管了,而陈氏明知如此,还为了自己置章家人于不顾,云云。

    章寂与章放都没有吭声,宫氏有些惊慌,章敝更加惊慌,惊慌之余还有些怅然若失,怅然若失之余又有些恼怒:“那贱人安敢如此?哪怕是没了品行,好歹也要念着自家骨肉!难不成她连鸾丫头都不要了?!”

    谢姨娘连忙添了把火:“这事儿三姑娘也知道的,她还帮三奶奶瞒着,还要三奶奶带着她一起逃,说只要成功逃了出去,宁可改姓陈,不做章家女呢!”

    这时候明鸾正好想起一件事,要找章寂说话,走到门外听了个全,忍不住冷笑。火都烧到她头上了,要她忍气吞声,那是做梦!

    她一把推开门闯了进去,冷冷地睨看谢姨娘道:“你睁眼说什么瞎话呢?!那事儿我母亲早就拒绝了,倒是你,听说了这件事,巴巴儿地找上母亲,求她带着你走,还说父亲如今已经不宠爱你了,骆哥儿又死了,你没了指望,不想再受流放的苦楚,只要母亲把你带走,这辈子做牛做马都愿意呢!从头到尾,就只有你一人有私逃的念头,我母亲没答应,你还倒打一耙,你当家里人都是傻子吗?!要是我母亲真有心要走,周叔干嘛还要hua银子打点,给我们准备船只?你以为他是钱多了没处使呀?!”

    听了明鸾的话,章寂与章放仍旧很淡定,但脸上却隐隐有松了口气的感觉,而章敝与宫氏却齐齐红了脸。明鸾的话就象是在打他们的脸,他们方才还真被谢姨娘的话哄着了,成了傻子。

    章寂微笑着对明鸾道:“三丫头,你放心,祖父虽老了,人还没糊涂。”

    明鸾却瞥了章敝一眼:“我知道祖父是个明白人,只是有些人不明白。”

    章敝脸更红了,想要骂女儿两句,当着众人的面又拉不下脸,一转头看见陈氏进来,脸色苍白,不知是怎么回事,连忙迎了上去:“娘子,你这是怎么了?可是身上有什么不好?”路过谢姨娘身边时,还嫌恶地瞥了她一眼,谢姨娘全身冰凉,已经瘫倒在地上。

    陈氏没有发觉屋中异状,还有些发怔:“大嫂子……说她还病着,又放不下沈家,要与沈家一道留下,不跟我们上路……”

    屋中众人都愣住了,章寂脸色顿时烟了下来。明鸾却眼中一亮,笑嘻嘻地对陈氏道:“大伯娘也是手足情深嘛,咱们怎么好逼着她离开亲人呢?而且她的病确实还没好,咱们就答应了她吧?”

    章敝陈氏闻言更加愕然,章放与宫氏也有些愣愣的,最先反应过来的是章寂:“鸾丫头说得不错,既然老大媳妇执意如此,那就由得她去吧!”

第五十章 半夜

    谢姨娘坐倒在柴房里,怔怔地发着呆。

    她是在挑拨离间不成之后,被章敞亲自丢到这里来的,深秋的夜晚,连张薄被也没有,还是陈氏发话,她才得以拿回一件新做的薄棉袄,虽然是粗布做的面,普通棉花做的里,与从前穿惯的上好绣花缎面丝棉袄不能比,好歹能够御寒。

    只是棉袄能暖和她的身,却无法暖和她的心。她是章家家生奴婢,父亲少年时代入府为仆,在府里娶妻,生儿育女,又爬上了管事的位置,她在家虽说比不上富贵人家的小姐,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没怎么吃过苦,入府当差后,因为长得好,父亲又体面,直接被安排到三爷章敞屋里侍候,深得章敞宠爱,正房奶奶入门不久便开了脸,虽然开头几年只是通房的名份,却也是呼奴唤婢,锦衣玉食的,除了端茶倒水、捶背捶腿以及章敞的针线活以外,连屋子里的打扫活计都没做过。章敞与她有多年的情份,又生了儿子,她在他面前说一句话,向来比正房陈氏管用。

    可这所有的一切都化为了泡影。儿子死了,章敞也变了心,待她远不如从前宠爱不说,就因为她说了几句陈氏的坏话——这种事她以前也没少做,只是比这回和柔些——他为了讨好正房陈氏,居然狠心把她丢到柴房来受冻,眼看着如今陈氏在他心里的地位越来越高,她将来还有活路么?

    谢姨娘又记起先前听到宫氏嘀咕的闲话。

    因章寂与章放商量着,觉得虽然周合雇了船,又请了人,一路护送他们全家南下,路上的衣食住行自然不用愁,但章家毕竟是流放,即便使了银子,收买了押差,也不能做得太过,不然日后叫人揪出来,就是给陈家惹祸。为了家人的平安着想,船是推辞不得的,但两个侍候的船婆却用不着,反正这一路上也习惯了,有什么庶务,自家人做就好。宫氏知道这事儿后,便在心里抱怨,若要说服周合收回两个船婆,自然不能将庶务都推给陈氏去做,反而还要让她少做些,可原本能使唤的周姨娘如今病得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起都起不来,哪里还能干活?事情不就得落到宫氏头上了么?宫氏哪里甘心?她已经盯上了谢姨娘,反正现在谢姨娘不受宠了,一个妾有什么娇贵的?不过是丫头出身,正该多做些活呢。

    谢姨娘曾与周姨娘走得近,清楚宫氏为人,知道自己接下来的日子一定不好过了。全家那么多人,还要加上那些官差,她一个人哪里侍候得来?还不如想法子让章敞卖了她,也省得受这一路的流离之苦。

    然而她心里也清楚得很,以章敞的性子,是宁可杀了她,也不会将她转卖他人的。

    难不成就这样认命了?走又走不了,留下来只能累死,谢姨娘紧握双拳,无论如何也吞不下这口气。

    她起身走到门边,从门缝里张望外头,院子里一片静悄悄的,各人都睡下了。因明日就要上路,大家都希望养好精神,而她又是章家私下处罚的,并没人看守,而柴房,只有一扇破栏的木门,连门栓都没有。

    谢姨娘心动了。她知道自打章家连续有人感染天花之后,在外头把守的衙役已经走得一个不剩,而负责押解他们的差役又都混熟了,没多少提防心,加上明日也要跟着上路,此时自然是睡得正香。她若这时候偷偷跑出去,有很大的可能逃走。她不过是个小小的妾室,若不是给章敞生了个儿子,只怕还算不上家眷,早在当初南乡侯府奴婢官卖时,就被拉走了,想必那些官差知道她逃走的消息,也不会放在心上,命人追捕吧?

    等她成功逃了出去,就想法子寻个容身之所,她还年轻,长得又好,加上跟在章敞身边,也学了一手泡茶熏香的本事,甚至能认几个字,她就不信,自己不会有更好的前程!

    下了决心,谢姨娘便立刻采取行动了。这时候正值半夜,月上中天,明晃晃地挂在天空中,把周围照得一片亮堂,但月亮很快就会被一片乌云遮住,那时候就是她脱逃的好时机!

    她想得非常周到,当天空暗下来的时候,她便成功地潜行到了二门上,小心翼翼地拉开了门栓。前院里,各人都在睡觉,她可以清楚地听到三四个男人打呼噜的声音,院子正中竖着三四排竹架,上头晾着官差们洗干净的衣裳。

    可惜,这时候月亮又从云层里出来了,把整个前院照得亮堂堂的,西屋里有人翻了个身,又继续打起了呼噜,南屋里隐约传来人走动的声晌。谢姨娘踌躇了,她要从前门出去,就得走一大段路,若是南屋的人起了身,一定会发现她的。

    她张望着四周,咬了咬牙,决定借助东厢前屋檐的阴影,小心挪过去,便弯着腰飞快地冲到了东厢门前。不料她才挪到半路,南屋便传来了开门声,她吓了一大跳,慌不择路,只得推开身后的门,躲了进去。这间屋子里住的是王老实,那呼噜声响得跟打雷似的。谢姨娘放轻了呼吸声,从门缝里外往看。

    南屋出来一个人影,鬼鬼祟祟的,左顾右盼。谢姨娘认出他是沈氏的弟弟,沈家大爷沈儒平,心中疑惑:“大半夜的跑出来,莫非是想逃走?”

    但沈儒平只是出门扫视了一圈,便缩了回去,接着又有另一个人影冒出头来。这回出来的是沈儒平之妻杜氏,她手里抱着一团东西。

    沈儒平做了个加快行动的动作,杜氏便飞快地跑到院子中央,把一处竹架上的衣裳拿了下来,再把手里的换了上去。谢姨娘这才看清楚,原来她抱的是几件衣裳。

    杜氏换完了一件,又转到另一个竹架前,重复着同样的动作。这回她离谢姨娘近些了,天上月光十分明亮,后者看得清楚,杜氏换下来的这件衣裳,是那个凶恶的吴克明今天穿在身上的,而她换上去的那一件,与这件几乎一模一样。

    她这是在做什么?

    杜氏盯着眼前的衣裳,眼中露出仇恨的目光,也许是因为她耽搁太久了,沈儒平小心跑过来催促:“换完了快走!别叫人发现了!”

    杜氏点点头,咬牙低声道:“等那人穿着这些衣服,生了天花,也叫他尝尝我们安哥儿受过的苦!”沈儒平嘘了一声,拉着她迅速跑回来南屋。

    谢姨娘听得分明,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身体不由得颤抖起来。

    她记得陈氏曾经说过,当日害她骐哥儿染上天花的那件袍子,原是被错送到章家来的,陈氏听说是沈家的东西,还让沈家人拿回去,可沈家人却没有拿。如果说,沈家人是故意的……故意将沾染病气的袍子送到章家人手中……

    可怜她的骐哥儿啊!

    谢姨娘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将沈儒平与杜氏撕了,完全没留意到屋里的呼噜声不知几时已经消失了,身体才一动,便被人从后领揪了个正着。她惊惶失策地回过头,便看见王老实那张满面横肉的凶脸:“你这小娘,大半夜跑来我屋里做什么?想勾搭老子?那可不行,你是章家三丫头的小娘,老子可不做这没脸的事儿!”

    明鸾一大清早就被一阵喧嚣吵醒了,烦得不行,猛地坐起身来,想要下床去探个究竟,没想到门先一步打开了,陈氏抱着文虎走了进来,将孩子塞了给她:“你看好了虎哥儿,别出屋子,大人们要在屋里说话。”

    明鸾见她表情郑重,眼中还有几分震惊与气恼,不由得生奇:“发生什么事了吗?”

    陈氏欲言又止,摇了摇头:“这可不是你女孩儿家该管的事。”便转身关门出去了。

    明鸾有些好奇,想要去打听打听,无奈怀里还抱着个文虎,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自己,只得按捺下好奇心,笑着哄他。

    正屋里,章寂、章放、章敞、宫氏与陈氏都到齐了,盯着被缚在堂下的谢姨娘,脸色都十分难看。

    章家就算如今落魄了,也是皇亲国戚,勋贵人家,章家的妾半夜摸进野男人屋里,还被人发现了捆回来,这叫什么事?!虽说王老实并未声张,只是将人交回给章家处置,但他不是个嘴严的,章家的脸面是注定挽救不回来了。章寂只觉得气血翻腾,章敞则差一点就要当场掐死昔日的爱妾了!

    陈氏看着谢姨娘不停发着抖、解释说自己没有偷人的狼狈样,心情有些复杂。她早知道谢姨娘愚蠢,却没料到对方会愚蠢到这个地步。在章家人的眼皮子底下勾引男人,有什么好处?更别说找上的还是押解的官差,难不成对方觉得这么做能令自己在流放路上过得好些?

    谢姨娘见众人都满面恼怒,丝毫没有相信自己的意思,心都凉了。她咬咬牙,决定祭出最后一个自保的法宝:“奴婢真的没有偷人!奴婢只是见沈家大爷大奶奶行为鬼鬼祟祟的,想要看清楚他们在做什么而已。当时为了避开他们耳目,一时没留意便躲进了王差爷的屋子,可我是无心的!”

    宫氏在旁冷笑:“这种借口也想得出来?那你倒说说看,沈家人做什么了?”

    谢姨娘瞪大了双眼:“沈家把沾染了天花病气的衣裳替换下吴克明的衣裳,想要让他染上天花。这事儿他们从前就做过一次了,上回在池州时,他们把沈君安的衣裳送到我们家,是想害我们家的人生病呢!”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第五十一章 新朝

    明鸾察觉到家里的气氛有些改变,明明全家人午后就要继续南下了,人人都觉得轻松欢喜的,早上闹了一场后,每个人的脸上就都没了笑脸,章放与宫氏脸黑得都快拧出墨汁子来了,就连一直非常淡定的章寂,也都板着脸不说话。

    明鸾试着向陈氏打听原因,不料陈氏的脸色更加难看,反而教训她说:“早上我就告诉过你,这不是女孩儿该知道的事,你还要打听,是以为母亲不会责怪你吗?!”

    自打先前大病了一场,陈氏就没再训斥她了,如今忽然翻脸,明鸾的脸上也有些下不来,心中生恼,索性背过身不再理会陈氏。

    真想要打听的话,她还怕打听不出来吗?

