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大行
衡王朱允熞站在宫殿门前,木然看着宫中一片素白,半日没说出一个字。
他被“绑架”了几日,虽然有吃有喝,没受什么苦楚,但整个人都清减了,眼中阴鸷之色更甚。
王府随侍早已得了消息赶到,见他这副模样,也不由得胆战心惊,小心上前问:“王爷,是不是……先换了孝服再说?”
衡王斜了他一眼,一声不吭地往前走,随侍慌忙叫人跟上。主仆一行往前走了没多久,便看到迎面来了一群人。衡王认出为首的是自己的亲姑姑安庆长公主,脸上不由得更阴沉了几分,双脚也慢了下来。
安庆长公主原就是寡妇,但既要进宫,自然也要正式穿戴一番,比平时家常打扮又添了几分贵气。她刚刚在大行皇帝灵前哭了一场,两眼肿得如同核桃一般,扶着侍女有气无力地走着,想着是不是到皇后那里歇一歇,见衡王迎面走来,不由得愣了一愣,旋即露出惊喜之色:“允熞?阿弥陀佛!你可算回来了!”急急走上去拉住了对方细细打量,眼里又冒出了泪花:“瘦了,你受苦了吧?可曾受伤?那起子逆党真真胆大包天,居然敢对天家皇子下手!”
衡王盯着她的表情,淡淡地道:“叫姑母担心了,侄儿无事。”
安庆长公主闻言放下心来,但随即又忍不住痛哭出声:“你虽无事,可你父皇却……可怜你自幼得你父皇宠爱,却未能见他最后一面……”哭了一会儿,发现衡王没有跟着哭,她心下疑惑不解,但也只以为是对方甫脱险地,精神不济,也没多想,便劝他:“快去换了衣裳,先到你父皇灵前告诉他你已经回来了,也好让你父皇安心。”
衡王不咸不淡地应了,视线却转到安庆长公主身后的两名青年身上,两人他都认得,但他今天对左边那一个更感兴趣,便扯了扯嘴角:“郭钊也来了?我听说你如今管着姑父留下来的人手和产业,理应忙碌非常才是,没想到也会陪姑母进宫。”
郭钊敏感地察觉到他话中的敌意,心下疑惑,嘴上却答得飞快:“回衡王殿下的话,在下俗务再多,也没有师母重要。师母为大行皇帝悲痛不已,在下生怕她伤心太过,会伤了身体,便跟着进来侍候。”
衡王点点头:“你倒是个有心的。”才说完这句话,便飞快地盯住了对方:“我听说姑父从前曾经收罗过一些身负奇技的人手,什么飞檐走壁、偷鸡摸狗的事都能干,若不是身有残疾,口不能言,早就被各王公贵族奉为上宾了,是不是真的?”
郭钊微微皱了皱眉,安庆长公主更是沉了脸:“允熞,你这是什么话?你姑父生前何曾收留过这样的人?不过是听说军中一些身有伤残的老兵,退役后无所营生,才好意收留了几个,让他们有个差事能养活妻儿罢了。你都是从哪里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衡王和气地笑了笑:“是侄儿说错了,姑母别见怪。侄儿只是一时好奇,想要问问,既是身有残疾,又怎会有传言说他们都是高人呢?”
安庆长公主对这些事一贯不上心,便道:“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你怎么就信了?眼下是什么时候?还不赶紧回宫换衣裳到你父皇灵前跪着去?还有你母亲和哥哥,这几天为你担心,都快病倒了,你也该看看他们去。你哥哥就在乾清宫跪灵,你先过去见他一面,也好叫他安心。”
衡王眯了眯眼:“我听说父皇留下遗诏,立二皇兄为储,继位大宝,是不是真的?”
安庆长公主点点头:“确有此事。”想起之前的传闻,她便柔声安慰道:“允熞,你别多心,虽说悼仁太子余党将你绑了去,害你错过见你父皇最后一面,但你素来鲜少涉足朝政,比不得你哥哥有经验。你父皇虽一时恼了你哥哥,但为了朝廷稳定,还是会选择你哥哥为储的。你失踪这几日,你哥哥没少为你担心,日夜难安,你可不能误会了他,伤了兄弟之情。”
衡王没有接话,只是再问:“听说遗诏是由姑母宣读的?”
安庆长公主又点了头:“是,是我宣读的,怎么了?”
衡王盯着她:“那真是父皇的旨意么?姑母没弄错?”
安庆长公主有些生气:“自然是你父皇的旨意!你若不信,只管问乾清宫里侍候的人!”
衡王冷冷笑了一下,没有应答。
郭钊惯与三教九流打交道,自然能看出衡王眼中的讥讽与不满,虽然心中讷闷,但也知道对方绝不会平白无故在这种场合、这种时机问起这种事,忽然想起了衡王离奇失踪后的传言,再联系上对方此刻的态度,心道一声不好,连忙道:“衡王殿下,师母宣读遗诏,原是皇后娘娘的旨意,当时大行皇帝已经在乾清宫停灵了。您知道,从覆舟山过来,路途可不近。”
衡王仍旧没有应答。
郭钊小心地继续说:“此外,先生生前确实曾经收留了几个身有残疾却会武的江湖人,原是一番好意,把他们送到庄子上过活,去岁先生过世,师母要守孝,无心料理这些俗事,在下问过那些人的意思后,便每人给了一笔银子,放他们各自回乡去了。殿下若是想要见一见,怕是有些难办,若殿下实在感兴趣,其中有一人倒是住得不远,传他来一趟还算便宜。”
衡王挑了挑眉:“是个什么样的人?哑巴吗?”
郭钊一听便知道自己猜对了:“确实是个哑巴,早年也是个好手,一对流星锤使得十分不俗,只是得罪了仇家,叫人将舌头剪了,又把他的腿打折,虽然先生生前曾为他延医诊治,也只勉强能走动罢了,倒是有一手好跌打功夫,回乡后做个乡下大夫,日子倒也过得。”
若是个瘸子,那就对不上号了。
衡王对郭钊的话只是半信半疑,便笑了笑:“那还真可惜。”又问:“其他人呢?”
“大多数都回乡了,至于近况如何,倒是不清楚。”郭钊知道事关重大,也不敢把话说死,“若殿下实在想见他们,在下回头就命人去打听他们的住处,再召他们入京,可好?”
“那我就等你的消息了。”衡王向安庆长公主草草行了一礼,便绕过他们离开。安庆长公主不由得讷闷:“允熞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脱险归来,也不去皇上灵前哭丧,便没头没脑的问了我这些话。”
郭钊心情沉重,想了想,问:“师母,先生收的那些人,虽然大多在先生过世后遣散了,但也有不少人因各种缘故滞留在京。因师母不喜,弟子也就没有过问他们的生计,不知道会不会惹出什么乱子来。”
“会惹出什么乱子?”安庆长公主问,“我早说那些人身上江湖气太重,不是良善之辈,偏驸马坚持要留下他们,说哪怕是白养着呢,也比放他们出去惹事强。我拗不过驸马,也就由得他去了,等他去世,我一个寡妇,留着这些人就是祸根,才会叫你都打发了。你那时不是说,大多数人都回乡了么?剩下的几个也由越王府接过去照顾了。难道他们还敢打着驸马府的名义在外生事不成?又是因什么事惹了衡王?”
郭钊再次迟疑:“弟子请师母示下,是不是把那些人的去处如实告知衡王殿下?如果他们真的惹恼了衡王,也是越王府的事,免得牵扯到师母身上来。”
安庆长公主皱了皱眉头:“你方才不说,这会子倒问我?罢了,一点小事,没必要宣扬得人尽皆知,当日越王本是一番好意,想着替驸马照顾那些残疾之人,若是他们在外头惹了事,那也是他们不好,何必损了越王与衡王的兄弟情份?若是衡王再问,你就说不知道他们的下落好了。”
郭钊心下暗叹,苦口婆心再劝:“师母,衡王殿下会在这时候不合时宜地问起那些人,想必自有缘故,我们不知内情,还是不要隐瞒的好。衡王与新君乃是同胞兄弟,便是有些口角,也没什么要紧。可若让衡王殿下误会了师母,岂不是伤了师母在皇后娘娘跟前的体面?”
安庆长公主正色打量了他一眼,良久,方才淡淡地问:“钊儿,你是不是话里有话?”
郭钊一惊,连忙跪下:“弟子不敢。”
安庆长公主叹了口气:“罢了,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但有许多事不清不楚地,若是坦白说出来,反倒引得他们兄弟生隙,还不如不说。至于皇嫂,她素知我的为人,不会误会的,你若不放心,一会儿我跟她打声招呼就行了。方才哭了许久,我已经累了,实在无力再撑下去,先找个地方休息吧。”
郭钊张了张嘴,想要再劝,但见安庆长公主面露倦容,又觉得惭愧不已,不敢再多说什么,连忙叫上侍女,侍候她往附近的宫室走去。
且不说衡王到了大行皇帝灵前如何与新君及幼弟相见,兄弟三人又生出什么嫌隙,国丧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没多久就传到了流放在外的章家人耳朵里。
章家一行人此时已经到达了江宁,就在江边一处小小的驿站落脚。听押解的差役说,是要在这里换船。刚一进驿站,就听说了皇帝宾天的消息。
明鸾想起离开南京城时远远听见的那阵钟响,以及当时章寂等人满面是泪朝着京城方向叩拜的情形,便知道皇帝是真的死了,而且就死在他们一家离京的时候,心中不由得叹息不已。
如果皇帝没死,还能指望他有朝一日病情好转,重掌朝政,把章家捞回去,但他居然死了,也就等于章家再没了指望。看越王与冯家居然对章家做得这么绝,好好的侯爷都象普通重犯一样刺了字,就知道他们已经占了上风。如果现在做皇帝的真是越王,那明鸾能祈祷的,就只有他新登基后有很多事要忙,没空来打击章家这个手下败将了。
事实上,章家从来就算不上是他的手下败将,双方根本就没有交过手,只是因为有了个猪一样的队友,才会落到今天这个处境的。
想到这里,明鸾偷偷看了一眼沈氏,撇了撇嘴。
沈氏压根儿就没发现明鸾的表情,她此时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因为据言氏所说早就在前一天出发流放太原的沈家和李家,事实上都滞留在江宁的这处小小的驿站,尚未北行。她原以为要到太原后才能与亲人团聚,万没想到刚一离京,就能遇上他们,自然是喜出望外。
欢喜之余,坏消息也一个一个接着来了。因为病情沉重,沈老爷子在大理寺牢中就死了,沈老太太也没能熬过去,夫妻俩双双赴黄泉,如今沈家只剩下独子沈儒平和妻子杜氏,以及他们的一双儿女沈君安、沈昭容,其中沈君安因为在狱中生了天花,病到今天还未完全痊愈,而且由于高烧多日,整个人都痴痴呆呆的,哪里还有往日半分聪明伶俐?叫人看了都心酸不已。
李家只有沈氏之妹一家是被判了流放,家族中其他人的刑罚要轻得多,而他们一家人里,两位老人只是清减了,倒还算康健,再加上李沈氏夫妻夫人及他们的三名儿女、两个小妾,人口也不少。
沈李两家提前一天离京,却在江宁停了下来。原因是押送他们的官差职责只到这里,接下来就要换另一批差役兵丁,但后来的这批人听说犯人里有个天花病人,都不肯走了,坚持要等他好了或是死了才肯出发,生怕会被传染。无奈之下,官差只好滞留此地。
沈氏得知消息后,赶去看望了侄儿一趟,回来找到洗砚说:“我侄儿病情已经好了,只是病后体弱,尚需调养,却是不会过人的。如今驿站里的人视他如猛虎,连饭菜食水都不愿提供,叫他一个孩子如何能撑过去?还请小哥帮着请一位大夫来瞧瞧,替他调养调养。”
洗砚犹豫了,便去问陈氏的意思。他原是陈家奴仆,自然是听从陈家人号令行事的。陈氏知道后想了想:“这也是应该的。既是一场亲戚,便请了大夫来替他瞧瞧。”
洗砚领命而去,真的寻了个大夫来,替沈君安诊治,结果是他确实已经熬过了最凶险的时候,但一日未痊愈,就不该再移动,谁也没法担保他这时候就不会传染别人。至于他眼下痴痴呆呆的模样,却是无法医治了。
听了大夫的话,沈家人都哭个半死,沈氏急得直跺脚:“哪里来的庸医!”又让洗砚再去请一位大夫来。
洗砚向陈氏回话道:“这已经是小的好不容易请回来的人了,城里的大夫一听说是天花,都不敢出诊,况且又不是正经大户人家的子弟,还是个罪眷,便是愿意出高价诊金,那些大夫还要担心会惹事。请回来的这位大夫在城中有些名声,不是没本事的乡下大夫,说的话自然是有些道理的。”
陈氏叹道:“好好的孩子病成这样,别说是亲生父母,便是我们旁人见了,也不忍心。大嫂子的娘家人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你就再辛苦一趟吧。”
洗砚无法,只好去了。明鸾小声拉过陈氏:“母亲,洗砚是奉了五舅舅之命来帮我们的,怎么好一直为沈家出力?你也别太为难他了。”
陈氏瞪她一眼:“不许这么说!沈家如此可怜,你还是个孩子呢,难道就没半点测隐之心?安哥儿从前还教过你下棋呢!”
明鸾心道不是我冷血无情,而是我对那家人本没有什么好感,加上他家孩子烧成了痴呆,也不是大夫能治好的,既然没有生命危险,又何必逼着洗砚为他家办事呢?她能看得出来,洗砚的神色已经很勉强了。五舅舅陈宏对沈氏本来就没什么好印象,他手下的人会愿意抛下正职替沈家办事才有鬼!
不过沈君安的情形确实可怜,正经陈家人陈氏都发了话,明鸾也就不多嘴了。她只是偷偷打量着差役们的情形,觉得有些不对劲,便找上了便宜祖父章寂:“祖父,差役们明明说了要在江宁坐船过江,北上凤阳的,可为什么他们只是在前院闲磕牙,却不见什么动静呢?”
章寂还未发话,章三爷章敞便板着脸教训她了:“少来打搅你祖父!备船自然是要费些功夫的,那些是差役,又不是船夫,要有什么动静?况且沈李两家还滞留在这里呢。”
这就是明鸾不解的地方:“我们与沈家、李家又不是一批的,他们在此滞留,是因为有个病人,我们为什么也要跟着滞留?”
章敞斥道:“你知道什么?这些事官府自有安排,你安心听话就是!”
章寂的反应却不同,他伸手制止儿子继续教训孙女,起身走到窗边往外看,神情肃然,细细听了一会儿差役们的说笑,他转过头来,脸色已经黑了:“不对,既然要北上太原,自然是先去凤阳,再转宿州、归德、开封,最后抵达山西,可他们议论的却是……一路走水路,不必靠两条腿,比别的差事轻省……”
第二十九章 坦白
明鸾不懂这古代的流放路线是怎么走的,但听祖父的口风,似乎不大好,又看了看二伯父章放与父亲章敞的脸色,预感更不妙了,忙问:“那些差役是押送我们的吗?会不会认错了?”
章敞迅速转向兄长,眼中露出希冀之色,章放却摇头道:“没有认错,确实是他们。刚来的时候,押送我们的官差与他们办过交接,因此洗砚小哥还特地去与他们搭话,塞了银子,不然我们一家也不可能得了这间屋子落脚。”
流放出京的犯人,按惯例是要锁进当地衙门的牢房里的,因他们一行不知何故被带到这处驿站落脚,驿站中没有牢房,原该往柴房等地方安置,沈李两家就被塞进了这个小院子的柴房中,十几口人与十来垛柴挤在一处,连睡觉的位置都不够。但章家因为有了洗砚的打点,却能得到一间偏厢,虽然屋里没有什么家具,却有一张破板床,一床旧被子,地方也宽敞些,还通风,比沈李两家可是强多了。
听了章放的话,章敞立时露出了失望之色:“难道……越王与冯家还要再折腾我们不成?如今我们都成了这个样子,还有什么体面?再受折辱,还不如死了干净!”竟忍不住哭了起来。
“男子汉大丈夫,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章寂早年曾经在军中历练,虽然说不上是什么名将,但也见识过铁血,最是看不惯这个儿子的软弱,见状狠狠地骂了一句,又瞥见小孙女明鸾毫无惧怕之色,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中生出几分好奇来:“三丫头,你在想什么?”
明鸾惊醒,忙答道:“祖父,那些官差是不是打算把我们送到别的地方去?可我们是刑部下令流放出京的,要去什么地方不是定死的吗?”如果是有人私下行事,没经过官方准许的,是不是能找点空子钻钻?
但章寂的话却打消了她的念头:“刑部既然下了判书,自然有明文指示,顶多就是有心人事后篡改了,但公文却是做不了假的,多半是官差受命瞒着我们,实际上流放地已经不是太原了。”
明鸾先是失望,闻言后连忙追问:“那会是什么地方?从南京出发……走水路的话,会是南方吗?”
章寂苦笑:“江南闽浙湖广皆富庶,怎会是流放之地?恐怕不是西南就是岭南吧,前朝还有往崖州去的,本朝倒是少见。”
崖州?是海南岛吗?从气候来看,倒是个休养的好地方。明鸾穿越前也是去过三亚旅游的,倒不觉得那里是个清苦所在,就是过海时危险一点,还有每年的台风比较麻烦,西南、岭南也各有各的好处,虽然西南少数民族多,民风可能比较彪悍,岭南还有瘴气什么的,但都是气候温暖的地区,土地应该也挺肥沃,适合种田。
这么想着,明鸾便道:“这些都是暖和的地方,现在已经是秋天了,家里众位长辈和弟弟妹妹们身体都不大好,如果去了南方,冬天也能好过些。”
章寂听了,神情柔和下来:“傻孩子,你道天儿暖和的地方就一定好么?”他虽喜明鸾小小年纪就表现镇定,遇变不惊,但也只当她是个聪明些的孩子,没有多想,便转向两个儿子:“如今还不知是不是改了流放地,也不知是改到了哪里,但如果不是去太原,原先的布置就通通用不上了。”
章放神色肃然,低声道:“父亲说得是,或许冯家就是因此才会在暗中做手脚。此事还需尽快确认,若果真如此,还当派人先行一步往北边送信才是。”
章寂点点头,叹了口气:“虽不知新君是哪一位,但看朝中的局势,恐怕是越王无疑了,圣上虽久病,然一直以来都只是小恙而已,没想到……”
父子三人对视一眼,都觉得黯然。虽然章家从来没有涉足皇位之争,但因为与太子有亲,本就被视作太子一方的人马,如今太子以元后嫡出、稳坐十三年储位又深受皇帝信重的资历,居然在一夕之间被害身死,妻子相殉,嫡子失踪,臣属一败涂地,实在叫人措手不及,而得登大宝的又是幕后凶手,章家别说东山再起了,恐怕连苛延残喘都很艰难。
三个大男人在为自己家族的前途而难过,明鸾倒是没在意,她本就认定了这次流放是要去过居家种田生活的,清苦些也没什么,只要努力,一样有好日子过,至于家族前程,那是什么?
她眼尖瞥见洗砚进了院子,忙招手叫他:“洗砚大哥,这边!这边!”洗砚脸色有些不好看,闻声倒是笑了笑,换了笑脸凑过来:“表姑娘有什么吩咐?”
明鸾摆摆手:“哪里有什么吩咐?只是有件事想拜托你帮忙。”就把先前那几个官差的议论说了一遍,道:“我祖父、伯父和父亲都担心会不会是换了流放地呢,你能帮忙打听一下吗?如果十分为难就算了。”
洗砚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小的这就去找那些官差说话。”
他朝章家父子三人行了一礼,便转身去了,不一会儿到了驿站前院,站着打量了一阵,认准一个最容易说话的官差,走过去打了招呼,笑着引他说些家常话,又问:“大哥脸色不大好,可是近日秋凉,穿衣没注意着了凉?可要多保重身子才是。”
那官差虽不耐烦,但伸手不打笑脸人,便也跟他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哪里是什么受凉啊,方才叫新来的上官骂了一顿,心里正不痛快呢!”
“哦?”洗砚眼珠子一转,“原来是有新来的大人,怎么先前没听说?他为什么教训大哥呢?小弟瞧大哥当差勤勉,资历也最深,便是新来的上官,也该给大哥脸面才是。”
那官差听得顺耳,态度也好了些:“小兄弟,你是不知道,那个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浑人,初来乍到,原是要接手押送朝廷钦犯的差事,本不与我们相干,偏要多管闲事。因他品级比我略高半等,我不好驳他的话,倒叫他训了半天去!”接着又颇有深意地看了洗砚一眼:“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错,这里是渡口边上的小驿站,一年也没几个官儿来,更没什么正经牢房——犯人一向是往衙门去的,既要在这里落脚,自然要给他们收拾间屋子出来,先前来的一批人已经占了柴房,再往柴房关,人都站不下了,只能往偏厢安排,偏这新来的上官脾气坏,非说我们对钦犯太过优容,你说这不是吃饱了撑的么?!”
洗砚心中硌噔一声,脸上却还维持笑容:“大哥当这差事,也有不少难处,若小弟能为大哥分忧就好了。”手下悄悄儿地塞了两锭银子过去。
那官差一掂量便知道重量,顿时笑了:“哎呀这怎么好意思?不过既然是兄弟的好意,那大哥就生受了吧!”却是推也没推,就干脆利落地收了下来。
洗砚又说了几句好话,接着便开始旁敲侧击:“不知船只几时能备妥?我们不好跟大哥一同上路,还要提前备好船只,跟着过江去呢。等到了下一处衙门,大哥交了差事,小弟再请大哥吃酒。”
那官差原本正欢喜着,本要顺口答他,话到嘴边却忽然咽了回去,想起京城来的差役的嘱咐,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这个说不准,你们比不得另外那批人,有个病人耽搁,快的话今日就能走了,再慢也不过是一两天的事。到时自然会跟你打招呼的,不必着急。”
洗砚微微皱了眉头,继续笑问:“说起来我方才在那边院子无意中听到有人议论,说有犯人是要从水路押走的,不知是哪位官爷的差事,倒比大哥轻省些。”
那官差勉强笑笑:“你听错了吧?哪里有这样好的差事?我还特地叫家里备了十好几双鞋呢,就预备着路上换穿。”又顿了顿,忍不住对洗砚多提点了一句:“你也给你主人的亲戚多备几双鞋吧,不然路上怕是要连脚板都磨破了!”
洗砚心中讷闷,嘴上道过谢,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回到明鸾这边来,将问来的事告诉了她:“可是表姑娘听错了?如果官差是要走水路押送犯人,自然用不着备那么多鞋子。”
明鸾皱眉,看向章寂,章寂沉思片刻,才道:“且看看再说吧,也许只是我们多心。”章放问:“父亲,洗砚小哥说的那个新来的官差,也不知是什么来头,虽说多半不是押送我们的人,但若他有心挑剔,我们在这里的日子也不好过。”章敞连连点头应和,又对洗砚道:“你再去想想法子,看能不能疏通一下。”
洗砚领命去了。明鸾瞥了便宜老爹一眼,对章寂道:“祖父,那人虽不好,但既然不是押送我们的人,那我们还是早点出发吧,离了他就好了。”
章寂冲她笑了笑,摸摸她的头:“小孩子不必操心,祖父自有主张。”
主张?他会有什么主张?明鸾不解地看着他,没有吭声。
院子里传来沈氏与洗砚说话的声音,沈氏似乎在埋怨后者迟迟未出门去请大夫,洗砚有些不耐烦了:“章大奶奶,小的身上还有亲家老爷吩咐的差事,自然是先紧着要紧的事做。沈家小少爷的病并不危急,略等一会儿也无不可,再说,大夫不是已经开过方子了么?”
“那庸医开的方子如何信得?还请小哥再跑一趟,请江宁城里最好的大夫来吧。”
“那已经是江宁城里的名医了,若真是最好的大夫,小人也请不动啊!”
“怎么会请不动呢?医者父母心,大不了多给些银子。”
明鸾在屋里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心想沈氏真会慷他人之慨,沈家现在是钦犯,三家人手里都没几两银子,还想用高价请人?还不是靠陈家的钱?!
章寂想必也明白这一点,老脸微红,扬声叫:“大媳妇儿,你进来!”
沈氏无奈丢下洗砚进了屋,明鸾隔着窗子给后者做了个手势,洗砚会意,拔腿就走了。
章寂教训沈氏:“那洗砚是你弟妹娘家兄弟的仆从,奉了主人之命,在流放路上照应我们章家,本是一番好意。你怎能将他视作自家奴仆般使唤?还有,若是想高价请大夫给你内侄瞧病,就自己出钱,别厚着脸皮叫人家掏银子!”
沈氏满脸通红,低头认错:“媳妇儿一时心急,做错了,请父亲责罚。”她眼圈一红,掉下泪来:“安哥儿自小就是极聪明的孩子,《论语》都学会一半了,如今却病得这样,媳妇儿看了,心里实在难过。”
章寂神色放缓了些:“我知道你心急,别说他的父母,便是我们这些亲戚,看了也觉得不忍,但是心里再急,也不能忘了礼数分寸。”
沈氏哽咽着恭顺应了,又向公爹请示:“媳妇儿兄弟在狱中受了苦楚,身子大不如前,弟妹又病着,侄女儿还小,无人照应侄儿病情,媳妇儿想多帮一帮他们,还请父亲允许。”
章寂倒不反对:“如今三家都在这里,力所能及之处,帮一把也没什么。我们这两天就得继续赶路了,你若是有心,给他们留些行李银两也行,只是别太过了,以后也要记得陈家的恩情。”
沈氏吃了一惊,脸色白了一白,才弱弱地应下:“是……”然后便失魂落魄地退了出去。
明鸾看着她离开,撇了撇嘴。看她这个模样,原来该不会打算留下来照顾她侄儿直到其痊愈吧?明鸾转头去看了文骥一眼,后者也在生病,整个人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小小年纪的,看着好不可怜,身边却只有亲母宫氏与亲妹玉翟围着转,沈氏哪里问过一句?虽然不是血亲,但这亲疏远近也别做得太明显啊!
明鸾不屑地回过头,却正好对上章寂颇有深意的目光,心下一惊,立刻低下头去,心跳加速。
章寂没说什么,只是在屋里转了一圈,看了看儿子、媳妇与孙子孙女们的情形,几个生病的也慰问一番,才叫上明鸾:“陪祖父来说说话。”
明鸾犹豫了一下,但很快便心一横,仰首大步朝他走去。她又不心虚,怕他怎的?
