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打击
沈昭容听完母亲杜氏的话,立时就惊得站了起来:“好好的,父亲怎会有这样的想法?那科举岂是那么容易考的?即便是寻常军户,也没这个指望,更何况咱们家本是流放来的罪人?父亲从前已经得过进士功名,只是后来家里坏了事,方才被革,既然被革了,又怎能再考?若是这般,那些因犯了事而被革去功名的人又何必哭天喊地?”
“你不知道,这事儿原有个缘故。”杜氏将章敞要再参加童生试的事说了,柔声对女儿劝道,“你父亲也是听了这事儿,方才起的心思。章家与我们沈家本是一样的处境,章老三既然能考,我们家为何不行?”
“原来如此。”沈昭容叹道,“章家有个好姻亲呀,若不是那茂升元有献粮之功,章三叔又怎会有这个福份?”她劝杜氏:“母亲还是想法子让父亲打消了念头吧,咱们家又没个好姻亲,也没什么功劳,官府岂会答应?别的不说,光是父亲手上的伤残,又有谁会许他参加考试呢?即便考了,也是不中用的,比不得章三叔,性子虽高傲些,却也没什么不足之处。”
杜氏叹道:“我的儿,我如何不懂这个道理?可你父亲是铁了心要与章老三比个高低。沈家也是世代书香,你父亲的才学不知比章老三强了多少倍,若不是当年宫变被连累了,如今早进翰林院为储相了。流放几年,他也吃了无数的苦头,若是无望倒还罢了,眼看着章家与我们同是罪人之身,他家儿子却能再次参考科举,叫他如何甘心?我也想过了,咱们比不得章老三,有个富有的岳家愿意花钱给他买前程,但你不是颇得柳太太喜欢么?章老三也是走了柳同知的门路才有望参考的,若是柳太太愿意帮你父亲说句好话,你父亲未必就不能考。”
沈昭容听得眉头直皱:“这种话要怎么说?外头的公事,内眷岂能轻易插嘴?柳太太虽嘴上说喜欢我,但也是有限的,未必愿意为了我去冒险。若是一个不好,她随时都有可能厌了我呢,得不偿失,还是算了吧。”
“你这傻孩子。”杜氏恨铁不成钢地道,“你道我让你帮你父亲说好话,只是为了他么?我更多是为了你!你想想,你出身书香世家,才貌双全,姑母是太子妃,连做太孙妃都够格的,可偏偏因为咱们家如今落魄了,才沦为军户之女。世人皆是看重门第的,即便知道你出身见识不凡,也要嫌弃你如今的家世,说亲的时候便缺了底气。但如果你父亲能参加科举,这又是两说了。他好歹是进士出身,一肚子真才实学,区区童生试又怎能难得倒他?若是顺利,搏个案首也是可能的,若是能顺顺利利考中举人,谁还敢嫌弃你?!”
沈昭容脸微微一红,目光闪了闪,颇有几分意动。只是她还有点理智,没有因母亲的话昏了头,冷静下来道:“母亲主意虽好,可惜乡试比不得童生试,童生试只要地方官府不说话,也就得过且过了,但到了乡试,人家考官一瞧父亲的履历,知道是革过功名的,哪里还会让他继续考下去?指不定连秀才的功名也一并革了,还有可能上达天听,告我们家一状呢,到时候岂非得不偿失?不如安分守己的好。”
杜氏闻言一窒,咬牙道:“那就只考童生试,不考乡试好了。秀才也比军户体面。”同时她也有些不解:“那章老三又为何要考?即便在德庆他能中个生员,日后难道就不参加乡试了?况且生员总是要进官学读书的,等离了这里,总有人会发现他的来历。”
沈昭容想了想,道:“章家情形不同,他家虽是因罪贬来的,但犯的只是御前失仪之罪,并不是什么大罪过,即便所有人都知道他家是因悼仁太子之事受牵连的,罪名毕竟摆在那儿呢。如今章二伯又做了百户,这是六品的武职,章三叔等于是官家亲眷了,加上章家不止他一个男丁,也用不着他去执役,若是卫所的长官与管军籍的同知都同意他参加科举,知州也不反对,那就没人会多嘴。他只要考中生员,就能转为民籍,之后是否再考下去,并不重要,他家也不缺那点钱粮。”她冲着母亲苦笑:“咱们家却不同,除了父亲,再无余丁,若父亲去参加科举,谁来执役?咱们又没有门路,卫所那边是不会答应的。”
杜氏皱着眉头想了半日,始终不甘心:“无论如何,这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咱们若受困于军户的身份,日后为你说亲时,定会遇到难处的。母亲也不瞒你,昨儿我来的时候,曾陪柳太太说笑。当时她一再夸你好,还说要为你保媒呢。我瞧她的意思,分明是有意把你配给他家大公子!”
