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伴当
柳太太之前对玉翟关注,是因为觉得玉翟教养礼仪好,想让她给自己的女儿做伴当,这是一个介乎伴读与丫环之间的角色,需要在柳家长住,表面上是与柳姑娘为友,实际上地位要低许多。相传柳姑娘性情顽劣又娇纵任性,给她作伴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现在玉翟有了个升作百户的父亲,身份地位不比柳姑娘低,柳太太自然不可能再寻她充当这等角色了,另找人选也是人之常情,但沈家这般积极送上门又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们打算让沈昭容去给柳姑娘做伴当?他们一向自视甚高,处处以皇亲国戚自居,将沈昭容视作未来国母,如今倒愿意做这种事了,不会是因为太孙出事,他们自知无望,就破罐破摔了吧?
明鸾回想起白天时沈儒平甩狠话的样子,又觉得不象。他们要是愿意放下身段,也就不会当着朱翰之的面耍狠了,更不会对章家人毫不客气。在他们不知道太孙平安的情况下,朱翰之也许会决定他们的未来,但在眼下,朱翰之对他们还没有直接的影响力,可是章家却不同,一直以来若不是有章家在背后支撑,沈家早就死绝了,他们想要在德庆过得好些,绝对离不开章家的助力,除非他们能找到另一个靠山……
明鸾忽然警觉起来:“沈家人是打算攀上柳太太吗?如果沈昭容给柳姑娘做了伴当,柳太太会不会因此而厚待沈家?”虽然她自信柳同知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跟章家交恶,但一想到沈家有可能借柳家的势打个翻身仗,她就觉得好象吞了个苍蝇一般恶心。
“不能吧?”玉翟倒是有些迟疑,“这怎么可能?不过是个伴当罢了,况且沈昭容能不能做好还未可知。”她顿了顿,探头瞧瞧外间,凑近了明鸾降低声量道,“三妹妹,我告诉你一件事儿,今日进柳家时,我在后宅遇见一对母女刚刚从柳太太那里出来,瞧着打扮也挺体面的,领路的婆子说是城里一个秀才的妻女,那女儿有十四岁了,前些日子给柳姑娘做了几天伴当,就被赶回家去了,她母亲带着她哭哭啼啼地上门赔罪,柳太太连个好脸色都没给。婆子们面上客气,背地里都瞧不起她们,我听一个相熟的婆子口风,似乎是那秀才的女儿在柳家时,曾遇见过柳公子,还说了些不大得体的话……”
明鸾张大了嘴,也凑近了小声问:“她怎么个不得体法了?难道……她勾引了柳璋吗?”
玉翟两颊一红,瞪她道:“什么勾引不勾引的?你一个小女孩儿从哪里知道这些话的?”
明鸾哂道:“二姐姐,你就别装纯洁了,咱们又不是在深宅大院里没见过世面的千金小姐,成天跟村里人混在一起,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啦,我就不信你不知道这些话!”
玉翟脸更红了,嗔了明鸾一记,小声嘱咐:“在人前可不许这样。”方才继续道,“她做了什么我不知道,但这种情形不是头一回了,如今德庆城中想将女儿嫁给柳公子的人家不知有多少,柳家对此倒是兴趣缺缺,一直不理会上门的媒人。就因为连着寻了两个读书人家出身的女儿都是这般,柳太太才会坚持要找我的。如今沈家人毛遂自荐,别的倒罢了,若她们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书香门第,只怕柳太太未必喜欢呢!”
明鸾想了想那个情形,不由得偷笑:“那才好呢,让她们以为这真是个肥差。”但也有些担心:“沈昭容最会装模作样了,我母亲从前也说过她礼仪风度比咱们姐妹强,差不多可以跟大姐姐比,说不定柳太太真会看中她。我倒不怕她做上伴当,就怕沈家人拉下这个脸,是有别的盘算。”自家还在为即将到来的锦衣卫担忧不已,沈家人却在背地里搞小动作,真叫人不爽。
玉翟不以为然地道:“他们能有什么盘算?若是有本事的,早就出头了,也不至于到现在还要靠大伯娘暗地里周济。”说到这里,她欲言又止,只是看看门外,再看看明鸾,又闭了嘴。
明鸾看出她有话想说:“你要说什么?只管跟我讲,我不告诉人就是了。”
玉翟抿嘴笑着摇头:“非礼勿言。那些话我原不该说的。你也别问了。”
明鸾撇撇嘴:“一定是大伯娘的坏话。”
玉翟脸一红,嗔着推了明鸾一把:“别说了,咱们帮着开饭去吧。横竖如今我也推了柳家的活计,日后不必再为此烦恼了。柳太太连遇上两个女儿的伴当都对柳公子失礼,即便沈昭容真的进了柳家,也未必能得意。咱们且不必担心这个。”
明鸾与玉翟姐妹俩都不觉得沈昭容能在柳家得到什么好处,但她们不知道的是,在玉翟离开了柳府后,杜氏与沈昭容又坐了很长时间。杜氏绞尽脑汁回忆从前做翰林家少奶奶时教导女儿的经验,还有太子妃教导侄女、外甥女们时说过的话,以及京中几个高门大户千金的传闻,把这些一一说给柳太太听,听得柳太太津津有味,问了又问,甚至还把女儿柳燕儿叫了来,让她一起听。
柳燕儿起初觉着无聊,更觉得沈昭容一直端坐在侧,很是呆板,听说她有可能会成为自己的伴当,心里就不乐意,打算要恶作剧一把,吩咐丫头给杜氏与沈昭容添茶点时,送上放了大量盐的茶水与混进糖油酱醋难吃得要死的点心。结果杜氏当场就僵了脸,极其勉强才将茶水咽下,虽然没有失态,但谁都瞧出她喝的茶水有问题了,倒是沈昭容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十分优雅,还适时表现出对茶水清香的赞叹之意,又夸奖柳家点心做得好,美味地道,柳燕儿怀疑丫头没对她的点心做手脚,亲自尝了一口,立时就吐了出来,这才知道原来沈昭容一直在装呢。
经此一事,柳太太就觉得那杜氏有些夸夸其谈,倒是沈昭容的礼仪真真好,对她的喜爱又添了几分,但听说她只是个军余的女儿,又有些犹豫了,觉得还是仔细考虑考虑再做决定。就在这时,柳璋回来了。
柳璋刚从学里回来,就听门上说今日家中来了娇客,一打听,居然是熟悉的章家二姑娘,连忙回房换了衣裳梳洗一番,便来向母亲请安。他既有心要见章玉翟,自然不会听说有女客便回避,到了母亲跟前,还特地表现得比平时更为斯文优雅,结果一抬头,哪里有章玉翟的影子?顿时失望了。柳太太问起他在学里的情形,他也是心不在焉的,直至柳燕儿跟他说起在座的两位是章家亲戚,章二姑娘已经告辞离开了,她表姐妹却留了下来,他方才留意到沈昭容。
沈昭容跟着玉翟进来时,也曾遇到那对秀才的妻女,知道些许隐秘之事,明白要与柳姑娘交好,就绝不能表现出对柳璋的企图。因此,她虽然看见柳璋长得眉清目秀、斯文有礼,心跳立时加速,面上却表现得十分矜持,默默地行过礼,便退到一边,低着头,盯着自己的绣花鞋,仿佛完全对柳璋没兴趣,这让柳太太看了相当有好感,觉得她果然是大家闺秀出身,翰林家的小姐就算落魄了,也比秀才的女儿强一百倍。
柳璋看着沈昭容端庄的模样,便不由得想起了玉翟。玉翟当日在山上拐了脚,那般狼狈,也不忘仪态,莫非大家子的女儿都是这般?想他们柳家虽是姓柳,也住在信阳,却是几十年前才迁过去的,与风光的信阳柳氏原不是一支。他家连宗依附过去,但在信阳跟真正的柳氏子弟地位不可同日而语,托了同姓柳的福,父亲得进柳氏族学读书,挣得个进士功名,光宗耀祖,却已是家族的极限了。母亲出自小乡绅之家,读过两年书,识得几个字,但论风度见识却远远比不上信阳柳氏的女眷,便趁着走亲戚拜访之机,处处留意柳氏女眷的言行,极力模仿,也能学得六七分,在外很是有面子。但有些东西不是外人想学就能学到的,柳璋深知自家母亲妹妹的不足之处,对玉翟这样真正出自大家的姑娘便很是另眼相看。
柳璋走了神,视线却一直无意识地停留在沈昭容身上,沈昭容只当他是在看自己,脸越来越红,好不容易才维持住端庄冷静的形象,心却跳得飞快,想起自幼相熟的太孙,虽也称得上是彬彬有礼,但相貌却不如柳璋俊秀,也从不会象柳璋这般一直盯着自己看,似乎一见倾心。她的心在发热,觉得母亲的想法也有些道理,而且很有机会成事。
柳太太留意到儿子在盯着沈昭容看,心中有些不悦。虽然沈昭容确实长得不错,称得上是美人,风度礼仪都极好,教养也佳,但眼下只是个军余的女儿,给女儿做伴当倒罢了,却远远配不上儿子,连给儿子做妾的资格都没有,如今瞧着沈昭容还算知礼,但万一儿子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那可怎么办?她重重地咳了一声,怪怪地看了沈昭容与杜氏一眼,便开口打发儿子走人:“你在学里累了一天,早些回去歇着吧。”
柳璋醒过神来,笑着应了,还道:“父亲昨儿说好了今日要问儿子的功课,儿子回去温习温习,也免得一会儿出丑。”
柳太太最高兴见到儿子好学,心情又好起来:“去吧,晚上我叫厨房给你做你爱吃的菜。”柳燕儿不依:“娘,让哥哥多陪我玩一会儿吧?”柳太太瞪她一眼:“你当你哥哥都象你似的,一天到晚只知道玩?今年春天你哥哥成了秀才,秋天大比就要下场,时间本就不多了,哪里还有功夫陪你玩?!”
柳燕儿不乐意了,眼看着就要闹起来,沈昭容忽然开口微笑道:“柳姑娘,你哥哥是读书人,一心苦读,能陪你玩什么?只怕对于你喜欢的玩意儿压根儿就不知道呢,玩起来也没意思,倒不如让他回去用功。等你哥哥考中了举人,你就是举人的妹妹了,说出去,人人都羡慕你呢。”
柳燕儿嘴一撅:“举人的妹妹又怎么了?我爹还是官儿呢!”
沈昭容见这话不奏效,又抿嘴笑说:“举人的妹妹当然好了,乡试要在省城举行,那里可比德庆城要热闹有趣多了。若你哥哥中了举人,明年就可以去京城参加会试,京城的风光又与省城不同……”
这话听得柳燕儿心动不已,转头去缠母亲:“娘,秋天我陪哥哥一起去省城好不好?明年再陪他去京城,我一定会乖乖的,你就让我去玩吧!”
柳太太从来没想过让女儿去省城或京城,但沈昭容话里暗示她儿子科举顺利,倒也颇为顺耳,便哄女儿道:“你若是听话,不再任性胡闹,我就替你去跟你爹说。但如果你又调皮,缠着你哥哥不让他好生读书,这话就休要再提!”
柳燕儿立时应了,破天荒地主动赶哥哥去读书,柳璋哭笑不得,倒多瞧了沈昭容一眼,只觉得章玉翟的表妹挺会说话的。
柳璋走了,沈昭容心中有些怅然若失,但一看见柳太太望了过来,立时又打起精神全力应对,务求让对方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家闺秀,有资格、有能力引导对方的女儿学好。幸运的是,方才她一番话说动了柳燕儿,让柳太太心中对她又有了些期待,便没有回绝,只让她回去等消息。
两天后,章放升百户的文书下来了,江千户特地将他安排到身边,打算到了安南也把他当成是亲信之一。消息传出,许多人都说章放要走运了,柳同知回家后也在家人面前感叹,说章放不惧参战,真不愧是将门虎子,即使章家一时落魄,也起早能重新振作起来的,让妻子待章家人客气些,有些闲话他最近也听说了。
柳太太知道这定是前些日子自己让章玉翟做针线等事传到了丈夫耳朵里,她虽有些不以为然,却也不是笨蛋,趁着中秋将近,章放又升了官,便打发人送了一份节礼过去,比往日丰厚了三成,不象是周济,倒有些地位相近的官员之间人情往来的意思了。章家人也回了差不多份量的礼,让她觉得章家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穷困,一点礼物实在达不到拉拢交好的效果,又想起沈家是章家亲戚,虽然派去打听沈家情形的婆子都说章沈两家有嫌隙,但看沈家母女能陪着章家女儿出门做客,想必两家情份还是有的,便派了人去通知沈昭容,命她带上行李搬进柳家,正式充当柳燕儿的伴当。
杜氏与沈昭容在家中还盘算着几时再去柳家,想法子讨柳太太欢喜呢,忽然便等到了这么一份通知。来传话的婆子还嘱咐了一番柳姑娘平日的喜好与生活习惯,早起如何,吃饭时如何,晚上睡觉时如何,要沈昭容多注意些,别疏忽了,更不要触了他家小姐的霉头。沈昭容听得呆住了。
难道柳家不是在给女儿找朋友,而是要她去做丫环么?!
第十六章 两难
现在摆在杜氏与沈昭容面前的是个两难的选择题。
如果应柳太太召唤,前去给柳燕儿做伴当,就等于是自甘堕落,降了身份,更别说奢望与柳璋有什么结果了——谁都不会给儿子娶个曾经侍候过自家人的女子为妻,而且为了女儿闺誉着想,曾经在女儿身边待过的侍从,也不能与儿子有任何瓜葛,这是大户人家约定俗成的规矩。而对于沈家人而言,让曾经有希望成为一国之母的嫡女去给人做丫头,也太辱没祖宗了。万一事情传出去,就算日后沈家翻身,也没法给沈昭容寻个好人家。
然而,如果拒绝了柳太太的要求,不用说立时便要得罪了她,从今往后,想要在德庆再寻个好差事就更难上加难了。传闻柳太太不如柳同知大度宽容,谁得罪了她,必会传得所有德庆官宦富贵人家都知晓,谁会为了一个小小军余的女儿得罪实权同知的太太?沈家如今已经跟章家翻了脸,又没了太孙这个倚仗,实在是没有底气。
沈昭容委屈得不行,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当日表现得如此完美,又有个姑妈做过太子妃,那柳太太明明很欣赏她的,怎的几日不见就变了脸?她既是信阳柳氏的女眷,怎敢大喇喇地将她贬为仆从?莫非柳家是打算借此折辱悼仁太子与沈家,好向皇帝与冯家献媚?
杜氏则在旁骂道:“定是章家人在背地里使坏!我听说他家跟柳同知相识多年了,向有交情,定是那日章二丫头记恨我们抢了她风头,便让她老子在柳同知面前进谗言。”
沈儒平不以为然地道:“章老二如今正风光,天天有人请他去吃酒,他哪里有这闲功夫?罢了,伴当而已,做就做,横竖又不是真的卖身与柳家,只当是陪孩子玩耍了。若是哄得柳家姑娘高兴,柳大人说不定会赏我个好差事呢。女儿啊,你别委屈,父亲的前程就在你身上了。”
沈昭容眼圈又红了,伏在桌边小声抽泣。杜氏不服气地为女儿说话:“相公是不是糊涂了?我们女儿差一点就做了皇后,怎么能给个小官的女儿做侍从?那柳太太也不怕折了她一家人的寿!况且我们本来是指望女儿能嫁给柳璋的,若是做了他妹妹的伴当,身份生生低了一等,哪里还有机会?!”
沈儒平仍旧不以为然:“你们算盘倒打得响,我却觉得是白日做梦。即便容儿不去做这个伴当,我也只是一介军余,哪怕是挣上了正军的名额,人家堂堂州同知,也不可能给儿子娶个军户家的女儿做正妻,更别说柳家哥儿已经是个秀才了。我看你们啊,还是趁早歇了这个心思,用心将柳家人哄好了,给我谋个好差使吧!”
“你就知道你的差使!”杜氏哭道,“女儿已经到了出嫁的年纪,又出落得这般模样,不为她寻门好亲事,难不成要她去嫁贩夫走卒?那还不如叫她守一辈子活寡呢!”
正伏桌低泣的沈昭容身体忽然抖了一下。
杜氏仍在那里继续哭道:“柳家算什么?我不过是见信阳柳氏还称得上是书香世宦之家,柳家儿子模样儿才学也过得去,瞧着象是有出息的,方愿意让女儿屈就。否则,就凭柳家那个区区州同的官位,还有他家儿子的秀才功名,我们愿意上门就已经是他家的福气了!”
沈儒平不耐烦了:“谁不知道这个?可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等我有了好差事,升上去了,你们也就不用再受这个委屈了。你没瞧见章家从前不也跟咱们一样?如今章老二升了百户,一家子就抖起来了,名下那几亩薄田还要雇人来种呢!”
杜氏还要再驳,沈昭容哭着劝她道:“母亲别说了,女儿知道您是心疼我。眼下柳太太已经发了话,若是直接回绝,就怕得罪了她。所谓县官不如现管,饶是我们家从前再风光,也只能忍气吞声。不过这伴当是不能做的,女儿去问问章家,看能不能托他们帮忙说项,让柳太太收回成命吧。”
杜氏听得直摇头:“章家怎会愿意帮忙?”她瞥了丈夫一眼:“你父亲才跟他们闹了一场。”沈儒平脸色沉了下来:“你这是怨我了?”
沈昭容忙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呢?我与章家姐妹倒还能说上两句话,兴许她们愿意帮忙。”
章玉翟不愿意帮忙。她还说:“当日你们硬是要跟着我进柳家,瞧着柳太太和气,便自己巴上去了,弄得我好不尴尬。谁不知道柳家正给女儿寻伴当呢?我好不容易才推了,你自己不知尊重,主动送上门,这会子后悔什么?”
沈昭容还要再求,玉翟转身就走,再不理会她。沈昭容无法,只得又找上明鸾。明鸾道:“这有什么难的?你不愿意,直说就是。照你所言,她当日也没提过是给女儿找伴当,你以为是让你跟柳姑娘结交才拼命巴结的。现在既然看不上了,说不行就好了嘛,纠结什么?”
沈昭容怎么可能不纠结?她可得罪不起柳太太,更别说她还有些别的小心思,想要继续讨好对方。她只能道:“我怕得罪了柳太太。”
明鸾不以为然:“得罪就得罪了,柳大人为人正派,就算你得罪了他太太,他也不会因此给你一家穿小鞋的,不过就是挨柳太太几句抱怨而已。”
沈昭容咬着唇不说话,明鸾没了耐性:“我还有事呢。”抬脚就走,沈昭容叫都叫不住。
章家姐妹都不愿意伸出援手,沈昭容郁闷地回了家,柳太太又派了人来催了。沈儒平再劝了女儿一番。沈昭容犹豫了一晚上,把父母的话颠来覆去地想了无数遍,最后还是收拾行李去了柳家。
章家姐妹听说这件事,已经是两天后了,都吃了一惊。玉翟问:“她不是不愿意么?”明鸾撇撇嘴:“要是真的不愿意,回绝就行了,真不明白她纠结什么,纠结半天,还不是一样要去?!”
玉翟一边用手指缠着发辫玩,一边若有所思:“她好象很怕会得罪柳太太……”
“我也跟她说过了,得罪了柳太太,只会挨几句抱怨,不会连累她家里的,结果她还是怕。”
玉翟抿抿唇:“她怕的不是连累家里吧?”
明鸾没听清楚:“你说什么?”
“没什么。”玉翟瞧见远处李绍光朝她们招手,忙低下头,“李公子好象在找你,我先回去了。”转身走了。
明鸾这才看见李绍光,忙走过去笑道:“李少爷好,今儿怎么有空过来?”
李绍光看着玉翟远去的背影,道:“我家老爷子明儿做寿,我特地跟学里请了三天假。”又问:“你姐姐怎么走了?我还找她有事呢。”
明鸾知道李老爷子过寿的事,便道:“我姐姐向来不爱跟外人说话,你是知道的。你找她做什么呢?我替你捎话?”
李绍光笑说:“我能有什么事?还不是为了别人来的。柳子玉要来给我们老爷子贺寿,听说前些日子你姐姐去了他家,他原不知道,就错过了,想趁这个机会给你姐姐赔个罪呢。”
明鸾不解:“那次原是柳太太相请,我姐姐才去的,柳公子要上学,自然没机会见,这有什么好赔罪的?”
李绍光眨眨眼:“这个么……他本人坚持要赔罪,我们做旁人的怎知道根底?你只管捎话回去,让你姐姐明日到我家来玩。你陪着一道来得了,我们家从南海请了戏班子,要唱三天戏呢!”
明鸾讶然:“南海?那可远了,怎么不在肇庆府请?”
“肇庆的班子早就听腻了,老爷子今年六十大寿,家里人都有心要大办,听说南海这个班子不错,只是他家班主和台柱准备要回乡种地,人都要散了,各地都争着去请,我们家好不容易才请到呢。他家几个生丑都演得极好,管箫也佳,听说好些人都要跟着班主回湘中去,真真可惜。”
明鸾心中一动,随口说了些闲话,就别了李绍光,回家去了。先是捎了话给玉翟,玉翟双颊绯红,强自道:“没有这个道理,我才不去!”一扭头就回了房,却把一本《女训》倒转过来盯着看。
明鸾心知她定是动心了,也不去拆穿她,径自去寻章放,把方才从李绍光处得到的消息告诉他,道:“您不是自想雇人做人证吗?与其只找一两个人,倒不如演上一场,让所有人都信以为真,给您作证。这个南海来的戏班子,人手不少,脸又生,唱完了戏就要走人,那些成名的生旦咱不敢找,不露脸的角色和乐师倒是可以考虑,尤其是打算洗手不干回乡种地的几个,应该乐意多挣点钱,说不定他们做惯了戏,还能演得象些呢。您觉得怎么样?”
章放沉吟:“试试也无妨,待我寻个借口去找他们说说话。”
事情自有章放施行,明鸾放了心,便继续忙活去了。她最近在悄悄收拾行囊,预备情况危急时跑路。她已经从盘月月那里打听到瑶民们曾经躲藏过的山洞,还有一些他们废弃的居所,甚至在暗地里画了地图,又探明了路线,又在盘算着要不要明日进城去寻崔柏泉,让他帮着留意新近入境的锦衣卫行踪。
而章放则先寻父亲章寂征求了意见。两人都觉得方法可行,只是需得谨慎选择人手,万一找了嘴巴不严实的人,那就弄巧成拙了。趁着李家老爷子大寿,章家人也要去庆贺的,到时候正好留意戏班子的人。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们也准备了第二种方案:不找人做戏,直接收买人作证。这个法子就危险在找本地人作伪证,证人本身会起疑心,万一走漏消息就麻烦了,但锦衣卫都是外来者,只要应付过眼前就行。
章放一边思索着如何行事,一边走回自己的房间,才进门就瞧见宫氏在烧什么东西,不由得奇怪:“你在做什么?也不怕烧了屋子。”
宫氏没听见他脚步声,吓了一跳,慌忙将正在烧的东西丢进一个瓦盆里,才转过身来。
章放留意到那是一封信件,有些眼熟,他忽然有种不妙的预感,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去,夺下信件,拍灭了火再看,果然就是召他参战的文书。他顿时火冒三丈:“你这是干什么?!”
第十七章 敌踪
章放仔细检查文书,见已经烧了一半,上头原本写有他名字与印着官印的地方都烧了,急得直跺脚:“你知不知道自己在烧什么东西?!”
宫氏大哭出声:“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了!这是你的催命书,我烧了它,也好保住你的性命!”
章放几乎气绝:“什么催命书?我们家就指望着我这回去安南立下军功,好将全家人拉出困境呢!这是我的前程,是我们章家的前程!你把文书烧了,叫我还怎么去点卯?!”
宫氏呸了一声:“那些人都盼着荣华富贵,哪个把你的死活放在心上?你若在安南战死了,其他人或许能从此享福,只有我们母女孤儿寡母的无依无靠,到时候叫我们怎么办?!”接着又哭道:“二爷,你别拿那些好听的话来哄我,打仗是多凶险的事,我一清二楚。从前还未出阁时,我娘家族里有个堂兄,素来最疼我,我每次受了委屈,都是他帮我出气的。因他读书不成,我父亲又说族中没几个出仕的,势力太单薄了,让我堂兄去北边军中打蒙古人,说好只要立了功就立时调他回京任职的,不料他刚到大同不到两个月,就在一次敌袭中丧了命。他家老母与妻女失了依仗,好不可怜。我们家出事前两年,我就听说他女儿因没有父亲,说不到好亲事,索性剪了头发做姑子了,他妻子一气之下病死,家里连丧葬费都拿不出来,因为他家,宫氏族中再无人敢入军中历练。二爷啊,若你有个万一,我那嫂嫂与侄女的遭遇不就应在我和二丫头身上了么?!”