章寂带了她到屋角,往板床上坐了,示意她也坐下,开门见山地问:“方才我瞧你看你大伯娘的眼神儿不对,你是不是对她有怨气?”
他问得如此直白,明鸾也就不扭捏了:“是,我觉得大伯娘不是个好人,她有私心,而且私心很重!”
“哦?”章寂挑了挑眉,沉默了下,“怎么说?”
明鸾想了想,直接将她当日听到沈氏与刘嬷嬷的话说了出来,又提到小宫氏探监时说过的话,道:“我跟祖母也说过的,大伯娘为了救太孙,把我们一家都卷进去了,还死不承认。我们家会有今日,都是她害的,连祖母在宫里出事,也跟她脱不了关系!”
章寂眼中闪过一丝讶色,沉默良久,才道:“原来你祖母进宫前就已经知道。”
明鸾见他并不是太吃惊,倒是有些吃惊:“祖父,您早就知情?”
章寂叹了口气:“原本不知,但冯家四爷来探监诱供,曾经提过一点内情,两下里一对照,也不难猜出来。我只是没想到……她会做出这种事来。”
明鸾心里一松:“是吧是吧?光看外表还真看不出来,五舅舅接我们去他家住,本来想让我们见祖父、伯父和父亲一面,就立刻回乡去,以免夜长梦多的,她搬出一大堆理由来推三推四的,其实就是想要我们跟她一起留在京里等沈李两家案子的消息。其实向着娘家人也没什么过错,换了是我,也放不下自己的亲人,可是她为了娘家人就把我们的命不当一回事,真是太过分了!”
章寂沉吟道:“依你说,她做了这样的事,该怎么处置呢?”
明鸾眨了眨眼,心想当然是让她有多远滚多远了,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个答案是不会让祖父接受的,便笑道:“这个就请祖父做主吧,其实孙女儿是晚辈,不好指责长辈太多,只是事关重大,孙女儿只盼着家里人都能明白大伯娘的真心,不要盲目信任她的话,否则真是吃了大亏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章寂面上讶色一闪而过,笑道:“三丫头,以前我只道你是个任性爱胡闹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懂事起来?瞧着竟不象是个孩子了,倒比你大姐姐还要伶俐些。”
明鸾自从章家出事以来就一直忧心自己的命运,完全没耐心去扮小孩,自然容易引起别人的疑虑,但她已经想好了应对的理由:“孙女儿以前仗着家人宠爱,确实胡闹了些,但经过这么大的变故,经历了别人一辈子都未必经历过的事,再糊涂也要变得懂事了。祖父放心,孙女儿知道以前做得不对,日后再不会胡闹,让您忧心了。”
“好,好。”章寂笑着点头,摸了摸她的头发,又嘱咐说:“你告诉我的这些话,不要再跟别人说。”
明鸾乖巧地点头:“明白,现在皇上换人做了,新皇上是看我们家不顺眼的,叫他知道我们家的人跟太孙失踪有关,我们一定没好果子吃。”
章寂笑着又摸了摸她的头,又嘱咐了几句话,便打发她离开了。
明鸾回到陈氏身边坐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跟她聊着天,同时留意章寂的行动,只见他先后召了宫氏、陈氏两个媳妇与玉翟、文骥过去说话,因离得远,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待说完了,便把人打发回来,又叫文骥去找沈氏。
沈氏正在院子里熬药。洗砚迟迟未能把大夫请回来,她看着侄儿的模样,决定先熬一碗药让他吃着看看效果,正好熬完了,小心倒在一个粗瓷碗里,慢慢捧着走向柴房,猛一听见公爹叫唤,便不知该如何是好。
文骥小声咳嗽着走过去对她道:“大伯娘,祖父叫您呢,您还是先过去吧。”
沈氏想了想,递出药碗:“安哥儿那边还等着吃药呢,好骥哥儿,你替大伯娘走一遭吧?”
文骥接过药应了,沈氏方才走进屋中,来到章寂面前恭敬问:“父亲有何吩咐?”
章寂看了她一眼,沉默了一会儿,才问:“你是不是知道太孙在哪儿?”
第三十章 训诫
沈氏一惊,低下头去:“父亲怎的这样问?媳妇怎会知道太孙的下落?”
章寂眯了眯眼:“你还狡辩?!真当我是好糊弄的?不说冯家老四来探监时说的那些话,便是我们家的人手都去了哪里,你以为我就真的一无所知?你不知道太孙的下落,那章忠又是怎么回事?!”
沈氏脸色刷白,知道无法隐瞒下去了,立时跪倒在地。
章寂冷哼一声:“章忠被官府拿住,没两天围府的官兵一去,他老婆就来见你,她大摇大摆地进府,你以为没人看见?还是以为她不会跟旁人提起自家男人出了什么事?!”
沈氏红了眼圈,颤声道:“媳妇儿……媳妇儿也是不得已……太孙好歹是先孝康皇后嫡亲孙子,便是看在母亲份上,也不能就这样看着他……”
章寂心中一阵厌烦,冷声打断:“谁说你不该救了?你以为我们章家是那等为了富贵平安连亲戚骨肉都抛诸脑后的人么?!可你便是要救,也要讲究怎么个救法。你不过是个内宅妇人,能知道什么?差了几个家人,再拿话忽悠了老四进宫,便以为能万无一失地将人救出来了?过后家里先后出事,你却一味隐瞒,以至于我与你母亲被人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凡你向我们夫妻透露一点口风,事情又怎会到这个地步?!”
沈氏哑然,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那日是母亲寿辰,消息刚传来时,媳妇儿也是吓了一跳,想着不好在这样的日子里叫母亲伤悲,又不知道情势会坏到那个地步,便瞒下了,只想着行事隐密些也好,也省得走漏了风声……”
“过寿再要紧,也比不得太子与太孙的安危,你素来懂事,怎的忽然变得不知轻重起来?至于怕走漏了风声——你是觉得我们夫妻是糊涂的,如此大事也会四处嚷嚷?!”
面对章寂的质问,沈氏一时无言以对。
章寂却是越想越生气:“事后我也打听过消息,太子出事,是在前一天夜里,石头山就在城西,消息传回东宫,太子妃再使人给你传信,也当是天亮宫门大开之后的事。那时候时间虽不早了,但若不是太拖拉,还赶得及在上朝前给我捎个信,那我在朝上就能有所准备,或是向几位阁老递话,或是下朝后寻几位忠于皇上的宗室老王爷打招呼,那皇后与越王行事便没那么便宜。至少,不会让皇后与越王在先帝病倒后把持了皇宫与朝政!”
沈氏咬着下唇,眼中泪花闪烁。
章寂继续回想:“哪怕是时间赶不上,老四若是早知道真相,进宫前也能多做些准备,不至于糊里糊涂便在宫里被人捉了个正着。我们家虽不曾在宫中安插人手,但昔年孝康皇后在时,也曾留下几个旧人,都在宫中养老呢。”
沈氏低头不语,心里却觉得公公的想法太过天真了。孝康皇后死得早,就算有几个旧人留下,不是被安排去守偏僻宫室,就是在先帝、太子或吴王跟前侍候着呢,能顶什么用?至于事先做准备的说法——当时情势如此危急,公公又早早出门上朝去了,哪里来得及做什么准备?若是公公婆婆心系东宫,心神不灵,说不定还会叫人看出来,那岂不更加糟糕?今日章家能合家得以保全,未尝不是因为他们真不知情的缘故。
章寂不知道儿媳心中的想法,见她沉默不语,不由得提高了声量:“说话!我问你呢!”
他声音略大了些,屋里其他人都听到了,纷纷转头去看。他冷冷扫视一圈,大家长的威势压下来,立即让所有人都打消了探问的想法,继续低头做自己的事,只是悄悄竖起一只耳朵,留心他们那边的动静。
明鸾不与别人相同,大大方方地盯着那边看,见沈氏一副虚心认罪的模样,心里就畅快几分。她凑到陈氏耳边小声道:“母亲您瞧吧,祖父知道了大伯娘做的事,也是要责怪她的,可见大伯娘是真的做错了,您就别再当她是好人了。”
陈氏正为沈氏忧心,闻言瞪了女儿一眼:“你又在祖父面前嚼舌了吧?”
明鸾撇撇嘴:“我不过是说实话罢了。母亲,就算你跟大伯娘再要好,也不能为了她违逆祖父的意思,这可是有违孝道的!”这种大义名分的话,她也会说。
陈氏却是被气了个半死,咬牙切齿地要伸手去拧明鸾,明鸾往旁边一缩,躲开了她的九阴白骨爪,嘻嘻一笑,便往门外跑去了,陈氏想要追,又碍着众人都在跟前,生怕惊动了家里人叫他们笑话,只能暗暗生闷气。
屋子的角落里,沈氏哽咽着将当日事情的经过简单地说了说,坦承自己原本命令章忠等人将太孙和内侍胡四海护送到章忠岳家的庄子上躲藏了,不料后来章府被围,冯兆南撤兵后,章忠老婆上门来哭诉,她才知道章忠被搜庄的官兵抓了去,混乱中太孙与胡四海逃走了,从此不知去向,而后她才听说了嫁到李家的妹子将人打发走的事。但太孙与胡四海如今的下落,她确实不知情,原有心要向先帝禀明真相的,却又无可禀告,只得继续咬牙不认了。
章寂听完后便叹了口气:“你也太大胆了!既然接了太孙出宫,就该安置到更妥当的地方。章忠岳家的庄子不是不好,但那里紧挨着你陪嫁的庄子,越王与冯家要搜人,又怎会轻易放过?一个不慎就会引人疑心。如今不但叫越王与冯家知道你事涉其中,还失了太孙的下落,无法向先帝交待,既连累了全家,也辜负了先帝、孝康皇后与悼仁太子。若是你跟我们夫妻提一句,家里早就派人去接应了,又怎会让太孙主仆在危急下无奈逃走,投奔无门?!”
沈氏无言以对。她虽是南乡侯府世子夫人,可以支使几个侯府的人手,但能量始终是有限的,更别说她是瞒着公婆行事。她事后回忆起当日的情形,也曾想过,如果太孙身边有多几个人手护卫,即便是官兵来搜庄,也有人可用,无需章忠亲自上前拦人,而太孙与胡四海要逃走,也可以多带上几个人,事后要联络南乡侯府也好,求助李家也好,躲藏出逃也好,都不至于断了音讯。
她自嫁入章家,一直是众**赞的长媳,叫人夸得多了,也觉得自己是聪慧能干之人,今日才感到几分惭愧。她还是太年轻了,办事不够周到,面对公公的训诫,她也只能虚心受教,低头认错。
章寂盯着她,心头的怒火略小了些,想着远在辽东、一别数年的长子,还有两个向来乖巧孝顺的孙儿孙女,他也不想对沈氏责备太过,只是有些话他是要说清楚的:“事已至此,再后悔也没用了。你想救人没错,只是不该瞒着长辈。太子是夫人亲外甥,太孙也是夫人亲外甥孙子,夫人对他们一向疼爱,更别说先帝对我们一家也多有优容,若是知道太子遇害,太孙危急,我们断没有置之不顾的道理。你虽是太子妃亲姐,未必就比我们更关心东宫一家子的安危,却如此自作主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以为我们为了自保会任由太孙遇险么?还是觉得我们夫妻年老无能,你几个小叔不堪大用,不如你懂事,不如你忠心,更不如你聪明?!”
沈氏无地自容,不停地磕头:“媳妇儿绝对没有这样的想法,父亲这话太重了,叫媳妇如何受得起?!”
章寂长长地吁了口气:“你既知道自己错了,就好好想想自己都做错了什么!别真当世上就只有你一个好人,别人都是铁石心肠。所谓忠孝,可不是看你嘴上说得如何好听,而是看你如何做的。看在你两个孩子面上,此事就到此为止,往后不许你再自作主张,给我切记!”
沈氏流着泪连声应下,又磕了几个头,眼见章寂不耐烦了,方才起身退下。转过头看到屋里众人都在瞧着自己,想必方才的情形都落入他们眼中了,沈氏不由得涨红了脸。但一想到公公虽训斥了自己,却没有将事情公开的打算,显然是给自己留了脸面,又觉得庆幸。她躲开众人的目光,一低头便走了出去。
门外,明鸾正跟洗砚说话。先前洗砚请了一位大夫过来给沈君安看诊,也顺道给文骥瞧了瞧,据说没有大碍,只是身体弱些,又在狱中染了风寒。因文骥自小娇养,受不得苦,病就好得慢些。如今跟着洗砚来的陈家婆子已经按方子抓好了药,熬完了送到文骥手里,看着他喝了下去,但效果如何还要再等等看。
明鸾便对洗砚说:“家里还有好几个小弟小妹呢,其他大人的身体也都不算好,路上若是吃了太多苦头,也不知道要病几个,但我们未必每到一个地方都能停下来休息,请大夫也未必象现在这么方便,烦请洗砚大哥多买些成药带着,以备万一。”
洗砚笑道:“表姑娘小小年纪,想得却极周到。我们爷和奶奶原就吩咐我带了好几种药丸,有治风寒的,有治水土不服的,也有治肠胃不顺的,还有预防万一备的金创药与干净的白布条。想着天气已经转凉了,消暑的药应该用不上,越往北去越冷,另有几瓶子驱风暖身的药酒。因怕东西带得多了不便宜,我们奶奶还特地多给了我银子,让我到了北边后再置办皮子做冬衣呢。表姑娘尽管放心。”
明鸾听到他准备得这么周全,心里对五舅舅陈宏夫妻二人更添了几分好感,便笑道:“五舅舅五舅母真好,什么都想到了,会不会太破费?”
“表姑娘就放心吧,不过是一点银子罢了。以咱们陈家的家底,这点不算什么。您若还有吩咐,或是想要什么吃的、玩的,也只管吩咐我。表姑娘小小年纪,正是爱玩的时候,既不是犯人,也无须顾忌太多。”洗砚压低了声音,“若是姑奶奶有什么想要的,却又怕旁人说闲话,也可以悄悄儿告诉我,我悄悄儿去置办了,不必惊动旁人。”
明鸾眨眨眼,笑了。洗砚有眼色,但她也不好意思太过劳烦他,想了想,便道:“你准备得这么周全,我也没啥想要的了,不过……常用的药丸虽有,但如果等到人生了病再吃药来治,就有些迟了,还不如先增强体质,避免生病比较好。有没有什么简单好用的药茶方子?比如秋天里喝了可以去燥、润肺、驱寒的,又比如劳累一天后喝了可以睡得好些,驱除疲劳的,又或是多喝了可以强身健体的,在药材齐全方便好找的地方先配好了,一包包的,到了地方只要能做饭就能熬了每人喝一碗。唔……如果有防瘴气的就更好了。”
洗砚原本还听得眉飞色舞的,连连点头,听到最后一句,便有些不解:“又不是往南边的深山老林去,备防瘴气的药茶做什么?”
“以备万一也好。”明鸾想起那几个官差私下议论的话,“就算没用,也费不了几个钱。我记得那种方子需要的药材都是很便宜的。”
“这个容易,不拘哪里,寻个有些名气的大夫,开几个方子配了药来,一包包分好了,随时可以熬了喝,比配成药还要便宜些。”洗砚想了想,“其实先前请的那位大夫就不错,又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一会儿我去找他问一声吧。”
明鸾笑了,谢道:“辛苦你了,如果不是有你在,我们一家人还不知该怎么办呢。你这么能干,难怪五舅舅会派了你来。”
洗砚眼中闪过一丝自得,但马上又掩住了喜色:“可不敢受表姑娘的夸奖……”顿了顿,收了笑意,恭敬地拱了拱手:“章大奶奶,有什么吩咐么?”
明鸾回头一看,见是沈氏走了过来,脸色略沉了沉,因怀疑她又来为难洗砚,要他另请大夫为沈君安看诊,便给洗砚使了个眼色:“方才说的,你要快一点去办,我们可能很快就要起程了。”
洗砚会意地眨眨眼,恭敬应道:“表姑娘放心,小的一定会尽快办好的,这原是正经大事!”
沈氏勉强笑笑:“三丫头托洗砚办什么事呢?可别贪玩耽搁了他的正事。”
明鸾冷笑一声:“我托他办的自然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只有大伯娘吩咐的才是正事呢!”说罢转身就走,不去理她。
沈氏刚刚才在公公面前失了脸面,此时也无心计较明鸾的礼数,便当作没看见,只对洗砚道:“方才托你去请大夫的事,不知几时才能请了来?虽然安哥儿如今有药吃,但不知效果如何,还当尽早请了好大夫来看才是正经。”
洗砚淡淡地道:“章大奶奶,我已经差人去请别的大夫了,但好些大夫听说是天花都不肯来,我是外地来的,又不好逼人家来,又有什么法子呢?而且先前那位大夫也说了,沈家小少爷的病情已经不凶险了,剩下的不过是休养而已,章大奶奶还是让贵亲好生照看孩子是正经。小的还有正经事要办,就不打扰了,请恕小的先行告退。”说罢行了一礼,转身就走。
沈氏连忙将他叫住,放下身段柔声道:“小哥莫怪我无礼,实在是太过担心侄儿,才会失言,还请小哥勿怪。”
洗砚虽不耐烦应酬她,但陈氏却曾吩咐要礼待沈氏,只得硬着头皮道:“章大奶奶太客气了,小的不过是个下人,当不起。”
沈氏笑了笑,柔声夸了他几句,又说他能干,又说他勤勉,还说他忠心,夸得他脸色好看了许多,才提了另一个要求:“侄儿病弱,难请大夫便罢了,可那柴房哪里是能住人的?我见南边的厢房还空着,只比我们家住的偏厢略小些,却比柴房要干净整洁多了,能不能请小哥帮忙疏通疏通,给沈家人换个屋子?”
洗砚皱了皱眉头,犹豫了一下才应下,但不敢打包票,只说会问一问官差们的意思,沈氏顿时眉开眼笑,谢了又谢。
沈氏到底是主人的亲戚,任洗砚心里再不满,也不好太过驳了她的面子,只得试着去找了熟悉的那名官差,那官差吊了他半天胃口,直到洗砚又塞了他两锭银,方才笑着答应了,问驿站的人讨了钥匙。
洗砚与那官差一起开了南厢房的门,看着沈家人搬了进去,又受了沈家上下的谢礼,方才离开。洗砚一路小心奉承那官差,还声称要请他去城里吃酒。
那官差正得意,想要应下,冷不防眼前有人影闪过,连忙住了脚,抬头望去,立时便蔫了,干笑几声,溜走了,也没顾得上跟洗砚打招呼。
洗砚打量着来人,原是个脸生的长班,看衣裳应该是班头,长着瘦长脸,一双三角眼里露着阴鸷。他心中疑惑,面上却露了客气的笑容,朝对方拱了拱手:“这位官爷不知有何指教?”
那班头冷冷地看着他,又看了看远处忙着搬家的沈家人,阴阴一笑:“你跟沈家有什么关系?”
第三十一章 旧怨
洗砚怔了怔,谨慎地回答:“并无关系,我是章家亲戚的家人,奉了主人命令来照看亲家的。”
“那你为何处处为沈家人打点?”那班头压根儿就不信,“连住什么房子都要管?”
“不过是亲家大奶奶请托罢了。”洗砚小心地选择辞句,“她原是沈家女儿,才会想对娘家人多照应些。我不好驳了她的脸面,但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那班头打量了他几眼,忽然板起脸道:“这里是朝廷的驿站,你是什么身份,也敢进来撒野?!还不赶紧给我出去?!”
洗砚被他骂得有些懵了,自打章家人进了驿站,他给驿卒塞了银子,就出入无阻,哪个官差都没拦过他,怎的这班头忽然要赶人?他怀疑是自己不曾打点过对方的原因,便掏出几锭银递了过去,赔笑道:“小的身份低微,本无资格出入驿馆,只是家主人也是官身,不忍亲戚受苦,因此差小的前来打点,还请大人……”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那班头抬腿踢了一脚,一时没反应过来,腹部巨痛,整个人往后倒坐在地,银锭散了一地。
那班头啐了一口,阴狠地骂道:“居然胆敢行贿?!你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赶紧给我滚出去!否则我就把你送到江宁县衙,治你个行贿的罪名,连你家主人,我也要追究他纵奴妄行之过!”说罢他不再理会躺倒在地忍痛呻吟的洗砚,大步走到章沈李三家所居偏院的门口,朝里呸了一声:“什么阿儿物!还当自个儿是官宦人家,皇亲国戚呢?!不过是个朝廷钦犯,便是最卑贱的奴仆也比你等尊贵三分!新皇仁慈,留了你等性命,你等不说安安分分服役,倒摆起大爷的谱来了。惹恼了爷,咱也告一本上去,敲你一二百板子,直把你们打得个血肉模糊,站都站不起来,看你还朝谁摆威风!”
他骂得大声,语句又难听,更有威胁之意,章沈李三家都被惊动了,纷纷探头来瞧,沈氏瞥见洗砚倒在院外的地上,顿时气红了脸,低声骂道:“哪里来的粗人,如此可恶!”
她兄弟沈儒平探头一看,立时便缩了回来,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满眼惊惶。沈氏觉得不对,忙问:“你这是怎么了?难不成你认得他?”心里却疑惑不解,那不过是个卑微的差役,弟弟在沈家出事前本是官宦子弟,自幼锦衣玉食,出行也是奴仆环绕,怎会认得这等粗人?
沈儒平欲言又止,脸色越发难看了。旁边一直沉默着替兄长拭汗的沈昭容小声问:“父亲,那人的长相有些眼熟,瞧着倒与小时候祖父为哥哥挑选的书童有几分相象,记得那书童是姓吴的。”沈儒平抬头看了女儿一眼,神色不悦。其妻杜氏小声训斥女儿:“不要胡说,你哥哥身边的书童都是家生子,姓吴的书童不过就在府里待了两个月,便急病身亡了。他不曾进过内宅,你一个女儿家哪里认得他?别是记错了吧?”
沈昭容小脸飞红,自知失言,连忙低下头去。
杜氏瞪了女儿一眼,却悄悄地看向丈夫,沈儒平叹了口气,对沈氏道:“瞧着确实有几分象。那书童家里因做点小生意,跟府里的大管家有些来往,听说咱们家要给儿子寻伴读,便使了银子托大管家来说项。父亲试过他的功课,见他有几分小聪明,功课还过得去,人也勤勉,陪安哥儿一道读书,若是将来学业有成,科举出仕,也能给安哥儿添个助力,不想他才来两个月就病死了。父亲可怜他父母失了独子,还特地命人多赏些银子。只是他父母嫌赏得少了,嚷嚷着要去告官,我见他们无理取闹,不想扰了父亲与母亲的清静,便命人打发了他。想来是他们误会了,至今仍怀恨在心,只是不知道他几时做了差役,进了这等行当,子孙想要再循科考晋身就难了。”
沈氏皱眉道:“这事儿我记得从前隐约听弟妹提过,说是那书童自己贪玩,大冬天在园子里落了水,才会重病而死。家里能给他延医诊治,已经是仁至义尽了,原该将他送回家去医治,免得过了病气才是。他家人有什么可不满的?可见人心不足,为了点银子,便连亲儿的性命都不顾了。”
沈儒平夫妻干笑着应是,神色间都有些不自在。沈氏眼尖,立时便起了疑心:“你们是不是瞒了我什么?赶紧说实话,若果真有仇,就该早做准备才是。”
沈儒平吱唔了一会儿,才道:“当真不与我们家相干,都是家里的仆役闹的。那时安哥儿挑书童,原本是打算从家生子儿里挑,因父亲喜欢那吴家的孩子聪明,功课又好,比家里的小子们强多了,才挑中了他。那些落选的小子妒忌他抢了好差事,故意欺负他,却不想出了意外,致使他重病而亡。我事后已经罚过他们了,也教训了他们的父母,因怕传出去坏了家门名声,便瞒了下来,吴家人本不知情,因嫌赏钱少了才会来闹的。”
沈氏埋怨道:“这事儿原是你办事不周全之错,若是担心传出去坏了名声,只管把真相告诉他家里人,再把生事的小子推给他们出气,再多赏些银子,也就是了。吴家既然只是做小生意的,又怎敢与我们沈家做对?结果积下了仇怨,不得排解,今日落到他手中,还不知他要做什么呢!”
沈家人在屋里犯愁,屋外,那班头骂了一通,见沈家人都灰头土脸地躲在屋里不敢出来见他,心里畅快许多,又召了几个差役来,命他们:“把犯人都拉出屋子,丢回柴房去!”甚至连原本就安置在偏厢的章家也不放过。柴房住不下,就把章家三名主犯丢过去,再将李家家眷丢到偏厢,与章家家眷挤一个屋子,但对于沈家的家眷,却提也没提。
柴房本来就拥挤,这一下多了章家的男人,哪里能住得下?更别提这三家男女混住,十分不成体统了。章家家眷们要跟李家人分享一间屋子,也是叫苦不迭,一时间怨声载道。
沈家为自己还未在新屋子站稳脚就要回柴房而哭泣;李家为章家只顾沈家不顾自己如今却得了报应而冷言冷语;章家那边,因洗砚忍痛爬起来走过去说了事情起因,宫氏立时便火了,站出来大骂:“大嫂子,你也太向着娘家人了,就为你多事,如今我们全家都遭了殃!你还知道自己姓啥么?若是铁了心要做沈家人,宁可叫婆家吃亏也要给你娘家谋利的,正巧公公在这里,请他老人家做主,把你休了,你做回沈家女儿,岂不省事?!”