沈昭容一愣,连忙追问:“真的么?她真说过这种话?!”她脸上露出惊疑之色。
“确实说过。”杜氏将昨日柳太太说过的话一一复述给女儿听,面带喜色道,“你瞧,她分明就是看中你做媳妇了,不定什么时候就要提亲呢。若到时候你还是个军户家的女儿,柳家脸上不好看,说不定就要变卦。好容儿,就当是为了你自己,千万想想法子,说服柳太太。退一万步说,她既有意让儿子娶你,怎么也希望你的身份体面些,就冲这个,她就该向柳同知进言不是?”
与她喜滋滋的神色相比,沈昭容脸上一片苍白,仿佛受到什么巨大的打击:“她……她当时真是这么说的么?!她没有提过大公子?!”
杜氏愣了愣,被女儿的反应吓了一跳:“容儿,你这是怎么了?难道有什么不妥?!”
沈昭容眼圈都红了,走到门边探头瞧了瞧屋外,确认无人经过,方才关了门走回来,哽咽着道:“母亲,您昨儿就该跟我说的,若是我早些知道,说不定已经想法子回绝了。您以为柳太太说的真是大公子么?这怎么可能?城里不少士绅富户看中大公子,有意结亲,柳太太还看不上呢,更何况我这个军户之女?前些时候,她总是传了我去,看着象是问我柳姑娘的起居琐事,但总是恰好遇见大公子的书童来回话,她便问那书童大公子在外头的事。那书童每次都要盯着我瞧,我心里着恼,只当是下人不知礼数,因我是在客中,也就没多事。可昨儿个,有个婆子特特来寻我说话,说要托我做些针线活。我虽觉得这婆子无礼,因听旁人说她男人是柳家的管事,只得以礼相待。谁知那婆子走了以后,便有旁的丫环告诉我,说她是那书童的祖母!我那时候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如今听母亲这一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您昨儿就该回绝了才是,我们家再落魄,也是书香门第,怎能与仆役为妻?!”
杜氏如遭晴天霹雳,紧紧抓住女儿的手:“你说的可是真的?!柳太太怎会做这种事?!我们即便是军户,那也是正经人家,哪有逼你嫁给她家仆役的道理?!”
沈昭容哭道:“她虽不曾明说,但下人若没经过她默许,又怎敢对我如此无礼?想来柳太太本就不是知礼之人,否则又怎会让女儿做她女儿的伴当?!”
杜氏急促地喘着气,脸色苍白,神色慌乱,越想越害怕,索性一把抓住沈昭容的手:“不行,不能再让你继续待在这家里了,我这就跟柳太太说,接你回家!岂有此理,真是岂有此理!你亲姑母可是堂堂太子妃!你亲祖父是翰林学士,她算哪根葱,居然敢这般折辱你?!”说着起身就要走。
沈昭容慌忙拉住她,哭道:“母亲别去,不论她们私底下是什么盘算,到底不曾说出口,若我们直接拿话回绝,倒容易叫她们倒打一耙。”
杜氏急得都快哭了:“都这时候了,还顾虑这么多做甚?!我送你来柳家,可不是为了让你嫁给小小仆役的。倘若是这样的结果,还不如让你一辈子青灯古佛,还落个干净呢!”
“母亲!”沈昭容几乎崩溃了,母女俩抱头痛哭。
等到她们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彼此用手帕替对方拭泪,杜氏见沈昭容手里拿的丝绢帕子,上头还绣了精致的花,又生出希望:“容儿啊,你也说了,柳太太不曾明说这件事,兴许是你误会了呢?我瞧柳太太对你还不错,衣食俱是上好的,那婆子也许只是奉命来看你的针线,那书童则是自己不懂礼数。柳太太可是对我说,要给你寻个十全十美的好孩子来配,一个书童,也配叫十全十美?”