章放听得又好气又好笑:“你这堂兄的事我听说过,原是他自己没本事,还差点拖了自己人的后腿,死于敌手也是他活该。我怎会跟他一样?再说了,他死后家人遭遇凄惨,还不是因为你们家行事刻薄么?明明是你父亲怂恿他去参军的,结果他一死,你父亲就对他家眷撒手不管,族人看在眼里,谁还敢为了你父亲的脸面去拼命?行了,世上有那么多打过仗的人,也没见个个都死了,有本事的自然会活着立功回来,你不信我就算了,别给我添乱。成日嫌我没本事,连累你受苦了,如今我要去拼前程,你又来拦着。”
宫氏见他不为所动,又放软了语气,哭求道:“二爷,从前都是我不是,我知道错了,再不嫌你没出息了,你不要去打仗,哪怕是一辈子守着你过清苦日子,我也是愿意的,你爱宠谁也由得你。”
章放有些哭笑不得,若在从前,他听了妻子这番话,或许还会觉得感动,但如今章家正面临危机,他若能及早立下军功,也能给家人带来一份安稳,而且父亲章寂早已暗示过,万一锦衣卫不肯放过章家,那么出征在外的他就是章家留存的一条血脉。那征召文书哪里是催命书?竟是救命书呢!却叫宫氏无知妇人给毁了。
不知江千户那里能不能帮忙补办一份?章放盘算着要进城去问问,也不理会妻子,抬脚就出了门。宫氏慌忙追了上去:“二爷,你别走啊,你去哪儿?”章放没理会,她急了,发狠道:“我知道,你是要找江千户去,对吧?你们总仗着人家跟三弟妹曾经青梅竹马,老是让人家帮忙办事,就不怕叫人戳脊梁骨吗?!”
章放停下脚步,顿了顿,转身望来,脸色十分难看。
宫氏以为他是因自己的话恼了,不由得一窒:“我……我也只是说实话而已,又没编排谁……”眼角瞥见门外不远处有几个男子盯着这边瞧,其中一人还指指点点的,便心虚了,冲着那几个分别穿着整齐细布袍与短褐的男子骂道:“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家夫妻吵架么?!”
那几个男子中为首的一人警惕地盯了她两眼,她索性双手叉腰大嚷:“你还看?再看,我就去官府告你个行为不检,看不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那男子皱了皱眉头,他身后一个穿短褐的高壮男人上前一步喝道:“说什么呢?你知道这位是谁?居然也敢无礼!”
“我管他是谁……”宫氏一瞪眼又要继续骂,被章放一把拉住往院里扯:“给我消停些吧,你成天闹个不停,没事也要闹出点事来,到底想干什么?!”章放还一边骂一边朝那几个人点头哈腰地赔礼道歉:“真对不住,这婆娘不懂事,胡乱说的,您大人有大量,别与他计较。”
为首的男子笑了笑,问:“你怎知我是大人?难道不许我是个斤斤计较的?”
章放怔了怔,笑说:“一瞧您眉宇轩昂,便知道定是有学问的人,有学问的人怎会与我家婆娘这种粗妇计较?对不住了,您请便,请便……”扯了宫氏进屋,边扯边骂:“你赶紧给我住嘴,往日你捻酸吃醋,得罪嫂嫂弟妹们就算了,打仗这样的大事你也要插嘴,当自己是什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那安南叛臣如此嚣张,分明是视我大明于无物呢。就算今上忌讳我们,我们也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就弃大明的脸面于不顾。今日看在你是为了我安危着想的份上,且饶了你,再有下回,我就不客气了!”
院门飞快地关上了,为首的男子眯了眯眼:“他这是认出我们了?”旁边一人答道:“这怎么可能?我们从未与他见过面,总旗大人又是头一回见他。”另一人则说:“想必是大人威仪甚重,让他见之生畏?”
为首的男子睨了后来说话这人一眼:“你以为他是谁?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么?他是正儿八级侯府出身的勋贵子弟!”那人拍马屁拍到马腿上,只能讪讪地退下。
男子想了想,冷哼道:“管他是认出了还是没认出,我们锦衣卫想知道的事,谁也别想瞒住!”
他甩下狠话,就带着一行人走了。明鸾从菜地那边回来,手里拎了一篮子瓜菜,原是打算明日给崔柏泉送去的,正好与那群人擦肩而过。她穿戴打扮都与寻常村姑相似,年纪又小,没人留意到她,她却觉得那群人有些不对,看他们的打扮与平民无异,但走路的时候,却带着一种异样的气势,昂首阔步,倒有几分象是官府中人。明鸾见惯左四,平时打交道的人又有不少军户,对这种气势并不陌生。要是在平时,明鸾可能只会怀疑他们是哪里来的衙差正微服办案,但这时候她精神正紧张,马上就联想到锦衣卫身上,脸色都变了,摒住气息装作无事地目送那些人离去,立刻飞奔回家,冲进堂屋里:“祖父,外头来了一群人,会不会是锦衣卫?!”
她说完了定睛一看,章放正一脸严肃地坐在章寂身边,两人正在商量事。明鸾有些讪讪的:“那个……我瞧着有群人好象是官府的……”章放沉声道:“你也瞧见了?那些人确实是锦衣卫。不但是锦衣卫,为首的那个还是冯家小儿子的死党!”
明鸾吃了一惊,声音都发抖了:“他们……他们来过了?冯家是发现了吗?”
章寂问:“你认得那小子?他是什么来历?你几时见过他?”
章放道:“昔日在京中时,儿子因宫氏的缘故,也时不时会上宫家去。宫家与冯家本是姻亲,但冯家向来少理会他家,即使他家遇上红白喜事,冯家也只是面上情,只偶尔闲了,会有一两人去散散心。有一回宫家摆宴请客,儿子陪宫氏过去打了个转,正巧遇上冯家小儿子来玩,就远远瞧了一眼。门外那小子当时就陪在冯家小儿子身边,一脸的狗腿相,据说是冯家一个远房亲戚的儿子。那日冯家小儿子只略坐了坐,就走了。那小子当时也呼朋唤友地跟着冯家小儿子去,说是嫌那天的戏沉闷无趣,要去别处消遣,叫宫家人好不尴尬,却有怒不敢言。我当时远远的都瞧见了,不过那小子大概不曾发现。”
明鸾只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他成了锦衣卫吗?既然他是冯家的人,为什么会来?难道冯家真知道了我们曾经收留太孙的事?那怎么办?我们什么都还没准备好呢,连做戏的人都没找全!”
章放也有些不安:“若是李家那庶子把太孙的事都透露给冯家知道,此时锦衣卫也犯不着来查,直接拿人就是了,可见他们还不知道实情,就怕那小子身后还有个冯兆中,那人年纪轻轻就最是狡诈多疑,恐不好对付。即便我们准备齐全,也未必能骗倒他。”
章寂沉吟:“即便那些锦衣卫背后有冯兆中,只要他不曾亲自到德庆来,也不必怕他,只需专门对付他那死党便是。依我之见,那小子若是打算直接上门询问,方才就该进门了,他却选择离开,可见是打算暗访,至少暂时如此。这时候再找人做戏已经来不及,只能另想方法把我们安排好的烟雾叫他知道。幸好茂升元那边已经打点过了,物证也都齐全,没有人看见上门的燕王府使者,就当他们是避人耳目悄然前来,仍旧是只有我们父子三人知情。”
明鸾插嘴说:“我们来不及安排人装成燕王府来人做戏,但可以考虑雇佣戏班子里嘴紧的人做人证,证明有一群象是燕王府使者的人从这里生气地离开了,还在路上与他们擦肩而过,起了点小冲突什么的,让其中一两人找个公开场合将这件事传出去,就当是说笑或是抱怨似的,要是能传到那些锦衣卫耳中,多少也是个旁证。”
章寂听着缓缓点头:“也罢,如今也只能伪造些旁证了,只盼着真能骗倒那些人。”他抬头对章放道:“一会儿你去找你弟弟,把事情告诉他,免得他说错了。”又嘱咐明鸾:“你去告诉你母亲,只管装作不知情。”
明鸾知道他这是为了保护自己母女,忙问:“那……行李和逃路的路线……”
“暂时停下来,不要被发现了。”
明鸾连忙答应下来,转身找陈氏去了。
屋里只剩下章寂与章放父子,前者忽然沉下了脸:“你媳妇方才在外头骂什么了?你怎么没拦住她?!”
章放面色一变,低下头去。
“自家人听见了,顶多心里不舒服,好生安抚你三弟妹一番,也就过去了。但她在门外也大声嚷嚷这些,万一叫旁人听了去,信以为真,你叫你弟妹如何见人?还要连累江千户名声受损!”
章放的头垂得更低了。这确实是他疏忽处。
“自打家里出事,她就一直在抱怨,对家中处境也早有不满。你要去安南挣军功,她还成天阻拦,方才我隐约听见你们在争吵,似乎是她把你什么文书给烧了。虽说咱们与江千户有些交情,你在卫所里也有些脸面,应该可以求人帮着补上一份,但这终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传出去了,不免叫其他武官轻视于你。”章寂有些恨铁不成钢地盯着儿子,“你成天说要教训她,待她也算严厉,为何她越发不象话了?你怎么就没能管好你媳妇?!”
章放面带愧色道:“儿子知道错了,往后定会严加管束,不叫她再说出那等胡话来。”
“你若有法子,早就治住她了,还会拖到今天?!”
章放一窒,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儿子其实也想好生管束她,只是她性情不好,不服管教。儿子曾经威胁说要休了她,结果她说她曾经为母亲送葬,又没了娘家,属于三不去,况且二丫头又是我嫡女,为了孩子的前程,我更休不得她!这些话虽叫人生气,却也不是没有道理。宫氏正因知道这一点,才会有恃无恐。儿子自知行事不当,请父亲责罚。”
章寂见儿子有愧意,也放缓了语气:“本来你们夫妻间的事,我是不该管的。但如今冯家有人来了,你媳妇又是他家姻亲,就怕她会一时糊涂,主动投靠了冯家。”
章放忙道:“父亲放心。虽然宫氏娘家与冯家有亲,但她早已为娘家人所弃,这几年变化又大,想必冯家人即便来了,也不会再找上她。况且她对太孙之事本不知情,应该不会有所妨碍,我也会约束她别与生人说家里的事。”
章寂摇了摇头:“我担心的不是这个。她既不知太孙之事,即便看到些蛛丝蚂迹,告诉了冯兆中的死党,但那小子毕竟不是冯兆中,太孙与广安王都走了,只要沈家不昏头,他再疑心也猜不出真相。我怕的是她糊里糊涂,为了日后的富贵,也为了你的前程,自作主张投向冯家,无论你是否同意,在外人眼中,你妻子与你都是一体。眼下燕王已经打算起事了,若有朝一日事成,被太孙与他知道你曾经投靠过冯家,你要如何做人?即便不等到他们起事,我们也要为你大哥的处境着想,别让他在燕王面前难做才是。”
章放恍然大悟:“父亲说得有理,儿子一定会管住宫氏,不叫她犯糊涂的。”顿了顿,咬牙道,“必要时,也少不得要委屈委屈她了。正巧眼下出了这件事,我吓一吓她,让她受个教训,也省得她总以为我拿她没办法!”
第十八章 下属
冯兴桂伸了个懒腰,从床上坐起身来,扫视一眼房间周围,便露出嫌恶的神色。
这居然是德庆城内最好的一间客栈里最上等的客房,跟京城里的比,还不及三流客栈的一根毛!自打他进了锦衣卫,早已习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若不是冯兆中再三叮嘱,不能惊动地方,他又何必委屈了自己?只盼着调查能一切顺利,他好早早回京城享福去。
守在门外的人大概听见了动静,轻轻敲着门:“大人,裴老三已经回来了,正等在外头呢。”
冯兴桂懒洋洋地道:“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去。真是的,早不回晚不回,偏在这时候要回话。”
门外的人在腹诽:“你一到地方,找到了章家人,就立刻回城住进客栈,连日饮酒作乐,还勾搭上个小寡妇相陪,把事情都丢给别人做,你只动动嘴皮子就算了。即便裴老三回来早了,也见不到你,若是来晚了,天知道你又干啥去了,却只在这里抱怨别人!”但他只是在心里想想,没胆子说出来。这位总旗大人虽然行事荒唐,可挡不住人家后台硬!听说是冯家的侄儿,跟冯兆中冯千户还是要好的堂兄弟,有传言说锦衣卫里一个资历颇老又立过不少功劳的校尉,只因为对冯兴桂略有些怠慢,就被冯千户以渎职的罪名开革了,连新近立下的功劳都归了别人。这事一出,锦衣卫里无人再敢小瞧冯千户,他一个小人物,还是别惹恼了冯总旗这样的红人才好。
冯兴桂梳洗穿衣,命小二送了饭食上来,吃饱喝足,捧起一碗热热的酽茶喝了几口,舒服地长吁一口气,才命人传裴老三上来。
裴老三连夜办事回来,正是困顿的时候,又饥又渴,方才等候得久了,在楼下挨着墙角打了个盹,猛然被人推醒,见是同僚中一向相熟的钟玉荣,也没多想,随口便道:“正困着呢,让我再睡一会儿。”正要闭上眼,又被狠力推了一把,不由心头大怒,扭头要骂人,看到钟玉荣严肃的脸,方才醒过神来:“大人传我了么?”
钟玉荣没好气地道:“你真是要死了,这是什么时候?你居然能在这里睡着?冯总旗正等着你回话呢,幸好他不曾下楼来见你,不然瞧见你这个模样,你还能有好果子吃?你又不是不是知道他是什么人,赶紧打起精神去见他,等回完了话,再回房挺尸不迟!”
这话虽不好听,裴老三却深知他是为自己着想,感激地看了对方一眼,忙忙上楼去了。
到得冯兴桂面前,他正正经经地行了一番下属参见上峰的大礼——他知道冯兴桂最注重这些,不想在小事上得罪了他——然后便束手肃立一旁,静候对方询问。
冯兴桂喝了口茶,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碗,问:“如何?可有查到李家船上下来的那帮人是不是到了德庆见章家人?”
裴老三忙答道:“是,属下查到德庆码头在几个月前确实有两个来历不明的人下了船,离开码头后便不知去向了,没人看见他们在德庆城中出现,直至六日前,其中一人又再度出现在德庆码头,问及前往三水的渡船,听说要到隔天才有,便又离开了。属下猜想他大概是急着要走,才会连一天都等不得,便往德庆境内其他码头询问,终于在几十里外的悦城镇查问到,那人曾经数次在悦城码头上出没。总共有三名当地人记得曾经见过他,最早是在上月末,最近则是在五天前,当时他买了一艘中等大小的旧渔船,看来是等不及渡船,打算自己驾船离开了。”
冯兴桂眉头一皱:“如此说来,他们在这地方还停留了挺久嘛。没人在九市见过他们么?”
“没有,属下在九市镇附近查问过了,还收买了当地一个地头蛇,确认并无那样形容的人出现过,至于章家,除了章家老二新近出人意料地升了百户外,并无异状。属下打听过他们家人的行踪,几乎没离开过九市,只偶尔会进城。”
冯兴桂冷哼一声:“章老二走了狗屎运了,我还只是总旗呢,他居然能当上百户?老天爷真是瞎了眼睛!”
裴老三只能装作没听见,继续道:“属下在九市镇上碰巧听人说起一件事,兴许与此事有关。”
冯兴桂横了他一眼:“既如此,你还吞吞吐吐的做什么?还不赶紧说?!”
裴老三忍了忍气,忙道:“是,是。属下在九市镇上唯一的客店住了一日,正巧镇上的大户李家为老人做寿,请了一个外地的戏班子,人就住在那客店中。其中有几个戏子午间吃饭时偶然说起,他们在来的路上,曾经遇到过几个人从德庆离开,穿戴虽平常,却极有气势,似乎正心情不悦,其中一人撞着了一个戏子,骂他挡道,被同行另一人斥了几句,命他不许张扬,之后便走了。那戏子抱怨说,瞧那几个人不过是平民百姓,居然如此嚣张,叫人看不过眼。另一名戏子便劝他,那几个人说的是北平口音,又个个高壮,想必是官府中人在出公差,让他少说几句,省得惹祸上身。属下当时听到这里,便问了他们事情发生的日期,正是在四天前,地点是在肇庆府码头,那些人是要往东边去的。”
冯兴桂立时直起腰来:“可是燕王府的人?!”
裴老三迟疑了一下:“属下不能确定,但那几人操着北平口音,多半是燕王府来人,当然,也有可能是碰巧过来出公差或行商的北平人。”
冯兴桂骂道:“德庆这种小地方,北平能有什么人会来?即便来了,也跟燕王府脱不了干系!你既打听到了他们的行踪,可知道他们在德庆都干了些什么?去了什么地方?见了什么人?眼下又在哪里?!”
裴老三不得不低下头小声答道:“属下无能,只能查到这些,再多的就查不到了。属下猜想,大概他们本就有心掩人耳目,故而……”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冯兴桂迎面扔过来的茶碗打断了:“查不到,查不到!你除了这三个字还会说什么?既然知道自己无能,还来见我做什么?给我滚!”
裴老三被热茶水浇了满头,脸上瞬间浮现出屈辱之色,一言不发退了出去,钟玉荣迎了上来:“怎么?他又……”裴老三还没回答,屋里又传来冯兴宗的叫唤声,钟玉荣只得进去了,不一会儿走出来,满脸无奈地看了裴老三一眼,拉着他往外走。
裴老三冷笑:“怎么?他要你处罚我?”
钟玉荣嗤笑:“狗嘴里还能吐出象牙来?你放心,他不过就是摆摆上司架子,罚你几板子罢了,还不敢对你如何,你就当他在发疯好了。等回去了,你把这些事都上报冯千户,冯千户不象他是个草包,只会不懂装懂,听了你的回话,就知道短短两日之内能打听到这么多消息,已是极难得了,若他还要因那草包几句抱怨,就把你投置闲散,那你还不如在家歇着呢,也省得侍候这些眼高手低没半点真本事的官宦子弟!”
“嘘!”裴老三担心地看了看冯兴桂房间的方向,面露无奈,“你也不怕叫他听见。你与我不同,他素来看我不顺眼,却一向倚重你。别为了我这点小事,得罪了他,怀了自己的前程。”
钟玉荣不以为然:“怕什么?张满那马屁精出去给那草包张罗酒食与女人了,这里只有你我二人,谁会听见?”
裴老三叹道:“冯千户也不知打了什么主意,非得抢了这差事下来,命冯总旗那种人领着咱们来办。但到了地方,冯总旗除了命我们四处探访,就只顾着花天酒地,别的什么都不做,甚至不肯去当面询问章家人。再这样下去,多早晚才能将事情查清楚呢?”
钟玉荣冷笑:“你道他真心想办好这趟差事么?咱们临行前,冯千户特地差人来嘱咐咱们,无论查到什么,都别忙着上报指挥使大人,先告诉他再说,还让我们多多辅佐冯总旗。冯总旗当时口口声声打了包票说会把事情办好,结果才上路两天就开始喊辛苦,到了这里就更不用说了。那一日去了九市一趟,回来就说累得慌,除了召粉头去房里陪酒,连门都不愿意出,只会支使咱们跑腿。我看这位冯总旗与冯千户也未必是一条心。”
“不管他们是不是一条心,我们总得要交差啊!冯总旗有冯家撑腰,即便差事办砸了也不怕,咱们可要吃挂落!”
钟玉荣沉吟片刻,道:“你说得有理,咱们得想个法子让冯总旗满意才行。他是想揪住章家不放吧?但外人不知,你我却心知肚明,章家已经不成气候了,但背后还有石家撑着呢,咱们收罗了章家的罪证,彻底将他们家灭了,冯家人自然高兴,咱们却得落了埋怨,这又何苦来?再者,冯总旗总瞧章家人不顺眼,定要给章家老大按个私通燕王府图谋造反的罪名,可章家老大如今守着辽东呢,把他铲除了,谁跟蒙古人打仗?明明一直都是相安无事的,他为了立功就不顾大局,咱们却不能跟着犯糊涂!”
裴老三有些迟疑:“你说这会不会是冯千户的意思?我听说冯家早有心要掌兵权,辽东那里可有大军呢,若是能夺得辽东兵权,他们还怕什么燕王?”
钟玉荣白了他一眼:“哪里没有兵权?偏要抢章老大的,他们就不怕蒙古人么?冯千户的哥哥那回去打蒙古人,丢了城池不说,还差一点全军覆没,他哪里还有那胆子?”
“因为怕蒙古人就不要辽东兵权了?”裴老三歪歪头,“若是蒙古人不打辽东了呢?不是有风声说皇上想与蒙古议和?”
“咱们就别管这许多了。”钟玉荣不耐烦地道,“赶紧把这件事了结,给冯总旗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尽快让他回去吧!眼下京里正是热闹的时候,那些王公贵族与冯家对着干,三天两头就有人被抄家,多的是咱们兄弟立功的机会,咱们却被派到这偏僻角落里受气,叫人如何甘心?还是想办法早些回去,指不定还能搏上一两个功劳呢!”
“你说得不错。”裴老三想了想,“依我看,章家那头,索性咱们悄悄儿去当面问吧?已经查到这么多事了,他们休想能欺瞒我们。若他们没有反意,咱们也不必非要与他家为难。章家老二升了百户,不日就要出征安南,连文书都下了,若咱们拿住他,反而会惊动广东指挥使司,倒不如专心去追查那几个燕王府使者。他们才走了几日,只要咱们行事够快,还有可能追上他们,到时候严刑逼供,什么话问不出来?”
钟玉荣连声叫好,又瞧了瞧客房方向:“你快趴下,我轻轻打几板子,先糊弄过去,然后你就说受了伤动弹不得,冯总旗必会派我去办事,到时候我就去找章家问个清楚。”
“那你可得用心些,别叫他们花言巧语哄住了。”裴老三有些不放心,钟玉荣虽还算精明,有时做事却稍嫌马虎。
钟玉荣轻嗤一声:“行了,又不是头一回办差,我还不懂么?赶紧趴下吧!”
“好好好。”裴老三利索地趴下了,回头冲钟玉荣苦笑,“好兄弟,你可得轻着些。若是打重了,三五天内我可赶不了路。”
钟玉荣找上章家时,章放早已将事情安排妥当,又从戏班子那边确认已经有人向他们问过话了,心中大定,只等冯兴桂反应了,却没想到冯兴桂没来,来的是个从没见过的陌生锦衣卫。
章放有些迟疑,钟玉荣盯紧了他:“章百户,您马上就要出征安南了,想必也是打算挣个军功回来,让家里人过得好些。如今正是要紧关头,我也不想多打搅你,只要你老实将事情始末详细说出来,我自不会再碍着你的时间。”
章放迅速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没头没脑的,那几个不是燕王府的人,原是我家兄长派来的信使,给我们捎东西来的。”
钟玉荣冷笑:“章百户,你这又是何苦?前头就是锦绣前程了,你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
章放面露迟疑,眼角瞥见堂屋方向,章寂已经拄着拐杖出来了:“阿放,你只管跟他说,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咱们家如今的处境,也攀不上‘结党’这两个字,燕王也只是看在亲戚情份上派人来看咱们罢了。”
钟玉荣听得眯了眼:“燕王果然派人来过了?!”
章放马上就解释给他听了:章家老大章敬长年驻守辽东,对朝廷忠心耿耿——不管朝廷上当权的是谁——朝廷对他始终不冷不热的,但他无怨无悔。燕王是个好王爷,最是欣赏章敬这样的忠臣了,有心亲近,但章敬怕被人说他与燕王结党,就不肯搭理,燕王也不在意,认为忠臣总要有些风骨的,于是为了表达对忠臣的欣赏,就派人看章敬他爹来了,送了些上好的药材,又留了些财物(章放紧接着将事先准备好的物证摆了出来),但章寂认为私下与藩王来往是不对的,收下贵重礼物更是不对,就很生气地拒绝了。送礼的人见他油盐不进,又防着他们不肯让他们捎信给儿子,也恼了,觉得章家人辜负了燕王的好意,就气冲冲地丢下礼物走了。
章放这话说得滴水不漏,燕王不是为了笼络章敬才来的,章敬也没有投靠燕王,章家更是立场坚定,作风正派——谁都没有犯错误。钟玉荣听得眉头直皱,一时又找不到破绽,顿时陷入苦思。
就在这时,宫氏进来了,见有客人在堂屋里,也没多想,就回了房间,钟玉荣却忽然眼中一亮。
他起身就想走过去,章放看得瞳孔一缩,立时骂道:“你这泼妇,舍得回来了么?你又到城里做什么去了?!”