另外还有跟官差拉拉扯扯不肯搬的章家男人,哭闹着不愿跟外男同处一屋的李家女眷,还有见到官差来抬儿子而哭叫的沈家太太,院子里闹成一团。那班头却仿若未见,得意洋洋地看着沈家人的狼狈样,嘴角浮现出笑意。
就在这时,有驿卒来寻他,说江宁县衙里有人在等他,又对他耳语几句。那班头立时露出郑重之色,留下话叫官差们继续执行命令,又命人将洗砚赶出去,不许他再进门,便匆匆随那驿卒走了。
班头一走,院子里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洗砚忍痛找上那名熟悉的官差,再三恳求对方手下留情。那官差收了他那么多银子,也不好意思拒绝,便拉他到边上小声说:“我本有心助你,但那吴班头品级比我高,又是个有来头的,我不好明着违逆了他。这样好了,他不在的时候,我替你说说好话,放你进来看一看你主人的亲戚,也省得你担心。”
洗砚低声下气地求他:“大哥再帮帮我吧,您也看得出来,这位吴班头跟沈家有隙,却跟章家不相干,原是我多事,错听了章家大奶奶的话,做错了事,怨不得他踢我这一脚,只是章家众人却有些冤枉。只要大哥肯帮忙,我一定不再理会沈家的事了,求大哥帮我想想办法吧!”说话间悄悄往对方手里塞了一样东西。
那官差察觉到手里的不是什么沉甸甸的银子,却是个小物件,低头一看,原来是颗黄澄澄的金珠,份量足有一两,一两金就是十两银,这东西虽小,却抵得上他大半年的俸禄,他心下一喜,忙掩了笑意,状若无事地将金珠塞进袖内,清了清嗓子,道:“你我兄弟相称,原是好朋友,你既唤我一声大哥,我又怎好看着兄弟为难?吴班头虽然发了话,但也不过是个班头罢了,押解犯人不是他一个人的差事,我们也害怕犯人有个好歹,连累自个儿担干系的。待我去寻驿丞疏通一下,请他出面向吴班头说明,不是我们违他的意,实在是这批犯人里头有个天花病人,万一传染了别人,使得疫情扩散开来,驿站可担不起这个罪过。”
洗砚笑道:“那就拜托大哥了。”又给了几锭银子,方便他疏通。那官差心里赞他有眼色会做人,爽快地去了,还不忘拉上两个同僚,分上点银子,好叫他们帮着自己说话。
洗砚见差役们的动作慢了下来,各自散开说话,不再强押着章沈李三家人换屋子,忙抓紧时间去见陈氏,将事情禀告给她知道。
陈氏六神无主,含泪道:“这可怎么办?若是那吴班头真的告上官府,牵连五哥,我就万死不辞了!”
明鸾趁机教育她:“母亲,你虽然有心帮大伯娘,但也该注意分寸了,如果因为洗砚帮沈家的忙,连累了五舅舅一家,我们怎么有脸去见他们?居然不是因为帮章家,而是因为帮沈家才出事的,五舅舅知道了,一定会怪我们的!”
陈氏垂泪道:“我在章家多年,受了大嫂许多恩惠,怎能看着她有难而不顾?”
明鸾哂道:“如果是你力所能及的,帮一把也没什么,但现在我们自身难保,也要靠别人帮忙才能平安无事。母亲硬要洗砚去帮忙,不过是慷他人之慨而已!”
陈氏脸红了一红,低头默默地掉眼泪。
明鸾没再说她,转向洗砚:“伤得要不要紧?我看他踢你好象踢得挺重的。”
洗砚苦笑道:“方才疼得厉害,现在倒没什么了。表姑娘放心,虽说我这就要走,不方便进来照应,但在外头也可以帮忙打点路上要用的东西,特别是你方才嘱咐的药茶。待吴班头不在时,我再托人送进来。”
明鸾跺脚道:“你还顾什么药茶?!见了大夫,先看看自己的伤要紧!万一踢伤了内脏,那麻烦可就大了。如果伤得厉害,你就托人送信回京城给五舅舅,反正江宁离南京也不远,他得了信再派一个人来接替你也花不了多少时间,你也可以好好养伤。记住我的话,绝对不可以小看了自己的伤!”
洗砚心中感动,笑着应了。这时那官差回转,叫了他过去,告诉他一个好消息:“驿丞已经答应了。其实那吴克明做事蛮横,不守规矩,咱们兄弟都恼得紧,却又碍于他背后有人,不敢得罪他。不过你放心,只要他不在,你想什么时候来都没问题!”
洗砚留了个心眼:“不知那位吴班头背后是什么人?”
“这倒不清楚,只听说是京里的官儿,不过既然只能保他做个班头,想必也不是什么大官儿,你就放心吧!”
洗砚道了谢,又叹道:“那位吴班头真不好打交道,也不知几时才能摆脱他。”
那官差摆摆手:“这个就难说了,我接到的上命是要一路押送你们到流放地,为防万一,中途不许换人呢,想必他也是这样。不过你既然是章家人的亲戚,就不必太担心,他负责的原是沈家人,不过因着他品级比我们高,他发了话,我们不好违逆罢了。”
洗砚心中一顿,笑道:“其实两家人原就不是一路的,也不必非得一起走啊?”
那官差眨了眨眼,颇有深意地看向他:“我也不想跟他一块儿走,麻烦!他又不通情理,不守规矩!”却没提是什么情理,什么规矩。
洗砚心中明白,再三谢过,又来见陈氏与明鸾,嘱咐道:“方才那官差名叫张八斤,受了小的不少好处,人也好说话,若有什么难处,或是要找小的,可托他帮忙捎话。”
陈氏含泪应了,目送他离去。
等吴克明回转时,章沈李三家人都已经搬好了屋子,在驿丞与差役们的主张下,沈家搬回了柴房,李家去了南厢,章家继续留守偏厢,因有驿丞出面说明,吴克明也不好再强求,只得咬牙应了,但一想到方才在县衙里得到的命令,他又笑了,扬手召集了众差役们前来,宣布道:“刚刚接到县衙的文书,船已经备好了,明日一早就出发!”
立时便有人问他:“沈家还有个天花病人呢,明日如何走得?”
吴克明冷冷一笑,阴沉着脸道:“走不得?那就留下他继续养病,等到好了再走,若是死了,就地烧了,再向上头禀告,也就完了,难不成他一日病没好,我们就一日不起解?耽搁了差事,你有几个脑袋?!”
第三十二章 落空
起解的消息传到偏院里,章家、李家犹可,沈家却如丧孝妣,不为别的,就因为沈君安经过那一番搬来搬去的变动,受了惊,着了凉,病情又有了转折,从刚才开始就有些发热。
如果是以前,这点小毛病不算什么,但沈君安却是因为连日发热烧坏了脑子的,沈家一见他又烧起来,自然是心惊胆战,生怕他有个好歹。
沈氏见了,也忍不住念叨洗砚先前请来的大夫是个庸医,开的药方子不但全无效果,反而害得侄儿病情加重了,如今再听到明日就要起解的消息,哪里还能坐得住?立时便去寻陈氏,请她想法子给外头的洗砚捎个信,再找官差疏通一下,延后出发。
陈氏面露难色:“大嫂子,不是我不愿意帮忙,你也是知道的,那位吴班头赶了洗砚出去,不许他再进来帮衬,我们又被拘在院子里,如何能捎信给他知道?即便是能捎信,有那吴班头在,便是使了再多的银子,也是不中用的。”
沈氏心知吴克明与娘家有仇,绝不会轻易松口,但看到侄儿的样子,又有些不甘心,便道:“那吴班头不过是一个人,如果其他差役都愿意延后,他也没法子。先前其他差役都不愿立时发解,不就是因为安哥儿的病尚未痊愈么?若能想个法子,只说是安哥儿的天花复发了,引得他们害怕,自然一切好说。洗砚那边不好捎信,他不是结识了一个姓张的差役?我们只管找这姓张的说话。”
陈氏犹豫着没有点头。她想起了先前因为给沈家人换屋子一事,洗砚使了银子却挨了吴克明的窝心脚,如果再请他出面帮沈家人,会导致什么后果?女儿的警告让她心惊胆战,哪怕是心里再感激沈氏,愿意帮忙,也要想想会不会连累了娘家亲人。
沈氏迟迟没有等到陈氏点头,心中诧异,眼圈一红,便掉下泪来:“三弟妹,我知道自己所求过分了,章家还自身难保呢,我却想着要照应娘家人。只是那毕竟是我嫡亲手足,病了的又是我的亲侄儿,将心比心,若换了是陈五爷一家遇到这样的事,你难道就能袖手旁观?”
陈氏听得也落了泪,更觉羞愧:“大嫂子说得是,我不该如此无情……”
明鸾早提防沈氏又要出夭蛾子,一直悄悄留心她们的对话,闻言顿时拉下了脸,插嘴道:“母亲,要找差役疏通,就得花钱,你有银子吗?”转头看沈氏:“大伯娘有银子吗?”
陈氏一愣,讪讪地没说话,沈氏却只是看着她,等待她发话。
明鸾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冷笑一声:“没有银子,哪个差役会帮我们说话?大伯娘不妨先想想怎么筹这笔银子吧!”
沈氏继续眼巴巴地看着陈氏,陈氏不忍,想要应承下来,却又记起女儿那句“慷他人之慨”的话,迟迟张不开嘴。
她娘家吉安陈氏,早年遵从祖训同居共财,经过十数代经营,积攒下一笔厚厚的家私,坐拥千顷良田,只因前朝末年官府盘剥厉害,当时的家主担心这笔财产入了有心人的眼,为家族带来祸患,便做主“分家”、“分宗”,将家财分散到上百族人手中,在外人看来成了小家小财,也就不起眼了。但在族人们心中,这笔家财仍是族人共有的,族中子弟经营所得钱财,大部分也要加入到这笔财产中去,而各房子女的婚嫁银子,也按嫡庶两等,定下了数额。陈氏当年嫁入南乡侯府时,嫁妆比别的姐妹都要丰厚,是因为亲母是家中独女,带来了外祖家的全副财产,亲母怜惜她要远嫁,特地将这笔家产分了一半给她做陪嫁,为此族中还有过闲话。陈氏本就觉得愧对两个亲兄弟,如今章家有难,她的嫁妆随章家家产一道被官府收去,没了下文,隔房的堂兄为了助她,已经花了不少银子,她哪里还有脸面为了妯娌的娘家再要他出钱?更别说章家与沈家都有罪在身,万一因为行事不慎,牵连到堂兄身上,就有可能累及娘家全族,事关重大,她不敢轻易应承。
沈氏的目光渐渐黯淡下来,眼中含泪,勉强笑道:“罢了,原是安哥儿命当如此,不怪弟妹。”
明鸾闻言立时便恼了:“大伯娘这话说得好奇怪,难道沈家会遭此横祸,是我母亲害的吗?你侄儿生病,是我母亲害的吗?他看大夫吃药的钱,还是我母亲开口,才叫洗砚先垫上的,就算现在没法再帮了,我母亲也对沈家有恩,大伯娘不谢她就算了,反而还说这种话,倒象是因为你宽宏大量,才不介意的?我母亲一片好意,大伯娘却这么不知好歹,真叫人寒心!”
沈氏听得脸色惨白,苦笑了下:“三丫头,你对我误会已深,我也没什么好辩解的,不过是清者自清,只盼你日后长大了,能体会我的难处。”说罢低头掩面哽咽着离去。
陈氏用责备的目光看向明鸾,明鸾却反瞪回去:“难道我说错了?母亲扪心自问吧!”
陈氏叹了口气,怔然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光是为了你五舅舅一家平安,我就不能答应她。只是她有一句说得有道理,换了是我,娘家亲人有难,但凡有法子去救,我也会竭尽全力,哪里顾得上别的?”
明鸾撇撇嘴,小声嘀咕:“谁也没拦着她为娘家人出力,可她为了出力却要牺牲别人,哪有这个道理?帮了那么多忙,只有得寸进尺,一句好话都没有,谁要帮她?”
沈氏求不到陈氏相助,只能回头跟弟弟弟妹商量,趁着晚上张八斤在院门前轮值看守,由弟弟亲自出面请他帮忙说项。张八斤没得沈家的银子,哪里肯出力?只将吴克明的话告诉他们:“如果病得厉害,又是天花这等会传染他人的症候,那就不能跟着上路了,丢他在这里,只带其他人走吧。横竖他一个孩子,又不是正经犯人,路上殁了也不是不可能,只要把正犯押送到了,其他人与我们不相干。”
沈家人顿时被唬住了。沈君安已经病成了傻子,别说病还没好,就算好了,也不能离了家人,他们怎能接受这样的安排?
偏张八斤心里害怕天花,还要特地问:“你们家孩子是不是真的天花复发了?给爷一个准话,我们兄弟可不想路上过了病气,丢了性命。”
沈儒平夫妻不知该如何回答。如果说儿子不是天花,或者病已经好了,就要跟着上路,一路上不知要吃多少苦头,儿子如何撑得过去?但如果说儿子有病,那就得把他一个人丢在驿站里自生自灭,那更难令人接受。无助之下,他们齐齐转头看向沈氏,沈氏只得对兄弟耳语几句,杜儒平便含泪回答张八斤:“小儿并非天花复发,不过是病后体弱,又不慎感染了风寒,今晚吃了药便好。”
张八斤闻言放下心来:“那就好,如果他是天花复发,那还真是麻烦呢,即便是留他下来,驿站也不能收容的。”
沈家人暗自庆幸,回了柴房后看着昏迷不醒的沈君安,只觉得愁肠寸断。
沈家人无奈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而章家此时却遇上了意外惊喜。
张八斤今晚负责看守院门,先前趁同僚拉了吴克明去县里吃酒用饭,放了一个陈家的婆子进来。
那婆子原是跟随洗砚前来侍候的,身体健壮,做事也有分寸。她将两个包袱递给陈氏,对陈氏与章家众人禀道:“洗砚原要过来,只是他伤得厉害,大夫说不可随意挪动,只能让小的跑这趟腿了。明儿要上路的事,张八斤已经跟他说了,他请九姑奶奶与众位亲家宽心,白日里已经托人往京里送信,明日我们五爷就能得到消息,另派人来接替他,到时候就让人直接到对岸江浦去找你们。除此之外,洗砚还在外头打听到那吴班头的来历,听说他是得了亲戚举荐才做的官差,他那亲戚是在凤阳府做官,五奶奶娘家也有亲戚在凤阳府,若是能提前送信过去,请那位亲戚帮着周旋一二,等亲家与九姑奶奶一行到了凤阳时,说不定能把押解的差役换了,也能少受些苦楚。”
章家人听了顿时欣喜不已,章寂还叹道:“洗砚小哥想得周到,若果真如此,便是我们章家的造化了。”细细一想,他们出京后,一路都是陈家人帮忙,如果没有这门姻亲,还不知道要受多少苦楚,这份恩典章家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
婆子又告诉陈氏:“因时间不足,匆忙间也只备得这点东西,姑奶奶别见怪。这个包袱里装的是两床夹的布被,还有一包干粮,大约能吃上两天,姑奶奶且将就着用吧。另外那个包袱装的是表姑娘先前说的成药,有治风寒的,有治刀伤的,有治水土不服的,也有退烧用的,还有一瓶人参养荣丸,比不得京里的出品好,但也比没有强。”
陈氏哽咽道:“那孩子真是的……自己还伤着呢,却只顾着替我们准备这些东西……”
那婆子叹了口气:“别说洗砚了,小的也放不下心。那吴班头不许我们近前侍候,明日姑奶奶要随亲家一道上船,我们没法跟着,恐怕要委屈姑奶奶受一两日苦了。”
宫氏有些惊慌:“你们不能跟着来么?那到了江浦后,我们岂不是要走路了?”她看了看虚弱的儿子,喃喃道:“这可怎么好……”
章寂道:“我们一路有亲家照应,已经比别人强得多了,怎能妄想象从前未获罪时一样舒服?二媳妇不可多言。”章放也瞪了妻子一眼,宫氏只得闭了嘴。
明鸾见两个包袱里东西齐备,有了两床夹被今晚上家里人就能睡得暖和些,也不愁路上会挨饿,装药的瓶子上还用纸笺标明了药名,想想自家到了江宁还不到一天时间,洗砚就准备了这么多,心中感动,便问那婆子:“洗砚大哥伤得要紧么?我见那个吴班头踢得很重,不会有后患吧?”
那婆子放缓了神色,微笑道:“确实有些重了,多亏表姑娘提醒,他及时看了大夫,用了针药,已经好些了,只要养上几个月便能无事。他还叫我给表姑娘道谢呢,还说表姑娘先前提的那药茶没来得及配好,他已经在给五爷的信里提过了,等接替的人手赶过去,自会再补上。”
明鸾笑道:“有了这么多药丸,路上就算有人生病,也能应付了,那茶反而不急,你就叫他安心养伤吧。”
婆子笑着应下,这时张八斤在门外叫他们:“还没说完吗?该走了,过一会儿人就要回来了。”那婆子不敢大意,连忙辞了章家众人,又塞了张八斤些许碎银,请他帮忙打点其他差役,便匆匆走了。她才走了一会儿,吴克明就回来了,他亲自到偏院里转了一转,看见三家人各自相安无事,只有沈氏还在柴房门口晃悠,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第二日天还没亮,章李沈三家人就醒了,匆匆忙忙吃了些干粮,差役便来押人。三家成年男丁都上了桎梏,辛苦处又重了几分。在吴克明的吆喝下,三家人被推攘着往码头方向走去,就这短短的一段路,脚踝上的皮肤就被磨得破了皮。女眷孩子们跟在后头,都在低声哭泣,忍受着路人围观的羞耻感。
到了码头,他们上了一辆中等木船,很快就驶离了岸边。明鸾回头望向码头,看不到陈家人,心里总觉得七上八下的。
章李沈三家人在船上是被丢进底舱里的,大概是临时找来的船,底舱里堆了许多杂物,气味不大好闻,只有头顶上有个小小的舱口可以透风。加上船不大,今天却有些风浪,众人被抛上抛下,颠了个头昏脑涨。
明鸾心下有些庆幸,这个身体可能是因为生长在江南地区的关系,虽然不大健康,却没有晕船的症状,但这憋闷的感觉也够难受的了,不是说要过江的吗?她怎么觉得那江面比看上去的宽很多?
这种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加深了,连章玉翟都察觉到不对,小声问母亲宫氏:“我们上船都有半天了,怎么还没到岸?”宫氏脸色苍白,不知该如何回答。
等到他们好不容易听到甲板上的人说到岸了,已经是傍晚时分。明鸾爬到舱口,想要探头出去看。
甲板上水手船工们走来走去,还能听到吴克明大声叫其他差役的声音。明鸾生怕叫他们看见了会生气,便小心探头出去,瞥见张八斤正走过来,连忙叫住他:“张大叔!”
张八斤一见,连忙左右张望几眼,方才凑过来骂道:“小丫头想干什么?一会儿自有人给你们送吃食!”
明鸾急问:“张大叔,我们到底到了什么地方啊?”
张八斤有些讪讪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扫视周围一圈,方才回头压低了声音:“这里是芜湖。”
芜湖?怎么不是江浦?明鸾顿时懵了。
第三十三章 谋划
“芜湖……铜陵……池州……安庆……这一路走下去,想必他们人已经懵了吧?”冯兆中将目光从地图上收回来,浅浅一笑,脸上都是志得意满。
坐在旁边的冯兆北忙笑道:“五弟真真聪明,如此一来,他们在北边的人脉与布置就全都落空了!无论章家、沈家还是李家,在岭南都没有根基,连个亲戚故交都没有,这一路还不知要受多少苦楚呢,说不定半路就熬不住了,倒便宜了他们!”
冯兆中微笑着道:“这也难说,章家有姻亲在吉安,就在他们必经之路,说不定能缓口气,不过那也是有限的,如果章家命不该绝,就由得他们去吧。得饶人处且饶人,这三家从皇亲显贵一朝沦落到边区为流民,今后就要为三餐温饱奔波了,不过蝼蚁一般,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
冯兆北继续奉承他:“五弟真是慈悲心肠。”
冯兆西心不在焉地翻弄着书架上的诗集,竖起耳朵听两个弟弟的对话,到这里终于忍不下去了,挤出一个笑,走过来插嘴道:“其实何必这样麻烦?打蛇不死,后必伤人,五弟既然算计他们到了这份上,何不索性斩草除根?”
冯兆中笑道:“皇上要对他们网开一面,若我们背地里做了手脚,就怕会惹得皇上不高兴。”
冯兆西笑笑:“皇上岂会在意这三家人的性命?况且皇上如今正忙着呢,想必也没功夫理会这些小事。”
冯兆中摇摇头:“话不是这么说的。皇上自然不在意这三家人的性命,却要安抚常家与临国公府。常家在外倒罢了,临国公是三朝老臣,德高望重,有他坐镇,朝臣们便不敢对皇上太过为难。先前为了大局,临国公对章家之事袖手,但两家毕竟情谊深厚,若章家人真的为我们冯家所杀,他嘴上不说什么,心里也会有根刺在。如今临国公比我们冯家有份量,皇上要是追究下来,让步的肯定是我们,这又何必呢?”
冯兆北忙道:“五弟思虑周全,果然是这个道理!”
冯兆西鄙夷地瞥了他一眼,没理会,继续对冯兆中道:“不能明着把人宰了,也不能让他们过得太好。我都听说了,如今那章家有姻亲陈家一路照应,竟过得比京里还舒服,那还不如不流放呢!陈家这般没眼色,索性把他家也一并除了,否则叫旁人看了,还以为我们冯家好欺负!”
冯兆中皱了皱眉头:“这有什么?有亲戚愿意照应,那是他们家的造化,但也改变不了他们要流放的事实。连这点小事也要追究,倒显得我们不饶人。况且陈家也不是小门小户,家中子弟多有出仕的,虽不是达官显宦,却有许多姻亲门生故交,真要收拾了,牵连太广。万一叫别人看见,以为我们要诛连章李沈三家的姻亲,引得朝野动荡,人心惶惶,皇上为了大局,必会找人顶罪。三哥,如今我们家已立于不败之地,只要谨遵皇命行事,富贵尊荣是不必愁的,何必非要生出点事来,惹皇上不高兴?三哥心里再气,也要为大局着想。”
冯兆西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心里早已将这位幼弟骂了几百遍。他明明是嫡出的兄长,不如这位同胞幼弟得父兄宠信,已经够憋屈的了,如今还要被弟弟教训,这叫什么事儿?!
他忍了又忍,才勉强挤出一个笑来:“果然五弟思虑比我周全些,只是三哥想到我们冯家为皇上立下汗马功劳,如今却要受这等委屈,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冯兆中微微一笑:“三哥不必担心,这只是暂时的,等朝纲稳定下来,自有我们兄弟用武之地,何必着急?”
冯兆北方才看着嫡兄嫡弟之间的一番明言暗示,不敢出声,到这时却忍不住要插嘴了:“五弟可是有什么好主意了?”心里却想,如果真有出头的机会,他是不是能争上一争?
冯兆中笑道:“三哥在刑部,品级又低,恐怕是派不上用场了,三哥在兵部,兴许能帮得上忙。”
这话说得冯兆西也有了兴趣:“到底是什么事?”
“昨儿听父亲说起,北边来了战报,说是蒙古大军又有南侵迹象,燕王为此还请求暂缓回京奔丧,皇上已是准了,命他只管专心抵御蒙古敌侵,不必回京。”冯兆中又看了看地图,“刑部改了章李沈三家的流放地,用的就是这个理由。太原离北疆太近了,恐不太平,不能将流放罪人丢到那边去。”冯兆西微微变色:“你是指……叫我去北边杀敌立功?!”他立时站了起来:“这怎么能行?!那太危险了!蒙古人杀人不眨眼的!”他开始怀疑,会不会是近来对幼弟的妒恨表现得太明显了,以至于对方生出了弑兄之心。想到这里,他看向冯兆中的目光中就带了惊疑与忿恨。
冯兆中背对着他,没有察觉,冯兆北倒是看了个清楚,但低头一想,便决定当作不知道。嫡兄弟们内斗,与他一个庶子不相干,说不定还能捡个便宜呢,何必多管闲事?
冯兆中看着地图,慢条斯理地回答:“三哥放心,你武艺只是平平,我怎会叫你上战场?不过一旦边疆开战,兵部就要忙起来了,想要立功是轻而易举的事。倒是大哥、二哥的将军做得久了,若能寻个好时机,往北边转转,说不定也能挣上个把军功,把品级再升一升,也省得便宜都叫燕王占了去。”
冯兆西这才放缓了神色:“原来如此,若真有机会立功,那也不是坏事。”
冯兆中转过头来,笑道:“到时候我们冯家就不仅仅是外戚,宠臣,还是手握实权的将门,别说朝臣了,就算是皇上,也要让我们三分,皇后姐姐与外甥在宫里更是地位稳固,等将来外甥登基,才是我们冯家风光的时候呢。三哥,冯家的万世基业就从这一步开始!”
冯兆西与冯兆北都露出了舒心的笑容,只是两人的心里却各有思量,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就在这时,送信回京的陈家人扑了个空。陈宏送别堂妹一家后,回京听说承兴帝驾崩,越王继了位,生怕有后患,立时便收拾了行李,带上妻子家人离京返回任地常州,又担心新君与冯家会追究下来,便在路上写信回老家问族长,如今姻亲获罪,为防万一,是不是暂时辞官回乡避居几年?等到洗砚派出送信的人追上他,他又派了另一名家人前往江浦接应时,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那家人到了江浦,寻不到章家人的踪影,还以为是来迟了没赶上,一路往凤阳府的方向追去,又在凤阳府等了两天,始终没等到章家人,总算觉得有不对,到凤阳官府去问了,才知道近日压根儿就没有流放犯要路经凤阳。
这时候,留在江宁养伤的洗砚得了消息,赶紧托人来送信,那接替的家人才知道章家人竟临时改了流放地,被押到往南边去了,立时回转向陈宏报信,已是迟了。
这时候明鸾已经来到了池州。这一路别提有多辛苦了,那吴克明似乎是有意与沈家为难,等船到了铜陵后便弃舟登岸,改走陆路。他自个儿有马骑,走得又慢,倒不觉得有什么,章李沈三家成年男子带着桎梏,女眷孩子又弱的弱,小的小,一路走来,脚底都磨破了。若不是押解的差役也大多是步行,时不时抗议一番,那吴克明甚至连休息的机会都不给他们。
到了池州后,差役中有人在此地有亲戚,想要去探望一番,其他人经连日辛劳,也早有意要歇口气了,好说歹说,才说服吴克明在此地停留一日。几个犯人被丢进了府衙的牢房里,明鸾等家眷只能在衙门后头寻个破房子留宿,谁知押解的差役里有人大嘴巴,泄露了他们一行中有个天花病人的事实,又被赶了出来,连丢进牢房里的章寂等人,池州府衙也不愿意收留了,生怕过了病气。
吴克明对此只会骂娘,却似乎有将人丢在大街上不管的倾向。张八斤等人早对他有所不满,又收了洗砚的银子,觉得如果袖手不管,坐视犯人与家眷被折腾死了,就怕洗砚日后赶上来了不好相见,便私下商量了,找到府衙的人说了半日,总算得到允许,带着犯人转去城外一处废弃的小驿站过夜。府衙的人觉得他们懂事,还给他们拨了些饭食被铺,粮油柴火。
经过这一番折腾,明鸾等人总算能安顿下来了。那废弃的小驿站虽条件差些,但跟江宁的驿站比也不差什么,至少比牢房强多了。又得了些粮油柴火,女人们连忙做起了晚饭。
明鸾走了几天路,只觉得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脚板底的血泡破了长,长了又破,心里早骂了沈氏与吴克明千万遍。好不容易歇下来,她觉得有些头晕,摸摸额头,似乎有些发热,身上也是一阵冷一阵热的,她暗道不好,这个身体本来就弱,年纪又小,熬了几日,一定是病了,如今没有洗砚跟着,万一病重起来,可是要命的。
她连忙再爬起来,到灶边煮了些热水,热热地喝了下去,又翻出所有衣裳穿在身上,瞥见旁边有张夹被,是分给她母女的,便拉了过来紧紧裹在身上,想着等一会儿出了汗就好。
陈氏见状便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明鸾答道:“有些发热,我想闷着出了汗就好。母亲,洗砚给的药里不是有治伤风感冒的?你拿一丸给我吃。”
陈氏连忙打开包袱寻了药喂她吃下,宫氏又找了过来:“三弟妹,骥哥儿的情形有些不好,你这里可有药给他吃?”陈氏道:“药都在这里,二嫂自己找找,可有能用的吧。”
宫氏翻了翻包袱里的药瓶,拿了一瓶起来,又瞥见有个瓶子写的是人参养荣丸,不由得一喜:“这个好,我们骥哥儿病后体弱,正该吃这个。好弟妹,你就匀我一颗。”陈氏自然是点头:“二嫂子自管拿去,只是得省着点吃,通共只有十颗,还不知我堂兄派的人几时才能赶到呢。”
这时章放也走过来道:“父亲有些不好,到底上了年纪,累坏了。我记得三弟妹这儿不是有人参配的丸药么?给父亲吃一颗试试?”