    章家人默默地收拾着最后的行李,但沈氏的屋里却一直没什么动静,只有早上沈儒平与杜氏来过一趟,躲在屋中不知跟沈氏说了些什么,神色间有着隐隐的兴奋。大概是因为这份兴奋遮住了他们的眼,他们没有发现自己进后院门时,章家人射到他们身上的目光是多么的仇恨,简直狠不得把他们给吞了。

    周合带了人来帮忙搬行李,顺便将周姨娘与几个孩子提前送到船上去,宫氏放不下女儿玉翟,也跟着去了,临行前还在沈氏的房前吐了一口唾沫。

    押解的官差们来给章家父子三人上桎梏,做做门面工作。他们都已经听说了昨晚上的事,眼睛便有意识地往女眷身上溜,其中张八斤见谢姨娘没有出现,便笑嘻嘻地打听起她的下落。章敞板着脸不说话,章放皮笑肉不笑地回答说:“大嫂子病得厉害,一时没法动身,说要留下休养些日子,日后便跟沈家人同路南下,我们不放心独留她一个,便叫谢姨娘留下来给她做伴。”

    张八斤挑了挑眉:“哟,这不是便宜了她?这么个年轻貌美的小娘子,你们就不怕会闹出点什么事来?”

    章放笑了笑:“我家大嫂手段厉害着呢,有她管束,还怕谢姨娘会跑?”当然,如果跑了,那就是沈氏的责任了。如今章家上下视沈家如仇敌,自然不在意给沈氏挖个坑。

    张八斤总觉得有些不对,但章家人不说,拿人的手短,他也不好多问。虽说原则上流放犯人的家眷是要随行的,但谢姨娘是妾不是妻,生的儿子也死了,倒是可以从宽处理。至于沈氏,他们也听说她差不多算是天花病情最重的一个,虽然没见着本人,但居然连船都上不了,怕是病得快死了,他们也乐得把这么个病秧子丢给吴克明他们。

    他们在这水仙庵提心吊胆了近将一个月,却也享了大半个月的福,吴克明那龟孙,先前躲他们象躲瘟疫似的,昨儿听说这里疫情平定了,一来就挑了他们半天不是,说这里不合规矩,那里有猫腻,就差直接指着鼻子说他们渎职了,还指使同伴明里暗里威胁他们把捞到的好处吐出来,他们哪里忍得下这口气?罢了,横竖周掌柜与他背后的陈家已经许了他们不少好处,他们就当看吴克明这群龟孙唱大戏好了,想到吴克明早上听说他们已经换好了关文马上就起程,那脸色难看得……实在是大快人心!

    沈氏得了兄弟弟媳的信,知道事情已经办好了,便松了口气,送走了兄弟弟媳,听着院子里的动静,她开始觉得不安。瞧章家人的架势,看来是要铁了心离开了,难不成昨儿夜里陈氏没把她的话传到公公耳朵里?

    没多久,陈氏进屋向她辞行,她便忍不住问道:“三弟妹,我跟你说的话,你都告诉父亲了么?”

    陈氏看了她一眼:“告诉了,父亲有些生气,只是你执意如此,我们也不好逼你,只得如了你的意了。”

    沈氏脸色有些苍白,勉强笑道:“父亲能体恤我这个儿媳的想法,真是太好了,我要向他老人家磕头谢恩,也是向老人赔罪。毕竟我身为儿媳,居然不能留在公公身边侍奉,实在是不孝,将来见了大爷,我也是没脸见他的。”

    陈氏淡淡地道:“不妨事,父亲说了,大嫂子身子不好,只管静养就是。何况父亲与二伯、相公他们已经被押送去了码头,大嫂这会子出去,也见不到他们了。”她目光在房中扫视,盯住了堆在角落里的一盆脏衣服,便走了过去。

    “是么?”沈氏有些不自然地笑笑,“只怕父亲还是恼了我,请弟妹多替我赔不是吧。”她见陈氏盯着自己的脏衣服,心跳不由得加快几拍:“三弟妹,你在做什么?”

    “我快要走了,趁还记得,赶紧把大嫂病时穿过的脏衣裳拿去烧了,省得沾染了病气,过给别人。”她随手拿过撑窗子的竹竿,搅了搅盆中的衣裳,发现少了两件,一件是青色的布裙,另一件是深蓝布面淡青色里的夹袄。这两件衣裳上用的料子,与押差班头身上的青衣颜色相似。既然少了这两件,若是被沈家人拿走了,那谢姨娘所说的话就被证实了一半。沈家大奶奶杜氏做得一手好针线,不过是皂吏差役的外衣,她只需花上两个时辰,就能将衣裳改好。

    陈氏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转向沈氏:“怎么好象少了两件?”

    沈氏脸色微红,那是她贴身的衣服,若不是不得已,也不至于拿出来给外头的男人穿,只是这种事不能声张:“昨儿我弟弟和弟妹来看我,我见弟妹身上连见象样的衣裳都没有,就给了她两件。”

    陈氏皱了皱眉:“大嫂子,那是你病中穿过的衣裳,正该烧了才是,怎么能给别人穿?”

    沈氏自知失言,忙道:“是我说错了,我给了他们两件新做的,怕你埋怨,才不敢直说。那两件旧衣,原是弟妹替我净身换衣的时候,顺手拿出去烧了的。”

    陈氏笑了笑:“怎么就只烧了那两件?这里还有呢。”

    沈氏干笑着,迅速转移了话题:“只要三弟妹不怪我将周掌柜送来的新衣裳给了我弟妹就好。对了,虽说如今我出去也见不到父亲了,无法向他老人家赔罪,只是礼不可废,一会儿三弟妹见了父亲,请千万替我多磕几个头,再请他老人家放心,即便将来大爷知道此事,我也会将实情告知,决不会让大爷误会的。”

    这已经是沈氏第三次提起“大爷”章敬了,陈氏又不是傻子,哪里听不出她言下之意,心中更是伤感,连忙扭头掩住泪意,语气也变得有些硬:“大嫂子就放心吧,大伯不是糊涂人,还不至于为了点小事便生父亲的气。”

    沈氏留意到陈氏语气的变化,不由得诧异,连忙补救:“三弟妹,我没有别的意思。”

    陈氏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她走到沈氏床前:“大嫂子,事到如今,你还要隐瞒么?家里人都已经知道了!”

    沈氏一惊,面上仍旧不露声色:“知道什么?三弟妹,我听不懂?”

    陈氏自嘲地笑笑:“还有什么?自然是昨儿半夜里令弟令弟媳做的好事!”

    沈氏大惊失色:“三弟妹!”

    陈氏有些伤心:“大嫂子,我从来都最是敬重你,你说的话,我也不曾质疑过半分,只是有些事……你不能太过分了,那是大逆不道的事,你怎么能做呢?!”

    沈氏慢慢冷静下来:“你都知道些什么?家里人……全都知道了?”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陈氏淡淡地道,“大嫂子,我不明白,你究竟想干什么?!章家有哪里对不住你?你要为章家招来这样的祸患?!”

    沈氏以为她只知道沈儒平夫妻换吴克明衣裳之事,问的也是这一点,便反过来劝陈氏:“三弟妹,章家并没有对不住我,只是……我有我要做的事。新君倒行逆施,为了大明江山,我们如何能由得他胡作非为?!有许多事,你眼下不明白,总有明白的那一天。到时候,你就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明!为了大明,若有人挡住我们的去路,那也只有痛下杀手了!”

    陈氏却误会她话里指的这个人不仅仅是吴克明,还有章寂,更是无法接受:“大嫂子,你错了,你不能再这样下去!若你真的有什么想法,大可以跟父亲直说,可你却一味隐瞒,还胡作非为,将来见了大伯,你要如何交待?!”

    沈氏见说服不了陈氏,也不再勉强,便转过头去:“三弟妹,你惯了在内宅生活,不懂得外头的大事,自然不能明白我的想法。你也不必再劝我了,与大明江山相比,牺牲一点小我,又有什么要紧呢?”

    陈氏眼圈一红,深吸一口气:“既然大嫂子执迷不悔,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她低头抱了那木盆出去,丢给了谢姨娘:“拿去烧了吧,记得好生侍候大奶奶。”

    谢姨娘收回看向沈氏的仇恨目光,不解地望着陈氏:“为什么要留我下来?你们就不怕我逃跑吗?!”

    “若你能逃得出去,那也是你的造化。”陈氏头也不回地往门外走,“这是对你揭开秘事的奖赏,你要知道感恩才是。”

    谢姨娘目送主母远去,心下暗喜:她是一定要逃走的,但在逃走之前,总要向仇人讨点利息……

    章家人很快就在船上会合了。这回坐的船果然比上一回的宽敞,舱房都有三个,一个给差役们,一个给章家人,剩下那个是船家夫妻的。虽然章寂回绝了做粗活的船婆,但周合还是给他们准备了一个人,免得活儿一多,便要累着陈氏。

    明鸾早已将整条船都逛遍了,见周合从岸上过来,连忙迎了过去:“周爷爷,你要随我们一道走么?”

    周合笑着摇了摇头:“当然不行,这也做得太显眼了,叫人看了不象。你们离开彭泽县,我也要与你们暂时分开了。前儿我收到吉安来信,家里已经放出风声,说要派商队南下广州进货,就在这两日起行,待我回去了,刚好接手商队事宜,我们会在赣州府水西驿等你们,届时一道上路。”

    明鸾听说他要离开自家一行这么久,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不能一起走呢?如果怕被人发现,离得远些,装不认识就是了。”

    周合笑道:“这里倒罢了,在吉安,知道陈家与章家是姻亲的人太多,万一叫人拿住了把柄,不但对陈家没好处,对你们章家也不好,倒不如面上冷淡些,只要内里实惠就好。”说到这里,他也转向陈氏劝道:“到了吉安,恐怕小姐和姑爷都不方便来探望,你心里不要有怨言,这都是为了陈家着想。”陈氏含泪道:“我怎会有怨言?为我之故,累得陈氏一族奔波,若再延祸族人,我便是粉身碎骨,也无法弥罪了!”

    周合叹道:“何必这么想?都是骨肉至亲,他们难道还能抛下你不管么?”

    这话一出,陈氏暗自垂泪不说,宫氏也怅然若失。

    周合转去与左四等人说话,又叮嘱了船家半日,方才回到岸上,吩咐开船。于是章家一众人等就此离了彭泽,沿水道先抵达湖口,转入鄱阳湖,后经南康、南昌、临江三府,来到了吉安府。

    他们在吉安只逗留了一晚上,夜里陈氏的母亲悄悄儿带着奶娘来了一趟,母女二人抱头痛哭。只是碍于风声紧,陈母不敢久留,只说了些要紧消息,说陈宏那边打听到,章启已经平安抵达了辽东,与其兄章敬会合。章敬在辽东都司未受迁连,近日蒙古大军有南下之意,他带兵抵御敌军,还立了功劳,有人提起他家人犯下的大罪,幸得燕郡王出面相保,眼下平安无事。只是章敬的一对儿女至今尚未有消息,陈家已经去信北平的故交,请他们代为打听。

    除此之外,陈氏陪嫁的几房家人与丫头都由陈宏请托别人买下来了,同时买下的还有几个服侍章家长辈的仆人,现今就安置在朋友家中,享福是不能了,至少有口安乐茶饭吃。还原来章家的四奶奶林氏,被其父母送去了山东亲戚家里,她带走的一个章家婢女,名叫青柳的,却被林家转送回章家,由章氏族中一位老妇接了过去。章家的案子并未牵连族人,几家姻亲也都太平无事。

    至于新君与新贵冯家,已经得到了众藩王的承认,如今正是志得意满之时。新君决定明年改元,年号就定为建文。

    一听到这话,别人尤可,明鸾首先被惊住了。穿过来几个月,她头一次知道自己所处的是什么时代,原来……是短命的建文朝!

第五十二章 迷茫

    历史上的建文朝只持续了短短数年,如果这就是将要发生的未来,那章家的前程倒未必一片黑暗。

    可惜,明鸾清楚地看到,现在正在发生的事跟她所知道的历史完全对不上号。

    同样是大明朝,同样以建文为号,她所知道的历史上的“建文帝”朱允炆,以皇太孙的名义,在祖父朱元璋支持下成为皇位继承人。而她现在所亲身经历的“历史”,新登基的建文帝在继位前的封号是越王,是以皇帝亲子的身份,杀死身为正统继承人的太子兄长,篡位成功的。

    也就是说,她所知道的历史与她所经历的历史,至少有一个巨大的差异,那就是死掉的那位承兴帝的存在。如果这真是她所了解的那个明朝,那么朱元璋那个短命的长子朱标应该活了下来,而且当上了皇帝,也就是这位承兴帝,而他的儿子当中,又有一个比朱允炆更为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也就是东宫太子,所以现在的建文帝,既非嫡长,也没有朱元璋的扶持,不但不是正统继承人的身份,还是谋朝篡位才做上了皇帝的,就是不知道燕王朱棣起兵把他从皇位上拉下来时,会不会少费点力气?

    但是说到燕王朱棣,明鸾又开始不安了,她记得章寂与章放好象提过,老燕王已经死掉了,现在驻守北京的是燕郡王什么的……那又是谁啊?