宫氏心情正郁闷,闻言没好气地说:“二爷,你再骂我也不会改主意的,我绝不会让你在战场上送掉性命,江千户一日不放你,我就缠他一日。”
钟玉荣又要上前,章放飞快地抢先一步冲到房门口再骂:“世上怎会有你这样的妇人?无论如何也说不听。你别以为我真的拿你没办法。如今你也没了娘家,宫家早就弃你于不顾了,即便我休了你,也没人能替你撑腰,到时候看你怎么办!”
“休我?!”宫氏听得柳眉倒竖,“你怎能休我?我为婆婆送过葬,又没有娘家,我还给你生了女儿,你休了我,叫女儿怎么办?你休不得我!”
“谁说我休不得?”章放冷哼道,“母亲去世不过一夜,我们家就被抄了,她的后事是庵里的人代办的,你几时为她送过葬?至于你娘家,那是你的事。我如今升了百户,还担心女儿会嫁不出去么?早早休了你,兴许还能让女儿少受你的连累,寻个更好的人家呢!”
宫氏有些害怕了,只是嘴还硬:“二爷,你休要唬我。老爷才不会让你干这种事呢,休妻岂是好听的?你也不怕叫人说闲话!”
“有你这样的老婆,我早叫人说了无数次闲话,还不如将你休了,省得再受你连累。”章放回头看看父亲方向,“你不信,只管问父亲。从前我们还想着,宫家或许有朝一日会心疼你这个唯一的嫡女,向朝廷求赦。如今都过去几年了,看来是没希望了。连你娘家都不管你了,我又要你何用?每日只是生气!”
宫氏见章寂板着脸不说话,扭开头不看她,信以为真,脸色都白了。
旁边冯玉荣却听出几分别的含义:“章百户,你说的宫家……是冯家四奶奶的娘家么?”
第十九章 吓唬
这话正中章放下怀,他忙道:“正是,我这婆娘本是宫家嫡女,冯家四奶奶本是庶女,不料我家出事后,岳父岳母居然弃了嫡女,为巴结冯家又将庶女记作嫡出。偏我这婆娘不肯死心,总以为她娘家人定会来救她,结果她娘家长辈害得我唯一的嫡子得病后误了医治,病重而死。我那时候就恨得想把她休了!若不是眼看着我们家被流放至岭南偏远之地,无人相救,我还要指望她生身父母有一日会念及骨肉之情,把我们家捞回去,又怎会忍到今日?”
宫氏在旁听见,一脸的不可置信:“二爷,你当初不是这么说的,你明明……”
“住口!”章放飞快地打断了她的质疑,“当初我是为了安抚你,才说的那些好话,你以为我心里真那么想么?!若不是为了全家人能有朝一日获得赦免,我又怎会一再容忍你?这几年你除了成天抱怨,与妯娌妾室斗气,还做了什么?家里人人都在辛苦干活,你却只知道添乱。没有你,家里人还能过得好些呢!”
宫氏浑身都在发抖,冯玉荣暗暗打量了这对夫妻一眼,看出章放脸上的怨忿是真的,宫氏眼中的恐惧与委屈也是真的,他心里有了个想法,便干笑说:“章百户,看来你好象有些家事要料理,我就不打搅了,告辞。”
章放忍住再骗他几句的冲动,知道过犹不及,勉强道:“慢走,不送了。”努力让自己的双眼盯着妻子瞧,脸上的怒气不减半分。
冯玉荣一走,他仿佛松了口气般,脸色也缓和下来。这时,一直待在房间里的玉翟流着泪走出来道:“父亲,母亲虽犯了错,但她这四年来好歹也曾与我们全家共患难,她如今已经无处可去了,求您饶恕了她吧。”
章放看了看女儿,轻咳一声,转头去望宫氏。宫氏颤抖着声音道:“我不会走的,你休想休了我!你若是受不了我的脾气,当年你章家落魄时怎的不休?若你休了,我这几年也不会吃了这许多苦头,我大可以带着孩子回娘家去,我父母只是要避开章家,我是受了你们的连累,只要跟你们断了关系,他们断不会弃我而去!”
章放一听这话,原本有些和缓的怒气又起来了:“你父母若是真在乎亲骨肉,当年就不会对你弃之不顾!文骥与玉翟都是章家人,若是跟着你去了宫家,只怕还要死得更快些呢!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对宫家人抱有妄想!”
宫氏哭道:“我就妄想了又怎的?你若真的休了我,我马上就回京城找我父母去!他们一定会替我出气,到时候别说你只是个小小百户,就算是成了大将军,也别想讨得了好!”
玉翟急得直跺脚:“母亲,您在说什么呀?!”
章放则不怒反笑:“好,好,你有志气,还有靠山,那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赶紧滚回京城去吧!”说罢扭头就回了房间。今日他只是为了误导那锦衣卫,同时威慑宫氏一把,方才说要休妻的,没想到反而逼出了宫氏的真心话,那还有什么好说的?这个老婆真真是要不得!
章放就这么走了,宫氏只觉得又伤心又生气,对女儿诉苦道:“我不过就是为了他着想,不让他去安南打仗拼命,他犯得着与我翻脸么?居然要休妻!连你外祖父家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都挖出来了。我当年说要求一求你外祖母,免了咱们母子三人的流放,他还口口声声说不许我去,今日却又说这种话!”
玉翟却隐隐猜到些什么:“母亲,您就少说几句吧。方才来的那人好象是锦衣卫的,也不知来做什么。父亲说那番话,也是在哄那人。若那人能把母亲的消息捎回京城外祖父家去,兴许二老还会想法子帮您呢?”
宫氏哽咽道:“他们不会帮我的。若是能帮,当年就出手了。我方才说的不过是气话。好孩子,都是我这个母亲不是,连累你了。若你父亲真的休了我,你今后还怎么嫁人啊?!”
玉翟脸微微一红,但想起自己的将来,神色又黯淡下来。
章寂清咳一声,母女俩这才想起老人家在堂屋门前站许久了,把方才的情形都看了个全,脸不由得齐齐一红。
章寂叹了口气,道:“老二家的,论理,你做事也太过了些,你担心的那些事,我们难道就没想到么?但老二还是决定要去安南,自然有他的考虑。不说别的,咱们家如今的处境,几个孩子的前程就没法安排,若老二能得个军功,二丫头要说亲也方便些,你也能少受些苦了。他一番心意都是为了家人,你不但不能体谅,还总觉得他没本事,上了战场就必死无疑,他怎能不发火?”
宫氏不以为然地道:“他那些本事,不过是拿来糊弄人的罢了。德庆这地方也没几个有本事的,自然就显得他出挑,可连人家皇帝亲自封的大将军都敌不过安南人,他又算得了什么?”
章寂见她冥顽不灵,也懒得再劝,便道:“老二眼下正在气头上,他又说了要休妻,一时半会儿是不能回转的。家里地方小,老二媳妇且往山上值夜的小屋去,就是崔家孩子从前住过的那间,过得几日等老二气消了,再回来不迟。”说罢也不理会宫氏的反应,径自回屋了。
宫氏虽不想住到外头去,但听公公的口风,似乎又不打算让丈夫休她了,心下不由得暗喜,也不再反驳,吩咐女儿帮忙收拾几件衣服,自己则坐在院中等候。
这时,杜氏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宫氏一瞧便没有好脸色:“你又来做什么?!”杜氏勉强笑了笑:“我来瞧瞧我们姑奶奶。”说罢也不等宫氏骂人,直接就冲向小屋去了。宫氏满腹怒气没处发泄,只得恨恨地啐了她的背影一口。
杜氏激动地冲进沈氏的小屋,便飞快地关上门,扑到沈氏床边对她道:“出事了!大姑奶奶,昨儿有人到我们村里打听我们家的事,接着便有个生脸孔的人找上门,借故打听章家的近况。大爷说,瞧那人的做派,似乎是公门中人,而且还操着京城口音!”
“你说什么?”沈氏吃力地撑起自己的身体,连声追问,“怎么回事?你且将事情给我细细道来!”
原来先前裴老三追查章家之事时,也没放过沈家这条线索。章家设法将沈家从东莞千户所弄了过来,这事儿在德庆城也有不少人知道,更多人知道他们事后关系交恶,原因跟沈家人的态度有关系,但实际上沈家人为何会对救命恩人抱持这样的态度,许多人都觉得奇怪。裴老三做事一向细致,自然不会忽略了这点。他先是从布村村民处打听沈家的行事为人,再乔装为路人从沈家人处探听章家之事。但沈儒平好歹也是官宦子弟出身,多少见过些世面,一听裴老三的话头,便猜到对方来历有问题,哪里还能冷静下来?
杜氏惊惶地道:“更有甚者,不但昨日有人来打听章家之事,今日也有个高高壮壮的男子上门来,问我们前些日子是不是有北平来的人找章家。大姑奶奶,你说会不会是燕王府与朱文考的事叫他们知道了?那我们该怎么办?!”
沈氏急道:“他们只是来找你们打听么?还去了什么地方?可曾问过安哥儿的行踪?你赶紧上山去瞧瞧,别让他们发现了朱文考的行踪!”
杜氏一愣,才讪讪地说:“朱文考早就走了。”
沈氏瞪大了眼:“走了?什么时候走的?!”
“几天前的事了。他走了以后,章老二才告诉我们的,还叫我们别四处瞎嚷嚷,若有人问起我们儿子去了哪里,就说前些日子走丢了。”
沈氏涨红了脸:“怎的没人告诉我?!我这几日自觉精神好了许多,正想要跟你们商量日后的事,你们却连这样要紧的大事都瞒着我!”
杜氏有些心虚:“这些日子家里也正为日后的事担心,有些忙碌,一时顾不上这边……大姑奶奶,眼下再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您还是替我们想想法子吧,若那些人真是京城来的,指不定是发现了什么蛛丝蚂迹,那我们该如何是好?万一叫他们知道我们将太孙藏了起来,我们哪里还有命在?!”
沈氏没好气地道:“太孙都已经没了,只要你们不说,谁会知道?!不管那些人是不是京城来的,二叔的话你还是要记牢些,谁也不能泄露了口风。沈家如今处境正艰难,若不能谨慎行事,大难就在眼前呢!”
杜氏倒吸一口冷气,连连点头。
且不说沈家姑嫂二人如何商议,宫氏又是如何上山去的,那钟玉荣从章放处得了消息,便飞快转回城中,也不去惊动冯兴桂,直接找上裴老三,将今日在章家的见闻告诉了他,又道:“瞧章家人这架势,似乎对当年之事已有些后悔了,他们始终对宫家抱有幻想,却迟迟等不到宫家声援,才会对那宫氏生了怨气呢!”
裴老三却是半信半疑:“真的么?当年章家老四差一点就救出了吴王,虽说后来他在严刑拷打之下招了供,但除了沈家外也没招出别人,根据他的口供,也找不到太孙的行踪,众人都疑心他说的不是实话。而章家更是宁可抄家丧命,也不愿屈服。他家怎么可能会对当年之事后悔?”
钟玉荣哂道:“老三,你糊涂了不是?当年救人的是章老四,如今章老四在哪儿?辽东!这几年有他大哥护着,他在辽东虽是罪人身份,却没受多少苦,还有机会在战场上立功。可其他章家人就不同了,他们死的死,病的病,跋涉三千里到了这等苦地方,熬了四年,章老二与章老三都死了儿子女儿,又受了这许多苦,心里怎会没有怨言?他们当年又不曾做过什么,完全是被连累的!这等从小娇生惯养大的侯门公子哥儿,要他们心甘情愿做个小军户种田,比登天还难!章老二有这个心思,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裴老三迟疑了:“你这么说也有道理,只是……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钟玉荣不以为然:“能应付过去就行了,就算有什么不对,又何必死追着不放?你忘了咱们昨儿商量的结果了么?章家既然后悔了,盼着宫家能拉他们一把,可见对今上的怨气也消了许多。即便燕王府派了人来拉拢,他们也未必会答应。也许正因如此,燕王府的人离去时才会心情不悦。”
裴老三缓缓点头:“这倒是对上了。昨日我打听沈家与章家的事时,听人说章老二升了百户后,那沈儒平曾在人前抱怨,说他如今官儿越升越大,其实是背弃了从前的信念,毫无风骨,没什么可得意的。如今回忆起来,想必是章家人选择忠于朝廷,令沈家人心生怨言,两家方才会交恶的。那日我们头一次去章家时,也曾听见章老二骂他老婆时说,无论朝廷如何,也不能坐视安南辱及大明的脸面,看来章家人还不算无可救药。”
钟玉荣想了想:“说起章老二的老婆,她既是宫家女儿,说不定还能从她那里试探试探。她如今被娘家亲人所弃,只要咱们哄她几句,她定会信以为真,到时候还有什么话问不出来?若连她都说章家没有猫腻,那这案子也没必要查下去了,咱们还是尽快追寻燕王府那几个使者去吧!”
于是他们便找上了宫氏。宫氏认得钟玉荣,没什么好印象,一听说他们是京城来的,是锦衣卫,脸色都变了。钟玉荣劝她:“这回咱们前来查案,带队的就是冯家一位少爷,他与你娘家人有亲,只要帮着捎几句话回去,你娘家人自不会弃你于不顾。章百户不就是因为你没了娘家,才打算休你的么?他如今已是百户,休妻后想要在本地再娶清白人家的女儿为妻,断不是难事,苦的就只有你罢了。只要你愿意与我们合作,我们就劝说宫大人出面救你,到时候还怕章百户视你如无物么?”
宫氏心下挣扎,她倒是盼望娘家人能出手相助呢,但当年文骥的悲剧却让她不得不防备,况且章放也没再说要休她的话了,章寂也暗示了会帮她,若是她投向这些锦衣卫,章放知道了还会原谅她么?
她只能道:“燕王府的事我不知道,我也没见着什么人。大爷那里确实有过信来,但那是我三弟妹娘家的伙计捎过来的。即便你们问我,我也说不出什么来。”
裴老三道:“章二奶奶且别着急,您再细想想,若是不知情,那就帮着打听打听。我们明日再来,想必您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宫氏目送他们离去,心下纠结,细想之后,决定去找陈氏商量商量。她下山回到章家院子,远远的就瞧见院门外围了一圈人,都是村中、镇中的居民,他们相互交头接耳,说笑着指指点点,不知是在做什么。
她过去找个人问了问,那人答道:“是城里江千户来了。”
第二十章 哄骗
江千户此番来九市,明面上是给即将出征的将士打气来的——全德庆的百户所都能得到这个待遇,但由于九市百户所里出征的只有章放与数十名精兵,当中又以章放品级最高,因此,江千户到百户所打了个转,做了些例行公事,便直接往章家来了。
前任张百户、总旗以及新补上来的另一名总旗都随行至此,镇上李家、黄家等数家大户的当家人都过来做陪。江千户当着众人的面夸了章放好一番话,诸如深明大义、忠勇双全、身手不凡等等,所有的好话就象不要钱一样统统往他头上丢,几乎要将他当成德庆全军的模范了,听得章放自己都觉得脸红,心中疑惑江千户这是要做什么,但旁人听了却只觉得章家这回真是要发达了,江千户显然是要培养章放做亲信呢,看来等章放走了,他们对章家还当多多优容才行。
有这么一位贵客临门,还有许多身份不凡的官员士绅陪客,章家今日自然体面得紧,章寂高坐堂屋正位,章放在旁束手侍立,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应对。因来的客人多,章敞只得腾出空来在院中招呼那些地位次一等的陪客与随从,而女眷则早已回避了,尤其是陈氏,她一听说来的是江千户,便主动避了出去,省得叫家里人见了猜疑。饶是如此,章敞每每悄然打量江千户高大健壮的外表、端肃轩昂的神色,还有身上那明晃鲜亮的武官冠服,心里就忍不住泛酸,只是当着众人的面不敢显露出来罢了。
不一会儿,章放借故看茶水出了屋子,找到兄弟章敞,拉了他到角落里塞了件东西给他,悄声道:“我一时脱不开身,你悄悄把这个收好,一会儿等客人走了再还我。”
章敞低头见是个信封,问:“这是什么?”
“征召文书,千户大人特地给我补办的,因怕人知道,才借今日避了人送来。”
章敞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倒是用心,只不知道是为什么。”
章放皱了皱眉头:“还能是为什么?他已将我视作自己人,对外也不曾瞒着人,若我因一点小事被人拿住了把柄,难道他脸上就有光?三弟,别总记着那点鸡毛蒜皮,三弟妹行事光明正大,并无不合规矩之处,江千户对我们家也是处处照拂,你还要如何?”
就因为这样,他心里才觉得不舒服!若陈氏与江千户果真有私情也罢了,偏他俩处处摆出一副光明正大的模样,倒显得他小鸡肚肠,然而,若他二人之间果真无私情,江千户又怎会放着大好前程不顾,反而调到这小地方来蹉跎时光?更别说他至今还未娶妻!
章放看着兄弟的脸色,知道他一时半会儿无法回转,有心再劝,却听得章寂在屋里叫他,只得暂且按下,道:“我得回去了,你可记得把东西收好了!”
章放走了,章敞捏了捏手中的文书,终究还是忍住气回了房,一进门就瞧见陈氏坐在窗边做针线,只疑心她是要从窗口处看江千户,冷笑一声,径自将文书收好,便道:“既然想见他,大大方方见就是了,厨房里还有活要忙,端茶倒水、送饭送菜的,也等人使唤,你去帮周姨娘一把,也可献个殷勤不是?指不定人家见你劳累,心生怜惜,便把你接了去享福呢!”
陈氏手中动作一顿,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随手放下针线活,便起身往外走。章敞只当她真要去见江千户,脸色顿时黑了:“你怎能这般不知廉耻?!”没想到陈氏没往正屋去,反而一转身出了院门,章敞追到门边,看到她往菜地方向去了,便知道自己又误会了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隐隐有些悔意。
陈氏到了菜地,见明鸾已经在那里了,微笑道:“你是在拔午饭要吃的菜么?多摘些冬瓜,一会儿再杀只鸡来配着瓜蒸,你兰姑姑提过他爱吃这个。”
明鸾瞥了她一眼:“您倒留心,我见了兰姑姑几次,就压根儿没留意她说了哪些跟千户大人有关的事。”
陈氏眼皮子都没抬:“少给我胡思乱想,他与我从小儿以兄妹相称,况且他如今又对我们家有大恩,便是给他做两个他爱吃的菜又怎的?”
明鸾嘻嘻笑道:“确实不怎的,这是应该的。母亲说得是。”顿了顿,又故意重重叹了口气:“我还是头一回见江千户呢,以前只远远瞥过几眼,比不得今天,真是近距离面对面地见了,发现他还真是个不错的人,不但长得威武,五官端庄,人也挺亲切的,一点都没有大官架子。”
陈氏睨了她好一会儿,她见对方不接话,只得摊摊手:“好吧,我不说了,这个瓜挺好,我摘了给周姨娘送去。”抱着冬瓜,又拉上一把青菜,便往家的方向走。
陈氏目送女儿远去,无奈地叹了口气:她怎会教出这么个古怪女儿出来?对着亲生母亲说这些话,又有什么意思?江达生再好,他们也已经错过了,再心存妄念,也只是累人累己罢了。
陈氏低头去拔菜地里的杂草,忽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抬头一看,却是二嫂宫氏。
宫氏左望望,右望望,有些躲闪地来到陈氏跟前,带着几分讨好地笑道:“三弟妹怎么在这儿?家里好多客人呢,真真体面!”
陈氏心中讷闷,面上却不露分毫:“今日中午可能要招待客人用饭,我便出来摘些瓜菜回去。再说,家里客人虽多,却都是男客,我留在那里怪不好意思的,倒不如避出来做些活。”
“话不能这么说,你与江千户本就相熟,两家还是世交,有你在那里,说话也容易些。”宫氏笑得有些暧昧。
陈氏一听就板起脸道:“二嫂子这话我听不懂,也不想听,你自便吧!”转身就要走,宫氏连忙拉住她:“好弟妹,是我说错了,你别恼,往后我再不说就是。”
陈氏脸上恼意未消,虽住了脚,却还是淡淡的:“三丫头已经把菜送回去了,我还要去镇上一趟,买些酒食,这就先走了。”
“三弟妹!”宫氏有些急了,“我都给你赔不是了,你还想怎么着?别急着走,我还有事要问你呢。”
陈氏有些啼笑皆非,却不打算与她多纠缠:“二嫂要问什么事?”
“是这样的……”宫氏把钟玉荣问的事添添减减,略作修改,把严重程度大为减低了,才告诉了陈氏,还压低声音道,“弟妹也知道,我在二爷跟前素来不得脸,他有事也不与我商量,此番去安南,更是自作主张,从未问过我这个妻子的意思。这些我都忍了,虽说不愿意他去打仗,但那不都是因为担心他的安危么?可那锦衣卫问的却不是小事,倘若燕王府真的派了人来拉拢咱们家,那就意味着大伯可能跟燕王府不清不楚。咱们家当年受了大罪,好不容易安顿下来了,眼看着家里日子好过了些,万一再卷进这些夺嫡的麻烦事里头,咱们哪里还有命在?!这是关系到咱们全家大小性命的大事,好弟妹,若你知道些什么,好歹告诉我一声,我不会胡乱说出去的,但总得心里有数不是?”
陈氏眼中露出惊愕之色,想起女儿明鸾提醒过的话,强自按捺住质问的冲动,轻声细语地道:“这话却是从何说起?我从不知道燕王府几时来过人。至于大伯,先前他来信时不是说过么?燕王对他很是欣赏,也与他有些来往,但辽东与北平离得远着呢,他要忙着辽东军务,哪里还有闲功夫去亲近燕王?锦衣卫是哪里听来的谣言?可别是哪户人家与我们章家有隙,见我们家业渐渐有了起色,心中不忿,便编排了谣言来害我们吧?!”
宫氏神色有些不自然,但细细一想,又觉得陈氏这话有理:“你说得对,我们家就这么点大的地方,若燕王府当真来了人,我们怎会不知道?”但她马上又想起了几个疑点:“前些时候,有好几回我白天都不在家……”陈氏飞快地驳了回去:“我们不在家的时候多了去了,但顶多就是出门一两个时辰,况且当时家里并不是完全没人的,你出去的时候,我经常在家,要不就是孩子们在家,若是燕王府当真来人,家里人怎会不知?”
“这倒也是……”宫氏有些纠结,“我也觉得燕王府平白无故的不会派人来,他若是有心拉拢我们家,还不如花些心思将我们救出去呢,只派了人来慰问几句,又有什么用?至于说是为了拉拢大伯,那就更不象了。大伯如今做着大官,若是在意我们的,早派了人来接,怎会至今还看着我们在边地受苦?他是要将我们接了回去,我们二爷也不必去打仗了!”
陈氏瞥了她一眼,正色道:“二嫂,有句话我要劝你,虽说你是好意,但那些叫二伯别去打仗、省得送命的话却是休要再提了。章家兄弟四人,大伯与四叔都在辽东军中,杀敌立功自不在话下。二伯与他们一母同胞,又文武双全,素来在德庆一地的军户中有些名声,大伯与四叔能做的事,他自然觉得自己也能做。你越是担心他要送命,他就越是恼怒——那岂不是暗示他不如兄弟有本事么?”
宫氏恍然,但还是觉得委屈:“再有本事又如何?那出征安南的大将岂是个没本事的?不也叫人射了一箭?我也是担心他的安危!”
“二伯此去,未必要冲锋陷阵的,他要跟在江千户身边,能有多少危险?真要带兵杀敌,自有经年的老将。二伯从不曾上过战场,就算他想去,别人也要掂量几分。”陈氏几乎是苦口婆心了,“二嫂,二伯此去几乎稳稳的就能得个功劳,你却一味拦他,他心里自然不高兴。你就听我一句劝吧!”
宫氏迟疑了,她想起江千户对陈氏多有维护之意,一向也对章家很是维护,既然他答应了带章放去安南,应该不会害章放丧命的。这么一想,她脸色就好看了许多:“若果真只是去捞个功劳回来,那当然要去,天大的便宜,不占白不占!”