宫氏倒了药出来,谁知瓶里只有一颗药,不由吃了一惊:“不是说有十丸,怎么只有一颗?”
陈氏惊讶地探头来看:“怎么会呢?那天我明明数过的,一共有十颗,这几天又不曾有人吃过。”
宫氏激动起来:“包袱是你拿着的,药去了哪里,你还会不知道?!”章家自有规矩,如果章寂要用药,那文骥就一定吃不上了,她怎会不着急?
明鸾听见动静,裹着被子爬了过来:“母亲,你这包袱没离过身吗?是不是有人拿了你不知道?”
宫氏道:“这包袱一向是放在你母亲身边的,还有谁会拿?!”
陈氏想了想:“本来是我拿着的,只有今天在路上,谢姨娘抱着孩子走不动了,你父亲叫我帮着抱了一阵,我就把包袱交给了你大伯娘……”顿了顿,脸色渐渐转白。
沈氏身体康健,哪里需要吃药?倒是沈家与李家有人病了,特别是沈家的君安,这几日情况越来越糟,众人都觉得他大概快不行了。这时候给他用人参,说不定还能多撑几天。
章放与宫氏也想到了这一点,脸色都十分难看,父亲与儿子都要用药,药却只剩下了一颗,沈氏却不声不响地拿了药去给娘家人用,也不打声招呼。但物主是陈氏,就算要追究也只能让陈氏先开口。偏偏陈氏虽然生气,却又不想跟沈氏翻脸。结果三人都沉默下来。时间一长,章放夫妻对视一眼,都有些不满。
明鸾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猛地掀开被子站起身,双眼圆瞪:“这种事不能再纵容下去了!”
第三十四章 质问
明鸾气冲冲地闯到沈家住的屋子里,正好看见沈氏与杜氏正哄着沈君安吃药丸,沈氏还在那里说:“不苦的,只要吞下去就好了,姑妈绝对没有骗你,你李家妹妹吃过后病马上就好了,你吃了也会好的……”沈君安傻笑着,躲来躲去,差一点就碰掉了那颗药。
明鸾知道那定是陈家人给的包袱里的药,除此之外沈家根本就没有其他得药的渠道,居然还分给了李家。她冷笑道:“我曾听人说,不告而取谓之偷也,没想到沈家自称是书香门第,原来也会教出几个贼来!”
沈家众人吃了一惊,回头看她,意外她的出现与发言,但也感到气愤不已。沈儒平涨红了脸站起身:“你说什么?!你居然敢说这样的话?!”
明鸾一瞪眼:“怎么?你们沈家现在不但偷东西了,还要欺负小孩吗?”
杜氏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气愤地道:“谁偷东西了?谁欺负你?你一个晚辈,忽然闯进来指责长辈,我还想问问你们家的大人是怎么教孩子的呢!”
沈氏稳稳地将药丸喂进了沈君安嘴里,方才起身转向明鸾,目光中带着责备:“三丫头,不可无礼!即便你对我成见再深,也不能如此行事,叫人笑话章家不会教孩子。”
明鸾冷笑:“你是什么身份?也有资格代表章家说话?自打出京以来,你天天就知道往沈家这边跑,祖父生病了你不去侍候,二哥有恙你也不问一声,有便宜占了,你倒知道找章家了?我问你,我母亲包袱里的药丸是不是你拿的?!”
沈氏淡淡地道:“是我拿的,药丸原是预备着治病的,我这么做有什么不对?难不成只因安哥儿不姓章,即使有药,也不能用,白白看着他受苦不成?”
明鸾挑挑眉:“你不问一声就拿了人家的东西,还这么理直气壮,世上象你这么厚脸皮的人真是少见!”
沈氏双眼看着走近的陈氏,垂目道:“你母亲素来怜贫惜弱,我若向她开口,她一定不会拒绝。我们三家人如今一同落难,原该守望相助才是,怎能为了一点药丸便生分了?”
“说得好听!”明鸾也看见陈氏了,却没打算收敛脾气,“你既然觉得我母亲不会拒绝,那就开口啊!不告而取就是偷!这又不是你们家的东西,凭什么拿去用?!”
杜氏插嘴道:“这原是章家的东西,我们大姑奶奶是章家长媳,夫人没了,她便是主母,拿几颗药丸又有什么要紧?”
明鸾瞪向她:“那药丸才不是章家的东西!那是陈家给我母亲的!除了我母亲,就只有我可以做主分配,想要给谁,也是我们母女俩说了算。”又转向沈氏:“你慷他人之慨,倒是很得心应手嘛,如今祖父和二哥都没药吃了,你说怎么办?!”
沈氏脸色微微发白,转向陈氏,眼中泪光闪烁:“三弟妹,你也是这个意思吗?如今我们家正处难关,原该齐心协力共同面对才是。你……你难道就舍不得那几颗药丸?”
陈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犹豫后才小声道:“大嫂子,你别怪三丫头说话太无礼,父亲与骥哥儿都病了,等着吃药呢,可你却把他们要吃的药几乎全拿走了,我们也是着急……”
沈氏伤心地摇摇头:“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偏着娘家……我承认自己确实有些偏心,但我更希望三家人能携手共闯难关。即便章家有陈家帮衬,如今情形也不同了,流放地临时更改,陈家人不知情,还不知能不能追上来,若将来有个好歹,只凭章家这几个人,还要照顾一大帮妇孺,真能撑过去么?这时候,若有沈李两家为援手,三家彼此扶持,日子就好过多了。”她走到陈氏面前,执起对方的双手,一脸诚恳地道:“三弟妹,我原先并不知道父亲与骥哥儿会染疾,将药拿了去用,是我的不是,但我真的只是想救救孩子,以挽回沈李两家的情份,绝无私心啊!”
明鸾一边听一边在旁冷笑,见她居然还能对陈氏说出这番话,而陈氏居然还会露出感动之色,都有些无语了,也不多啰嗦,直接拆穿了她:“大伯母这话真好笑,自从离了江宁,我们这一路走来,就只见到你不停地照顾沈家人,还把珍贵的药分给沈家和李家,什么时候见过他们沈李两家的人帮我们章家的忙?他们两家都没有小孩子,我们家却有好几个,走不动路要大人抱的时候,他们两家伸过手没有?!哪怕是知道我们带有干粮,他们也没帮着拿过,到了休息的时候却会厚着脸皮跑过来讨要。大伯娘说的守望相助,意思该不会只有章家帮沈李两家,沈李两家却不帮章家吧?”沈氏脸色一变,暗暗咬牙:“你这孩子怎么如此不懂事?处处都要跟大伯娘对着干。亲戚间彼此扶持,又不是做买卖,你帮我一件,我就得还你一个人情,自然是在需要的时候才出手的,如今沈李两家都有病人……”
“我们章家也有病人,我们章家现在就需要帮手!”明鸾打断了她的话,“大伯娘少狡辩了,你除了撒谎说大话,还会做什么?!你说你不知道祖父和二哥有病才会用了药,但他们身体不适有好几天了,你就没看见?看来你眼里是只有你娘家亲戚了吧?不然也不会一口气拿了九颗药去做人情!”
听了她的话,沈氏还没有回答,沈儒平便先脱口而出:“便是拿了你家几颗药又如何?!大姐不过是想为你们章家赎罪罢了!当初沈家本来无事,若不是你们家章敬信口开河,我们家也不会遭此横祸!”他红了眼圈,眼中满含愤恨:“如今我父亲与母亲惨遭横死,连唯一的子嗣也得了重病,你们却还只顾着些许小利,不肯出手相助,大姐好心替你们积阴德,却落得这许多不是……”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明鸾就火了:“到底是谁连累了谁呀?!没有你大姐自作主张,我们章家怎会落得今天这个地步?!如果你们沈家真的无辜,只是因为四叔向冯家人招供才获罪的,那为什么先帝不赦免你们?!你家有人死了,是冯家下手太烟,你家要流放,也是先帝下的旨,你要是觉得不满,可以找他说理去啊!朝我们章家嚷嚷什么?为了给你们两家说情,你大姐算计了我祖母,害她不明不白地死在宫里,我还没要你们家为养出这么个只会祸害婆家的女儿赎罪呢,你倒好意思先跟我们算账了?!”
“说得好!”身后传来章放的声音,明鸾回过头,看到他与宫氏一起来了,后者的脸上还带着几分快意。
沈氏正气得满脸通红,沈儒平与杜氏也愤怒不已,沈儒平还冲章放道:“你们家既有大人来了,本该把如此狂妄无礼的女儿带回去好生教导才是,怎的还能为她叫好?!”
章放冷冷地瞥他一眼:“我侄女说得好,我自然要为她叫好,有什么不对?”
“你……你……”沈儒平气得直发抖,“真真是岂有此理!”
“你真不知道自家因何而获罪么?”章放没给他好脸色,“罪不在你大姐,却在你二姐,若不是她身为嫡母却逼死庶子,惹恼了先帝,又怎会招来此祸?她一人连累了我们三家,我们还愿意将沈家视为姻亲,已是仁至义尽了,你们还要得寸进尺,当心有报应!”
接着他又转向沈氏,眼神有些复杂:“看在大哥与侄儿侄女的面上,我仍会叫你一声大嫂,但你别想仗着这一点继续为娘家谋利了!我大哥对得起你!当初你们沈家不过是中等世宦人家,只因我大哥偶尔遇见你,一见倾心,不顾两家门第有别,坚持娶你为妇,我父母见你过门后生儿育女,相夫教子,还算贤惠,才渐渐倚重信任。你胞妹参选太子妃,是章家推举;你幼妹嫁入伯府,也是章家从中牵线;甚至你侄女被列入太孙妃候选名册,也是我母亲劝先帝应允的。你沈家富贵皆由我章家而来,如今却连累我章家虎落平阳,不说心怀悔疚,伺机弥补,至少也要分清楚是非烟白!”
沈氏咬着唇沉默静立,无言以对。有些事,她心知肚明,只是过不了心中那道坎,毕竟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不得已而为之,而且已经是当时情况下最好的选择了,没能扭转局面,不过是天意。
沈儒平也安静下来了,他虽然对章家不减怨恨,但也清楚,若没有章家,沈家只有一位翰林学士在,出不了侯世子夫人,更出不了太子妃,成不了悼仁太子去世前那显赫一时的沈家。
章放叹了口气,低声对沈氏道:“本来……凭你作下的孽,便是休上十遍八遍也是应该的,父亲怜惜文龙与元凤流落在外,生死不知,不忍见他们失了母亲,也失了嫡子嫡女的体面,才会对你一再容忍。但父亲的告诫与容忍,你却完全视若无物,一犯再犯!方才我已经将药的事向父亲禀明了……”沈氏一震,眼含泪光望向章放,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章放见状又是一叹:“父亲说,你若是实在牵挂娘家人,大可以回沈家去,不必跟着我们章家吃苦,但若你想要继续做章家人,孰轻孰重,你心里该有个决断!”
沈氏身体一软,坐倒在地,哽咽出声:“为什么……我只是放不下亲人,这有错吗?我知道自己已经是章家的媳妇了,可是娘家人……也是我的血亲啊!”
章放没再说什么,只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便转过身拉起明鸾走了,宫氏冷笑两声,也跟了上去,落在最后的陈氏对沈氏欲言又止,终究只是小声说:“大嫂子,我先回去了。”言罢匆匆离开。
沈氏低低哭泣着,沈儒平急得原地打转,杜氏小声劝他消气,沈昭容却忽然惊呼:“哥哥又晕过去了!”慌得沈儒平夫妻俩扑了过去。
不远处,李家的人探头探脑地留意着这边的事情变化,李太太对儿媳李沈氏道:“瞧见了?太过亲近娘家,不顾婆家,就是这样的结果,你可别学你姐姐。”李沈氏顺从地应了,心中腹诽婆婆先前没拒绝长姐沈氏送来的药,如今却说长姐的不是。腹诽完了,她又忧心忡忡地留意着沈氏的情形,担心沈氏会真的遭到章家休弃,更担心自己。因太子妃是沈家女,太孙又是因沈氏安排的藏身之所发生变故才找到李家来,致使李家遭祸的,她这些日子没少受婆家人的白眼。长姐为了帮她,才将章家的药丸匀了几颗过来,若是章家因此休了长姐,那她日后该如何是好?
与沈、李两家的沉寂不同,章家这边则是另一种景象。
明鸾被带到祖父面前,先是让二伯父章放教训了一通礼数规范,几乎被教训得心头火起,立时就被一大通夸奖的话砸晕了头,只当章放今天精分了,直到最后看见祖父章寂眼中隐隐露出的慈爱与赞许,才明白原来章放是在为自己说好话。先前那通教训,也是为了弥补自己鲁莽之下所犯的错失。她心里渐渐安定下来。
章寂虽没有夸奖孙女,但也没有大加怪罪的意思,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你为祖父与兄长的病情着急,小小年纪就敢找上沈家说理,是你有勇气、有孝心、懂得友爱手足,但无论是你大伯娘,还是沈家大爷夫妻,都是你的长辈,以后跟长辈说话,要注意礼数,别叫外人笑话。”
明鸾乖乖应了是。
章放倒是有些为侄女鸣不平:“父亲,她才多大年纪?又一向是鲁莽性子,难得的是那份心意,礼数慢慢教就是了,何况对那种人要什么礼数?”
章寂瞥他一眼:“你也少说两句,沈家虽不龘厚道,但你大嫂好歹是你大哥的妻子,又有你侄儿侄女,就算只看在你大哥和两个孩子份上,你方才也不该与沈家撕破脸。”
章放不以为然:“父亲安心吧,她虽是大哥的妻子,但大哥先是您的儿子,我的亲兄长,万没有为个女人便不顾父亲兄弟的道理,至于两个孩子,仍旧是我亲侄儿,不会因他们母亲不孝,便看低了他们。”
章寂叹了口气,正色对明鸾道:“你这孩子,孝心是好的,就是鲁莽了些,小时候人人都不与你计较,无论你说什么都不打紧,但如今不比往日,你该慢慢学得稳重些,不可再象从前那样胡闹了,知道么?”
明鸾觉得这话里有话,偷偷看了章放一眼,见他满脸不自在地扭开了头,忍住笑意,睁大了双眼朝章寂点头:“祖父教训得是,孙女儿记下了!”
第三十五章 袍子
章寂又训了几句话,便觉得疲累不堪,无法再支撑下去。章放章敞侍候他睡下,也各自带着妻儿散开。明鸾找了个借口落在后面,偷偷看章放的神色,章放察觉,拍了她头顶一记:“看什么看?”
明鸾眨了眨眼,道:“二伯父,祖父也是关心你,怕你吃亏,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章寂脸上讪讪地,小声嘀咕:“小丫头才多大年纪,倒来教训我了,真当自个儿是大人啊?也不怕人笑话。”
“怕什么笑话?”明鸾撇撇嘴,“二伯父难道没发现?如今连二姐姐和四妹妹都稳重起来了,你要是还拿我们当孩子哄,才会闹笑话呢!”
章寂一怔,想起玉翟如今就在病倒的兄长身边侍疾,而青雀晚饭前在灶台边帮周姨娘加柴火,同时还要照看蹲在一旁的弟弟文虎,忽地鼻子一酸,差点流下泪来。
他们章家富贵了三代,他虽比不上王公子弟,也是自小锦衣玉食、婢仆环绕长大的,他的儿女从出生的那一日开始,便如他一般在富贵乡里长大,没想到一朝家门遭祸,却要吃这样的苦头,连小门小户的孩子都不如。他身为父亲,心里真象刀割一样痛苦。想起逃走的文龙与元凤,他对沈氏的怨恨又添了一笔:如果是想为章家保存一条血脉,为何不把文骥玉翟也带上?哪怕是只带上一个文骥。文龙与元凤虽远离家人,却有下人照顾服侍,还能前往辽东与父亲章敬会合,比起流放的弟妹们不知强了多少倍。
明鸾见他神色间带了悲愤,心中疑惑不解,但此时还有更重要的事要问:“二伯父,那个药只有一颗,最后是给了谁吃?”
章放醒过神来,淡淡地道:“自然是给了你祖父。他老人家不知道你二哥也要吃这药,记得别露了口风。”
明鸾讶然,但想想也能理解,古代人最重“孝”字,章放会有这样的决定也不奇怪,但文骥怎么办?他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
听了明鸾的疑问,章放忍住悲意,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已经喂了他吃对症的药,他年轻,熬得住的,不要紧。若是运气好,说不定明日你舅舅派的人就到了。”
那要是还没到呢?又或者人到了,却没带需要的药呢?明鸾很想问问清楚,但看到章放的神色,她又不忍心再问下去了,胡乱说了几句话,便回到陈氏身边。
陈氏低声问她:“闹了一晚上,身上如何了?你先前不是说有些发热么?”
明鸾这才发现,折腾了这一晚,自己出了一身汗,被风一吹,还真有些冷,连忙翻出干衣裳换上,晃晃脑袋,觉得似乎轻松些了。这是病好了?
陈氏忽然低叫一声:“你大伯娘回来了!”明鸾转头去看,果然看见沈氏悄悄地走到章寂床前跪下,也不吭声,只是低头跪着。
这算是来请罪吗?她这样跪一晚上,明天起来还不知会怎样呢。既然是要认错,干嘛不跟其他人打声招呼?
明鸾不理她,径自闭上了眼,心里想:只要她别再犯同样的错误就好。
一夜无事,次日清晨明鸾睁眼起身,只觉得头晕的症状似乎又回来了。她怀疑是昨晚的病根未除,急忙去寻母亲讨药吃,无意中一回头,便看见沈氏仍然跪在昨夜跪的地方,章寂已经醒了,看见她在床前跪着,也有些吃惊,眉头皱了皱:“你这是做什么?”
沈氏磕了个头,眼泪叭地掉了下来:“媳妇儿知错了,求父亲责罚,但媳妇儿便是死……也不能被休回娘家去,求父亲开恩!”又磕了个头。
章寂看着她苍白而憔悴的脸色,红肿又无神的双眼,叹息一声:“你自嫁进章家,素来行事得体,看在你的面上,我们从来没有跟沈家断绝来往的意思,你何苦行此偷窃之事?有什么难处大可以说出来。我们章家确实艰难,但若有余力,拉姻亲一把也没什么。就连我们自己,不也是靠了姻亲之力,才苛延残喘至今么?”
沈氏惨笑,不是她多心,公公这话听起来大方,但真要开口相求,答案一定是章家没有“余力”,无法援手。她实在没法看着侄儿病下去,才不得已悄悄取了药去的,若是侄儿服药后能有起色,她便是受再多委屈也心甘情愿,可如今他却还是老样子,叫她如何甘心?世人都只顾着私心私利,不愿发发好心帮一帮别人,遇上这样的婆家,她又能怎么办?然而他们无情,她却不能无义,光是为了两个亲骨肉,她就不能离了章家。
想到儿女,沈氏忽然觉得自己又有了勇气,重重地磕了好几个响头:“媳妇错了,求父亲开恩!”
章寂见她额头青紫,却还仿佛不知疼痛一般继续磕头,只当她是被次子的话给唬住了,真心愿意悔改。这年头,但凡是知礼的人家,养出的女儿就没有不害怕被婆家休弃的,更别说她还有一对儿女。他连忙叫住她:“好了!知错就好,去跟给弟妹们也赔个不是,你拿了你三弟妹的药,耽误了你二侄儿的病情,原该向她们赔礼。”
“是。”沈氏又磕了个头,便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去找宫氏。宫氏正忙着照顾儿子呢,虽然有留意公公对她的处置,却不可能有什么好脸色,只是冷哼一声:“但愿大嫂子以后别再偷我们的东西就好!”便不再理会。沈氏脸色苍白,无助地看向玉翟,出乎她意料的是,素来对她还算亲近的玉翟居然移开了视线。
这时章放取了早饭回来,见她在这里,只是很冷淡地打了声招呼:“灶台上正缺人手呢,大嫂子若无事便过去帮一把吧。”就不再理她。
沈氏受了冷待,只得转到陈氏这边来。陈氏一向与她亲厚,虽然心里也有过几分不满,但看着她向自己下跪磕头赔礼,哪里还顾得上那些?连忙一把将她扶起:“大嫂子不必如此,以后好好过日子就是了。咱们一家的流放之路这才是开头呢,往后还要靠全家人同心协力,相互扶持。”沈氏低头擦泪,哽咽道:“好弟妹,我知道你的真心……”
明鸾默默地从这对好妯娌身边走过,跑到灶台旁去帮忙。正在煮稀饭的周姨娘见了忙道:“三姑娘,这里用不着你,你去那边等着吃吧。”明鸾没动,只是看了看火势:“要添柴吗?二伯母叫四妹妹叠衣裳去了,我来帮你。”说罢便从院子角落抱了一捆干草枯枝过来。
周姨娘有些感动,忙笑道:“那就多谢三姑娘了,三姑娘真懂事。”
明鸾笑笑,一点一点地替她添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她在现代没用过土灶,却是看过电视、读过小说的,小时候在外婆家也见过改良后的灶台,知道大概的烧柴决窍,刚开始还有些抓不住门道,烧的火一时大了,一时小了,但经过周姨娘小声指点,她很快就学会了,烧得比有经验的青雀还要好些,毕竟有个成年人的脑子。
周姨娘小声夸奖着,见明鸾听了还向自己道谢,不由得生出几分诧异,眼角瞥向不远处的谢姨娘,心中疑惑:谢妹妹明明说这位三姑娘十分看不起侧室偏房与庶出,只要抓住机会就一定要想法子折腾她们的,今日看来却不象是这么骄横的孩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早饭没多久就烧好了,章家人取了自己那一份分食,接着李家人也过来取走了剩下的部分,唯有沈家落到最后,锅里已经清空了。杜氏看着章家人的冷眼,以及李家人的无视,气得一路发抖一路走回去。
沈君安有气无力地嚷着饿,沈昭容在旁柔声安抚他,沈儒平看着与过去判若两人的儿子直叹气,见妻子空着手回来了,便奇怪地问:“早饭呢?”
杜氏气愤地道:“都被抢光了!章家实在太过无情无义了,李家也不是什么好货!三姑奶奶居然也不给我们安哥儿留一份!”
沈儒平叹了口气:“去瞧瞧还有没有剩的米,咱们自己做吧,手脚快一点,别饿着孩子。”
杜氏眼圈一红,连连点头,只是忍不住悲伤:“相公,大姐就这样回去了,那些章家人会怎么对她?”
“还不至于会致她于死地。”沈儒平倒是不担心这一点,“大姐毕竟生下了章家的嫡长孙。再说,大姐夫与大姐一向夫妻情深,若是他们欺负了大姐,就不怕将来见了大姐夫不好交待么?只是近日我们恐怕再无法从章家人手里拿到药了,安哥儿的病情也不知道会如何,若早知道李家人会如此无情,翻脸不认人,昨儿就不该让大姐给他们送药!”
说起李家,杜氏跟丈夫一样气愤。如果章家还有些许理由与沈家疏远的话,李家就完全是恩将仇报的白眼狼了。她甚至觉得,如果不是沈氏为了分一部分药给李家,将陈氏的药拿了一大半去,兴许章家还不会翻脸。
沈昭容听着父母的对话,神色有些不自在,小声说:“父亲,母亲,没了药,哥哥怎么办呢?章家那门姻亲总会再次派人追上来的,那时他家就有药了,可我们家却跟他们翻了脸,就算有药也讨不来……不如去赔个礼吧?”说到底这件事确实是沈家人理亏,但这句话她不敢说出来。
杜氏听了女儿的话,含泪摸了摸儿子的脸蛋,哽咽着对丈夫道:“容儿说得对,安哥儿的病情不能耽搁下去了,相公,你快想想法子帮大姐一把吧,我们不能失去章家的助力!”
