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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鸾全文阅读

作者:Loeva     斗鸾txt下载     斗鸾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章 噩耗

    明鸾盯着前方的一丛野草,不知发了多久的呆,才幽幽叹了口气。

    朱翰之离开九市已经有接近半个月的时间了,这些日子以来,明鸾的心就没冷静过。那个可恶的小屁孩,好好的忽然冒出那么一番话,听着就象是在表白似的,可就算他一个十五岁的少年可以情窦初开,却不代表她这个伪萝莉能淡定地接受好吧?当时那一阵心动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需要时间好好想想,也希望能向他问个清楚,他说那番话,究竟是个什么打算,如果是求爱,那对将来又有什么计划呢?结果第二天一早再见,他就象个没事人儿似的,笑吟吟地叫着三表妹,哪有半点才表白过的模样?!

    在去悦城的船上,陈氏因刚刚知道朱翰之的身份,惊讶之余,也有些拘谨。朱翰之便处处表现得温文有礼,对她恭敬有加,丝毫没有端起金枝玉叶的架子,只以晚辈自居。陈氏有不解之处,他也一一回答清楚,惹得陈氏在背后夸了又夸,还对女儿说:“大嫂子和她娘家人也太过了些,这样一个好孩子,他们何苦将人逼到这份儿上?大嫂子还总在我面前说什么两家相交多年,不该因一时怨恨而将多年情份抛开的话,人家还是至亲手足呢!他们虽是太孙的外亲,也不该这般作孽!”

    虽然明鸾对陈氏言谈间有质疑沈氏之意十分欢迎,但看到陈氏被朱翰之的假象哄了,完全没想到之前的太孙朱文至与现在的朱翰之一旦行踪暴露,都有可能为陈家带来灾难,她心里又很不是滋味。若朱翰之在前一天晚上没有说那番话,她还能跟他拌几句嘴出出气,可惜,就因为他那寥寥几句疑似告白,搞得她当时很不好意思,完全忘记了这回事,只是浑身不自在地坐在船舱里,与母亲陈氏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家常,然后用眼角悄悄打量朱翰之的动静。她还记得,那一路上朱翰之坐在船头欣赏江景,瞥都没瞥她一眼,还拿着把折扇装模作样,对着两个随从吟几句诗,别提有多风骚了!

    明鸾回想起他当时的行止,又长长叹了口气。

    “章家三丫头,你这是怎么了?唉声叹气的。”在水田里刚刚忙活完的农夫踏上田埂,拿着块布巾擦汗,笑呵呵地问她。

    明鸾连忙起身道:“哪儿有啊?不过是见天儿热得慌,忍不住叹了两口气罢了。”扫视田间一眼,笑道:“大叔真厉害,这么快就把活儿都干好了。”

    农夫笑说:“不过是松松土,除除草,再添点儿肥罢了,小意思。我瞧你们家这几亩地,长势都不错,年下必定能得个丰收。”

    “那就承您吉言了。”明鸾掏出钱袋,照事先说好的数递了一把铜钱给他,“您数一数,看可有少了。”

    农夫忙道:“不用算了,你们家雇人,付钱从来就没缺过,我还信不过你们么?”把钱小心放进自己的钱袋揣进怀中,再看一看田里的秧苗,忍不住叹道:“你们家如今也算是熬出来了,去年这个时候,你小小年纪还要跟着大人们一道插秧呢,今年就有余钱雇人来干了,到了明年,怕是更了不得呢。”

    明鸾笑笑:“哪儿能到那个地步?我们家又不是做地主,本是军户,屯田是职责,只不过家里的青壮都有差事忙,而祖父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其他人又都是妇孺,干起活来实在支撑不住,才雇人来帮忙罢了。祖父说,按律一家军户授田五十亩,我们家这几年也只是小打小闹地开出一二十亩地来,已经是极限了,若全都雇人来做,又没意思,还是暂时先这样办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农夫笑呵呵地点头:“这倒也是,本地的好田都是几家大户占了去,你们家便是把山边这些荒地都开垦出来,光是挑水施肥就够辛苦的了,没得找累去,象如今这般,只在这二十亩地上细细耕作,也够全家人一年的口粮了。再说,你们家如今也不指望这几亩地挣钱。”

    明鸾笑笑,与他再聊了几句,便将人送走了。自己再回到田间细细察看一番,确实并无遗漏处,才收拾好东西往家走。

    从今天夏播开始,章家便改了往年的规矩,不再由自家人亲自动手耕作,而是雇佣村里有空闲的人手了。一来,是章家本身壮劳力不足,妇孺居多,从前限于经济条件,才不得不亲自动手,如今已有了余钱,也就不必受那劳累了;二来,则是因为太孙离开已经两月有余,按理应该已经到达了北平,虽然未有准信传来,但也没有坏消息,章家离开之事便指日可待,即便辛苦播种耕耘,也未必能等到收获的时候,若不是怕引起别人疑心,章放甚至打算停止种田呢。章寂驳回了他的建议,却改为雇人来做,也是以防万一的意思。若是太孙与燕王要到明年才能派人来,他们也不至于少了一冬口粮。

    明鸾走进家门,瞥见二房的房间门口大开,里面不见有人,而周姨娘却坐在自己姐妹的房间门前做针线,瞧着象是文虎的冬衣。她跟周姨娘打了声招呼,问:“姨娘怎么在这里做活?”

    周姨娘连忙竖起食指“嘘”了一声,回头瞧了瞧屋里,才压低声音道:“二姑娘在里头歇息呢,三姑娘说话小声些,别扰着她。”

    明鸾眨了眨眼,也压低了声音:“这又不是晚上又不是中午的,二姐姐怎么这时候睡觉?”

    周姨娘叹了口气:“前些日子,柳同知的太太听说我们姑娘针线好,特特叫了姑娘去,请姑娘帮他们家姑娘做几件秋衣。因她要得紧,我们姑娘日夜赶工,昨儿好不容易做完了,今日一早托人送进城里,这会子已经累极了,正补觉呢。”

    明鸾恍然:“怪道这几天晚上,她都要挑灯做针线到半夜才睡呢,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又不答。其实这又何必?我们家如今处境好了许多,不指望二姐姐做针线卖钱,她又何必如此辛苦?”

    周姨娘小声道:“可不是么?那柳太太虽是同知太太,但我们爷也是七品的武官,不过比他家同知老爷略低一些,我们家的姑娘,很不必如此委屈自己,只是姑娘不肯听我的劝。原本柳太太的活计要得紧,她还问过姑娘,若是赶不完,要不要分一点给别人做。我们姑娘虽不爱说话,却是个要强的性子,打了包票说一定能做好的,这才熬成这样。阿弥陀佛,总算是把活赶出来了。好姑娘,你且往别处逛一逛,让我们姑娘多歇一会子吧?”

    明鸾心中猜疑,玉翟接柳太太的针线活,怎么象是故意在逞强似的?不过事情都已经结束了,玉翟既然不打算让别人知道,她也乐得装糊涂,便应了周姨娘,转身走向堂屋。

    堂屋里,章寂与章放正在商量事儿:“……如今这位张百户,乃是姚百户因事被撤职后匆忙上任的,不过是个代职,因他资历老,又没什么错处,江千户新至,倒不好动他。然他毕竟年已老迈,如今又摔了马,听说那腿是好不了了,如何能继续做百户之职?年下考评,他多半是要辞去的。谁人来接任,倒不是没有文章可作。”

    “父亲说得是。虽说咱们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离开了,但总旗只是不入流的军职,说得好听些是七品,其实算得了什么?百户却是正经六品武官,我若能以百户之身离开,将来回到京城也好安排前程。眼下离过年只有四个多月,料想北平至少也要等到明年开春才能来人,儿子在九市百户所里,威望尽有,本事也过得去,江千户又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只要再使一把力,成事的机会很大……”

    明鸾听见他们是在商量章放谋升迁之事,本来还想过去问问详情,忽然看见沈昭容从小屋那边出来,望见自己,微微一笑,款款行了一礼:“章三妹妹回来了?几日不见了,妹妹可好?”

    明鸾看着她这副做派就觉得腻歪,便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好,我当然好得很,沈姐姐怎么又过来了?昨儿令堂不是才来过?昨儿是要钱做新秋衣,今日又是要什么来了?”

    沈昭容脸上微微一红,仍旧维持着那副端庄样儿:“三妹妹误会了,我今日是来瞧姑母的。”

    明鸾笑笑:“昨儿令堂也是来瞧你姑母的。说真的,若不是为了这个,你们也未必会登我们章家的大门。”

    沈昭容抿了抿唇,轻声问:“三妹妹,我知道你对我们沈家积怨已久,只是……两家到底是姻亲,遭逢大难,又一直相互扶持,才熬到了今日。为什么不能将积怨暂且放下,好好相处呢?如此水火不融,便是……便是太孙见了,心里也会不好受的。”

    明鸾撇撇嘴道:“难道这是我们家的责任吗?沈姐姐,你既然有心为未婚夫婿分忧,不如好好劝劝你父母和姑妈,饶了我们家吧!”

    沈昭容的脸色顿时大红。明鸾只当没看见,径自走了过去。如今沈昭容得了太孙朱文至金口许诺,婚约不会变卦,她大概是知道自己将来会成为太孙正妃,未来国母,便对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分外注意,务求端庄不失礼。明鸾瞧着就替她累得慌,也更没好脸色。

    沈昭容今日过来,还真是为了姑母沈氏来的,替她熬了药,喂她喝下,看着她睡着了,便要告辞离去。不过在离去之前,她又找上了明鸾,寻些闲话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明鸾不知她的用意,又忙着择菜,便说:“天色不早了,你还是早些回去吧,省得晚了,错过晚饭。”其实这时候天色还早,刚到申时(下午三点)。

    沈昭容有些腼腆地笑了笑,坐到旁边帮她择起菜来,还道:“三妹妹近来似乎闲了许多,在家的时间也多了。前些日子,我几乎每次来都看不见妹妹呢,怪想的,今日好不容易遇见,正要好好说说话,妹妹却要赶我走,难不成是嫌弃我啰嗦?”

    明鸾扯了扯嘴角:“你既然知道,就早些回去吧。”

    沈昭容僵了僵,捂嘴笑道:“三妹妹真风趣!”

    明鸾瞥了她一眼:“有话就直说,拐弯抹角的做什么?”

    沈昭容顿了顿,轻咳一声,讪讪地说:“其实也没什么……我听姑母说,前些日子你一直陪广安王出门,最近半个月却一直闲在家里,我心里有些好奇,所以……”

    明鸾嗤笑着打断了她的话:“沈姐姐,你是有人家的人了,一心想着你未婚夫婿就好,别的男人,你打听那么多做什么?虽说那是你未来小叔子,但瓜田李下的,也该避嫌不是?”

    沈昭容神色大变,勉强笑道:“三妹妹越发风趣了。”便不敢再多问,随便扯了两句闲话,便起身说要走,但还没走到门边,就说忘了东西,又转回沈氏的小屋去了,足足过了一刻钟,才重新出现在门口,神情已经镇定了许多。

    明鸾心中冷笑,知道定是沈氏察觉到什么了。沈家夫妻从来不上山看朱翰之,有章家人帮着掩盖,沈家夫妻怎会发现朱翰之已经离开?倒是沈氏,一直住在章家,从章家人的行踪上就有可能发现端倪。但她卧病在床,就算知道了什么也没用,只能支使侄女过来探口风。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半个月里,曹泽民与郭钊还真没什么动静,前者还特地托人捎了话来章家,说想上门拜访,章寂以两家从未有往来为由,拒绝了对方的请求。本来章家与安庆大长公主府就是敌对的,这种态度才是正常,曹泽民便没再提类似的要求了,听说他去茂升元求了马贵,想让马贵找几个蜡染做得好的工匠到北边山区向那里的瑶民传授技艺,被马贵以他是华荣记当家亲人为由婉拒了。虽然不知道他为何不直接向同门师弟郭钊求助,但曹泽民再也没有涉足过九市。章家人在暗地里打探了许久,渐渐放下心来,打算再等个把月,若瞧着局势太平,便给悦城捎信,让朱翰之回来,免得他一个人窝在悦城孤零零地过冬。

    想起朱翰之,明鸾又忍不住发起了呆。算起来,她足有十三天没看见他了,也不知道他在悦城过得怎么样。

    正发呆间,马贵来了,一脸焦急。明鸾连忙迎上去:“马大哥怎么这时候来了?”

    马贵喘着气道:“鸾姑娘,有个坏消息,原本订了我们家货物的一家江南商人取消了订单,那一共有四百匹蜡染绸呢!东西都已经染了大半,因是订做的,连花样儿都是买家给的图纸,如今单子取消了,岂不是要积在仓底了么?这可怎么办哪?!”

    明鸾吃了一惊:“他家为什么要取消订单?”

    马贵叹道:“听说他们主家是京城冯国丈家的亲戚,姓李,月前有几艘船从广州运了好大一批洋货上京,不想在金山对出海面上遇到了大风,几艘船都沉了,血本无归,他们家实在是无力再把生意维持下去了!”

    明鸾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你说谁家的船沉了?!”

第二章 惊惶

    马贵见明鸾忽然变色,只当她是为这笔生意着急,忙道:“是李家的船队。他家在京里也是有名望的人家,听说跟皇后娘家还连着亲,不过一向老实,倒也没什么恶行。我叔叔说,冯家虽不是好人,但李家与茂升元从十多年前开始就有生意往来,一直好好的,不能因为他家的亲戚就坏了情份,所以……”

    明鸾哪里耐烦听他解释这个?忙打断了他的话:“这有什么?生意就是生意,茂升元光明正大地做买卖,李家既没伤天害理,又守生意场的规矩,东西卖给谁不是卖呢?我想问的是,确实是李家的船沉了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若是货物都没了,那船上的人呢?”

    马贵有些讶异:“船都沉了,那是在海上,又是台风天,人哪里还能保得住呢?自然全都没了。听说,李家这回拉了整整三船的洋货,几乎是倾家荡产呢!若是平安上岸卖了出去,转手就是两倍的利!可惜,就这么全都没了。风雨过后,当地水性好的人还潜到海里去寻掉落的洋货呢,据传有人摸到几颗大宝石,发了财!”

    明鸾没心情去听这些秩闻,只觉得心里闷得慌。她回头看看堂屋方向,章寂、章放不知几时站在了屋檐下,全都脸色发白,面无表情。

    明鸾记得清清楚楚,当初吕先生与朱翰之来接太孙朱文至离开时,因沈家人不信任朱翰之,执意阻拦,吕先生曾经详细说明过前往北平的路线,好安章沈两家人的心。

    当时他说的是,燕王事先派了船以商队的名义从海路南下广州,等他们带着太孙前往会合,便会坐船直上北平,那船是燕王妃娘家李家名下的,因李家一位婶母与皇后的母亲冯老夫人是表姐妹,李家虽暗地里替燕王出力,面上却一直与冯家交好,顶着冯家亲戚这个招牌,从不怕路上会遇见什么不长眼的人阻拦,加上李家做海上的生意已有好些年,平日里没少在京中四处打点,连宫里都是知道的,没人会想到,太孙居然会坐他家的船去北平,可保万无一失。

    可是谁都没想到,人祸是免了,天灾却没能逃过去。

    倘若这个李家就是那个李家,又正好是以商队名义北上的船,那太孙很有可能就在船上。他这样无声无息地死了,也许连尸首都找不回来,可活着的章家人们又该怎么办?他们可都指望他到了北平后,能催促燕王帮忙,把他们都救出去呢!

    果然还是不能依靠太孙吗?若他真的就此丧命,章家人能指望的,恐怕就只剩下那位大伯父章敬了。

    院角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明鸾转头过去一看,却是沈昭容跌了个包袱,挨着厨房的墙角软软坐倒在地,一脸茫然。

    章家尚有章敬可以指望,但沈家的全部希望都在太孙身上,这件事若是真的,对他们的打击更大,更别说沈昭容已是两家公认的未来太孙妃了。要是照古人的封建礼教观念,她搞不好这辈子都只能守望门寡呢!

    一片沉默之中,章寂有些艰难地开了口:“小马掌柜,你能不能……帮我们打听得详细些?船上……都有些什么样的人呢?真的……都死了么?”

    马贵察觉到有几分不妥:“怎么……你们认得船上的人?”

    章寂觉得有些头晕,章放连忙扶住了他,想要解释些什么,却又张口无言,不知该如何说起。明鸾一向有急智,忙道:“前几个月有人给我们介绍了一位医术极好的大夫,为祖父治风湿。祖父用了他的药以后,病就好了许多,这两个月都能行走如常呢。只是那位大夫名声不小,又有人请他去外地医治病人,听说那家人跟李家有亲,说好了让大夫坐李家的船北上。我们只道他此行必是万无一失的,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坏消息,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坐了李家的船,此时是否安然无恙?”

    马贵这才释然:“原来如此。怪不得我瞧亲家老爷子的腿脚比去年利索多了,原来是这位大夫的功劳。”说罢眉头一皱:“只是可惜了,李家这回因打算收了广州的买卖,因此把所有船能卖的都卖了,剩下的几只,就载着货物回转,若你们认识的那位大夫要坐他家的船,十有八九就在那三艘船上。听说船上所有人都无一幸存……”

    章寂神色灰败,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马贵小心道:“也有约摸一个月的功夫了。李家在京中得了消息,特地派了人去金山搜索,只搜得些许船只的残骸……事情是十多天前传到广州的,小的叔叔因惦记着那四百匹蜡染绸的单子,亲自寻了李家留下来善后的管事问过了,那管事说,这一回主家损失太重,那笔单子也只能取消了,已经付了的订金就当作赔偿,呃……”他顿了顿,觉得这些话好象不大适合在这种时候提起,便道:“亲家老爷,您请节哀……”

    “已经有一个月了么……”章寂惨白着脸,有些踉跄地转身走回屋中,章放连忙扶着他进门,不一会儿又冲出来问:“小马,这件事还是要请你帮忙打听清楚,那位大夫……对我们家有大恩,我们总要弄清楚他是不是在那几艘船上,是不是真的……已遭不幸,因此……若需要车马茶水方面的费用,都由我们家出了。”

    “您说的什么话?”马贵忙赔笑道,“这不过是小事,让我叔叔帮忙问一声就是了,不算什么,哪里需要什么车马茶水费?您把那位大夫的姓名告诉我,我写信给我叔叔?”

    章放犹豫了一下,看了明鸾一眼,才道:“那位大夫姓吕,我们都叫他吕先生,号称是妙手回春,但别的倒没细问……”

    马贵听说只有一个姓氏,不由面露难色,想了想,点头道:“也罢,姓吕的人本就不多,况且还是一位大夫,我就让我叔叔打听去。”

    明鸾小声添了一句:“吕大夫身边还有两个随从,一个是药童,一个是中年人。他们应该是同行的。”

    马贵见还有两个细节,忙答应下来。章放本来还想再嘱咐几句,只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纠结了一会儿,便叹息着回屋去了。

    沈昭容仍旧瘫坐在角落里,怔怔然地发着呆。

    明鸾没空理会她,径自将马贵扯到边上,对他说:“这件事很重要,要是可以,最好快一点,你知道……”顿了一顿,“冬天马上就要到了,我祖父的风湿每到冬天就要加重,本来跟吕先生……吕大夫说好了,入冬后他会回来继续为祖父医治的,结果却等来了这样的消息……祖父一直吃着吕大夫开的药,要是他死了,就得另寻大夫,也不知道别的大夫开的方子会不会跟吕大夫开的相冲,如果能确认吕大夫的生死,我们也好安排后面的事……”

    这个理由有些牵强了,但马贵心里即便存疑,也不会多问,立刻答应下来,接着又有些犹豫:“这时候再提这个,好象有些不大合适,只是……鸾姑娘,那四百匹蜡染绸……该怎么办?”

    明鸾见他一再纠缠此事,不由觉得奇怪:“虽说是李家专门订做的料子,但如今蜡染绸正供不应求呢,卖给别人也使得,马大哥你有什么可愁的?”

    马贵叹道:“你道他们要求染的是什么图案?松鹤延年、百子千孙倒也罢了,那些寿山福海、出水麒麟、七宝璎珞、海水纹、鸾凤纹,都不是一般人家能用的,叫我们卖给谁去?李家当初极重视这匹料子,特地叫了人来监工,看着每个画工将每一笔都细细画好了,方才叫人拿去染色,论成本,比一般的蜡染绸几乎贵一半!如今柳同知整合全州蜡染绸行当,为了避免有人因争客商而相互压价,定死了在本地每匹绸的卖出价都是三两五钱银子。因是订做的,我们以四两的价钱收了货,运到广州转手卖给李家,一匹只能算六两,连运费人工算上,不过是堪堪可以持平而已。若不是李家答应将他家在广州的店铺、房屋都折价卖给我们,我叔叔又怎会答应这笔买卖?如今他家变了卦,若无人接受这匹绸子,我们就要吃大亏了!只怕先前几个月挣的银子都要填在里头!”

    明鸾听得眉头一皱:“虽然这些料子不是一般人家能用的,但没了李家,未必就没人买。”

    “事情哪有这么容易?我们茂升元一向极少在京中做买卖,那些高官厚禄的人家也未必看得上我们的东西。”

    明鸾想了想:“德庆有三家商号做蜡染绸生意,你做不了,难道别家也不能?至少,华荣记是京城来的,应该有些门路吧?你找他们去,好歹把价钱抬高些,不能吃亏了,让他们接手这批货,自个儿折腾去吧!”

    马贵有些迟疑:“这样行么?我们跟华荣记……平日并不和睦……”

    “他们要是不肯,你就把货都运到广州,让你叔叔想办法。”明鸾有些不以为然,“我就不信,除了李家,京城再没有第二家后台硬的商号愿意做这个生意了。蜡染绸眼下正供不应求,依你的说法,这批料子又是精心染就的,图案花纹,都是从来没有过的精品,还怕没人看得上吗?六两一匹?哼,卖七两一匹人家都会觉得便宜!”

    马贵恍然大悟:“是了,我怎会没想到呢?虽然不是人人都能穿的料子,这世上的高官勋爵人家也不少了。我这就去作坊,叫他们染好了这四百匹料子后,便把所有图纸都销毁了,从此再不染同样的图案,对外头就说,这是世上仅有的四百匹精品绸料,每种花样都只有十匹,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不怕那些达官贵人不心动!”解决了心头大事,他脸上也有了笑:“即便真的卖不出去,六两银子一匹也没什么,这回我们店里低价购得李家的店铺房屋,已是占了便宜了。”

    明鸾听得奇怪:“李家为什么要把广州的店铺房屋卖了?”

    “说是不打算再做下去了,也不知是为什么,明明年年都赚得盆满钵满的。”马贵叹了口气,“若不是打算收了买卖,他们也不会把账上所有的银子都拿去买洋货,然后运到京城去卖了,大概是想要最后大赚一笔吧?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他叹息完,很快就告辞了,他还要赶到瑶寨那边,天黑之前必得返回城里。明鸾送了他出门,回身细想,李家之所以会卖掉广州的产业,想最后赚一票大的,会不会是因为燕王那边已经决定要起事了,所以他们想及早脱身,前往北方与燕王会合,省得两边开打起来,会被朝廷当成人质呢?他们是燕王妃正儿八经的娘家人,就算与冯家老夫人有些亲戚关系,遇到要紧大事时,这点亲戚情份是半点用都没有的。

    但这么一来,李家的船在金山海面上出事,也未免太过诡异了。金山就在京城附近吧?李家的船大概是打算在京城卸货,卖完了,再拿钱北上——

    咦?这里头怎么好象有些不对劲?

    明鸾迅速走到堂屋,见祖父章寂正躺在里间床上,双眼紧闭,脸色十分难看,章放正在床边低声劝慰。她连忙走了过去,问:“李家的船装了大批洋货,是打算运到京城出售的吧?可是……太孙若在船上,他们怎么敢冒这个风险?!”