沈昭容咬咬唇,双手绞着帕子,低头想了半晌,才道:“也许不是那书童,但除他之外,柳太太有可能说的亲事也就只有两家了,一家是柳同知属下一个得力的捕快的外甥,是崔,本身也是军户出身。”
“柳同知属下得力的捕快?是不是那个姓左的?那他的外甥岂不是崔家的庶子?”杜氏顿时大摇其头,“那不行!绝对不行!不说崔家与咱们家有仇,那小子不过是个庶出的,怎么配得上你?况且又是个军户。另一家是谁?柳太太既然说了,想把你留在她家,怎么也该有门象样点的亲事吧?!”
“另一家……”沈昭容顿了顿,“是柳同知一个侄儿,写了信来说近日就要到了,听柳姑娘说,大概是想在柳同知身边帮着办事,谋些好处……”
杜氏忙问:“这人身家如何?可有功名?”
沈昭容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下,才道:“柳姑娘提过,她这位堂兄原是柳同知庶长兄之子,幼年丧父,又无兄弟,只跟寡母相依为命,还是个白身。听说他母亲为人刻薄严厉,族人皆远而敬之。早年柳同知这个侄儿曾娶过一房妻室,听说也是个贤良的,奈何婆母厉害,生生被折磨死了,从此之后便再无人家肯将女儿嫁他,如此做了三四年鳏夫,他母亲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便将儿子打发到德庆来,想着借柳同知的名头,总能给他娶个贤良的妻子回来,顺道给他添点进项。柳姑娘说她这个堂兄家境平平,母子俩却总爱打肿脸充胖子,在族里惹了不少笑话。”
杜氏脸上神色变幻,沉默了半晌,才不得不接受现实:“这两人都不是你的良配,这可怎么好?怪不得柳太太会说,要给你寻个十全十美的人家呢,还说要把你留在他家。这分明是想哄我们答应她侄儿这门亲事,等你过了门,发现那是个泥潭,已经无法脱身了!”叹了几口气,忽然觉得有些不对,抬头看向女儿:“这两门亲事虽不好,却总比那书童强些,你方才怎么不提?”
沈昭容脸色一白,咬着唇低下头。杜氏神情变了变,板起脸道:“你对着母亲也用起心机来?这又何必?你若不愿意,难不成母亲还会逼你进火坑?!你老实跟我说,那柳家的侄儿果真如你所言这般不堪么?该不会是你编的吧?你是嫌他不如柳家大公子才貌出众?”
沈昭容痛哭出声:“女儿知错了,但女儿并没有撒谎,那柳家的侄儿确实不堪,女儿也是担心母亲听信柳太太的好话,将女儿许给那鳏夫做填房,才这么说的,但女儿说的都是实话!”
杜氏叹道:“他虽然不好,比另两人却是强得多了,到底是世家出身。信阳柳氏的子弟,也不算辱没了你。”
沈昭容哭着摇头:“他是个无才无德的,日后也不过是这么着,一辈子靠着叔叔打秋风,上头又有严厉的婆母,女儿嫁了他,这辈子就毁了!”
杜氏听了,脸色缓和了许多:“你顾虑的也有道理。他有那样一个母亲,万一娶了新媳妇,又被折腾死了,岂不是害了你?”
母女俩对坐发愁,过了半晌,有人来催:“沈姐儿,姑娘叫你呢,你快去吧。”沈昭容应了一声,听得那人脚步声远了,方才哽咽地对杜氏道:“母亲回去后,千万别把那几桩亲事与父亲说。万一父亲知道了,指不定就起了与柳家结亲的念头,想以此换得参加科举的机会,那女儿就真的没有活路了!”
杜氏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唉声叹气:“这都是因为咱们家现下身份低微之故,若你父亲能有个功名,何愁不能给你寻个好亲事?”她又劝女儿:“柳太太那脾气,若是直接回绝,还不知她会怎样呢,眼下你父亲正有求于柳同知,你先应付着,千万别得罪了她。亲事的事,咱们再慢慢参详吧。”
沈昭容张了张嘴,终究什么都没说,泄气地低头不语。
送走了杜氏,她回到柳燕儿处,才知道原来对方只是唤她来陪同玩耍,心下暗怨,面上却仍旧堆起笑容,听对方边玩边说闲话。
柳燕儿笑说:“你教我的法子真好,从前我但凡说要出去玩,母亲必要训我半日的,但如今我在外客面前一律装成斯文小姐的模样,礼数周到,一声不吭装腼腆,她们就以为我真的腼腆,夸了又夸,真真笑死我了!母亲前儿还说我懂事了呢,不但不再拦我出去玩,还给了我不少零花。我要哥哥陪我,母亲还主动劝哥哥答应呢。我真是高兴死了!”