沈儒平苦笑:“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就算真的去赔礼,他家也未必愿意给药。章家老爷子都发话了,即便大姐是长嫂,也没法忤逆长辈……”
杜氏转头看向章寂的方向,见他面上带着笑容跟孙子孙女们说话,心里的怨恨渐渐蔓延……
吴克明原本是不打算在池州逗留的,但他也知道近来得罪了不少差役,就算自己有后台,毕竟离得远,万一真的犯了众怒,他一个人也没法将仇人送到流放地。因此他让了步,让其他差役轮流出外两个时辰,每批两人,就当是“放风”了,过了今日,明天再重新上路。至于犯人与罪眷们,通通关在一个院子里,把院门锁上,留几个人在外头守着,有四堵高高的院墙阻挡,谅他们也逃不出来。
这难得的一日假期,对章李沈三家人来说也是珍贵的休息日。明鸾填饱了肚子,在祖父面前卖了一会儿乖,便奔回自己的小窝里,翻出金创药给自己的脚板底上药。陈氏歪在一边替她补个新鞋底,原本的鞋底早已经磨出一个大洞了。
明鸾看着包袱里的针线匣子,再一次赞叹洗砚准备周全,然后又开始挂念他。虽然他要养伤,恐怕没法子追上来了,但如果陈家早日派人赶到,他们也能好过些。
陈氏做好了女儿的鞋底,又补了几件衣裳,已经是中午了,她又跑去帮周姨娘做了饭,将自己三房那份拿回来,分给各人吃了,又要去洗碗。明鸾拉住她道:“我来洗吧,母亲去补衣裳,难得有休息的时候呢,平时只有晚上能停下来,但又没有烛火。”
陈氏欣慰地笑着应了,又要教女儿怎么洗。明鸾不耐烦地将她打发走,干脆利落地将碗洗好了,正要回头睡午觉,便看到陈氏拿着一件袍子走了回来,脸上满是不解之色。
明鸾问:“母亲怎么了?”
陈氏展开手中的袍子:“这个不知被谁送错到你祖父那儿了,他说不是他的衣裳,问了你二伯母,说也不是他们的,就让我拿了回来。可这也不是你父亲的衣裳啊?”
明鸾看了看,皱皱眉头:“瞧着好象有些短,真不是二哥的吗?”
“我已经再问过你二伯母了。”陈氏歪歪头,“蓝色的袍子家里几乎人人都有,这衣裳是旧的,洗得都快发白了,又没什么绣纹,还真看不出是谁的袍子。如今可怎么办呢?”
明鸾皱眉道:“既然不是咱们家的东西,兴许是另两家的,还是把它还回去吧,省得引起纠纷。”昨儿他们章家才在沈家抓了个贼,可别拿了沈家的衣裳,反叫别人当成贼似的骂。
陈氏听了,便转身去找沈氏,半路却遇上了沈昭容。她脸色通红,有些窘迫,结结巴巴地问:“那个……好象是我们家的衣裳,婶娘能不能……能不能还给我?”
陈氏对这个女孩印象不错,便笑道:“既是你家的,就拿回去吧。”
沈昭容松了口气,连忙笑着道谢,就要伸手去拿袍子,不料被人拦住:“慢着!”却是宫氏:“你说这是你家的袍子?可有印记?”
沈昭容僵住:“这……”
宫氏冷笑:“小丫头,你家的家教也太差了吧?昨儿才偷了东西去,今日又想浑水摸鱼?!”
第三十六章 建议
沈昭容小脸涨得通红,眼圈立时就红了:“章二婶,您怎能这般污蔑我?!”
“我污蔑你?”宫氏冷笑,“那你就证明给我看啊!证明这件衣服真是你家的东西,你是清白的,否则你就是个贼!一家子老少都不是好东西!”
沈昭容咬着唇,强自道:“那衣裳真是我家的,虽然我说不出印记,但章二婶大可以问别人,看有谁认领了去。若无人认领,便可证明是我的东西,不然它又没有脚,怎会出现在这院子里?”
陈氏轻轻扯了扯宫氏的袖子,小声劝她:“二嫂,算了,我已经问过家里人,这真不是我们家的东西,李家又住在另一边,想必真是沈家的。”
宫氏气恼地瞪她一眼,背过身压低声音道:“三弟妹你怎的这般糊涂?!看这衣裳的尺寸,想必是少年人身材,不然就是身量矮小之人穿的,既不是我们家骥哥儿之物,那不是沈家那傻小子的,就是李家孩子的。沈李两家都不是什么好人,惯会占我们家便宜,拿了你的东西,连个谢字都没有,还要反说是我们亏欠了他们。如果就这样让沈家丫头把衣裳拿回去,岂不是便宜了他们?”
陈氏淡淡笑了笑:“要是成天这般斤斤计较,那日子还怎么过呢?大嫂子一向对我不薄,就当看在她的面上,算了吧!”
宫氏没好气地说:“你能算了,我却不能!他们两家拿走了我儿子的救命药,还要往我们家头上泼污水,我断不能忍!三弟妹好肚量,我比不得,只能做个斤斤计较的小妇人罢了!”说罢又转向沈昭容:“你这丫头年纪不大,心眼儿倒是不小,若都象你这般,只要没人认领,便算是你的东西,那你的东西也太多了些!你试着走到门口问一问,看这房子有没有人认领?若是没有,难道你还能说这是你家的房子?真真厚脸皮!”
沈昭容气得浑身发抖:“章二婶,您这是强辞夺理!”
“谁强辞夺理了?我不过是说实话!”宫氏丝毫不为所动。
就在这时,杜氏板着脸走过来了,看也没看宫氏与陈氏,便揪住了女儿:“我交待你去做什么来着?正事儿不干,跑到人家面前自讨没趣,你是嫌你父亲与我脸上很光彩?!”双眼盯着女儿,目光中隐含警告之色。
沈昭容脸色一白,低下头去,只小声答了句:“女儿知错了。”便不再说话,乖乖随她回去。
宫氏见杜氏对自己视若无睹,而沈昭容居然不再跟自己吵了,只觉得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没趣得很,便也打算走开了。
陈氏忙一把拉住她:“二嫂,你就这样走了?那这衣裳怎么办?”
宫氏瞥了那袍子一眼:“不怎么办,把它丢一边去吧。若真是沈家的衣裳,多半是他家小子的,万一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可不好。就算不是沈家的东西,咱们家也不缺吃少穿,犯不着占这点小便宜。”
她说完就走了,倒让陈氏为难得紧。如今不比从前,一件衣服也是难得的,这袍子虽说看起来有些脏了,又皱巴巴的,但只要清洗一番,还是能御寒的。如今天气是一天比一天清凉了,陈家先前送来的衣裳多以秋衣为主,原是打算入冬后再购置新的,不想如今都成了泡影,在这种时候,多一件夹袍,就能多一份温暖。但宫氏说的也有道理,别说如今章家不缺衣裳,就算真的缺,也不好占别人的便宜,可就这么丢了,又有些可惜。
陈氏纠结了好一会儿,远远看到沈昭容不停回头往自己这边看,灵机一动,有了个主意。她将袍子整整齐齐叠好,摆放到廊下的破栏杆上,又看了一眼沈昭容,想着对方一会儿自会过来将袍子拿回去。她放下了担心,便转身做自己的事去了,却没留意到,沈昭容盯着那件袍子,迟迟没有过来,反而咬咬唇,猛地背过身去了。
她转身后不久,谢姨娘抱着儿子从屋后转了出来,左右看看,将袍子拿走了。
避开众人回到自己睡觉的角落,谢姨娘将孩子放下,把那袍子看了又看,心中欢喜。
方才她离得有些远,也没听清二奶奶、三奶奶跟沈家的奶奶、姑娘都在吵什么,看起来倒象是在抢这件袍子,只是不知为何最终双方都没要它。不过不要紧,她们不要,她要!可怜她的亲骨肉,小小年纪就要吃这么多苦,晚上睡觉连张正经被子都没有。他可是三爷唯一的儿子!三奶奶只知道疼自己的女儿,把被子给三姑娘使了,三爷也不说一句,难不成儿子不比闺女金贵?罢了,他不心疼儿子,她心疼。
谢姨娘取出贴身藏着的针线包,这是她从主母陈氏的包袱里偷偷拿来的,当时只害怕被陈氏发现了会受责罚,如今却庆幸不已。陈氏有针线,也只会给自己亲闺女做鞋子,哪里还记得丈夫还有一个儿子?别人待自己是不是真心,本人自能感觉出来,不管别人怎么说陈氏仁慈大度,谢姨娘都不相信她。
谢姨娘飞针走线,很快就把那件袍子表里两层拆开了。她的针线一向很好,连章三爷身上的衣裳也有一半是她的手笔,没花多少时间,一张简单的小夹被就做好了。她将被子裹到儿子文骐身上,正正合适,脸上不由得露出慈爱的笑容。还剩下几块零碎料子,大都是细密柔软的里布,她索性将它们缝起来,给儿子又添了一件贴身小衣。
做好了衣裳,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天色暗沉下来。谢姨娘连忙一手抱起儿子,一手拿了新做好的夹被衣裳,想要到井边去将衣裳洗一洗,但一想到明日就要出发上路,她又犹豫了。一晚上功夫可不够晾干衣裳的,而且这时候洗了,今晚上儿子不是还要继续受凉?她最终决定暂时不洗了,等下回再有机会休息一日再说。
周姨娘满头大汗地走了过来,弯腰抱起不远处的柴火,歪头看见谢姨娘在这里,便道:“谢妹妹,灶台那边正忙着,你若得空,不如来给我搭把手吧?”
谢姨娘却抱着孩子道:“周姐姐,不是我不愿帮忙,实在是骐哥儿离不得我。我若去了灶上,谁来照顾骐哥呢?”
周姨娘道:“三奶奶不是在那边帮着照顾骐哥儿?你把骐哥儿送过去,请三奶奶帮着照看一会儿好了。”
谢姨娘立时大摇其头:“不行不行,将骐哥儿交给奶奶,我……”顿了顿,咬了咬唇,“我怎么敢呢?那太麻烦奶奶了。”
周姨娘皱了皱眉,叹气道:“谢妹妹,你就是心太重了,我瞧着三奶奶是个好人,对你和骐哥儿也很照顾。二奶奶的脾气比三奶奶坏多了,也不曾折腾我们虎哥儿,更何况三奶奶一向和气?当了这么多人的面,你有什么可怕的?好妹妹,灶上真的缺人手,连三姑娘、四姑娘都去帮忙烧火了。家里如今就只剩你我二人是半个婢子,连奶奶姑娘们都亲手做起活来,你就不能帮一帮我么?”
谢姨娘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帘:“周姐姐,你怎能这般说我?难不成我是个不懂事的,看着奶奶姑娘们做活,自己还不肯劳动?实在是骐哥儿离不得我。你也知道,骐哥儿自小身子就不好,在牢里吃了大苦头不说,这些天一直颠沛流离的,连大人都撑不住,更何况是骐哥儿这么小的孩子?我就只有这一个亲骨肉,万一有个好歹,你叫我如何是好?都是做娘的,周姐姐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呢?”
周姨娘自然明白她的心,但更多的是不以为然。她也是做姨娘的,还生了一儿一女,主母是个刻薄性子,还要庶子庶女们凑到嫡兄跟前侍疾,她怎会不担心?但身为妾室,就该认清自己的身份,三房的正室奶奶和嫡出的姑娘都在做活了,谢姨娘一个妾室反而整天围着孩子转,别的活一概不管,也未免太娇贵了些。
想起往日的情谊,周姨娘忍不住多劝一句:“谢妹妹,你若不放心骐哥儿,就抱着他过去,哪怕只是帮着递递东西、分分饭食呢,也比等着别人给你送吃的强。老爷、二爷和三爷都在看着,你就不怕他们怪你恃宠生骄?”
谢姨娘一听这话,眼泪立刻就掉下来了:“周姐姐这话着实叫人伤心,我难道是这样的人么?”抱着孩子嘤嘤哭了起来。
周姨娘看得直皱眉,只觉得自己从前好象对这个姐妹了解得太少了,忽然听得明鸾在灶台那边喊:“周姨娘!你在哪儿呢?水开了!”她连忙应了一声:“来了!”便抱着柴火转身走了。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谢姨娘放下了擦泪的袖子,撅了撅嘴,抱着儿子轻声哄起来。
因周姨娘回去慢了,明鸾索性就自行将洗好的菜丢进了锅里,看着前者急急奔回,还一边拿大木勺吃力地搅着锅里的汤一边抱怨:“你上哪儿去了?这院子才多大?拿个柴火都要耽搁这么久,早知道我去拿算了!”
青雀一边捅着灶洞里的柴一边小声说:“三姐,你力气不够大,搬不动。”明鸾朝她做了个鬼脸。
周姨娘讪讪地接过了木勺,继续煮食大业。明鸾见青雀在烧火,便转身去拿碗筷。
吃过晚饭,明鸾蹲在井边跟陈氏、周姨娘一起洗碗,听到前院方向传来差役们的嬉笑声,便知道是他们吃饱喝足回来了,忍不住对陈氏抱怨:“今天过得真快,明儿又要上路了。要是那些差役今天歇够了本,又承了吴克明人情,明天不再时不时停下来歇脚了,那可怎么办?”
陈氏手中动作一顿,低低叹了一声:“那也没法子。我瞧那张八斤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你五舅舅迟迟没有派人追上来,想必是没有得信,以后的路就要靠我们自己走了。”
明鸾忙道:“前儿你不是说,咱们若是一路南下的话,就要经过吉安外祖父家吗?”
陈氏小声道:“那又如何?那吴克明能把洗砚踢得重伤,别人来也是一样的,再说,他愿不愿意让我见亲人,还是两说。”
吴克明是存心借机报复的,自然不如别的差役好说话,而且什么事能令沈家人觉得痛苦,他就做什么事,章李两家虽是顺带,他也不可能让他们好过。有他在,什么事都做不了。
明鸾想了想,下定了决心:“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得想个法子和沈家分开,不然我们这一行老的老,弱的弱,小的小,还时不时病倒一个,到不了流放地就要全家死光了!”
她麻利地将剩下的碗洗干净,往陈氏那边一推,便朝祖父章寂那边走去,陈氏吓了一跳,怕她又要惹祸,忙手忙脚乱地交待了周姨娘,便匆匆跟上去了。
章寂正坐在干草堆上教训三儿子章敞:“……先前有李家两个妾打下手,灶上不缺人,倒也罢了,如今跟沈李两家翻了脸,李家的妾也不来了,你还纵着谢姨娘不干活,象什么样子?!如今别说你媳妇儿,连你七岁大的闺女都帮忙做事,一个妾,倒比正经奶奶姑娘还尊贵了。平日里你宠她,我就当你宠个猫猫狗狗的,懒得理会,如今我们家承了你媳妇儿娘家这么大的恩情,你还要公然给媳妇没脸,日后见了你岳父,你也好意思?!”
章敞跪坐在他身前,脸上讪讪地,只知道安抚父亲:“儿子知错了,父亲别生气,儿子真知道错了。”
“知错就去改啊!”章寂一脸的恨铁不成钢,“光是嘴上说知错有什么用?!
章敞讷讷地应着,坐在一旁的章放见了,也有些看不过眼,正想开口劝一劝弟弟,瞥见明鸾大步走了过来,脸上露出了笑:“三丫头怎么来了?”
“祖父,二伯父,父亲。”明鸾跟他们打了招呼,蹲下身来开门见山,“明天又要上路了,今天那些差役承了吴克明的情,明天开始说不定会跟他亲近几分,而且五舅舅家的人一直没追上来,张八斤的态度也有了变化,就怕日后路上我们会更难过。祖父,您说我们是不是该想个法子,跟沈家人分开来走比较好?”
章寂等人闻言俱是一愣,章放第一个反应过来:“三丫头,你的意思是跟吴克明与沈家分开走?但是好好的,怎么分呢?就算我们有这意思,吴克明也未必肯答应。”
“试一试才知道行不行。”明鸾道,“如果祖父下了决定,咱们再想办法好了。另外,现在已经到池州了,过些日子到了吉安,那里是外祖父家,说不定能从官府那边打点。如果实在没法分开走,至少要想办法换人,哪怕是换上几个比较好说话一点的差役呢!”
章家父子三人沉默了,章寂叹道:“你的想法虽有理,但吉安离池州还有很远……”
这话的意思是到达吉安之前还要吃很多苦头,远水救不了近渴?
明鸾歪了歪头:“就是因为离吉安还有很远,我们又不知道五舅舅的人几时才能追上来,为了少吃些苦头,我们才要更努力去改善生存的条件!分路走,这是最简单直接的法子。祖父想想,在江宁遇上吴克明之前,我们虽然也吃了不少苦头,但有洗砚照应,哪有现在辛苦?”
“嗯……”章寂思索起来,章放也道:“父亲,三丫头的话有理,我们总不能天天巴望着陈家来人,自己也要想法子自救才好。”章敞张张嘴,吱唔了半日才问出一句:“那我们要如何行事?吴克明是不会听我们的,其他人没有银子也不会动心。”
明鸾压低了声音:“先前洗砚帮忙准备的包袱里头还有些碎银子,如果只是对付一般的差役,应该足够了。况且他们本就不喜欢吴克明。”
章放笑了笑:“我们还可以拿陈家人吊着他们,告诉他们有吴克明在,就算陈家抬了金山银山来,他们也占不了便宜。”
明鸾道:“如果真能分开走,最好是改走水路,我们一路都是沿着江边走的,如果能坐船,既省时又省力,我们也能少受些苦。”
章敞回头望追上来的陈氏:“银子还有多少?又要打点差役,又要雇船,够用么?”
陈氏愣了一愣,接着柔声答道:“银子不多了,但雇船走上几日还是能的,如果一切顺利,应该勉强够走到吉安。只是……若还要再分一部分打点差役,就真不够了。”
这话听得章家人齐齐皱起了眉头。章敞习惯性地转向沈氏所在的角落,见她正睁大了眼往这边瞧,忽然想起了家里人目前对这位长媳的态度早已有了变化,连忙回过头去。沈氏面上露出了黯然之色,却又不敢靠近去听公公和小叔子们都在说什么事。
明鸾这边,章寂最终拍板做了决定:“先雇船!这对差役也有好处,他们或许愿意。”章敞添上一句:“如果他们还要银子,那也可以先给他们,大不了到了吉安后再请岳父帮忙补上。”章寂皱眉看了他一眼,见陈氏垂首不语,便没有说什么。
既然下了决心,接下来就要看如何行事了。男人们聚在一起商量法子,女人和孩子却被赶去睡觉。明鸾十分愕然地被拉走了,只觉得这帮古代人实在没意思,过桥抽板也做得太明显了,明明她才是那个提议的人好不好!
夜晚没什么事可做,又没有烛火,啥都干不了,明鸾本来还想跟陈氏聊聊天,多了解一下外祖父家的情况,但陈氏却想着明天要赶路,不肯配合,还催着女儿睡觉,明鸾只好闭眼睡了。
这一睡,也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她只觉得好象有什么人在哭叫,吵吵嚷嚷的,连她身边都骚动起来。实在忍不住了睁眼翻身坐起,却看到沈家那边灯火通明,还能听到杜氏哭喊的声音,周围有几个差役围着。
明鸾忙问陈氏:“那边怎么了?”陈氏脸色有些苍白:“好象是沈家哥儿和姑娘半夜都发起热来,沈家奶奶求人请大夫呢!”
第三十七章 分道
发热?这毛病可大可小啊!
明鸾连忙追问:“是得了什么病么?伤风感冒?总不会又是天花吧?沈家儿子的天花不是早就好了吗?”
“听说是好了的,但安哥儿一直病着,说不定还没好干净。”陈氏面带忧色地看向沈家人所在的方向,“万一还没好全,沈家姑娘过了病气,那可就不好了。”
沈昭容一路上都在照顾生病的兄长,如果说沈君安的天花要过人,肯定首先就会传染给她。明鸾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自己虽然跟沈昭容没什么接触,但陈氏、沈氏等人却是和对方近前说过话的。
现代社会已经没有了天花,因此明鸾对这种病不太了解,只知道它传染性很高,而从沈君安的情形来看,症状之一就是发热。传染病这种东西,自然是身体越弱的人越容易受到感染,同行流放的三家人里,称得上身体健壮百病不侵的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她连忙抓住陈氏的手臂:“母亲跟沈家姑娘有过接触吧?赶紧让咱们家与她们兄妹接触过的人去洗热水澡,刷洗干净了,衣服也要全部用热水洗过晾干,避免跟沈家的人再接触,要找些干净的布蒙口鼻,还要搬离他家的下风处,特别是大伯娘……”
她正絮叨着能做的预防措施,陈氏却脸色发青地打断了她的话:“你这是在说什么?难不成你觉得……”身体一晃,几欲晕倒。明鸾正色对她道:“母亲,我知道你跟大伯娘亲近,也不忍心对沈家太过冷淡,但这种事不是玩的,你的仁慈可不能用在不该用的地方,这时候万一有所松懈,我们家所有人都可能被连累死,你知道事情轻重吗?!”
陈氏红着眼圈,咬唇点了点头,什么话都没说就起身去寻丈夫章敞了。章敞听了她的话,脸色也白了,马上带上妻子去找兄长章放,等到章放上报章寂,吴克明已经用手帕捂着口鼻走向沈家人那边。
章寂知道事情的严重性,立刻指挥儿子媳妇搬动被褥、煮热水、拆洗衣裳,章放问:“天明就要出发,若是把衣裳都洗了,如何上路?”章寂道:“出了这种事,万一大夫来了,确认是天花,如何还能上路?就算不是,如今秋日天气干爽,风又大,吹上几个时辰,衣裳也能半干了。”章放只好领命而去。
就在章家众人忙碌的时候,沈氏红肿着双眼又找上了陈氏:“三弟妹,你这里还有没有退烧的药丸?”
陈氏为难地对她说:“大嫂子,药是有的,给你也没问题,但你还是不要往那边去了,万一沾染了病气,父亲怪罪下来,我也担待不起啊!”
沈氏含泪道:“好弟妹,那是我亲侄儿,亲侄女,叫我如何能放心?今日你助我一把,日后我必定十倍回报你!”
陈氏叹了口气:“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回报?我本来也不图这个。”打开包袱拿了两瓶药各倒了两颗递过去:“若真是天花,这点药吃了也是白吃,若只是风寒,这两种药倒还管些用。你拿去试一试吧。”
沈氏连忙接过药,匆匆转身离去了。明鸾正从井边走回来,见状急问陈氏:“母亲,你把药都给她了?”
陈氏叹道:“只是两颗治发热和风寒的药,其他都没给。到底是亲戚一场,你大伯娘又求到我头上了,难不成我还能拒绝她?”
明鸾暗暗松了口气,脸上也有了笑容,殷勤地帮陈氏抱衣裳送洗。
沈氏拿到药,跑去找娘家人,却未能立时将药送到病人嘴里。吴克明跟沈家夫妻正对峙争吵,坚决不同意去请大夫,差役们围了一堆堵住了路。
吴克明说:“别说现在是半夜,又是在城外偏僻的地方,就算是在城里,也犯不着正儿八经地请大夫抓药,又不是尊贵的少爷小姐,不过是两个流放犯的孩子,病了又如何?说什么天花厉害,你儿子得了天花,这么久都没死掉,熬一熬也就过去了。”回头便命众差役各自回去睡觉,等天明还要赶路呢。
但张八斤等差役却不肯听他的话。押解的犯人的儿女病了,他们自然不关心其死活,但天花却是要过人的,到这个时候吴克明还要押人上路,万一他们被传染了天花怎么办?于是纷纷围着吴克明劝说。吴克明听着听着,脸色就沉下来了,他为了消除属下的不满,甚至耽误行程放了他们一天假,才给了他们好处,转眼他们就要跟他做对,真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吴克明与张八斤等人吵起来了,双方刚刚有所缓解的关系立时又变回冰冷,前者指责后者一方受了钱财贿赂,便为犯人大开方便之门,是因私忘公;后者指责前者因为私人恩怨而无视自身职责,做事只凭一己私欲,视同僚为无物。差役中有个叫陈大志的,把话说得更加明白:“吴班头根本就只想着把犯人折腾死了出气,上面追究下来,你有靠山保着,自然平安无事,我们兄弟却要受罚,说不定还会把差事丢了,全家老小都喝西北风去!若是运气不好,兄弟们有谁在路上生了病,丢了命,坏了腿脚,谁来可怜我们?!”
差役们吵成一团,双方都固执不肯让步,而就在他们身边,沈家人还在为自家儿女的病情忧心不已。沈氏费了好大功夫,才寻到空隙挤了进去,将药递给杜氏:“这里有几颗药,快瞧瞧哪个对症,先喂孩子吃下去!”
杜氏如同在黑暗中见到一缕阳光,脸上顿时显出几分生气,飞快地夺过药,闻了闻,便喂给孩子。沈氏看到她给沈昭容喂的是治风寒的药,给沈君安喂的是退烧的药,心中不解,忙小声问:“容儿是得了风寒么?”
杜氏顿了顿,偷偷看了争吵不休的差役们一眼,才压低声音回答:“容儿只是着了凉。晚饭前她做错了一件事,我罚她面壁,大概是那时候吹了风。因安哥儿也烧起来了,我怕天亮后他没力气赶路,那吴克明要逼我们把安哥儿丢下,因此才说容儿也是得了天花。”
沈氏吃了一惊,迅速看了吴克明一眼,便将杜氏拉过来耳语:“你疯了?万一大夫诊出来只是风寒,你就不怕那姓吴的又要折腾人?!”
杜氏抿了抿嘴:“我瞧天花开始时的症状跟风寒也差不了多少,大夫未必能诊治出来。况且这样的大病,大夫总是要小心行事的,必会让病人休养些时日,察看病情变化。我也没别的念头,只求能在这里再留几天就好了,安哥儿实在太虚弱,这时候硬挺着上路,怕是熬不了几日。”
沈氏听了,神色也放缓下来,只是语气中还有几分埋怨:“话虽如此,弟妹也太鲁莽了些。万一请来的大夫无能,把容儿的病当成是天花来医治,吃的药不对症,你叫容儿怎么办?如今安哥儿已是这样……”她忍不住哽咽出声,“若是容儿再有个好歹,你们夫妻将来靠谁去呢?”
杜氏听了也忍不住掉泪了:“大姐,我实在是没办法了,容儿虽然可怜,但总比不得她哥哥要紧,只能叫她受委屈了,日后我必会好好补偿她的!”
且不说沈家人如何瞒着众人行事,吴克明经过一番争吵之后,终于还是让了步,同意去请大夫来看诊。这时候天已经亮了,陈大志进城请了个老大夫来,给沈家兄妹把了半天脉,最终只得出一个结论:“不妨事,只是风寒,吃了药发发汗就好了。”
吴克明立时就黑了脸,伸脚将沈儒平踢得反跌出去:“不是说得了天花吗?!敢跟官爷耍心思?!”杜氏哭着扑到丈夫身上,不停地向吴克明磕头:“官爷开开恩吧!孩子真的病得很重,我们绝没有欺瞒大人的意思!只是不谙医理,才误会了!”