    章寂微微一动,睁开眼来,章放盯住侄女:“你这是怎么意思?难不成……太孙不在船上么?还是李家对燕王的命令阳奉阴违?”明鸾正要回答,他却先一步给出了答案:“不可能,燕王既然能派他们来,自然是信得过的人,不可能会明知太孙在船上,却还要往京城去的。除非……船上的人不知道太孙身份?”说完又摇摇头,自己就觉得这个答案不靠谱了。

    章寂慢慢地道:“即便船上的人不知道,吕先生也不是木头人。明知船会往京城去,随时都有可能遇上认识太孙的人,他是不可能会任由别人胡来的。船队在海上也会有靠岸补给食水之时,他应该会带着太孙与其他人手下船,另寻法子北上吧?”

    父子俩对视一眼,都打起了精神:“这种可能不是没有,当务之急,是把船上的人名单打听清楚,看吕先生是不是真的上了船。若是上了,船队一路上又在什么港口停靠过呢?是否有人下船?”章放兴奋起来:“若是太孙平安无事,一切都还有希望!”

    明鸾脸上也露出了笑:“那咱们就安心等马大哥的消息吧!”

    章寂慢慢起身,明鸾连忙扶住,只听得他道:“阿放,明儿你与阿敞去卫所告个假,进城去寻小马掌柜,务必请他将事情打听清楚。三丫头,你明儿去一趟悦城,把事情告诉广安王。”

    章放应了声,明鸾却问:“为什么?事情还没有弄清楚,要是现在告诉他,那不是……”她咬咬唇,“那不是叫他白伤心一场吗?”

    章寂摇摇头:“他身边也有人,兴许也知道燕王在广州是否安排了人手,若是太孙当真不幸……也该早早向北平报信。更要紧的是,若太孙不在了,他就不能出半点错!”

    明鸾好象明白了什么,咬着唇点了点头,心里生出几分黯然。

    章放又扶着章寂躺下,要他好好休息,自己转身出门寻兄弟,明鸾交待了文虎别打扰祖父休息,便轻手轻脚地出了屋子,正看见沈昭容扶着墙,勉强站立在院角处,脸色惨白,哽咽着问:“三妹妹,方才……是我听错了吧?”

    明鸾心情正乱呢,哪里有心情安抚她?只草草答了句:“你没听错,我们都听见了,就是那样。”

    沈昭容惨叫一声,又再次软倒,泪水不停地往下掉,嘴里哽咽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那我们家怎么办?!那我……又怎么办?!”

    明鸾见她哭得可怜,想想如果太孙真的死了,她父母与沈氏又一直在强调她与太孙的未婚夫妻关系,只怕依这些古人的想法,她这辈子是真的毁了,不由得有几分可怜她,便放缓了语气道:“你也别忙着哭了,赶紧找你姑妈去吧,总要叫她知道消息才好。”这也算是明鸾的一点私心,虽然事情还未能肯定,但能够让沈氏吐血一回也是好的。

    沈昭容闻言醒过神来,连忙扶着墙艰难爬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小屋方向去了,不一会儿,便传来沈氏惨厉的哭声。明鸾盯着沈昭容先前掉落在地的包袱,见里面是几块衣料,还有些碎银,不由得撇了撇嘴。因为太孙临走前的托付,章家分了些许东西给沈氏,大概全都在这里了。沈家人真是仗着太孙有恃无恐了,只不知道他们以后会怎么样。

    小屋里传来沈昭容的惊叫声,似乎是沈氏晕过去了,明鸾没理会,径自转身去了厨房。

    傍晚时,得到女儿报信的沈儒平夫妻都飞奔赶了过来,顾不上与章家人打招呼,就往沈氏的小屋去了,围着神色灰败的沈氏,全都掩饰不住脸上的惊惶之色。沈儒平先问出了口:“大姐,太孙没了,如今咱们该怎么办?大姐夫那里……能顾得上我们么?若是他听信了章家人的调唆,不肯把我们救出去,那该怎么办?大姐,你是他老婆,又是他儿女的母亲,自然是不用怕的,但你可不能丢下我们不管啊!”

    沈氏怔然望向他,却是半天说不出话来。

第三章 异心

    沈氏好不容易才喘过气来,冷冷地道:“你急什么?我几时不管你们来着?你大姐夫总不会抛下亲父手足不管,不会抛下糟糠之妻不管,只要他来接我,我自然不会弃你们于不顾。若我会因为一点难处,便把骨肉至亲给抛下,这些年又怎会落得这一身的病?!兄弟,你问这种话,分明是在拿刀子戳我的心哪!”

    沈儒平脸上有些讪讪地,杜氏左看看右看看,眼珠子一转,忙轻轻拍了丈夫一记,向沈氏赔笑道:“大姑奶奶莫恼,你还不知道你兄弟么?他素来是个直性子,心里藏不住话,忽然听说了这等大事,不免着慌,说话就没了分寸。正因是在亲姐姐跟前,方才这般直白,若换了是外人,他怎会这般没有顾忌?”

    沈儒平被她说得脸上有些下不来,但想到大姐被自己几句话惹恼了,而将来自家能不能离开这清苦之地,还要靠大姐的庇护,忙跟着赔笑说:“是啊是啊,大姐,是我说错话了,您别恼。”

    沈氏瞪了他一眼,却有些不悦地对杜氏说:“弟妹,我兄弟虽有些毛病,但待你却是极好的,你怎能这般埋汰他?我不过是一时生气,亲姐弟之间有什么不好说的?偏你要冒出头来。”

    杜氏被噎得差点儿没呛住,干笑几声,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沈儒平瞥了妻子一眼,心想此时还是先安抚大姐要紧,便用极软和的语气问:“大姐,你觉得眼下我们家该怎么办呢?太孙……是真的没了么?会不会是弄错了?”

    沈氏闻言,脸色更衰败了几分:“当日吕仲昆说到他打算带太孙沿何路线北上时,你不是就在场听着么?容儿说,章家人原也是不信的,特地向茂升元的马贵问清楚了,确实是从广州驶向北面的船,船队主家是京城李家,相传与冯老太太有亲。你想想,京城姓李的大户人家,有几个是跟冯立省老婆有亲的?还要是惯做洋货生意的,也就只有燕王妃娘家了!那不正好是太孙坐的船么?”

    沈儒平听了捶胸顿足:“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任由那姓吕的安排太孙行程,他们久在北平,哪里知道海上的凶险?夏天正是多台风的季节,海上行船最是不安稳了。若是不坐海船,太孙又怎会遭此劫难?!”

    杜氏却不甘心:“确信太孙真的在那几条船上么?兴许李家有好几条船,太孙是坐了别的船,不在出事的那几条上呢?”

    沈氏的泪水瞬间涌出眼眶,她哽咽着摇摇头:“容儿在院里听得清楚,李家结束了在广州的生意,将所有钱财都换了洋货,装了满满三艘船,打算最后再挣一笔钱,就收手了。我猜想,他们一向在背地里暗助燕王,想必是知道燕王即将起事,因此打算早早脱身呢。他们还特地将在广州的店铺房屋都折价卖给了茂升元,又将其余的船都转了手。哪里还有别的船呢?吕仲昆当日说得明明白白,是要假借商船名义,掩盖太孙行踪,那就一定是那三艘船之一了。”

    杜氏仍旧不肯接受现实:“也许是以讹传讹呢?在三千里外发生的事,谁能说得清楚呢?或许李家有好几条船北上,没有全部沉没,只是沉了其中三条,又或许太孙没上船,改走别的路了?”

    沈氏还是惨白着脸摇头道:“这怎么可能?吕仲昆当日说得明明白白的,无故为何要更改?”

    杜氏一窒,咬牙道:“兴许他是想保守秘密,才会临时改道?”

    沈氏还是摇头:“没有这个道理。他想保守秘密,本无可厚非,可是瞒谁也不会瞒着太孙呀!若是太孙走到半路,才发现他没按说好的路线走,心里会怎么想?那吕仲昆但凡是个聪明人,为了安太孙的心,便不可能做这种事。而太孙知道了,至少也会告诉我。章家人多嘴杂便罢了,我们却是一向与他亲近的,他瞒着谁也不会瞒我。但太孙在离开那一日,还跟我提起此行要坐海船之事,可见不会改道。”

    “那……”杜氏语塞了,继续绞尽脑汁思考着其他的可能性,但她看见沈氏与丈夫都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连女儿也含泪对她说:“母亲,您就别再心存妄想了。”顿时恼了起来:“我怎么就心存妄想了?这消息是茂升元的人传来的,茂升元根本就是章家的走狗,兴许是章家近来嫌我们碍眼,才编出个弥天大谎来打击我们呢?!一日未见太孙的尸首,我都不会相信这件事的!”

    沈昭容哭道:“母亲,是真的!章家人也不敢相信,还编了个慌话,托马贵去打听详情。可章老爷子已经病倒在床了,章家也是乱成一团,您与父亲方才进门时没瞧见么?他们现在连搭理我们的心情都没有了。若不是真的,又何至于此?”

    沈氏无力地对杜氏道:“弟妹,不要说傻话了。太孙也好,吕仲昆也好,胡四海也好,上船时必定是隐姓埋名的,如今他们都已葬身海底,即便你亲身去查,也不可能确认他们是不是真的出了事。再说这些话,也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杜氏哇的一声忽然哭了起来:“那我们家该怎么办?我们容儿又该怎么办?太孙没了,谁救我们出去?容儿还跟他定了订,这事儿沈章李三家都是知道的……”

    “吵什么?!”沈儒平有些不耐烦地说,“大姐方才已经说过了,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就算没了太孙,还有大姐夫在呢!至于容儿,她与太孙的婚约本来就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又没个凭证,太孙既然死了,婚约自然就不算数了。等日后回去,再给女儿说门好亲就是。”

    沈昭容含泪望向父亲,双颊绯红,却是一脸的感动。沈儒平见状,叹了口气,安慰她道:“好闺女,别担心,你是我唯一的骨肉了,我总不能看着你一辈子受苦。”沈昭容忍不住哭了。

    然而沈氏却在这时候道:“兄弟,事情哪有这么容易?虽说我有把握你们大姐夫不会把你们抛在德庆不管,但即便日后回到京城,想要给容儿说个好人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京城高门大户的闺秀何其多?但好一些的人家想要给自家儿子说亲,先要挑门第,再要挑品行,容貌才学反倒落在最后。容儿虽说样样出挑,可是以我们沈家如今的情形,加上容儿又在流放地过了几年,怕是要被人挑剔礼数教养的。”

    杜氏一听就炸了:“我们容儿无论礼数教养都是顶好的,而且还是太子妃的亲侄女儿,连皇太孙都要聘她为正妃,谁还敢挑剔她?!”

    沈氏无力地道:“弟妹,太子妃早就没了多年,如今连太孙都……京城的没落世家,谁家没有风光过?如今又怎样?难道你觉得从前的风光至今还能带给沈家世族名门的荣耀不成?还是打算将容儿与太孙曾有婚约之事告诉那些人家?这样更不会有人敢娶容儿了!”

    杜氏一窒,转头看看爱女,不服气地摸了摸沈昭容的秀发,嘀咕道:“我们容儿最是出色不过,凭他是谁,凭他家门第儿有多高,只要见过我们容儿,就知道她有多好。”

    沈昭容红着脸勉强冲母亲笑了笑,接着又不安地偷偷看了姑母沈氏一眼。

    沈儒平倒是听出几分意味来,压低声音问沈氏:“大姐,你可是……有什么想法?”

    沈氏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只是给你们出个主意,你们细想想吧。也许你们心里会不大高兴,但为了沈家的未来,些许牺牲又算得了什么呢?兄弟,你和弟妹年纪还轻,安哥儿没了,你们还可以再生,只要有子嗣,沈家就还有希望,你说是不是?”

    沈儒平眼中一亮,也顾不得杜氏脸色难看,连忙在姐姐床前坐下:“请大姐细说。”

    杜氏拉长了脸,她知道自己年纪并不算老,但经过几年清苦生活,她如今容色大大逊于当年,若是沈儒平能重获富贵,为了子嗣,多半会再纳新人,到时候没了娘家的她哪里还有立足之地?这几年她是卯足了劲儿想要再生一个儿子,可惜完全没有动静,心里早就急了,听到沈氏的话,哪里还能冷静下来?

    沈氏却顾不上弟媳妇的心情,郑重对兄弟道:“如今燕王蓄势待发,太孙却没了,你想想,燕王会就此罢休么?”

    沈儒平摇摇头:“不可能,照那吕仲昆所言,燕王早已经是建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更别说如今他都准备要起事了,一旦叫建文帝知晓,绝不会饶了他!就算没有太孙,他也是停不下来的。只怕……”他顿了顿,冷哼一声,“只怕要便宜了朱文考那小崽子!”

    沈氏叹了口气:“我也是这么想的,虽说他破了相,但容貌还在,宗室长辈们一见就能认出他来。他是悼仁太子正儿八经的子嗣,既然太孙没了,燕王真要起事,也只能靠他了。”

    沈儒平抿抿嘴:“可惜了,从前我们哪里会想到这小崽子也有翻身的一天?得罪得太狠,若真叫他得势,我们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怕什么?”沈氏冷笑道,“他即便真的被燕王推上那个位置,也仍旧是悼仁太子的庶子,太子妃是他嫡母,我们沈家是他舅家,容儿还是他嫡兄的未婚妻子,他若敢对我们不利,天下人的唾沫就能淹死他!他不但不能报复我们,还要敬着、捧着,好显示他的忠孝仁厚呢!”

    她这话一出,杜氏还没反应过来,沈昭容在旁已经脸色一白,眼前发黑了。

    倘若真照沈氏的话去做,她这辈子就要终生背负“前皇太孙未婚妻”这个身份,至此不得解脱,别说嫁入好人家了,恐怕连出门见人都不允许!

    沈儒平倒是有些迟疑:“仅凭太子妃的脸面,就已经足够了吧?容儿跟太孙的婚约……”

    沈氏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一眼:“你糊涂了?当日太孙许诺不会背弃婚约之时,朱文考可是在场的!即便你们说不算数,他又怎会由得你撒谎?!横竖是摆脱不了的,又为何要瞒着?到时候你只管跟燕王与宗室诸贵人说,容儿是太孙认定的未婚妻子,虽未完婚,却是要终生为他守节的!有了这个身份,无论是朱文考还是众宗室,都不会无视沈家的存在,沈家的清贵门第屹立不倒,还能搏个好名声,日后你再有子嗣,凭着有位身份超然的姐姐,谁还能小瞧了他?!”

    沈昭容紧紧抓住床边的小桌边沿,勉强支撑着自己不至于跌倒。她的手在微微颤抖,耳边轰鸣,呼吸困难,回想起这四年来的殷勤小心,只觉得自己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沈儒平还在思考沈氏这番话的可行性,杜氏已经率先跳出来了:“沈绰!你这是什么意思?!敢情不是你肚子里掉下来的肉,你就不用心疼了?!容儿是你亲侄女,你亲侄女!她是你亲兄弟如今唯一的骨肉了,当年为了你的大计,你亲侄儿安哥儿还在彭泽做着没名没姓的孤魂野鬼,如今你连容儿都不放过么?!你怎么说得出口?!她今年还不满十五周岁呢,你就要她一辈子守望门寡?你怎么不自个儿守去?!”

    骂完了,杜氏拉起女儿就要往外走:“咱们回去,别理她!她丈夫儿女一个没少,自然可以说风凉话!”

    沈儒平连忙上前拦下她们母女:“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即便大姐的主意你不同意,也犯不着翻脸啊!”

    杜氏不敢置信地瞪着他,沈昭容觉得身上更冷了,沈儒平则返回沈氏床边道:“大姐,不是弟弟不信你,实在是……风险太大了。弟弟这几年身子折损得厉害,也不知还能不能再有子嗣,若是生不出来,容儿便是我仅剩的骨肉,要她为了个虚名儿葬送终生,就怕最终得不偿失啊!”

    沈氏垂下眼帘道:“你们若觉得我的主意不好,也不必马上做决定,大可以等你们姐夫派人来接时再考虑。但无论如何,我都是为了沈家的将来着想。兄弟,你这几年身子亏得厉害些,只要好生养上几年,未必就没有再生子嗣的机会,而且若是可以,最好是嫡子,只有嫡子才能名正言顺地借他姐姐的光。”她抬头看向杜氏,“弟妹,我知道你此时心里必定怨我,只是你细想想,若是没有得力的娘家,没有兄弟扶持,容儿即便是攀上了好亲事,日后在婆家也是要立足不稳的,那时她又能如何?还不如顶着太孙未亡人的身份,一辈子锦衣玉食,也没人敢去欺侮她。若是怕将来无人送终,宗室中有的是孩子,过继一两个就是了,能做太孙的儿子,承兴帝的曾孙,有的是人挤破了头来争。而容儿有了能干的同胞亲兄弟,姐弟俩相互扶持,彼此有了照应不说,沈家也有了东山再起的机会。弟妹,你细想想,我说的对不对?”

    杜氏的脸色缓和了几分,沈氏这是暗示,沈家的子嗣还是要从她肚子里出来,她地位不变,女儿的未来也有了依仗,虽说还是要守寡,但有名份有地位有富贵还有子嗣,似乎也不是那么差。

    沈儒平则直接露出了喜色:“大姐,你这主意还真不错。只要我有了儿子,还怕沈家没有再兴盛的那天么?”不过他又悄悄看了老婆一眼,看着她干瘪的身材,略带凌乱的头发,瘦尖的下巴,黝黑的皮肤,又觉得有些倒胃口,心想:大姐只说最好是嫡子,但这婆娘要是能生,这几年早就生了,将来恐怕也只能另行纳个好生养的妾,只要是记在正室名下,不也跟嫡子无异么?

    他悄悄凑近了沈氏:“大姐,你弟媳妇的身子亏损得厉害……”顿了顿,“要是大姐夫派人来接咱们,请医施药什么的,还要你多多费心……”他使了个眼色。

    沈氏是他同胞亲姐,从小看着他长大,怎会猜不出他的想法?直接瞪了他一眼,便垂下眼帘,不动声色地道:“这是自然,都是自家人,我还能不为沈家的子嗣着想么?”

    沈儒平心领神会,心里正要高兴,却又忽然想到,大姐在婆家同样是立足不稳,就算大姐夫章敬会看在她面上,把自己一家带离德庆,却未必会为了自己的前程与家人对立,那大姐的这番盘算是否能得到姐夫支持呢?在孩子未长成之前,少了大姐夫这门有力的亲戚,仅靠女儿一人,沈家也难出头呀!

    想到这里,他便不由得有些埋怨大姐:若不是当年她执意与自家同行,不肯与婆家人会合,又怎会与婆家交恶?若是大姐夫碍于其父之命,要休了大姐,或是送她到别院静养,那又该怎么办?沈儒平实在烦恼得紧,想着如果真到那一日,他也只能以大姐夫马首是瞻了。

    而杜氏则在听了沈家姐弟那几句话以后,再次恼火起来。她跟沈儒平夫妻多年,同样了解他的性情,只看这姐弟俩的眼神交流,就知道他们想的绝不是什么好事!她很想再次发火,却感觉到有人在扯自己的袖子,回头一看,却是女儿昭容。

    沈昭容双眼含泪望着她,满脸哀求之色,杜氏张张嘴,又心软起来:这可怜的女儿啊,叫她怎么忍心?

    她没有瞧见,沈昭容衣袖下的双手,正紧握成拳。

第四章 背后

    朱翰之听明鸾转达太孙可能已葬身海底的消息时,正拿着杯子喝茶,听完了,他手都没颤一下,杯子也没摔落,他甚至还将杯里的茶喝完了,放下杯子,才抬起头来问:“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可信么?李家的船……全都沉了?因为大风?就在金山对出的海面上?”

    明鸾只觉得他的反应未免太平静了些,心中感到有些诧异:“听马贵说,大约是一个月前的事了,李家船队一行三条船,都装满了洋货的,行至金山对出海面上的时候,遇上大风,船就沉了,船上的人和货都无一幸免。我们已经编了个借口,就说有位给祖父看风湿的大夫就在那几条船上,我们担心他的生死,请马贵想办法打听得详细些,务必要弄清楚船上都有些什么人才好。但这个消息是真真切切的,不论太孙是不是在那条船上,李家确实有三条船在金山沉没了。”

    朱翰之皱起眉头,半晌不语。

    明鸾犹豫了一下,索性将自己的推测也说了出来:“不过我们觉得……这件事有些古怪,既然吕先生与太孙他们是要坐李家的船去北平,那船又怎会载着这么多洋货前往京城呢?一来,洋货这种东西,只有富贵人家才会有钱有闲去买,天下就数京城的富贵人家最多,李家家业也在京城,因此他们将洋货运往京城是恰当的,可既然是去京城的船,太孙和吕先生又怎会坐上去?他们不象是这么冒险的人。二来,李家既然知道这船是去京城的,为什么还要把太孙也一并送过去?京城里认得太孙的人太多了,谁知道会不会被发现?到时候连李家也要被牵连进去的!李家能够在京中潜伏多年,既帮了燕王,又能在建文帝的眼皮子底下容身,想必不是蠢人,为何还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呢?”

    朱翰之看了她一眼:“那你们觉得……实情会是怎样?”

    明鸾神色肃穆地道:“首先,李家应该没有背叛燕王,他们的船是真的沉了,洋货珠宝也是真的没了,损失太过惨重,就算做戏也没必要做到这个程度,而且燕王能派他们来接人,肯定是极信任的。太孙身份何等重要?万一泄露,别说起事了,就算是身家性命也保不住!”

    朱翰之点了点头:“李家确实信得过,早在船南下之前,李家家主就带着嫡子嫡女暗中前往北平燕王府,对外则宣称是回乡祭祖去了,留在京城的除了几位女眷、一名庶子之外,就只有些婢仆。他家若敢背叛,燕王叔可不是吃素的,他们冒不起这个风险。”

    明鸾哑然。好吧,有手段的人从来都不会只是嘴上说信任而已,手里有把柄才是最重要的。当然,对于李家人来说,及早脱离险境到达安全的地方,也能避免事泄后全家遇害,至于留在京城里的人,自然是为了安朝廷之心而打出来的幌子,好造成一种李家仍旧留在京中的假象,恐怕都是些弃子吧?

    她心里有些不舒服,但没有多说什么。这种事轮不到她多嘴。她继续道:“既然李家还是忠于燕王的,又想保住自家,就没理由带着太孙去京城那种危险的地方。所以……祖父、二伯父和我都觉得,太孙很有可能在中途就下了船,所以李家的人才会放心地前往京城。这么一来,太孙就有可能仍然安然无恙!只是……要弄清楚这件事,还要继续打听,你身边不是有吕先生留下来的人吗?能不能……呃……让他们跟他们上头的人打听打听?有了准确的消息,我们也能安心不是?”

    朱翰之盯了她好几眼,方才道:“好,我这就叫他们想办法联系北面,过几日就会有消息了。无论如何,李家的船沉了,这件事可不小,也许会影响到燕王叔的计划。”

    明鸾心里又是一阵不舒服:他就只想到燕王的出兵计划,却没想想自家兄长的性命安危吗?虽然说他跟这位嫡兄之间有点心结,但几个月前,他还在太孙面前哭得象个孩子一样呢。明鸾抿了抿嘴:“当然会有影响了,如果太孙真的出了事,燕王……恐怕也只能选择你做他的招牌了吧?”到时候眼前这人就从此一步登天了!到时候她也不能再用这种语气对他说话了吧?

    朱翰之轻笑一声:“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容貌已毁,又是宫人所出的庶子,比不得兄长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孙,以我的名义起事,未必是好主意,不然燕王叔这几年又怎会按兵不动?我说的是李家沉船这件事,他们此番收的洋货,用的是燕王府的银子,本是打算借机挣一笔军费的。如今血本无归,燕王叔想必头痛得紧。”

    军费再难,还有别的办法可想,现在太孙的生死比较重要吧?

    明鸾没忍住,试探地问:“你……不担心吗?不伤心吗?我发现你从听到这个消息开始,就一直很平静,你……是不在意太孙的生死呢……还是知道太孙不在船上?”