    她开始向章寂旁敲侧击,打听朱棣的事,得到的结果却叫她吓出了一身冷汗——先帝的亲兄弟燕王朱棣,早在承兴初年就死在蒙古秘谍一次偷袭北平的阴谋中了,父子四人殉国,只有燕王妃带着幼子幼女活了下来,只是燕王妃受到夫死子丧的打击,一病不起,不到一个月也去了,幼子与几名幼女被接入宫中养育,如今承袭燕王爵位的,正是朱棣庶出的幼子朱高爔,他当年入宫时,才刚满八岁而已。

    虽说这位燕郡王在十六岁的时候就重返北平,继承亡父大业,率军抵挡蒙古大军的侵袭,几年下来也做得有模有样,但他终究不是朱棣,不是历史上那个把建文帝拉下马,坐上皇帝宝座,还做得有声有色的明成祖!

    明鸾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就算现在朱允炆不是名正言顺坐上皇位的,也没有了打败他的朱棣,自家的前程会是怎样?朱棣以先帝亲子的身份,抢过侄子的皇位,倒还罢了,可现在的燕郡王却是先先帝的孙子,想要抢过堂兄弟的皇位,这中间的障碍可就多了。但如果没有人去抢朱允炆的皇位,章家岂不是永远也翻不了身?!

    不行!这绝对不行!就算她愿意过种田的小日子,也不代表她能甘心接受随时会有人来处死他们的未来,就算付出了再多的努力,只要别人一句漫不经心的话,这些努力就会在倾刻间化为乌有,那她还打拼个鬼啊?!

    没有朱棣又怎么样?未必就不会有别人看建文帝不顺眼。要知道,他这回可是弑兄逼父才抢到皇位的,朝野的非议一定不会少,历史上本该支持他的士大夫们也不会接受他的做法,他要是为了压制这些反对声音,大开杀戒,迟早有一天会引起反弹。

    对了,还有削藩!历史上的朱棣会出兵打建文帝,多少有被后者削藩手段刺激到的原因,那么现在这位建文帝还会不会再用激烈手段削藩?当然会了,削藩本来就是为了加强中央集权,维护帝王统治,这个建文帝手段毒辣,只会比历史上那位更激进,他又不是名正言顺登基的,到时候可有乐子好瞧了!

    明鸾开始庆幸自家被流放到岭南这样偏远的地方,远离中原,远离权力斗争的中心,也就没那么容易被殃及池鱼了。等到建文帝被赶下台的那一日,章家才能真正松口气呢!

    明鸾理清了思路,人也开始放松下来,有闲心去理会别的事了。

    陈氏自打离了吉安,就一直在唠叨,怪女儿那日见外祖母时表现太过冷淡了些。明鸾当然不会直说是因为自己被“建文”这个年号给唬住了,压根儿就没法分心去装模作样,才出了这样的纰漏,便含糊地反问回去:“我那天晚上很失礼么?外祖母会不会生气?”

    陈氏有些迟疑:“你外祖母怎会生你的气?你那天晚上……也说不上失礼,只是有些冷淡。要知道,你长了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你外祖母呢,她平日多疼你呀?每回你过生日,总是命人送那么多东西来,你见了她老人家,也不跟她多亲近亲近。她嘴上虽不说什么,心里必定难过得紧。”

    明鸾稍稍松了口气,只要没失礼就好,头一回见面的外祖母与外孙,还能亲热到哪里去?她又没把自己当成是对方的血亲!于是她便笑道:“我也想跟外祖母多亲近来着,可是她又不能久留,那时候亲近了,过后不是更难受吗?等到将来我们得了自由身,再去探望外祖父与外祖母,到时候想怎么亲近就怎么亲近,想亲近多久,就亲近多久,不是更好?”

    “你这丫头,说什么梦话呢?”陈氏叹了口气,黯然神伤起来。

    明鸾趁机溜走了。她找上了章寂与章放,请教本朝的历史典故。即然现在的历史已经不是她所知道的历史了,又不方便从书本上寻找真相,那她就只能从别人那里得到答案了。她虽无意参与那些权力斗争,但好歹也要知道点常识,将来听说了朝廷的动向,不至于抓瞎。

    章放有自己的事要考虑,只是偶尔为她解疑,反倒是章寂旅途寂寞,颇有谈兴,见小孙女好学,便正经教导起她来。

    章家子女教育,自来是男女有别,女孩儿只要懂些粗浅的文字道理就足够了,大多数时间都拿来学习针线管家,男孩子反倒要求文武兼修,除非在某个方面实在没有天赋,才会放弃。比如章敞在军事武技上的天资就非常平庸,身体也弱,从很小的时候开始便放弃学武,专供学问诗书了,可惜他对经史子集不算精通,走不通科举之路,只是勉强以诗文在京中博了个才名,还是别人看在他勋贵子弟的面上奉承出来的,水份很大,可以算得上是文不成武不就。

    章寂原本对一对嫡孙寄望甚深,不成想家中大变,长孙流落在外,次孙夭折,而庶出的小孙子文虎又天资平平,还没到能听懂他说话的年纪,眼见孙女明鸾既好学又聪颖,无论他说什么,都能听明白,还能举一反三,问出颇为不俗的问题来,心中高兴,也就顾不得什么男女教育方向有别了,索性将自己早年参军时的经历,还有后来在朝中见识过的种种风波,以及数十年来朝中有名的人物都拿出来做谈资,顺便也回顾一下他当年的风光。有时候他兴头起来了,见明鸾有听不明白的历史典故,还会拉过三儿子章敞,要后者教闺女读书,什么四书五经且不论,先把几本最有名的史书给粗讲一遍,就当讲故事好了,急得章敞满头大汗,暗中向陈氏抱怨女儿多事。

    明鸾遇到这种情况,总是干笑着装傻混过去的。章敞急得满头大汗,她何尝不是听得满头大汗?她所处的这个大明朝,跟历史上有那么多的不同,很有可能是有穿越者在她之前穿来了,改变了历史。她甚至连怀疑的对象都有了——备受章寂推崇的安庆大长公主驸马,已故太子太傅欧阳伦!

    这个名字总让她觉得很耳熟,好象以前在什么地方看过关于他的历史故事,但又记不起来了。据说他与洪武帝朱元璋翁婿不和,他爱好经商敛财,又觉得朱元璋对官员太过苛刻,倾向于恢复前宋时期宽待士大夫的政策,没少被朱元璋教训,虽有过人的才能,又是正经进士出身,却因为做了驸马,朱元璋只安排他去经营内库,为皇家敛财。

    直到朱元璋死了,承兴帝朱标登基,情况才有所好转。他与承兴帝私交很好,对承兴帝父子有救命之恩,不但成为承兴帝的亲信重臣,还做了太子太傅,连其他的皇子也都是他教大的。直到他突发疾病而死为止,他最突出的三项政绩,一是主张开拓海上贸易,给国库带来巨大的收益;二是在全国各地修桥铺路,疏通水道,改善交通;三是推出“养廉银”政策,改善官员生活。这三项政绩曾为他带来极大的好名声,却因为他提出改革税制,引起各地乡绅士大夫反弹,这好名声便打了折扣,皇帝被御史的参奏烦得不行,不得已训了他几句,他在朝廷中便开始沉寂下来,似乎专心于教导皇子的工作中,直到他去年忽然病故,都没再做出惊人之举了。

    这个人表面上看来似乎没什么破绽,但明鸾却记得“养廉银”好象是清朝时才出现的东西,而且如果这个人是历史上本来就有的,以他的名声,怎么可能默默无闻?怎么也能挤身明朝名宦之列了吧?

    这时候,宫氏与陈氏也插了几句嘴,提起这位欧阳驸马在内库时命人制作的几件精巧之物,样样都是敛财的好东西,其中就有玻璃镜子!

    这还有疑问吗?这家伙多半是穿的吧?!

    可惜这位仁兄死得太早了。明鸾有时候想到自己一路南下经过的宽敞水道与平直的陆路,心里对他也有几分感激,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也许如今那位建文帝就上不了位了吧?

    算了,遇事只想着依靠别人,是没有前途的!明鸾暗暗握拳,告诉自己,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

    章家一行过了吉安,不久便到达赣州,与周合一行会合了。周合带着的商队一行二三十人,有十来辆马车,几乎全部都载有货物,都是江南一带特产的绫罗绸缎与景德镇出产的瓷器,看起来还真有几分南下做生意的架势。他们分坐三艘大船,周合那艘一直紧跟在章家人的船后面,一靠岸便过来与章家人说话。

    他带来了最新的消息。北平的陈家故交传信回来,说章敬的一对儿女已经在九月初十平安抵达辽东的绥中,并托人送信给章敬,章敬也派人前去照顾孩子了。因前线战事正紧,他无意把孩子接过去,打算让他们先在绥中安顿下来。两个孩子都平安无事,路上也没遇到什么凶险,只是在进入辽东之前,遇上大雪,被堵在山路上两天两夜,女孩儿感染了风寒,随行的一个仆妇受了点小伤。

    听说文龙元凤兄妹俩平安无事,章寂松了口气,章放与章敞、陈氏都为此高兴,但宫氏却酸溜溜地说:“大嫂子倒是会挑人,刘婆子居然把两个孩子都成功送到地方了,真真走运,但愿他们母亲造的孽别报应到他们身上就好!”接着又伤心地红了眼圈:“若我们骥哥儿当日也跟着走了,如今也不会横死他乡……”

    听到她这么说,章寂与章放本要出言训斥的,也说不出口了。文骥染病,不仅仅是他自己丢了性命,还导致章家人陆续染疾的后果,若当初文骥也一并被送走,也许章家眼下又是另一个情形。

    玉翟默默起身回了舱内。其他人没放在心上,这种事他们已见得多了。

    自打病愈,玉翟发现自己脸上留下了无法消除的疤痕,整个人就变得消沉了许多,不爱出现在人前,也不爱跟人说话。对于一个女孩子而言,破了相,就意味着这一辈子都被毁了,如果她还是南乡侯府的千金,还能想法子请太医院的高手消去疤痕,或是凭借家世寻一门略次些的亲事,可如今一切都成了泡影。宫氏曾经想过请陈氏出面,寻周合讨些涂脸的药膏,被章寂喝止了。玉翟现在完全不看镜子,甚至不肯帮忙打水——她生怕在水面上看到自己的脸。

    明鸾看着玉翟的背影,有些犹豫。她已经劝过对方几回了,半点反应都没有,也不知道玉翟有没有听进去。说起来两人算不上关系良好的姐妹,玉翟这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她还要不要再劝呢?

    正犹豫着,周合已经把陈氏叫到边上去了。其他人只当他们是要说陈家的事,也没放在心上。但明鸾看到周合说了两句话,陈氏的脸色就变了,心中不由得好奇起来。

    她不知道的是,周合对陈氏说的是以下两句话:“达生就在前头的南安府任千户,他至今还未娶妻。上回我跟你说的事,你真的不再考虑么?”

第五十三章 南安

    陈氏变了脸色,扭开了脸,沉默着迟迟没有回答。

    周合知道若是任由她沉默下去,是等不到答案的,便进一步紧逼:“达生自小就是在陈家长大,知根知底,若不是当年他出身略逊一筹,章家又派人来提亲,小姐与姑爷也不会将他送走。既然他钟情至此,你就真的不愿再考虑一次么?”

    陈氏转回头来看他,眼圈微红,目光中满是不解。

    周合叹了口气:“九姑娘,小姐和姑爷还是心疼你的。虽然这一路平安走过来了,流放地那边也有人事先打点,九姑娘跟着章家人,求一个温饱还是不成问题的,只是终究太过辛苦。更何况章家这一回得罪的不是别人,而是新皇帝,即便眼下逃得性命,也难保将来不会再有波折。若能将你平安解救出去,与章家从此断了关系,也能断了后患。好姑娘,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陈氏眼中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哽咽道:“都是我的错,为了我一人,父母操心,兄长奔波,如今还要因我连累陈家受牵连。”她抬袖拭去泪水,郑重向周合下拜:“周叔,您别怪我不知好歹,只是我幼承庭训,也知道礼仪廉耻,我既嫁进了章家,便是章家人,怎能因为章家受难,便弃他们而去?更何况明鸾又是我亲骨肉,便是我能脱身,她身为章家女儿,也是逃不过去的。若连夫妻之情、骨肉之亲,我都可以抛诸脑后,那与畜牲又有何区别?”她又擦了一次泪,“但我也知道,若陈家一直帮章家的忙,迟早会被朝中某些人视为眼中钉的,那就要连累陈家全族了,叫我于心何安?请周叔替我转告父亲与母亲,请他们不要再为我费心了,只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吧!”

    “你说的是什么混帐话?!”周合将她搀起,生气地斥道,“你既然知道骨肉之情不可弃,又怎能叫周叔向你父母转告这样的混帐话?!你这不是在为陈家分忧,是在你父母心口上扎刀子呢!”

    陈氏忍不住痛哭出声,引得章寂父子等人转头来看,纷纷面露询问之意。周合向他们做了个“无事”的手势,章家人方才继续做自己的事,只是心中仍旧存有困惑。

    周合叹息一声,对陈氏道:“你也别把陈家想得太坏了,若不是有心助章家一臂之力,当初我们也没必要淌这浑水,若只是害怕象宫家与林家那样叫人在背地里戳脊梁骨,只需要援助些吃食衣物和盘缠,也就够了。之所以会让人一路护送,还不是因为心疼你么?!”