吴克明冷笑一声,也不理她,径自回头对众差役们讽刺道:“瞧见没有?你们请回来的大夫说了,不是天花,你们可还担心会过人?只怕你们摔死了、淹死了、吃饭被噎死了,也不会得天花病死!”
没人应声,但众人脸上都十分不忿。谁都不是大夫,怎会知道沈家孩子得的是开花还是风寒?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有了准信,他们也可以放心继续押解犯人,怎么话到了吴克明嘴里,就变得这么难听呢?
吴克明没理他们的反应,又转向沈儒平与杜氏:“赶紧给我收拾东西准备走人!”
沈儒平忍痛抚着胸口,低声哀求道:“求官爷开恩,虽然不是天花,但两个孩子病得不轻,委实无法赶路。”
吴克明冷笑一声:“他们能不能赶路,与我何干?我只要把犯人押到就好,家眷在路上死了一个两个,也是常情。要是有谁不肯走的,那就别走了!”说罢便喝令差役上来给沈儒平上桎梏。
杜氏万万没想到自己的一番盘算不但落空,反而把丈夫孩子推向更糟的境地,顿时痛哭出声:“不要啊!不要这样!官爷,求求你放过我们吧!”一边哭一边拦人。沈氏也含泪哀求:“吴班头,请您发发慈悲吧,您所领的命令,是要将犯人连家眷一起送达的,若是好好的死了一两个,您又要如何交待?”
吴克明压根儿就没把她这威胁放在心上:“死了便死了,还要我如何交待?别说只是随行的家眷,就算是犯人,也没人担保路上就不会生点小病小痛,死了也是他没福,怎能怨到我头上?”扭头就走。
张八斤与陈大志等几名差役窃窃私语:“他自然是不愁向上头交待的,要倒霉也是我们倒霉,也不知怎的走了这等霉运,居然遇上这么个上官,这一路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呢!”“可不是么?他只顾着自己高兴,把我们都当成是犯人一般了吧?”
老大夫在旁看到这个情形,眯眯眼,捻着长须,不知在想什么。
沈家出了这样的变故,其他两家各有反应。
李家暗自庆幸不是天花,不然他们一家人也会有危险,李家太太见儿媳李沈氏频频往沈家的方向看,还要教训她:“若是不放心,索性一起过去得了,只是去了就别回来!”李沈氏眼圈一红,低头应了,待回到丈夫儿女身边,李家大爷李城便对她说:“你明知道母亲不待见你娘家,怎的还要露出痕迹来?我们李家被你娘家连累至此,还愿意认这门姻亲,已是仁至义尽,你还哭什么?!”李沈氏低头喏喏不敢多言,一旁的儿子李云飞脸上却露出几分忿恨之色。
章家这边则在听说沈家儿女得的只是风寒后松了一大口气,洗了一半的衣服也停下来了,干的收好,湿的就赶紧扭干水晾起来,等正式出发前再收。陈氏还对明鸾道:“瞧,不是天花,烧热水洗澡什么的就算了吧?大清早的,灶上还忙着,哪里经得起这样折腾?”明鸾郑重对她道:“这次是侥幸,还是离他们远些比较安全,卫生方面也不能放松。”
这番变故让明鸾生出了另一个念头,她找到章放,开门见山地说:“二伯,您瞧见没有?那几个官差好象跟吴克明吵起来了,又翻了脸。”
章放自然早就看到了,正有意要做点手脚,听到侄女这话便笑了:“你这丫头倒也机灵,竟跟二伯想到一块儿去了。”
明鸾咧嘴一笑:“我们家的病人比沈家少,也有能力自己雇船,想必押送我们的官差也愿意跟吴克明分路走吧?”
章放拍了明鸾头顶一记,便去找张八斤说话了。明鸾很想跟去帮口,却被陈氏叫去收拾行李,只得悻悻回转。
待收拾好了东西,章家众人聚集到章寂身边,章放已得了准信返回:“沈家那边又有了变化,那位老大夫说,虽然两个孩子得的是天花,但病情瞧着有些重了,若是轻易挪动,就怕会变化为痨症,还说沈家大爷的脸色也不大好,很有可能也被过了病气。”
章家众人皆是一愣,宫氏忙问:“这是什么意思?连沈老大也病了么?”
“那大夫是这么说的,还给沈家父子三人都开了方子,又开了另一个方子,叫差役们配了药来给各人净身,免得沾染了病气。他说,这时节不大好,越往南边去,越容易有时疫,洗了药澡,也能安心些。”
明鸾听出几分意思:“那我们呢?要不要请那位老大夫来给我们家人也瞧瞧,有病治病,无病也可以预防。”
“老大夫原有此意,只是吴克明不耐烦,打发了,惹得其他差役都在抱怨。”章放指了指院门口的方向,“王老实去买药了,等他拿了药回来,还要煮了药水给大家净身呢。吴克明原嫌麻烦,只是挡不住众人主张,唯有答应了。我们要等到明天才能出发。”
宫氏念了句佛:“这样也好,我们骥哥儿身上也有些不好呢,能多歇一日就多歇一日吧。”
章放却看了章寂一眼,又看向弟弟章敞,章敞有些犹豫:“父亲,二哥,那我们……是不是先走一步?”宫氏吃了一惊,猛地转头去看他。
章寂点了点头,冷哼一声:“早一日走也好,我们家又没有重病人。若是一直等待,只会继续被沈家拖累。”
章放笑了:“方才儿子已经在张八斤等人跟前探了探口风,他们也愿意跟吴克明分开,只是雇船的事,他们还不曾点头,我看他们是在担心要自己出银子。”
陈氏轻声对章敞说:“我们还有些碎银子。”章敞瞥了她一眼,对章放道:“二哥,你跟他们说我们自己出银子好了。只要到了吉安府,一切就好办了。”
章放有些犹豫:“这话我也说过了,只是吉安府离得远,他们担心路上的花费大。”
宫氏忽然插嘴:“若是能坐船,我们骥哥儿也能安心养病。相公,你就跟他们说,用不着到安庆,我有个姨父在彭泽任县令,想必我姨妈愿意帮忙出点银子。”
章放愕然:“从前怎么没听你说起?”彭泽位于安庆与南康之间,正是他们南下的必经之路。
宫氏有些扭捏:“他都快四十岁了,还只是个县令,家里不大乐意提起。不过我姨妈跟母亲素来亲近,因没有女儿,自小儿便把我当成是亲生闺女一般疼。我姨父今天秋天应该将近任满了,若是去得早,想必还能赶上。”
章放皱皱眉:“若是赶不上可怎么办?大话说了出去,没法兑现,吃亏的可是我们!”
宫氏不以为然,章放也没理她,跟章寂、章敞又商量了一番,最终还是决定去向张八斤等人说项。无论如何,先跟吴克明与沈家分了道再说。
也不知章放是怎么跟张八斤等人说的,后者不久就找上了吴克明,要求押解章家犯人先行,连理由都是现成的:“你们这边有病人,又怕会转为痨症传染他人,也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能走,我们先行一步,也免得耽误了行程。”
吴克明隐隐有几分明了,但他再不乐意,章家也不是他的仇人,他只要盯紧沈家就好,因此他最终还是点了头。一时间,负责押送章家的差役欢天喜地,负责押送沈、李两家的差役却愁眉苦脸,李家还蠢蠢欲动想要跟着一块儿走,被吴克明一阵斥骂,给挡了回去。
章家人的行李都是打包好了的,说走就能走,当下便做了早饭分食,你搀着我,我扶着你,走上了前往南方的大道。沈氏心里虽不情愿,却也只能一路哭着回头看亲人,一路跟着走了。
慢慢走了三四里地,章家众人来到一处小码头边上,张八斤回头冲他们笑笑:“还等什么?赶紧雇你们的船去!”
第三十八章 行舟
与沈家分道而行的日子就象是在梦里一般。
这是明鸾坐在船尾欣赏长江两岸风光时最大的感慨。章家只是雇了一条中等木船,但用不着靠两条腿走路,日子真是好过多了。又因为所有人包括差役们都在船上,一直走水路,想逃也没处逃,因此章家三个男人连桎梏都用不着上。差役们都聚在船头嘻笑玩闹,想睡觉的就去睡觉,甚至还有差役趁着靠岸的时机偷渡酒食上船消遣,轻松得很。
他们现在所走的这条水路,是江面较宽的地段,因此水流不急,逆水行舟也不大费力气,有两个船夫撑船,不过两三日功夫,已经过了安庆。这比章家人原先估计的行程要快一些,陈氏私下盘算,应该可以比预想的时间提前一两天到达吉安,那要花费的银子可以节省一点,即使没有吉安陈家的资助,光凭陈宏给的钱,已经足够付船费与一路上的食水了。
不用赶路,明鸾趁机休养身体,顺便从陈氏那里打听陈家的事,以及这个年代的一些礼仪习俗,虽然受了不少教训,但获益更多。她还有意无意地跟张八斤攀谈,从家常儿女小事说起,再到对方的家乡来历、官衙职责,等混熟了,便大着胆子问他们一行的流放地。
先前有吴克明在,押送的官差们又似乎有意隐瞒,她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家要流放到什么地方去呢,只是隐约猜到是岭南某地。但岭南这么大,不同的地方条件也不同,如果是她所知道的较富庶地区,那日子自然好过,但如果是在现代都不算发达的地区,那可就糟糕透顶了。
张八斤起初还不肯说,后来有一回喝多了,便泄了口风:“要到了广州府才知道呢,公文上只说是流放岭南充军,自然是要去卫所的,但岭南也有好几处卫所,要到了地方才知道哪里缺人。”
明鸾不清楚这“卫所”是怎么回事,又再打听些旁的,等到实在挖不出什么新料了,方才回头去找祖父章寂与二伯父章放。这些日子她发现全家人里就数这两位最可靠了。
章放皱着眉道:“粤地的卫所多是新建,肯定全都缺人,若说哪一处好,自然是离府城近的为佳。但想那冯家对我们恨之入骨,怎么可能容我们得个好去处?说不定是要往偏远清贫之地去了。”
章寂淡淡地道:“这也不是坏事,地方偏远些,离中枢更远,冯家未必有空再理会我们,我们正好可以休养生息。何况充军到哪里都是一样的,除了充当兵员,便是屯田。能屯田的地方,土地再贫瘠也是有限的,我们便安心种几年地吧。”
章放听出他言外之意:“父亲的意思是……我们过几年还有机会起复?”
“谁也说不准。”章寂笑笑,“新君倒行逆施,能嚣张几时?若是太孙顺利逃出去了,说不定能联系上外地藩王呢,到时候,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章放有些泄气,语气中满是不以为然:“藩王能顶什么用?咱们离京前,先帝已经下令召藩王回京了,可惜这命令下得有些晚,或者说,先帝薨得太早了,等各地藩王到京,正好赶上国丧,岂不恰恰落入新君手中?更何况,就算让太孙联系上了某位藩王,那位王爷又愿意助他向新君讨还公道,等新君与冯家势力被连根拔起后,真正能坐到那张椅子上的,又不知是谁了。都是太祖皇帝的龙子凤孙,哪一位是好相与的?费了这么大功夫,冒了这么大风险,难道还真愿意奉个半大孩子为主?到头来,吃亏的说不定还是太孙,我们这被流放到天边去的人家,还有谁能记得?”
章寂瞥他一眼,眼中隐含赞许之色:“你看得倒清楚,确实,别的藩王有可能这么想,但如果是燕王呢?”
“燕郡王?”章放想了想,“虽说他自幼养在宫中,与悼仁太子情份颇深,但如今他不是个孩子了,身为驻守边疆的大将,自当以大局为重,一举一动都要谨慎行事,先前还听说北疆危急,蒙古残军又南下劫掠,这时候燕郡王不专心带兵御敌,还分心去管京里龙椅的归属,一旦有个疏忽,那可是动摇江山的大祸!我从前也见过燕郡王,知道他的为人,他一定不会做出这种因私忘公的行径。”
章寂叹了口气,略带嘲讽地道:“你只道他会为了大局默认越王夺位之行,却没想到有他一日,越王也难坐稳江山。你忘了?为了抵御蒙古大军,先帝可是将三十万兵马交到了燕王手中。燕王虽年轻,却英勇善战,年纪轻轻就已在军中树立起无上威望,加上他又亲近悼仁太子一家,哪怕他承认了新君,新君也不敢去了忌惮之心。眼下边疆告急,需要燕王坐镇,倒还罢了,等到边疆靖平,便是狡兔死走狗烹之时。燕王身边臣属多是老燕王留下的得力之人,一定会劝主防备。这时候,若太孙能想到这位表叔,前去投靠,出兵的理由又多了一层。”
章放细细一想,喃喃低语:“北平的三十万大军几乎就是全国的两成兵马,若再加上西北常家二舅父手上能指使的兵力,便是三成有余,而且俱是精兵……哪怕新君胆子再大,也不可能睡得安稳。光靠京城那十来万人,能顶什么用?想要各地卫所勤王……他名不正言不顺地,天下皆知其弑兄逼父的恶行,谁愿意帮他?”他不由得露出喜色,看向章寂:“父亲所说果然有理。这么一来,顶多几年功夫,太孙就能还朝了,我们一家自然无事!”
章寂微微皱了眉头:“太孙是否还朝还是未知之数,如今他落得这般处境,能保住性命便是万幸。若日后能重归富贵,别的其实不必太过强求。”
章放大惊:“父亲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连燕王也……”章寂伸手阻止他接下来的话,抬头看向正朝他们走来的沈氏,朝明鸾做了个眼色:“三丫头,方才听到的话不要告诉别人,知道么?”
明鸾心里正根据新得的情报YY得起劲,听了他这话,连忙答应下来,瞥见沈氏走近,撇了撇嘴,直起上身打招呼:“大伯娘。”
沈氏笑了笑,便向章寂行礼:“父亲,前面有处小河滩,水势较缓,船家说,已近午时,就在那里靠岸做饭。官差那边已经打过招呼了。”
船一旦靠岸,章家三个男人就得带上刑具,以防万一,这是章家跟差役们达成的协议。
章寂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没多说什么,章放索性连看都没看沈氏一眼,只顾着逗明鸾,指着岸边的景致叫她看。明鸾满腹心思都在沈氏身上,哪里有空去赏景?只是胡乱应了几声。
沈氏对公爹小叔的冷淡视若无睹,反而还微笑着对章放道:“二叔,方才我走过来时,看见二弟妹正在那里照顾骥哥儿,好象骥哥儿身上又不好了,你要不要过去瞧瞧?”
章放眉头一皱,淡淡丢下一句“知道了”,然后向父亲请示:“儿子过去看一看。”待章寂点头,便往船舱里走。沈氏微微一笑,又冲明鸾道:“三丫头,你母亲正找你呢。”
“哦。”明鸾应了声,却没有起身的意思。沈氏眉心微蹙,又再重复了一遍:“三丫头,你母亲正在找你,你不过去么?”明鸾笑了笑:“母亲找我,一定是叫我去帮忙做饭的。但昨儿四妹妹烧火时烫伤了手,祖父说过不许我们姐妹再去灶上帮忙了,有周姨娘、谢姨娘在,船家也能出一把力,我还是留在这里陪祖父吧。一会儿官差来上桎梏,没人帮忙,祖父吃饭不方便。”
章寂笑着摸了摸明鸾的头:“好孩子,祖父知道你孝顺,一会儿你就喂祖父吃饭吧。”明鸾乖巧地应了声,还重重点了点头。
沈氏勉强笑笑,在一旁坐下:“那媳妇儿也在这里陪父亲吧,三丫头年纪还小呢,能做什么?”
明鸾瞥她一眼:“我能做的多了去了,就算是上灶也没问题,大伯娘就放心吧。如果你很闲,不妨过去帮忙烧烧火,洗洗菜。”
沈氏看了她一眼,没吭声。
不一会儿陈大志拎着桎梏走了过来,朝章寂扬了扬:“老爷子,船要靠岸了,您动作麻利些,咱们也好早些吃饭。”
章寂伸直了双腿,递出双手:“请便吧。”陈大志便要上前。
沈氏忽然伸手拦住了他:“陈官爷,我们一家大小都在这儿呢,能逃到哪里去?若我们家的人真有心要逃,这几日就不会如此顺服了。老爷子年纪大了,受不了这个罪,还请您高抬贵手,让他老人家能安心吃顿饭吧。”
陈大志挑了挑眉:“这话怎么说?你们可是答应了的。”
沈氏微笑道:“确实是答应了的,但陈官爷你也瞧见了,我们家的人都安分得很,你不如就发发善心吧,若你害怕我们家有人胆敢逃走,大可以把我绑起来,以防万一。”
明鸾脑中顿时警铃大作,沈氏从来不会为了沈家以外的人牺牲自己,忽然变得这么好心,一定有所图!
章寂脸上也露出惊讶之色,原本态度还十分冷淡的,口风已有了变化:“老大媳妇儿,你这又是何苦?”
沈氏眼圈一红:“只要父亲和小叔们能少吃些苦,媳妇儿再苦也不怕。”
喂喂喂,这算是苦肉计咩?明鸾眼看着章寂的脸色有了变化,意味着沈氏在章家的地位又有了起复的迹象,心里不由得着急起来。好不容易远离了沈家,可别在这时候叫沈氏东山再起,到时候还不知要被她算计到什么地步呢!
陈大志对沈氏的要求感到十分为难:“你说得好听,万一你们当中真有人跑了,我要如何交待?要知道,三个犯人都是壮年男子,这几日又是一路乘船南下,你们休养了几日,正有力气呢,我可不敢冒这个险。”
沈氏脸上露出哀求之色:“哪怕是只有老爷子一人也好!”陈大志仍旧摇头。章寂便劝沈氏:“罢了,不必强求,不过是一会儿功夫。”
明鸾在旁看得分明,脑中忽地灵光一闪,插嘴道:“陈大叔,如果您觉得实在为难,可以只给我祖父、伯父和父亲带上脚镣,别约束他们的双手。这么一来,他们跑不了,但又能轻松些,可以自己吃饭,不是两全其美吗?”
陈大志对此建议倒有几分心动:“我去跟兄弟们商量商量。”便转头寻张八斤他们去了。
章寂有些惊讶地问明鸾:“怎会忽然起了这个念头?”
明鸾偏不提起沈氏,只笑说:“祖父、二伯父与父亲这几日吃饭的时候都要人喂,却用不着挪地方,因此我觉得,只要去了双手束缚就足够了。脚上嘛……他们要铐就铐好了,如果太过得寸进尺,把官差们的耐心都磨光了,等到需要他们帮忙的时候,就不好说话了。”
章寂露出了赞许的笑意:“说得好,在这种小事上,只要过得去,倒不必强求太多。即便是别人欠了你的人情,也当留到有用的时候。你小小年纪,倒看得通透,实在难得。”
明鸾咧嘴笑着,偷偷看了沈氏一眼,见她低头不语,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心中不由得冷哼了一声。
陈大志很快就回来了,手上只带来了木梏,这意味着差役们同意了明鸾的建议。章寂多日来第一次用自己的手捧起了饭碗,拿起了筷子,不由得感慨万分,还对三儿子章敞道:“以往你总说自个儿的闺女不中用,我瞧她伶俐得很,往后要好好教她,万不可象从前那边疏忽了。”
章敞心中不以为然:“她才多大?不过是有些小聪明罢了,当不得父亲的夸奖。”谢姨娘还在旁边细声细气地道:“三爷,三姑娘也是看到老爷吃饭时辛苦,不忍心,才出了这个主意的,她小小年纪就知道孝顺祖父,已经很难得了。”章敞微微皱了眉头。
明鸾暗中瞪了谢姨娘一眼,便双眼正视父亲,坦然道:“我看到父亲天天吃饭都吃得很不舒服,要谢姨娘喂食,可谢姨娘又要抱着弟弟,一心二用实在是太辛苦了,才忍不住跟陈大叔说的。如果我做得不对,还请父亲不要怪我。”
章敞的神色更不自在了,对于爱妾近日的行为,他也早有不满,但文骐是他的爱子,爱妾心疼骨肉,他也不好说什么,只得轻咳一声,瞥向谢姨娘:“骐哥儿怎么还在哭?他从昨儿夜里开始就一直哭个不停,吵得整船人都睡不着觉,你是怎么照顾他的?”
谢姨娘万万没想到原本烧向明鸾的火会蔓延到自个儿身上,便有些吱唔:“原本已经安静下来了,只是方才妾身帮着做饭,只得把孩子交给三奶奶照应,没想到骐哥儿又哭闹起来了……”
这死贱人真是无时无刻不在挑拨离间!
明鸾恨恨地盯着她看,陈氏倒是非常淡定:“你虽把骐哥儿交给了我,但因为三爷不放心,故而一直是由三爷照看的,想是三爷不知道怎么带孩子,有什么地方疏忽了?”
谢姨娘整个人都愣住了,章敞的脸色更加难看:“孩子哭闹又不是方才开始的,从昨儿起就吵个不停了,跟三奶奶什么相干?少说两句吧,还不赶紧把孩子抱回舱里去?!”
谢姨娘眼圈一红,委委屈屈地应了一声,抱起孩子进舱去了。章敞看了看陈氏,有些讪讪的。陈氏没说什么,反而细心地将章敞那份饭挑拣一番,把他不爱吃的菜都拿走了,还替他把鱼肉的骨头挑掉,方才将饭递给他。
章敞看得分明,想起自己连日来所吃的饭都是这样,鱼肉里没骨头,别人碗里有自己不爱吃的菜,自己碗里却没有,心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不由得动容:“这些天辛苦你了,只是如今比不得从前,你何必如此费心?”
陈氏微笑道:“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相公快吃吧,当心饭凉了。”
“好。”章敞接过饭,声音都放柔了三分,“你也快吃吧,不然一会儿饭凉了,你吃下去又要不舒服了。”
“哎。”陈氏脸颊显出浅浅的绯色,低下了头。
便宜老妈也不笨嘛,正应该在便宜老爹跟前多表现表现呢,瞧,这不就奏效啦?
明鸾偷偷露出了奸笑,冷不妨头顶上挨了一下,扭头望去,却是祖父章寂在搞鬼,他脸上也正显露出欣慰的笑容呢。她会意地朝他眨眨眼,便爬到一边吃饭去了。
他们这边一片和乐融融,但沈氏却独自蹲在河岸上临时垒起的土灶边吃着自己的那份饭,因为没有靠着船身,无处挡风,饭菜都已经凉了,吃下肚后连身体都冷了几分。
今日她本有机会表现一把孝心与贤德,没想到事情发展到眼下,人人都把功劳算在明鸾身上,却无一人记得她。她心中凄凉,满腔冤屈,可惜无处可诉。想起远离自己的娘家亲人与生死未卜的侄儿,她忍不住掉下了眼泪,泪水渗入饭菜中,一口一口地,都带着苦涩的滋味。
第三十九章 唐突
章家一行人没两日便到达了香口镇,估计用不了多久便能到达宫氏那位姨父姨妈所在的彭泽县了,章家人心情都轻松了许多,差役们的态度也变得更加和气了,唯有沈氏依然还是那副闷闷不乐的模样。宫氏私下编排她,说是因为沈李两家一行迟迟不见踪影,她才会一副死了爹娘的模样。
对于妻子的刻薄言论,章放倒是教训了几句,还说:“沈李两家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只是他们有吴克明押着,必定是走的陆路,跟我们走水路不能比,就算他们追了上来,也遇不到我们。大嫂再不好,也是章家的媳妇,她既然已经选择了章家,就不必在言语上逼迫太过了。更何况沈老大人是厚道君子,又已经过世了,你不该辱及长辈。”
宫氏心里不以为然,小声嘀咕个不停:“我哪里辱及长辈了?只不过是说实话罢了,她确实是死了爹娘啊!”章放冷下脸,双眼一瞪:“你很清闲是不是?儿子病得这样,饭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你不好好照看儿子,倒有心思在这里嚼舌?!你瞧瞧你如今的模样,哪里还有半点世家千金的风范?我看市井泼妇都比你端庄娴静几分!”
宫氏气得满脸通红,几乎就要跟丈夫吵起来了,但一想到自己如今娘家不得力,不如从前有底气,又不敢吵,便索性冷哼一声:“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便扭头进了船舱,只想着等到了彭泽,有姨妈姨父撑腰,再跟丈夫算后帐。老三章敞几年都没给过三弟妹陈氏好脸色,专宠小妾去了,眼下又如何?夫妻俩居然相敬如宾起来,还不是因为陈家帮了章家大忙么?
宫氏正盘算着到彭泽后要如何“算帐”,玉翟满脸惊惶地来到她身边,扯着她的袖子低声耳语:“母亲,您快去看看哥哥,哥哥他……他……”
“怎么了?”宫氏见女儿如此慌张,也不由得慌起来,“可是你哥哥有什么不好了?”
玉翟咬了咬嘴唇,声音更低了:“您去看吧,我……我也不知道……”
宫氏眉头一皱,连忙冲到文骥床铺边一看,见儿子仍旧还是一边昏睡一边低低呻吟着,顿时松了口气,狠狠地回头瞪了女儿一眼:“不还是原来的模样么?你慌什么?!”玉翟哭着跌倒在旁:“母亲,您仔细看一看!哥哥衣裳里头……还有脖子上……”
宫氏怔了怔,扒开文骥的衣裳领口,看到里面的情形,不由得睁大了双眼:“这……这不是……”
明鸾对船舱里发生的事一无所知,她此时正缠着一个叫王老实的官差说话。这个王老实人如其名,还真挺老实的,虽然力气大,又长着一脸横肉,看起来很凶狠的模样,但相处过后却让人觉得他性格憨直,脑子不大灵活,明明年纪已经不小了,当差也有十来年,但还是被其他差役呼来唤去做些粗累活计,这一路上都是听同僚的话,几乎没有自己的主见。比如章家人向押送自家的差役行贿,起初找到他的时候,他摇头说这样不好,衙门不许他们收钱,但别人都收下以后,劝他也收下,他便乖乖收了,只是嘴里仍旧念叨衙门如何如何;又比如有差役在船上无聊,便偷偷带了酒菜上船,甚至还开了赌局,叫他来玩,他就摇头说这是不对的,衙门不许,被张八斤拎到一边去说了一会儿话,他便也参一脚进去玩了,结果喝醉了酒,又输了大半吊钱,清醒过来后就死也不肯再参与进去,还跟别人说,衙门不许喝酒赌钱,结果无人理会他。
明鸾就看中他这个好摆弄的性子,从家常小事开始攀谈,扮作小孩子天真无心机的模样,拉着他说闲话,想要探听流放地的更多细节。他们这一行三名主犯,押送的差役共有六人,为首的其实是一个叫左四的中年男子,人称左班头,但他沉默寡言,除了收钱时并不推脱外,既不爱酒,也不好赌,叫人没法钻空子;张八斤倒是好说话,但他知道的都已经说了,没多少情报价值;陈大志则跟章寂、章放亲近些,时常在一处说话。明鸾观察了几日后,才选中了王老实做为自己的打探对象。
这个对象果然没选错,明鸾只费了半天功夫,王老实便将她当成是邻居家的小孩一般亲近了,还糊里糊涂地泄露了一项重要情报:“公文上没说要把你们送到哪里去,只说交给广州府决定,但那公文当初是我去领的,我亲耳听到刑部的差役在说,是要送到雷州卫去呢!听说那里前些年还闹过倭寇,可吓人了……”明鸾顿时摒住了呼吸。
雷州卫?是在雷州半岛吗?