陈氏见她听信,心下不由得愧疚起来,犹豫了一会儿,方才小声说:“其实……二嫂,老爷这番安排也有他的用意。锦衣卫已经上门来查我们家了,哪怕我们清白无辜,也保不住京里有人存心要置我们于死地。当年我们家何曾做过违律之事?不也一样是革爵流放的下场么?二伯若是去了安南,总是条活路,万一家里有个好歹,他还有机会逃得一命呢。”
宫氏脸色都变了:“你说什么?京城里……有人……”
“若不是有人存心要害我们,又怎会有锦衣卫来?”陈氏决定再多透露些许,“说真的,燕王府是不是派过人来,我不知道,但前些日子确实有过生面孔的人来找老爷,但老爷立时就打发我离开了,因此我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只是没多久老爷就生气地将人赶了出去。我隐隐约约听到那些人让老爷给大伯写什么信。二嫂,我担心那些锦衣卫说的话有可能是真的,但老爷都已经拒绝了,再让人查下去,只会把大伯卷进来。大伯是我们家眼下唯一的希望了,若连他都丢了官职,我们要等到几时才能离了这里?二嫂,你可别犯了糊涂了!”
宫氏脸色青白,她想起那钟玉荣曾提过,领队前来的锦衣卫总旗姓冯,就是冯家的侄儿,莫非这一切都是冯家在捣鬼?当年章家会被判充军流放,就是冯家害的,她姨父姨母也是因为攀上了冯家,贪图冯家赏的官职,生生害死了她的儿子!想必是冯家知道章家至今还未死绝,心有不甘,打算要赶尽杀绝呢!她怎么就听信了那锦衣卫的花言巧语?!只差一点,差一点她就要害了丈夫女儿了!
她几乎立刻就要冲回去质问钟玉荣,但幸好她还没糊涂到底,好歹死死忍住了,回头见了钟玉荣,只是没好气地说:“哪儿有什么燕王府来人?是几个闲汉,假作燕王府使者在招摇撞骗呢!我们老爷一眼就看出了真假,见他们说了一堆胡话,听都没听,马上就把人撵出去了。你们不信,只管去找那些人查问!”说完摔手就走。
钟玉荣得了她的回复,讷闷地回去了,把这话一说,裴老三便道:“她也不知是从哪里打听到的消息,怕是哄她的吧?”
钟玉荣撇撇嘴:“你管她是从哪里打听的,总之章家人把燕王府来人赶走了,这总是事实。咱们好向冯总旗交差了吧?”
裴老三想想也是,便与他一道去了。
冯兴桂却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章家人狡辩几句,你们就信以为真了,居然就这么放过他们?若是什么证据都查不到,等回了京城,你们有什么脸面去见千户大人?蠢货!”
裴老三心下大怒,忍气道:“总旗大人,冯千户当初交待我们时,吩咐得清清楚楚,我们只需要查清燕王府的人在德庆做了些什么,是否与章沈两家人有所接触,又约定了些什么。如今我们已经查清楚了,他们不曾见过沈家人,与章家人也是不欢而散,更别说有所约定了。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钟玉荣见冯兴桂脸色不豫,忙将同伴拦下,上前赔笑道:“总旗大人恕罪,属下们也是心里着急。如今燕王府使者已经走了许多日,咱们在德庆再查下去,若是章家坚决不招供,又能如何?总不能把章家人关起来严加审问,那章放已是定了要去安南的人,咱们又是奉了密令前来的,若将事情张扬开去,锦衣卫也不好替咱们说话呢。与其在此消磨时日,不如趁着燕王府那些人还未走远,赶紧追上去,要是能拿到人,有什么事问不到呢?说不定还能探得燕王的机密。冯千户知道了,必然要记总旗大人一大功!”
冯兴桂脸色稍霁:“你这话也有理,只是章家老大如今在辽东把持军权,若能将他拉下马来,对我们也有好处,无奈他平日最是小心不过,好不容易拿住了他的把柄,若就此放弃,岂不可惜?”
钟玉荣与裴老三齐齐在心中大骂,他们只是锦衣卫,可不是冯家的家奴,拉下了章家老大,谁去抵挡辽东的蒙古人?就算是冯兆中本人,也未必会赞成此议,这冯兴桂分明是自作主张呢!
裴老三心中最厌这等没本事又自以为是的人,扭过头不去接话,钟玉荣无奈,只得道:“总旗大人,辽东的兵权固然好,但燕王府的事更要紧,咱们留在这里也是无用,不如先追查燕王府的人,同时将事情始末上报冯千户,请他定夺如何?”
冯兴桂有些不乐意,他还指望能一举功成,好在冯兆中面前露露脸呢,但想到两名下属的劝告,他又犹豫了:万一真的误了追查燕王府使者,错过探知燕王机密的好时机,冯兆中必然会大骂他一顿,从此再不重用。他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的地位与权柄,怎么甘心做回碌碌无为之人?
犹豫再三,冯兴桂终于下了决定:“好吧,你们收拾收拾,再探听一下,若是章家果然无事,咱们就走吧。”
钟玉荣与裴老三对视一眼,总算松了口气,但想起日后,又忍不住齐齐苦笑:都耽误了这么多天,哪里还能追到燕王府使者?这趟公差看来是注定了无功而返,到时候还不知要吃什么挂落呢!
第二十一章 老手
章家人一直提心吊胆地等待着锦衣卫诸人的动作,只是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是,自那天钟玉荣回去后,似乎就没了下文,除了陈氏透露钟玉荣曾找过宫氏,却无功而返之外,什么反应都没有,再过两天,德庆城崔柏泉与左四那里便传来了冯兴桂一行从码头离开了德庆的消息。
冯兴桂等人走之前,曾经打听过一群持北平口音的人的行踪。这显然是在追寻传说中的“燕王府使者”。
明鸾听到这个消息时,一度为朱翰之担心,要知道他的身份目前可是见不得光的,要是被冯家抓了去,那真是死了都没人知道。但她冷静下来后,记起朱翰之已经走了将近十日时间,就算是走得再慢,也不可能被锦衣卫的人追上了,更别说他那个人最是奸诈狡猾,从来只有他算计别人的,几时轮到别人算计他?明鸾心中大定,情绪也好了许多,却坚决不认为自己是在担心朱翰之,她只不过是怕朱翰之暴露了,会连累章家而已。
不过这群锦衣卫居然会这么轻易地走了,让人有些不敢相信是真的。章家人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明鸾在左四与崔柏泉处得了个不知道是不是答案的答案。
左四道:“这几个锦衣卫行事挺张扬的,尤其是领头那个小年青,进城后一直住在最好的客栈内最好的客房,每日都叫人备下最好的酒菜,夜夜笙歌。若说他是来办公务的,这也未免太懒怠了些,但他手下那几个人确实是天天都出门办事,十分勤勉。有一人甚至在两日内走访了三处村镇,路程加起来都有一百多里了,向数十个人问了话,相当仔细。可见他们此行是真有事要办,但到底是不是公务,却是难说。”
明鸾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左四叔,您怎会知道他们干了什么?”
左四瞥瞥嘴:“废话,这几个人操的是京城口音,行事做派又显然是官家人,来了德庆城也不知收敛,我们能当不知道么?若他们直接上衙门要求协助,我们反而不敢多问,但他们这般张扬,又不肯找上官府,不是在执行密令,就是办的不是公差。锦衣卫向来嚣张惯了的,天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来?自然要小心盯紧了,省得他们惹出祸事。倘若他们遇到危险,我们也能及时救下,免得他们有个三长两短,上头怪罪下来,我们才冤枉呢!”
明鸾恍然大悟,十分狗腿地替他倒了杯茶,赔笑着捧到他面前:“左四叔说得对,你们真是太厉害了!管他是谁,到了德庆城,想要瞒过咱们左四叔的眼睛,那是做梦——左四叔啊,您既然一直留着他们的行径,可知道他们为何忽然走了?”
左四慢条斯理地接过茶喝了一口,才道:“他们为何忽然走了,我是不知道,但他们在这里几日了,做了什么事,还是有迹可寻的。他们一行五人,领头的小年青实在不省事得很,明明不懂规矩,却还能得此高位,不是官宦子弟,便是靠拍马屁升上去的。这样的人或许有些小聪明,但其实没什么真本事。”他瞥了明鸾一眼,“我虽不知道他们为何要来查你章家,但我平日冷眼瞧着,也不觉得你们家真做了什么违纪之事,想必不会有大碍。”
明鸾暗暗抹了把汗,笑道:“哪里是我们家做了坏事?原是以前的仇家见我们到了德庆四年还活得好好的,心里不忿,想要折腾我们呢!”
“是么?”左四不置可否,继续道,“那五个人中,除去领头的那小年青外,另有一个车夫长随,是打下手的,且不管他,又有一个长得五大三粗,贼眉鼠眼,惯会拍那小年青马屁的,也没甚可说的,剩下两人,一个姓裴,一个姓钟,想必就是你说的那两人了。这两人可了不得,说话行事都透着精明,尤其是那姓裴的,我手下的人冷眼在旁瞧着,只觉得他侦察追踪的本事比之最好的捕快也不差什么了,真不愧是锦衣卫。我的人远远地盯着他们,不到半天,就被他发现了,可见他眼力和警惕心都极佳,只是他无意为难我们,才装不知道罢了。不过另一个姓钟的第二日也有几分察觉,同样没跟我们计较。我们也就稍稍收敛了些。”
明鸾瞪大了眼:“为什么呀?他们既然不肯联系本地官府,应该就是不想你们插手的意思,知道你们在监视他们,居然没有反应?”
左四嗤笑:“傻丫头,他们能有什么反应?到地方上办事,若是公务,没知会地方官府,本就是他们不对,若是私活,那就更没底气了。我们又不曾拦着他们,不过是远远瞧着罢了,能有什么反应?况且,他们那头儿做事这般张扬,半点遮掩的意思都没有,想来是觉得德庆山高皇帝远,他又是领头的,无人管束,便敞开了寻欢作乐。他不知是真不知道,还是有恃无恐,也不知惊动了多少江湖绿林中人,都把他当成是肥羊呢。我们派了人去盯着,还是救了他。他手下那姓钟和姓裴的都是老手,自知理亏,又怎会为难我们?”
明鸾这方明白了,只觉得自己太蠢,这种事其实并不难理解,她略静下心一想,也有几分了悟:“那个冯兴桂这么张扬,但是又无心办正事,只顾着自己快活,他手底下的人如果都是没本事只知道巴结讨好的就算了,既然有两个真有本事还很有资历的老人,应该会看不惯吧?”
“自然会看不惯,而且那领头的小年青对这两个能干人还不算客气,常常斥责他们,那姓裴的还挨过一顿板子,听说是在他两天内奔波百里查到了许多事之后,我们知道了都觉得吃惊。”左四有些得意地道,“此事千真万确,是客栈老板、伙计还有那小年青召去相陪的几个粉头与丫环说的。”
明鸾有些无语了,只觉得那几个锦衣卫有些可怜,他们可能觉得自己还在秘密行事,只有两个人察觉到本地官差在暗中监视他们,但谁会想到他们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眼皮子底下,怕是连吃喝拉撒都成了公开的秘密。左四不愧是捕快中的老手,什么都瞒不过他。
左四继续道:“那姓钟的和姓裴的好几回私下避了别人在一处说话,也曾在那姓裴的挨打后结伴出行,就是去的九市。回来后他们不知与那小年青说了些什么,出门时脸色都有些不好看。那天晚上小年青又召了相熟的粉头过去,他们的脸色就更难看了。这种事我最清楚不过了,对这些有真本事又在行当里浸淫多年的人而言,上官是个无才无德又懒惫的人物,谁会服他?更别说平日还吃了他不少亏。那日晚上,我手下的人恰好去草丛里解手,正遇上他们二人在附近说话,似乎是打算拿话哄住小年青,让他尽早带人回京城去,说是京城里有立功的好机会等着他们呢,说不定还能发一笔横财,不能再耽误下去了。”
明鸾听得眼中一亮:“这么说,那个冯兴桂后来真被他们说动了?他们这是要回京城去?!”
“你这么高兴做什么?”左四泼了她一盆冷水,“锦衣卫在京城能有什么立功的机会?还是能发横财的,自然是抄家抓人了。也不知京城里如今是什么情形,又有多少达官贵人要成阶下囚。”
这话一出,明鸾还有些迟钝,一旁的崔柏泉却先难受开了:“这才过了几年?今上到底想做什么?成日抄家抓人,还有完没完了?去年就已经有一批人遭殃,如今又要轮到别人了么?”
左四冷笑:“你管谁会被轮到呢,横竖那些人里多的是当年在你家遭难时落井下石的,如今不过是报应罢了。”
崔柏泉暗叹一声,悄悄看了左四一眼,转向明鸾:“前些日子我听说你那沈家的表兄走失了,可找到人了么?”
明鸾愣了愣,摆手道:“还没找到呢。他家里都不当一回事,我们四处问了都不见他踪影,也没法子,只盼着他能平安吧。”
左四瞥了她一眼,嘴角弯了弯,没吭声。
崔柏泉继续转移话题:“我舅舅也让衙门里的人帮着打听呢,有了消息就告扩你们。对了,章二叔快要走了吧?家里可都安排妥当了?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你尽管开口。”
明鸾也偷偷瞥了左四一眼,也配合地接话:“都准备得差不多了,连我二伯母都消停了许多。若真有需要帮忙的,我一定不会跟你客气。”
崔柏泉笑了笑:“这才是正理,咱们两家四年来一向亲近,那些虚礼就不必多说了。”顿了顿,他叹了口气:“其实我倒很是羡慕章二叔,若我也能去安南就好了。明明我是千户大人的亲兵,可惜师爷年纪大了,千户大人怕累着他,不让他跟着去,我也只能留下来。”
他这话一出,明鸾尚可,左四已经瞪圆了双眼:“胡说八道些什么?!你才多大?就想上战场,是嫌命太长么?!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好歹也想想你娘,你若有个好歹,她怎么办?!还有你们崔家的血脉,如今就只剩你一棵独苗了,若是从此断了香火,到了泉下你有什么脸见你父亲哥哥?!”
明鸾也道:“是啊,小泉哥,你还是赶紧打消了这个念头吧,我二伯去安南,自有他的苦衷,你现在日子不是过得挺好的吗?何必冒这个险?”
崔柏泉抿了抿唇:“章二叔去安南,是打算挣了军功回来,让家里人过得好些吧?我何尝不是这个打算?若我能争气一点,我娘或许能过得好些,还有机会到更繁华些的地方,请医术更高明的大夫来医治。如今她在德庆能吃的药都吃过了,眼看着病情已经有了起色,却迟迟未能痊愈,我心里实在着急……”
明鸾打断了他的话:“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卢姨娘的病已经有起色了,你有什么可急的?若是别的想法也就算了,你居然想去打仗争军功?你就不怕你有个三长两短,卢姨娘的病情更要加重了?!”
左四更是斥道:“你这样的年纪,上了战场又能做什么?白白送命罢了。人人都以为去打仗就能挣个功劳回来,可功劳哪里是那么好挣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呢,你怎知道自己就是那将,不怕自己是那万骨之一么?”明鸾在旁连连点头。
崔柏泉见他们二人都反对,又实在舍不下母亲,不由得露出苦笑,也就不再提起这件事了。
崔柏泉去不了安南,章放却要启程了。这次两广出兵增援,出于某种考虑,特地拨了一批瑶兵,德庆也有一批,总共有两百人,其中九市瑶寨里奉大山等青壮都名列其中。德庆千户所本来就只出六百人,倒有两百是瑶兵,很是引人注目。江千户考虑到这批瑶兵归顺不久,而他手下的武官中能与瑶民相处融洽的并不多,便特地把章放提了出来,专门负责与瑶兵沟通的事务。章放为此带上明鸾往瑶寨去了两趟,跟盘天保七公与另外三姓的长者说了很长时间的话。
明鸾只是被二伯父当成是友好象征提溜过去的,但正式谈话时,却因为年纪小不懂事被踢了出来,只能找盘月月他们说话玩耍去。但是瑶寨里的人除去赶制蜡染绸的、在农田里忙活的、带小孩做家务的,其他人大都在为出征的勇士们做准备,除了盘月月,就没人闲着,即使是后者,也是特地奉了祖父之命来陪明鸾这个友好象征的,让明鸾很是郁闷。
盘月月道:“大山哥在后山教寨里的后生门射箭哩,咱们不如过去瞧他们?”
明鸾脑中鬼使神差地想起朱翰之对奉大山箭术的推崇,便应了,两人一道去了后山。奉大山果然就在那里进行箭术教学,学生都是族中十到十八岁的少年,一个个听得十分认真。
明鸾听不懂瑶语,却隐约能从奉大山的动作手势中猜到他在教一些用弓箭对敌时的窍门,忙请盘月月帮忙翻译。盘月月翻了几句,见她听得半懂不懂的,索性拿出自己惯用的弓箭替她讲解一番,还传授了几个小窍门,更陪着练习了半日,让明鸾受益斐浅。从前她也粗略学过些箭术,但没有认真学过,要是射靶子,十箭里倒有八箭是脱靶的,如今总算有五箭能中了,可以称得上是大进步。
她对箭术产生了兴趣,也是因为这次锦衣卫事件带来的压力。她忽然想到,如果这次不是运气好,锦衣卫内部有分歧,提前离开了,章家说不定真要逃亡,到时候自己只会点粗浅的拳脚功夫,靠着一把柴刀,真的足够保命吗?奉大山箭术很好,连朱翰之都夸过,自己不敢向他请教,但求一求盘月月还是没问题的。等自己练好了箭术,要是将来再见到朱翰之,也可以向他炫耀一把了。
就在明鸾开始抱着一种奇怪的心态学习箭术之时,章放出发的日子到来了。
第二十二章 新来
德庆派往安南支援朝廷大军的将士出发那日,码头上人山人海,很是热闹。上至知州、柳同知、古通判,下至升斗小民与瑶民,足足来了上千人,都在欢送本地的勇士们。
章放偷空寻了个机会来与家人道别。待拜过老父后,他特地拉着章敞道:“三弟,我这一去,不知几时能回,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还望你多多照顾。父亲年纪大了,身子又不好,跟前除了你,也没有别的儿子了,还望你多费点心。”
章敞近来已经听兄长说过好几次这话了,自当顺口应下:“二哥放心,弟弟理会得。”
但章放却有些不放心:“我知道你一向不爱理会那些俗务,平日里除了百户所里的差使,甚少与其他军户往来,到此四年,也不过是与几户邻居略相熟些,百户所里的武官们,你也不耐烦去应酬,更别说城里千户所的那几位了。往日有我在,你享个清闲也没什么,只是我这一去,少不得委屈三弟帮着料理些。咱们家在九市如今也是个有头脸的了,家中也有些产业,时时要与别人家人情往来一番。你或许觉得不耐烦,就只当作是孝顺父亲吧,免得他老人家一把年纪还要为家里操心。大嫂是信不过的,况且又病着,你二嫂……也不指望她能帮得上忙,周姨娘上不了台面,三弟妹倒好,只是素来守拙,二丫头不谙俗务,三丫头倒好,可惜年纪太小,虎哥儿就不必说了,全家上下,就只有你一个能支撑门户的,三弟啊,你也将近三十了,好歹省事些,别再象从前那样一味由着自己的性子行事……”
章敞听着听着,开始觉得有些不耐,听到后来,已经暗暗生出恼怒之心了。这些浅显的道理他岂会不知?那些人情往来他平日里也有涉足,几时怠慢过?好歹也是侯门出身的公子,若连待人接物都不懂得,也太无用了吧?难道在二哥眼中,他就是个废物?!他即便比不得二哥伶俐圆滑,还靠着江千户一路高升,但在百户所里领的差事可是一向没出过差错的。二哥再放不下心,叮嘱二两遍就算了,犯得着这般重复又重复么?!
心里不舒服,他脸上就略微带了些出来:“二哥近来怎的变得这般啰嗦?弟弟又不曾糊涂,家里若有事需人出面,自当有弟弟来,怎么也不可能让父亲他老人家劳累,妇人和孩子就更不可能抛头露面了。这等再寻常不过的事,也值得你说了又说?难不成在二哥心里,我是那等不识礼数、不知好歹的?我虽比不得你舞刀弄枪的能干,好歹也与你一般是大家出身,哪里就用得着你再三提醒了?”
章放一怔,脸上的表情渐渐冷了下来,章家众人面面相觑,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章寂一巴掌拍上三儿子的头顶,斥道:“怎么说话的?你二哥一番好意提醒于你,原是他孝悌之处,你不说恭敬应着,反而话里有话,指桑骂槐的,是从哪里学来的?你这样也好意思说自己是大家出身?!”
被父亲当着全家人的面训斥,周围还有不少熟悉的九市人家看见,章敞顿时涨红了脸,呐呐地却不敢多言。
章寂重重哼了一声,望向次子,方缓和了神色:“你三弟素来是个糊涂了,你不必与他计较。此去安南,前途未卜,你千万要保重自己,万事只管听从江千户的意思行事,别只顾着争功,只要你能平安回来,为父就心满意足了。若你有个好歹,便是我们家能象从前那般显赫风光,又有什么意思?”
章放红了眼圈,低头哽咽道:“儿子知道了,父亲放心。”
一时间,章家人心里都有些不好受,玉翟忍不住哭了出来:“父亲,您千万要平安回来呀!”章放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知道了,你长大了,不再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父亲不在家时,记得要好生孝顺祖父,帮着你叔叔、婶婶们照顾家里,不可任性,知道么?”
玉翟带泪连连点头,又道:“父亲,母亲知道错了,您就原谅她吧!”
章放抬头看向落在家人最后面的宫氏,见她哭得象个泪人儿一般,却畏畏缩缩地不敢上前,心里不由得一软,道:“天气渐渐转凉了,你在山上住着冷清,就搬回来吧,只是不要再闹事。我不在家,你身为长嫂,本就应该照应好家里才是,但凡你明白些,我又怎会走了也不安心?”
宫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二爷,从前都是我错了,只要你不赶我走,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哭着便扑上来抱着章放不放。章放只得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心里想起留在家中看门兼照顾小儿子的周姨娘,暗暗叹了口气。
待他把宫氏安抚好,码头上已经响起了鼓声,提醒众将士要上船了。章放只来得及对明鸾再说一句:“好孩子,你素来懂事,又能干,二伯父不在家时,你要多用些心,外头的事就不必理会了,你且把祖父侍候好了,多看着你姐姐与弟弟。若家里有谁犯了糊涂,你立刻去告诉祖父,请你祖父出面做主,记得了?”
明鸾忙点头应声,章放便松了口气,转身匆匆离去了。明鸾跟着家人们一路在码头边上追着看那一行大船离去,心里有些黯然,待回头打算离开时,才发现便宜父亲章敞脸上带着几分忿忿之色。她愣了愣,细细一想,撇了撇嘴,只当没看见。
章放离开了,章家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但有些变化却无声无息地发生了。
章敞一向有些酸腐气,自认是个读书人,素来不喜欢与那些军户、村民及贩夫走卒打交道,只有柳同知父子或是九市数一数二的大户李家这样的人物,才勉强能入他的眼,但这样的人又未必有闲情与他结交,因此他在九市数年,并没交到几个朋友,更厌恶军户所里的人粗俗无礼,平日除了工作时必要的接触外,是从不参与其他军户喝酒赌钱说笑等娱乐活动中去的。倒是章放喜欢时不时与人喝点小酒,交流玩乐一下,偶尔还会在银钱上接济几个人,因此在百户所里人缘极好,威望也高。如今章放一走,有些礼尚往来的事可以由家中女眷打理,但与人交往的事却只能落在章敞头上,这让他颇为烦恼。碍于父亲之命,他虽然不喜欢,还是硬撑下来了,但仅限于与那些大户与武官们的来往,对于其他人,他的耐性便少了许多。
章放从前做总旗时,手下有几个因公殉职的士兵,对于他们的遗属,他一向是很照顾的,除了军中每月固定的钱粮外,偶尔也会私下贴补点银子,他临行前担心这些遗属家中会有什么变故,还特地留下了一份名单,并把每家人的情况都与章敞交待了一番。
但在章敞看来,这些遗属本就能领一份钱粮,生活并无问题,平日又有死去儿子或丈夫的同袍们时不时接济帮补一番,兄长再花一份钱,纯属多余,自家本来就不算宽裕,有银子也该用在更要紧的地方,何必拿去便宜了这些不相干的人?况且这些遗属中又有几个年青寡妇,也不乏豆蔻少女,若是一时不慎,叫人传出点闲话来,兄长的名声就坏掉了。
这么一来,章敞就悄悄儿中止了对这几户人家的周济,几乎是不闻不问。本来这几家人平日也不靠章放那点银钱度日,但难免会有手紧的时候,碰巧其中一家的老妇得了病,大夫开的药方子不便宜,家人无钱为她抓药,便想起了章放这边的贴补,因章放不在,他们又不好意思直接上门问章家讨钱,便托人递了信儿过去。但章敞听了也当没听见,那传话的人见他不应,只当章放没有交待就走了,唯有无功而返。那家人得知这个结果,顿时如同天塌了一般。事情很快传开,百户所里的军户们私下都议论开了。虽然他们觉得章总户并没有责任要为一个殉职士兵的老母付药钱,但他一向照顾开的,也曾许下诺言说不会弃他们于不顾,如今却丢开了手,离开前也不交待一声,倒叫那家人不知找谁求助去,实在有些疏忽了。
幸好明鸾奉了祖父之命,时时留意父亲章敞的情况,加上又跟金花婶夫妻等住在附近的几家军户关系亲密,对于这些小道消息还算清楚。一听说这事儿,她觉得情况不妙,便立马报给祖父章寂知道,然后照着他的意思,悄悄给那家人送了两吊钱,还说:“那日有人传信来,本就该把药钱送过来的,只是不知道那传话的人是否可靠,便花了点时间去打听,知道是真的,便赶着过来了。老太太的病怎样了?大夫瞧着如何?我与城里药铺的掌柜相熟,跟他打声招呼,请他给你们打个折吧?”