沈昭容勉强笑道:“柳姑娘,你又来了,在令堂面前可千万别死呀活的,不然她又要生气了。”
“知道了,你总是这么啰嗦。我还不知道么?当着她的面我才不会这样呢。”柳燕儿有些扫兴,“我的丫头没一个象你这般多话的。”
沈昭容心下大怒,只是强忍怒气,继续维持着脸上的笑容。
下人报说老爷回来了,柳燕儿立时便将那点怨气抛在脑后,飞奔而去:“父亲回来了?见过父亲,今儿比往日回得早些,一定有时间陪我们一道吃顿饭了吧?”
柳同知见女儿端端正正地给自己行了礼,顿时喜出望外:“哟,咱们燕姐儿几时这般知礼起来?真真是女大十八变了。今日衙门清闲,我就提前回来了,正要陪你们一道吃饭呢。”他抬头望望内院方向:“你母亲呢?”
“母亲在院子里呢。”柳燕儿抱住父亲的手臂撒娇,“您今日既然有空了,可得陪我多说笑一会儿。我学了好多东西,想要给您看呢!”
“好,好。”柳同知应着,眼睛却瞥向前方,“太太过来了?我有件事要与你商量,咱们且到小书房去。”
柳太太正迎面走来,闻言有些意外,柳燕儿连忙插嘴:“我也要听!”柳同知摸摸她的头:“别胡闹,你到一边儿玩去,我有正事与你母亲商量。”
柳同知夫妻二人走了,柳燕儿噘着嘴站在原地。沈昭容脸色略有些阴沉,方才柳同知经过她身边时,分明低声问了柳太太一句:“你见过章家二姑娘么?觉得怎么样?”
难不成柳同知看中了章家二丫头,想为独子求娶?!是了,章家虽是军户,章放却已是六品官身,听说还在安南立了军功,等他回来了,论功行赏,往昔的罪名自然一笔勾消,两家要结亲也不成问题。
可是……叫她如何甘心?明明是一样的处境,一样的身份,章玉翟无才无貌,居然能嫁给柳璋,而她却随时都有可能被逼嫁给不堪之人……
沈昭容在这般煎熬的心情下,勉强支撑到了晚上,柳太太忽然叫人来传她,她打听得去的地方在内院,方才松了口气,整理了一下衣饰,随来人过去。
柳太太见到她,也没说多余的话,直接开门见山:“你与章家是亲戚,可知道他家二姑娘的年岁与生辰?是否定了亲?”
第三十一章 婚约
沈昭容心下一沉,知道自己先前的猜测很有可能成为了事实虽然不甘不愿,但面对着柳太太,还是勉强挤出笑容来道:“章家二表妹今年虚岁十四了,她是………………”顿了顿,目光一闪,“她是夏天出生的。”
“哦?”柳太太抿了抿嘴,低头思索着。
虚岁十四,已经是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但夏天出生的话,即便按虚岁算,也至少要等到明年夏天才能及笈,若是算实际岁数,那就要再等一年。这时间也未免太长了些,现在才到十月呢。
柳太太又问:“她可曾订过亲事?”
沈昭容面上露出苦想状,心中却挣扎不已。章玉翟尚未定亲,她是知道的,当初听大姑母沈氏说过,沈家一度有意撮合李沈氏长女云翘与章玉翟胞兄章文骥的婚事,却因为宫氏更倾向于把章玉翟嫁给临国公府石家长孙雯雯阻,因李家与临国公府素有不和,这两桩亲事只能二择其一。可惜沈氏当时虽然已经在南乡侯府当家理事了,到底还是个晚辈,上头又有公婆,最后叫临国公夫人章氏——也就是章家的姑太太占了上风。只是这件事还没来得及敲定,沈李章三家就出了事,章玉翟必然还未许人,可是………………若她将事实坦白相告,那是不是意味着章玉翟就要嫁给柳璋了呢?