    陈氏的哭声降低了许多:“我知道父亲与母亲是疼我的,便是族里的长辈们也都是好人。我从来没怀疑过这一点。即便他们想让我与相公和离,也是为了我着想。”

    “那你还说什么叫陈家别再管你的傻话?!”周合白了她一眼,“达生的事,倒不是陈家见章家出事,达生又在南安升了千户,才生出嫌贫爱富之心,原是达生本人听说了京中的变故,担心你会受到牵连,又听得你要随家人南下,方才托人回吉安说项。若你果真愿意与夫婿和离,他便正式聘你为元配嫡妻,若是担心有人说闲话,他可以一辈子不回吉安去,也一辈子不上京,只在偏远之地为武官。他品级不高,不怕会经了上边人的眼,却足以让你过上安稳优渥的日子。怕是他自己也知道,若错过了这一次,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他此举虽有趁火打劫之嫌,却是因钟情之故,小姐与姑爷想起当年对他太过冷淡,也有心补偿。这一切都要看你的意思,若你愿意,自然最好,若你不愿,陈家也不会逼你。”

    陈氏垂首摇了摇头:“我已是章家妇,此生绝不作他想。”

    周合叹了口气,其实他也早就猜到她的回答了,只是感情上仍希望陈氏能再考虑考虑:“你当真这么想?其实你不必顾虑太多,陈氏一族虽是书香传家,却也没有定死了女儿不得再嫁,记得你们七房那位卓二爷的遗孀,当初年纪轻轻就守了寡,膝下又没个一儿半女,还是公婆做主为她择婿,当女儿似的郑重发嫁出去的,吉安府内谁不夸是仁善义举?”

    陈氏苦笑着摇了摇头。陈家确实没有定下家规,不许女儿再嫁,但是陈家的女儿确实从来没有再嫁之人,反而还有两位姑祖母,因为守节超过四十年,在几年前得了府衙颁发的贞节牌坊。七房寡妇在公婆做主之下再醮,也是事实,但那是事出有因的。七房堂叔陈卓,原是其父母独子,自小体弱,长到十七岁时,终于熬不下去了,其母不知听了谁人进言,想要冲喜,却得不到族人支持,无奈之下挑中了娘家亲戚中的一位孤女。因为那孤女的叔婶已经接了婚书,消息也传开了,为了姑娘的闺誉,陈家人只得默认了这桩婚事。新娘进门后,一直侍奉重病卧床的丈夫,但还是在一个月后成了寡妇。三年守孝期内,这位年轻媳妇侍奉公婆,十分恭敬孝顺,连婆婆都觉得对不起她,于是夫妻俩商量后,便改认媳妇为义女,备好妆奁发嫁。至于七房的香火,则从族中过继嗣子承继。

    陈氏自问与这位义婶的情形大不相同,若是与章敞和离,她自己就过不了自己心里那关,故而断言拒绝。

    周合见她拿定了主意,只得说:“既如此,我便命人送信回去,正式回绝了。”顿了顿,又道:“你不必担心回绝此事,会让你父母处境尴尬。达生自小受陈家教养之恩,即便在婚事上遇挫,也不曾对陈家有丝毫怨言,断不会因为你的回绝,便有失仪之举。”

    陈氏默默点头,这种事她心里自然清楚,若不是坚信这一点,她也不会回绝得这么干脆利落。

    周合叹了又叹,转身走开了。

    明鸾坐在三丈外的船头,心里想着:“达生是谁?”

    此时风向不知不觉地变了,她正好坐在下风口,周合与陈氏站在上风口说话,也有只字片语被吹到她耳边,只是支离破碎地,听不出缘由。明鸾转头看了看斜对面的父亲章敞,只见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不大好看。

    莫非他知道这“达生”是谁?

    明鸾眼珠子一转,忽然想到一个可能,自己先被吓了一跳。

    不会吧?那么老实迂腐的白莲花便宜妈,怎么可能会有情人?!

    她猛地抬头看向走回来的陈氏,见她双眼微微红肿,显然是哭过,眼珠子一转,便起身笑道:“母亲,周爷爷在跟你说什么呢?”

    陈氏微微一笑,替她拍打掉不知几时飞到肩上的几条干草屑:“没什么,你外祖父外祖母有些嘱咐的话,不好当面说,便让你周爷爷来告诉我。”

    章敞忽然道:“既是岳父岳母的嘱咐,你照办就是了。”

    陈氏没有留意到他神情有异,只是听了这话神色间便有些伤感,勉强笑道:“父亲母亲原是一片爱女之心,只可惜我是个不孝女,辜负了他们的期待,这么大了,还让他们为我操心。”

    章敞用复杂的目光看着她,忽然间扭头回了船舱。

    明鸾有些尴尬,不知该不该提醒陈氏自己听到了什么,但看陈氏仿若无事地去帮忙洗米做饭,她还是决定装作不知道。

    船队没几天就到达了南安,这里是翻越大庾岭之前的最后一站,也是一段水路的终点。大庾岭就在南安府西南二十五里处,翻过这里,再往南走六十里路,便是广东的南雄府了。自打八月初自南京城出发,章家一行流放三千里,至今已经走了两个多月,时间也进入了十月中。

    按律例,进了十月之后,流放犯人便可以就地收押,等到明年开春后再继续赶路,这原是朝廷的仁政。但章家人与押差们和周合分别商量过后,决定继续往前走。

    一来,这里地处南方,气侯温暖,已经进了十月,还如深秋一般,再熬一熬,或许能赶在年前抵达目的地,也省得再拖到明年开春再走了;二来,南安人生地不熟,就地收监,未必过得好,还不如继续赶路;三来则是陈氏的提议,她认为越过大庾岭后,有山脉将北方来的寒风挡住,天气应该会再暖和些,章家众人冬衣不足,留在南安过冬,多有不便,倒不如一口气翻过山去,到了南雄之后,再借商队之便,寻地方略作休整,然后才继续赶路。

    周合对此不作评价,却有些默默附和的意思。章寂也觉得自家一路行来,都是坐船走水路,没受什么苦楚,生病的众人也都基本养好身体了,连周姨娘都能帮着做点厨活,既然周合说那山不怎么高,想必翻过去费不了什么功夫。长痛不如短痛,早些到了地方,也省得日日担忧。

    官差们也没什么异议,只是需得先去南安府衙换关文。不料这一去,倒惹出点事体来。

    不知是谁把章家一行人在彭泽县逗留时得过天花之事传到了南安,南安府衙上下一听说是他们来了,如临大敌,连左四等人都当成是瘟神似的,拿大板子将他们逼出大门去。张八斤赔笑解释了半天,他们就是不听,还骂张八斤等人身为官差,身上带着天花病气还四处乱走,是有意祸害别人。

    左四张八斤等人被赶出府衙,窝了一肚子的气。换不成关文,他们即便到了南雄府,也是麻烦得紧,日后回到刑部,也不好交差。谁知屋漏偏逢连夜雨,他们还没烦恼完呢,府衙便派出了差役,要将他们一行人全数逐出南安府,更不许他们过境。

    这如何使得?无论是不是被周合收买了,他们还是正经差役,奉命要押送犯人去岭南的,若不能过境南安府,又能走哪条路?别说他们没得天花,章家人的天花也都好了,就算他们真有天花,有朝廷的公文压着,一个小小的南安知府,难道还敢拦他们的路?!

    无奈天高皇帝远,这知府又说不通,左四等人奈何不得,最后还是周合去寻了熟人帮忙说项,碾转将关文送去了府衙,盖好了章,签好了公文,方才碾转又送了回来。同时南安府附近一处卫所派出十来个兵丁,远远监视着章家一行人沿官道边离开,前往大庾岭,这才算了事了。

    至于周合找的那熟人是谁,他倒是没提起。章寂曾经问过,周合便只是说从前行商时偶然结识的,现在南安府一位千户手底下做文书。知道是个文人,章寂也就失去了追问的兴趣。只有章敞与陈氏夫妻二人,听到这些话时,神色有些异样。

    明鸾同时察觉到了他们的异样,她隐隐猜到了那人可能跟“达生”这个名字有些关系,只装作不知,笑着问周合:“周爷爷,我们要走多远的路啊?那山高不高?”

    周合回头笑道:“不远,往前面走二十多里地,就是山脚了,翻过山再走六十里地,便是南雄府。南雄府也有水道,咱们从那里再坐船,就能直达广州府,省了许多事呢!”

    章寂在旁问:“一直坐船过去,不要紧么?就怕叫人看到了,会连累陈家。”

    周合笑笑:“不妨事,等到了岭南,咱们就装不是一路的,不过偶然遇上,我们商队是想借你们官差的名头躲开地方盘剥,你们则是因路途遥远难行,借用我们商队的货船,到了广州府城外上了岸,也就分开了。若有人怪你们贪懒走水路,你们便拿南安府的事去搪塞,也别提地名,只说是谣言厉害,沿路地方官府都不许你们入境,怕你们过了病气给辖下百姓,若是不走水路,怕是在陆地上寸步难行,为了不耽搁刑部公务,只好改走水路了。”

    张八斤等人都笑了,左四也翘了翘嘴角:“周掌柜真是个精明伶俐人,怪不得做得好生意呢!”

    “好说,好说。”周合抚了抚胡子,“我也是偶然想到的,说来真是多亏了南安知府。你们也别怪他惊惶失措,我听人说他从前亲身经历过天花疫情,死了不少人,他好不容易活下来的,自然怕过了病气。说来这谣言也是商队传过来的,南安位处岭北,南来北往的商人有不少都从这里过,此处本就繁华,消息自然也比别处传得快些。”

    明鸾闻言不由得心中一动:“周爷爷,照您这么说,难道彭泽县的消息这么快就传到南安府了?比咱们还快?可有我们走了以后的消息?”

    周合低头看她一眼,微微一笑:“有啊,当然有,据说水仙庵又爆发了天花疫情,这一回好几位官差都被卷进去了呢,而且疫情已经蔓延到县里去了,连县衙都有人染疾。”

    章寂脚下一顿,望向周合的目光中带着凌厉:“是哪位官差染疫?莫不是……押送沈李两家的差役?!”

    “应该是了,听说是京城去的官差。”周合回过头,有些神色莫测,“已经死了两个人了。”

    章家众人迅速对视一眼,各人心中有数。

    这死的人里头,恐怕就有一个名叫吴克明。

第五十四章 梅岭

    大人们露出古怪的神色,明鸾立刻就察觉到了。她悄声问陈氏是怎么回事,陈氏却装作无事地搪塞她:“哪有什么事?只是没想到沈李两家一行会遇上这么多波折,你大伯娘还在水仙庵养病呢,谢姨娘也在,只盼疫情不会影响到她们。”

    天花是得过一次就不会复发的疾病,沈氏既然已经得过了,自然不会再受疫情影响,不过谢姨娘却有些麻烦,如果连后者也生了这个病,还有谁来照顾沈氏?

    明鸾又想起另一个疑问:“奇怪了,大伯娘与谢姨娘还留在水仙庵,并不奇怪,为什么押送沈李两家的官差也在那里?先前是因为有我们在,他们押送沈大爷夫妻过去,我们走了,他们难道还会把沈李两家也挪过去吗?”水仙庵的条件比起县衙大牢要强得多了,她才不相信,以吴克明的刻薄,会让仇人享这个福。

    陈氏摇头说:“这种事我哪里知道?你也别再问了,赶路要紧。你若真的闲得慌,到后头扶你二姐姐一把,我瞧她都开始喘气了。”

    明鸾睨了她一眼,总觉得她好象有什么东西瞒着不想让自己知道,眼珠子一转,暂时压下不提,跑到队伍后头去扶玉翟。

    玉翟低头默默地走着,见她来扶,有些别扭地挣开了手:“不用你,我自己能走!”

    明鸾撇撇嘴,心想自己只是好意,既然对方不领情,干嘛还要拿热脸去贴人冷屁股?便索性再缓两步,改扶周姨娘。

    文骥死后,二房只剩下文虎一个儿子,他的地位便忽然变得重要起来。章放见他年纪小,而自己又带着桎梏行动不便,特地让妻子宫氏抱着文虎走,宫氏极不情愿,最后是周合手底下一个伙计将孩子接了过去。这么一来,周姨娘就空出手来,又不用亲自拿行李,便独自慢慢走在后面。她久病初愈,体力有些跟不上,明鸾来扶,多少是个助力。她心里感激,看向明鸾的目光中便带了慈爱:“多谢三姑娘了,奴婢怎么承受得起?”

    “什么承受不承受的?你是病人,要是走得太慢,就会耽误大家的行程,不用啰嗦了。”明鸾没兴趣慢慢跟她客气,便直接拿大道理堵她的嘴。

    周姨娘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这段路是陆路,又是大道,来往客商不少,左四等人不敢当众做假,便让章家一行人实实在在地走了二十多里路,顶多就是途中让他们多休息了几次,结果走到山脚下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了。左四与张八斤等人商量了一下,回头找远远缀在后面的周合一行人,提出在山脚借宿,等明天再上山。不然夜里走山路,就算有驿道,也多有不便。周合答应了。

    周合早年曾经多次前往岭南做买卖,这条路是走熟了的,虽然如今他已经成了铺子的大掌柜,但在大庾山脚下还有几个熟人,来往的客商中,也有认识的。他也不提陈氏与自己的关系,甚至不提官差们押送的是章家人,只跟人说跟张八斤等人在路上一见如故,约好了同行,就租到了一处闲置的农家小院住宿。众官差、章家人与商队成员们齐齐在这农家小院里安顿下来。

    吃完饭各人回屋歇息,明鸾瞅着陈氏在井台边洗衣裳,旁边没有人在,便凑了过去,重新提起那个问题:“白天说起水仙庵天花疫情的时候,祖父、二伯父、二伯母、父亲与母亲的脸色都有些古怪,是为了什么?难道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陈氏身体僵了一僵,迅速收敛了异色:“哪有什么不对?白天我不是都说过了么?你要有空闲,就帮母亲把这几件衣裳洗了。”

    明鸾眯着眼看了看她,忽然问:“达生是谁呀?”