一场小风波就此解决了,章家还得了更好的名声。
若说有谁不好,那就只有章敞了,他挨了章寂一顿骂,被斥是“鼠目寸光”,差一点因为些许蝇头小利,便坏了家门名声。他心底颇有些不服气,明明是为了兄长与自家的名声着想,怎的反而成了败坏家声的罪人?
但让他心里更不舒服的是,明明他才是主事之人,父亲越过他行事便也罢了,身为人子,他本不该与父亲计较,可明鸾是他女儿,反而监视父亲的一举一动,还违逆父亲之意给别人送钱,这算怎么回事?她眼里还有他这个父亲吗?!
不过,明鸾是奉了祖父之命行事的,章敞又不敢明着与章寂对着干,只能忍下这口气,却在事后时时给她脸色瞧,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拿住了数落个不停。
明鸾心里郁闷,又懒得跟他计较。除了白日里他不在家时,她会多陪陪祖父与母亲外,他在家时她总是跑出去,或是上山照顾药田,或是到菜地果园处看顾,也常常去瑶寨那头练习箭术。个把月下来,她的射箭水平大大上升,已经可以做到十箭里有九箭中靶了,偶尔还会狗屎运地挨上红心。
这个把月里,章放的消息也时不时传回来。听说这回朝廷从两广调兵入安南增援,首次有上千人的瑶兵参战,章放协助管理这些瑶兵,不但杜绝了汉瑶士兵之间的大冲突,也让那些瑶兵事事遵从军令行事。他们才到安南没两天,便打了个漂亮的突袭,立了一功,章放虽不曾杀得敌首,却也因为协理之功,颇得好评,很是风光了一把,连广东指挥使司正使与副使都听说了,口头赞赏一番。消息传回来,章家上下都欣喜非常。
明鸾对章寂道:“二伯父真真能干,明明没有上场杀敌,都能立下大功呢。这样您就不必担心他会受伤什么的了,二伯父果然是个稳当人。”
章寂嘴里道:“胡说,不能杀敌,又算是哪门子的军功?他还差得远呢,不过是仗着奉家后生的脸面罢了。”但脸上却挂上了笑容,晚饭时还多吃了半碗,顺便教训三儿子一番:“瞧瞧你二哥,你什么时候才能让为父不再操心生气?”
今日章敞又犯了一次浑,被父亲与女儿合力纠正过来。
章敞心里又不是滋味了。兄长立功,他固然高兴,但被老父当着老婆孩子数落,就是另一回事了。只是今日家人高兴,他不能在这时候煞风景,只能低头数饭粒,心里却象被小猫抓了一把似的。
章家才开心没两天,马贵从城里赶过来,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朝廷有意禁海,可能连广州港口都不许做洋货生意了。这么一来,陈家的收入就要大受影响。
马贵道:“鸾姑娘,真真多亏你了,若不是你替我们出了主意,又牵线搭桥,让我们做起了这贡柑与蜡染绸的生意,等朝廷禁海令一下,我们可就抓瞎了!如今虽说少赚些银子,在别处还能填补些。等蜡染绸的生意做大了,亏的银子便又能挣回来了。”
明鸾笑了笑:“我只是出个主意,能做成,那是你们的本事,与我什么相干?外祖父与外祖母的产业不受影响就好,只是朝廷好好的怎会下令禁海?”
马贵也觉得讷闷:“我也不清楚,朝廷眼下还不曾下令呢,只是有风声传出来。听人说,好象是哪家皇商犯了事,朝廷有心要教训他家,却连累得我们所有人都吃了亏。”
明鸾心中硌登一声,想起了李家。李家本就是靠着海上贸易为燕王筹集军资的,莫非朝廷禁海,是为了堵上燕王府这条财路?可是受影响的范围也太大了吧?难道京中的权贵就没哪家也是做这门生意的?
明鸾正在思索时,章寂开口问:“小马掌柜,我昨儿听镇上的人说,今年秋天德庆来了不少新军户,是从别处调过来的,东莞、雷州、靖海等地都有,可是真的?”
“依稀好象听说过是这样,因朝廷打算禁海,广东指挥使司打算把这几处常年有人犯禁走私的海港卫所的人撤换一番,调些精兵过去,多出来的人便分配去别的卫所。我们德庆也分得不少,好象是……”马贵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好象是东莞过来的吧?”
第二十三章 请求
东莞?!明鸾立时打了个激灵:“东莞来了什么人?可有姓尊的?”她记得清清楚楚,沈家到德庆来之前,就是在东莞千户所待着,他们离开后,沈家另一个女儿的婆家李家还在那里。现在有沈家这么一户极品亲戚就够让人心烦的了,可别又添一个!
马贵忙笑道:“鸾姑娘是担心李家人么?放心,他们没过来。”明鸾顿时松了口气。
马贵向章寂解释说:“我听说这件事时,也想起了李家,从前还在广州总号我叔叔跟前做学徒时,我就常常听说沈李两家在东莞的事。这回从东莞千户所迁走的,多是闲人,若是有门路的,早往那些富庶的地方去了。德庆这两年虽渐渐起来了,终究比不得那些繁华的大城,因此来的都是没有门路或是人缘不好的。那李家听说攀上了东莞的一位百户,颇有些体面,自然不会被迁走。不过他们近况如何,我就不知道了。自打沈家迁了过来,茂升元又做起了贡柑与蜡染绸的生意,人手有限,就没再派人去东莞收海货了。这一年里他们家都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都一无所知呢。”
“一无所知才好呢!没必要去理他们!”明鸾一时高兴,便脱口而出,被章寂横了一眼,立时闭了嘴,但脸上的笑是掩都掩不住。
章寂心下无奈,但想到屋里并没有外人,马贵又是明鸾外祖家的伙计,而真这个消息确实挺让人高兴的,便也不再计较了。
李家人没有跟着其他军户迁往德庆,着实让章家人松了口气,这本不是什么秘密,很快就在家里人之间传开了。沈氏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对于李家,她是既怨且恨,但又有几分不舍·她亲妹妹还在那里呢,也不知过得如何,李家母子俱是自私刻薄之人,没了娘家人撑腰·还不知李沈氏受了多少苦楚呢。
这么念叨着,沈氏实在放不下心,想到东莞既有军户迁来,当中必然有知道李家近况的人,便趁杜氏与沈昭容再来探望她时,让她们去找人打听。
杜氏与沈昭容当面应着,待离了章家·却又是另一个说法。沈昭容道:“好不容易离了东莞,离了李家,如今又上赶着粘回去做甚?李家可是知道太孙之事的,万一他们口风不严,泄露出去,我们哪里还有命在?”
杜氏也觉得是这样:“当日我们家处境如此凄凉,都是李家暗中下手所害,二姑奶奶是亲手足·还坐视不管呢,我们又何必理会她过得好不好?况且她女儿做了人家百户的小妾,只怕比咱们都滋润些·怎不见她想法子来打听我们过得好不好?!”
除了往日的仇怨,杜氏还有一样担心:“当日李家威逼咱们时,你父亲曾一度将你许给李家的哥儿,虽然不曾定下,到底名声不好听。如今你在柳家眼瞧着渐入佳境,柳家姑娘愿意听你的劝,柳太太也对你另眼相看,正是大好时机,若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点什么妖蛾子,那可怎么好?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为妙。”
沈昭容默默点了点头·又提醒了母亲一句:“父亲与二姑母乃是亲手足,若叫父亲得知,只怕他也会心软的。
“那就连他也一并瞒了吧!”
事实上杜氏与沈昭容近几个月去章家探望沈氏,已经不如从前那么频繁了,给沈氏的解释是这样的:沈昭容最近讨得柳同知太太的欢心,常常揽些精细的针线活回来做·又常常陪柳家太太小姐聊天喝茶,因此在家的时间不多;至于杜氏,则是因为沈昭容有事要忙,她要留在家中打理庶务。
沈氏没有起疑心,还觉得侄女若能搏得柳同知太太的欢心,也给沈家添了臂助,日后有机会回京,还能借柳同知之力呢。正因为杜氏与沈昭容在沈氏面前的态度并无变化,所以沈氏压根儿就没想到,自己所信任的弟妹与侄女早已抛开她了,若不是因为锦衣卫出现在德庆,目的不明,让沈家人惊慌失措,沈儒平无能,只能从沈氏处听取意见与建议,她们也许连看望都不会再来。
沈家母女不肯去打听李家的近况,却不代表别人不会去。章寂与章敞都知道太孙十有八九已经平安抵达北平了,在燕王与太孙正式起事前,万一朝廷知道了这件事,还不知会有什么影响,在这种情况下,知情的李家多少是个隐患。朝廷有意禁海,方才增加了驻守各海港的兵力,而东莞千户所本就由亲冯家的将领掌事,此番撤换人手,也不知会有何变故,李家若是面临危机,难保不会泄密,为保万一,还是要打听打听的好。
章放不在,章敞又不擅于跟人打交道,因此打听的差事是交给明鸾去做的,而刚刚搬回家中、有心表现的宫氏也掺了一脚。
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一跳。原来李家在东莞很有些名气,不但因为他家有个女儿做了百户的小妾,更因为他家自从有了这个靠山后,腰杆子就挺起来了,仗着便宜女婿的势,居然在千户所附近开了个小酒馆,做起士兵的生意来。那一带也就数他家酒馆的酒水最好,下酒菜也还美味,因此价钱虽然有些坑爹,但还是引得许多士兵上门,生意很是红火。
李家当家李城被打折了腿,本来已经是个废人了,做个酒馆的掌柜还是没问题的,开始时不懂得打算盘,又没有做生意的经验,还亏了点钱,但后来也熟练精明起来了。他妻子兼做厨子与跑堂;老母看家,从不到酒馆里去;儿子年轻力壮,本当帮忙才是,却整日不沾家,后来让他父亲出了笔银子,又托了便宜妹夫的关系,得了个轻省又有些油水的差事。这家人虽然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货色,但时间长了,李城又会做人,竟让他混得似模似样的。最近半年,因李家小酒馆挣了些钱,李家人又开始放债,对象就是那些手头紧的军户,若有人还不上钱的·又惧怕李家身后的那位百户,便悄悄儿想法子从扣押的走私品里头偷渡些财物出来变卖。李家见这是个难得的财路,从中做了点文章,一来二去的·越发富裕了。东莞千户所撤换军户时,他家既没有精兵,又无正军名额,本该被撤走才是,却无人提起。倒是听说纳了他家女儿的那位百户大人有望高升,说不定便带得他们家去大城镇里享福呢。
明鸾与宫氏将各自打听到的消息搌给章寂时,章敞当即便冷笑了:“他家脸皮也太厚了·好好●勋贵人家子弟,即便落魄了,也不该辱及祖宗颜面,李城居然做起了生意,还好意思沾沾自喜?!”
章寂瞥了他一眼:“做生意又怎的?他家的爵位早就降了,即便曾经是勋贵人家子弟,如今也不能再把这个挂在嘴边了。若他是正正经经做营生,便是行商也没什么不可见人的。你与其笑话他开了酒馆′还不如说他知法犯法、一错再错呢!”
章敞忽然记起自己岳家就是行商的,而妻子陈氏就站在边上,不由得悄悄看了她一眼。陈氏脸上淡淡的·仿佛没察觉什么。他顿时又觉得有了底气,笑道:“父亲说得是,李城当日就是因为偷藏财物,才被打折了腿,又失了正军身份,如今日子才过得好些,便又重蹈覆辙,真不知他在想什么。”
宫氏也道:“可不是么?他家也好意思呢,好好的嫡女,竟送去与人做妾·若换了我是他,早羞得一头撞死了,哪里还有脸面去仗女儿夫主的势?!”
明鸾问章寂:“祖父,听说给他家做靠山的那个百户可能要扁升,真会带着他们家一起走吗?”
“这怎么可能?”章寂冷笑,“你想想当年万千户走的时候是个什么情形?那还是个千户呢·也就只能带走几个亲兵,若属下有哪个用得顺手的,就得特地提前报上去。李城算什么?开个小酒馆,连正经军职也无,谁会特地把他一家带上?你瞧着吧,等他家靠山高升,女儿也跟着走了,多的是人来抢李家这块肥肉呢!”
李家现在有点钱了,因为有个百户做靠山,别人才不敢对他们做什么,等那百户走了,他们失了依靠,别人就少了许多顾忌,还真象是块肥肉呢。明鸾想了想,没有吭声,直到晚间才避了人问章寂:“我们一直都在担心李家遇到危机时会泄露太孙之事,现在李家虽然暂时得意了,但随时都会被别人吞掉,到时候有可能会说出一些不该说的东西,那我们该怎么办?”
章寂微微一笑:“不必着急。即便他们真这么做了,我们也是鞭长莫及,只要做好自己就行了。况且李家人也不是笨蛋,人家要夺他家的财,摆明了是不会放过他们的,泄露了太孙的事,只会让他们死得更快。况且太孙已经离了这里,即便有人从李家那里知悉秘事,追踪而来,我们也大可死不承认,只说李家是胡编的,你说到时候那些人是信他还是信我们?”
明鸾想想也是,现在章家的危机多了,也不差这一个,可以事先做些准备工作,以备万一有需要时跑路,但李家远在东莞,实在超出章家的能力范围,悄悄伸手过去,万一惊动了当地的卫所和官府,还有可能打草惊蛇,还是不必多事了吧。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进入了九月。德庆的白天仍旧艳阳高照,但晚上已经颇有凉意了。章寂、陈氏与文虎先后都不慎感染上了风寒,家里人忙忙为他们请医抓药。明鸾见他们吃的药方子,当中有几味药在九市镇上的药店买价钱很贵,但在德庆城里的药铺买就便宜多了,便寻空进城去抓药。
临出发前,陈氏特地给了她一个小包袱,让她顺路捎给江千户家的紫兰,说是重阳节的礼。
进城后,她第一时间抓好了药,又循例去探望了马贵与崔柏泉,便转去江千户家。紫兰正好得闲,欢喜地迎了她进家门。
紫兰年纪应该有将近三十岁了,瞧着也不过是二十五六的模样,容长脸,肤色白,只是两颊微微有几点雀斑,但柳眉凤眸,樱桃小口,俨然是位美人。她见明鸾时是一副家常打扮,月白色的夹袄,藏蓝色的裙子,青莲色的比甲,俱是纯色的绢布衣裳,全身上下一丝绣花也无,一头烟发挽了个简单的发髻,只插着几根镶了碧玉的银簪子,十分素雅。
明鸾看见她这副打扮,想起她从前到自家做客时,虽比眼下略华丽些,但穿戴服色也是以素雅色调为主的,连绣花也少,实在不象是个得宠的妾,反而更象是个年青寡妇呢。不过这话明鸾可不敢说出口,只是笑吟吟地给紫兰见了礼:“兰姑姑好,您好久没到我们家去了,母亲正想您呢。重阳节快到了,我有事进城,母亲便让我给您捎了节礼过来。”
紫兰笑道:“姑奶奶太客气了,自家人何必如此多礼?”又命人上茶上点心,接过小包袱,也不打开来看,只是问明鸾陈氏的近况,听说陈氏感染了风寒,她立时严肃起来:“近日气候不佳,城里感染时疫的人也不少,姑奶奶的身子自打那年南下途中染病,便一直不大好,你可得好生照顾她。明儿我请一位医术好的大夫过去瞧她,也看看老爷子与小哥儿,省得有什么疏忽的地方,耽误了病情。”
明鸾大喜,忙谢过了:“兰姑姑想得真周到。
说实话,镇上那位大夫,我还真不大信得过他。”
紫兰微笑着摆摆手,又问了几句话,便说起:“我这两日正有意要去你家一趟呢,可巧你就来了。千户大人刚刚从安南捎了家信回来,一切平安,你二伯父也平安,还立了几个小功劳。等他日后回来,少不得还要再步步高升的。”
明鸾咧嘴笑了:“那就借您吉言了。其实,二伯父能平安回来,就比什么都重要。”
紫兰笑笑,犹豫了一下,才说:“只是有一件事······大人在信里提起,有些为难。我本是打算寻小马掌柜的,只是大人却说这话不该出自他口中,因此我正不知该如何是好……鸾姑娘,不知能不能请你给姑奶奶捎个话,问问她的意思?若是妥当,请她出面向小马掌柜提及,倒比我们开口便宜多了。”
明鸾有些奇怪:“是什么事呀?怎么你们反而不方便跟马贵提?”
第二十四章 军粮
紫兰要说的事其实很简单。征安南的大军粮食有些不足了,正要想法子采买补办呢,因领军的大将是京城来的,对两广情形不熟,因此便把这个任务分派下去了,各地都有,德庆因为离广西近,也领了一份,还是很大一份。然而此时,夏粮已经送上去了,秋粮还不曾收得,军队那边却是等不得的,若此时有人愿意献粮,就等于为朝廷解决了一个大难题。江千户有意让茂升元出个头,只是碍于他本身是征安南的将领之一,又与茂升元东家有交情,需得略避避嫌。
明鸾听了大感奇怪:“大军既然是出征安南去的,自然是就近从广西采买粮食,那里气候温暖,今年又没听说有什么天灾人祸,按理说粮食储备应该很是充足,怎么军队还会缺粮呢?居然要跑到广东来采买?!”
紫兰叹了口气:“这里头……其实有些不好让外人知道的事,本来我也不该知道的,只是千户大人写了家书回来,有意让我给茂升元递个话,自然也就跟我说了些内幕。其实这事说来也简单,先前领兵那位大将军受了伤,又战事失利,早已被送回京城领罪去了,新来的这一位大将军,听说是国舅爷,很有来头,也颇有本事,一来就打了个胜仗,将安南叛臣手下的士兵灭了数百人,称得上是难得的大胜了。”
明鸾面露古怪之色:灭了几百个敌军,也算是难得的大胜?光是德庆一地,支援安南大军的士兵就有六百号人了。不过想想国爵爷可不正是冯家人吗?那家人一向不是好东西,得了点小成绩就当成大事一样四处嚷嚷,也不算奇怪。
紫兰继续道:“这位大将军有后台,又打了胜仗,自然傲气些,不知怎的,就得罪了靖江王。本来朝廷大军出征安南,以为能速战速决的,去的又是不愁没粮的地方,因此就没备下多少军粮,不想战事生变,胶着了几个月,如今虽说打了胜仗,却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完结的,军粮自然告急。冯将军有意在广西本地采办,兴许是管账的人支银子略慢了些,引起了民愤,靖江王拿住他的错处,拒绝为他提供粮食。本来……只要那冯将军略和软些,又或是请朝廷做主,事情也就解决了,可冯将军是个傲气的人,不愿服软,才有了往广东调粮的命令。只是这么一来,买粮的银钱肯定是不足的,谁家卖粮给他,必要吃大亏。”
明鸾看了她一眼,她只是微微一笑,低头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明鸾若是冲动些,也许当场就要跳起来了:明知要吃大亏,为什么还要让茂升元出头?但她还没糊涂到这个地步——江达生与陈家关系一向很好,连屈就到德庆这样的小地方做千户他都愿意,又怎会让陈家白白吃亏?他这个提议必定有深意在。
明鸾低头细细一想,便问:“不知那位冯将军想从广东买粮食,是要买多少?又能给多少钱?”
紫兰淡淡地道:“听说他让人拨了三万两银子下来,要买二十万石白米。”
明鸾倒吸一口冷气:“如今外头白米的价钱是一两银子两石米,三万两只够买六万石的,他要买二十万石,那卖他的人可亏到姥姥家去了!”够狠的,怪不得会引起民愤呢,听紫兰的口风,大概那个姓冯的在广西买粮时连银子都不给呢,谁会卖给他?!
这是一笔注定要大亏大损的生意,江千户不可能无缘无故示意茂升元去掺一脚,除非……
明鸾稍稍凑近了紫兰,略压低了声音:“茂升元只需要卖一部分就行了吧?卖一个不能叫人小看的数量,却不必全额包下。”
“那是自然。我记得茂升元也有做粮行的生意,想必库中并不缺粮。”
明鸾弯了弯嘴角:“若真的解了朝廷大军的燃眉之急,算不算是大功一件?”
紫兰笑了,柔声道:“好姑娘,我就知道你是个聪明的,一定能想到。千户大人虽不曾明说,但也暗示过,若能想出个名头,为大军送一批粮食去,朝廷必然会记住茂升元这份情的。别的不说,陈家这几年不大顺利,若能解了这个困局,族中几位爷也有望再次出仕。银钱上亏了,日后再挣就是了。”
话虽如此,但明鸾心里却有些不同的看法,只是不好对紫兰说。想了想,她便道:“我年纪小,不懂这些,也不知道这么做是好是坏,不过还是要多谢千户大人的提点。待我回去与母亲商量一番,再问问马掌柜的意思,必会给您一个答复。”
紫兰只是帮着传话的,听了也不在意,又说了几句闲话,便拿了个乌木包银边的小匣子出来,道:“快过节了,多谢你母亲给我送的礼,我这里也有几样应节的东西,已经让人收拾好了,一会儿你离开时就随手带上。这匣子里是我新打的几样银首饰,不值什么银子,你拿去玩儿吧。”说着便把匣子塞进了明鸾手中。
明鸾打开一看,见里头是一排四支银簪,俱是精致的菊花式样,花芯处分别镶了碧玉、琥珀、珊瑚与珍珠四种珠宝,简单又不失精巧,虽不算贵重,却也是难得之物,忙道:“这怎么能行呢?您还是收回去吧。”便要将匣子还给紫兰。
紫兰笑着合上盖子,将匣子推回去,道:“这能值得几个钱?原是中等人家的女儿日常戴的东西,你家如今不比从前,你们姐妹也称得上是千金小姐了,戴几根银簪子又如何?快收起来。你如今也大了,小时候扎两个辫子也没什么,但往后该打扮的时候就得打扮好。”
明鸾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道:“母亲也常这样说我呢,她也给了我一些首饰,我偶尔会戴上的,不过平时出门,还是这样比较方便。这些簪子您还是收回去吧。”
紫兰板起脸:“你坚持不收,可见是瞧不起我了?我知道我是个丫头出身,没脸面叫主人家的亲戚收我的礼。”
她把话说到这份上,明鸾只好推说“不敢”,将东西收了下来,说了一会儿家常,便告辞回家了。
回到九市,宫氏又在院子里数落周姨娘,明鸾想着不大方便,便没提紫兰说的事,先把节礼与那匣子交给陈氏,将来由说了一遍。
陈氏瞧了瞧簪子,道:“这个确实不值什么,只是做工难得,想必是在广州打的。既是你兰姑姑的心意,你就收下吧。”
明鸾见陈氏这样说,也就将所有顾虑都抛开了,一支一支地将簪子拿出来瞧,越看越喜欢。虽然四支都是菊花式样,但每支都不同,花芯处的珠宝质地也是上好的,实在惹人爱。她翻来覆去看了好几回,正要将簪子放回匣中整理好,才发现匣子底部的软垫下方露出了一个纸角。
她好奇地将纸角抽出,却是一张折成四叠的纸,打开一看,顿时脸色都变了——那是一张五千两的银票!
陈氏见了,连忙拿了银票去看,紧张地问明鸾:“你兰姑姑还跟你说了什么?!”
明鸾探头看见宫氏数落完周姨娘,很快回了房间,后者也拿着刚买回来的菜去了厨房,便将门关好了,回到陈氏身边,小声将紫兰说的话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陈氏表情虽保持着镇定,但声音却有些发抖:“这是个极好的机会,陈氏一族因为我这个不肖的外嫁女儿,连累的叔伯兄弟们仕途受阻,若能对他们有所助力,便是我立时死了也是心甘情愿的!”她看向那张银票,眼圈一红:“这一定是江千户的心意,他也想拉陈家一把呢!”