沈昭容回想起那日惊鸿一瞥,柳璋无论相貌品行才学,样样都出众,就算是太孙,也不如他人品俊秀,更兼言行温柔,侍母至孝,对妹妹又极为友爱。他如今已经是秀才了,虽说今年秋闱不曾得中,但他还这般年轻日后自然前程似锦,无论是哪家女儿嫁了他,都是天大的福气。她曾经以为自己有这个福气,无奈柳璋之母始终固守门户之见看轻于她,她只当是自己命薄,也无话可说,但章玉翟分明与她是一样的,凭什么能有这么大的福气?
在这一瞬间,心魔侵占了沈昭容的思想,她暗暗咬牙微笑着对柳太太道:“亲戚们之间虽不曾听说章家二表定了亲,但心里都知道她的终身是已经定下了的。当年章家有位姑太太,嫁的就是如今的临国公府,正是临国公正室夫人,她有一个嫡长孙,爱若珍宝,从小聪明伶俐,又文武双全与章家二表妹年纪相当,又青梅竹马,长辈们早有意要将他们配成一对只是碍着两人年纪尚小,怕兄弟姐妹之间日后见了面尴尬,就不曾为他们定下………”她留意到柳太太先是皱起了眉头,但又渐渐舒展开,心下硌磴一声,知道这个说法并不足以打消对方的念头,索性心一横:“不过两家已经交换过信物了,只等两人满了十二周岁,便要正式下定。”
柳太太十分意外:“你不是说他们并不曾正式定下么?怎么又说两家已经交换了信物?”
沈昭容忙道:“临国公府是何等人家?他家嫡长孙,必然是勋贵世家之间联姻的好人选况且他本身又是个有出息的,自有许多人家盯着呢。章家二奶奶是生怕日后他家见了更好的姑娘,就会变卦,因此才催着家里向石家讨了个信物。若不是临国公夫人与章家老太太之间早有约定,只怕当时就要定下了呢。”
柳太太微微露出嗤笑之色,大概是想起了宫氏的行事做派觉得这是她做得出来的事,也就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叹道:“虽是两家早有约定,只是如今章家被流放至此,那临国公府想必也打消了这个念头吧?当初这门亲事还称得上门当户对,眼下却是云泥之别。
沈昭容咬咬牙,索性再往上头加码:“太太您误会了,我听我姑母提过,说当年章家入狱时,临国公府有人来探望,声言临国公夫妻亲口允诺,说绝不会背信弃义,让章家人暂时忍上几年,等事过境迁后,自会想办法救他们,到时候必然会履行婚约。”她悄悄看了柳太太一眼,“章家上下都对此感恩不已呢,生怕临国公府为了救他们而冒险,章老爷子私下发了话,绝不许家人将这份约定向外人透露半分。若不是我姑母悄悄告诉我,我也没法知道这些。”
柳太太有些不敢置信:“这怎么可能?章家是被先帝发落的,又听说是得罪了今上,那时候世人又不知道他家大爷、二爷这般有出息,说不定便一蹶不振了,堂堂国公府居然死守着这份婚约,就不怕连累了自家嫡长孙么?我虽不认得什么国公府、侯府的,但也知道世家大族最重血脉,这长子嫡孙,可是最最要紧的。嫡长孙媳的人选,即便不求出身大富大贵之家,好歹也别太离了格儿。再说了,若是临国公府当年许下了诺言,怎不见他家这几年有所行动?”
沈昭容一窒,连忙笑道:“太太,这才几年功夫呢?临国公府便是有心相救,好歹也得多等几年。至于那婚约………………”她目光微闪,迅速找到一个理由,“您不知道,临国公是公认的信人,答应了的事,再没有不履行的,不然也不会象现今这般受人尊崇了。退一万步说,即便长辈们心里不愿意临国公府的嫡长孙也是不肯背信的,他与章家二表妹青梅竹,彼此早有默契,又怎会因为遭逢变故而甘心毁婚呢?我在章家做客时,还曾听他家二房说起,二表妹年纪已经不小了,大概这两年里就该回去完婚,不知石家几时会派人来接呢。”
柳太太哪里知道临国公为人如何,只是听到沈昭容后面这番话,脸色顿时就有些不好看了。
若是章家二姑娘已经心有所属,不管临国公府是否背信,她都不再是好人选了。柳太太觉得有些晦气,也不耐烦继续跟沈昭容说话,便轻轻挥了挥手:“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就象在打发一个微不足道的丫头。
沈昭容忍住屈辱,行礼退出房间,转身往外走,心跳声越来越响,呼吸也越发急促了。她现在才感觉到有些不可思议,方才她是怎么说出那番话来的?接着她又开始害怕万一柳太太去问章家人,立刻就能拆穿了她!