    陈氏愣住,脸色一白:“你从哪里听来这个名字的?!”

    “不是你跟周爷爷说起的么?”明鸾笑了笑,“我无意中听见一字半句的,觉得这名字陌生,却好象是你们的熟人,因此便好奇想问问。”

    陈氏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哪里是我的熟人?大概是你周爷爷的熟人吧?”

    “母亲又哄我。”明鸾站起身,“你不说,我问父亲去!”说罢转身就要走。

    “回来!”陈氏急急喝止,见女儿回头露出疑惑之色,才发现自己的声量略高了些,便有些不自在地道,“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你也拿去问你父亲。他今儿戴着桎梏走了几十里地,早累得睡着了,不许你去吵他。”

    “那母亲就回答我吧?”明鸾眨了眨眼,“要不咱俩各退一步,方才那两个问题你任选一个回答,另一个你不说,我也不再问人去。怎么样?”

    陈氏目瞪口呆地看着女儿,忽然有些明白了,恼怒之余,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点了头。

    明鸾听完沈家人做过的事后,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他们是傻子吗?这种事也敢做?!”

    陈氏心情郁郁:“我也不愿相信,可我问过你大伯娘……”

    “她承认了?!”明鸾更加震惊,这种大事,她以为沈氏死都不会认的。

    陈氏黯然点头:“那天听了她的话,我忽然发现,我好象从来都没看清她的为人,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一意孤行……我们家也算是开国功臣之后,你祖母是悼仁太子的亲姨母,素来亲近东宫一家,哪怕是你大伯娘不开口,也断不会与奸邪之人同流合污。沈家既是悼仁太子妻族,有什么想做的,只管与我们家好生商量就是了,何至于到下毒手的地步?你祖父也说,虽不喜沈家行事,却从来没有为难他们的意思,也不曾拦了他们的去路,唯一有可能阻碍的,就只有不许你大伯娘为了沈家无视章家人性命一条,可这明明是正理,你大伯娘居然就为了这点小事,指使娘家人暗害公公,实在是不孝之至!她……她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明鸾也百思不得其解,她所认识的沈氏,应该是那种时时都能拿大道理来掩饰自己用心、为自己谋私利的人,会下手害章寂,这不奇怪,奇怪的是沈氏居然承认了……也许是因为秘密被人揭破了,所以不再妄想掩饰?

    明鸾晃了晃脑袋,对陈氏道:“你管她和沈家人是怎么想的呢?反正现在她也跟我们不是一路了,她是死是活,那都是她自己选的,她自作孽,委屈的是我们!如果将来真的能见到大伯父,就把这件事告诉他,省得他还以为大伯娘是个多贤惠的妻子呢!”

    “怎能不管她的死活?”陈氏黯然道,“她不仁,我们不能不义。我们走了之后,她便留在彭泽休养,还说要等明年开春再与沈李两家的人一道南下呢,可如今水仙庵疫情爆发,若真有个好歹,你大哥哥大姐姐便可怜了……”

    明鸾好想翻白眼,那两位便宜堂哥堂姐,最初给她的印象挺好的,可也就只有那一面而已。现在隔的时日长了,回想起来,她都快把元凤的长相忘了,哪里还有半分情谊在?她道:“母亲操心的也太多了,咱们是亲身经历过的,心知肚明。水仙庵哪里还有什么疫情?既然有,那一定是沈家人搞出来的!如果大伯娘因此受了连累,那也是他们自找的,如果说大哥大姐可怜,那二哥二姐可不可怜?四弟四妹可不可怜?要我说,大哥大姐已经很幸福了,现在是我们比较可怜呢!”

    陈氏长长地叹了口气:“这种事哪有这么比较的?罢了,水仙庵离我们已经很远了,我们且顾着眼前的事吧,明儿还要爬山呢,你赶紧回去睡觉!”

    一夜安睡,章家众人养精蓄锐,第二日早起,便开始了爬山之旅。

    大庾岭在章家众人看来,颇为高耸,可明鸾看着也就是一般高而已,一路上山都有驿道,用灰白乱石铺就,虽不算平稳,倒还算宽敞。驿道两旁的山壁仿佛被无数斧头胡乱劈过似的,岭巆嶙峋,倒是道旁种了不少梅树,虽然花时未到,却也是不错的景致。

    越往山上走,这梅树便越见越多,眼看接近关口时,竟有漫山遍野之势。章家父子三人带着刑具,走山路颇为辛苦,差役们有心优容,特地放慢了速度,章寂犹可,章放、章敞二人习文多年,竟起了赏景的心思,开始讨论再过一两个月后,这山上的梅花会是何等景致。

    驿道上来往行人不少,周合也不再避着人,命伙计押着货物马车随行在后,自己带了个小厮赶上前来与章家人同行,还为他们介绍起这“梅岭”的典故。原来这大庾岭又有梅岭的别名,北宋时有诗人见岭上无梅,就命人在道旁植梅,好让此地名副其实。后来这么做的人越来越多,这梅岭上的梅花也就越来越多,渐渐的竟成了一大名景,连南安、南雄两地官府也每年在此植梅,到了隆冬时节,这梅岭上的梅花开放,漫山遍野,宛如彩云。因岭南岭北时间有差,花期可延绵四月之久,蔚为奇观。

    周合还笑道:“往来此地的许多诗人墨客留下了不少咏梅的名篇,其中有一首被誉为‘岭南第一韵’,相传是为此地所写的最早的一首诗,乃是吴国时陆凯的《赠范晔》: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明鸾“啊”了一声:“这后面两句,我是听过的!”

    周合呵呵笑着抚须:“好,鸾姐儿果然聪慧,小小年纪就记得诗词了。”

    章敞却轻声训斥女儿:“小孩子家家懂得什么诗?还不回后头去?”自己却凑近了周合与他说话。以往他只当妻子娘家这位使者是半个下人,又是商贾,除了面上的客气话,不大乐意与对方交谈,没想到竟是位雅人,倒是可以多聊几句。

    明鸾见他们二人谈起了诗,章放偶尔还会插两句嘴,便撇了撇嘴,回到陈氏身边:“瞧父亲那得意样儿。”

    陈氏抿嘴一笑:“他喜欢这些个,难得有高兴的时候,你何必插进去?你爱与周叔说话,什么时候说不行?偏在这时候说?你哪里懂得什么诗呢?”

    明鸾呲了呲牙,谁说她不懂?梅花诗她也是背过不少的,只不清楚典故而已。她眼珠子一转,便拉住陈氏的袖子:“母亲是陈家的女儿,想必也是饱读诗书的,给我讲讲这里的典故吧?”

    “我自小在闺中长大,能知道什么本地典故?”陈氏面露难色,喘了几口气,微微露出欢愉之色,“你要是喜欢,我便背几首诗给你听。艰辛旅途中,能有这样的景致,真好。梅花南北路,风雨湿征衣。出岭谁同出,归乡如不归。昔日南宋文相也曾在此作梅花诗明志,梅花傲雪凌霜,非一般花卉可比。鸾姐儿,你要好好看一看它。”

    明鸾听得似懂非懂,只胡乱点了头。陈氏便慢慢背了几首有名的梅花诗给她听,诗有几首听着挺耳熟的,作者倒是个个都大名鼎鼎,从张九龄、苏轼到文天祥,让明鸾听得肃然起敬,没想到这里居然还是个有名的地方。

    这一路谈诗,一路赏景,一路苦行,过得半日,便已来到了关口。有官差在此把守,收取往来税金,查问行人。章家一行顺利过了关,便到了岭南。驿道开始往下走,陈氏的脚步渐重,明鸾扶了她一把,自己也觉得双腿象灌了铅似的,快要抬不起来了。

    周合仿若无意地扫视过身后的女眷们,对左四笑道:“左兄,前头有处休憩之地,不妨过去小歇片刻?难得来这里一趟,好歹要赏一赏梅花景。”

    左四等差役俱是粗人,哪里有这闲心?不过人人心知他邀请的其实不是自己,而是章家众人,便打着哈哈应了,随他到了前方一处小平台处,果然有几块平整的大石卧在路旁,有人卸了货担坐在上头休息。周合身边的小厮走了上去,与那人耳语几句,不知塞了什么东西给那人,那人便挑着担子走了,接着小厮又将几块大石表面都拭净,请周合上座。

    周合客气地请左四先坐,左四让了几让,便坐了,官差们跟周合说说笑笑,周合又命人取来茶水点心与众人分享,一片和乐融融。路人见了都露出羡慕之意,却没几个人留意到,商队的伙计早已悄悄在避人处摆开马扎等物,请章家众人坐下休息。

    明鸾狠狠地灌了一大口茶水,又啃了半块饼,揉了揉双腿,才觉得舒服了些。抬头望向四周,只觉得有股怡人的香气直往鼻子里钻,闻了又闻,却又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便问陈氏:“这是什么香呀?”

    陈氏愣了愣,笑道:“这一路你都瞧见了,还问是什么香?从前在家里的花园,不是也种了梅花么?”

    明鸾眨了眨眼:“是梅花香?可现在不是梅花开的时候呀?方才一路走来,梅树上连花苞都没有呢!”

    “岭南岭北气候本就不同,你没发觉么?过关之后,可比方才暖和多了。”

    明鸾想了想,忽然明白了什么,跳了起来,往驿道前方多走了几步,只见山道一转,便有一大片红云扑面而来,漫山遍野,俱是粉粉白白的梅花,开得正艳。

    “哈哈——”明鸾脸上露出了笑容,心情忽然变得明朗起来。

第五十五章 抵达

    梅岭上以关口为界线,岭南岭北,气候大变,景致也大有不同。明鸾穿行在香雪海中,闻着扑鼻的梅香,心情变得越来越好。

    这一处梅岭,不但挡住了来自北方的寒风,造就了岭南的温暖,更让人觉得,它分隔开了两个世界,仿佛连京城朝廷那些纷纷扰扰的烦心之事,也一并被挡在岭北了。

    既然梅岭的这一边已是另一个天地,她又何必哀声叹气,束手束脚?她就不信,凭自己的本事,不能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闯出一片天来!

    章家人休息了一会儿,又再度赶路。下山总比上山要轻松些,只是刑具沉重,又是走在山道上,为安全起见,速度就快不起来,却也比上山时好受多了。周合落在队伍后面,让伙计将文虎接过去照应,又让人来前头问陈氏,要不要让玉翟与明鸾也到后面坐马车?虽然只是运货的马车,好歹不用自己走,两条腿也能歇了歇。

    明鸾倒是无可无不可的,这驿道是用山石铺成,一般的货运马车没有减震装置,走在这种路上颠簸得紧,坐车未必舒服,还不如走呢。宫氏则大力怂恿女儿应下,甚至还想跟女儿一道去,被章放小声训斥两句,便板着脸不说话。玉翟也犯了倔脾气,死活不肯跟伙计走。

    陈氏见状便有些为难,玉翟不去,明鸾身为妹妹,就不好独去了。明鸾瞥了她一眼,对伙计道:“不要紧的,这驿道又不算险峻,我好好走,不会有问题,还能顺便赏景呢,你们把三弟照顾好就行了。”伙计看向周合,周合略一沉吟便点了头,两人带着文虎往后走。

    陈氏有些脸红,小声对明鸾道:“若是你觉得累了,跟母亲说一声,母亲来背你吧?”

    “用不着!”明鸾扭开头,闭眼深深吸一口花香,“我身体好着呢,这个把月在船上我也没少运动身体,腿脚比你都利索!”

    陈氏哪里肯信:“鸾姐儿……”话只开了个头,宫氏便从旁边插进两句冷言冷语:“三弟妹真是心疼闺女啊,实在对不住,我们二丫头连累三丫头了,三弟妹可别见怪!”

    陈氏只能勉强笑道:“二嫂说什么呢?一家人哪有什么连累不连累之说?”

    宫氏还要再开口,章放不耐烦地回头骂道:“行了行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胡闹!三弟妹哪里对不住你了?若不是她,你以为有现在的好日子过?!”说得宫氏一脸讪讪地低了头。

    陈氏忙打圆场:“二伯言重了……”话还没说完,便察觉女儿在扯自己的袖子:“什么事?”

    明鸾很想劈开她脑子看看她的脑回路是怎么长的,明明是人家理亏,怎么她总表现出一副心虚样儿?!只是这里人来人往的,明鸾没兴趣当着外人教母,便笑了笑,扯开话题:“方才在岭北时,母亲给我说了好些诗,这里的景致比那边更好,不如母亲再给我说几首吧?”又顺道叫上章敞:“父亲最爱作诗了,可得了好句?”

    众人都笑了,王老实一脸不解地问她:“章家三丫头,你是怎么了?走山路也不累?还要做什么诗啊干的?”众人听了笑得更欢。

    章敞苦笑道:“三丫头也不知是怎么了,从前也不见她对诗词一道感兴趣,今儿倒起了兴致。”

    章寂也回头问孙女:“三丫头莫不是叫老周那一番说辞给激出了好学之心吧?”