明鸾皱皱眉:“母亲,你先别忙着欢喜。钱是一方面,我们还不知道茂升元能拿出多少粮食呢,听兰姑姑说,那冯兆东急着要,十天之内就得运过去了。机会再好,也得量力而为,更何况,这是笔注定了亏损的生意,我们总得为陈家着想,别让他们亏得太多。这笔钱花出去,能不能见效,还是未知之数。就算讨好了朝廷,可领军的冯兆东是冯家长子,皇帝跟冯家又起了嫌隙,讨好了一方,便得罪了另一方,更别说还有燕王府呢。”
陈氏想想也是,便道:“事关朝政,我一个妇道人家能知道什么?只盼着真能帮得上你外祖家的忙。但你说得有理,事情还得细细考虑过才好,咱们去问你祖父的意思。”
章寂听了她们的话后,有些吃惊,但仔细一想,也觉得事情未必不可行:“朝廷有意禁海,虽不知是否能成事,但茂升元的生意已经大受影响。冯兆东下令征粮,本就是分派到各地头上的,广东指挥使司也好,德庆也罢,都领了一份,若能给广东指挥使司卖个好,对茂升元日后也有利。你们可以劝劝小马掌柜,看茂升元能拿出多少粮食来,若他不敢下决断,就赶紧让他叔叔拿主意。给吉安送信是来不及了。”
陈氏连忙应道:“媳妇儿这就请人去城里送信,让马贵明日一早就过来。”说到这里,她又埋怨明鸾:“今日你从江家出来,就该直接寻马贵去的。我不懂这些,让我拿主意,不是耽误时间么?”
明鸾摆摆手:“有些事我得先问过祖父和母亲,才能决断呢,这么快跟马大哥说做什么?”她转向章寂,正色道:“祖父,我觉得这件事没这么容易,将粮食亏本卖给朝廷大军做军粮,固然是一项功劳,但如果直接去做,会不会有酬军之嫌?军队是朝廷的军队,茂升元只是商家而已,沈万三是怎么死的?可别赔了夫人又折兵。”
章寂脸色顿时一变,直起腰身:“你说得对,我差点忘了这个忌讳。”
陈氏吃惊地望着女儿,有些迟疑:“可这主意是江千户出的,他总不至于想不到这些吧?兴许他有法子打点好呢?”
“用不着麻烦,我有个主意。”明鸾笑道,“这种事不必做得太过打眼了,树大招风,别到时候得了官府的青眼,又招来贪财的小人。德庆这边,咱们可以让马大哥出面,直接找柳同知,就说是为了朝廷贡献力量了,由柳同知或是知州出面,更名正言顺。茂升元只是孝敬官府,可不是酬军。而广州那边呢,马掌柜也可以出面捐上一笔粮食,直接讨好指挥使司。祖父还记得吗?指挥副使可是跟燕王府关系亲近的人!借这个机会让茂升元、让陈家,也让我们家与这位指挥副使拉上关系,对我们所有人都有好处!”
陈氏面露喜色,章寂也点点头:“确实,先前有江千户在,广州离得远,我们又只是区区军户,便也没想其他的。但如今你二伯父已经是个百户了,仅靠着江千户一人是不够的,若能交好那位副使,不说你二伯父,就连江千户也能受惠。若能得到他的庇护,茂升元在广州就再也不必担心会受其他大商家欺凌了。”他顿了顿,“可惜广州还是离得远了些,否则日后你大伯父投向燕王府之事暴露出来,朝廷要拿咱们家开刀,也可以求助于那位副使。我打听过他的来历,真真是战功赫赫,只要建文不是昏了头,即便知道了他与燕王府亲近,也不会轻易动他的,有他在,咱们也能松口气。”
三人议定此事,明鸾便立刻动身赶回城里去找马贵,兴许晚上来不及回九市,就得在茂升元分号过夜了。陈氏匆忙给女儿收拾了换洗衣裳,又将紫兰送的那匣子里藏的银票交给她,道:“把这个还回去吧。江家本就不富裕,他除了老家那点田产,也没什么产业。我知道他是觉得自己既出了这个主意,就不好让陈家吃亏太过,想要多少贴补些,但他拿出了这五千两,不知要打几年饥荒。我们家已经拖累他不少了,不能再要他的钱。”
明鸾接过银票,看了看她:“母亲,其实江叔叔对陈家人真的很好,对不对?”
陈氏看着女儿,不知怎的,微微红了脸,只是面上努力维持着镇定:“你说得不错,他从小儿就十分尊敬陈家人,你不是早知道了么?”
明鸾笑笑,没说什么,拿起行李转身就走了。
重新回到江家,明鸾将银票还给了紫兰:“多谢江大人与兰姑姑的一片心意,只是这钱我们不能收。陈家即便要卖粮,也会量力而行,如果亏损太过,自然不会勉强。”
紫兰还要再说,明鸾便迅速道:“我回家后把事情跟母亲说了,然后和母亲一起征求了祖父的意见,祖父也是这么说的。”
紫兰脸色一变,无奈地笑了笑,将银票收回,看向明鸾,欲言又止:“你这孩子,真是……怎么就让老爷子知道了呢?”
离了江家,明鸾立刻去茂升元分号找马贵。这时候天色已经黑了,华灯初上,她匆匆走在街上,寻找着茂升元的铺子,因是头一回在夜里来这地方,她有些迷糊,远远瞧着许多人聚在一家铺子前搬运大堆麻袋,她瞧了几眼,认出离那里不远的地方正是茂升元分号,忙走了过去。
马贵正在盘账,听了她的话,也兴奋起来:“这是好事啊!虽说花的银子多了些,只当打点官府了。二十万石粮食咱们拿不出,但五六万石总是没问题的,这一下就占了十之二三,也算是露脸了,若能劝得别的商家一同出力,咱们也不算太过树大招风。”
好吧,马贵果然不亏是做惯了生意的,一开口就点出了重点。
明鸾有些担心:“五六万石也要两三万两银子呢,真的没问题吗?”
“没事儿,今年光是蜡染绸的生意,咱们商号就挣了过万的银子,到得年底,就不止这个数了,更别说还有贡柑与南北杂货。况且说是两三万两银子,其实咱们出的是粮食,大多是主人家名下的田庄出产的,也有些是在外地低价收的,仔细算下来,也就亏个几千两吧。拿几千两出来打点官府,已经不算多了。”
明鸾松了口气,笑道:“那就最好不过了。”又将与祖父、母亲商议出的计划大概说了说,马贵更是惊喜道:“我竟不知亲家老爷认得广东指挥使司的指挥副使大人,往日常听人说,那位将军做事很是公道,既有这层关系,我便告诉叔叔,让他去找副使大人商量粮食的事。”
明鸾有些不安:“呃……你只告诉你叔叔就好,可别到处说去。”
“这是自然,胡乱在外嚷嚷,说不定会得罪了人家。”马贵眉头一挑,“我可没那么傻。”
当下明鸾就把自家的想法都细细告诉了马贵,马贵听得连连点头,道:“我这就给叔叔写信,明儿一早就派快船去广州,我去见柳同知,把这件事商议定了。咱们分号在本地存的粮食不多,但肇庆有我们两家粮行,从那里调粮是极方便的。”说着他又叹气,“可惜了,鸾姑娘,你若早一日将这事儿告诉我,我在本地就能买到粮食了。你不知道,那华荣记不知怎的,从昨日开始就大批收进粮食……”顿了顿,脸上露出惊诧之色,“难不成他们也知道了军粮之事?!”
明鸾想起方才来时在门口看到的情形:“华荣记就在前面吧?怪不得我看见他家门口的伙计在搬麻袋,想必是收的粮食。”
马贵叹了口气:“罢了,我听说他家很有些来历,背后有京城的贵人撑腰呢。有他们掺一脚,咱们跟在后头,不显山不露水的,算功劳也有咱们一份,也不坏。”
说完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压低声音道:“鸾姑娘,咱们这回是下血本了,陈家的爷们能不能再出仕,那是以后的事,眼下既然不能出风头,咱们不如讨些实惠如何?”
明鸾没听懂:“你要讨什么实惠?”
“不是我讨,是你们。”马贵的声音压得更低了,“鸾姑娘,你可知道,军户一但入了军籍,便很难改身份了,但如果一家军户中有人考中了生员,那就能转籍为民。姑爷原是生员,只是章家出事时被革了功名,若能再考一次,想必不难考中吧?”
第二十五章 争粮
生员?章敞吗?!
明鸾忙问:“这是怎么回事?我当初刚来时,可是听说军户子弟不能读书的。”
“这是谁编的瞎话?”马贵不以为然地道,“谁会拦着军户子弟读书?不过是多数军户供不起子弟读书,才少有军户子弟得功名罢了。但若一家子里头真有人考中了生员,这人成了士大夫,自然就不能再做军户了,要改入民籍。只是有规矩说,一家子军户只能出一个这样的,不能多了。不然你仔细瞧瞧,那些品级略高些的武官家里,但凡有余力者,子弟都是要读书的,直到成人后,读书实在不成,才补入军中历练。”
话虽如此,马贵还是想出了明鸾当初听说的传言的来历:“想必一般的军户与章家这流放来的不同。流放充军来的,又被革了功名,因此才不许他继续考学吧?本地的官学与私学,也是不收罪人家子弟入读的。”
明鸾听得有些郁郁:“看来是了,我们家跟一般的军户还是有差别的,刚来那两年,我们想要离开九市进城逛逛,都要上报百户所,然后百户所再派个士兵陪我们同行呢,去悦城上个香,也跟百户所纠缠了好几天才放行。后来是走动得多了,我二伯父又做了小旗,在卫所里人缘不错,才没人再过问。文虎至今还入不得镇上的学堂,只能在家让祖父和父亲教着,我也没听祖父说过让文虎考科举的事。”
想一想,章家在德庆也算是顺利了,当初因章放勤练箭术,在军中比武得了彩头,才升上了小旗;升总旗则是冒险陪柳同知去了一趟瑶寨后,柳同知心生感激而破格升的;至于百户衔,更是因为德庆千户所需要派人出征安南,但中下层武官少有人愿意离乡背井,江千户一是因为私心,二是为了激励将士,才再度破格升了章放。可以说,章放能升到现在这个位置,有一半是自己的努力与魄力,也有一半是靠的关系,但这不代表章家就可以不守规则了。
想到这里,明鸾委屈地看马贵一眼:“既然是不成的,马大哥你哄我做什么?”
“真真冤枉,我可没哄鸾姑娘。”马贵笑道,“你们家的人想要进正经学堂自然是不行的,但若是自学成了才,考中了生员,官学自然不敢不收。按理说,你们家既是因罪流放来的,又才过了四年光景,地方上也不敢轻易让你们得了利,但我们茂升元既然为官府与都司立了大功,讨得小小的好处又有什么?又不是让他们直接给姑爷个官做,不过是讨个参考的资格罢了,能不能考中,还要看姑爷的本事。若是考中了,官府多得一个生员,政绩添得一笔,脸上也有光彩。”
明鸾听得心下蠢蠢欲动:“真的能行吗?”想了想,她又担心起来:“如果说一家军户里只能有一名子弟从科举转入民籍,那我父亲转了,文虎是不是就不能了?”这样可不妙了,她心里清楚得很,章敞的才学有限,当初能中生员,也不知是真材实学还是靠了南乡侯府的面子,就算真能考得生员,做了秀才,想要再走远些,就很难了,但文虎平时读书还是挺努力的,年纪虽小,用上一二十年苦功,未必不能出头,可别因为章敞挡了他的路。
马贵听了她这话便哂道:“鸾姑娘,你二伯父已经做了百户,膝下只有这一个儿子,日后自然是指望他继承正军名额的,除非再添新丁,否则虎哥儿就算读书再好,也进不了学啊!姑爷却不同,他如今只是个余丁,不过是借了二爷的力在百户所里谋个差使罢了,军户不能分家,他无法单成一户,若能考中生员,立时就能转入民籍。况且姑爷转军为民,对姑奶奶与你也有好处,日后要寻别的营生,又或是说亲,都少了妨碍。姑爷的性情为人,你最是清楚不过的,与其让他继续在百户所里做那抄抄写写的闲差,荒废光阴,还不如让他再考一回学,挣个读书人的体面回来呢,即便一辈子无法回归原籍,也可护得姑娘一家过点安生日子。”
明鸾必须承认,她心动了,做个军户,虽然可以免役,但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还一辈子不能离开驻地,又不能与民籍通婚,实在是太受限制了,如果便宜老爹真能考中生员,转入民籍,不知能不能让章家搬到好一点的地方去?去不了广州,肇庆也成啊!祖父章寂的风湿病越发重了,搬到条件好一点的地方去,也可以让他老人家过得舒服些,自家要挣钱养家糊口,也有更多的门路。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行。
她这样问了马贵,马贵笑道:“鸾姑娘,你又想忿了不是?若不是为了这个,我跟你提这事儿做甚?生员是要入官学读书的,若是姑爷争气些,入得府学,自然要去广州长住了。他去了,家眷要跟去也是理所当然。而老爷子年纪大了,谁也不能拦着做儿子的接老子到身边奉养。虎哥儿年纪小,跟着祖父叔婶更是人之常情了。只有二爷一家为难些,二爷还是德庆的军户呢。但你方才不是说,认得广东都司的副使大人么?请他帮帮忙,等二爷回来了,借着军功换个地儿,想必也不难?”
明鸾拍了拍额头:“我怎么糊涂了?没错,就是这样!虽然军户是不能离开驻地的,但既然东莞的军户可以转到德庆来,德庆的军户又为什么不能转到广州去?更何况,我二伯父是立了功的!”她越想越兴奋,忙道:“我这就回家跟祖父说去!”
不过她虽然兴奋,还是没忘嘱咐马贵:“你先去找柳同知探个口风,他跟我们熟些,就算不乐意也不会给我们穿小鞋,万一他说不行,咱们也不必勉强。这回出的主意本是为了陈家与茂升元,可别助力没添,反而又连累了你们。”
马贵笑着点头:“鸾姑娘放心,我自然理会得。”
马贵打算第二天才去见柳同知,明鸾虽然心急着要回家告知这个好消息,但还是按捺住性子等回音。只是这一夜,她借住在茂升元的客房里,翻来覆去的就没睡好,第二早天刚亮就起来了。看着马贵在商号里走来走去,指挥伙计搬运货物,整理货架,她不好意思去催他,又怕叫他看出自己心急,胡乱吃过早饭,便对马贵说:“我出去逛逛,帮你问问还有没有哪家粮店有余粮。”马贵应了,她便出了店门。
这时候天色还早,路上没什么行人,只有沿街商铺的伙计们忙着搬运货物、打扫店面。明鸾一路走着,也问了几家卖米面的店,结果都是存货不多了,只够自家卖上个把月的,刚好接上秋粮入库。她打听了几句,知道这几家店的存粮都是卖给了华荣记,不由得撇了撇嘴。
想那华荣记本是京城来的,背后东家就是以前的欧阳驸马,章家与太孙、朱翰之对他都没什么恶感,甚至很是尊敬,只是深恨他的未亡人安庆大长公主与门生。回想当年京城政变,如果不是安庆大长公主站在越王那边,对悼仁太子下手,现在龙椅上坐的是谁,还是未知之数呢。章家上下一提起华荣记都是怨气冲天的,明鸾自然也不会有好印象。
走着走着,她来到集市,眼瞅着有人担了自家种的余粮来卖,忙过去问了问,价钱倒比店里买的还要便宜不少,只是量有些少了,她估摸着也就两百来斤,但聊胜于无。茂升元想打军粮的主意,是注定了要亏钱的,成本能少一点是一点。这么想着,她便上前跟那人搭话,请他将装粮食的车推到茂升元去。
那人喜滋滋地跟着她走了,才离了原本的地儿,便有人从后面叫着“那卖米的住一住脚”追了上来,却是也想买他的米的。明鸾睨着后者身上的衣裳,觉得跟华荣记伙计的服装很是相象,怎么肯让他抢了粮食去?便抢上一步:“这些米我已经买下了,你还是找别家去吧!”
那伙计却没那么容易退缩,冲她笑了笑,便对那卖米的道:“这位大哥,我们东家急等一批粮食入库呢,你若肯卖,价钱定不会亏着你的,一石米五钱银子,你觉得如何?”
一石米五钱银子,完全就是店里卖的市价了,这分明是想耍金钱攻势呢。明鸾急得跺跺脚:“你这人怎么这样?商家无信不立,你仗着钱多就想坏了规矩,谁家还愿意跟你打交道?!”
华荣记财大气粗,到小地方开分号,本就不是为了挣钱来的,那伙计满不在乎,只是对卖米的说话:“怎么样?这就挑到我们商号里去吧?”
那卖米的虽是农户,却有些见识,他道:“我已经答应把米卖给这小姑娘了,又怎能反悔?我家还有些余粮,若你们要,回头我再运了来。”
明鸾立时插嘴:“大哥若还有米,我们店里也一样包了去!”
那伙计也不满足于那批余粮,还要再劝,卖米的听了几句,皱眉道:“你这人怎么回事?我都说了这车米不能卖你,你还要纠缠。我家是正经清白人家,十里八乡都夸我为人实诚,万没有为个几百钱就坏了诚信的!”一怒之下,索性发话说剩下的五百斤大米也都卖给明鸾了。
明鸾大喜,说了一车好话,满脸堆笑地奉承着,还一路帮他推车,嘘寒问暖,偶一回头望见华荣记的伙计后悔不迭地在后头跺脚,便忍不住得意地翘了嘴角。
眼看着快到手的粮食没了,华荣记的伙计唉声叹气地转过身,打算再找其他卖米的人,不想迎面看见东家走了过来,忙迎上去:“四爷,都是小的没用,您刚才看中的那车粮食叫别人抢先了!”
“哦?”郭钊挑了挑眉,“我不过是从那边茶楼走到这里,才多暂功夫,就被人抢了去?是谁抢的?”
第二十六章 奇花
马贵得了这批粮食,喜出望外,忙叫了伙计随那卖米的回他家运粮,又夸了明鸾一番。明鸾摆摆手,见他已经换上了出门做客的衣裳,便笑道:“好了好了,时间不早了,我还要再出去瞧瞧可有别人在卖米,你找柳同知去吧。”
马贵应着去了,临行前还给明鸾使了个眼色让她放心。明鸾心里高兴,喝了半杯茶,又往集市上去了。只可惜,不知是华荣记的伙计抢了先,还是今天没别人卖米了,她转悠了半个小时都没再遇到这样的好事,只得闲逛起来。
走着走着,她来到一个卖花木的摊子前,瞧着那摊子上的两盆植物,怎么看怎么眼熟,迟疑地问那老板:“这个……是不是叫玉米?”
那老板原本因无人光顾,正百无聊赖地托腮发呆,连明鸾走近了也只当是看热闹的,并不搭理,忽然听到她这句问,立时来了精神:“是叫玉蜀,也有人叫玉米的,不过不如玉蜀这个名字好听。小姑娘,你想要吗?这可是极珍贵的海外名花,你瞧瞧,仔细瞧瞧,在别处可是买不到的,错过了这两盆,也许你这辈子就再也见不到它啦!”
海外名花?
明鸾笑了:“这是粮食吧?怎么成名花了?你既然不知道它是什么,又是从哪里得来?”
那老板闻言呆了一呆,道:“怎么会是粮食呢?虽说它结的果子能吃,但这分明是一株奇花啊!”
原来这老板家里从前是行商,他父亲在广州开了家小店,偶然也会遇上海外来的洋货。几年前有个皇商家的船队从西洋归来,带了些海外的奇花异草和种子,据说是京城里一位贵人指名要的,他们寻了十来年,才找到一些,万里迢迢带了回来,不知怎的那位贵人又不要了。他们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些花草种籽,又嫌那些花草不好看,除了有兴趣的留下一些,其他的都打上海外奇花的招牌卖掉了。这位老板的父亲素来喜欢种花种草的,见价钱不算贵,也买了些种籽,回家种了几年,都没养出什么漂亮的花卉来,只有这种“玉蜀”结出的果子还算好吃,他认定是这是宝贝,便一直小心侍候着。后来他生意失败,落魄归乡,又病了一场,于去年亡故了。儿子经商不成,又没了进项,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卖得差不多了,便把主意打到老父留下来的这几株“海外名花”头上。
那老板介绍其他几株花的名字,有什么“喜报三元”、“马铃”、“番椒”等等,明鸾一边听一边细看,有些怀疑其中一种是番茄,还有一种是辣椒,剩下那种不认得的,听名字倒有点象是马铃薯,可惜不能挖出它的茎来看,不然一定能认出来。
那老板唉声叹气地说:“这是先父留下来的宝贝,若不是家里实在有难处,我断不肯卖了它们的。可惜世人都不识货,只说这几株花草不好看,看都不看一眼。只有姑娘能说得出它的名字,可见是个有缘的,你若想要,我就亏本卖给你了,一株只要你五两银子。”
明鸾冷笑一声,知道自己是被他当成了羊祜:“你看我这身打扮,可象是能拿出五两银子的人?”
那老板愣了愣,仔细打量了明鸾几眼,迟疑地说:“姑娘家境自当不凡,几两银子不算什么。”他从小也经历过富贵,虽没什么本事,眼力还是有的。明鸾身上穿的虽是上等棉布做的袄儿,但袖口领口绣花精致,非一般小门小户可比,头上又插着精致的银簪子,穿戴整洁,腰杆挺直,说话时声音不高不低,不露怯意,肯定是有点来历的人家出身。他听说有些富贵人家的少爷小姐就喜欢扮了平民出来玩耍,说不定这一位也是呢。
明鸾撇了撇嘴,道:“若真是奇花异草,你卖价略高些也没什么。但你这个分明是粮食和蔬菜,你当成花草来种,就已经是不识货了,玉米这种跟高粱稻米差不多的东西,你居然开口就要一盆五两银子?你也太贪心了。”
那老板心里也清楚这东西多半不是什么奇花,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闻言脸不由得一红,只是不肯认输:“你说是粮食蔬菜就是粮食蔬菜了?这分明是海外奇花!当初先父买来家时,都要十两银子一盆呢!如今卖五两就已经是亏本了。”
明鸾挑挑眉:“你不是说,当初令尊买的是种籽吗?怎么就要十两银子一盆了呢?”她特地在“盆”字上加重了语气。
老板恼羞成怒:“你是来捣乱的吧?要是不买,那就上别处去,别来妨碍我做生意!”
明鸾见他翻脸,想了想便走了。其实那玉米和马铃薯若不是太贵,她倒有兴趣买几株回家种种。如果她没记错的话,玉米产量是很高的,而马铃薯则在贫瘠的土地上也能种,这两样东西听说都是明朝时候才传进中国,但那应该是挺久之后了,没想到能在这里看见。可惜了,遇上个不识货又贪心的主儿。她开始考虑要不要等那老板迟迟卖不掉这些植物,要降价处理的时候,找个熟人帮忙买下来。
正思索间,她忽然觉得眼前一黑,有人挡在了前头,抬头一看,却是那回与朱翰之在江边试新马车时遇见的那位翩翩公子,不由得讶异。
这位翩翩公子面带微笑,很有风度地问她:“小姑娘,你认得那几株花草?”
明鸾心中敲响警钟,虽说不知道这人的来历,但上回在江边,朱翰之对他如此提防,肯定是有道理的。她想了想,半真半假地应付道:“曾经听人说起过,但还是头一回见,兴许是我看错了。”又笑问:“这位公子有兴趣买吗?那您请便,我先走了。”说着就要溜。
但那位翩翩公子却轻轻伸出拿着折扇的手,便挡住了她的去路:“小姑娘,你不必急着走。”
明鸾挑挑眉,往旁边退了一步,继续走人,只是这一回有几个身穿华荣记伙计制服的男人挡在了她前面。她这时哪里还有不明白的?这个人模狗样的家伙一定是华荣记的人,说不定就是那个传说中的郭钊!她板起脸转头望他:“你想干什么?”
“不要误会,小姑娘,我没有歹意。”那公子微微一笑,看了几名伙计一眼,伙计们便稍稍退后了些,不再对明鸾形成围挡之势,却仍旧封出她的去路。明鸾又是一声冷笑:“秋天了,风凉,多谢几位大哥替我挡风了。”又回头望那公子:“您在这天气也拿着扇子,不冷吗?”装什么逼呀?!