    朱翰之扯了扯嘴角:“茂升元来的消息,应该是街头巷议,所以才会在一个月后方传到德庆,实情是否如此还未可知,我更愿意相信自己人。”

    “好吧。”明鸾清了清嗓子,“虽然我觉得挺奇怪的,一个月前的事,为什么你这边完全没有收到消息呢?”顿了顿,又睁大了眼,“还是说你其实早就知道了,而且……还知道太孙不在船上?”

    朱翰之摇摇头:“我确实不知道李家沉船的事。”因为他只收到了来自吕仲昆的消息,知道兄长平安,对于早已放弃的李家船队海上线路还真没怎么留意。

    明鸾见他始终没有正面回答太孙是否在船上,不由皱皱眉:“你的人真的没问题吗?太孙要是坐李家的船,就算他中途上了岸,这种大事也该告诉你一声吧?一个月前的事,你居然没听说过?!”

    朱翰之淡定地回答:“这也没什么奇怪的。船是在京城附近出事的,李家得了信儿,想必正急着善后,要报也是先报给北平知道,我这里又算什么?”

    那他又打包票说过几天就能打听到消息?!

    明鸾觉得他是信不过自己,不由得有些生气:“我知道这种大事,我是没资格过问的,但是,我祖父都担心得病了,以他老人家的资历,想知道一下太孙是生是死,也不过分吧?具体细节我就不问了,你只要告诉我,太孙是否安然无恙,就行了!”

    朱翰之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放心,我一有消息,就会马上报给你家知晓。”

    明鸾冷笑一声,深呼吸几下,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但脸色始终有些难看:“既然是这样,那我就先回去了,您慢慢打听吧!”转身就要走。

    朱翰之猛地站起身追上两步,拉住她的手:“三表妹,你怎么了?别生气……”

    明鸾一把甩开他:“我没生气!我干嘛要生气?!”

    朱翰之看着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我知道……你是气我不肯跟你说实话,但能说的我都说了,剩下的……我自己也拿不准,才不敢轻易告知你。”

    明鸾斜了他一眼:“这么说,你果然是有所隐瞒了?朱翰之,我告诉你,太孙是生是死,对你可能没什么影响,甚至还有好处,但对我们家来说,他有更重要的意义,你明白吗?这是关系到我们全家人未来的大事!我又不是嘴上没把门的,不该说的话,绝不会传出去,你为什么就不能多信任我一点呢?!”想想当初朱翰之离开九市的前一天晚上,还跟她说了那样的话,现在回想起来,就象是个笑话似的。明鸾立刻就红了眼圈。

    朱翰之心里也不好受,他沉声道:“我已经说了无数次了,兄长即便死了,我也没什么好处。若我是盼着他死的人,又何必千里迢迢前来?你总是一再重复这种话,我听了,心里又怎能好受?!”说罢他也板起了脸,扭头望向旁边,径自生着闷气。

    明鸾抿了抿嘴,她知道这么说有些猜疑对方的意味,可是她心里就是忍不住要慌。如果他真的被燕王捧上了那个位置,那就意味着他离她越来越遥远了!好吧,这只是个半大孩子而已,他是龙是虫,是九五至尊还是皇家小透明,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她慌个什么啊?!

    明鸾暗暗唾弃自己,稳了稳心神,尽可能用平静的语气道:“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忽然间听说了这样的坏消息,所有人都慌了,我心里自然也着急得很。你也知道,我们家未来的希望几乎有一半是寄托在太孙身上的,如今他有可能遭遇到不测,我们自然希望早些知道确切的消息了。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总得有个准信才行。”

    朱翰之再次握住了她的手,紧了一紧,才道:“我知道了,是我考虑不周。姨祖父为这事儿病倒了,我也该去探望他老人家。先前你们从九市传信过来,说郭钊与曹泽民都不曾多加查探,想必没有发现我的踪迹,我悄悄儿返回,应该是不打紧的。你能略等我一等么?明儿一早,我就随你一道回去。无论有什么事,我都会正面告知姨祖父的。”

    明鸾犹豫了一下,小声说:“现在天色还早呢,我坐船回去,夜里就能到家了。若要在悦城等你一晚上,我又能住哪儿去?”

    朱翰之倒不认为这是个难题:“不妨事,镇上有专门招待女香客住宿的庵堂,上回你与你母亲陪我过来时,不就曾在那里住过一晚上么?虽说今儿只有你一人,但我这里的房东太太为人极和善的,请她陪你去住一晚上,倒也便宜。”

    明鸾还有犹豫:“你明天带着人自行过来就是了。我没跟家里人说,他们会担心。”

    朱翰之又犹豫了一下,才道:“我需要跟身边人商量一下。还有李家沉船之事,我虽听你说了,到底比不得你在马贵那里听的详细,若是有需要询问的地方,你就在镇上,我们找你也方便。好表妹,你就勉为其难一次好了。”

    明鸾皱眉道:“能说的我都说了,要不我用纸笔给你记下?”

    朱翰之叹了口气,决定再透露一点口风:“三表妹,你可知道,金山在什么地方?”

    明鸾怔了怔:“说是在京城附近,是个军港?有卫所吧?”

    “金山卫建于洪武十九年,本就是为了防御海上倭寇侵扰而建的,也因为倭寇的缘故,那一带的海港并不多,过往船只为了躲避倭寇,一般都会沿着海岸行驶,尽可能避免远离岸边,这样一旦遇到险情,便可立刻靠岸避险。最保险的方法就是驶向金山卫,卫所的将士会立刻出击。而李家在海商行当里做了许多年,一向最是稳当的,他家船队的管事,每每经过金山一带,就必会驶进内海,若遇上倭寇,就立刻靠岸,若是遇上风雨,至不济也能在附近的岛屿停靠避风。你可能不知道,那一带岛屿极多,大大小小的,也不缺小码头,停上三艘船自不在话下。他家船上还有能知天文、测风雨的老人,每每能在暴风雨来临前找到安全的避风处,因此他家船队虽说每年都要遇上几次风雨,却只是偶有损失,从没出过大事。”

    明鸾想了想:“话虽如此,但俗话说得好,天有不测之风云,这种事哪有说得准的?”

    朱翰之只是苦笑着摇摇头,压低了声音:“金山卫现任指挥使……是冯兆东一手提拔的亲信,还是冯家的同乡。”

    明鸾一震,猛地转头看他:“你是说……李家的船队全数沉没,有可能……是人祸?!”

    朱翰之平静地道:“我没有这么说过,我只知道,一向行船最是稳妥的李家船队管事,带领着载有李家近年最大一笔财货的船队,在距离金山卫如此近的海面上……因大风而沉没了。”

    明鸾抿着嘴没说话,这种猜测太惊人了。如果说冯家有意弄沉李家的船队,那是为什么呢?难不成……“他们知道太孙在船上?!是哪里走漏了消息吗?!”明鸾顿时惊慌了。

    朱翰之摇摇头:“若他们知道,早就将人拿住了,也不会用这种手段,总要验明正身,再顺藤摸瓜,找出几年来都是谁在庇护他。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连生死都不能确认,他们怎能安心?”

    不是消息走漏就好。明鸾暗暗松了口气,又问:“那会是什么缘故呢?”

    朱翰之微笑道:“眼下仅凭只字片语,哪里能猜得出来?所以我打算叫身边的人来商议,等有了答案,我才好去告诉姨祖父。三表妹,你且安心在庵里住一晚,若有事我会来寻你,明儿我们就一起回九市去。”

    明鸾还想问得清楚些,却挡不住他好说歹说,硬是请房东太太将她送去了招待女香客住宿的庵堂,赁了一间干净的屋子住下。明鸾暗暗跺了跺脚,但回想他那惊人的猜测,也决定要静下心来好好理一理思路。

    就在明鸾绞尽脑汁之际,朱翰之招来了两名随从:“吕先生那边近日可有信传回来?确认平安无事么?”

    两名随从方才并不在屋外,没有听见明鸾的话,闻言对视一眼,齐齐点头答道:“是,今日刚接到的传信,太孙殿下已于七月初二平安抵达海津(注:今天津)港,眼下想必早已在王府安顿下来了。”

    朱翰之松了口气,便将明鸾带来的消息详细告诉了他们,又道:“目前知道的就是这些,是否还有遗漏,要找章家三姑娘细问,或是遣人往广州、往金山细细打听,但是李家的船沉得未免太古怪了。”

    随从甲皱眉道:“如此一来,主上军费就有些不足了……李家遭此大难,没有几年功夫,也很难恢复元气。”

    随从乙却道:“京城附近今年并无大风暴雨,送信过来的人就是走的海路,他大约在六月底经过金山一带,听说那里今年的气候比去年好了许多。公子,金山去年也不过是寻常风雨罢了,一些百姓家的屋子被掀了屋顶,几个港口城镇街道被淹,再有海上沉了几艘渔船,这种程度的风雨又怎能掀翻李家的大船?这事儿果然透着古怪!”

    朱翰之沉声道:“方才听章三姑娘说起时,我就这么想了。一个月前发生的事,十来天就传到了广州,还街知巷闻,而且传闻的细节也未免太详尽了些,什么通水性的人打捞到珠宝发了财,什么船身残骸散落在海面上之类的。既是沉船,又怎会有残骸浮上海面?还有李家所购的洋货,一向是……”

    随从乙迅速接上:“李家素来做的除了各色衣料,就是胡椒、苏木之类的买卖,珠宝……那是冯家名下商行包了的。李家若能从洋商手里拿到一颗宝石,冯家的管事就敢带人打上门去!”

    朱翰之冷哼一声:“这种话只好去哄哄不知情的外人罢了,虽是最后一笔买卖,船上又没有兄长,但关系到燕王叔的军费,李家断不敢冒险。你们觉得……他家暗助燕王叔之事,是不是叫朝廷知道了?”

    两名随从听得俱是一惊:“若果真如此,这船就沉得有问题了。既是风雨天气,想必外头也没什么闲人看见。金山卫是冯家的人掌着,想要做些手脚……”

    朱翰之当机立断:“立刻将信传去北平与京城,务必要注意朝廷是否派了人去监视李家。轻易不要与李家人接触,以免暴露自身。”

    两名随从齐声应了,那随从乙又问:“公子,太孙已经安然抵达,那……您是不是也该动身返回北平了?”

    朱翰之看了他一眼,沉默良久才道:“确实是该回去了,你们吩咐下去,早做准备吧。”

    两人应声退了出去。朱翰之站在窗前,看着外头的天色转为阴沉,乌云密布,似乎要下雨了,心情也变得有些低落起来。

第五章 河灯

    明鸾在女香客留宿的庵堂后院住下,心一直静不下来。朱翰之说过也许会找她去介绍详情,因此她哪儿都不敢去,一直乖乖待在房间里等着,结果几个时辰过去,也没见有人来找。

    晚饭时间到了,朱翰之的房东大婶帮着拿了庵里备的斋饭过来,陪她一道吃。明鸾哪里有胃口?不过是随意吃点。正吃着,外头传来阵阵锣鼓声,不一会儿又响起了丝竹声,更有人声鼎沸,渐渐地竟吵嚷起来。庵堂里也开始骚动了,不停地有人从旁边的院子里三两结伴往外走,欢声笑语,引得房东大婶也蠢蠢欲动。

    明鸾见状便问:“外头这是怎么了?”

    房东大婶忙道:“今日中元节,庙里有水陆法会,我们镇上特地请了外地的戏班子来唱大戏,晚些时候,还要放河灯祈福呢!因此镇上的人与外地来的香客都会出门看戏放灯去的。小姑娘,你要不要一道去看看?”

    明鸾这才想起今天是七月十五,照往年习俗,无论佛道都有法会的,从前她总会拉上家人朋友去看看热闹,消遣片刻,但现在哪里有那个心情?她苦笑着摇摇头:“我不去了,白天热得要死,我想好好歇一歇。”见房东大婶露出失望之色,眼睛不停地往外瞄,便道:“大婶要是闲着,就自己去逛吧,只是小心些,注意安全,晚上早些回来。”

    房东大婶大喜。她今日是收了朱翰之的银子才过来陪明鸾的,本不该丢下明鸾离开,但一年一次的中元节,难得的热闹,她又想去逛,闻言怎会不开心?忙道:“这怎么使得?就怕沈家小哥儿知道了恼我。”

    明鸾微微一笑:“不妨事,我不会告诉他。您早些回来就行了。”

    房东大婶顿时高兴起来,千谢万谢,匆匆吃完了饭,将碗筷送回给庵中的比丘尼们,就赶回房间里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系上一条新做的蜡染布裙子,又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甚至还戴上了一对银鎏金的耳坠,方才心满意足地离开妆台。她挎起一只篮子正要出门,忽然见到明鸾坐在窗边发呆,想了想,便走过去笑道:“姑娘若是嫌闷,为何不出去逛逛呢?听说镇上请的戏班子是府城来的,唱的也是新戏呢!”

    明鸾摇摇头:“我听不懂,也不爱看戏,在这里还清静些。”

    “庵里住的人多半是要逛去的,若你一人留在这里,不是很冷清么?”房东大婶从篮中掏出几个东西来,放在明鸾面前的桌面上,“这是白日里我在镇上买的莲花灯,一会儿你若是闲了,可以到附近的河边去放了,也给家里人祈个福。”

    明鸾见那是几盏纸扎的莲花灯,用的是极普通的水红色纸张,表层不知涂了什么东西,看起来滑滑的,有些反光,底座是极薄的木板,花芯当中有根短短的蜡烛,因烛身略带些黄色,映着粉红色的“花瓣”,还真有几分象莲花,只是做工略嫌粗糙了些。有的“花瓣”内层处,还写了些歪歪扭扭的字,有“五谷丰登”、“风调雨顺”,也有“合家安康”或是“长命百岁”、“百子千孙”之类的。明鸾忍不住笑了笑,起身道谢:“多谢您了,晚上玩得开心些。”

    房东大婶乐呵呵地去了。明鸾拿着那几盏灯翻来覆去地把玩,觉得有些意思,又在屋里寻了半天,最后问一个过路的尼姑借了笔墨来,本想也写上几句吉利话的,只是庵堂外热闹盈天,院中却是冷清一片,想起这几年过的日子,她忍不住鼻子发酸,轻轻落笔,在一盏莲花灯内侧用小字写上“祝爸爸妈妈和哥哥在现代平安幸福”,字刚写完,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了。

    这辈子大概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吧?在现代所经历的二十多年人生,如今看来就象是在做梦似的。明鸾更希望自己现在是在梦里,只要一醒来,什么流放,什么苦难,就都过去了,她还是那个家庭幸福、前途似锦的张晓鸣。

    只可惜,这种想法只是做梦而已。虽然白天已经过去了,但夜幕刚刚降临,离做梦还早呢。

    擦了一把泪,明鸾提笔再次在花灯内侧写上“张晓鸣一生平安”、“张晓鸣苦尽甘来”、“张晓鸣加油”,写完了,又忍不住捂脸苦笑。这种话只能在私下拿来鼓励自己了,就算被人看到,又有谁知道这“张晓鸣”是谁?现在的她……是章明鸾。

    她又拿过两盏灯,在内侧写了些为现在的家人祈福的话,然后将笔墨还了,借了个篮子,将莲花灯全数装下,一个人拎着出了庵堂。

    这处庵堂本建在山边,门前一条大道,足有十来丈长,大道的另一端便是悦城镇上最热闹的大街。明鸾远远看着街上灯火通明,锣鼓丝竹之声不绝,也不去凑那热闹,却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沿着斜坡慢慢前行,不一会儿,便到了江边。

    这一片江岸比别处都要冷清些,在此向西边远眺,可以看见百米之外一片流光溢彩,人声鼎沸,各色彩灯与火把将整条江都映得如同白昼般。明鸾观察了一会儿,就知道那里一定是正在准备放灯的仪式,一会儿时辰到了,便会有无数盏河灯从那里顺流而下,流经自己面前这片江岸,然后顺着江水流向远方。

    明鸾在江边寻了块石头坐下,把篮子放在身边静等。今日是十五,但天气却不算很好,下午才下过雨,天上飘浮着乌云,隐隐能瞧见云后又大又圆的月亮。

    也不知过了多久,微风吹来,稍稍吹薄了天上的云层,月色洒在江上,波光粼粼。上游处传来阵阵欢呼声,渐渐的有彩灯顺流而下,明鸾看着那一盏盏莲花灯飘过自己面前的江面,起身将带来的莲花灯也点亮了,放到江面上,让它们顺着水流飘下。望着远去的河灯,她默默祝祷着,只是心却有些乱。她既祈求现代的父母兄长平安康泰,也祈求现在的家人苦尽甘来,更祈求那不知下落的太孙还活着,燕王起事能顺利……祈求着,祈求着,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太贪心了,不知老天爷会不会因此跟她赌气,不肯答应她的请求。

    “你怎么在这里?”

    身后传来朱翰之的声音,她惊醒过来,回头望去,只见他提着一盏莲花灯站在身后的江岸上,面露讶色:“你哭了吗?”

    明鸾伸手轻触脸颊,果然不知几时流下了眼泪,她连忙抬袖一把擦了,冲他笑了笑:“没什么。你不是在家里吗?怎么会过来?”

    朱翰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沉默了一会儿,低头走到江水边上,将带来的莲花灯放进水中:“我来找你的,远远地瞧见江边有人,就猜想会不会是你,果然。”

    明鸾看着他那盏灯很快与其他灯一起飘走了,不由得有些好奇:“你也会参与这种活动呀?”

    朱翰之没有回答,反而问:“我兄长出事了……你那么伤心么?是担心家里?”

    明鸾扁了扁嘴:“这是当然的。早就计划好的事,忽然出了这种岔子,怎会不担心?”她深吸一口气,“可是,无论我有多担心,该做的事还是要做。总不能就呆坐着,什么都不干,傻傻等别人来救吧?我相信世上无难事,四年前我们家刚到德庆时过的是什么日子?现在又过的是什么日子?可见事在人为!我是不会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的!”

    朱翰之看着她轻笑道:“你知道么?你这性子最让我惊讶,也最让我佩服。还在九市的时候,我就看见你整天忙活,哪怕是受了姨祖父之命来陪我呢,也总忘不了念叨要干什么,菜地的事,粮田的事,果园的事,还有瑶民的事,几乎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我要在山上逛,你不是砍柴就是采药,哪怕是用草编了小花篮,也要拿到镇上去讨好那些土财主家的小姐,得两个赏钱。我本来心里还有些不屑,但看着你拿辛辛苦苦积攒的钱去给姨祖父买补药,给三表婶买衣服料子,给二表妹买彩线,给虎哥儿买糖糕,又觉得你实在是个好姑娘。”

    明鸾冷笑一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家里人也没少说我。什么丢脸啦,没骨气啦,不象是个大家闺秀啦,野丫头啦,村姑啦,我自己心里也清楚。如果当年南乡侯府没有出事,我还平平安安做我的千金小姐,包管比谁都要斯文腼腆,可谁叫我们家遭了大难呢?”

    “可如今你们家不是境况好多了么?”朱翰之问,“连地里的农活都用不着你亲自去做了,为何你还要忙活呢?其实你年纪已经不小了,很该学些规矩礼仪了,毕竟……”他顿了顿,“你这个年纪,差不多已经是该说亲的时候了。”

    一听到他这话,明鸾立马扭头望过去:“说起这事儿,你那天晚上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你是在耍我?!”

    朱翰之皱起眉头:“怎么会?我是认真的。”

    “认真?你认的哪门子真?!”明鸾气道,“你知不知道自己今年才多大?你知不知道我今年才多大?!我还是个小孩子呢!”

    朱翰之忍不住笑道:“你分明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虚岁十二,正正是看人家的时候。况且你本就长得高,瞧着就跟十五六岁的姑娘没什么两样。”

    “可就算这样……”明鸾叉腰作茶壶状指着他控诉,“我也看不出你什么时候对我起了这样的心思。一直以来你都在欺负我,就算是那一天,在下山之前,你还在欺负我!”

    朱翰之双手一摊:“是我错了,我那时只是想跟你多相处些时候,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但我真的不是有意欺负你的,要不……你欺负回来,咱们就算扯平了?”

    明鸾重重冷笑一声:“我哪儿敢啊?只怕我对你的态度稍稍冷淡一点,我祖父就能把我皮都剥了。您可是尊贵的广安王殿下呢,而现在……”她神色黯淡了几分,“而现在,你的身份还有可能更加尊贵了。”想到那个情形,她忽然什么心情都没有了,耷拉着脑袋道:“时间不早了,我先回去。”转身就要走。

    “明鸾。”朱翰之拉住她的手,认真的看着她的双眼道,“我不会坐上那个位置的。我向你保证。”

    明鸾勉强笑笑:“你在保证什么啊?如果太孙真的出了事,除了你,还有谁能坐上那个位置?难道燕王还能停下来吗?又不可能找到比你更合适的人选。如果你到时候说不愿意,只怕他绑都要把你绑回去呢。”

    朱翰之抿了抿唇:“就算真有那一日,我也不会坐上那个位置的。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我不傻。”

    明鸾心中微凛,正色看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燕王他真的……”

    朱翰之移开了视线:“没有的事。燕王叔是一心为大明江山着想,打算拨乱反正的。我是指那个位置太过尊贵了,以我的出身,还有我如今的模样……根本不可能坐上去。”

    明鸾却只觉得他这话不尽不实,还想追问,他却忽然笑说:“你方才说我总是欺负你,却又不肯欺负回来,我该怎么向你赔罪才行呢?对了!”他反手从身后抽出一根竹笛:“方才过来的时候,我见街上有人卖这个,倒有些意思,就买了一根回来。我从前是学过音律的,吹几个曲子你听如何?若是你听着喜欢,就饶了我吧?”

    明鸾眯了眯眼:“你这算是转移话题吗?”

    “不。”他煞有介事地回答,“我只是把话题转回正道上而已。”

    竹笛很小,还带着青翠的颜色,显然是近日才用新鲜竹子制成的,但音准倒不错。朱翰之吹了一小段曲调,清新悠扬,倒别有一番风味。

    他拉着她在江边坐下,笑说:“我给你吹一曲,你听一听。”说罢便低头吹奏起来。

    调子很优美,好象有些耳熟。明鸾知道自己自穿过来后,除了社戏曲文,就没听过什么音乐,难道是在现代就听过的曲子?

    她侧耳细听。轻风吹过江面,彩灯点点,月光粼粼,不一会儿,她就沉浸在曲调中了,等笛声停歇,她转头望向朱翰之,正对上他的双眼。

第六章 月下

    有人说,月下看美人,会越看越美。

    明鸾从前听到这句话,只会觉得,任何人在一个浪漫优美的环境里,只要不是丑八怪,一般都会显得比平时多几分姿色的,不然那些小情侣们为何会喜好什么烛光晚餐、玫瑰啊音乐啊之类的约会方式?这就是气氛的衬托作用了。

    就象是今晚上,天上是半遮半掩的月亮,月色还算迷人,身旁是江水,还有彩灯,有轻风,有竹笛,在中国古代的环境下,称得上是相当浪漫的场景了吧?怪不得连朱翰之这样脸上顶着巨大疤痕的家伙,都能让人觉得长得还不赖。

    明鸾看着他的脸,忽然觉得他肤色莹白如玉,一双眼睛深遂而有神,犹如一潭深水般,就这么盯着自己看时,足以叫人深陷进去。

    如果她真的只是个小女孩的话,也许就真的陷进去了。但她是谁呀?穿越来的,现代的女孩子活到她这个岁数的,古今中外爱情题材的电视电影小说看得不要太多,那什么浪漫场景也早看了无数个了,眼前这种状况还真是小意思!

    明鸾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然后有些艰难地移开了视线,努力让自己忽然加快地心跳渐渐平稳下来,足足做了十几个深呼吸,才冷静地道:“你盯着我干什么?别告诉我,你打算使美男计?”

    朱翰之眨了眨眼:“你是在讽刺我吗?”他的脸眼下离“美男”这两个字还差很远。如果不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也许他不会继续用这张脸面对明鸾。

    明鸾用眼角瞥他,只敢盯着他的额头看:“难道只有外表好看的人才能使美男计吗?真正聪明的人,他的好处可不仅仅是在表相。”

    朱翰之听得忍不住笑了:“这么说,你还挺欣赏我的?哪怕我顶着这么一张脸?这真不错。”他清了清嗓子,凑近了轻声问:“那……会不会有第二只萤火虫飞过来呢?”