但马上,她又想到,若柳太太是有意为儿子求娶章玉翟听到她的话以后,也该立时打消了念头,更不会亲自向章家人求证了——那等于是自讨没脸!所以,她完全不必害怕会被人拆穿。
想到这里,沈昭容脸上露出一丝狠厉之色:“章玉翟,你凭什么有这样的福气?既然我不行,你也不行!”
这时旁边冷不防有人叫她:“沈姐儿。”把她吓了一跳连忙收敛了表情,转头去望,立时便有些不自在起来—叫她的正是那个管事的老婆,柳璋身边书童的母亲。她勉强笑笑:“王妈妈,你怎么在这儿?”
王婆子笑笑:“方才我经过姑娘的院子,听见她在找你呢,你快过去吧。”
沈昭容矜持地点了点头:“多谢妈妈告诉我,方才是太太找我过去问了些事我这就回去。”款款转身离去了。
王婆子没心情欣赏她美好的身段,只是撇了撇嘴:“不过是来侍候人的,原跟我们是一样的装什么千金小姐呀!”一转身,又觉得有些不对:“她方才嘀咕那话是什么意思呢?”想了想,不得其解,只得将疑惑抛开,进屋向柳太太回话。
柳太太正向亲信的婆子诉苦:“……老爷说章家可能很快就能出头了,他家二丫头不错,可以配给我们璋哥儿,叫我去问问章家人的意思,结果那章家二丫头根本就是定了亲的!还好我事先问过沈家姐儿,不然到时候一开口,被人回绝了,岂不是尴尬?!老爷真是的,事先也不打听清楚了。”
那亲信的婆子便安慰她:“老爷哪里知道这个?也是觉得人家姑娘好,才让太太去打听的,这不是还没开口么?这种事只要一问立时就能知道了,又不是直接找上章家提亲,怎会尴尬?太太多虑了。”
柳太太仍旧忿忿地:“章家二丫头哪里好了?虽说礼数不错,仪态也过得去,但长相平平,还是个麻子脸!我们璋哥儿一表人材,小小年纪就有了功名,不说配个天仙,好歹也得是个才貌双全的世家千金,老爷居然看中了章家二丫头,那不是糟蹋我们璋哥儿么?!”
那婆子在一旁赔笑着要再安抚,瞥见王婆子进来了,立时脸一板:“你进来做什么?”柳太太也抬头望去。
王婆子忙行礼道:“回太太的话,因要入冬了,姑娘方才吩咐人收拾出冬天的衣裳来,发现旧年的衣裳大多不能穿了,又嫌新做的冬衣花样儿不好看,想要重新再做几件。小的想着,明日是不是传了针线上的人过来?”
柳太太露出一丝笑脸:“原来又是燕儿胡闹了,多大点的事儿,她要做就给她做去,明儿传人进府吧。”顿了顿,“章家是不肯再接我们的针线了,倒是那个金花婶,做的活计不错,燕儿上回还说喜欢她绣的花儿雀儿的,就传她来吧。”
王婆子应声下去了。
被这件事一打岔,柳太太心里的怨气也去了几分,便往柳同知的书房来,对他道:“老爷先前提的那件事,幸好妾身留了个心眼,叫了沈家的姐儿过来打听,才不至于丢了脸面。原来章家二姑娘是定了亲的,定的还是他家的亲戚,是国公府。老爷还是改了主意吧。”
柳同知听得眉头一皱:“这是沈家姑娘说的?我平日与章家人来往也颇为频繁,听他们提过那家国公府的亲戚,却不曾听他们说过两家还有婚约,别是你听岔了吧?”