章寂与章放听了她的回报,都沉默下来,良久,才听得章放冷笑:“冯家打的好算盘!雷州卫在粤地可算是最偏远的一处了,还闹倭寇,若我们被充入军中,临时上阵,说不定几时便叫倭寇给干掉了,真真干净利落,还不会脏了他们的手!”
“你恼什么?”章寂淡淡地瞥他一眼,“有仗打不是好事么?咱们到时就是正经的军户,杀敌立了功,冯家远在京城,还能拦着我们父子建功立业不成?我倒庆幸是这个地方,有仗打,总比一年到头在田间打混强!”
章寂本就是军中出身,自然不怕打仗,章放知道父亲是不满自己表现得太过怯弱了,也不敢多说什么,吱唔了几句,方才干笑道:“说起雷州,那里文教好象还过得去,记得几十年前出过一位名宦,好象被人称为包公再世什么的,儿子有些记不清了。若能在那里给骥哥儿寻到一位先生,就不怕耽误孩子的功课了。”
章寂瞥他一眼:“是休宁县令周德成。当年我还见过他一面,是个不错的人,只可惜死得太早了。”他沉吟片刻:“唔……雷州还有不少书院,虽说骥哥儿身为罪属,未必有资格被推举入学,但只要有书院,就必定会有不少学子,请一两位好先生应该不是难事。他年纪也不大,只要把四书通读明白就足够了,想要正经求功名,也得等我们家平反了再说。”
章放只有连声附和的份。明鸾在旁听得分明,有些好奇地问:“祖父,这么说,这雷州卫挺好的?”
章寂笑了笑:“地方是不错,也还算富庶,只是雷州很大,雷州卫辖下也有好几个千户所,祖父也不知道我们会被安排到哪一处。不过你不必担心,大人们会筹谋妥当的。这几日你辛苦了,以后想要跟官差们聊天也行,只是需得小心些,别露了痕迹,叫人提防。”
明鸾露出喜色,大声应下,背过身却立刻就盘算开了。雷州半岛的位置记得是在广东西南边,离海南岛只隔着一个琼州海峡,可以推测那里一定气候温暖,冬天就不怕冷啦!除了有台风的威胁外,这种地方的农业产出一定不错,水果也多,如果是在靠近海边的地方,那还能捕捞鱼虾改善伙食。只可惜,刚才二伯章放提到有倭寇,那就是在海边?明鸾皱皱眉头,她一直以为只有东南沿海才有倭寇,没想到他们还会跑到广东来捣乱,希望不要叫她遇上才好。
不行,章家会被安排到哪个地方不是她能决定的,为了以防万一,她得找机会学点防身功夫,不然真遇上了小鬼子,就只有被砍的份了。
且不说明鸾如何YY自己将来的生活,时间又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了。因先前在东流过夜时,那里的官府牢房伙食挺好,量也很足,离开前章家人便特地多拿了些干粮,午饭只需要再做些简单的热汤就能对付过去。
这次他们停靠的地方是个荒石滩,有个天然的小河港,但周围并没有住家行人,只远远地瞧见几里外的地方有两三处低矮的民房,民房周围是一片水田。
明鸾跟着大人们一起跳下船,帮着捡了几块大石头给他们垒灶,瞥见河边浅水处有些小鱼小虾在乱石间游动,眼珠子一转,便走过去扑腾几下,用衣衫下摆兜了七八条小鱼两只小河虾回来,对周姨娘道:“你瞧,拿这个煮汤一定很甜。”周姨娘吓了一跳:“哟,三姑娘,瞧你这身衣裳,都湿了!万一吹了风,着了凉,可不是玩的,快去换了干衣裳吧!”
明鸾不以为然:“只是沾湿了一点点而已,风吹吹就好了。这几条鱼不够吃的,我再去捞些来。”
陈氏从附近捡了些干草枯枝回来,见状便道:“鸾丫头,别胡闹,快去换衣裳!”章敞坐在船头,手里帮着折断枯枝,也附和说:“三丫头听你母亲的话,要吃鱼,有我呢!”明鸾怀疑地看着他:“父亲会捞鱼吗?”章敞有些尴尬地笑笑:“当……当然会!这有什么难的?”
明鸾没吭声,只看他怎么捞鱼,只见他挑了一根比较长的树枝,去了分杈,只留一根光溜溜的棍儿,便趴在船头上往水里瞅,瞅了半日,才猛地将树枝插进水里,不料一个没留神,差点儿就跌到水里去,吓得陈氏惊呼出声,还好章放就在旁边,一把抓住他的腰带提了回来,方才平安无事。
章敞脸色煞白地谢过兄长,但回头一看妻子,脸色便转红了,神情十分尴尬。
陈氏没有笑话他,反而赶回船上将他上上下下检查了个遍,方才松了口气:“三爷怎么这般不小心?万一掉进水里,着了凉怎么办?”章敞心里感动,拉着她的手不说话。
明鸾忍住偷笑,却瞥见谢姨娘抱着孩子倚在舱门边上,幽幽地看着章敞与陈氏。
明鸾轻哼一声,伸手想要捞过章敞用的那根树枝,打算也刺两条鱼上来,不料被章放抢了先,只见后者嘻嘻一笑,手上用力将树枝往水里一戳,待提起来时,树枝末梢已经多了条鱼,看那份量足有一斤多重。明鸾忙拍手叫好,接过鱼来,交到周姨娘那里。
陈大志从船尾踱了过来,笑嘻嘻地道:“哟,行啊,章二爷,本事不小!”章放笑着拱拱手:“托您的福,一会儿叫女人们烧了,给陈爷下酒?”
陈大志哈哈笑了,忽然笑容一敛,盯着前方高喝:“什么人?!”
众人连忙转头去看,却是乱石滩那头出现了两个人,远远瞧着是一高一矮两个男子,高的搀着矮的,正朝他们走来。那高的见这边官差喝问,便沙哑着声音答道:“小的带着外甥从此处路过,又饥又渴,不知可否讨碗水喝?”声量明明不大,但却清清楚楚地传了过来,河滩上吹的风半点也没造成影响。
陈大志皱起了眉头,挥手道:“这里是官差办事,你们上别处讨去吧!”
“什么?”那高个子侧耳问着,看他的动作似乎是没听清楚,脚下仍旧往这边来。
明鸾只觉得这人有些古怪,多留了个心眼,从灶里抽了一根烧了小半截还带着火苗的粗枝出来,两只眼睛直盯着来人看。
陈大志继续赶人:“叫你们走呢!快走!”其他差役也从船尾那边走了过来:“老陈,怎么回事?”
说话间,来人已经到了跟前,离他们的船不足十丈,众人也看清楚了,那人是个中年男子,面色苍白,唇边留着一圈络腮胡子。他搀扶着的是个半大少年,肤色腊黄,满面病容,整个人有气无力地。两个人都穿着整洁的布衣,拎着个不大的包袱,看打扮,并不是什么有钱的主儿。
高个儿男子向陈大志等人赔笑道:“小的带着外甥到附近投亲,不想亲戚早就搬走了,外甥又病了,为了治病花光了盘缠,叫房东赶了出来,沿着河岸走了许久,只等到这艘船,请官爷做做好心,暂时收留我们吧!”
咦?不是来讨饭,而是来借宿的?
明鸾插嘴问:“方才我们过来时,看见还有别的船啊?”
那高个子顿了顿,笑道:“可别的船都没在这里靠岸啊!我们舅甥俩等了半天,再没船来,可就真的熬不下去了!”说着便扶他外甥靠着一块大石头坐下,又上前向灶台边的沈氏讨热汤。
明鸾怎么看都觉得这两人古怪,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想要喝水也好,吃饭也好,靠着一条江,有心的话想要什么没有?偏要靠过往的路人来搭救?该不会是截道抢劫的吧?看那少年一脸病容,又不象有什么危害,不过人不可貌相,明鸾情不自禁地开始脑补武侠小说里头体弱多病的杀手和跟随在侧的忠仆,脑补完了,又觉得不靠谱,哪个强盗这么没眼色,会盯上官差押解的流放犯?
想不出结果,明鸾便只是盯着那高个子的动作,确认他只是向沈氏讨热汤,没有靠近做汤的锅,应该不是想要下药,便暗暗松了口气。
面对这唐突的来客,周姨娘还在犹豫地退避三尺,沈氏已经亲手舀了一碗汤递过去,含泪道:“快让孩子暖暖身子吧,可怜见的,小小年纪,却要受这等苦楚……”
第四十章 文至
在章家众人与官差们眼中,沈氏只是好心送了碗热汤给那对路过的甥舅,而且见那舅舅双手发抖,似乎十分激动,怕他打翻了汤碗,还亲自将汤送到那外甥面前,喂他喝汤。他们并没有起疑。
差役们暗下腹诽沈氏多事,只是见那对甥舅不象是什么有力气的人,再看章家众人的反应,也不是前来搭救的,既然章家人愿意拿自己的东西去救人,那也不与他们相干。
章家大部分人则是在私底下嘀咕沈氏忽然变得慈悲心肠,对外人如此之好,怎么不见她平日对隔房的侄儿有这般殷勤?另外还有陈氏多想了点,生怕来的是歹人,会伤害沈氏,但在看到那少年急切地喝着热汤,还泪流满面时,心中生出愧疚之意,自认枉作了小人,特地从锅里摸出两个刚刚蒸热的隔夜包子叫明鸾给那对甥舅送过去。
至于一向刻薄小气的宫氏,眼下正在船舱里照看儿子,没顾得上岸边发生的这个小插曲。
明鸾拿着包子走近了沈氏等人,离着还有五丈远呢,那个“舅舅”就猛地抬头向她看来,似乎还呛着了,急促地咳了两声。明鸾有些意外,犹豫着继续向前走,将包子递过去:“大伯娘,母亲说这两个包子给他们吃。”
沈氏转过头来,目光中满是感激之色,明鸾反倒被惊住了:“大伯娘?”
沈氏连忙收回目光,微笑道:“还是你母亲想得周到,多谢了。”伸手接过了包子,便递给了那少年。明鸾留意到她没理会那个“舅舅”,而那“舅舅”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反而还低声劝自己的外甥:“多吃点吧,把这个也吃了。”
他不饿吗?居然把汤和包子都让给了外甥,这舅舅还真好人,只是态度未免太谦恭了些,还用双手将包子奉上。
明鸾只觉得古怪非常,想要再观察几眼,沈氏却回头对她说:“这里有我就好,三丫头,你回去帮你母亲的忙吧。”明鸾试探地问她:“要不要我再拿一碗汤来?”沈氏笑道:“不用了,一会儿我会回去拿的,咱们家没有多余的碗,只用这一个就够了。”
明鸾虽然心中疑惑,但鼻子闻到鱼汤的香味,立时就觉得饥肠辘辘,想到午饭时间不长,如果不尽早去舀鱼汤,搞不好一会儿就没得喝了,便再无心理会沈氏,径自转身回去了。
沈氏看着她走得远了,方才转过头来,看向那少年,眼圈又红了:“自打失了你们的消息,我就日夜担忧不已,生怕你们有个好歹。天可怜见,总算看到殿下平安无事了!只是好好的,殿下怎么往这边来了呢?越王夺了皇位去,殿下若想为太子与太子妃两位殿下讨还公道,还需得谋求藩王与大将的支持方可。”
少年露出了伤心的表情,哽咽道:“姨妈,我也是不得已,如今除了你,还有谁能助我一臂之力呢?”
沈氏愕然,旁边那“舅舅”答道:“章少夫人容禀,当日殿下出宫,原是在少夫人亲信带领下躲到农庄上的,没想到冯家人神通广大,会找上门来,仓惶之下,奴婢陪着殿下出逃,先有李家少夫人背信弃义,后有朝臣无动于衷,若不是奴婢机警,只怕在京城就要落入越王爪牙之手了。本来听说先帝醒了,还想求助宗室皇亲之力回到宫中,不料求助的第一家皇亲就暗中密告越王,引来禁军。好不容易逃过了搜捕,殿下也因大受打击而病倒,奴婢为保殿下万全,不得已乔装带着殿下避到城外去养病。原本想着,等殿下病情好转,再联系先帝,没想到等到的却是先帝驾崩、章家流放出京的消息……”
沈氏闭上了双眼,流下痛苦的泪水:“怎会这样……胡四海,你告诉我,是哪家皇亲这般不忠不义,胆大妄为?!”
胡四海哽咽答道:“是安庆长公主殿下……如今已经是大长公主了。”
“是她?”沈氏猛地睁开双眼,脸上满是不可置信,“怎会是她?!当初太子明明说过,安庆长公主驸马欧阳伦不但是太傅,还是一心支持他的大忠臣,还说若没有欧阳驸马,他早就不在人世了。虽说驸马已逝,但听说他与长公主夫妻情深,长公主为何为违逆他生前愿望,加害太孙?!”
胡四海道:“奴婢也百思不得其解。奴婢在太子身边侍候了整整二十年,素知太子殿下最是信任欧阳太傅,虽然欧阳太傅明面上与太子并不亲近,总有些疏远的意思,但太子殿下却说这是为了避嫌,心中对太傅的敬意从来不曾少了半分,而安庆长公主从前对太子也很是亲切,本该是信得过的,因此奴婢才会在形势危急的时候,第一个想到向寡居的长公主求助。奴婢万万没想到,长公主居然会将太孙的下落透露给越王……”他低下头拭去眼中的泪水,“都是奴婢判断失误,才会连累太孙殿下遇险,奴婢罪该万死!”
沈氏双眼盯着他,脸上神色变幻。这时,太孙朱文至挣扎着直起身道:“姨妈,这几个月来若不是胡四海护着我,只怕我早死了,他虽有些许失误,也是错看安庆大长公主为人的缘故,您就别怪他了吧?”
沈氏收回视线,柔声对朱文至道:“罢了,如今你身边就只剩了这么一个人,他又是你母亲看重的,我就不多事了。只是你们在先帝驾崩后,就算想要离京避险,也不该往南边来。我听说北平燕郡王与太子最是交好,你为何不往北去投奔他?无论他有没有办法与新君对抗,至少你在北平可保平安无事。”
朱文至含泪道:“起初听说皇爷爷薨了,我也想过这条路,只是北疆告急,蒙古大军又南下了,胡四海担心去北平会有危险,便劝我先观望一下局势再说。后来又见藩王们进京奔丧,我还妄想会有人替我主持公道,质问新君倒行逆施之举,没想到……也不知新君跟他们都说了些什么,竟无一人质疑新君登基的资格,甚至还有人说,新君比父亲更适合继承皇爷爷的位子……”
“什么?!”沈氏大怒,“竟有人如此颠倒黑白?!”
胡四海低声道:“听说是新君将太子殿下生前有意削藩的事告诉了诸藩王,又在登基后对诸藩王大肆封赏,藩王们得了好处,还有谁会多事?为着这事儿,殿下也不敢再去北平了,生怕连燕王也……”
沈氏神色一黯:“这么做也好,先帝当年还在潜邸时,曾经病重,当时就有朝议说万一先帝不治,最适合做储君的便是当年的老燕王。如今虽老燕王全家殉国多年,燕王府只剩下一个幼子高爔袭了王位,但老燕王当年的臣属有不少还活着,万一他们见京城事变,窜唆燕郡王借机夺位,太孙过去了,也不过是白白葬送了性命而已。只是这么一来,太孙想要还朝正位,便难上加难了……”
朱文至哽咽着对她道:“姨妈,我早已抛开了妄想,什么还朝,什么正位……祖父已逝,父亲惨死,母亲也没了,连弟弟也顶替我被活活烧死在东宫,叔父夺权,姑祖母背信,外家流放,我如今不过是个孤家寡人,苟延残喘而已,能活下来已是万幸,哪里还敢指望更多?我只盼着你们都能平平安安的,万万不要再为了我,牺牲更多人的性命了……”说罢竟号啕大哭起来。
沈氏迅速往章家人与官差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他们虽闻声望来,却没有起疑的意思,方才回头低声劝道:“太孙殿下,那些官差都是京中刑部派出来的,为防万一,还请你不要伤心。至于日后的事,咱们慢慢谋划便是,我一定不会辜负了太子妃娘娘的重托。”
朱文至收敛了哭声,整个人却仿佛泄了气般,软软地靠在石头上,低低地道:“能见到姨妈真是太好了……除了您,我已经没有任何亲人了……”
沈氏心头涌起一阵辛酸与悲痛,强忍着对他道:“太孙还请节哀,无论如何,我都会护着你的……还有我们沈家所有人,都会护着你的……”说罢也低头哽咽起来。
姨甥俩哭了一阵,胡四海又对沈氏道:“殿下与我听说章家是往南边来了,一路追赶,殿下病体未愈,盘缠又不足,路上吃了不少苦头。本来在池州时,听说沈家人滞留在那里,还有意停留些日子,略作休养,也好寻机与沈舅爷说话,只是一见李家人也在那儿,又有个不怀好意的官差,担心会有危险,便不顾病体连夜追上来。”
沈氏闻言不由得责怪他:“若是担心李家人会泄密,不找他们也就是了,沈家却是最可靠不过的。你明知殿下身子不适,就该在池州暂时安顿下来,好歹让殿下把病养好了再说,殿下一意孤行,你怎么也不劝劝?!”
胡四海低头不语,似乎在认错,心里却想:沈家出了个天花病人,跟他们接触,可不可靠另说,万一过了病气可就糟糕透顶了,而且李家不可靠是早有前例的,最不可靠的便是沈家的姑奶奶,如今李沈两家混居,又有官差在侧,他怎敢冒这个险?
沈氏斥责了胡四海,见朱文至又有求情的意思,心中不由暗叹,知道连月共患难,太孙对这名近侍已经生出了倚重之心,若是自己太过苛责,反而容易引起太孙不悦,便也不再多说,劝朱文至多进些热食,便走回船边,找上陈氏,低声对她道:“那两个人瞧着实在可怜,尤其是那孩子,就跟我们家文龙,还在沈家的安哥儿一般年纪,我看着他,就象看到了亲生骨肉与亲侄儿,实在忍不下心。好弟妹,你就发发善心,收留他们上船吧?”
陈氏听到她前面的话,还连连点头,跟着掉两滴泪,听到后面却惊诧不已:“这……这怎么行?大嫂子,我们这船……可是运载朝廷钦犯用的啊!不知来历的人,怎可上船呢?官差一定不肯答应的!”
沈氏道:“船是弟妹雇的,只要弟妹容许,那些官差又怎会反对?好弟妹,你就做做好事吧!难不成真把这孩子丢在这荒无人烟的河滩上,由得他自生自灭不成?”
“这……”陈氏犹豫了,满面为难。
明鸾正捧着碗在一旁吃饭,闻言便抬头道:“大伯娘,船虽然是我母亲雇的,但家里的事还要靠祖父做主,你要我母亲答应,万一祖父不肯呢?那不是让母亲为难吗?不如大伯娘去问问祖父的意思,如果祖父答应了,我娘自然会应承。”她搞不清楚沈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觉得这件事诡异得紧,还是交给老人家决断的好。
沈氏看了她一眼,眼神幽幽的,看不出是什么想法。陈氏却仿佛有了主心骨般:“三丫头这话有理,大嫂子,我们去问问父亲的意思吧?”伸手就拉着沈氏往船上走。
章寂听了媳妇们的话,盯了沈氏好长一段时间,又瞥向河滩上的那对甥舅,神情变幻莫测。
沈氏有些心惊胆战:“父亲?您……意下如何?”
章寂长叹一声,道:“我们家正在流放途中,虽有意相助,奈何有心无力,就怕他们跟着我们要吃苦头,那岂不是太委屈了人家?”
沈氏心中越发不安:“那……您的意思是……”
章寂盯了她一眼:“这里地方太荒凉了,把人丢下也太不厚道了些,就请他们暂时上船与我们同行,待到了下一个大城镇时,再把人放下去。在富庶之地落脚,只要有营生的手段,怎么也比跟我们去流放强,日子要安稳多了不说,等恢复了元气,也可以托人送信给亲人,请他们来接。”
沈氏脸色微微发白,犹豫着迟迟不敢应承,就在这时候,船舱里忽然传来一声惊呼,却是周姨娘的声音:“二少爷?您这是怎么了?!”接着是宫氏尖利的斥骂:“你怎么忽然进来了?谁让你进来的?赶紧给我滚出去!”只听得一阵咚咚声响,周姨娘跌跌撞撞地跑出了船舱,衣裳前襟湿了一大片,散发着鱼汤的鲜味,还有几块鱼肉屑沾在上头,狼狈非常。
众人齐齐望去,正在船头跟章放说话的玉翟却猛地跳起,脸色煞白地跑回船舱内,结果被宫氏骂了一顿:“叫你去拿吃食,你却迟迟没回来,反而把东西交给那贱人送来,是存心要气死我么?!”玉翟哭道:“母亲,我不是有心的,父亲问我话,我就……”
“到底怎么了?!”章放坐在船头,脸上满是不耐,“你一早上都神神秘秘的,开饭都不肯出来,我问你是不是儿子的病情有变化,你还说没有,我不放心,才叫了闺女来问,你骂她做什么?周姨娘也是好意,见你不去拿吃的,怕你母子俩饿着了,才特地将东西送进去,你又发什么疯?!”转头又问周姨娘:“你好好的叫什么?可是骥哥儿有什么不妥?”
周姨娘一张脸白得象纸一样,整个人都在发抖,听了章放的问话,也迟迟不敢回答,一转头,看到青雀与文虎正站在河滩上呆呆地看着自己,忽然想起他们姐弟俩直到吃饭前都一直待在舱中,不由得眼中一黑,扑了过去,上上下下检查了个仔细。
章家众人看得一头雾水,沈氏却忽然脸色白了,猛地转头看向船舱。官差们呆立半晌,班头左四突地拍了一把大腿,闯进舱中,又马上钻了出来,脸色黑得象锅底一般,阴深深地看着章放:“你儿子生了天花,已经出红疹了!”
众人都大吃一惊,章寂离舱最近,虽然脚下不便,但还是硬拖着木桎钻进舱中查看,果然发现章文骥正在发热,而身上、手上、脖子上都是红点点,忙喝问宫氏:“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宫氏软倒在旁,自知无法再隐瞒下去了,只得哽咽答道:“早上看已经是这样了……”玉翟也在旁抽抽答答地回答:“哥哥这几日一直在发热,从昨儿开始就烧得神智不清了,吃了药也不管用……”
“糊涂!”章寂怒道,“既然知道他病得重,就不该隐瞒,若是早早请了大夫来瞧,说不定早就有所好转了!”
宫氏痛哭出声:“父亲,也许骥哥儿并不是天花,只是出痘,求求您,千万别把他一个人抛下……”
当初与沈李两家同行时,沈君安得了天花,吴克明曾数次威胁要把他抛下,宫氏想必是心里担忧,害怕押送自家的官差也会这般处理,又心存侥幸,才会撒谎。
但章寂还是怒气难消:“这样的重病,若能早一刻请大夫来瞧,便有多一分病愈的把握,你一昧隐瞒,就不怕耽误了孩子?!”
宫氏痛哭:“媳妇儿怎敢隐瞒?只是想着,好歹要捱到彭泽,见了媳妇儿的姨妈姨父,才好给孩子请大夫,有人帮衬着,治病休养也便宜些。”
章寂愤怒地直跺脚,陈大志与其他差役们商量几句,便上前道:“老爷子,令孙这病怕是早在池州前就被沈家那孩子过了病气,这几日在船上,我们都凑在一处,也不知有几人受了感染,这样的大事可不能再隐瞒下去了,必须尽早处置!”
章家人闻言脸色都是一白。沈君安是亲戚家的孩子,他得病,章家人还可以冷眼旁观,但章文骥却是章家二房嫡长子,也是唯一的嫡子,章家年轻一代的子弟中,最受看重的除了文龙便是他了,若真有个好歹,叫人如何忍心?于是各自心中对沈家的怨念又添了几分,若不是沈君安得了天花,章文骥又怎会被传染呢?
明鸾转头看了沈氏一眼,想知道她心里可会有所愧疚,却看到她扭头看着河滩上那对甥舅,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了。
第四十一章 彭泽
文骥天花病发的消息瞬间传得所有人都知道了,官差们都气得直跳脚,连船家也连声说晦气,不肯再接这批客人,生怕自家的船沾染了病气,被官府知道了要烧掉。宫氏唬得跟什么似的,连连哭着求他们不要把自家赶下船去,又向官差们解释儿子只是生水痘,并不是天花。
但差役们哪里肯信?张八斤还神色不善地道:“瞧他这症状,分明就是天花!是被沈家那孩子传染的吧?你这妇人睁眼说瞎话,难不成是想害死我们?!”又向章放抗议。
章放也焦虑不安,怒斥妻子:“你是怎么照顾孩子的?骥哥儿这几日一直觉得不适,必定是早有征兆,你居然到今天才发觉!”
宫氏哭道:“二爷这话真过分,你每日只顾着跟父亲、三叔说话,孩子都是我在照顾,如今还怪我……”
“行了行了!”章寂不耐烦地喝止,“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吵!赶紧到城镇请个大夫回来给孩子瞧瞧吧!”