    明鸾怔了怔,马上就领悟了他的意思,脸色顿时一红,也不回答,径自起身就要往岸上走。

    朱翰之连忙追上两步:“你怎么不回答我?好歹给我个准信儿。”

    明鸾停下脚步,回头瞥他:“真奇怪,我为什么现在就要给你准信儿?谁知道你是真心,还是在捉弄人?现在也不是谈论这种事的时候吧?”

    “怎会不是时候?”朱翰之一脸无辜,“我的年纪,你的年纪,都已是该说亲的时候了。”

    但是古代要说亲,也不是这样男女双方私下相约的吧?欺负她没看过古代言情小说吗?从开始议亲到说定,随时都有可能拖上一两年呢。明鸾心想:象自己这样穿来的,也许不会把这些礼仪规范当一回事,但朱翰之是个古人,怎么反而比自己更不受拘束呢?越是在重视礼教的时代,身为女孩子,就越要爱护自己。他要是真有心,大可以寻章家的长辈们探口风,哪怕是想先取得当事人的同意,也没必要这么心急着要得到许诺吧?再说,从他开始表白,到现在才过了多久?在那之前她甚至还不知道他对她有这个意思,好歹也要给她点考虑时间吧?

    明鸾心里嘀咕了好一会儿,才正色对朱翰之说:“现在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你心里也清楚吧?我们家正在紧要关头,以后的日子能不能过好,就看这一关是否能顺利通过了。你先把正经事解决了再考虑这些好不好?”他就一点都不担心下落不明的兄长吗?那好歹也是他亲哥!

    朱翰之顿了顿:“正事要解决,但终身大事也不能耽误。三表妹,我只是想要个准信。”

    明鸾皱了皱眉头,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他目光一闪,放缓了神色,露出一个微笑:“三表妹,兄长出了事……我可能很快就要回北平了。我只是盼着能在离开前得到你的许诺,那待我见到燕王叔,也可以将这件事告诉他。三表妹,这不是好事么?”

    明鸾眉头皱得更紧了,勉强笑了笑,试探地问:“你好象很着急,为什么?以你的年纪,也许在太平年月里早就可以娶妻了,但现在要做的事多着呢,拖上三年五载的也不要紧。更何况,你半个月前才说你不是要欺负我,而是想跟我做那什么……双飞的萤火虫。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我为什么要答应呢?”不是她多心,但就算是一见钟情,朱翰之的态度也未免太着急了,这里头透着古怪。

    朱翰之沉默片刻,笑着眨眨眼:“可你方才动心了不是么?”见明鸾一怔,他便走近前去,离她仅有半尺之遥——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吹在自己的额头上——然后轻声细语:“不要说你没有,我的眼睛能看到,我的耳朵也能听到……”

    明鸾抿了抿唇,后退两步,离开了他呼吸所笼罩的范围,抬眼盯着他:“你今晚好奇怪,以前……你不会这样的,就算你马上要走了,也犯不着表现得象个情圣一般。”

    “情圣?”朱翰之眨了眨眼,这句他没有听懂。

    明鸾无意为他解释,只是继续道:“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有什么用意,但如果说……你一定要我现在回答的话,那我……”咬咬唇,“就只能说句抱歉了。”

    朱翰之一怔:“你说什么?”

    明鸾看着他道:“现在你的身份不比以往了,有可能……会成为燕王起事的招牌。当初先帝和悼仁太子为太孙选正妃时,曾一度选中我大姐姐,却被我祖父婉拒了,可见依他老人家的脾气,最不喜欢往自己头上冠一个外戚的名号。我很尊重我的祖父,也不喜欢那种生活,所以,也许你不错,但我还是不会答应你。”

    朱翰之猛地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阻止她转身离去:“我已经一再向你保证过了,我不会坐到那个位置上,为什么你就是不相信?!”

    明鸾再次甩开他:“我为什么要相信?!除非你能告诉我,应该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还平安无事!”

    朱翰之闭了嘴,冷静了一下才说:“他是否平安无事,过些时候自然会有准信。”

    “可你已经准备要走了,是不是?”明鸾叹了口气,“朱翰之,你我不是一路人。你很聪明,有心计,跟你在一起,哪怕只是说说话,也会叫人累得不行。我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我宁可过得简单一点。”

    “我也希望过得简单一点。”朱翰之沉声道,“我从小就尽可能表现得平庸、简单,天天在人前做戏实在太累了。”

    明鸾忽然觉得有些好笑:“那种表现已经不简单了吧?要是你真的希望简单,为什么在德庆这种地方,你也依旧整天过着思考、算计的日子呢?如果你现在是在北平,又或者是面对什么敌人,那整天绞尽脑汁也没什么。可是……面对我,面对我们章家,你也需要这样吗?为什么?”

    朱翰之看着她道:“我很感激章家,也很尊重姨祖父,我绝不会害你们。”

    “可你总是表现得不够坦率。”明鸾开始觉得夜风有点冷了,“你总是不肯对我们说实话,又或是在说实话的时候,也总是隐瞒了些什么。不用辩解了,我能感觉出来。”她转头看看庵堂的方向,街上的热闹开始向大道转移,想来是去放河灯的人要回来了,“就这样吧,你也许只是一时冲动,也许是因为你一个人留在这个地方,有些寂寞了,我先前又几乎天天陪着你,你才会有了错觉。等你离开了,冷静下来,也许就会改主意了。”好好的气氛搞成这样,她有些沮丧,只想回到房间大睡一觉,把今晚的事都忘了。

    朱翰之揉了揉额角,抬眼盯着她:“好吧,也许是我太急切了,但我并不打算改主意。我知道你担心的是什么,那就等到……一切都解决了以后,等到你们家平安回到京城以后,我们再说这件事。如果你家里……要给你说亲的话,希望你不要应承。我也会跟姨祖父打招呼的。”

    明鸾皱着眉看他,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就走。这一回,他没有阻拦,反而还走回江边坐下,拿出那根竹笛,又吹起方才那支曲子来。

    明鸾一路往庵堂走,一路听着那笛声,忽然间想起了那曲子的名字——《凤求凰》。她在现代时曾听过古琴版的,虽然有些细节不大相同,但大致的曲调都还在。相传这只曲子是古人用来求爱的,可是朱翰之……他真的是在向她求爱吗?

    她心中乱成一团,但始终没有回头,脚步也半点都没放慢。

    就算他是真心又如何?爱情并不是生活的全部,在这个时代,以她的处境,爱情只是一种奢侈。他是注定了要离开的,如果将来能有重逢的机会,再考虑这个问题也不迟。现在?她还是想想一旦太孙真的不幸去世,自家该何去何从吧!

    一夜无事,明鸾次日清早起来,只觉得神清气爽。昨天晚上她很早就睡下了,居然没做梦,也没有失眠,真是神奇。想起今天还要赶回九市去,她连忙梳洗整理好自己,匆匆吃了房东大婶送来的早点,便随她一同去找朱翰之。

    朱翰之的态度跟先前相比没什么变化,脸上带着微笑,说话的语气带着亲近,但明鸾总感觉,好象有什么地方不同了。她心里有些难过,但想想这未必不是件好事,也就释然了。

    朱翰之要带着一名随从回九市,后者已经租好了船,也备好了简单的行李。明鸾留意到他们给房东大婶结了房钱,忍不住问:“是不打算住下去了吗?”

    朱翰之微微一笑:“若需要回来,再租也是一样的。”

    这跟没回答有什么两样?明鸾抿抿唇,又问:“我记得你身边不只一个人?”

    “总要有人去打听李家那件事,昨儿下午他就走了。”

    原来如此。明鸾没再问什么,便跟着他们一道去了江边码头上船。船夫撑杆的技术很好,江里水位也高,虽是逆流而上,但也没用几个时辰,就到了九市江边的小渡头。明鸾看看天色,觉得加快脚步,应该还能赶上家里的午饭。

    她回头问:“你们打算怎么走?是回山上去,我回家捎信呢,还是直接到我家?”

    朱翰之道:“还是先回山上吧。山上的屋子清静些,也没什么闲杂人等。”

    明鸾点头应了,先送他上山。她特地选了一条僻静的小道,并没遇上什么人,眼看着马上就到山脚下了,明鸾想着朱翰之主仆自己就认得路,大可以让他们自行上山,自己回家报信,把祖父、伯父与父亲请到山上去开碰头会,正想回头跟朱翰之说,就忽然听到前方不远处传来阵阵女子的哭声。

    她心下先是一惊,迅速给朱翰之使了个眼色,后者身边的随从已经很机灵地拉着他快速避到路边的树丛后了。明鸾见他们躲藏好了,便循着哭声往前走,发现山脚下的水田边上,有个女孩子正背对着她,蹲着失声痛哭。

    明鸾只觉得她身上那衣裳瞧着眼熟,想了想,试探地叫道:“可是沈家姐姐?你怎么在这里?”

    那女孩儿转头望来,果然是沈昭容!她满面泪痕,形容仿佛一夜之间就瘦了一圈,巴掌大的一张小脸透着青白色,显得格外楚楚可怜。

    她抽泣着说:“三妹妹,你不必管我,由得我哭吧!”

    明鸾怎么可能不管?沈昭容蹲的这个位置,正好在上山的必经之路上,只要她在这里蹲着,朱翰之根本就没法避过她上山。而他们目前都不打算跟沈家人歪缠。

    明鸾不着痕迹地看了朱翰之主仆躲藏的树丛一眼,清了清嗓子,柔声劝道:“沈家姐姐,有什么伤心事不能好好解决的?你在这里哭,当心山上蚊子咬你!”

    沈昭容看来不怕蚊子咬,她只是继续嘤嘤哭着。

    明鸾抓了抓头发,又赔笑地说:“你瞧这太阳晒得这么厉害,你就不怕中暑吗?还是早些回去吧?”

    沈昭容不但没动,反而哭得更大声了。

    明鸾见她软硬不吃,不耐烦了,沉下脸来道:“你蹲在我们家水田边上哭什么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我们欺负了你呢!赶紧走吧,成天哭哭哭,没事都要被你哭晦气了!”

    沈昭容猛地站起身来,冲着她大声哭道:“有什么了不起?如今就是你们章家人欺负了我!你知道什么?姑母要我为了沈家的前程,守一辈子望门寡呢!我还不到十五岁,凭什么?!我待她不够恭敬么?不够孝顺么?我事事都听她的,哪怕是违背父母的意愿,为什么她还要那样对我?!”

    明鸾被她吓了一跳,睁大了双眼,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她要你干什么?”

第七章 猜疑

    “姑母说,没了太孙,我们沈家就什么都不是了,所以让我去做太孙的未亡人,好叫人家不至于忽略了沈家。”沈昭容放声大哭,哪里还有半点端庄娴雅的模样?她甚至还道:“姑母为何要这般狠心?连父亲与母亲都被她说动了,却没人问问我愿不愿意,难不成我就是个木头人?!”

    原来是这样。明鸾心下一想,便忍不住冷笑。太孙是死是活,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传来呢,沈氏只伤心了一下下,马上就开始为娘家日后的前程考虑了,她是不是太急了点?就算沈昭容打起太孙未婚妻的招牌,又有几个人买账呢?这桩婚约没了太孙与吕仲昆的证明,朱翰之又态度未定,要是连章家都不理会,燕王府是否会承认都是问题,毕竟谁都知道,沈昭容当初是参选过太孙妃的,但一早就被淘汰出局了,还是被承兴帝与悼仁太子齐齐否决的。如今沈家人嘴皮子一碰,就想借太孙的余光,还指望能给沈家带来富贵权势,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燕王府那边要是有意搅局,大可以随便找个家世过得去的女孩儿出来,说这是燕王夫妇给太孙订好的正妻人选,可惜还没来得及完婚就生死相隔什么的,再造一份婚书或弄点信物出来,而沈家没婚书、没信物、更无媒妁见证,又没钱,又没人,谁信他们家有个“太孙未婚妻”啊?到时候沈家图谋落空,想要再为女儿找别的亲事,可就是做梦了。

    就算是与沈氏做了十几年夫妻的章敬,也不会自讨没趣地参与进来的,沈家反而失去了一个本有希望跟好人家结亲的女儿,真真是损人不利己。沈氏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还是病得太久了人也变得糊涂起来,居然会想出这种馊主意。

    明鸾对沈氏本就一肚子怨气,听到沈昭容的哭诉,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好语气:“你现在才知道她是什么人啊?我就不明白了,虽然这几年里是我们章家吃她的亏比较多,但你们家也不是没受过害,你哥哥还死得不明不白呢,怎么你们就一根筋地觉得她会给沈家带来好处呢?居然到现在才醒悟,也太迟钝了吧?既然不愿意,那就去说服你的父母啊!要不就咬紧牙关说你不是太孙的未婚妻,不就完了?谁还逼着你守活寡不成?”

    沈昭容哭着摇头道:“这怎么可能?我父亲与母亲都被她说动了,生怕日后回去了,没了太孙支撑,章家又与我们交恶,沈家就会一蹶不振。为了保证沈家的名声地位,我一个女儿的终身又算得了什么呢?父亲早已开始和母亲商量要再生几个子嗣,他们……早就不在乎我了,若我胆敢违了他们的意,只怕……”

    明鸾不以为然地道:“这算什么狗屁逻辑?就算你告诉全世界你是太孙的未婚妻又能咋地?又不是过了门的正式老婆,说得难听点,你压根儿就算不上是人家的未亡人!如果有人觉得太孙没有子嗣继后香灯太可怜了,给他过继个儿子,人家都不用冲你叫娘。你得了这么个虚名,除了以后再也嫁不出去以外,有什么好处?是能继承家产呢,还是能得诰命?所谓联姻,总要人活着才有用处,做个死掉的太孙的未婚妻,谁搭理你?别说你未婚了,就算是过了门的,人家照样不会把你们放在眼里!大伯娘想出这种荒唐的念头,那是她病糊涂了,你父母是图什么呀?就为了让唯一的女儿守一辈子活寡?然后等你七老八十了,让朝廷给你颁发个贞洁牌坊?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压根儿就没嫁人,顶多就是做个老姑娘,有资格得贞洁牌坊吗?如果是这样,那不论什么人家,只要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都能得了?”

    明鸾这番话说得不可谓不刻薄了,听得沈昭容脸色惨白,摇摇欲坠。沈氏提议时,她只是为姑母的无情而伤心,为自己的未来而忧愁,却从没想过,即使自己牺牲了这么多,姑母所描述的那些也不过是画饼,有可能根本无法实现。那她又算什么呢?自找苦吃吗?

    明鸾看着她脸色难看,却没有闭嘴的意思。这姑娘也许有些毛病,但摊上这么一对父母,再加上那么一位姑妈,也算是苦命了,多吓唬吓唬她,也许能让她振作起来,跟她姑妈对着干?

    于是明鸾又道:“还有,大伯娘说的都是些什么话?有个太孙未亡人的女儿,沈家的名声地位就能保住了吗?也许上头的某位大人物会看在你父亲有个愿意为太孙守望门寡的女儿份上,给他弄个清水衙门里的芝麻小官当当。你们家还不能嫌弃,因为那是赏赐,是开恩,要是不接受,那就是不知好歹了!可是当上了官又怎样?升不了,那也是白搭!而且他手上还有伤,写不了字,谁见过身上有残疾的官儿啊?那就让他一辈子留在那个位置上吧,因为那是上头赏的!有了这个赏,皇家也就不欠你什么了。你细想想,那是个什么情形?”

    沈昭容简直快要晕过去了,她无法想象那个情形。在承兴十二年七月事变之前,沈家还是翰林书香门第,父亲还是正经进士出身,世人皆知他家出了一位太子妃,还与勋贵之家有亲,谁不敬他家几分?以他们沈家的名声地位,又是悼仁太子的妻族,日后若是建文帝倒了台,无论谁做了皇帝,又怎会用个芝麻小官打发她父亲呢?然而,理智告诉她,这是有可能的。到时候新朝也许不会让她父亲做个不入流的小吏,但六品、七品……京城六部司衙,没有实权俸禄低微的官职不知凡己!父亲已有残疾,按律是不能再为官了,若有个虚职,别人只会说是恩宠,可是用不了一年,沈家就会沦落到三四等人家里去!

    沈昭容颤着声音问明鸾:“我该怎么办?我……我不想过那样的日子,好妹妹,你救救我!救救我!”

    明鸾白了她一眼:“我又不是你什么人,怎么救得了你?这事儿要是我插手去管,你爹娘都要骂我多管闲事呢。你要是不想过那样的日子,就自个儿想法子去!其实容易得很,你模样儿长得还行,又读过书,会写字,装模作样起来,还有点大家闺秀的做派,能糊弄住人。要是跟太孙的婚约没传出去,将来回去了,还有希望说上一门不错的亲事。我劝你啊,也别太好高骛远,别总是盯着王公贵族、皇亲国戚不放,老老实实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小门小户的,人家也不嫌弃你。要是有福气呢,你丈夫儿子将来也许也能给你挣个诰命,要是没福气呢,好歹吃穿不愁,总比现在强多了吧?要是你手段强一些,比得上你姑妈,还有机会攀上更好的人家,不是比现在没名没份地守活寡强得多了吗?”

    沈昭容深吸一口气,双眼中有着茫然:“真的可以么?”

    明鸾撇撇嘴:“你要是觉得不行就算了。反正一句话,你姑妈那法子,绝对不行!她真是糊涂了,一门心思就盯着太孙不放,太孙活着,她要把侄女儿许给他,还要独占一个从龙之功;太孙有可能死了,她还是要把侄女儿许给他,也要占一个太孙亲家的名份。你说她是图什么呢?怎么不见她把自个儿女儿许出去?!”

    沈昭容咬了咬唇,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是啊,为什么她不把凤姐姐许给太孙呢?凤姐姐不是更合适么?当年先帝与悼仁太子都觉得凤姐姐是最好的人选呢!姑母其实也担心吧?万一太孙起事不成,凤姐姐在大姑父那里,好歹也能得享安乐,至于我?哼……”

    明鸾见她已经转过弯来了,不由得在心中偷笑,连声催她:“快回去劝你父母,他们要是真爱权势的,自然知道哪个选择更好。要是你姑妈不同意,你们就自己干!事事都听她的,有什么好处?没瞧你们的日子越过越窝囊了吗?”边催边推着她转身往水田的另一头走。

    沈昭容咬着唇,一边想着,一边不知不觉地被越推越远。即使明鸾停了下来,她也仍旧怔怔地往前走着,不一会儿,便走得远了。

    明鸾飞快地冲身后打了个手势,朱翰之带着随从从树丛后冒了出来,冷冷地瞥了沈昭容的背影一眼,哼了一声:“报应!”

    “行了快闭嘴吧。”明鸾忙挥手,“快走快走,别叫她看见了,到时候又有麻烦!”

    朱翰之带着随从飞快地冲上山,借着山道旁的树丛遮挡,没两下就不见了踪影。明鸾远远瞧了沈昭容一眼,也轻手轻脚地绕道山脚下的小路,往自家后院方向去了。

    沈昭容怔怔地在阡陌间前行,忽然眼前一黑,有人冲到了她面前,她抬头一看,原来是母亲杜氏。

    杜氏左瞧瞧右瞧瞧,方小声问:“事情怎么样了?可见着人了?”

    沈昭容怯怯地摇摇头:“不知为何,总不见她路过。”

    “怎么会呢?”杜氏皱起眉头,百思不得其解,“我明明打听清楚了,她今日要到金花嫂家去送针线活的。平日里她总是这个时候出门,然后再回家吃饭,难不成今日是改成饭后再去?”

    沈昭容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会儿才道:“虽没见着章家二妹妹,但方才在山边,我遇着章家三妹妹了。”

    “那个野丫头?”杜氏不屑地撇撇嘴,“她不行,她平日最看不惯你姑母,连带的对我们也没有好脸色。况且她性子倔,不好说服,倒不如章家二丫头,沉默寡言,见识浅薄,容易听信人。况且章家老三没什么出息,比不得章老二,如今是家里的顶梁柱,只有说服了他,章家其他人就不足为患了。只要他们章家不多嘴,谁会知道你跟太孙有过婚约?!”

    沈昭容深吸一口气,把方才明鸾的话简单说了一遍,然后犹豫地问:“母亲觉得……章三妹妹的话有没有道理?”

    杜氏却听得很不高兴:“她一个小丫头,能知道什么?我们不清楚叫你守活寡的坏处么?你分明比她年长,她却这般训你,真真不懂礼数!”

    沈昭容想听的不是这个:“母亲,女儿是说……姑母的提议,分明对我们家毫无益处,她是真不明白,还是打算利用女儿为她自家谋利?”如果沈氏是真不明白,证明其智计不足,以后就不能再听她指挥了,但如果是为了私利……

    杜氏十分不以为然:“家里人从前都觉得你姑母极聪明,若不是她攀上了南乡侯世子这门亲,哪里有我们沈家这十几年的风光?就连你二姑母,也是多亏她用心谋划才入选太子妃的。有了这些功劳,自然人人都听她的,不过她如今年纪大了,又病了几年,想必是糊涂了吧?说她有私心……谁没有私心?可你姑母还不至于要害你。谁料到太孙会死呢?”

    沈昭容仍旧怀疑着:“那她为什么不把元凤许给太孙为妻,却看中了我?”

    “元凤不是还在辽东么?”杜氏见女儿钻了牛角尖,便苦口婆心地劝道,“只有你与连翘在跟前,连翘是李家的女儿,自然不如你可靠。你姑母虽糊涂些,心还是向着咱们沈家的,有好处也先偏着咱们。你别多想了,赶紧找到章二丫头,把人给哄住了,再让她在她老子面前替你说说好话。到时候你只管把事情都推到你父亲与我头上,让我们做一回恶人,你在他家一向知礼,年纪又小,他们不会与你计较的。只是这事儿暂时得瞒着你父亲,免得他坏事……”

    明鸾不知道沈昭容与杜氏还有这么一番对话,她回到家,顾不上搭理惊讶地迎上来的陈氏,便先冲进堂屋,找到祖父,将朱翰之已经回到山上小屋的事告诉了他,还压低声音说:“李家的船队在金山海面沉没,很有可能是冯家干的!不过太孙未必真的死了,我瞧朱翰之一脸平静,不象是伤心的模样,他身边有人,也许有别的消息渠道。”

    章寂不由动容:“当真?好……好!”他撑着床板要起身,明鸾连忙扶着他坐起:“您要上山去么?要不咱们想法子让家里人都出去,叫他来一趟得了,您身子这么虚弱……”

    “不妨事。”章寂沉声道,“此事关系重大,在山上说更稳妥些。”

    明鸾犹豫了一下,小声说:“他好象打算尽快回北平去,说如果太孙真出了事,他也许就得……”

    章寂顿了顿,并不觉得吃惊:“若果真如此,也是应该的。太孙之下,就是他了。若太孙真的出了事,除了他还有谁能当此大任呢?”

    明鸾小声嘀咕:“我总觉得他好象瞒着我们什么事,问他又不肯老实回答。祖父,您多提防些。”

    章寂微微一笑:“那孩子是心思太重了,怕我们猜疑他。这也没什么。只要他不是存心要害人,又有什么要紧呢?”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明鸾一头雾水,正要扶章寂下床,章放猛地冲了进来:“父亲,安南战事胶着,朝廷下旨,要在德庆调兵过去!”

请假条

    给各位道个歉,今晚不要等了。我犯了老胃病,撑着码了些字,撑不下去了,请原谅,我明天争取多码些。

第八章 决断

    章寂先是一愣,继而皱起了眉头:“怎么回事?朝廷不是军过去了么?建文帝就指望这一仗给他挽回脸面了,难道以我大明将士的勇猛,对上安南还能吃亏?!”