    明鸾白了他们一眼:“哪有这么复杂?做诗不就是讲究个有感而发吗?我瞧这片梅花景致好,倒是很想做首诗来吟诵一番,可是我肚子里墨水不够,想不出句子来,只好求父亲了。”

    章敞发愁地道:“这会子闹哄哄的,又有这么多人来来往往,我们也要赶路,便是有好景致,又哪里有闲心作诗?”

    “非也,非也。”明鸾摇头晃脑地道,“这里不是梅岭么?长的都是梅花。大冷天的,别的花儿都不敢开了,只有它敢开,所以世人都说梅花有风骨,不惧寒风摧残。咱们做人也要学它的,辛苦怕什么?困境怕什么?日子还是一样要过的,为什么要整天愁眉苦脸?苦中作乐也无不可。所以我觉得,这里的梅花开得越好,咱们就该越高兴才是,它们可是我们的好榜样呢!”

    章寂笑道:“这话说得有些意思了。”章放也笑着点头:“果然有些意思,只是说得略嫌有些粗,不够文雅。想想古往今来,无数文人墨客路过此地,都为梅花风骨感动,也为此留下了无数诗篇,可惜咱们一家今日从此过,留下的却是这么一番大白话。”

    明鸾见他嫌自己的话白,有些不乐意了:“想要文雅些,还不容易么?”绞尽脑汁想了想:“我有两句了,叫做……呃……我劝阿爷重抖擞,一路梅花一路诗!”

    众人听了都是一愣,接着王老实咂巴咂巴嘴,说了句:“还挺好听。”章家人便哄然大笑起来。章寂更是一边笑一边道:“果然不错,够直白,不象你老子他们叽叽哼哼的,说的话叫人听不明白。”章敞却摇头道:“前一句就是大白话,后面那句是现学现卖的。这算什么诗?打油诗都算不上!”

    明鸾斜了他一眼:“就算是打油诗,那也是诗啊,好歹有两句了。咱往后在这梅岭上也算是留下了一灿烂的篇章!”

    章家人又笑了,连跟在后头的周合听说了,也笑个不停。

    他们一行人又笑又闹的,别的路人都觉得惊讶不已,有一个坐在路旁的老者便说了句话,声音有些大,只是听他口音,应是粤地人,说的是广府话。章家人没一个听得出来,只是察觉他是在对自己一家说话,便停下了脚步。

    明鸾在现代实习的时候,曾经在一个香港主管手下做了三个月办公室小妹,帮着做些端茶倒水送文件点餐的杂活,倒是勉强能听懂粤语,只不会说。咋一听到那老者的话,她还没反应过来,只停下了脚步,直愣愣地转头望过去。

    坐在那老者身边的一位中年人便用官话解释道:“这位老先生方才说,在这条驿道上来往多年,流放的犯人也见过不少了,还是头一回见到这般乐呵呵赶路的,实在是难得。”

    章寂见这中年人仪表颇为不俗,虽然只穿着半旧青袍,却别有一番气度,猜想他不是寻常人,便微笑着向对方点头示好,又向老者行同样的礼:“流放的路途虽苦,但正如小儿女所说,不妨苦中作乐,日子也好过些。”

    老者笑着点点头,倒是没再说什么。反倒是那青衣中年人走过来道:“方才听见这位小姑娘说的‘一路梅花一路诗’,倒有些意思,小小年纪,情怀不俗啊!”

    章寂哈哈笑道:“这是我小孙女儿,素来顽皮,打扰了先生休息,还请勿怪。”

    明鸾也是补习过古代礼仪的,见状便乖觉地上前一礼:“叫先生见笑了。”

    中年人笑呵呵地摆手:“客气,客气。”

    他请章家人一道过去在梅树下歇息片刻,章寂便去问左四的意思,左四想了想,离方才休息也有小半个时辰了,略歇歇脚也好,便应了,由得章家人各自散开坐下,章寂便与那中年人说了一会儿话。

    原来那人姓柳,名叫柳信文,是新任的广东德庆州同知,刚刚接到任命,带着儿子与家人正要前往德庆赴任,才会路过此地。章寂与他说话的时候,他的儿子一手拿着一束梅花跑了回来,脸蛋红扑扑的,见了章家等人便有些不好意思,忙将梅花往背后一藏,小步挪到父亲身后。

    柳信文笑着向章寂介绍儿子:“这是小儿柳璋,都十一岁了,还象个孩子似的爱玩爱闹,倒叫侯爷见笑了。”

    章寂打量了那少年几眼,见他眉清目秀的,衬着一身裘衣,如同王孙公子一般俊朗,便夸了几句,只是夸完之后,却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大孙子。文龙比这少年大不了多少,章家未出事时,也是乖巧讨人喜欢的孩子,如今却流落在外,不知几时才有再相见之日,他心里不由得难过起来。

    宫氏则直接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儿子,眼圈当即就红了。玉翟连忙递了手帕过去。

    她这里一动,柳璋便察觉了,有些好奇地望了过来。玉翟发现他在看自己,脸一下涨红了,转开脸不让他看。柳璋反而更加好奇,便盯着看个不停,直到父亲轻咳一声,才发现自己失礼了,脸又是一红,低下头来。

    这只是驿道上发生的一点小插曲,柳章两家人聊了一会儿,又结伴下山,到得山脚下后,便相互告别,柳家去寻客店,章家继续往前赶路,直到太阳西下,方才在周合事先派人来安排好的住处落脚。

    第二天早起,章家人继续赶路,他们到了南雄府后,休养生息了几日,再坐上周合安排的小船沿浈水南下,到韶关转入北江,一路驶向广州。

    他们到达广州那天,已经是十一月中旬,天灰蒙蒙的,风里夹着雨丝,打在身上格外阴寒。周合不方便与他们同行进城,下了船后与左四等人约好了晚上在城里的商铺会面,便与他们分开了。左四等差役带着章家人入城,直奔府衙,将公文交了上去。

    此时已经将近腊月,广州府衙里的官员已经在盼望过年封衙了,大多数公务都是师爷协理,忽然来了这么一桩公务,那师爷倒有些吃惊:“足足三千里路呢!我还当你们要到明年开春才来,前儿才收到文书,说沈李两家犯人因路上遇疾,要原地收监的,不想你们现在就到了。”

    左四自然不会将实情相告,便只说:“我们押送的这一批犯人运气好些,病早就好了,我们担心会误了公事,便赶早将人送了来,倒不知别人如何。”

    “这如何是好?”那师爷有些烦恼,“我听说你们有可能耽误路程,便把别的犯人先拨到原先缺人的卫所去了,如今章家人忽然来了,又要分派到哪里去呢?”

    左四哪里顾得上这些?便说:“您先把人收下吧,分派的事过后再说。”那师爷犹豫了一下,便给他们签了,又命人带了章家父子三人上来,想了想,道:“先把板子打了吧,打完以后暂时收押,待我报上知府大人,再决定他们的去处。”

    明鸾跟着女眷们站在府衙外头等消息,等了许久也没个信出来,身上冷得不行,过了一会儿,张八斤才领了个衙役出来,对她们道:“人被领去打板子了,四十板子,放心,咱都说好了的,不会打重。”

    宫氏与陈氏听得脸都白了:“怎么要打板子?!”

    “流放来的犯人,都要经这么一出,老规矩了。”张八斤指了指那衙役,“这位王老哥会带你们去寻地方住下,你们先安顿好再说,慢慢等消息吧。”

    宫氏与陈氏惶惶然地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听得张八斤这么说了,便只得随着那衙役走了,也不知拐了几道弯,经过几条街道,来到一处巷口,瞧着里面住的人家不少,过道旁还有孩子在玩耍。那衙役领着她们来到一处破烂的宅子门前,推开门,将钥匙塞给了陈氏,用不咸不淡的官话道:“就是这里,已经付过十天租金了,你们暂时住着,有事会叫你们。”说完就走了。

    章家女眷们带着孩子站在那破旧不堪的小院当中,面面相觑,都是一脸茫然。

    良久,宫氏首先开口:“这……这叫人怎么住?要不咱们去寻周掌柜吧?”

    陈氏咬了咬唇:“方才来时……也没仔细看清楚道路,我……我不知道周叔的铺子在哪儿……”

    宫氏诧异:“那不是你娘家的铺子么?你怎能不知道在哪儿?!”

    陈氏面露愧色,明鸾翻了个白眼,站出来道:“现在去找铺子,来不及了,咱们先回府衙打听消息再说,兴许能遇上周爷爷!”

    “府衙?”宫氏与陈氏对视一眼,后者有些犹豫:“可我也不认得路了。”

    明鸾抚额,这些女人果然靠不住:“我认得,我去!”

第五十六章 柴刀

    明鸾记得方才在巷口往前看时,望见前方路口的牌坊上头刻有“高第”两个字,便猜想那里大概是高第街。

    广州高第街名声可不小,她在现代时没少听老妈说起以前去广州出差,在高第街买了多少又便宜又漂亮的衣服,还是港台设计。那年高考结束后的暑假,父母带她去广州玩,又往那里去买衣服,结果没想到那地方已经变成了专门市场,最后只给一家三口各买了一套春秋睡衣,给她买了两条皮带,倒也称得上物美价廉。

    广州的政治中心据说几百上千年都没变过,高第街离广州市政府不算远,虽然道路、街区跟她所认识的不大一样,但大体方向是不会变的。明鸾方才一路走来,也大概记了一下沿路的建筑标识,对能不能走回府衙,多少有些把握。再说,就算不记得路了,不是还能问人么?她自入粤后便用心留意船家的口音,粤语水平比穿越前已经有了大大的进步,简单的对话还难不倒她。

    然而,明鸾有信心,有胆量,却不代表其他人同样有信心,有胆量。

    陈氏被她的打算吓了一大跳:“这如何使得?你这么小的年纪,又是女孩儿,怎能独自出门呢?更别说这里距府衙如此遥远,你又不认得路,万一路上走失了可怎么好?”

    明鸾道:“三千里地都走过来了,这点路算什么?我要是不认得路,可以问人啊!”

    “不行不行!”陈氏把头摇得象拨浪鼓似的,“你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找谁问路去?万一遇上个拐子怎么办?”

    “我又不是傻子,怎会叫拐子拐了去?”明鸾有些不耐烦了,“你要是不放心,就陪我一道去好了。”她一边说一边翻找着包袱,寻了几瓶药出来。

    陈氏正在思考同去的可能,见她这番动作,有些不解:“你在做什么?”

    “治棒疮的药。”明鸾答道,“既然要去府衙,就顺便去看看祖父他们。他们挨了板子,上了药也能好得快些。”

    陈氏被她提醒了,连忙找了两块干净的手帕,几件章家父子的衣裳,寻块布包起来,将明鸾找的药瓶一并塞进去,想了想,又添了一瓶人参养荣丸:“我也你一道去吧,总比你一个孩子独个儿出门强。”

    宫氏却惊慌地扯住她的袖子:“三弟妹,你也要走吗?别走,要走我们一起走,别留我在这儿!”

    陈氏忙安抚她道:“二嫂子别怕,我们去去就来,你带着孩子留在这里,将地方略加打扫,不然晚上没法住。有周姨娘给你做伴,不要紧的。”

    “不行不行!”宫氏瞥了瞥周围破损的土砖墙,还有挂着把生锈大铁锁的破烂木门,门外头有几个不知来历的男人在探头朝院里张望,她心里实在没底:“也不知那衙役给我们寻了什么地方,屋子破旧住不得人不说,周围还有这许多不三不四的人,我们几个女流在此,已是胆战心惊了,若三弟妹还要带了三丫头出去,叫我怎么办?周姨娘病得半死不活的,重一点的活都干不了,玉翟与虎哥儿又小,若那些人闯进来,我一个人哪里是他们的对手?!”

    陈氏面露难色,宫氏的话也有道理,可若任由女儿独自出门,她是万万放不下心的。

    明鸾见她犹豫,有些不耐烦:“好了,我去就行了。这里离府衙才有多远?一路上都是大道,又有许多行人。我瞧外头那些也未必全是坏人,就算真是坏人,要干坏事也得等天黑呀?趁如今天色还不算晚,我赶紧去府衙,好运的话说不定还能碰上张大叔他们呢。”

    “遇上他们又有何用?他们又不是广州府的人。”陈氏心里有些埋怨,“才到这里,他们卸了差事,便把我们丢一边去了,等他们把剩下的银子领了,哪里还会理我们?”

    明鸾无语地看着她:“母亲怎么忘了?他们是没用,可他们晚上约好了要去见周爷爷的,我可以跟他们去找周爷爷啊!只要周爷爷派人过来,什么事都好办了。”

    陈氏恍然,连忙翻出一个荷包来:“这里头是二两碎银子,你带上以防万一。”荷包递出一半,又缩回去了:“不行,带着银子更危险了,我还是跟你一块儿去吧。”结果宫氏又伸手来拉:“三弟妹……”

    明鸾不耐烦地夺过荷包往怀里揣了,环视四周,从院子角落散了一半的柴枝里头抽出一把钝得卷了刃的柴刀出来,就近在石阶上磨了几磨,又劈了两下,看着勉强还能用,便往腰间一插,转身就走。

    宫氏、玉翟与周姨娘看得目瞪口呆,仿佛瞧见了外星人在南京正阳门大街上跳舞。陈氏飞快地拉住女儿,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地问:“你拿柴刀做什么?”