那位翩翩公子仍旧维持着他的风度,丝毫不以为忤,只是笑了笑,便走到卖花摊子前,对那老板道:“这几株植物,那小姑娘说得没错,原是你认错了。这两株是玉米,那株是马铃薯,又叫土豆,这边这盆是辣椒,拿来做菜,最是辛辣美味的,角落里那两盆是西红杮,也有人叫番茄的。这几样都是海外之物,两样是粮食,两样是蔬菜,并非奇花异草。”
那老板似乎认得他,有些兢兢战战的:“四……四爷……您真是博学,居然认得这些。”
那“四爷”正是郭钊,他神色淡淡的:“不是我博学,而是这四样东西在我家花园里都各种了一些,只是不多而已。”他回想起先生在时,一再提起玉米与马铃薯这两种粮食,说只要将它们推广开来,粮食产量就会大增,再也不怕旱年时会有粮荒了。还有辣椒这种东西,先生常常说是难得的美味,一心盼着出洋的船队能带回一些,只可惜,先生直到去世,也没尝到他心心念念的美味。先生去后,他们一干人等忙着遵照师母命令行事,推翻悼仁太子,等到建文帝登基,他们又忙着让同门出仕,即使听说有船队带回了先生提及的种籽,也没顾得上,等到他空出手来,那些种籽已经四散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些,拿回去种在自己家的花园里,却碍于经验有限,始终未能找到大规模种植的法门。
他回头看了看明鸾,心中暗叹:没想到在这小小的德庆,居然也有人认得这几种植物的名字与用处,不知她可会种植?若是她会,不如请回去专责侍弄那几种植物,但有所得,也能告慰先生在天之灵。
这么想着,他便微笑问明鸾:“小姑娘,你可知道这几样东西如何种植?”
明鸾只是心里对他正戒备着,立时答道:“不知道,我只是听人说过它们而已,其他什么都不知道!”眼角还在留意那几个伙计,寻找着突破的缺口。
郭钊一瞧,便猜出她只是在敷衍自己,不由得更有兴趣了。若她熟悉这几样植物,那是不是意味着真有可能知道如何种植?想到这里,他便试探地问:“小姑娘,你姓什么?是谁家女儿?家住何处?”
明鸾睨着他:“你又是谁?姓什么?是什么人?问我这些做什么?”
郭钊笑了:“我先问你的,自然是你先答我。”
明鸾想了想,觉得还是弄清楚对方的身份比较好,万一这真是郭钊,他要查清楚自己的身份,那真是轻而易举,但他一旦派了人来查,难保不会查出点什么他不该知道的东西,于是她很干脆地说:“我姓章,是九市军户之女。你又是谁?”
姓章?九市军户之女?
郭钊脸色微变,知道这多半是前南乡侯府章家的女儿,既是他家的人,一旦知道自己的身份,断没有好脸色的。于是他道:“我姓曹,是华荣记的一个小管事。”
“姓曹?”明鸾想起那郭钊来德庆,是为了他同门师兄曹泽民来的,这人既是姓曹,看打扮也不象是泛泛之辈,莫非是曹泽民的兄弟?
她抬头道:“你如今也知道我姓章了,想必也能猜到我的来历,你我两家本是仇家,实在没必要在此多说废话,你还是赶紧叫手下的人让开,让我走吧。不然我在这里嚷一声非礼,你们是吃不了兜着走。别以为你们在京城来头大就敢在德庆横着走了,你自个儿心知肚明,如今你家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那兄弟还流放来做了军户呢,你们是来照应他的,别给他添麻烦。”
郭钊脸色微微一沉,瞥了那摊子的老板一眼,后者已经听得呆了。他平日里与三教九流打交道久了,只听说过华荣记来头极大,有钱有势,手眼通天,还是头一回听说他家自身难保的,这意味着什么?
郭钊看着周围的行人渐多,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又重新祭出笑脸,道:“小姑娘,我早说了没有歹意,不过是见你对这几样花木颇为了解,想要请教一番罢了,倒引出了你这番话。也罢,我不为难你,你我素昧平生,你也别把我当成是仇人一般。”说罢问了那老板花木的价格,出钱将所有植物都买了下来,又命人将其中一盆玉米与一盆马铃薯递给明鸾:“货赠识家,这两盆就送了你吧。你既认得它们,试着在地里种一种,若能收获出粮食,造福一方,也是功德一件。”
明鸾退后一步,道:“我是军户,你不知道军户屯田是不能随便改种其他粮食的吗?而且这一株够什么用?我谢谢您了,不过敬谢不敏。”说罢寻了个空隙,从两名华荣记伙计之间溜了出去,迅速跑开。
伙计们要追,郭钊出言拦住他们:“罢了,既然知道她的身份,再追也没用,反而越发得罪了人。”他想起两家结怨的缘由,叹了口气。那原是他们兄弟做下的错事,可惜人家不肯原谅,否则弥补一二,自己也能安心些。
明鸾快跑离了集市,回头瞧着没人追上来,才松了口气。想起那几盆玉米马铃薯,她又有些肉疼:如果能低价买下来就好了,就算无法大量种植,种得几株也是好的,说不定她还能走狗屎运,得个“中国土豆之母”或是“中国玉米之母”的称号,流芳百世呢。
她又四处逛了一圈,实在找不到更多的散卖粮食了,无奈地返回茂升元,便看见店门前停着一溜儿十来辆推车,上头堆满了粮袋。她不由得大喜,见马贵就站在门内,忙上前揪住了问:“这是你们新买到的粮食吗?看起来数量不少啊!”
马贵却面露疑惑:“不是我们买的,这是华荣记送过来的,说是知道我们在收粮,便低价卖给我们。他们这葫芦里是卖什么药?”
明鸾一怔,想起方才遇到的“曹四”,皱了皱眉,甩甩头道:“先别管这个了,你去柳大人那里,事情说得怎么样了?”
马贵面露笑容,眨了眨眼:“成了!”
明鸾顿时大喜。
第二十七章 条件
冯兆东下令从广东征粮,文书在前日刚刚传到德庆,因与广西接壤,以至于二十万石军粮里,德庆最少也得负责八万,而且十天内就得起运。
德庆官府上下,从知州、同知到底下一众辅官,都为此头疼不已。虽然寻了几个商家富户相询,想着各家夏收的成果都不错,怎么也能筹上几万石,但凑一凑数字,发现只有三万而已,要再逼得那些商家富户多出一些,他们都说没有了,甚至给出这些粮食,还有可能让自家阄饥荒呢。他们这样说了,官府也无计可施,知州几乎愁白了头发。
那冯兆东可是正儿八经的国舅爷,听说眼里一向不容沙子,他既发了话要德庆至少上交八万,那就一石都不能少,否则,德庆一众官员的前程就要到头了。
就在这时,来自京城的大商号华荣记挺身而出,包下了三万石的份额。他们商号名下有粮行,存粮不少,虽然不曾在德庆做这门生意,但临时从广州粮行调粮,应该来得及。他们同时还在德庆周边采收粮食,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多筹上一些。知州心头的大难题得解,顿时对华荣记刮目相看,得知华荣记掌柜的兄长被流放到本地为军户,已经差不多有一年了,立时便命人将曹泽民调入知州衙门当闲差,好吃好喝地奉若上宾。
如今茂升元也加入进来,柳同知更是喜出望外,原本茂升元不曾在德庆做过粮行生意,他也不清楚马贵是否有能力调来大批粮食,听马贵打了包票说能筹足一万五千石,对后者提的小小请求自然就爽快地答应下来了。
马贵私下对明鸾道:“咱们这里,几位大人明面上是和乐融融的,私下的心结可不浅。古通判资格最老,柳同知略年轻些,但他二人交好几年来也相安无事。
但知州大人才来了两年功夫,论资历,不如古通判,论能力民望又不如柳同知,他曾经一度想过结交江千户,好与柳古二位抗衡,可江千户从不理会这些,一心只管军政。知州大人这两年可没少吃亏,只是碍于柳古二位资历官声政绩无一不佳,上头都知道的他只得忍气吞声。华荣记来了以后,便有意帮扶于他,大半年下来,倒叫他办成了几件事。此番华荣记又包了三万石的粮食去,知州大人不知有多得意,私下没少刺古通判与柳同知,故而柳同知一听说我们能提供一批粮食,就高兴得不行。”
明鸾哑然失笑没想到自家居然走了狗屎运,碰上个好时机,如果换了是太平年月柳同知还真未必会答应呢。她笑说:“华荣记的人果然不是好东西,这个知州大人这么小心眼儿,他们也要帮他,可见是物以类聚,臭味相投。”
马贵笑笑,又继续道:“我们如今手上已经有一千多石的粮食了,加上华荣记刚刚送来的六百石,从肇庆的粮行处又能调来八千多石,剩下的也就五千石左右,恐怕要到附近村镇去收了。鸾姑娘这两天我就得离城一趟,你若有事,只管来这里找伙计们,但凡他们能办的,都能替你办到,若是不能也会告知我。”
明鸾忙道:“我能有什么事?筹粮要紧,你尽管安心去吧。”想起茂升元交上去的只有一万五千石粮食,恐怕会被华荣记盖过了风头,不足以引起朝廷注意,又有些担心:“广州那边也要通知到,也许马掌柜还能送一大批粮食给广东都司呢。之前没想到华荣记异军突起,现在这样,虽然说有人当出头椽子,可要是把咱们完全压过去了,也没什么意思。”
“这是自然。”马贵道,“我瞧那华荣记为了扶助知州,是会全力在本地占个大头的。但他们在岭南重开商号,也不过是大半年的事,即便开得几家粮行,又能收到多少粮食?只怕专供德庆一地,就已经勉强了,哪里比得咱们茂升元,在岭南已经营数十年,树大根深?咱们自家有粮行,自然有种粮的庄子,这点粮食咱们紧一紧,还是拿得出来的。在德庆,咱们能让柳同知欠个人情,再给姑爷谋个考学的资格,便已足够了,真正有用的,还要看我叔叔在广州的行事。”
明鸾深以为然。讨好德庆的地方官,顶多只能让章家过得好些,分号生意好做些,但对陈家还真是没什么影响。广州就不同了,茂升元根基在那里,讨得官府欢心,得的好处更多,与封疆大吏搞好关系,对陈家那些有心出仕的子弟更是有好处。就算皇帝和冯家人因为章家而不喜欢陈家,有意压着陈家人又如何?陈家人只要不是去京城入六部或做高官,在地方上做个六七品的小官,哪怕只是微末小吏,他们还管得着吗?要是他们真的连这种小事都要管,还哪里有精神去管国家大事?
“但是,柳同知虽然答应了让姑爷考学,却也有条件······”马贵一句但书让明鸾又将思绪拉了回来:“怎么?他有什么条件?”
“柳同知说,平日里与姑爷交谈,也知道姑爷学问不浅,只是科举与平日里读书写字不同,还要谨慎行事才行。让流放来的军户子弟参加科举,还从未有过先例,知州大人那边需得有所交待。学官那边他会去打播呼,但他也会请一位教谕指点指点姑爷,看姑爷的文章学问是否有机会考中。若是姑爷没有把握,宁可不考,一考,就必须得中。”马贵颇有深意地看了明鸾一眼,“明年春便有童生试,若姑爷真有把握,就得趁这几个月时间好好温习一番,时间有些紧,鸾姑娘,你得回去问问姑爷的意思。”
明鸾心中怎会不明白柳同知的顾虑?连忙答应下来。人家已经给了机会,能不能把握住就得靠自己了。她那便宜老爹章敞平日里总说自己有学问,从前也确实有过功名,想必也有些真材实学吧?只是考童生试,怎么也该考中才是。但如果他没这个本事,那还是不要连累柳同知的好,能有这么一个为人正直的靠山,实在不容易,人家也帮章家不少忙了·万不能因为自己无能,就害得人家吃了亏。
明鸾拿定了主意,抬头看见马贵又去吩咐伙计安置华荣记送来的粮食了,有些讷闷地走过去问他:“华荣记为什么要送粮食来呢?他们不是应该支持知州的吗?咱们却一向是偏向柳同知的。”
“我也不明白。”马贵面露困惑·“方才送粮食来的人说,听说我们也为军粮出力,便助我们一把。可这事儿他们是怎么知道的?虽然他们的商号就在咱们隔壁,可咱们除了早上那车粮食外,几乎没露过痕迹,他们从何处得知我们也要筹军粮?”
明鸾想起方才的际遇,便把事情简单地说了说·问:“会不会跟我与他们相遇有关?可这又是为什么呢?”
马贵更不明白的是:“华荣记的管事我虽然不曾全部见过,但却从没听说有一位曹四爷,只听说过曹二爷与郭四爷,你说他是个年青的公子?”
明鸾点点头,描述了一遍那“曹二爷”的外表穿戴,道:“是他自己说他姓曹的,旁人叫他四爷。”
马贵低头苦想半天,还是摇头:“我没听说过这人。”
明鸾摆摆手:“管他是谁呢·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又不跟他们打交道·只当不认识就是。”她看了看那十来辆运粮车:“那些粮食……”
马贵笑道:“他们虽说是低价卖给我们,但我们没必要占他这个便宜,欠了人情,以后商场上见了面,也要矮他们一等。我已经叫人照市价算银子了,一会儿便亲自将钱送过去。”
明鸾忙道:“这样也好,虽然你们可能要吃些亏,但现在,粮食比钱重要,咱们别欠他们人情·省得日后说不清。”
告别了马贵,明鸾立刻回九市把事情告诉了家里人。章家上下都欢喜不已,章寂还对章敞道:“从前只想到你功名被革,咱们家又是以罪人身份被流放来的,只怕功名路断了,不曾想有此等机缘。这是亲家与柳大人的一番好意·你可不能辜负了,好生将书本翻出来细细温习一番,明年童生试,你须得一考得中。”
章敞初时听到消息,也是满面喜色,不知怎的,此时倒有些惶恐起来:“儿子已经数年不曾摸过四书五经,从前也不擅八股,如今忽赂叫儿子去应试,这短短几个月,只怕不够的。”
章寂微微沉了脸:“你从前又不是没考过,那时你才弱冠,学问尚浅,都能考中,如今你怎的反而没把握了?虽说几年没摸课本了,但你教过三丫头与虎哥儿,平日里也是书本不离手的。你成日家说自己有学问,嫌你二哥给你谋的差事荒废了你的才学,如今却又说出这等话来!”
章敞呐呐地,只能低头乖乖认了错,答应一定会尽全力备考。
对于明鸾说的路遇“曹四”与华荣记赠粮之事,章寂则指出:“无论那人是什么身份,与咱们都不是一路人,你回绝得很好,虽然你说那几株奇花是高产的粮食,十分难得,但你只种过稻米,哪里会种它?与其欠了人家人情,还不如不收。至于华荣记赠粮,想必是那人听说你姓章,猜出你的来历,知道你与茂升元有亲,更猜到茂升元买粮的目的,才想借这点粮食示好。欧阳伦门下自然都不是笨蛋,如今他们吃了亏,也知道当年谁是谁非了,可惜大错已成,这会子他们想用点小恩小惠弥补我们,却是休想!若换了是我,宁可把粮食送回去,也不领他们的情!”
明鸾暗暗咋舌,但想到马贵筹粮不易,又已经付了粮钱,没必要再把粮食送回去,便索性装聋作哑,待回到房间,才小声对陈氏说:“祖父好象很生气呢,可是马贵已经买下那些粮食了,没必要送回去吧?”
陈氏有些心不在焉:“他老人家不过是这么一说罢了,茂升元要如何行事,他是不会干预的。”接着又对明鸾犹豫了一下,道:“鸾儿,让你父亲考生员,固然是好机会,可是我担心······你父亲未必能考中。”
第二十八章 文章
明鸾愣了愣,不解地问:“为什么?父亲以前不是考过秀才吗?就算放下功课几年了,温习温习,总能捡起来的。”
陈氏苦笑着摇头道:“你以为科举这么容易么?当年南乡侯府仍在,你父亲与你二伯父均请了名师来家教导,从小儿用功,足足准备了十多年功夫,临考前,又请你石家姑祖母出面,想法子打听得那一科的考官是谁,她长子又请了两位博学的翰林帮忙,依据那几位考官的喜好拟了几十个题目,让你父亲兄弟二人事先作了几篇文,再请来大儒指点,然后将改好的文章熟加诵读。如此这般,方才去应考。幸好那两位翰林拟得的题目里头,有两篇都与考题有些许相似之处,你伯父与父亲也就靠着事先准备的文章过了这一关,只是你伯父知道变通,文章便作得好些,名次也高一点,你父亲的文章稍嫌生硬了,名次就低一些。你细想想,当年准备得如此妥当,你父亲也不过是勉强考中,如今他都几年没认真温习过功课了,既无翰林拟题,又无大儒指点,考中的机会能有几何?”
明鸾哑然,她倒是不知道自家便宜老爹当年原来是这样考中的,心中忍不住骂了一声“靠”。章敞成天说自己才学好,偶尔也作点歪诗,自己只当老爹真有才学,只不过是酸腐气重一点,没想到当年的科举是这样过关的。这不是事先捉题吗?又请了大儒帮忙修改,根本就是作弊嘛!
想到这里,她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不管怎么说,机会已经争取到了,父亲能考中也罢,不能考中也罢,都要尽全力去考!他也许没有太高的天赋学问,但也曾经熟读四书五经,还有过童生试的经验,基本的东西总是知道的。这小地方的考试,考官学问未必会很高,咱们也没听说德庆有什么名家,只要他老老实实地作出四平八稳的文章,哪怕是得最后一名呢,能通过就行了。母亲,这几个月,我们可得督促他用功,绝不能留下遗憾!”
陈氏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额角:“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事情本是我们自己去求的,柳同知既然已经发了话,若不试上一试,便自行退缩,只怕要得罪了他。茂升元献粮,本来是件好事,只盼着能为陈家带来一丝转机,不曾想生出这等枝节,你父亲承了柳同知的情,陈家反倒不好再求更多了。”
明鸾一听,便知道她定是有了心结。江千户写家信回来,让紫兰通过明鸾母女暗示茂升元献粮,原本就是为了帮助陈家的,没想到如今陈家还未受益,章家便先得了好处,极有可能还会影响到陈家的利益,对于近年来已经不再对丈夫抱有期望的陈氏来说,自然不是个好消息。明鸾只得劝她:“母亲想开些吧,父亲若能考中,咱们家就能离了这里,您也能过上轻松些的日子。外祖父与外祖母知道了,也就不会再担心你了。广东与江西相邻,广州离吉安其实也就是十几天的水路,咱们在广州住着,说不定外祖父、外祖母和舅舅们还能坐船来看你呢。”
陈氏眼中一亮,她还从没想过这种事。本来父母年迈,路程太远,他们受不住路上颠簸,她实在不忍心让父母受苦,才苦忍思亲之情,但如果她搬到广州,广州与吉安之间有官道相通,水路也平顺,父母未必就不能前来。陈家本有产业在粤中,她父亲就是家族中主管之人,前来巡视一番,也是合情合理的,带上家眷子孙,也让人无可置喙。即便朝中有忌惮章家之人,也没理由为此惩罚陈家。她与父母兄弟就有机会再见面了!
一时间,陈氏犹豫不决。
明鸾见状只能再劝:“母亲就放宽心吧,考的人不是你也不是我,咱们紧张是没有用的,还是好好督促父亲用功吧。”
陈氏抿了抿嘴,重重点头。
章敞从此开始了苦读的日子。
首先,章家并没有充足的书本,连四书五经都不全,只有文虎平时学习用的《三字经》、《百家姓》与《千字文》,还有章敞教明鸾时用过的《论语》和《女诫》、《列女传》等书,为了重新熟悉科举知识,章敞跑到城里搜刮了所有能搜刮到的典籍与参考书。马贵又送来了笔墨纸砚与几本好不容易搜罗到的本地举子文集,里头的文章全都是曾经考中举人的德庆本地学子当初通过童生试时写的文章,给章敞做参考。有了这些,章敞总算有了些底气,开始用功。
其次,在章敞用功期间,章家其他人也没闲着,不但特地将原本文虎住的小屋收拾出来,辟为静室,专供章敞读书起居,文虎则跟章寂睡去了,还让全家上下齐齐费心,在经济条件许可的前提下为他弄来许多营养丰富的食物,三天两头炖汤进补,而且全家人无论白天黑夜都不许发出噪音,说话必须低声,走动必须轻手轻脚,连砍柴、舂米等事都要转移到远处去做。周姨娘每天都坐在院子里看门,但凡有人经过时高声说笑,就要上前去请人家降低音量。这样一来,没两天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章敞要考科举了。
在这样的环境下,章敞将四书五经重头通读一番,再看看人家的文章,心里便有了底气。这德庆原是小地方,论文教还真是不如京城多矣,光是那些举子的文章,便远不如京城小小童生做得华美。要是这些人都能考中,没理由他一肚子才学,还会考不中的。
章敞心下美滋滋地,又依着前几年童生试的题目,自己试着写了几篇文章,自以为得意,笃定自己今科必然高中,说不定还能搏个案首呢。父亲成日骂自己无用,二哥临出征前还把自己当是蠢货般嘱咐了又嘱咐,如今他总算能给他们看看自己的本事了。一旦自己成了生员,便能转入民籍,带着家人迁往广州那样的大城,那时候的生活可跟现在不能比。二哥便是立一百次军功,也没法做到这一点。
这般想着,他立时便将自己所作的文章里自认为最好的两篇挑了出来,工工整整用馆阁体抄写好,打算送去给柳同知瞧瞧。柳同知发了话,要亲自过问他备考的事,以确保他今科必中,他也该给柳同知吃个定心丸,好教对方得知,给他这个参考的机会,也是对方的荣耀,别总想着对章家有恩,便挟恩以报。
柳同知收到他送来的文章,粗略看了一遍,并没说什么,便命人送去给一位相熟的老教谕。那位老教谕在德庆学宫内可说是德高望重,桃李满德庆,几乎所有通过童生试的德庆学子,都曾经受过他的教导,而每年中举的德庆学子,也以他所教的学生最多,连学官大人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地。老人家这几年身体大不如前了,只专心教几个看好的学生,不再上大课,平日里深居简出。因柳同知之子柳璋如今就在他名下求学,因此柳同知特地请动了对方为章敞看文章。
老教谕收下了文章,第二天叫人送回了柳家,没有多说什么,只叫柳同知转告作文者,重新写一篇过来。
这就意味着章敞写的两篇自以为上佳的文章都不行。
章敞从柳家仆人处听到这件事,手里紧紧捏着自己的文章,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若不是章寂在场,几乎要就发作出来了。
他呕心沥血写出来的好文,即便比不得他当年在京城时的水平,也比本地那些童生所作的强多了,那老教谕凭什么打回来叫他重作?!
章寂微笑着送走了柳家仆人,回头便沉下脸问儿子:“你都写了些什么?!好歹也是做过生员的人,居然叫人直接把文打回来了?!你还有脸在这里委屈?!”
章敞当然委屈:“这两篇文章是儿子好不容易才写成的,自问并无不妥之处,那老先生自己学问不足,倒说是儿子的文章不好。”
“放屁!”章寂啐了他一口,“人家当教谕当老了的,不知教出了多少秀才、举人,进士也有,他学问不足,你的学问就好了?那怎么不见你从前考中个举人回来给我瞧瞧?!”
章敞涨红了脸,嚅嚅的不知该如何回答。章敞便踢他一脚:“给我回去,重新写!”
章敞只得照做。这一回,他格外用心,将两篇文章作得是花团锦簇,自问再无可挑剔处,才自个儿换了新做的直裰,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十足一个读书人摸样,亲自将文章送到城中柳同知处。
柳同知因军粮的事已经到了紧要关头,剩下没几天功夫了,可德庆要上交的军粮还差两三千石,正焦头烂额呢,也顾不上章敞,随手指了个长随,命他带着章敞的文章去找那老教谕,然后留下章敞在偏厢用茶。
章敞在偏厢里呆坐了整整四个时辰,只见到外头官差、书办跑来跑去,忙得脚不沾地,柳同知也同样不得闲,进进出出了无数次,知州大人那里时不时传他过去,又有许多本地富户上门拜访,等到好不容易闲下来了,以为能寻出时间来跟他说句话,又有人来敲鼓升堂,听衙差们说,是某家人丢了鸡,却发现贫困的邻居家今天饭桌上多了一盆鸡,便认定是邻居偷了他家的鸡,告上门来了。于是闹哄哄的,又是一番喧嚣。
章敞接连喝了两壶茶下去,坐得双腿发软,才等到那长随回来。后者奉上他的两篇文章,低头恭敬道:“先生说了,这文章做得虽齐整,却堆砌造作,从前以为作文之人不通,今日才知原来是走歪了路,请作文之人将文章领回去,再写一次。”
章敞的手紧紧抓住茶桌边沿,指甲几乎掐进木头里去。被一个下人这般说,他脸上烧得发慌。那老教谕是什么意思?他用心做成的文章,如何堆砌造作了?这老头子到底懂不懂文章?!