    章放叹道:“我在卫所里听人说起,倒也知道些来龙去脉,听说是有人将安南前国王的孙子送到京城去了,建文帝把人好生安抚了一番,贞军的大将带着那安南王孙一同出兵,说是要为他主持公道,诛除逆臣,没想到大军到了安南,还没跟安南军队打过一仗呢,就叫人把那安南王孙给掳走了,当着朝廷大军的面砍了头。

    领军的将领大怒,要追究安南逆臣的罪过,不想混乱间中了一箭,伤着了门面,当时就从马上摔了下来,导致军心大乱,若不是安南军队有自知之明,未曾趁火打劫,怕是要损失惨重了。因主将负伤,昏迷不醒,只得由副将出面节制大军,让朝廷大军龟缩在边境处,按兵不动,等待朝廷后命。没想到那安南逆臣胆大包天,居然派兵深夜偷袭放火,以至于朝廷大军的粮草、辎重都损毁大半,士兵死伤也不少。加上安南气候湿热,有不少将士水土不服,还未正式打起来,倒有一半的人病倒了。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让建文帝就近从两广调兵调粮,旨意已经发下来了。”

    “蠢材!蠢材!”章寂气得浑身发抖,他本是军中出身,虽无过人的功绩,却也一直以老将自居,听到朝廷的大军面对安南这等小国里的逆军,居然也能把仗打成这样,大明朝还有什么脸面?朝廷里那些小兔崽子们都在干什么呢?!他气愤地问:“主将是谁?冯兆南么?!”

    章放苦笑着摇摇头:“父亲,您忘了,冯兆南没当上这个主将,这主将您可能不认识,听说是建文帝新近提拔起来的在军中是小有名声的新秀。”

    “狗屁新秀!”章寂气得直跺脚,“把仗打成这样,士兵还没事呢,他做主将的倒先中了一箭居然也有脸面领兵?哪里冒出来的小娃娃?滚回家吃奶去吧!建文到底要干什么?!他要篡位就算了,篡了位还这般胡闹,难道这不是他的江山?!”

    章寂一时气愤太过,就呛着了,咳个不停,明鸾连忙替他拍背抚胸,又给他倒了茶来看着他略气顺了些,才小声劝说:“祖父,您别激动,我看建文帝如今也是无人可派了。他才做了几年皇帝?能培养出几个好将军来?朝里有些本事的将军,不是正在北方抗击蒙古,就是跟他不是一条心的,他手底下只有冯家兄弟还能充充场面,可他又忌讳人家。如今还真是不能指望他了还不如盼着燕王赶紧把他灭了,派个有本事的将军过去收拾残局呢!”

    章寂瞥了她一眼:“你这丫头胡说些什么?军国大事哪有这般儿戏的?我倒乐意让燕王去收拾残局呢,可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就算我们大明的将士能等安南逆臣手下的人能等么?”

    明鸾笑道:“可不是么?那您这么生气做什么?把自己身子气坏了,建文帝也不会领您的情。”

    章寂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望向次子章放,神色已经和缓了许多:“朝廷要从这里调兵过去,倒也便宜,从德庆沿着西江逆流而上,直入梧州,就是广西地界了,打那儿去安南,比别处更近些。只是……既然要从本地调皮江千户那里是个什么章程?你······会不会被点召?”

    “儿子也是这么想的。”章放道,“听卫所里的人议论,江千户已经确定了要带兵过去了,只是底下有几名武官随行,还未定下来。千户所下了召令,命各地总旗以上的武官前去报道大概是要问问各人的意思,一会儿我就得进城去。父亲,您说······儿子要不要去?”

    明鸾在旁听得一愣,她从听到这件事时起,就一直抱着旁观者的心态,从没想过这跟自家还有什么关系,顶多就是为江千户担心一下,希望他能平安归来,听到章放这么问,还真让她意外。二伯父章放要去安南打仗?这样可以吗?她问:“您能去么?咱们……是这样的身份。”

    “自然能去。”章放很有信心,“虽说咱们是流放而来的,但如今都是正经军户,我又是个总旗。只要我愿意去,又有江千户点头,谁能拦我?”他转向章寂:“父亲,儿子想过了,若是太孙平安无事,我去不去都不要紧,但如今太孙生死下落不明,焉知大哥几时才能将我们一家救回去?与其寄望于别人,倒不如凭一己之力拼一把。儿子这几年苦练骑射,自问也有几分本事,去了安南,若能立下军功,搏个更好的前程,我们全家就能彻底摆脱这流放罪人的身份了,到时候不必别人来救,我们也能过上好日子!”

    章寂听得不由动容:“这又是何必?太孙未必就真的······况且德庆一地百户、镇抚、总旗也有二三十人,焉能个个都去?也要留些兵力驻守地方,你不去,未必就没有立功升迁的机会。如今家里的日子也算不错了,你兄弟性子软,遇事远不如你镇定,平日里唯有你最能替为父分忧,你走了,却叫我们这一家子靠谁去?”

    章放红了眼圈道:“正因是为了家里人着想,儿子才要去的。虽说留下来也有升迁的机会,但那都要靠江千户窜忙,哪里及得上凭自己本事出头来得心安理得?况且江千户走,我这官儿升不升得了还未可知呢。若我随他去了安南,打几场胜仗,立几个功劳,谁还会说我不够格?事关军功,朝廷即便知道我身份,有心打压我,也不可能做得太显眼,免得伤了军中将士们的心。我又不求大富大贵,只求朝廷给我一个差不多的武官职位,不论什么地方,能带着全家人光明正大地过上好日子,就足够了。到了那一日,儿子不敢说还能让父亲继续象从前在京城时那般享福,好歹也能让您老人家不再劳累忧虑·能安安心心做个老太爷,三弟不必再日夜操劳,家里的孩子也能少受些苦,有个好前程。”

    明鸾在旁听得心中暗叹。确实·德庆本是章家人的流放地,在这里,就算章家家境大有好转,又有柳同知、江千户与李家护着,也招摇不得,因为人人都知道他们是带罪之身。但如果章放因军功被正式封了官,哪怕是调到某个清贫之地·他带着家人上任,也可以让家里人光明正大做个官眷。章家上下就不必再辛苦劳作,男孩子可以正式读书,女孩子也能好好说亲事了,比起现在真是天壤之别。

    章寂也想到了这一点,感动地对次子道:“难为你了,能想到这些。若不是你大哥迟迟未能成事,也用不着你去冒此风险。”

    章放微微一笑:“一日在军中·就少不了风险。大哥与四弟在辽东何尝不是九死一生?父亲也别怪他了,他自身尚且艰难,即便想要救我们·也是有心无力。蒙古人素来凶悍,他要抵御外敌,已经很不容易,我做弟弟的,为父亲兄长分忧乃是分内之事。父亲,儿子也是男子汉大丈夫,您就让我试一试吧!”

    章寂叹了口气,有些不放心地问:“你去了,能行么?打仗可不是阄着玩儿的。我如今也老了,不象年轻的时候·还有几分雄心,宁可你留在彳德庆做个小小总旗,哪怕是一辈子升不上百户、千户呢,也总比拿性命去换前程好。”

    章放低头劝他:“父亲,您就让儿子去试一试吧。儿子的本事,您是最清楚不过的了。难不成您也觉得儿子会象朝廷派的那个主将一般无能?”

    章寂板起脸斥道:“少说大话。战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准·若那主将真是个蠢货,建文怎会派他领兵?可见安南真有凶险之处。”这话却跟他先前骂那主将的发言自相矛盾了,章放与明鸾面面相觑,轻咳一声,都当作没听见。

    章寂脸色微红,清了清嗓子,吩咐儿子:“你别忙着做决定,先看看江千户怎么说,回来了咱们再好生商量一番。三丫头领了广安王回来,一会儿我们先跟他见面,听听他的意思。”

    吃过饭,章放就进城开会去了。章寂休息了一会儿,觉得精神还可以,便要明鸾扶着他上山找朱翰之去。明鸾问:“父亲还没回来,要不要等他回来了再说?”

    章寂皱眉道:“今儿一早张百户叫了他去,也不知做什么呢,到这时候还没回来,谁知道要等到几时?广安王那边不能耽误了,还要送饭上去,咱们先去了再说吧。

    明鸾正要应声,便听得屋外一阵喧闹,仔细一听,原来是宫氏在哭,她不由得大奇,出去一瞧,只见宫氏坐在屋前的石阶上哭道:“二爷啊!你怎么能这般狠心?!打仗是要死人的!朝廷本就对不起我们家,他们自个儿出了岔子,要打仗,与我们家什么相干?你凑什么热阄呀?!”玉翟在旁小声劝着,小脸涨得通红,又羞又气。

    原来宫氏听说了章放想参加安南之战的事,又无法劝服他,章放不管不顾地进城去了,她在后面追不上,一回到家就开始在院中哭闹。玉翟怎么劝她都不听,周姨娘好意替章放开脱一句,就被她指着鼻子骂:“别以为引得二爷出门打仗战死了,你就能仗着儿子作威作福,我还是章家的二奶奶呢!到时候定把你赶出门去,看你还怎么害人!”周姨娘气得都哭了。

    明鸾听得又好气又好笑,扯了扯玉翟的袖子,用足以让宫氏听见的声量道:“二姐姐,赶紧劝二伯母回屋去吧,祖父就在堂屋里呢,叫他老人家听见了,又是一顿好骂。二伯父如今不过是进城见见上司,去不去还未定呢,有话好好说嘛,闹得大了,反而叫外人看了笑话。”

    玉翟跺脚道:“你当我不知道么?方才已经有两个人走过看笑话了,可也要母亲肯听我劝呀?!”她弯下腰劝宫氏:“母亲,您就消停些吧,父亲拿定了主意的事儿,怎会听你的?况且父亲也是为了家里人着想。”

    宫氏抽泣道:“我知道他是为了家里人着想,可我宁可他不做高官,也不想他死在战场上!他要是死了,我们家再风光又有什么意思陈氏听不下去了,也过来相劝:“二嫂·二伯人还没去呢,你也别老是死呀活的挂在嘴边。吉人自有天相,你就不能少说两句戳人心的话么?”

    宫氏拉着她的手哭道:“三弟妹啊,你当我不知道这话不吉利么?可嫂子心里害怕呀!好弟妹·如今章家就数你说话最管用了,你赶紧去跟千户大人说,别让我们二爷去安南,嫂子定会感激你一辈子!”陈氏尴尬得不行,甩婢她的手进屋去了。

    明鸾没眼再看下去,摔手就回了屋里,章寂坐在桌边·听得满脸怒气,手连连拍打桌面:“家门不幸!家门不幸!我们章家究竟是做了什么孽,进门的媳妇一个比一个荒唐!我还没死呢!哪个敢当着我的面咒我儿子?!”

    明鸾见他满面通红,想到他年纪大了,万一有个什么意外可就不好了,连忙上前劝抚,又大声叫玉翟赶紧把宫氏弄回屋去,可宫氏硬是要坐在那里哭闹·还大声叫:“老爷,您可千万不能让二爷去打仗啊!您如今就只有这两个儿子在身边了,三叔不中用·万一二爷有个好歹,您还能靠谁去啊?!”

    这时候章敞正好从百户所回来,一进门就听到这话,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二嫂,你骂谁呢?我怎么不中用了?!”

    “你中用?你若中用,也就不必二爷处处护着了。你如今的差事还是托了我们爷的福才谋到手的,你也有脸说自个儿中用?”

    “胡说!二嫂,你说话要有良心,我们兄弟在卫所里守望相助,若没我帮衬着·你当二哥这总旗的位子就能坐得如此稳当?!”

    眼看着院子里吵成一团,章寂在屋里气得发抖,两眼直翻白,明鸾顿时手忙脚乱了,只得高声叫:“父亲,二伯母·你们都少说两句吧,祖父气着了!”屋外这才安静下来,章敞冲进屋来瞧父亲如何了,章寂除了用手指着他的鼻子,半晌说不出话,吓得章敞跪在地上求他原谅。宫氏听得屋里的动静,也知道自己造次了,不敢进门,只巴着门边往里偷看。

    明鸾倒了碗水来给章寂喂下去,他好不容易喘过气来了,才骂章敞:“你二哥为了家里人日后能过得好些,你与孩子们都能有个好前程,不惜冒性命之险去安南打仗,你倒好,与你嫂子争辩起你的功劳来了。你也有脸说自个儿有功劳?!”

    章敞被父亲当着女儿的面这般训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几乎无地自容。明鸾倒看得心里畅快,只是担心章寂会越骂越生气,伤了身体,便小声劝他:“祖父熄怒,您身子要紧。广安王还在山上等着咱们呢,先把正事儿办了吧?二伯父的事等他晚上回来了再商量不迟。”

    章寂脸色放缓了些,扶着孙女,拄起拐杖便要起身,不想才站起来,便觉得眼前金星直冒,身体一晃,又倒回座位上。明鸾忙问:“怎么了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章敞也紧张地冲了过来。

    章寂闭闭眼,才缓缓摆手道:“不妨事,只是有些头晕。老三扶我去吧。”章敞忙劝道:“您身子要紧,还出什么门呢?广安王回来了?是在哪里?让儿子去吧?”

    “你去能管什么用?!”章寂脸色一沉,便又要硬挺着站起身,这回眼前是彻底一烟,整个人往后倒下去了。明鸾与章敞慌忙用力搀住,扶着他走到床边睡下,后者说:“我去请大夫。”明鸾也道:“祖父,您别着急,我去把这件事告诉广安王,有什么话您就交给我去转告得了。您现在这样也没法上山哪!”

    章寂虽盼着能尽快见朱翰之一面,也知道自己的情形实在无能为力,只能吩咐孙女:“把你二伯父说的事告诉他,问问可会对北边的形势有所影响。再来,便是问太孙的安危,若他知道些什么,哪怕不是准信呢,好歹给我们一句话,让我们能安心些,然后问他打算几时动身离开,是否需要我们帮忙准备些什么。别的就没了,明儿等我好些了,再亲自去见他。”

    明鸾一一应下,章寂又催她去准备吃食给朱翰之,她只得将他交给章敞,自行去了厨房。当她提着篮子出来时,章敞才在院子里又与宫氏小声吵了一场,匆匆出门请大夫去了。

    朱翰之听了明鸾传达的话,皱了皱眉头。明鸾忙问:“怎么?是不是会对燕王那边有影响?”

    朱翰之微笑道:“影响是有,倒不算大,甚至还能算是好事。有安南战事牵制,建文帝手里的兵力多少会打些折扣。只是具体如何,还要等京城最新消息来了才能知道。”他不愿在这个问题上讲得太多,只说:“二表叔的打算很好,若真能立下军功,搏个前程,倒也是个出路。只是战场上刀剑无眼,连朝廷大军的主将都中了箭,二表叔还得小心谨慎些,千万要平安归来才好。”

    明鸾道:“这是当然的了。祖父还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是否需要我们帮忙预备些东西?他身体不好,实在支撑不住,今天来不了,还说要明天来。但我看他的情形真的不太好,索性······你有什么话想对他说的,都让我转达好了。我实在不想看着他老人家一把年纪还要勉强自己。

    朱翰之施施然坐下来,冲她眨了眨眼:“你是担心姨祖父的身子么?果然是个孝顺的孙女儿。”

    明鸾扭开头:“废话少提,你有什么想说的赶紧说吧!”这死小子又放什么电?也不瞧瞧现在是什么时候!

    朱翰之微微一笑:“不必着急。明日…···我亲自去见姨祖父,有什么话到时候再说也是一样的。”

第九章 邀请

    朱翰之站在窗边,远远看着明鸾的背影消失在林间,暗暗叹了口气。

    明鸾的态度比先前又疏远了半分,也许面上不大看得出来,但他就是能感觉到。若在平时,她传完了话,必会陪着他吃完饭,又将东西收拾好,然后整理一下屋子,与他闲聊片刻,才会告辞离开。可今日她传完了话,把饭菜放下就走了,仿佛半刻钟都不想多待。这是怎么回事?明明在昨日初重逢时,两人之间还带着几分亲近。他喜欢她用那种不大客气又带着些小亲昵的语气跟他说话,更喜欢她在他调笑时,反调笑回来的狡黠。可今天他却完全享受不到这种乐趣,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是,她说话的语气还是很直率,不曾带上让人心冷的恭敬与疏远。

    难不成他昨天晚上真的太心急了些?把她吓着了吧?胆子再大,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家。可是,他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随从乙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公子,碗筷都安置好了,您先用饭吧?”

    朱翰之回过头:“安南战事生变,你怎么想?北平应该早就得到消息了吧?为何没有传过来?”

    随从乙低头道:“小的不知,兴许是王府也不曾料到朝廷会决定从两广调兵,以为此事与公子、章家不会有什么关系,因此便没有将消息传过来。”

    朱翰之漫不经心地点点头:“说得也是,若是吕先生在的话,兴许还会有情报送过来,但吕先生已经离开了,我一个半大孩子,能懂得什么?没得虚耗人力。”

    随从乙没有吭声。既然朱翰之自己搭了个台阶下,他自然没必要多嘴。

    但朱翰之又道:“可惜了,若是能早些知道这个消息,说不定还能在德庆做些手脚呢。北平离这里太远,鞭长莫及,更无法在朝廷大军里安插人手,但在两广驻军中却未必不能想办法。安南之战虽是建文帝下令要打的,但事关我大明国威,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那等庸才葬送了我大明将士,若能派上几个能干的将领,早日将战局稳定下来就好了。”

    随从乙眼中一亮,抬头看了看朱翰之,但朱翰之却没理会,径自坐到桌边吃饭去了,他不好横加打扰,心里痒痒的,想了想,便明白了朱翰之的暗示,顿时冷静下来:“公子说得是。小的立刻上报,看能不能赶在两广驻军开拔前做点什么。”

    朱翰之没有回应,慢条斯理地吃完了饭,放下碗筷,喝了口茶,才道:“这些事你们看着办就是,与我不相干。”

    随从乙怎会顺着他的口风应声?原本或许是这样的,但朱翰之嘴皮子一碰就给他们出了个好主意,燕王府或许能有机会插手西南大军,进一步钳制建文帝与冯家的势力,功劳可不小。而且这位小王爷年纪轻轻就如此聪明,绝不是能轻视的对象。

    朱翰之发现了随从脸上表情的变化,顿了顿,轻声笑道:“说起来,那朝廷大军的主将也太无能了些,怎会还未开战就被人掳了安南王孙去?自个儿还中了一箭,至今仍昏迷不醒。朝廷这回是既没了里子也没了面子,那主将今后也别想有什么好前程了,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想必建文帝不久就会派新人来接替他了吧?只是不知会派谁人前来。”

    随从乙这回倒是坦白了许多:“小的不知,想来朝廷本就没几个大将了,即便有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将军,建文帝也舍不得派他们出征的。剩下的人里,原也有几个新秀,只是经安南一役,只怕他们敢毛遂自荐,建文帝也未必敢用他们。如此一来,冯家或许又要掺和进去了,此前他们就一直想要独领一军,搏个军功,只是未能成事罢了。”

    朱翰之笑道:“我倒巴不得冯家派个人来安南打仗呢,不过不是冯兆南那等草包,最好是冯兆东。冯家兄弟里头,也就数他还有些本事,想来对付安南小国的逆臣已是尽够了,省得朝廷还要打败仗,连累得我大明将士也要受苦。况且冯兆东在他兄弟几个当中本就是个出挑的,他出来了,冯家在京城大营里就没了能独挡一面之人,剩下冯兆南他们几个,只要别让他们有机会插守军务,根本不足为虑。”

    随从乙听得心中一动:“冯家除了冯兆南因连连犯错闲赋在家外,还有个老三冯兆西在兵部当差,才干平平,又是庶出,另有个嫡出的小儿子冯兆中是在锦衣卫,若是冯兆东出征安南,冯家还真没什么人能有足够的资历出掌京西大营了,他们手底下虽有几个不错的武官,那盯着那位子的又何止冯家?到时候恐怕又是一番争夺……”

    朱翰之抚掌一笑:“可惜了,谁叫建文帝不得人心呢?但除了冯兆东,又有谁能领兵出征安南?即便会有一时混乱,也是不得已啊,两害相权取其轻也……只要在他出征期间,京城别出大乱子就行了。”

    随从乙会意地微笑退了下去。冯兆东一定要去安南的,京城也一定要出乱子,而出征安南的军队,也一定要由燕王府的人掌控。时间紧迫,要做的事还多着呢。

    且不说朱翰之如何算计建文帝与冯家等人,晚间章放从城中回来,带回了最新消息。德庆一地的千户所,已经确定了要由江达生带领四百精兵加入到援军中去,八月中旬前就要开拔。这四百精兵,江达生已经挑选好了,也知会过本地的官员,端得是高效率,只是随行的小军官们却未能确定名单。本来是要从每个百户所的一名百户与两名总旗当中择一人,再加上千户所里的副千户与镇抚等辅官,从中再择其优者,选四人随行,但许多军官都退缩了。远赴安南参战,可比不得在德庆本地剿匪平乱,危险性更高。何况本地施行抚瑶之策已久,许多军户都耽于安乐,没了雄心,也就只有几个一心要立功出头的武官报了名,算算人数,只有七个。

    章放对章寂报说:“儿子已经向千户大人递过话了,大人也点了头,过两日征召令就能下来。而且,听说这回愿意随行的武官多数品阶不高,大人有心要提拔我们,也是奖赏的意思。张百户告病多日,百户之位虚悬,儿子兴许能赶在出征前坐上那个位置。”

    章寂有些意外,但他没露出多少喜色:“既然去了,就要用心把仗打好,同时好生保全自己,官职尚在其次。你并不是领兵去的,既然要跟在江千户身边,就要记得事事听从上官号令,不可擅作主张,更不可贪功冒进。你需得记住,家里还有许多人在等你呢。”

    章放连忙肃然应是。

    章敞在旁看着,心里有些酸溜溜的,从小他们兄弟四人当中,就数长兄最为出色,小弟也是个能干的,他倒也没多少嫉妒之意,只是觉得兄弟中还有个二哥与自己一般无甚成就,倒也不算孤单,没想到一转眼,二哥就成了章家的顶梁柱了,若二哥能在安南立功回来,不但自身前程似锦,章家也能从此摆脱困境,扬眉吐气。可这么一比较,他这个弟弟不是显得太无能了么?

    章敞心里虽不好受,但人还没糊涂,倒也没在脸上露出什么痕迹,只是一直说着担心兄长的话。又有明鸾将今天朱翰之交待的话转述给章放,于是几个人便议论起太孙的安危与北平接下来要面对的困境来。

    章放参战,章家人大都默默接受了,担心他安危之余,也盼着他能给全家带来转机,唯有宫氏闹得厉害。她不能接受丈夫将要去打仗的事实,从丈夫回房开始,就一直哭着要他改主意,还说:“你若有个好歹,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的怎么办?儿子死了,女儿还不曾说亲事,家里人都厌着我,我已经没了娘家,若连你都没了,这辈子还活着做什么呀?!”

    章放烦得不行:“胡说!我早就入了军籍,迟早要打仗的,若都似你这般想,谁去保家卫国?赶紧住口吧,叫父亲听见了,又是一顿好骂,别人也要笑话你,你不烦,我都烦了!”

    宫氏嘤嘤哭道:“我知道别人都是个什么心思,不就嫌如今的日子清苦,盼着你能搏个前程回来,好做回风光的官家老太爷、官家少爷少奶奶么?谁会想到你要冒多大的风险?!我宁可一辈子象如今这样受穷,也不愿意做寡妇!”

    章放听得不耐烦,索性摔了门出去。玉翟在房间里听见动静,无奈地跑过来劝道:“母亲明知道这些话不吉利,人人都不爱听的,又何必非要说出口去惹父亲生气?”

    宫氏顿时恼怒地将手边的针线篮子摔到女儿身上:“那是你亲爹!难道你也只顾着自个的富贵前程,宁可叫你爹丢了性命不成?!”

    针线篮子里有针有线有剪子,玉翟一时防备不及,叫几个针头戳了一下,手背顿时就出了血。她委屈得不行,哭着跑回自个房间里,把明鸾吓了一跳。

    明鸾见她流血了,连忙寻了金创药来替她敷上,道:“二伯娘也太心狠了些,怎么就把你给伤着了?!”