    “自卫啊!”明鸾奇怪地看着她,“你不是不放心我一个人出门吗?我带着柴刀出去,如果遇上有坏人要欺负我,我就一刀砍过去。反正我年纪还小,就算砍死了人也用不着偿命。”

    陈氏的眼睛都瞪得快脱窗了:“什……什么?”

    明鸾右手一把捞起准备好的包袱,便往门外走:“你们赶紧收拾屋子吧,刚才来的路上瞧见有粮店,买点米面回来做晚饭,我很快就回来了。”

    陈氏呆呆地看着她出了门,忽然惊醒,追了上去:“别去了!张八斤既叫人领咱们来这里,总会告诉你周爷爷的!”

    明鸾没回头,仍旧往前走。就算张八斤不主动告诉周合,周合也迟早会找上门来,可那至少得等到晚上了。她们被安排到这座房子里,能不能安顿下来倒在其次,周围的环境就叫人不安心,怎么也得找个熟悉广州的人帮忙打点吧?光靠宫氏和陈氏这两个小女人,哪怕再加上个周姨娘,实在叫人不放心,她还不如亲自走一趟呢!

    今日天阴有雨,路上行人不多,车马也不多,明鸾走在大路上,倒不觉得害怕。小孩子记性好,她方才记下的几个标记都找到了,方向也没出差错。路上曾有人向她搭话,问她要去哪里,她没理会,就直直往前走,左手挽着包袱,右手握住刀把,愣是没人敢上前继续搭讪。她只走了一刻多钟的时间,便看见了府衙的飞檐角。

    府衙大门前有两个差役袖着手或立或坐,正在说闲话。明鸾便直接走了过去:“请问大叔,今儿才来的流放犯人是不是已经打完板子了?现在是去了哪里?”用的是粤语,还边问边塞了两块碎银子过去。

    那两个差役愣了一愣,对视一眼,都笑了。年轻些的差役甲问:“小丫头,你是犯人家眷?怎么不见你家大人?”

    明鸾有些吃力地答道:“我家大人就在附近,只是都是女眷,不方便跟大叔们说话,才让我来的。”

    “哦?”另一个年长些的差役乙看了看手心里的碎银,“这个是你家大人给你的?话也是她们教你说的?”

    明鸾没有正面回答:“大叔就别问这些了,直接告诉我吧!”

    差役甲笑道:“丫头脾气还挺大的。得,我告诉你,犯人已经打完板子,押回牢里去了,你是不是要去探监?”

    “如果可以,当然是想去的。”明鸾犹豫了一下,“不知押送我们来的几位差大叔是不是已经离开了?”

    “你问他们做什么?”

    明鸾自然不会据实相告:“哦,一路上多亏他们照应了,我想向他们道谢。”

    差役甲还要再问,差役乙便劝他:“行了,她一个孩子,何必为难她?我带她去大牢那边吧。”前者便不再问了,还笑着跟明鸾说:“押送的长班里有一个也在大牢那头呢,别人倒是不知道去了哪儿。”

    明鸾向他们行了大礼:“多谢两位大叔了,大叔们好人有好报,今年过年一定发大财。”差役甲一听便乐了:“小丫头嘴还挺甜,好,承你吉言了!”

    明鸾抿了抿嘴。广东人好象就喜欢听人说这类吉利话呢,这招投其所好,果然有用!

    差役乙带着她绕着府衙外墙走了一大圈路,路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她说闲话,还时不时打量她的神色。他的官话倒说得挺好,明鸾松一口气之余,也提高了警惕,一路小心回答着,很注意不露出什么不该泄露的口风来,没过多久便到了府衙后方,只见前头又有一处建筑物,门口挂着“广州府衙大牢”的牌匾。

    差役乙带着她进门,跟一个狱卒说了几句话,又回头朝明鸾使了个眼色。明鸾愣了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递了一小块碎银过去,差役乙接过碎银,递给那狱卒,后者掂了掂,脸上便换了笑,朝明鸾招招手:“过来吧!”带她去看章家父子。

    章家父子三人被关在一处单独的牢房里,与别的犯人都隔着一定距离。三人全都趴在干草堆上,穿的深红囚衣背上已经染上了黑痕,明鸾一瞧,心下便是一紧,担心那都是血迹。

    章寂、章放与章敞见是明鸾来了,都大吃一惊。章敞几乎当即便从草堆上滚了下来:“你怎么来了?你母亲呢?!她怎能放你一个人进来?!”

    明鸾拿出包袱:“母亲那里走不开,我是来给你们送药和干净衣裳的。伤得要不要紧?要是能站起来,赶紧先上药吧!”

    章放章敞听说有药,都大喜过望,接了药先给章寂用了,再相互送药。章敞又问女儿家里人的情况,明鸾一一说了,他们不由觉得后怕:“你怎的这般大胆?就不怕路上会遇见拐子?”

    “拐子总要拿话骗倒人,才能把我拐走。我谁都不理,谁都不信,谁能拐走我呢。”明鸾还给他们看腰间的柴刀,“如果要硬把我拉走,我就一刀砍过去,看他们还敢不敢了!”

    章敞皱眉骂道:“你以为自己有多出息?真要遇上歹人,不等你抽出刀来,就已经被人打晕了,到时候你哭都没办法哭去!”

    明鸾不服气地道:“那也要看是在什么地方。这里是府城,离衙门又近,我一路走来,都是大道,路上还有行人,哪个歹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将我掳走?他们图什么呀?我又不是长得特别好看,卖了我也不过值几两银子,他们要想拐人,哪里没有穷乡僻壤?偏要在知府大人的眼皮子底下赚这几两银子?!”

    章敞气急:“我是你父亲,不过骂你一句,你倒有一车话来驳我,这是哪门子的孝道?!”

    明鸾不甘示弱:“我也是担心祖父、伯父与父亲的伤势,才急急跑来送药的,就算父亲骂我,我也不能忘了孝道!”

    章敞瞪大了双眼,半天说不出话来。

    章放在背后忍不住偷笑,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罢了,老三,鸾丫头其实也是为了咱们好。你这闺女不错,以后就少骂她两句吧。”

    章寂也在一旁低咳轻笑,抬头问孙女:“老周那边可有消息?”

    明鸾忘道:“没有,我正想过来找张大叔他们。他们跟周爷爷约好了晚上碰面的,我也要跟过去问问周爷爷,看能不能打听到祖父你们会被分派到哪里去。”

    章寂点点头:“眼下天色还早,你赶紧去找老周。张八斤陪着左四不知做什么去了,倒是陈大志方才就在外头与狱卒办交接。你这会子出去,应该还能追上。别耽误功夫,快去,我们好着呢,不必担心。”

    明鸾闻言忙起身:“那祖父、伯父和父亲好好休养,我明儿再来。”转身到一半,又回头问:“今晚你们有饭吃么?要不要我们送饭?”

    “不必,牢中有饭可吃,倒是被褥不足,晚上怕是受不住。”

    明鸾拍了拍脑袋,什么都记得了,偏忘了被褥。

    她走出牢房,在门口遇见差役乙正跟狱卒说话,陈大志竟然就在旁边,不由得大喜:“陈大叔!方才怎么不见你?真是太好了!”

    陈大志笑道:“怎么只你一个来了?我方才上后头出恭,出来才知道你来探监。”

    差役乙笑着说:“这是你押送的犯人的家眷?小丫头挺有意思,聪明,有眼色,懂规矩,胆子还挺大。方才我在衙门前看着她腰里插着把柴刀,直直走过来,心里直冒冷气,还当她要干什么呢,原来是打听消息来的。明明只她一个人,她还骗我们说家里大人就在附近看着。”

    明鸾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怀里的柴刀:“我一个人走路,心里害怕,又担心遇到拐子,拿着把柴刀,胆气会足些。”说完从袖里掏出最后两块碎银,恭恭敬敬地递给狱卒:“这位官爷,牢里晚上冷,我家祖父、伯父和父亲身上有伤,怕是受不得风寒,能不能请您给他们弄两床被褥?”

    那狱卒笑眯眯地接过银子:“好说,好说。原就备下了的,只是时间还早,没来得及送去。”

    明鸾心知他这是说辞,但还是露出了感激之色,说了好些好话,哄得对方高兴了,方才转向陈大志:“陈大叔,你们几时去吃晚饭?”

    陈大志愣了愣,很快明白了她言下之意:“正准备去呢,你也过来吧,我给你指几间卖米卖面的小店。”与差役乙、狱卒等人告辞,带着明鸾走出大门,才问:“你要去见周掌柜?”

    明鸾点点头:“周爷爷怕是还不知道我们住哪儿呢。张大叔不知怎的,叫个衙役领我们过去,自己倒走了。”

    陈大志有些迟疑:“我听他说过,好象老左在城里有事要办呢,罢了,我带你去找周掌柜吧!”

    周掌柜的铺子在城南,因路途远,陈大志问府衙借了匹马,明鸾跟着他骑马,这回没能记住经过的路线,只大概记了个方向。

    明鸾见陈大志对城中道路似乎挺熟悉,便问他:“您以前来过广州城吗?”

    “来过。”陈大志翻身下马,“我几乎每年都押犯人往这边来,跟衙门的人都混熟了。老张和老王也来过两回,只有左班头是头一次来。”

    “他既然是头一次来,怎么还能做班头?”

    “他品阶本就比我们高,做班头有什么奇怪的?”陈大志扫视一眼前方一排商铺,指了指其中一间:“就在那儿!茂元升。”

    明鸾眼尖,已经看见铺子门口站着的那个伙计,正是周合商队里的人,心中一喜,忙跑了过去。

    周合此时就在铺子里,他虽是为了章家人才南下的,行商只是掩饰,但到底是带了货物来的,总得入账,正忙着,忽然见明鸾来了,也吃了一惊,继而欣喜,听明鸾说了陈氏等人落脚之处后,忙差了伙计送米面肉菜过去,顺便帮着打扫房屋,便拉了明鸾到铺子后头的宅院中,道:“鸾姐儿就留在这里吃饭吧,我先跟陈官爷把账结了。”

    明鸾心知他说的结账是什么意思,便让他去了,乖乖坐在屋里打量四周的陈设。屋中家具都是半旧的,有些年头了,一应茶碗用具等物都是普通货色,半点不见奢华,十分朴实低调。门外时而有伙计进出,将货物送进厢房里去,还有个中年的男人时不时出入对面的房间。

    不一会儿,周合回来了,笑道:“总算把账结了,接下来只要照先前约定好的,把其中几位的去处办妥就好。累了半天,鸾姐儿可饿了?我叫人送点心来。”

    明鸾摇摇头,问他:“周爷爷,您可曾打听过,我祖父他们到底要被分派到哪里去啊?”

    周合顿了顿,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目前还说不清楚。本来这边铺子的掌柜已经打点好了,清远卫的千户是他熟人,那里也缺军户,若能到那里去是再好不过了,府衙也点了头。不想方才来了新消息,清远卫的缺被人顶了,你祖父他们竟然没了去处,只能另择卫所。这实在叫人不由深思……”

第五十七章 小鬼

    明鸾没想到会有这种变故,忙问:“先前已经安排好发配的地方了吗?怎么没听您提过?”

    周合叹道:“这事儿是姑爷早就下令办的,茂元升的掌柜马时元早在上个月就已经收到信了,我一直在路上,只知道有这件事,却不知详情,来了才听马掌柜说起,只是没想到会有此变。”顿了顿,露出深思的神色,“说来也奇怪,马掌柜在广州经营多年,在府衙里也有几个熟人,你们家这件事,他是早早托了关系的,连正式文书都办下来了,就等人到了,马上就能发配过去。若说你们来得迟了,被人顶了缺,还有可能,可你们明明来得比预计的早,怎么还有人顶了去?”

    明鸾心下一动:“会不会……是有人要做手脚?会是京城里的人指使的吗?”

    周合皱了皱眉:“京城里正忙着改元的事,哪里有闲心过问章家人的去处?他们要是想赶尽杀绝,你们根本到不了这里。”

    明鸾想想也是,但如果不是新皇帝和冯家在搞鬼,又会是谁呢?“会不会是巧合?恰好有别人看中了那个缺?”

    周合轻哼一声:“哪有这么多巧合?清远卫虽离广州城近一点,却算不得上好的去处,今年广东有好几处卫所扩充人手,其中不乏油水丰厚又清闲的地方,也有风险大却容易立功的,清远卫不论跟这两条中的哪一条都不沾边,论油水,比不得别人,论清闲,也比不得别人,论立功机会,也只是小打小闹。若不是马掌柜认得那里的千户,可以请他对你一家多加照应,也不会看中清远。”

    明鸾想想,觉得也有道理。她在来广州的途中走水路,曾经路过清远,虽只是匆匆一瞥,也知道那不是什么发达地区,但这无法解释事情的缘由。她皱起眉头:“那又是为了什么呢?还是说……那个顶掉我们家的缺的人,本来被安排的去处还要更糟一点?”

    “别只顾着在这里瞎猜了。”周合道,“一会儿你母亲他们就来了,我也派了人去打听消息,到时候再说吧。”

    明鸾只好闭了嘴默默苦想,没多久,宫氏与陈氏当真来了。

    陈氏进门一见女儿,就扑过来上上下下检查一番,确认她平安无事,方才松了口气,却忍不住斥责:“你怎么就敢一个人出门呢?!若路上出了事,叫母亲怎么办?!”