这话虽是正理,但船家却是不好打发的。天花的可怕让他们连官差都顾不上了,坚持要将客人赶下船去,左班头见状便挤出一个阴深深的笑:“病人在船上住了这么久,你这船只怕早就不干净了,要走也行,日后若是有个头疼脑热,可不与我们相干。”
船家只觉得有冤无处诉:“官爷怎能这样说?!你们当日雇船时,可没说过有天花病人同行啊!我们小老百姓挣两辛苦钱也不容易,如今还要把船给赔出去,难道叫我们去喝西北风?!”
“此时抑制疫情扩散是最要紧的。”左班头瞥了船舱内一眼,“所幸我们离开池州后就雇了这船,一路上除了路过大城镇时,要去官府报备才上过岸,进过城,其他时候都是在船上过的夜,即便要停船做饭,也是选的人烟稀少之地。那时是为了防止犯人寻机脱逃,如今看来却是万幸。事不宜迟,我们即刻赶到下一个官衙,文书通报沿路经过的各地衙门,以免有人感染天花,酿成大祸。”
他本是这班差役中职位最高的一个,虽然平日寡言少语,却很有威信。他这话一出,所有差役都不再有异议了。
接着他又对船家道:“当日上船时,我们刚刚离开了一个天花病人,并无人有感染迹象,并非有意瞒你。如今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们即便丢下我们走了,也讨不了好,等日后官府行文到你的家乡,你这船一样逃不过去,说不定你们一家还有可能会感染天花,甚至传给他人,何苦来哉?倒不如随我们同到官衙,让大夫为你们检查一番,若是不曾过了病气,你们也走得安心。”
船家纠结半日,终于被他说服了,只是想到从前官府处理天花病人时,就有过将病人坐过的车、住过的房子一把火烧光的前例,便知道自家的船凶多吉少,心中实在肉痛。他们不敢寻官差理论,就只能找章家算账:“都是你们害的,好歹要赔我这船的银子,不然就把病人丢在这里算了,也免得再往人烟多的地方去祸害别人!”
宫氏吓得魂飞魄散,哭道:“孩子已经病成这样了,若是被丢下,哪里还有活路?!我们赔你们银子,只求你们开开恩吧!”边哭还边从头上拔下钗环奉上。
章家的女眷当初头一回被投入大理寺狱中时,就已经换了丧服,身上没多少钗环,值点钱的都叫人贪了去,如今她们身上有的、头上戴的,都是在陈家借住期间言氏准备的,清一色的素面银簪子、银耳坠、银手镯,款式不一,但份量都不重,做工倒是精细雅致,宫氏一人的份加起来也不过是三四两银子,哪里够买一条船?
船家自然不满足,只是见章家人还能拿得出财物来,便不肯放过。
章放与宫氏为了儿子,只能翻找自己的包袱,章敞小声跟妻子说了句话,陈氏便从自己的包袱里翻出剩下的一小袋碎银递了过去:“剩的银子都在这里了,若是不够,我这里还有些首饰。”又从头上拔了簪子下来,连耳环、手镯一并送上。
“三弟妹!”宫氏感动得痛哭流涕,章放看向章敞:“若是弟妹把这些银子都拿了出来,以后你们三房可怎么办呢?”章敞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总不能看着骥哥儿受苦。”章放紧紧握住了兄弟的手,眼中隐隐闪着泪光。
明鸾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自己的袖袋。那里藏有当日常氏赏她的黄金手串。这是她给自己存下的私房钱,除了常氏和她就没人知道它的存在,因此她没有交给陈氏或丫头们收起,反而自己贴身藏了。哪怕是经历了巨变,她身上的衣服换了几回,这手串也一直待在她袖兜里。金子做的东西,就算份量再轻,也比银子值钱,她要不要贡献出去?
明鸾觉得自己脑海里天使与魔鬼各占一边,都在诱惑自己。天使说:“怎么也是亲堂哥,而且对自己挺好的,人也不坏,总不能看着他去死吧?全家人都拿钱出来了,自己也该表示表示。”而魔鬼则在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流放之路才走了不到一半呢,要是这时候为了救人把财物拿了出来,以后遇到要用钱的时候怎么办?又不是真正的亲人,干嘛要做圣母?”
两个声音在她脑海中交相出现,明鸾心中纠结,迟迟未能做出决定。这时章寂上前一步,拦住船家要接过财物的手,道:“银子你们也看见了,虽然不多,也有十多两,大船买不起,也够你们买条小船继续水上营生。这钱暂时扣在我们手中,若到了官衙后,你们的船果然被烧了,再把钱拿去,充作赔款。”
船家有些不满:“万一到时候找不到你们,又或是你们事先把这银子花费了,我们岂不是落了空么?不如你们先把银子付了,我们包管将你们送到地方就是。”
章寂却道:“钱给了你们,万一你们生了贪心,丢下我们离去,又或是到了官衙后自行将船驶走,那岂不是白白便宜了你们,还给官府留下了天花扩散的隐患?”他望向左四:“左班头以为如何?”
左四点点头:“这话有理,等官府烧船时再付钱不迟。”
船家无法,只好气鼓鼓地转身走到船尾扶起摇橹,大声吆喝:“走了走了!赶紧上船!再不上来就不等了!”
章家众人急急手忙脚乱地收拾锅碗瓢盆,吃了一半的饭食也拿钵装了带到船上再吃。明鸾有些惭愧地捏了捏袖兜里那点硬物,积极地帮忙收东西,瞥见周姨娘一边掉泪一边干活,知道她定是害怕会被宫氏责骂,毕竟她好心去给宫氏与文骥母子送汤,却意外地揭穿了文骥病情的真相,宫氏脾气不好,说不定要迁怒。明鸾想要安慰她两句,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帮着安抚了被吓得脸青青的青雀与文虎几句,便拉起他们的小手上船,一转头,却发现沈氏离开了灶边,往那对甥舅处去了,不由得眉头一皱,心想难不成这时候了,沈氏还想着两个陌生人?这也太奇怪了吧?
除了沈家人和太子一家,沈氏什么时候把别人放在心上过?
明鸾不知道的是,此时沈氏来找朱文至与胡四海,却是要劝他们离开的:“二房侄儿得了天花,也不知是几时染上的,说不定船上已经其他人过了病气,若此时让殿下上船,风险太大了,还请胡内侍带殿下沿路返回东流,静待沈家人经过,再与他们会合,一同南下。”
朱文至忙道:“我不怕,姨妈,我宁可跟着你们走!沈家……如今自身难保,又有李家同行,我不愿与他们同路。”
胡四海则道:“若是章少夫人担心殿下病体虚弱,易受感染,奴婢可陪殿下分路而行,请少夫人告知章家人下个落脚点,等章二少爷病情好转,我们再和你们会合。”
沈氏有些气恼地瞥了他一眼:“你道我为何这般安排?!若非你们方才在附近上岸时便将坐的船给打发走了,这时候处境也不至于如此为难!我们接下来要去的是最近的官衙,应该是彭泽,我二弟妹宫氏有亲戚在那里为官。可宫氏亲妹就是冯家庶子之妻,她的亲戚,难保不是冯家那边的人,万一叫他们发现了殿下的行踪,那该如何是好?况且这里离彭泽也太远了些,不如沿路折返去东流,路途还要短一点。那里地方较为富庶,又不起眼,正好给殿下休养。”
朱文至见沈氏责怪胡四海,忙劝道:“姨妈别生气,是我思虑不周。”
胡四海也低头认错,又提议:“若是原路折返,与其到东流,还不如在香口镇落脚?或者雷港也好,那里离望江近,地方更富庶些。”
“万万不可!”沈氏微微变色,“望江已经偏离了南下官道,若是不慎与沈家失散,你们要再找到我们就难了!就依我的话,折返东流,静待沈家一行!”
朱文至小声道:“可是沈家正跟李家在一起,若是李家告密……”
沈氏淡淡地说:“他们还能向谁告密?若是你们担心……”她想了想,“也可以照老法子,只悄悄跟在后头,不必声张。等到了地方,官差们走了,你再找我们也不迟。”
章家人在船上唤沈氏,沈氏连忙再嘱咐他们两句,又塞了副银镯子过去,催他们快走,便匆匆回转了。朱文至忍住呼唤她的冲动,在胡四海的搀扶下依言含泪离开。
沈氏回到船上,船马上就开了。明鸾见那对甥舅没有跟上来,有些奇怪:“大伯娘,那两人走了?”沈氏只是微微笑着点了点头。
章寂神色莫测,淡淡地问:“你方才不是说……不能把那两人丢在这里不管么?怎么把人打发走了呢?”
沈氏连忙答道:“我们家如今有病人,再让外人上船,实在不便。媳妇儿觉得他们虽可怜,却也不是走投无路,何苦让他们上船,冒染病的风险?”
章寂笑了笑,瞥了她一眼:“这是他们的意思,还是你做的主?”
沈氏有些迟疑。这问题有些不好回答,方才公公分明已经对太孙的身份起疑,若此时说是太孙主仆自己要走的,未免显得太过薄情,但若说是自己做的主,又怕会惹恼了二房的宫氏。她偷偷看了宫氏一眼,立时有了主意:“是媳妇儿的意思。媳妇儿想,这船不大,载上二十多人已经很挤了,若是再添上两个人,未免太沉了些,怕船走得慢,会耽误了骥哥儿看大夫。”
宫氏听了这话,脸色好了些,看向沈氏的目光便带上了几分暖意。沈氏微微一笑,想要再说些宽慰的话语,却听得章寂发出一声古怪的笑声:“原来如此,你倒是用心良苦啊。不过那两人未免无礼了些,我们本是好意要帮他们一把的,没想到他们得知我们家有人得病,便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真真是世态炎凉!”
章寂心里非常恼火,他猜想那两人定有一个是太孙,他身为太子姨父,太孙姨祖父,本是长辈,平日进宫见了,连太子也是礼数周到的,更别说太孙。如今章家为了救太孙落得流放的下场,太孙不说心怀感激之情,反而一听说章家有人生病,便避之唯恐不及,也太过分了些。太子怎会教出这样的孩子来?定是太子妃不好!
见公公面露忿意,沈氏不由愕然,心想公公真是老糊涂了,自古君臣有别,难道他还要太孙亲自上前行礼道谢么?更别说有官差在侧,太孙若上前见礼,岂不是泄露了身份?若不是太子身亡,太孙失了储君之位,公公还会这般拿大么?沈氏心下凄然,只觉得连身为东宫外亲的章家都信不过了,日后太孙的路又该怎么走?
一路无话,船继续往前足足行驶了一天一夜,终于抵达彭泽。
上了岸,差役们便派出王老实打头阵,前往彭泽县衙报信,其余人都纷纷聚在岸上,却不许章家人下船,静待县衙消息。
过了一个时辰,王老实回转,额头上多了一块乌青:“县令老爷说,天花病人不许入城,命将犯人及眷属送往城外水仙庵。押解官差也要在庵中住上几日,确认没有病发,才能入城。”
众差役俱是一愣,张八斤忙问:“你没告诉他们,这里有章家二奶奶,是京里宫家的大小姐,也是县令夫人的内侄女么?!”
“当然说了!”王老实气鼓鼓地道,“可他却说我胡言乱语,他说他夫人确实有位姐姐嫁入宫家,而宫家却只有一位小姐,还在京城冯家做少奶奶呢,哪里又有一位嫁给章姓人家的小姐?”
第四十二章 恶化
听了王老实的话,章家众人都面面相觑,宫氏根本就无法相信:“胡说!姨妈姨父最是疼我,怎会不认我?!嫁给冯家庶子的宫喜珠不过是个同样小妾偏房生的卑微庶女,如何能与我正室嫡出的身份相比?!”
“反正他们就是这么说的!”王老实大声道,“我只问了句他们是不是弄错了,就被他们打出来。他娘的!老子也是官差,居然被那起子瘪三当贼打了!”
左四勃然大怒:“彭泽县衙如此嚣张,就怪不得我们不给脸了!”说罢命其他差役留下看押犯人,自己领了陈大志,带着刑部文书去县衙说理。
宫氏挣出来嚷着要跟去,被左四一瞪眼吓住了:“你当自己是什么身份?给我老实点儿!”宫氏不服气,却还真没胆子跟官差们对着干,只能眼巴巴地瞧着他们去了,心里期盼着只是县衙的差役弄错了,姨父姨母断不会对自己如此无情。
谁知左四与陈大志还没回来,彭泽县衙的差役便先到了。来的是两个人,自称是奉了县令之命,押送路经染疫的流放犯人前往水仙庵的。张八斤本来还想着跟他们套套话,不料他们一直板着脸不理不睬,连他们几个正经官差都受了冷眼,不由得心中火起。
彭泽县衙的差役催得急,没办法,张八斤等人只好押着章家人先去了水仙庵。他们才一转身,县衙的差役便把船家给打发了,竟没提到烧船的事,两个船家见状心下窃喜,虽然有些可惜银子没到手,但还是保住自家的船更实惠些,当即便一溜烟跑了。
明鸾看到这个情形,只觉得彭泽县令实在太奇怪了,就算他急着打发章家人,难道就不怕天花会扩散开来?就算是害怕报复,这里山高皇帝远的,又只是个小小的县城,他难道还怕自己的一举一动会暴露在新皇帝与冯家的眼皮子底下吗?新皇帝与冯家会选择流放章李沈三家而不是斩草除根,就知道他们对这三家并不是太执着,彭泽县令既然与宫家、冯家有亲,何必势利到这个地步?
水仙庵位于彭泽县城外三里半处,就建在江边,说是个庵堂,其实是个破庙,前后有两进院子,前头一进是正开三间的主殿,左右各有两间厢房,后头一进也是正三间左右各二间的格局,看得出来占地不小,曾经也鼎盛一时,只是如今早已破败不堪。前院主殿供的是杨柳观音,但观音手里的净瓶已经缺了一半,柳枝完全消失不见,观音脸上的金漆也剥落大半,露出黑乎乎的泥胎来,连五官都模糊了。主殿西南角的屋顶甚至破了个半尺见方的大洞,日光从破洞射入殿中,照亮了原本阴深深的屋子。院中杂草丛生,虫蚁遍地,墙头斑驳,靠近江边那面墙甚至塌了一半,有大门跟没大门完全没有区别。
章家众人进了门,看到这副破败景象,心都凉了。从前也不是没住过废弃的小驿站,却比这破庙要强一些,至少还能遮风挡雨,而这里……若是下一场雨,哪里还能住得下人?
在众人还在发愣之际,明鸾已经跑前跑后把整座破庙跑了个遍,倒是暗暗松了口气。
这里的屋子虽然破败,却不是完全不可用。除了主殿与两间厢房的屋瓦有破损外,其他房间还算是完好,而且有桌椅床柜等物,虽然都是粗制的旧木家具,却比睡地板、睡干草强多了,后院还有水井、厨房和柴房,柴房里还有些散落的柴火,厨房里的灶台是好的,烟囱被杂草塞住了,略通一通也就能用了,锅碗杂物虽然都破了不能用,但章家人带有家什伙,倒不愁没锅碗可用。
明鸾又跑到后院的角落里查看水井,井台边上倒卧着缺了口的木桶,吊桶的草绳已经坏了,她随便寻了根还能用的绳子出来,绑着水桶丢进井中,打了小半桶水上来瞧,居然是清水!而且气味清新无异物。她想到这里离江边近,便猜想这定是流动的,说不定是地下暗河里的水,真是不幸中的大幸!
她转了一圈出来,便对章放道:“二伯父,我到后院看过了,西厢最适合给二哥养病用,快把二哥搬到那里去吧?”
章放还没开口,宫氏便先出声了:“为什么是西厢?我方才也去瞧见了,西厢两间屋,一间屋顶破了,另一间又地处偏远,骥哥儿怎么能住那里?!就算他病了,也不到你来嫌弃他!”
明鸾知道她只是爱子心切,不与她计较,便耐心解释:“西厢里屋顶完好的那一间,是在下风处,通风好,日晒又足,而且远离前后院相通之门,不会受到出入之人的打扰,最适合病人住。最要紧的是,那间屋子的床是最好最结实的。”
宫氏迟疑了下,还要说话,被章寂止住:“啰嗦什么?快把孩子送过去!离众人远些也好,这病是要过人的,不及早做防范,难不成要等到全家人都过了病气,你才知足?!”宫氏只得委委屈屈地应了,待送了儿子去西厢房,发现那里的床确实是整个水仙庵里最好的一张,除了脏了些便没别的不足,便彻底没了意见。
沈氏上禀公公,请求让她带着妯娌侄女们收拾房子,章寂允了,说:“阿放、阿敞帮着收拾前院,请几位差役在那里住下,我和你们就住了后院正房,西厢既是骥哥儿养病之所,便让二房去住,三房住东厢,多出来的房间让老大媳妇住。”说罢转向沈氏,“打扫屋子的事让老三媳妇带着两个姨娘做就行了,你好生照看几个年纪小的孩子,一会儿大夫来了,便带他去瞧骥哥儿。”
沈氏顿了顿,屈膝一礼应了。
章家人忙碌起来,章放到前院找张八斤,请他帮忙找大夫。张八斤倒是有心帮忙,毕竟他也怕自己过了病气,可彭泽县衙来的两个差役却不许他们离开,说是怕扩散疫情,气得张八斤直骂娘,王老实火气上来,一顿拳头揍了他们个鼻青脸肿,带着章家人给的银子出去了,却因为不认识路,转了好半天,才请到一位老大夫。
那老大夫胡子都白了,颤悠悠地进了院子,便先慌了:“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听说死过人,要闹鬼的!”待进了屋子见了文骥,更是惊得魂飞魄散,东倒西颠地跑了出去:“了不得!了不得!这可是天花!会死人的!”
他这副样子,众官差与章家人看了是又气又急,见他无论如何不肯回来,只得请王老实再去请一位大夫来瞧。这时候左四与陈大志来了,脸色十分难看。他们在彭泽县衙碰了钉子,那位据说是宫氏姨父的县令大人半点情面都不给,反而还威胁说,他们身为押送流犯的官差,居然身染恶疾还四处走动,若是过了病气给县中百姓,他定会使雷霆手段护住百姓平安。
左四只是板着脸不说话,陈大志却怒斥宫氏:“若不是你这妇人坚持要到此地请医,我们怎会遭受这等屈辱?!你不是说那是你亲戚,一定会护着你的么?!早知如此,当日还不如原路折返,寻个镇子请大夫来瞧了再说!”
宫氏一脸怔然:“这怎么会呢……姨父明明知道我嫁到谁家……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天知道为什么!”陈大志道,“如今县衙的人拦在外头,我们再没法出去了,别说请大夫,说不定所有人都要被困在这里等死!真真晦气!”
“稍安勿躁。”左四冷冷地道,“着急也没用,他要困死的并不是我们,天花也不过是个借口罢了,若真有心防范,为何会把船给打发了?”
陈大志等人一愣,张八斤小声问:“左班头可是有什么想法?”
“我能有什么想法?”左四哼了一声,“彭泽县令任期将满,听说不日就要高升高邮知州了,那可是个肥缺啊!”
这话一出,明鸾还有些懵懂,章寂、章放与沈氏等人已经明白了,章放冷笑道:“原来如此,他不过是个七品县令,却一口气升到从五品知州的位置,想是朝中有人呢?!”
如果是有后台的,就不会在县令位置上待这么多年了,他能靠的,也不过是宫家这门姻亲,想必是向新君或冯家投诚了吧?
宫氏浑身都发起了抖:“我不信……就算姨父官迷心窍,姨妈也不会置我于不顾的!我又不是求他们放了我,不过是想给孩子治病罢了……”
无论宫氏怎么说,彭泽县衙的表现还是一再让人失望。它派出的官差不但把守住水仙庵的出口,不许押解的差役或章家人出门请医,而且连原本该供应给他们的米面都没送来,还是章放章敞使了银子,请张八斤出面,好说歹说,才劝服一名贪心的衙役去买了些米面瓜菜,但买回来的份量却打了大大的折扣。
无论是官差还是章家人都为此气愤不已,沈氏找上左四道:“无论我们一行人中是否有天花病人,请大夫看诊,以及供应公干路过的官差伙食,原是县衙与驿站的责任。县令的做法实在是太过失职了。几位官爷都是京里来的,难不成还怕他一个小小的县令?即便他升了高邮知州,那也不过是个知州罢了。”
左四看了她一眼,没发话,陈大志先开口了:“班头,沈大奶奶说的话有理。他要为难犯人和眷属,那是他的事,可犯不着连咱们也一块儿为难吧?说到底,我们兄弟也不过是替朝廷办事罢了!”
左四沉声道:“慌什么?他是迟早要走的,再为难也不过是这几日的事。”他心知自己官卑职小,若是遇上一般的县令,或许还能借着刑部的名头耍耍威风,但彭泽县令有通天的手段,怎会轻易受他一个差役辖制?到头来成不了事不说,自己还要倒大霉。
左四发了话,官差们也只好认了,幸好连日来都是用章家的银子,他们倒没怎么破费,就是无法出门让人郁闷些。但他们可以忍,章家人却忍不得。文骥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不过一日一夜,就已经昏迷不醒,胡话连篇,陈氏手里的药也吃光了,银子更是一钱不剩,县令却迟迟没有离开的迹象。
宫氏忿恨不已,跑到庵门前大闹,骂县令势利,为了升官发财便不顾亲戚,又骂县令夫人无情,连亲外甥女儿都不管,骂了许多难听的话。她在娘家本是受宠的嫡女,母女私下说话时,提过不少机密之事,其中就有姨父做县令时的失职行为,以及在官场人事往来间闹出的种种笑话。她此时已经顾不得亲戚脸面,索性就在庵门前将姨父的私密都大声嚷嚷出来,守门的衙役们听了,开头还恨不能装没听见,渐渐地听出了意思,私底下也开始笑话起来。
如此到了第三天晚上,县令老爷家终于来了一位使者。
来的是县令夫人的婢女,也是宫氏姨母的亲信。她苦口婆心地对宫氏道:“我们老爷在七品任上熬了这许多年,好不容易得了上官青眼,有了高升的机会,太太都高兴得哭了,表姑奶奶怎么能拆太太的台呢?如今县里谣言纷纷,太太都快没脸见人了,就算表姑奶奶心里再怨恨,也要念及我们太太往日对您的情份啊!”
宫氏冷笑道:“我若不是念着姨妈的情份,也不会去求她,可她是怎么对我的?!我亲生的骨肉,如今重病在床,却连个大夫都请不来,她但凡有一丝念及往日情份,也不该绝情至此!”
那婢女淡淡地道:“表姑奶奶,奴婢知道你心里恨,可我们太太也是不得已!早在你们出京后不久,姨老爷就给我们老爷来了信,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在路上对你们伸出援手,否则叫冯家人知道了,到手的好缺就飞了!老爷因此铁了心,要遵皇命行事,不是老爷绝情,谁叫你们章家违了圣意呢?我们太太一向是顺着老爷的,也不好跟他对着干。”
宫氏凄然冷笑一声:“谁叫她跟你们老爷对着干了?她不能明着帮,私底下拉我们一把也好啊,可她却完全不闻不问。如今我们骥哥儿都病得糊涂了,还问我姨祖母家到了没有呢,叫我如何答他?!”她幽幽看了那婢女一眼:“回去跟你们太太说,叫她别太得意了,以为顺着男人的意思就能万事大吉。她无儿无女,膝下庶子庶女成群,能坐稳正室位置,不过是仗着娘家姐姐。他日我母亲知道她对外甥女儿这般无情,定有厚报!”
那婢女脸色一僵,口气也冷淡下来:“表姑奶奶,这种事是不会有的。你还不知道吧?姨老爷来信时,姨太太也附了一封信给我们太太,告诉太太,因为你嫁入罪人之家,玷污了宫家的清名,因此族里公议,将你逐出家门,从此以后,你便不再是宫家的姑奶奶了。姨老爷为了安慰姨太太失女之痛,还特地将喜珠姑奶奶记到她名下呢。如今我们老爷太太的外甥女儿,可是国丈家的少奶奶!”
宫氏脸色刷白,双眼瞪着那婢女,脸色越发铁青。那婢女看得有几分害怕,便强自道:“总之,奴婢如今还能叫你一声表姑奶奶,已经是我们太太念及往日情份了,光是看在这一点上,表姑奶奶就不该在外头胡言乱语,败坏我们老爷太太的声誉,若你能答应……”
“滚……”宫氏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
那婢女一愣,有些不死心:“表姑奶奶,你先听完奴婢的话再说。”
“给我滚!”宫氏一巴掌扫了过去,五官狰狞,“谁要听你这贱婢的话?还不给我滚!”
那婢女挨了一巴掌,只觉得又气又怒,也顾不上将命候在门外的婆子将银子留下了,匆匆带了人离开。宫氏大哭出声,扑到儿子身上号啕不已。
县令家是绝不能指望了,文骥的病情已经不能再拖延下去,更糟糕的是,玉翟与青雀姐妹以及周姨娘三人,因为长时间待在文骥身边侍疾,已经有了受到感染的迹象,青雀发起高烧,周姨娘呕吐不停,玉翟无法起身。
甚至连三房也受到了感染。因为文骐连日哭闹不停,陈氏不放心,坚持要章敞去检查孩子是怎么回事,就发现文骐已经出了一身红疹,谢姨娘不知出于什么心态隐瞒了孩子病情,受了章敞一顿臭骂。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再请不到大夫,抓不到药,章家人迟早会一个一个病倒死去的。陈氏再次请张八斤出面去求衙役请大夫,可手里已经没有了银子,就连沈氏,也将身上仅剩的一对耳环给拿出来了。
明鸾知道不能再坐视情况恶化下去,她掏出了黄金手串,拿到章寂面前:“这个……是祖母进宫前给我的,孙女儿一直贴身藏着,孙女儿错了,早该拿它出来……”
章寂看着手串,认得是老妻的遗物,呆了半晌,忍不住红了眼圈:“好孩子,就算你祖母在,也不会吝啬这点东西的,将来等我们家的日子好起来了,一定……一定去寻你祖母的遗物,赔给你……”
明鸾一听便知道他误会了,有些心虚,忙将手串放到他手里,匆匆躲开了。章寂看着手串,轻抚良久,叹了口气,还是叫了陈氏过来,将手串给了她。
有了黄金手串,衙役们终于又松了一次口,果真请了位大夫来。这位大夫比上回那个强些,开了方子给众人喝了,玉翟的病情率先有了好转。
这时候,沈氏也病倒了,病情来势汹汹,不但高烧不退,还出了红疹。
然而幸运的是,吉安陈家的人终于来到了水仙庵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