    玉翟哽咽道:“她也是随手丢了东西,本是无心的,我只是委屈,我自问一向对父母孝敬恭顺,为何她还要把我想成那样……我也不想父亲去打仗,可父亲都拿定了主意,我又能说什么?祖父、父亲与三叔都定了的,她再闹又能如何?只会叫别人笑话。我怎么就这般命苦……”说到这里,已经扑到床上大哭起来。

    明鸾只得安抚她道:“好了好了,别哭了。二伯娘是什么性子,咱们都清楚,她只不过是一时气头上,就口不择言罢了,未必真是那个意思。反正事情已经定了,她爱闹就闹去,大不了咱们今晚都别睡,等她闹得累了,自然会消停……”

    这时院门外传来叫门的声音,明鸾心里奇怪天都黑了会是谁来,起身去开了门,却是金花婶。

    金花婶是来找玉翟的:“我的好姑娘,今日说好了要把活送过去的,你怎么忘了?却叫我在柳太太面前尴尬得紧。明儿可再不能误了!”看得玉翟脸上带着泪痕,她又尴尬起来:“哟,可是我来得不是时候?实在对不住,因柳太太催得急,我刚从城里回来,连家都没来得及回就过来了……”

    明鸾皱眉道:“二姐,你又接柳家的活了?我早说过了,家里不等那几个钱吃饭,你就别再操劳了。”

    金花婶也道:“可不是吗?你们家如今好歹也有个总旗,大小是个官,城里象你们这样人家的女孩儿,谁不是当千金大小姐似的娇养着?那柳家虽是同知,却也比你们家高不了几品,柳太太非要找你们姐妹做活,也太拿大了些。可她是官太太,我们小门小户的,惹她不起。”

    明鸾推了玉翟一把:“这回的活做好了吧?做完了,以后就别再接了。二伯父很可能就要升百户了,六品的官职,差不了同知多少,你再接柳家的活,就是丢二伯父的脸面了。哪怕是到了柳太太跟前,也只管跟她说实话,看她还好不好意思叫你做针线。”

    玉翟擦掉脸上的泪痕,道:“谁靠这个挣钱吃饭呢?原是那回给柳太太做了一次衣裳,她夸我针线好,又说我绣的花儿清雅不俗气,比别家的强多了。我推说已经不再接活做了,她还再三劝我,她身边的婆子也千求万求。我想着,我们家从前也承了柳家不少情,就当看在柳大人份上,别驳了她的脸面,这才应下了。说好了的,我替她做针线,不收她的银子,她也答应了,说是拿一盒子虎骨做谢礼。我想着祖父正等这个药使,便答应了。昨儿原要送过去,只是早上母亲骂了周姨娘一顿,正生闷气,我怕她会借这事儿骂我,才没敢开口。”

    明鸾这才明白,便道:“你与二伯娘实话说了就是,本是一番孝心,她若还要骂你,你只管请祖父做主。”

    玉翟笑笑,转向金花婶:“劳您费心了,这次原是我的错,针线已是做好了的,我这就给您拿。”说罢起身就要去开箱笼。

    金花婶却拦着她道:“不必了,今日柳太太说,用不着我帮忙送去,她请你亲自去一趟呢!”

    明鸾与玉翟听了,齐齐皱了眉头。

第十章 更张(上)

    夜里,明鸾迷迷糊糊地听见玉翟又翻了个身,显然还没睡着,便打了个哈欠,索性坐起身来:“二姐姐,你可是为柳太太邀请你去的事烦恼?今儿晚上你都翻来覆去二三十回了,再这样下去,咱俩都别想睡了。”

    玉翟讪讪地冲她笑了笑:“对不住,我只是……”只是什么,她又说不出来。

    明鸾问她:“柳太太对你究竟是个什么态度?我也见过她一回,看着不象是这么没礼貌的人,以柳大人的性情为人,也不会纵容他老婆冲我们摆架子。你细想想,柳太太一直找你,是不是有别的意思?”

    玉翟坐起身,双手紧紧捏住被头,一脸的不自在:“柳太太还会有什么意思?不过是觉得我针线做得好……”

    “你就编吧!”明鸾不以为然地驳了回去,“你针线再好,也只是个小姑娘,能比二伯娘强?能比金花婶强?只怕连沈家母女二人的针线也未必比你差多少。柳太太要是只图个花样清雅不俗气,也犯不着非得找你做,让你帮着画画花样就行了。她再三找你,还要你亲自去见她,肯定有别的用意。而且我记得,你跟柳家儿子是相熟的,这里也没有外人,你悄悄儿跟我说,你对柳璋是不是……”

    “没有的事!”玉翟慌忙否认,还着急地拉住明鸾的手,“三妹妹,我敢对你发誓,我绝不会做那种不知廉耻的事!章家再落魄,我们也是大家子教养出来的女儿,若我生了那等见不得人的心思,成什么人了?”

    明鸾撇撇嘴:“哪里就到那个地步?我也不是说你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不过想知道,是不是柳璋对你有那个意思,柳太太才会老是叫你过去,是想相媳妇呢?”

    玉翟咬咬唇,低头道:“我在柳家从没见过那人……柳太太也从没提起过他,顶多是闲谈间提到她儿子功课好,又得了先生夸奖罢了。倒是柳家小姐,我曾见过两次……”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脸先红了。她想起那回在街上遇见柳璋兄妹俩的情形,那时候她不知道那女孩儿是柳璋的妹妹,还伤心过一场呢,如今看来,却是庸人自扰了。

    红完脸,她才继续道:“柳姑娘模样儿与她哥哥颇为肖似,却是个无法无天的性子,见了我,不说在客人面前收敛些,竟当我是木头人一般,只顾着与她母亲说话,她母亲略说她几句,她脾气上来,摔手就走,倒叫我尴尬得紧。我瞧柳太太对这个女儿也颇为头疼,跟我说了不少担心抱怨的话,话里话外,都在劝我多去他们家做客,多跟她女儿相处。因此我想……柳太太大概是想让我去给她女儿做伴吧?”

    明鸾睁大了眼:“给她女儿做伴?怎么个做伴法?”

    玉翟迟疑了一下:“她倒是没有明说,只不过她身边的婆子曾露过口风,似乎是想要我住到柳家去,时时陪着柳姑娘读书学针线,好引导她变得娴雅稳重些。我听那婆子说,柳姑娘自小是在祖母身边养大的,被宠坏了,如今再不改,日后就没法说亲了,因此柳太太十分着急,总盼着能有人帮她把女儿的性子导正,这人需得是能长久陪在她女儿身边潜移默化的,既要知书识字,针线规矩也要好,还要与她女儿相处得来,最好是清白读书人家出身。为此挑了许久,挑中了两个城里秀才家的女儿,结果没两天就被柳姑娘赶回家去了。柳太太没法,只得继续挑人。她家婆子试探过我,只是……我又不是她家奴婢,没事住到她家干什么?因此就没应声。”

    明鸾听着,就想起自己那次去柳家的经历,恍然大悟:“怪不得那次我去找柳同知,柳太太还特地叫我去说了半天闲话。原来是为了这个目的!她大概觉得我不够知书达礼,就改找上你了吧?”

    玉翟抿抿嘴,道:“我们家本不是读书人家,又是流放来的罪人,眼下还是军户,她怎会看中了我们姐妹?这倒罢了,如今父亲有了官职,虽说只是小小总旗,也比不得平头百姓,若她只是让我们偶尔与柳姑娘见个面,交交朋友,倒也没什么,可住到她家去日夜相伴……柳家还有儿子呢,传到外头,岂有不叫人说闲话的?况且做她女儿的伴当,跟侍女似的,总叫人觉得我们家好象低柳家一等……”这一点让她尤其难以接受。

    明鸾拍拍她的肩膀:“既然是这样,那还有什么好说的?直接回绝就是了。我们家又没打算接他家的针线活挣钱。”

    玉翟白了她一眼:“你说得轻巧,柳大人对我们家一向不错,柳太太没有明说,只让婆子来试探,我就不好明着回绝,总不能巴巴儿地凑上去说:您别再找我做针线了,我不想跟你女儿做伴——那不是自找没脸么?!”

    明鸾笑说:“这有什么?她没有明说,你也没必要明着拒绝。明儿到了柳家,你只管跟柳太太说二伯父要出征安南的事,再透个口风,说二伯父要升六品百户了。州同也是六品官,虽然同级官员相比,文官地位比武官要高,但柳太太再蠢也不会叫个六品武官的千金给她闺女做丫环。”

    玉翟闻言先是一喜,继而又迟疑:“这样……会不会得罪了她?她虽没有明言,但一再派了婆子来试探我,已经等于是给我递了话了。我先前没推辞,如今父亲一升官就拒绝了她……她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势利人?”

    明鸾听得又好气又好笑:“她怎么想是她的事,你管那么多做什么?你这么在乎她的想法,莫非是别有用心?”

    玉翟顿时涨红了脸,双手绞着被头沉默不语。

    明鸾见她这样,倒有了些想法:“说起来……她儿子如今在全德庆都是有名的少年才子,你该不会是对他有了那心思吧?”不然又怎会既不想给柳太太做针线、给柳姑娘做伴当,又不想得罪了她们?

    玉翟咬咬唇,道:“谁有那个心思了?你少胡说!”说罢重新翻身睡下,就闭了眼睛:“不早了,赶紧睡吧,明儿还要进城呢。”

    明鸾撇撇嘴:“你躲什么?就算有那心思又怎的?如今两家也算是门当户对,你若真有心,跟长辈们透个口风,上门提亲去,不是比现在一个人烦恼强?”

    玉翟顿时恼羞成怒:“你胡说些什么呢?这也是你一个女孩儿该说的话?再说,我就告诉祖父去了!”

    明鸾嗤笑着翻身躺下:“得,我不说了,好心被当成驴肝肺,反正不关我事,我干嘛要操心?”然后双眼一闭,真睡过去了。

    玉翟却久久未能成眠,咬着被角,双颊通红,胡思乱想了一晚上,直到天边发白时,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没过多久,又叫明鸾起床的动静惊醒了:“怎么?天亮了么?”

    明鸾答道:“还早呢,我瞧你一晚上没睡好,多睡一会子吧。我去帮忙做早饭。”穿戴好就出去了。

    玉翟无论如何也没法再睡下去了,听着外头的动静越来越大,索性也起身梳洗好,走到院中,明鸾已经把早饭摆出来了。她见桌上的早饭以干粮为主,便问:“祖父不是不爱吃面饼么?怎么不做米粥?”

    明鸾笑道:“本来是要熬粥的,但今日你要进城,二伯娘与周姨娘要带着虎哥儿出门,做点干粮带着方便。”

    玉翟手中动作一顿:“昨儿晚上我怎么没听说母亲要出门?”

    “金花婶听说二伯娘哭闹的事,说愿意帮着劝一劝,就请二伯娘去她家做针线。周姨娘是要带着虎哥去柑园。”明鸾抬头看了玉翟一眼,“虎哥儿近来功课学得不错,二伯父奖励他玩一天,说好了让他去喂鸭子捉小鱼的。有周姨娘看着也能放心。”

    玉翟心中有些难过,低低地应了一声,道:“你今日若无事,陪我进一趟城吧?金花婶今日不去,我总不能独个儿出门。”

    明鸾要接待朱翰之主仆,怎么可能走开?家里虽有陈氏在,但有许多事她都不清楚,外院也需要留个人看守,便道:“祖父有事差我去做呢,怕是不能陪你了。金花婶没空,你去找其他婶娘们吧。”

    玉翟咬着唇看了她一眼,有些委屈,但没说什么,进屋去给章寂请安去了,不一会儿吃完饭,明鸾收拾了碗筷,她便回屋将做好的针线活打好包袱,带上干粮与装水的竹筒,往几家军户聚居之处而去。

    她运气不大好,几家军户的女眷都有事要忙,倒是有一家也打算要进城,可以让她搭个顺风车,只是没法陪她去柳家,甚至不能送她回来。玉翟只觉得诸事不顺,纠结得不行,但犹豫了半晌,她还是心一横,决定跟那家人同去。三妹明鸾比她还小两岁呢,都能独自驾车往来于德庆城与九市镇之间,她难道还没胆子坐别家的车进城,再一个人去柳家么?至于回来,去茂升元分号求助就是了。她去过几回,认得路。

    与那家人说好了,她连忙与那家人的孩子一道上车,无意中一回头,远远看见沈昭容正往这边走,还向她招手:“二妹妹,你略停一停,我有事找你!”她冷冷哼了一声,径自上车不理。不一会儿,车开走了,沈昭容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满腹委屈地蹲下身直想哭。

    杜氏喘着气跑过来问:“怎么回事?她没看见你?”

    沈昭容咬了咬唇:“看见了,我看见她看见我的,只是没理我。”

    杜氏跺脚道:“真真没礼数!章家毕竟是军中粗人出身,养的女儿也不懂规矩!”

    沈昭容怯怯地看向母亲:“如今怎么办?我听说她昨儿没进城,只当她今天还会与金花婶同去,没想到在金花婶家却只看见了章二婶……章二妹妹眼下进城去了,我们怎么办?等她回来么?”

    “等等等!等到几时是个头?!”杜氏想了想,冷哼道,“不等了!若不是担心章家会多嘴坏了你的前程,我们何必受这个委屈?!他们章家以为自己还是从前的南乡侯府么?不过是区区军户,也好意思在亲戚面前摆架子!”

    可沈家也同样是军户啊,甚至比章家还不如,家里只有一个余丁,章家还有个总旗呢。沈昭容小声道:“您别生气,如今我们还不能得罪了章家,且委屈一时,等到我们家东山再起,自然不必再受他家的气。”

    杜氏冷笑道:“即便是如今,我们也不必再受他家的气!”她压低声音对女儿道:“你方才没听金花那婆娘怎么说的么?章二丫头是往柳同知家去了!她给柳太太做了针线要送去,哼,小孩子家家的,会做什么?难道还能比我们母女俩强?昨儿她本该送针线过去的,结果误了,今日再去,人家岂会不恼?只要柳太太恼了,咱们就有机会了!章家能有今日风光,凭的是什么?还不是柳同知与江千户两人护着?江千户那小妾身份低微,没得丢了我儿的脸,若是能把柳太太拉到咱们这边来,咱们还怕章家什么呀?!”

    沈昭容听得大吃一惊:“母亲的意思是……那能行么?柳同知虽说位高权重,到底管不得我们这些军户,万一章家着恼……”

    “安心,我早有应对之策。”杜氏拍拍女儿的手,声音压得更小了些,“咱们只想着堵住章家的嘴,免得日后你寻到了好姻缘,会被他家坏事,可眼下就有一门好姻缘!柳同知家的公子今年只有十六岁(虚岁),不但生得一表人材,听说功课也极好,日后必然前程似锦。我打听得柳同知老家在信阳,信阳柳氏也算是名门了,你外祖母娘家就与信阳柳家联过姻,不过我听说他家这一辈的嫡支并不是‘信’字辈的,想必那柳信文是出自旁枝,虽说不如人意,眼下也顾不得许多了。你若能嫁给那柳家子为妻,即便一辈子只能屈就个寻常诰命,也比终身青灯古佛强!”

    “母亲!”沈昭容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这怎么可能?我们家只是区区军户,柳家怎么可能看得上女儿……”

    “谁敢看不上你?!”杜氏双眼一瞪,“我们沈家女儿,太子妃都做得,太孙妃也不在话下,区区一个信阳柳氏的旁枝子弟,还敢挑三拣四?!你别管了,这事儿就包在母亲身上!”

    沈昭容抿抿嘴,心乱如麻,但隐隐也有几分期盼,若是事情能成,那……

    她小声问:“母亲,眼下我们该怎么办?”

    杜氏一挺胸:“怎么办?跟着章家二丫头进城去!趁着她要进柳家大门时跟上去,怎么说也是亲戚,那丫头脸皮薄,断不敢当着人家的面跟我们翻脸!”

    且不说沈家母女如何算计,章家小院里也迎来了朱翰之主仆。朱翰之先进屋拜见了章寂,问候了他的身体,才道:“您老人家莫担心,我已经命人打听兄长的消息去了,一有准信便会立刻报给您知道。”

    明鸾在旁听得眉头一皱,没有吭声。

    章寂倒没说什么:“那一切就拜托殿下了。”说罢就开始咳嗽,咳得撕心裂肺的,吓了明鸾一跳,连忙去倒茶,章放章敞兄弟也慌忙上前替父亲拍背抚胸。章放还向朱翰之赔了不是:“老人家年纪大了,又受了几年苦,身子大不如前。今年自入夏以来,便有些消瘦,前儿听说了太孙的噩耗,几乎当场厥过去,把全家人都吓坏了。昨儿因我要去安南的事,父亲心里本就担忧,偏我那婆娘不懂事,还要哭闹,又把父亲气病了。若非如此,昨儿就该上山看你去的。”

    朱翰之面露忧色:“我不知姨祖父病情如此严重,是我怠慢了。可曾请了大夫来瞧?”

    “请过了,大夫还是那一套,要好生养着,放宽心,不能忧思伤神。可太孙的事又瞒不住他老人家,他天天都在担忧,怎么可能放宽心呢?”

    朱翰之隐隐有些了然,抬头看向明鸾。明鸾当然知道自家祖父的病情轻重,也猜到老人家这是故意的,见朱翰之望过来,便扭开头去。

    朱翰之更加确信了,但他还有些迟疑,就没有开口。

    “我没事……”章寂勉强出声道,“年纪大了,身子自然比不得从前,你们做什么这般大惊小怪?!”他冲朱翰之笑笑,“翰之啊,姨祖父没事,你别担心。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熬几年,估计能看到你们拨乱反正的那一天。你就放心回去吧,不必挂念我这老头子。”

    朱翰之眼圈微红,他虽猜到了章寂的用意,但看着对方一把年纪还要勉强自己,又有些不忍。说来那件事告诉章家人也不打紧,他又何必非要瞒着呢?犹豫了一下,他终于下定决心,透露口风:“姨祖父不必太过担忧,兄长必然会平安无事的。李家的船虽然沉了,但吕先生先前似乎提过,担心夏秋之际海上风浪大,有可能会改走陆路……”

    章寂顿时双眼圆睁,抓住了他的手:“此话当真?!”

    朱翰之重重点头:“我确实听吕先生这么说过,而且他们一路上遇事都会有消息传回来,虽说眼下还不知道兄长安危,但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章放兄弟与明鸾都露出松一口气的神色,明鸾还暗暗瞪了朱翰之一眼。她早就知道他是知情的,不然怎会表现得那么淡定?偏偏不肯透露半点口风,害得人家那么着急!

    章寂也安心地闭了闭眼睛,重新睁开时,脸上便带了笑意:“这就好,这就好……”又问:“你打算什么时候走?李家忽然出事,你早些回去也好。”

    朱翰之忙道:“我正要跟姨祖父说这件事呢,李家出事,恐怕是出了内鬼……”

    话音未落,院子里便传来沈儒平的声音:“章三奶奶,你今日可曾见到拙荆与小女?”

第十一章 更张(下)

    屋里顿时一静,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闭上了嘴。明鸾忙走到门边,透过门缝往外瞧。

    沈儒平正站在院门处与陈氏说话。陈氏自打朱翰之主仆进门,就搬了个小杌子到院里做针线,顺便望风,见了沈儒平来问,便不紧不慢地继续做着针线,声量却提高了几分:“今儿不曾见沈家嫂子与你家大姑娘过来,你往别处寻她们去吧。”

    沈儒平暗暗气恼,跺脚道:“她们一大早就出了门,只说是过九市来,结果我把镇上村里都寻遍了,也不见她们的踪影。若不是在这里,还会去哪儿?!”

    陈氏剪了个线头,状若漫不经心地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她们若来了,我必然知道的。这种事我也没必要瞒你。”

    沈儒平挠了挠头发:“既如此,我进去瞧瞧我大姐再走。”抬脚就要进院子。

    陈氏起身道:“对不住,今儿不大方便,你还是不要进来了。大嫂子方才吃过药,已经睡下了,你进去反而会打搅她。”

    沈儒平挑挑眉:“难道今日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在?”接着又摆摆手:“都是亲戚,有什么要紧?我进去瞧瞧大姐就走,难得来一趟,总不能叫我白跑吧?况且大白天的,大姐睡什么觉?”说罢真闯进来了。

    陈氏没料到他居然会如此无礼,想要去拦,又不敢伸手,只得追在他后面:“小点儿声,大嫂子昨儿夜里没睡好,早上好不容易才歇下,你可别把她又吵醒了!”

    明鸾在堂屋里看得暗恨不已,心想便宜老妈果真不是个望风的好手,技术不熟练啊,也不懂得撒谎。干嘛要直说沈家母女没来过?直接编上几句把人忽悠走不就完了吗?现在可好了,屋里一堆人,万一沈儒平看完沈氏直接闯过来可怎么办?让他看见朱翰之主仆在这里,事情就复杂了!

    沈儒平推开小屋的门探头进去瞧了瞧,果然看见沈氏在床上睡得正熟,他甚至叫唤了两声,也不见她醒转,正要进门去叫,便听得陈氏在身后略带薄怒地道:“大嫂子长年卧病,精神本就不佳,昨儿没睡好,早起就头晕得不行。如今好不容易睡熟了,你却非要把她叫醒,你这样还是她同胞亲兄弟么?!怎么就不知道体恤病人?!”

    沈儒平有些不耐烦,正打算驳回去,忽然想到如今自己正有求于章家,连忙换上了笑脸:“是我唐突了,那是我亲姐姐,我怎会不关心她的病情呢?”小心将门掩上,一边冲陈氏赔笑,一边往外走,忽然见到堂屋大门紧闭,又道:“老爷子在家么?我许久没给他老人家请安了,今日正好看望看望。”说着就直要往堂屋里来。陈氏措手不及,慌忙要拦,却已经来不及了。

    明鸾咬咬牙,就要闪身出去把人赶走,这时却有一只手从她身后伸出,打开了门。她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居然是朱翰之。

    朱翰之打开门,站在门槛里冷冷地看着沈儒平。沈儒平没料到他会出现在这里,顿时露出了惊愕之色,接着又十分不自在地道:“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朱翰之的态度十分冷淡:“我在不在这里,与你什么相干?赶紧给我滚吧!”

    沈儒平立时面露怒容,但怒容只维持了不到一秒钟,便换成了讨好的笑:“这话是怎么说的?好外甥,我怎么说也是你舅舅,许久不见了,舅舅怪想你的……你好象清减了呀?可是吃得不好?回头我叫你舅母做些好吃的,给你补一补……”

    朱翰之玩味地盯着沈儒平看,轻笑道:“奇怪了,这些话居然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他抬头看了看天,“这青天白日的,我竟是做梦不成?”

    明鸾在一旁忍不住偷笑。

    沈儒平讪讪地,瞥见屋里坐着章家父子,连忙冲着他们说:“章老爷子,你们家请了广安王过来,特地关了门说话,可是有什么要事要商议?怎么没跟我说一声啊?至少也得请了我大姐来。再怎么说,我们也是广安王的舅舅、姨母,他年纪小不懂事,遇到大事,总要有长辈帮着拿主意才行。”说着便要一脚踩进门槛里来。

    朱翰之却站在门前不动,他正挡在门中央,沈儒平又不能推开他,结果一只脚探进门槛里,人却进不来,姿势十分可笑。他抬头看看朱翰之,再低头看看自己的脚,总算明白了对方的意思,讪笑着缩回了脚,又心生一计:“广安王殿下,你看啊……虽说咱们从前有些误会,但总归是坐在一条船上的人。如今太孙出事了,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做,总该好生商量一番,才好做决断。你看,是不是让我……”

    朱翰之睨着他,只轻轻吐出一个字:“滚。”半点没有通融的余地。

    沈儒平脸色都变了。一向只有他看不起朱翰之的份,哪里轮到朱翰之在他面前耍威风?若不是因为太孙没了,他家想要摆脱流放罪人的身份,就得依靠燕王府与章家之力,他又怎会对着一向看不起的贱种卑躬屈膝?如今章家那么多人在场,要是这时候他退下去了,以后还能在他们面前直起腰来吗?