章敞抓着自己的文章,生硬地留下一句:“柳大人正忙着,我就不打扰了,先行告辞。”便回九市去了。到了家,他将自己独个儿关在静室里生闷气,章寂命明鸾在门外敲了几次门,他才板着个脸过来开。
明鸾看了看他的脸色,小心地道:“父亲是怎么了?回到家就一个人关在屋里,祖父担心得很呢,让我请你过去。”
章敞瞥了她一眼,便来到章寂面前低头束手:“父亲,您找我?”
“今儿是怎么了?可是文章又被打了回来?”章寂最清楚儿子的脾气了,“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人家说你作得不好,可见你是真不好,好生改了就是。光生气有什么用?难不成你生生气,就能考中生员了?”
章敞憋屈地道:“父亲,那老教谕好不讲理,他居然说我的文章造作!还说我不通,什么走歪了路……这分明是有意为难于我!兴许他已经知道了我是因罪被贬斥来此的,瞧不起我,无论我的文章作得多好,他也是看不过去的。”
“胡说!”章寂冷笑道,“他认得你是谁?人家桃李满天下,犯得着跟你过不去?你少在这里胡沁,把文章拿了来我瞧!”
章敞抿抿嘴,转身回静室中取了文章过来,奉上给父亲看。明鸾心中好奇,便窜到章寂身后探头细瞧。
章敞的字写得不错,一笔一划都很清楚,她这几年也学惯了繁体字,因此字字句句都认得,问题是,她不大看得明白,只觉得自家便宜老爹这八股文做得深奥得很,又担心随便开口问,会显得自己太小白,或许古代人就习惯这么写文章呢?
她怕别人觉得自己太小白,就闭了嘴,但章寂却没有这个顾虑,直接问:“你这一句是什么意思?字我是知道的,可整句话是何意?”
章敞上前一看,忙解释了一番。原来他这句话总共七个字,前两个字是一个典故,第三、四个字又是一个典故,这两个典故说的意思合起来,则是另一个典故,而最后两个字,说的就是这另一个典故了……
明鸾听得有些晕,难道这一句七个字的话里就有三个典故了?可照章敞的解释,这明明是一句很普通的话,干嘛要说得这么复杂?他就不能直接点中正题吗?!
章寂也斥道:“你这样作文,谁能看得懂?怪不得那教谕说你造作呢,赶紧回去改了,把典故都删了去,只用一二点缀点缀就是了。”明鸾也在旁边点头。
章敞暗暗瞪了女儿一眼,苦着脸对章寂道:“父亲,您没考过科举,不知道这里头的规矩,若不多用几个典故,他们怎知我才学深浅?文章若作得太浅显了,阅卷的时候就不容易突出来,不能叫考官惊艳了。”
章寂确实不了解科举,闻言倒不好多说,只是脸色仍旧是大不以为然。明鸾忍不住插嘴道:“父亲,就算做文章是需要用典故,也没有象你这样用得这么频繁的,一句话就有三个典故,究竟是在用典故说明你文章的主旨,还是把典故堆起来组成一篇文章啊?”
章敞闻言顿时沉下脸:“住口,你才识得几个字,读过几本书,就敢教训起你老子来?!你的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明鸾见他有翻脸的趋势,撇撇嘴,也不去他争辩,退后一步站在祖父身后沉默了。
但她沉默了,章寂却不会沉默,他骂道:“你做得不好,还不许三丫头提醒你么?我觉得三丫头的话极有道理。世上哪有你这样作文的?这不是在写文章给人看,竟是故意为难看的人呢!”
章敞敢骂女儿,却不敢骂老爹,只得委委屈屈地说:“父亲,能做到考官的,都是博学之人,但凡是有真才实学的,理应看懂儿子文章里的典故,若是不懂,便是个充数的。规矩本是如此,否则世人又怎么说科举难呢?”
章寂闻言又闭嘴了,但明鸾却受不了便宜老爹的混淆视听,又再次开口:“父亲,您也说过,本地学官的才学远不是京城里的大儒能比的,您这文章或许很好,但那些阅卷的考官能看懂吗?要是看不懂,他们直接把你淘汰了,你怎么办?”
章敞一愣,脸色渐渐发白:“老天欺我,我这一身才学,能不成就要葬送在那等不学无术之人手中么?!”
明鸾差点翻了个白眼,但为了自己的未来着想,她还是苦口婆心地劝道:“您就稍稍改变一下习惯,迎合一下本地考官们的口味嘛。就当他们不喜欢用典过多的文章,只喜欢浅显易懂的。这样不就皆大欢喜了?”
章寂在旁听得连连点头:“三丫头说得有理。你就照你闺女的话去做吧。无论主持童生试的考官才学如何,你能不能做成生员,就在他们一念之间,别太固执了。你文章做得再好,不讨考官喜欢,也是无用。”
章敞很想再次表现一下读书人的骨气,可惜老父的话说得有理。眼看着这大好的机会就在眼前,只要他通过童生试,成了生员,就能摆脱军法的束缚,从此不必再做那些无聊的文书抄写工作,还一跃回复士人的身份,过上体面的生活。为了这个目标,让一步又有什么?
送到老教谕处的第三次文章,典故足足少了一半,剩下一半,章敞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少了,再少就显得他才学不足了。他与其他童生不同,本是做过生员的,在京城勋贵圈子里也是有名的才子,不能厚着脸皮象其他童生那样,做那些浅显文章。
老教谕这一次总算收下了文章,还仔仔细细批改过,指出了几处不足之处,方才命人送回来。这也意味着章敞总算摸到通过考试的边了。
章家上下均欢喜不已,连柳同知那边也遣人来说:“好生用功,将四书背熟了,多作几篇文章练练手,作好了只管送来。”章敞恭敬应了,陪着家人们说笑,背转身回到静室中,却阴下了脸。
他曾几何时做过这样浅显的文章?写出来都觉得脸上发烧,但为了能扬眉吐气,少不得要忍了。只是,看到全家上下那般欢喜的模样,他的心又开始沉重起来。
他真的能考中吗?要是不能……
第二十九章 动摇
章敞摸到了八股作文的决窍,又埋头苦读,渐渐地,也有了些成果。十月里,他前后共送了十篇文章去老教谕处,只有三篇被打了回来,其余七篇都勉强通过了。
因他是流放军户出身,知州大人那里还不曾点头许他参加科举,老教谕不想当面指导他,怕惹人闲话,便写了一封信,在信中指出他文章的不足之处,再提点了几句,但也隐隐告诫于他,说他求学之心有些偏了,想要有所成就,还当正心,也要勤加苦读,同时向名师请教,否则顶多只能通过童生试,想要中举却很艰难,即便侥幸得中,日后成就也是有限的。
章敞看到这封信时,几乎想要立刻把信撕得粉碎。他为了考中生员,忍气吞声、放下身段,向个乡下老夫子请教文章,牺牲到这个份上,对方却妄自尊大,居然这般瞧低了他。这一科他无论如何也要考中,等去了广州后,也要通过乡试,到时候,看他不好生奚落那乡下老夫子一番,出口恶心!
章家其他人都不知道他的想法,只是见老教谕写了信来指点他,他又有几篇文章作得不错,都觉得他今科有望了,心下俱是欢喜。连宫氏也笑道:“我们爷苦练了几年,官儿是越做越大了,只是平日私下里常常觉得自己从小儿读书,却只能弃文从武,实在可惜得紧。如今三叔功名有望,二爷知道了,一定欢喜得紧。三叔可千万要考中啊,这也是我们二爷的期望!”
章敞心中冷笑,面上却微笑以对,但他毕竟城府有限,言行间多少泄露了几分心思,陈氏是他妻子,冷眼旁观,隐隐有些察觉,又细细留意了几日,发现自己并没有误会丈夫,便不由得皱了眉头,待到无人之时,便拉着女儿把自己观察到的事告诉了她,担心地道:“我看你父亲这些日子的情绪有些不对,好象对官学那位教谕的指导不以为然,却为了考中秀才而勉强听从,长此以往,就怕他心中怨愤越来越重。”
明鸾有些目瞪口呆:“这样也行?他有什么好怨愤的?以前他可以根据考官的喜好来调整自己写文章的手法,为什么现在就不行了?那位老教谕是柳同知好不容易请动的,又不图咱们家什么好处,本是好意教他,他还要怨恨,未免太心胸狭窄了吧?”
陈氏瞪了她一眼:“这话可别叫你父亲听见,当心他又骂你!”见明鸾闭了嘴,陈氏才再次叹道:“你父亲本非心胸宽大之人,即便是从前仍在侯府中时,他安享富贵清闲,再无半点不如意处,但只要遇到一点不顺心的小事,就会埋藏在心底,惦记上好几年,嘴上说不在乎,心里却在乎得紧。”
明鸾想起当年父亲章敞误会母亲陈氏未出阁时就已经与江达生有私情之事,本来只是有人进谗言而已,章敞直接问陈氏也好,或另外派人去吉安打听调查也罢,都能知道真相,要不就直接当没那回事,毕竟陈氏已经嫁给他了,从前是否曾经对别人有过好感又有什么要紧?但章敞硬是闭口不提,却在心里牢牢记住此事,从此冷落了陈氏,才导致章家三房庶妾压妻的局面。章敞确实是个心胸狭窄之人,而且还有些昏庸,不然也不会被一个手段并不高明的小妾糊住了眼。
陈氏又继续道:“我们家忽遭巨变,沦落此地,除了你两位伯娘外,家里其他人都渐渐的安下心来过清贫日子,但你父亲从小生在富贵乡中,向来以自己的才学自傲,如今你二伯父弃文从武,渐渐出人头地,他却只能凭借兄长的庇护寻个抄写差事,再对比你大伯父已官至从二品定国将军,代掌辽东总兵之职,你四叔同为流放罪人之身,却在两年前已升至正六品校尉,兄弟四人一母同胎,只有他仍是个白身,他心里怎会没有想法?如今科举有望,对他来说,是一展才学、扬眉吐气的好机会,但用心作的文章接连被打回来,就等于是被人直斥他平生最得意之处,他对那位教谕自然就没有好看法了。我也不指望他能改了,只盼着他能继续忍住这口气,好歹把功名考到手再说,到时候咱们尽快离了这里,也省得他对人家生出报复之心。那位教谕在本地德高望重,得罪了他,便等于得罪了全德庆的读书人,更把名声给坏了,你父亲是个糊涂的,我们却不能看着他犯糊涂。”
陈氏与章敞十几年夫妻,虽然感情不大和睦,但她心细如发,又曾用心揣度过丈夫的性情,从他的言行中猜中他心中所想,准确度相当高。明鸾原本没想到章敞会有这种念头,听陈氏一说,顿时吓了一跳,犹豫半晌,道:“母亲说得有理,现在不管父亲是不是有这样的想法,咱们还是提防些的好,可别好不容易等来了一个功名,转眼就把恩人朋友都得罪了,要是因此被革了功名,不是要吐血了吗?在考试没开始之前,咱们要想办法把父亲拘在家里,少让他出去,等明年他一考中,就立刻着手搬家!”
陈氏点点头,又道:“马贵这些日子颇为忙碌,等他闲下来,我就跟他说,让他给他叔叔去信,设法在广州城中寻个小宅子,等时候差不多了,再让马掌柜派条船来接我们。如此也省了许多麻烦,岂不干净利落?”
明鸾有些迟疑:“好是好的,但如果是马掌柜帮忙,一定会很用心,别又叫他太过破费了。”
陈氏怔了怔,苦笑道:“我习惯了请他们叔侄帮忙,也没想太多。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还要跟他们客气,也太造作了。”
明鸾与陈氏母女俩的盘算还没开始实施,连章寂那边也不知道,但章敞要应明年童生试的消息却已经传出去了。村子里的人来了好几拨,都是来瞧未来的秀才老爷的,但章敞不耐烦与他们打交道,只躲进静室中读书,陈氏无法,只能带着女儿出来应酬。幸好村民们对于“秀才老爷”都有些敬畏,听说他要苦读,不敢打搅,略坐坐就回去了。倒是镇上李家、黄家等大户下帖子来请章敞去谈诗论文,即使明鸾与陈氏明里暗里想阻挠,章敞还是被章寂逼着去应酬了一圈,一日刚从另一大户家回来,只觉得头晕脑涨,走着走着,不知怎的就到了镇上的酒馆门口。
章敞闻见酒馆内酒气四散,里头的几个酒鬼丑态百出,面上露出几分厌恶之色,抬袖掩鼻,转身就要走。这时坐在酒馆靠近门口处一张桌子旁的一个人无意中看见了他,连忙起身追出来:“章三爷,章三爷慢走!”
章敞回头一看,原来是同村的,也是军户之子,平日里在百户所领了个打扫兵器库的差事,为人圆滑,嘴巴很甜,从前也常在章放面前奉承,算是半个熟人了。章敞见是他,倒不好立时挥袖而去,便停住了脚:“原来是你,你怎么在这里喝酒?”
那人笑说:“今儿与几个朋友玩耍,赢了几串钱,心情正好,便喝一杯。章三爷,您要不要也来一点儿?”
章敞怎会与他在一起喝酒?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摆了摆手。那人也不在意,热情地拉着他道:“我听说章三爷很快就要成秀才老爷了,这可是大喜事啊!我们村子几时出过您这样的大才子?等您成了秀才老爷,可别忘了咱们才是。”
章敞眉间略有得意之色,却没打算应下:“好说。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瞧这人一张嘴就满口酒气,只怕正醉着呢,他哪里有功夫应付一个醉鬼?
那人连忙又拉住他:“章三爷,您别急着走啊。我这辈子除了李老爷家的少爷外,就没跟读书人说过话,听说秀才老爷们身上都带有书香味,闻一闻就能让人涨了见识。好三爷,您让我多闻几口,好让我多几分见识啊。”
章敞只觉得这马屁拍得粗俗无比,皱起眉头便要驳斥,冷不防有人从旁插进一句:“笑话,他身上只有酸腐味,哪里有书香味?若他这样的半桶水都算是才子,我岂不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了?!”
章敞顿时大怒,扭头一看,却是多日不见的沈儒平,不由得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你成天觉得自己是书香门第出身,其实不过是仗着裙带关系谋和名利,还当自己有多清高呢,也好意思说我!”
沈儒平也冷笑道:“我为何不好意思说你?我好歹也是正经科举出身,中了进士的人,若不是……”顿了顿,掩去那一段,“先父本为翰林,一身才学便是国子监的博士也佩服不已的。你从前不过是考中个秀才功名,还是事先请了人捉刀,又有名师们细细指点,方才勉强得中。若不是勋贵人家的子弟当中,读书有成者少,你这点功名又算得了什么?人家不过是看在你与皇家有亲的份上,高抬你一把,你倒真以为自己是什么惊世才子了不成?!”
章敞气得满面通红:“我十几年苦读来的才学,就算称不上惊世才子,也是个正正经经的读书人。哪里象你,家里不过是靠着我们家的权势,才得以攀龙附凤,谁不知你家是暴发?你说我是靠着家世方才得人夸奖,可你不也是一样么?人家也是看在你几个姐姐面上,才夸一句你父子才学出众的。我勉强考中秀才又如何?总是靠自己的真本事,强似你那进士功名,是考官看在你二姐姐的面上才给你的,你以为自己有多高明?!”
他这话一出,沈儒平也怒了:“竖子安敢!你也配说自己是个正正经经的读书人?你不知道京城的人私底下都是怎么笑话你的么?会背几本书,写两首不知所谓的歪诗,就自以为是个才子了,还跑到人家正经读书人的诗会上出风头。若不是石家老大事先跟朋友们打过招呼,请他们多多包涵你的莽撞之处,你以为人家见你做了那种歪诗不会笑话?石家老大为了让你少出点丑,每次诗会总是让那几个无才无德只会奉承讨好人的清客围着你转,不让你与真正有才之人多说话,否则你早就露出原形了!那几个清客也是得了石家老大的好处,方才夸奖你的诗文,又称你为才子,不过是哄你的罢了,你居然还当真了,真真笑死人!”
章敞脸色一白,斥道:“胡说!那蔡有德也赞赏过我的诗文,难不成他也是无才无德只会奉承人的清客么?!”
沈儒平一脸不屑:“他不是清客,可他有求于临国公府,自然不好得罪了石家老大。况且他素来名利心重,便是在仕林中也是饱受非议的,你还信他!”
章敞深吸一口气:“哼,我才不会相信你的话呢。你不过是瞧着我功名有望,故意编排了这些谎话来打击我罢了!”
沈儒平怔了怔,没想到章敞居然能看出自己的用意,但他马上又发现对方眼中满是迟疑,半点坚定也无,可见不过是嘴巴硬罢了,立马又得意开了:“你以为我在撒谎?你大可以去问你那好二哥。起初你们兄弟是一齐到石家去参加诗会的,为何他只去了两次就不再去了,宁可跟一班纨绔子弟出游?你不会真以为那是他生性顽劣不争气,不如你稳重好学的缘故吧?”
章敞如遭雷击,忽然记起当年他邀请二哥章放第三次去表兄举行的诗会时,章放不屑地撇嘴道:“我们去做什么?那些人与我们本不是一路的,表哥也只会哄着咱们高兴罢了,还不如跟那些自小相熟的朋友出门玩耍去,好歹嘴里说的话还有几分真。”原来二哥那时候就已经察觉到石家表哥的做法了,只恨他没有告诉自己,害得自己做了那么久的糊涂虫!
章敞的呼吸加重起来,沈儒平一听,心中得意,笑道:“你方才说蔡有德夸奖你的诗文,你可知道他背地里是怎么说的?”
章敞猛地抬头看他,沈儒平嗤笑道:“他说,章家三公子不过是背熟了几本诗文,知道的典故多些,字还算写得端正,如此而已,可惜无论诗文都不通得很,只知道堆砌文字,专用那些冷僻的典故,似乎难倒了读诗文的人,便显得他才学比别人强了,却不知道世间文章,是为了直抒己见,诗词也当言之有物。若是用的典故多,便是有才学,那还做什么诗,写什么文?不如直接把古人的典故抄写一遍得了,科举考试也不必拟什么题目,只让考生们将书本默写出来,岂不更好?”他看了章敞一眼,嘴角翘起:“蔡有德还说,章家三公子走歪了路,但瞧着他那沾沾自喜的模样,只怕与他明说,他还当你是妒忌他,还是不说为妙,横竖有南乡侯府一日,他那点墨水也就尽够了,自有人奉承他,他也只管继续认为自己是个才子就好。”
这话正正说中了章敞的痛处,他回想起自己这一个多月里的经历,不止一个人劝他少在文章里头用典故,连只有十一岁的女儿也这般说,那位老教谕也曾说他走歪了路,难不成他们都是对的?他一直以来的想法全错了么?蔡有德说他沾沾自喜,不肯听信别人劝,那自己这一个多月里的言行,落在别人眼中,是否也是“沾沾自喜”、“不听人劝”?莫非他真的没有半点才学么?
章敞没有跟沈儒平说半句话,便失魂落魄地转身走了。沈儒平原本还要再追上去多打击他几句的,想了想,冷笑一声,转身离开了。只有那醉酒的人还留在原地,左望望章敞的背影,右望望沈儒平的背影,忽然痴痴笑道:“勋贵?皇亲?什么国公府、侯府都出来了,我只当我喝多了,没想到你们俩比我还醉得厉害呢!”摇摇晃晃地,又晃回酒馆里去了。
章敞踉踉跄跄地回到家里,陈氏忙迎了上来:“这是怎么了?你喝酒了么?谁劝你喝的酒?他们不知道你要备考么?”回头叫女儿:“三丫头,去煮碗解酒茶来。”明鸾正在厨房里头,忙应了一声,出来正要说话,便看见章敞一脸苍白地去了静室,心中奇怪,转头问陈氏:“父亲可是病了?咱们给他寻点药吃吃吧?这时候可不能病,一病就要耽误时间!”
陈氏皱着眉头,望着章敞的背影沉默不语。
章敞对妻女的话听得分明,却没有力气去回应,他坐在静室中,扫视周围的书本、笔墨纸砚,又听得对面屋里文虎缠着让祖父章寂教写字,却被章寂教训说:“小声点儿,你三叔刚回来,正用功呢,别吵着他。”过了一会儿,他又听见周姨娘在院中小声对陈氏说,刚买到了一只老母鸡,晚上炖汤给三爷补身体。还有玉翟在窗下问明鸾:“冬季将至,三叔最怕冷了,父亲去年给我买了小手炉,今年我与母亲一处住着,比平日暖和,小手炉就给了三叔吧?省得他冷了手不好写字。”如此林林总总。
全家人都盼着他能考中,为了让他安心备考,几乎是倾全家之力。万一他没考中,辜负了他们的期望……
章敞觉得自己有些呼吸困难,仿佛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了他的身上……
却说沈儒平打击了章敞一番,心中得意,索性打了二两酒、再买了一包卤肉回家打牙祭。杜氏见了有些心疼:“咱们家虽说近来略宽裕了些,也比不得从前,钱要省着点花,你平白无故买这些做什么?”
沈儒平得意地道:“今儿我做了件爽快的事,索性买了酒菜回来庆祝庆祝。”
杜氏不解,等她把事情细细问清楚了,脸色都变了:“咱们还要指望章家别把咱们女儿的底细泄露出去,讨好都来不及,你怎么反而得罪了他家?!”
沈儒平不以为然:“往日咱们也没少讨好他们,几时得过好脸?横竖他们都要跟我们家作对的,倒不如凭心意行事,也省得受那窝囊气!”说罢便不再理会妻子,径自倒了酒,就着那卤肉喝起来。
杜氏见状,便知道他有些恼了,想了想,上前柔声赔笑道:“相公莫恼,你说得也有道理。其实,我早看不惯章家行事了,若不是为了大姑奶奶与咱们容儿着想,我又怎会忍到今日?就怕他家恼了相公,会拿大姑奶奶与容儿出气。”
沈儒平皱皱眉,道:“这有什么可怕的?大姐那里,她的病情已经有所好转了,只要大姐夫风光一日,他们便不敢真休了大姐,大姐即便挨几句骂又有什么要紧呢?等到日后大姐夫来接,自有出气的时候。至于容儿……”他顿了顿,“你不是说她很得柳太太与柳姑娘欢心么?还怕章家怎的?”
杜氏想想也是,稍稍安下心,忽然记起一件喜事,忙笑道:“相公,忘了告诉你了,今儿有一桩喜事——容儿的亲事有眉目了!”
沈儒平一震:“当真?!”
“当真!”杜氏笑道,“今日我去瞧容儿,给她送点东西,又见了柳太太一面。柳太太问我容儿年岁几何,生日属相,可曾订过亲事。我告诉她后,她便笑说,我们容儿真是难得的好姑娘,很是讨人喜欢,若是我们夫妻答应,她愿意为容儿保媒,说一门好亲事!相公想想,这话还能是什么意思?分明是看中我们容儿了!”
沈儒平大喜,但旋即又收起笑容:“你确认柳太太真是这个意思么?兴许她只是想把容儿说给另一户人家?”
杜氏道:“柳太太说了,包管我们满意,还说容儿这样的好姑娘,定要配个十全十美的好孩子,而且容儿这么好,真想让她长长久久地留在家里。你想想,这话还能有别的意思么?柳家的大公子已经到该说亲的年纪了,城里无数士绅富户都有意将女儿嫁过去,柳太太一直不肯松口,却也没挡着人家带女儿来见她。她还从没有夸过哪家的女儿呢,却对咱们容儿赞不绝口,加上她对我说想把容儿长长久久地留在家里,怎会不是看中了容儿做她媳妇?”
沈儒平欢喜得难以自抑:“这简直就象是在做梦,她居然真能看上我们容儿?我们可是军户啊!”
杜氏哂道:“相公这话可说错了,咱们家眼下虽是军户,但世代书香,太子妃都出过,容儿能嫁进他家,原是他家的福气!若是担心门户不合适,只要柳同知愿意,让你脱了军户身份,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你说得对。”沈儒平想了想,“章老三也能考科举,做生员,我为什么不行?我的才学可比他强多了。明儿你再去找女儿,让她想法子说动柳太太帮忙,只要我能得到参考的资格,等明年中了举人,谁还敢说我女儿配不上柳家的哥儿?!”
杜氏笑容一窒,眼角瞥了瞥他那伤残的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