    明鸾早就没力气跟她多解释了,便顾左右而言它:“只有母亲跟二伯娘来了吗?周姨娘、二姐姐和三弟他们呢?”

    “他们在家呢。”宫氏顺口回答了她,眼珠子往屋里四处打量,“这里就是三弟妹娘家在广州的铺子呀?倒比我想象的朴实许多。”

    陈氏微微笑了笑,转向周合:“多谢周叔了,这一路上都是你替我们全家打点,到了广州,还要你继续为我们操心……”

    周合方才得了伙计的回报,脸色正有些不好,闻言只是摆了摆手,便请宫氏与陈氏上座:“有些事要跟二位商量,鸾姐儿也坐下听听吧。”

    明鸾等人见他神色严肃,都有些不祥的预感,忙老老实实在桌前坐下。

    周合道:“首先,我要给九姑娘和亲家二奶奶赔个不是,你们住的地方,原是这里的马掌柜选定了,再请托府衙的人帮忙安排的,本该一应家具用品都齐备才是,而且屋子也是完好无损的,只是外头看着略平实些,与富贵人家的住所不能比……”

    他话还没说完,宫氏便忍不住插嘴道:“那还真是多谢了,那位马掌柜实在是用心,特地给我们找了间破屋子,周围还住了许多不三不四的人!”

    陈氏脸色一红,低下头去,面有愧色。明鸾却凉凉地说:“有房子住就不错了,我方才在府衙里,听那里的差役说,之前也有象我们家这样的流放犯家眷,连屋子都没有,要在后街搭草棚子睡马路呢!”宫氏气恼地瞪了她一眼。

    周合轻咳一声,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请让我把话说完!”

    宫氏有些讪讪的,不自然地摸了摸鬓角。

    周合继续道:“马掌柜原本安排的屋子确实还好,还为此付了十两的房租,因不知你们几时能到,特地租了两个月。但问题是,方才我派去帮忙收拾房屋的有一个是这里商号的伙计,他去过马掌柜租的房子,与你们现在住的根本就不是同一个地方!”

    众人都吃了一惊,陈氏忙问:“难道是有什么地方出了差错?”宫氏也道:“会不会是中人使诈?”唯有明鸾想了想:“这个跟顶我们家缺的人是不是一伙的?”

    周合答道:“是不是一伙的不清楚,但府衙的人虽私下收受钱财,却自有规矩,收了钱就得办事,否则谁还敢找上门去?马掌柜方才遣了人去衙门打听,才发现他那熟人被派往惠州府办事去了,至少要到七日后方才回转,房子的事就转托给了别人。”

    宫氏马上问:“难道这人是自知心虚,逃了?”

    明鸾却驳道:“我们家的事虽算不得什么,却也不是可以四处嚷嚷的,既然马掌柜敢托他熟人办这件事,可见那人是信得过的,不可能拿了钱就走人,一定是有别的缘故!”

    陈氏连忙看向周合,周合叹道:“鸾姐儿猜着了,马掌柜上那熟人家里问过,才知道他是今天中午之前忽然接到差遣出城的,因为走得匆忙,只来得及跟家里人说一声,收拾了几件衣裳就走了。他老婆临时回了邻街的娘家省亲,得了信赶回来,都没见着人。马掌柜仔细问了问时间,恰好是在左班头他们押着亲家老爷他们进府衙之后不久的事,只怕还不足半个时辰!”

    明鸾听出几分异状:“难道……是因为有人知道我们家到了,所以临时将我们打点好的人支开,好对祖父他们下手吗?那他们一定还有后招!”

    周合点点头:“确实很有可能。”

    陈氏顿时六神无主,宫氏也慌了:“这可怎么办哪?!好不容易熬到今日,却又遇上这等变故,莫非真是天要亡我们章家?!”说着说着便大哭起来。陈氏也跟着默默落泪。

    明鸾不耐烦地看了宫氏一眼,站起身对周合道:“马掌柜现在在哪儿?他既然能打点好府衙的人,总不会只靠一个熟人吧?而且公文都下了,那知府必定是点了头的,可见广州府衙里做手脚的一定不是知府!只要不是知府,我们就还有希望!”

    周合递给明鸾一个赞许的眼神,微笑道:“说得不错。我方才问过陈大志了,虽然押送犯人的公文是由左四交上去的,但他跟在后面也对当时的情形略知一二,据说公文是知府身边一位李师爷收的,后面打板子、入监等事也都是这位李师爷下的命令,甚至连章家人暂时未定卫所之事,也都是出自这位李师爷之口。我已经请马掌柜去打听这位李师爷的底细了,想必不日便有消息。”

    明鸾松了口气,忙笑着向他道谢:“多亏您了,周爷爷,不然我们一定会抓瞎的!”

    陈氏也含泪下拜:“一切就拜托周叔了。”宫氏也讪讪地跟着行礼。

    “不敢,不敢,自当效命。”周合拱手微笑。

    明鸾与陈氏、宫氏在茂元升后院匆匆吃了一顿饭,又带了一篮子点心宵夜,在两名伙计护送下回到住下。这时茂元升的人已经帮着将房子打扫干净了,破损的院墙也用木板补上,换了新木门,屋中一应用具被褥都置办齐备,甚至连厨房门口的水缸里也挑满了干净的井水。周姨娘见天色已晚,便做了些简单的饭菜,与玉翟、文虎一道吃了。明鸾她们进门时,正好遇见周姨娘在院子里刷碗。

    宫氏将带回来的点心摆到桌面上,叫女儿来吃。玉翟却说已经吃过了,躲在屋里不肯出来。宫氏不悦,又不能对着女儿发火,便拿旁人来撒气:“周掌柜也真是的,方才说了半天的话,明明已经另行安排了住处,怎的还要我们继续住在这等鬼地方?!”她嫌弃地扫视周围一眼:“简直就是乞丐窝!”

    明鸾刚刚送了伙计们出门,回屋听见这话,又见陈氏低头喝茶,没有驳回去的意思,撇了撇嘴,道:“二伯娘,有地方住就不错了,如果不是周爷爷派人来帮忙,我们连乞丐窝都没得住呢!难道真要靠您和我母亲两个人收拾屋子?人总要有感恩的心才好,人家又没欠你,别把人家的好意都当成理所当然!”

    宫氏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明鸾也不理会,径自走到陈氏面前对她道:“母亲,周爷爷不给我们换地方,也是为了不打草惊蛇。府衙里到底是谁在捣鬼,是只有一个李师爷,还是尚有别人,都还没查清楚呢,咱们先忍几日,等周爷爷查到结果再说。反正我们在广州城也待不了几天,以前比这还差的屋子,也不是没住过,吃点苦头又怕什么?”

    陈氏以为她误会了自己,忙道:“我何曾嫌弃这里来着?周叔千里奔波,一路护送我们,已经操碎了心,我怎会如此不识好歹?只是一日得不到准信,心里始终有些不安。”

    明鸾笑了笑:“不安谁都有,但我们也要有信心。你仔细想想,三千里路我们都坚持下来了,之前也不是没有吃过大苦头,再糟糕又能糟到哪里去?这里山高皇帝远,可比京城强多了。我问过陈大叔,说只要我们到了卫所,就是正式的军户,到时候祖父他们都不必再带刑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呢!”

    陈氏勉强笑笑,点了点头:“好,你说得有理,母亲听你的。快些梳洗了睡下吧,明儿还要去探监呢。”明鸾应了,母女俩忙碌起来。宫氏看着她们自顾自地忙活的样子,觉得无趣,摔了帘子进屋,迎面就挨了女儿一个白眼。

    宫氏不解:“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玉翟只觉得又羞又恼,鼻子一酸,眼泪就下来了,猛地背过身去:“没事!”

    一夜无事,第二天早上起来,明鸾便跟在陈氏身后帮着烧水、做早饭,还自告奋勇去打探集市在哪里,以防接下来几天需要采买东西。陈氏昨日被她吓了一跳,愣是拘着她不许出门,明鸾拗不过她,只得闷闷地蹲在院子里发呆,呆了一会儿,又拉过昨儿的柴刀砍起那堆散乱的柴枝来,只半个时辰功夫,便砍完了,全都砍成一尺半左右长短,堆到院墙底下码得整整齐齐。陈氏忙完厨房里的活走出来,便看着那堆柴发呆。

    明鸾在太阳底下咧开嘴,露出两排小白牙,晃了晃手里的柴刀:“还有啥要我干的?一起说了吧!”

    这天下午,她总算突破陈氏的防线,成功走出大门跟巷子里的两家邻居搭上了话,打听到前往最近的集市的路线。到了第二天上午,她又进一步打听到附近最便宜的粮店是哪一家,甚至还打听到巷子里哪位大婶会收购别人做的针线活,而且工钱给得还不低。这天下午,她成功忽悠到几位三姑六婆,在她们的引介下,再次遇上那天引他们到这里的那位衙差,并且从他那里打听到,是李师爷吩咐他把犯人家眷带到此处的,之前他从没听说过府衙已经有人给章家家眷安排了住处。

    这天晚上,周合派人来接陈氏、宫氏与明鸾去议事,明鸾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告诉了他,他也说出了自己手下探得的情况,才把事情给弄清楚了。

    原来知府大人前不久生了一场小病,病后休养,又赶上腊月将近,衙门里无甚要紧公务,便把日常琐碎公文杂事托付给了亲信李师爷。而这位李师爷赶巧了,他老婆跟南海卫大鹏千户所的千户是堂兄妹,而那名千户的老婆又跟雷州卫指挥使的老婆是姐妹俩。雷州卫指挥使姓高,原是江北世家子弟,族叔现在朝中任职工部右侍郎,有一个女儿,正值婚龄,想要与冯家五少爷冯兆中结亲,为此高家上下都在暗中拼命使力呢。

    虽然冯家没提过要对章沈李三家如何,但高家有心巴结国丈家,便想给章沈李三家下点绊子。章家先到了,他们虽还未来得及准备好,却也不想轻易放过。李师爷在府衙多年,对衙门里的情形一清二楚,早就知道马掌柜暗中打点上下,无奈广州知府跟高家不是一路的,只能暗中做点小手脚,将办事的人支走,好给章家添堵。接下来他们还要瞒过知府的眼睛,把章家人给弄到雷州卫或南海卫去呢。

    明鸾听得直叹息:“这就叫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了!咱们又不曾得罪什么高家低家的,这李师爷跟我们八竿子打不着,还要给我们添麻烦,真是吃饱了撑着!”

    宫氏却直恨得咬牙切齿:“什么阿儿物!区区一个工部右侍郎,也妄想高攀皇亲国戚?也不瞧瞧自个儿是什么身份!”转头问陈氏:“工部右侍郎家的女儿,我们好象见过对吧?那时只当是个好的,没想到这般不知廉耻!”

    陈氏无意顺着她的口风去抵毁人家女儿,便对周合道:“如今可怎么办呢?既然他们是瞒着知府行事的,能不能将事情透露出去?”

    周合叹息着摇头:“广州知府与章家、陈家皆无交情,便是知道了,也未必会站在我们这边,所幸那李师爷等人还不曾更改章家发配之地,还有回转余地。这些事只管交给我,问题是,你们觉得哪个地方好?”

    明鸾忙问:“难道还能选?依我说,只要不去这些坏人的地盘就行了,如果条件稍好一些,自然更为理想。”

    “那李师爷早早做了手脚,往我们本来看好的卫所提前派了人过去,如今清远卫已经满员了。”周合道,“眼下时间紧迫,就怕拖得久了,他们先下手为强,我们便不好更改了。正好有三处卫所近日都报上来说缺人,需要尽早发配人手过去。若我们选中其中一处,早早动身,他们反而不好阻拦。”

    居然有三处那么多?

    明鸾惊喜地凑过去:“是哪三处?”

    “一处是南海卫的东莞千户所。”

    “咦?!”明鸾一惊,她记得周合方才提过,那伙人里头就有个南海卫的千户。

    周合微微一笑:“东莞千户所跟大鹏千户所不在一处,而且这两位千户素来不睦,去了东莞,至少可保上锋不会与奸人勾结,但那里也有一点不好。”

    宫氏忙问:“是哪一点?”

    “东莞千户所在海边,肩负海防重责,时有出兵机会,若是倭寇来袭,还会有凶险。听闻去岁东莞千户所就有不少人阵亡,连军户眷属居住的村子也遭过劫掠。”

    陈氏倒吸一口冷气,宫氏连连摇头,明鸾果断一摆手:“还有两处是哪里?”

    “一处是潮州卫的靖海千户所,一处是德庆千户所。前者听说也有倭寇,后者则闹瑶乱,而且这两个地方离广州府城都相当遥远。”周合正色道,“你们三人是做不了主的,明日若去探监,就把这件事告诉亲家老爷,请他父子三人做决定。”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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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鸾介绍:
这年头流行穿越,她也穿了一把
成了侯门千金,正室嫡女
姨娘庶弟堂姐表哥样样齐全,她以为这是个宅斗文
忽然发现自家跟朝廷夺嫡拉上了关系,原来是个权谋文
一转眼,父祖获罪流放,家眷回乡,好吧现在是种田文了
什么?她也要跟着去流放?
其实这是个坑爹文吧?!
斗鸾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斗鸾,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斗鸾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