    于是他冲动了:“朱文考!别以为太孙死了,你就能得意。你如今也不过跟我们似的,是个见不得光的人,无权无势,依附燕王府而生!你甚至比我们还不如!我们虽是流放犯,好歹还能光明正大地过活,而你?不但要改名换姓,象过街老鼠一样躲着,藏着,将来朝廷把燕王给灭了,你就连性命都保不住!你有什么可得意的?!”

    朱翰之冷笑一声,仍旧睨着他:“我就是得意了,那又怎么着?你有骨气就别来讨好我啊!这般委屈是为了什么?想必是觉得兄长没了,无人替你们撑腰,知道我有可能得势,便过来巴结了吧?要巴结就得巴结好了,别既要巴结讨好人,又想人家敬着你捧着你,世上没有这么好的事,做了婊子就别想立牌坊了!”

    “你!”沈儒平气得直发抖,“好,你有种!但我提醒你,别以为太孙死了,你能出头了,就可以对我们家无礼。即便日后你成了九五之君,我们也是你嫡母的娘家人,你还要尊称我一声舅舅!若是胆敢对我们有半分怠慢,天下人的口水就能把你淹死!你要是想在史书上留下个暴虐不孝的恶名,就只管耍威风吧!”

    朱翰之脸上毫无畏惧之色,反而抱臂道:“说完了么?说完就赶紧滚吧。我没功夫应酬你。”

    沈儒平的脸色更难看了,但却没有转身离开的意思。

    明鸾有些担心地看了朱翰之一眼。虽然她觉得他这样说话挺爽的,但太孙没死,他这个态度,就不怕将来太孙知道了会不高兴吗?当然了,太孙还是重视自己的弟弟多于重视舅舅的,可是当太孙手里有权势的时候,未必不会为了给舅舅出气,让弟弟受一点小小的教训。

    但朱翰之显然没有这个顾虑,他只是朝陈氏行了一礼:“辛苦婶娘了,您不必理会这人,无论他说什么,都当他发疯就是。即便将来回去了,也不会有人因此怪罪章家的。”

    陈氏诧异地干笑着,看了明鸾一眼。明鸾小声对朱翰之说:“差不多就行了,万事留一线……”朱翰之抿抿嘴,转身回屋里去了。

    一直沉默旁观的章放清了清嗓子,沉声对沈儒平道:“行了,你先前那般刻薄,还指望广安王能敬着你不成?赶紧走吧,别自讨没趣。”

    章家一有人出声,沈儒平立时将气撒到他身上来了:“章老二,你们也别得意,太孙虽然没了,但我闺女还是他未婚妻子,身份还在,日后无论是谁坐了龙椅,都得敬她三分。”他伸手一指朱翰之:“别看他如今嚣张的模样,等他坐到那个位置上,就休想能象现在这般随心所欲。我女儿是他长嫂,他就得敬着,但凡有半分怠慢……”

    他话还未说完,明鸾就不耐烦地插嘴道:“你女儿是他哪门子的长嫂?还未过门的,有什么名份吗?说是有婚约,婚书在哪里?信物在哪里?有谁作证?你自个儿闺女都不乐意守一辈子活寡,天天在人前哭个不停,你也好意思口口声声以太孙岳父自居?!”

    沈儒平顿时一窒,目光闪烁,吱吱唔唔地说:“太孙也承认了的,你们都听见了,谁说我女儿不是他未婚妻子?你们敢撒谎说她不是么?!敢对着你们家祖宗说没有这回事么?!”心中暗骂:容儿那死丫头……

    明鸾嗤笑:“就算有婚约,那又能怎的?除了让你女儿一辈子嫁不了人,还有什么好处?如果是已经成了婚的,你还能跟人说你女儿是太孙的未亡人,这没成婚的也有脸这么说,你也太势利了吧?这是打算拿女儿的一辈子去换取一个皇亲国戚的虚名呢?!”

    “我们沈家本就是皇亲国戚,怎会是虚名?!”

    明鸾张嘴还要再驳,却被朱翰之拦下:“行了,他早已疯魔了,你与他讲理又有什么用?且由得他去吧。”她虽有些不服气,但想起太孙并不真是死人,这些话说得太多了也不好,便闭了嘴。

    朱翰之冲沈儒平笑笑,一点都瞧不出方才的冷漠:“你放心,令嫒与我兄长的婚约……虽说未能得到祖父、父亲与族中长辈们的许可,只是口头上的约定,但我兄长临行前曾再三重申,绝不会变卦,那我自然会尊重他的意思。令嫒就是我兄长的未婚妻子,不过什么未亡人的……我相信她是当不上了。虽说她当不上这未亡人,但若令嫒愿意为我兄长一辈子守身,那等到她年满六十岁的时候,我还是会向宗人府请求,赏她一个贞洁牌坊的。你就请放心吧!”

    他这话含含糊糊的,但听在章家人与沈儒平耳朵里,却是两个意思。在章家人看来,朱翰之既是在明言太孙未死,又在暗示沈昭容与太孙的婚约不受承认,燕王府会给太孙另外安排婚事;而在沈儒平听来,这话却是在明白告诉他,就算他告诉全天下的人,他女儿是太孙生前认定的未婚妻,沈家也休想凭着这机会搏得半点好处。若等到女儿六十岁的时候才能得一个贞洁牌坊,那能管什么用?到时候他连骨头都化成灰了!

    难不成真如妻子女儿所言,另结一门好亲事更为划算?但无论如何,死守与太孙的婚约是不行的,那只会让沈家得不偿失。沈氏的谋划失败,而沈家又与章家反目,接下来他该何去何从?

    沈儒平失魂落魄地走了。

    章敞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冷哼一声:“瞧他那副嘴脸,当初对广安王如何?如今以为太孙死了,就攀上来了,脸皮真厚!”

    章寂皱皱眉:“都少说两句吧,太孙对沈家还是很看重的。”他吩咐孙女:“关上门,在台阶下守着,别再让任何人闯过来了。”

    明鸾应了,看着屋门再度关上,回头瞧瞧陈氏。陈氏脸颊微红,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发:“我去瞧你大伯娘醒了没有。”

    明鸾拉住她道:“不用去了,她喝了那么一大碗药下去,至少也得睡到傍晚。您就继续在院里做针线吧,我去门外守着,时时留意路上的情形。若有动静,就立刻回报。”

    且不提明鸾与陈氏如何商议分工,堂屋里,章放试探地问朱翰之:“太孙既然很可能平安无事,殿下还对那沈儒平如此……呃……干脆,就不担心日后太孙知道了着恼么?而且方才听殿下所言,似乎太孙与沈家的婚约……”

    朱翰之笑笑:“二表叔,您不必担心。沈家女儿早在当年宫中为兄长选妃时,就已经被淘汰掉了。祖父与父亲生前都曾言,沈家女不可再嫁入皇家。兄长一向纯孝,又怎会违背父祖之命呢?虽说兄长愿意承认这桩婚事,但那也是为了报答沈家这几年的庇护之恩罢了,只要沈家能得到回报,是否娶沈家女为妻并不重要。燕王叔对沈家早有安排了,兄长想必会满意的。”

    这话是说,就算太孙平安,日后登基为帝,沈家女也不会入宫为后妃了?

    章家父子三人顿时松了口气。若不是碍于太孙对沈家的情份,他们又何必处处投鼠忌器?如今知道了燕王的安排,倒是少了许多顾忌。

    章寂重新提起正题:“方才殿下提到那李家沉船之事很可能是内鬼所为,不知详情究竟如何?”

    朱翰之忙道:“详情还未知,这只是我的推测。兄长并不在船上,而李家又一向在京中长袖善舞,朝廷无故不会对他家下手。从种种传言来看,李家这船又沉得不合常理,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内情。若当真是那金山卫的守将蓄意令李家船队沉没,那就只有一个可能——李家暗助燕王叔之事叫建文帝或冯家人知道了!沉了李家的船,既是为了断燕王叔的军费,也是警告之意。毕竟李家姻亲故旧者众,若要明白论罪,牵连太广了,吃力不讨好。但李家人又不傻,这等大事,怎会轻易让人知晓?哪怕是李家内部,也不是人人知道这件事的,知道的都是嫡系中绝对可信又能管事的人。事情既然走露了风声,那就肯定是其中一人泄露了机密,只是不知道这人是谁,又知道多少。”

    章寂听得神色肃穆:“若果真如此,这人倒未必真是嫡系中人,至少不是个深知内情的。若是知情,又怎会不知道李家船队南下,还有一个重责大任,就是把太孙接去北平呢?那人甚至有可能不知道船上都装了些什么东西,否则何需撒个风浪沉船的谎?直接找人扮作倭寇或海盗劫了船队,还能将船上的财货充盈内库呢!如今看来,吕先生因为担忧夏秋海上有风雨而改道,真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朱翰之恍然,笑道:“姨祖父想得明白,确实是这个理儿。”

    章寂想了想,道:“事情到了这一步,你是该早些离开了。不管路上有多少风险,你都不能再留在这里。李家既然出了内鬼,建文帝就一定会知道李家在广州的所作所为,万一顺藤摸瓜之下,查到你的行踪,岂不糟糕?”

    章放插嘴道:“别说查到广安王了,光是查到吕先生头上,就有可能让太孙身份暴露。只盼着太孙能赶在朝廷发觉前抵达北平。”

    章敞却有另一件担心的事:“要是李家那内鬼供出了我们……那可怎么办?!”

    章寂不悦地瞥了他一眼:“他能供出我们什么?我们什么都没做!”

    “可是……”章敞迟疑,章放赶紧给他使了个眼色:“三弟,没事的,等太孙到了北平,燕王就会起事,到时候朝廷哪里还有闲功夫管咱们?”

    朱翰之顿了顿,有些不自然地轻咳一声,道:“我打算明日就启程北上。姨祖父与两位表叔若想给大表叔与四表叔写信,不妨尽快写好,我替你们捎过去?”

    章寂叹了口气,微微点头:“那就麻烦你了。其实也没什么好写的,不过人老了,总是放不下儿孙们,想要问一问他们的近况罢了。”

    朱翰之笑应着,看了看紧闭的屋门一眼,又看了看章敞,犹豫了好一会儿,才迟疑地开口道:“有一件事……我想问问姨祖父与三表叔的意思……”

    章寂有些意外,章敞问:“是什么事?你尽管说。”

    朱翰之深吸一口气:“翰之今年十五岁了,差不多是到了说亲的年纪,只是身份尴尬,容貌又受损,因此一直不敢多想。在德庆暂住期间,一直多得三表妹照应,翰之心里感激,又生出仰慕之意,因此想问……想问问姨祖父与三表叔的意思,不知能否有幸……娶三表妹为妻?”

    章寂与章敞齐齐愣住了。

第十二章 质问

    谁也没料到朱翰之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章放首先醒过神,迅速看了三弟章敝一眼。章敝脸上露出惊喜之色,又有些不敢置信。这时朱翰之又问了一句:“三表叔觉得如何?若我能有幸得娶三表妹为妻,必然会将章家当成自己家人一般亲近照顾的。”章敝的表情仿佛马上就要答应下来了。

    章放见状心中暗叹,他留意到三弟的神色已经落入朱翰之眼中,想必后者补充的那句话也是针对这一点才有的放矢。他连忙碰了碰章敝的手,用眼色提醒对方,又看了章寂一眼,章敝这才清醒过来,恭敬地问:“父亲觉得如何?”

    章寂长长地叹了口气,问朱翰之:“广安王殿下,你忽然这样问,倒叫我们措手不及了。你是什么时候生出这个念头的?三丫头她是不是也知道?”

    朱翰之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三表妹大概还在恼我呢。因我不知道如何与女孩儿相处,总是说错话做错事,她想必以为我是在欺负她。我原有心跟她叙叙家常,好亲近一些,她却依旧一板一眼地,哪里想到我的心事?”

    章寂与章放闻言都松了口气,章敝却隐隐有几分失望,只觉得女儿实在没眼色得很,若不是老天垂怜,让广安王痴心不改,兴许就要失去一桩极好的亲事了。

    章寂没顾得上三儿子的心情,只是对朱翰之说:“殿下忽然提出这件事,真真叫我吓了一跳。三丫头自幼长于乡野,性子比不得一般官家闺秀娴静,学识礼仪都远远不足,如何当得起殿下错爱?”

    章敝露出更加不敢置信的神色,怔怔看着自己的父亲。朱翰之倒是不慌不忙地:“若她与那些常见的官家闺秀一般,我也许就不会倾心于她了。三表妹虽是长于乡野,但性情坚毅果决,又不失仁善,实在是难得。

    姨祖父,我是什么出身,您是知道的,有兄长在,谁还能真正瞧得起我?有心奉承我的,大都是存了利用我谋求更大权势利益的心思,这样的人,我也不想与他们为伍。只有象章家这样的亲人,才会真正把我当成是自家孩子一般关心。我早有心娶章家女为妻,又遇见三表妹,不但性情合乎我脾胃,还对我真心关怀,压根儿就没想过我的身份如何。不论我是太孙之弟,还是乡野草民,她的态度都是一样的。有这样的妻子得伴终身,我想我这辈子一定能过得很是舒心。”章寂神色放缓了许多,章放也听得有些动容,章敝更是满面激动,就差没嚷出声表示他愿意招这么一个东床快婿了。但前者却还有顾虑:“说真的,若你方才没告诉我们,太孙很可能还安然无恙,那么你此时求亲,我一定会婉拒。”章敝猛地转头看向他:“父亲?!”双眼睁得老大。章放也露出吃惊之色。朱翰之微微有些愕然,然后马上就肃正了脸色,有些紧张地看着章寂:“姨祖父……”章寂摆了摆手,示意化们先别忙着插嘴:“当年先帝与悼仁太子先后来劝服我,说我长孙女可以为太孙妃,我也坚决婉拒了,就是不想让章家这顶外戚的帽子世世代代传下去!外戚的名声岂是好听的?我两个习武的儿子虽能入军中历练,也有些成就,但两个习文的却只能闲赋家中,为何?不就是因为他们乃是外戚出身么?如今老二更是弃文从武,老三想要从科举晋身,怕是这辈子都休想了。幸好孙辈里头还有好苗子,若是老天垂怜,或许会让我们章家正正经经出个进士。”

    章敝的脸色一下就白了,他想起自己当年还是侯府公子时,自负文才出众,却从未得到仕林承认,当时他只以为是别人妒才,落魄后也曾隐隐想过,也许是自己才学不足,但此时听到父亲将原因归结到外戚身份上,让他的心情顿时复杂起来。

    章放的心情也很复杂,他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嫡子。当年爱子文骥与长房的文龙都是读书的好苗子,文龙文章作得好,但文骤对经史却更熟悉,可谓是一时瑜亮,他曾经幻想过,自己考不中进士,就让儿子去圆梦吧,结果这个梦在四年前的秋天完全终结了。父亲今日提起孙辈中的好苗子,就只剩下了文龙一人。

    朱翰之转念间已经明白了章寂的顾虑,柔声道:“姨祖父不必担心,兄长还在呢,我不过就是个闲人罢了,况且我一直隐姓埋名,即使在北平燕王府中,也是以燕王婶远房外甥的身份自居,别人并不知我〖真〗实身份。您若是担心将三表妹许给我以后,会叫人嘲讽是外戚,那我就索性弃了这个身份又如何?横竖在世人眼中,广安王朱文考早已死在四年前的东宫大火之中了。”“这怎么能行?!”不等章寂说话,章敝已经出声反对了“事情哪里就到这样地步了?三丫头能让你看上,是她的福气。向来宗室皇亲中也不乏与书香门第联姻的,谁会因为我们家闺女嫁了个王爷就瞧不起我们家?若殿下因此而放弃皇族身份,那也太荒唐了,这是生生要折我们章家的福寿啊!”

    “好了!”章寂冷冷地瞥了三儿子一眼,章敝顿时噤声,只是脸上焦色依旧。章寂转向朱翰之,微笑道:“不必如此。我只是说,如果太孙真出了事,这桩婚事我是断不会答应的,但太孙如今还安然无恙呢,这话不过是白说说。”

    朱翰之笑了笑,顺从地应了是,心中却暗暗庆幸,先前因一时心软透露了。风,否则此时他岂不是要遭殃?

    章寂抚着长须想了又想,章敝一直在旁紧张地盯着他的神色,章放有些看不过,生怕叫朱翰之看了笑话,忙拉着后者说起闲话:“一晃这么多年就过去了,记得当日悼仁太子在时,你还是个孩子,又瘦又小

    的,却最是乖巧懂事,每每跟在太子身后出门,从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步路。太子虽看重太孙,心里却极疼你这个小儿子,不肯让人拘束了你,只让你放心大胆地玩儿去,你却那样老实,从没调皮捣蛋过。如今几年过去,你已经长成大人了,也到了娶媳妇的时候……,他这般唠唠叨叨的,偶尔说到动情处,还要红一红眼圈朱翰之一边要应付他,时不时答上几句,一边还要仔细留意章寂脸上的神情,额角都冒出汗来了。总算等到章寂考虑完毕,清了清嗓子章放也就住了嘴,章敝与朱翰之皆是精神一振。

    章寂道:“殿下别怪我犹豫,先前我们家大媳妇强要太孙答应与她娘家侄女儿定下婚约,图一个日后富贵,我们心里都不屑得紧。如今你要走了,忽然开口求亲,若是我轻轻巧巧地答应了,岂不是自己打了脸?即便别人不说闲话,我们自家人心里也过不去。”

    朱翰之忙道:“您过虑了。这与沈家强求婚约完全是两回事。原是我主动求亲,可不是您强要我答应的。若有人敢说闲话只管让他来找我。”“唔”章寂顿了顿“这个道理我也明白。我能看出你的诚心,也觉得你是个好孩子……”朱翰之与章敝都面露喜色。

    “然而”章寂话风忽然一转,引得两人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儿“太孙平安的准信还未传来,燕王又起事在即,我们章家更是尚在流放之中,此时论亲事,未免有些不合时宜。况且三丫头年纪还小,不如再等两年等局势稳定下来,再议亲也未迟。”

    朱翰之怔了怔,抬手抹了抹额头,章敝则是着急地劝道:“父亲,只是定下亲事而已,三丫头又不是马上过门,她这个年纪说亲正合适…”章寂瞥了他一眼:“她两个姐姐都还未定人家呢,长幼有序,你急计么?”章敝张张嘴又泄了气。

    朱翰之重新露出笑容:“姨祖父言之有理,只是”他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头“我心里着急,明儿就要走了这一去,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再见到你们。若到时候您与三表叔给三表妹订了别的亲事可怎么办?我我一想到这个就恨不能即刻将事情定下来。”

    章寂笑说:“不必担心。三丫头还小呢,我不会这么早给她定下的。殿下只管安心回去,等日后我们在京城重逢,若你还未改主意,我老头子自然愿意成人之美。”

    朱翰之心中暗叹,但事情能有这个结果,也算是差强人意了,章寂这句话其实就变相等于应承了他的求亲,只是未能确定下来罢了。

    他笑着起身向章寂与章敝行大礼:“翰之就在京城恭候佳音了,想必用不了几年,就能等到那一天。”

    章寂手中动作顿了顿,脸上笑容不变,缓缓点头。

    时间已经接近中午,由于担心宫氏与周姨娘母子随时都有可能回来,朱翰之便提出告辞了。他要回山上小屋养粗蓄锐,等明日起程。

    此番北上比原计划…的时间提前了许多,加上李家有变,随行的人手大幅减少,他必然要多吃点苦头的,需要多准备一些。

    他走出章家院门时,明鸾还站在门外望风,回头见他出来,便问:“你们商量完了?这是要回去?”

    朱翰之点点头,柔声道:“午饭是不是仍旧由你送去?”

    明鸾只觉得有些莫名:“不是我还会有谁?”朱翰之抿嘴微微一笑:“我有话跟你说呢。”回头看看站在不远处的陈氏,行了一礼,便带着随从走了。明鸾一头雾水地回头看陈氏,陈氏就更糊涂了。

    朱翰之走在山路上,心情不错,只是仍有些失望与压抑。他在考虑一个担心多时的问题。

    一直跟随在后的随从乙忽然出声问道:“公子,您真的那么喜欢章家三姑娘么?即便有心求亲,也不必急于这一时。章家三姑娘还小

    呢,她前头还有两个姐姐,章大姑娘且不说,在流放地,章二姑娘是不可能嫁人的,您何必非得要在这时候求娶?”

    朱翰之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他:“我既然喜欢她,心急想定下婚约,又有什么可奇怪的?总不能等到她长大了,两个姐姐又出了嫁才去求亲,到那时候,兴许她父亲已经把她许人了。”随从乙笑笑:“您的话固然有道理,但小的却觉得,您这是急着让章家戴上广安王岳家的帽子呢。”

    朱翰之脸上的笑容顿时淡了:“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公子怎么糊涂了?”随从乙嘴角翘了翘“李家事泄,军费没了尚在其次,最要紧的是朝廷知道了主上的计划,岂有坐以待毙的道理?

    朝廷必然有所动作,而主上也要被迫提前起事,哪里还有闲心救章家人?即便主上有这闲心,朝廷也断不可能放过章家的,此时不提他家还好,一提他家,只怕就要大祸临头了”…

    朱翰之沉默不语,随从乙看了看他的神色,无所谓地继续道:“原本主上为了安抚开国公府与章将军,是绝不会弃章家于不顾的,只是如今李家事泄,起事提前,一切就不同了。开国公府与章将军若是不依附主上,朝廷也不会放过他们,与其等死还不如放手一搏,章家人自然就没有从前重要了。但若章家成了公子的岳家,章家三姑娘便等于是主上的侄媳妇,这又不同了。主上一向看重公子,自然不忍心叫公子伤心的,只是这么一来,主上就为难了。如此紧要关头,北平上下无人敢有一丝放松,哪怕是一点小错都有可能导致全盘皆输,可主上却还要为了公子而分心去想法子救人一”朱翰之看着他,眯了眯眼:“所以你想要说什么?”

    随从乙微微笑了笑,双手一摊:“小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提醒公子一声。早在出发南下之前,主上就曾经嘱咐过公子与吕先生的。

    只要太孙能安然抵达北平,别人都尚在其次,而太孙日前已经平安到达了,只要您尽快脱身回去,一切都会按照计划进行。连章将军与开国公都默许过,一切以大局为重,您当时也答应了的,为何如今却非要节外生枝呢?”

第十三章 剧变

    朱翰之似笑非笑地望着随从乙道:“我倒是小瞧你了。”

    随从乙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微微抬起下巴:“不敢当,小的也只是为了主上着想罢了。”

    “你一片忠心是好的,只是……”朱翰之顿了顿,目光转为凛厉,“自以为是地揣摩上意,又自作主张行事,可不是一个好手下该做的——是谁告诉你章将军与开国公都放弃了章家人?!”

    随从乙闻言一愣,继而笑道:“公子真当小的糊涂了么?当日您离开王府时……”

    “当日我离开王府的时候,燕王叔只跟我提过,此番前往岭南接兄长需得再三谨慎行事,若遇到危险,保住兄长性命最要紧,其他尚在其次。”朱翰之盯着随从乙,“当时无论是燕王叔还是吕先生与我,都只知道兄长是与沈家人在一起,直到抵达东莞后方知章家接走了兄长与沈家人。什么章将军与开国公府默许放弃章家人之说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他们当时来信所默许的可以放弃的人到底是谁?不用问你也应该知道吧?还能说出这番话,你若不是糊涂了,就是记性不好。一个探子,若是记性不好,那又要你何用?”

    他这最后几句话说得轻声细语,却听得随从乙头冒冷汗,方才的气炎顿时消去大半,但仍旧觉得不甘心:“当时主上、开国公与章将军以为太孙是与沈家人在一处,才会有此共识,即便太孙是与章家人在一处,结果也不会有所不同。沈家何尝不是章将军姻亲?章将军之妻当时还与娘家人同住一处呢,章将军夫妻恩爱的传言连北平都时有耳闻,既然他连心爱的妻子都可以放弃……”

    “妻子可以再娶,亲父兄弟却不可再有了。”朱翰之冷冷地睨着对方,“你这是把章将军当成是为了权势名利不惜牺牲至亲性命之人,此时只有你我二人知情便罢了,若是叫你家主上知道了,不知他可会因为你这个忠心耿耿的小卒子处处为他着想,便放任你给章将军冠上这个罪名?”

    随从乙脸色顿时煞白,他知道自己是踢到铁板了,有些话不可以再说下去,否则以对方的身份,真要追究自己失礼处,自己也是得不到上司庇护的。他深吸一口气,低头行了一礼:“是小的失言了,请公子饶恕。”

    朱翰之眯起眼睛,盯了他好一会儿,直盯得他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汗水都滴到脚边了,方才轻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随从乙顿了顿,头垂得更低了些:“小的代号是乙,公子只管这般唤小的便可。”

    朱翰之轻笑:“我要问的是你本名。我身边来来回回都换了两个阿甲,三个阿乙了,你不把本名告诉我,我只怕转头就会忘了你哩。”

    随从乙的脸色顿时涨红,死死咬住牙关,好一会儿才挤出一句:“您只管唤小的阿乙便是。上头是不许小的擅自透露本名的。”

    “是么?”朱翰之背过身,漫不经心地继续沿山路前行,嘴里吐出的话深深刺伤了对方的心,“我见你这般聪明能干,别人想不到的事你都想到了,只当你是个有名有姓的人物,没想到还是阿乙啊……等你拿回自己的名字时,再来质问我吧,在那之前,守好你的本分!别以为有几分小聪明,就能对人指手划脚,你可知道杨修是怎么死的?”

    随从乙汗流浃背,但心中却充满了屈辱的感觉。然而他也知道,朱翰之的身份不是他这种小人物可以轻动的,哪怕对方有自己的私心,会为燕王带来麻烦,闹到上司面前,也仍旧是他吃亏。不过他有信心,凭自己的本事,迟早会从一干小卒中脱颖而出,成为燕王身边的得力臂助,到时候,他绝不会再容许有人为了一己之私就让燕王陷入为难之中了!

    朱翰之虽暂时将那随从压制下去,却也知道自己除了威胁几句外,完全拿对方没办法,哪怕对方在与燕王府的人马会合后,把自己的所作所为上报燕王叔,引起后者的疑虑,自己也不能对他做什么。燕王府的人向来不必听从他的号令,只不过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全才随他留在此地,除了传递信息与打听些对燕王府有用的消息外,他就无法再命令他们做别的事了。如今他想要救章家人,自然免不了会对燕王的计划有所影响,燕王叔或许会体谅他的想法,但追随燕王叔的其他人却是未必。

    更要紧的事,那随从虽然态度可恶,但说的话并不是没有道理。朱翰之虽不曾听见章敬与常家人明说会放弃章家,可他还记得,当初他启程南下的那一天,燕王府接到章敬命人飞马送来的急信,表示一切以大局为重,先平安接回太孙要紧,其他人就先放着吧,不必为了太孙以外的人,打草惊蛇,也不必节外生枝去探望住在德庆的章家人。常家人离得远,没来得及传信过来,但他们在北平有亲信人手驻扎,也是常氏族人,话里话外透露的都是这个意思。

    从这几年里章敬与常家人的言行中,可以猜得出他们的想法。章敬与常家数年来也曾在暗地里往京城勋贵人家活动,希望能让章家获得特赦,只是一直没什么进展,随着燕王府与京城的关系越来越紧张,这种希望越来越渺茫了。而在陈家人捎去章家近况后,章敬得知侄儿侄女死了好几个,父亲妻子都有病在身,兄弟在军中挣扎,三弟还多次受伤卧床,心早就灰了一半,只觉得家人怕是难以救回了。而常家那头,为了维持西北局势已经花费了太多精力,光是要保住自家骨肉尚且不容易,更何况是隔了一层的妹妹的丈夫儿女?对他们来说,若是还有余力,章家自然是要救的,但若情况紧急,自身尚且难保,其他人也就顾不了这么多了。

    朱翰之心中苦涩,若非情势恶劣至此,他也不必费尽心思去保章家。只恨李家行事不密,使得燕王府计划泄露,必须要提前发动,否则他会更有把握救人。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也只能见机行事了。但是人……他是一定要救的!

    当朱翰之苦思之时,明鸾被祖父章寂叫进了屋里盘问:“你与广安王在一起时,他……他可有跟你说过什么……特别的话?”

    明鸾眨了眨眼:“您指的是什么话?他跟我说了很多话呢。”

    章寂轻咳一声,瞥了章敞一眼,示意三儿子开口,但章敞是文人性子,不免觉得自己身为父亲,跟女儿说这种有违礼教之事好象不大合适,便犹豫着不知该如何开口,最后是章放看不过眼了,插嘴问:“广安王可曾说过要娶你为妻之类的话?”

    这话问得直白,章敞差点没忍住冲兄长翻白眼,但马上又摒声静气等待女儿的回答。

    明鸾被三位男性长辈盯着,饶是再有小女儿心性,也觉得浑身不自在了,只能僵着脸答道:“啊……他说是说过的,但那是说笑的吧?他一向喜欢胡说八道,我从来没当真过。”

    章敞当即就没忍住,瞪了女儿一眼:“不管他是不是胡说八道,你总不能当他没说过吧?这种话一说出口,就不是玩儿的了!”

    明鸾扁扁嘴:“您放心,女儿没有忘记《女诫》上的话,也没忘记您的教诲。女儿是正经人家出身的女孩子,面对这种花花公子油腔滑调的胡话,当然是义不容辞地当面回绝啦!”

    章敞的脸色一下就白了。章放在旁看了他一眼,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章寂在心中暗叹,觉得这话倒跟朱翰之所言对上了,便尽可能和颜悦色地对孙女道:“他还是个孩子,明明有心与你亲近些,却总是说错话,你不要恼他。他并没有恶意。”

    明鸾听得有些奇怪:“他有没有恶意我不知道,但他说话总是不明不白的,明明知道太孙没有上李家的船,还要瞒着我们,我要他给个准话,他还东拉西扯地,连求婚的话都说出来了,吓了人一跳,就是不肯透露口风。今天如果不是祖父一再追问,他只怕还要继续捂着呢。这种人我干嘛要跟他亲近?他爱耍心计是他的事,我可不乐意身边的人冲我耍心计。”

    章寂顿了顿,叹道:“罢了,你如今还小,说这些做什么?你的婚事,日后我会做主,不叫你吃亏就是。”

    明鸾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老爷子这是什么意思?怎么会忽然说起她的亲事来?难道朱翰之对他们提过什么?

    她正要追问,章放却抢先了一步:“父亲,广安王今日那番话确实有些突然了,叫人措手不及,三丫头才多大?他若有意,大可以等咱们家回去了再提,如今既无媒妁,也未经长辈点头,他就擅自开了这个口,儿子总觉得心里不踏实。”章敞在旁插嘴:“这有什么?他已是无父无母的人,燕王虽是他叔叔,却又远在北平,还是堂叔,他为自己的终身着想,又有什么不对?”

    明鸾听得睁大了眼:“他到底说了什……”

    话音未落,章寂已经叹息出声:“我也有所察觉了。恐怕局势不妙啊……李家事泄,燕王府的盘算兴许已为朝廷所知了。”

    章家兄弟俱大惊失色,明鸾也顾不得先前的疑问了:“祖父,您这是什么意思?燕王府的计划要失败了吗?”那可真是糟糕透顶!

    章寂叹息着摇头:“他们准备了不是一年两年了,若太孙能及时抵达北平,虽然仓促些,倒也不是不能起事,只是难免有些不足之处。别的且不说,当日老大在信里就曾提过,今年秋冬时节会与蒙古有一次大战。我猜想,燕王府原本的计划应当是打算年末战一次蒙古,让蒙古大军元气大伤,几年内无法再战,然后等明年天气回暖后,再对京城发动。这么一来,今冬明春之际,老大就有机会凭军功将我们赎回去。”

    章放脸色都变了:“可如今事情泄露,对蒙古的大战还未开始,大哥也来不及赎我们,一旦燕王府起事,大哥万一事涉其中,那我们岂不是……”

    章敞的脸色更加苍白了:“那我们该怎么办?!大哥怎能不顾我们呢?!”

    “慌什么?!”章寂瞪了他一眼,“那是你亲兄长,你怎能不信他?!”

    “现在不是我信不信他,而是他能不能救我们!”

    明鸾也插嘴问:“大伯父不是在辽东驻守吗?他也要参与燕王对京城的进攻吗?”

    这话倒提醒了章放:“是了,他一向是负责抵御蒙古的,如今对蒙古一战尚未开始,大哥不会轻易离了边界,这么一来,兴许他不会参与燕王府的计划……”

    章敞却道:“可他已经是燕王的人了呀?!如果燕王事败,他必定是要受牵连的!”他越想越怕,不由得顿足捶胸:“大哥好好的怎么跟燕王混在一起了呢?他若老老实实守在辽东,又怎会有如此大祸?!这回我们家是真要被连累了!”

    “你给我闭嘴!”章寂骂了三儿子一句,又对二儿子道,“且不必担心,这种事我们能想到,你大哥又怎会想不到?我瞧他这几年行事还算谨慎,只在抵御蒙古一事上附和燕王府,别的倒不显。若是燕王府起事后,他一心抵御蒙古大军南下,不参与燕王对京城的进袭,那事情倒还有转机。你既然要去安南,就只管安心地去,不必出头,但能抓住的机会千万不能放过。若你能立下一份功劳,咱们家就稳当一分。即便朝廷真的知道了,你在外头,还有一线生机,若真到了那一日,你也不必顾虑家里,只管逃走,能保一命便是一命!”

    章放眼圈立时就红了,章敞在旁怕得直发抖,明鸾则暗自胆战心惊:事情真的危急到这种程度了吗?不行,她得去找朱翰之问个清楚。如果燕王府真的要提前起事,而章敬又不得不参与进去,成了造反派的话,那她就得准备跑路了,她可没那么啥,明知道是死也要等着别人来杀!

    匆匆准备了一些饭菜,明鸾借口送饭,急急离家上山去了。离着小屋还有几十米呢,她远远瞧见朱翰之开门出来,便立刻奔了过去:“我问你,现在北边的局势是不是很紧急?你们要提前动手了吗?!”

    朱翰之见了她先愣了愣,接着张张口,却没说什么。明鸾看着他身后背了包袱的两名随从,其中一人满头大汗的,似乎是先前派去打听消息的那个,不由得有些迟疑:“你们这是……打算去哪儿?”

    朱翰之抿了抿唇,沉声道:“刚刚从肇庆府传来的急报。李家泄密的内鬼是他家留在京城的一个庶子,已经向朝廷招供了李家在广州的一些布置。锦衣卫刚刚追查到广州来,知道李家船队曾经派出几个人前来德庆,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到了。所以我……我马上就要走了。”

    明鸾呆住了。

第十四章 准备

    他要走了?马上就要走?那……她怎么办?章家怎么办?!

    明鸾的声音有些颤抖:“锦衣卫查上门了?那……我们家会怎么样?”

    朱翰之伸手按住她的肩膀,让她觉得心里略安定了些:“没事的,他们查不到我,而你们在这里却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他们顶多是怀疑……燕王府派人来看望老爷子,为了你大伯父的缘故……”

    明鸾吞了吞口水:“那……不是等于告诉他们,我大伯父真的跟燕王成了一伙了吗?”

    朱翰之想了想:“你回去跟你祖父、伯父和父亲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想出个能糊弄人的说辞,比如……燕王府确实有意拉拢你大伯父,但你大伯父还没答应。”

    明鸾脑子转得飞快,马上想到:“燕王府的人想让我祖父帮忙劝说大伯父,但是祖父觉得……皇上已经登基好几年了,天下也算是太平,若战乱再起,苦的还是百姓,因此没答应燕王府的请求。那几个人有些生气,很快就离开了,但不知去了哪里。”

    朱翰之眼中露出赞许之色,微笑道:“我倒盼着姨祖父能对来人稍稍做一回戏,可惜,以他老人家的脾气,怕是不愿意的。”

    明鸾深吸一口气:“全家性命要紧,他老人家要是不愿意,那就由咱们这些小辈来代劳好了!”

    朱翰之抬了抬手,但到半途又重新放下,轻声道:“锦衣卫的人不好糊弄,你们最好事先准备好说辞,顺便弄点人证物证,让他们查去。”

    明鸾点点头,看看朱翰之,又有些迟疑:“你……你这一走,是要回北平去了吗?”

    朱翰之苦笑着点头:“我们也许要过很久才能再见了,你……”

    他还未“你”完,明鸾就忽然想到先前的疑虑,忙抓住他的手追问:“燕王府是不是打算提前起事?我大伯父会负责什么?朝廷会不会知道他参与了这件事?会不会迁怒我们家?你不能什么都瞒着,不论是多糟糕的情况,你也得给我一个明白,不能让我们糊里糊涂地送死!”

    朱翰之若有所思地问:“若朝廷知道大表叔参与了燕王叔的起事,要拿你们泄愤,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当然是跑啊!”明鸾睁大了眼,“这里到处都是山,大不了跑进山里象瑶民一样生活。所以,你们一定要努力,只要你们打进了京城,推翻那谁,我们就不用躲起来了。你们早一日做到,我们就早一日脱困,可别让我们等太久!”

    朱翰之眨了眨眼:“若是……我们没能打进京城呢?”

    明鸾瞪着他:“朝廷两线开战,建文帝手下能撑场面的将领远赴安南,你们拉拢了一帮大将,兵力也不少,还早在几年前就开始在京城布局,建文没什么政绩又是篡位上台的,你们还有个名正言顺的太孙在,名分、物议、情报、指挥能力都占了上风,还打不进京城?!”

    朱翰之轻咳一声:“我只是说万一。”

    “没有万一!”明鸾仍旧瞪着他,“要是没有把握,那还不如不要开始!你以为这是玩家家酒?失败了重头再来?那是要死人的!死的还是千千万万的人!既然开始了,那就做到最好,说什么万一?要是有那万一,那就把那万一从一开始就消灭掉!”

    说到最后,她几乎是冲着朱翰之吼了,朱翰之一时被她气势所迫,呆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赔笑说:“三表妹,你且冷静些……”

    “我冷静不了!”明鸾用手飞快地扇着风,“熬了这么多年,眼看着总算过上安稳些的日子了,又出了这种事,搞不好随时会小命不保,你叫我怎么冷静啊?!”她急喘几下,冷笑道:“姑奶奶才不要束手待毙呢!反正都是要死的,还不如跟他们拼了!”

    朱翰之想起那把柴刀,顿时冒冷汗了:“三表妹,你别冲动,还不到你亲自上场砍人的地步,万事有我呢,我会想办法的。放心,章家是我救命恩人,若没有你们,我早就死了,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置你们于不顾的。”

    明鸾飞快地瞪他一眼:“你都要走了,要怎么想办法?如果事事都要靠别人,死了都白搭!”她才不要把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上呢,尤其那个人还不肯对她说老实话!

    朱翰之抿了抿唇,神色有些僵:“我说到做到,你只管放心!”

    “我没法放心!”明鸾继续瞪他,“要不你就跟我说说,你有什么计划?哪怕只是个大概呢,还有实施的时间、地点什么的,我这边也可以配合你一下。”

    朱翰之面上不露,心中却在苦笑: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哪里能想出什么办法?不过人他是一定要救的。也许……他不能再固执地坚持独善己身的想法了,燕王叔的计划,他需要参与得更加深入,也许危险会更大,但是,他可以获得更大的权柄,不但有能力救自己想救的人,也可以不再受那些小人的气。

    明鸾见他这个反应,就觉得他是在说大话,心里不由得生气起来。就象之前他总是对她说什么喜欢呀倾心呀,还吹《凤求凰》的曲子给她听,可当她想知道事关章家未来的太孙安危时,他就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实话。现在他可以打包票说他会有办法救章家的,但如果事到临头他没办法了呢?难道章家所有人就真的送死了?

    明鸾打从心底里不愿意将自己的未来完全寄托在别人身上,很想要驳一驳朱翰之,但话到嘴边,她就看见他眼中露出了坚毅之色,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似的,不由得怔了怔。这一缓,她的理智就压过了怒火,想到家中长辈们的嘱咐,又想到朱翰之正急着要走,他身后有个随从已经好几次露出要催促的神色了,她最终还是忍住了冲动:“好吧,这一时半会儿的,要你马上就想出办法来,也太难为你了。你还是快点离开吧,路上小心点,多保重身体,还有谢谢你刚才的建议了。”

    朱翰之见状微微皱眉,低声问:“你不相信我?”

    那是当然的,她凭什么相信?但明鸾没有明说,只是道:“当然相信了,但现在不是情况紧急吗?你先走吧,路上慢慢想办法。”

    朱翰之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随从乙终于忍不住上前催促:“公子,该动身了,我们必须得在天黑前离开德庆州。”朱翰之瞥了他一眼:“知道了。”随从乙还要再说,被同伴扯了一把,才不甘不愿地退了下去。

    朱翰之转头望回明鸾,微微低头道:“我知道你并不相信我,但我还是要说,我会想办法救你们的,请给我一点时间。我走之后,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好好……照顾姨祖父,我相信我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明鸾抿了抿嘴,没有说什么。

    朱翰之从怀中掏出一物,正是那夜在悦城吹奏过的竹笛,他将竹笛递给明鸾,道:“这东西……我带着上路也没什么用处,表妹拿去玩儿吧,就当……是个念想。”

    明鸾怔了怔,很想要推拒,但朱翰之却二话不说将竹笛塞进了她手里,冰凉的手心瞬间感受到了笛身的温暖,不知怎的,明鸾的动作忽然迟疑了,她对上朱翰之的双眸,手里握着竹笛,竟一时心软下来:“那……就多谢了。”她犹犹豫豫地递上篮子:“这里是给你们准备的午饭,都是些饼子、包子什么的……还有一壶热茶,你们带着路上吃吧。”拿这个当回礼好象有些不合适,但她现在身上没有别的东西了。

    朱翰之微微一笑,接过篮子抱住:“多谢。”顿了顿,“那么……多保重了,替我向姨祖父与表叔、表婶们告罪。”

    这是真的要告别了吧?明鸾暗暗叹了口气,嘴角弯了弯:“我知道了,再见,多保重。”

    朱翰之再深深看了她一眼,方才抱着那篮子,带着两名随从快步往山下走去。

    明鸾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山林中,便闭了闭眼睛,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从现在开始,章家又要准备作战了!

    章寂父子三人对朱翰之的忽然离去觉得很是意外,听明鸾说了原委,都严肃起来。章寂心里虽然不愿意,但为了保全家人,保全远在辽东的长子,也勉强答应了做一场戏,只是他不希望直接将罪名归到燕王头上,因为燕王此番反正,是寄托了无数人的希望,即使李家行事不慎致使计划泄露,他也不愿意供出燕王,使得章家成为朝廷问罪燕王的证人之一。因此众人决定稍稍改变一下说辞,只说燕王欣赏章敬,有意提拔,听说章敬深为流放岭南的家人担忧,便特地派了人过来探望章家人,捎上些药物、金银,安抚几句,再请他们写封信向章敬报平安,章寂担心这么做会被朝廷怀疑他们结党,就婉拒了,还把药物、金银都退了回去,燕王府派来的人觉得他们有些不识好歹,很不高兴地离开了,云云。

    四人商量好了说辞,又叫了陈氏进来合口供,章放又决定找机会向百户所里几个性情直白又大嘴巴的士兵透露一下这件事,好让他们做个人证,再把几个月前章敬托茂升元的人捎来的家信稍作改动,仔细放好了以备万一,只等锦衣卫来人了。

    然而,这些做法也不知道是否能打消锦衣卫的疑虑,明鸾心里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小声向章寂提议:“祖父,咱们要不要准备一下,万一有事,就逃到山里去躲起来,或是逃到外地避开?”

    章寂一怔,若有所思:“哪里能找到躲避之处?”

    “德庆乃是瑶民聚居之处,他们从前都是住在大山里头,官府一般都要费好大功夫才能找到他们。我想向瑶寨那边打听一下,若有万一,也好找个隐密之处躲藏。”

    章放忙道:“这样也好,万一真的出事……”章敞却插嘴问:“那能躲到几时?既是瑶民弃了的地方,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官府也未必不知其所在。”

    明鸾说:“只要躲上一阵子就好了,燕王正要动手呢,等到他们失败了,我们就能出来了。而且这样也有一个好处,万一朝廷发现大伯父是燕王的人,要抓我们问罪,我们也可以逃过去。”

    章敞不出声了,章寂便道:“先悄悄打听着,只是需得保密,别走漏了风声。”明鸾郑重点头应下。

    陈氏见事情都议得差不多了,便问:“天色不早了,咱们先吃饭吧?明儿还要进城一趟,跟马贵套好说辞呢。”

    明鸾这才发现外头天都快黑了,忙笑说:“差一点忘了时间,母亲,我这就做饭去!”向祖父等人辞了出来,去了厨房,周姨娘已经把饭做得差不多了,正炒菜呢,抬袖抹了把汗道:“三姑娘,这里有我呢,你去把碗筷摆摆就行了。二姑娘方才回来后,就一直闷在屋里,也不知是怎么了,你不如过去瞧瞧?”

    明鸾应了,在院中摆好桌椅碗筷,就走到房间门口探看,果然见玉翟坐在床头,板着脸不知在想什么,也不点灯,便笑问:“什么时候回来的?二姐姐这是在生气?谁惹着你了?”

    玉翟见是她,顿时打开了话匣子:“别提了!三妹妹,今天好不晦气!我居然遇上了沈家那死丫头!”

    明鸾有些意外,玉翟一向很注重言行,虽然讨厌沈昭容,但还真没这般骂过对方,忙问:“她做什么了?你今天不是去柳家了吗?她也进了城?”

    “不但进了城,还是跟着我去了柳家!”

    原来今日玉翟偶然遇上沈昭容,没理睬她就上车进城去了,才到了柳家门口,叫了门,杜氏与沈昭容母女俩就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人家柳家的婆子见了还以为她们是一起来的,玉翟本要解释,杜氏居然抢先声称是章家的亲戚,今日是护送玉翟过来的。玉翟本就觉得自己独自上门有些不好意思,更担心在柳家人面前驳斥亲戚,会显得自己刻薄无礼,只得强忍住气,由得那婆子领着她们三人到了柳太太跟前。

    柳太太大概已经听说了章放升官之事,对玉翟客气了许多,先是恭喜了她一番,又表示不好再劳烦她给自家做针线,叫她得了空多来家里玩,跟自家女儿交交朋友。玉翟见不用自己开口,事情就得到了解决,心里还很高兴呢,主动开口安慰对方,说柳姑娘只是年纪小贪玩些,等大了自然就懂事了之类的。

    不料杜氏忽然插嘴说起了女孩儿的教养很重要,不能等闲视之,然后拿出自己培养女儿的经验给柳太太介绍了一番,引得柳太太连连提问,看了看沈昭容,问了些问题,便忍不住称赞,倒把玉翟冷在一旁。等到玉翟坐了一个时辰,觉得无趣了要告辞时,柳太太已经试完了沈昭容的针线与诗书,正打算让人传了茶点来,要看后者的饮食仪态呢。

    玉翟对此忿忿不平:“真真是岂有此理!那死丫头会的东西,我也会,还做得跟她一样好!凭什么柳太太眼里只看见她,倒把我丢在一边了?!沈家人的脸皮也真厚,这分明是在王婆卖瓜呢!”

    明鸾听得眉头直皱:“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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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鸾介绍:
这年头流行穿越,她也穿了一把
成了侯门千金,正室嫡女
姨娘庶弟堂姐表哥样样齐全,她以为这是个宅斗文
忽然发现自家跟朝廷夺嫡拉上了关系,原来是个权谋文
一转眼,父祖获罪流放,家眷回乡,好吧现在是种田文了
什么?她也要跟着去流放?
其实这是个坑爹文吧?!
斗鸾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斗鸾,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斗鸾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