“这样的大事,妾身怎么会听岔?!”柳太太嗔道,“千真万确!章家落魄了,那国公府还特地派人去传话,说绝不会背信弃义呢!怪不得这几年章家人从不曾灰心,原来是知道背后有人撑腰。往日老爷总说他家有个好姻亲,其实他家那姻亲不过是做生意的,哪里有这样大的胆子跟朝廷做对?原来是有国公府在暗地里支持。”
柳同知不以为然:“他家在流放路上便与我相识,你不知道他家那时候是何等惨相,依然不失风骨,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起意与他家结交了。至于陈家与茂升元,面上虽行的商事,骨子里却有君子之风…这几年里也不是没吃过亏,若是有国公府撑腰,又怎会这般艰难?你少胡思乱想。”
柳太太抿抿嘴:“老爷既然这么说了,妾身自然不会多嘴…只是章家的亲事是不成的了,人家已经有了婚约,还是青梅竹马的表兄,咱们可不做这等自讨没趣的事儿。他家三丫头年纪又还小。”
柳同知叹了口气:“既如此,就算了吧。我们两家素来交好,别为了点小事坏了交情。
柳太太又问:“老爷,妾身不明白…即便章老二在安南真的立了功,你又怎知他家一定能东山再起?不是听说他们得罪了今上么?”
柳同知摆摆手:“你不知道,这是素日与我相熟的一位百户从安南给我来信说起的。章放在安南战中立了不少功劳,连主帅冯将军都知道了,亲自传了他去,也不知说了些什么话,第二日章放又立了一功,冯将军便当着众将的面大大夸了他一番。你想想…冯将军是什么人?那可是国舅爷!他都能夸奖章放了,章家被特赦之日还远么?本来就不是什么大罪,他家如今又有一位驻守辽东边境的将军…于情于理,都该赦免了。若非如此,我也不会轻易松口允章敞参加科举—横竖是迟早的事,不过是提前些,卖他一个人情罢了。章家不是寻常门第,本是勋贵之后,往来的亲朋故旧俱是贵人。我虽不想攀龙附凤,但眼看着璋哥儿渐渐长成,也忍不住多为他着想………………”
柳太太听得眼圈一红:“老爷用心良苦,妾身怎会不明白?老爷不过是在本家的学堂里读了几年书…又不真是一家子,却要处处受他们所制,好不容易养了个有些出息的哥儿,本家也不肯放过!他们已经来了几次信催促,这回让哥儿过来,也是提醒我们的意思。若他们为璋哥儿看中的女孩儿当真是好的也就罢了…可若真是好的,他们又怎会便宜了璋哥儿?倒不如趁着他们只是微微露出点意思,还不曾说准,趁早儿替璋哥儿定下的好。往日却是妾身耽误了他,若不是妾身总嫌本地好人家的女儿配不上璋哥儿,也不会害得他至今还不曾定亲。”
柳同知叹道:“儿女婚姻大事,关系到他们一辈子,太太是慈母,自然不忍心草草行事。其实你也不必太心急,哥儿总是我们这边的,他来了,只管让他留下,寻些事儿拖着他。璋哥儿毕竟是我们嫡长子,给他挑媳妇不能太草率了,总要给他选个合适的才好。若是德庆本地没有,别处也使得。肇庆、广州,我也许要升迁了,到时候又是一番忙乱,自然有理由搪塞本家的人。”
柳太太闻言又惊又喜:“老爷说的是真的?你要升迁了?!”
柳同知微微笑道:“听着风声是如此,但几时才能升却还不知道。我这几年在德庆也算有些政绩,连广州的几位大人都曾听说呢。这一回好象是广州那边促成的。”
“阿弥陀佛!”柳太太真恨不得叩谢上天,“暗示了本家几年,谁也不肯拉老爷一把,如今难得老爷有这样的机缘,总算可以扬眉吐气了。我明日就去寺里上香,祈求老爷此番升迁顺顺利利!”
且不说柳同知夫妻如何拜佛,如何暗中庆贺,第二日傍晚时,明鸾刚刚洗完碗,便瞧见金花婶在门外晃,忙笑着迎上去:“婶娘今日不是进城去了么?怎么有空过来?”
金花婶竖起食指嘘了一声,探头望望院内,小声问:“你们家二房那几位不在吧?”
明鸾有些莫名其妙-:“当然在啊,二伯娘去了菜地,二姐姐在房间里,您是找她们有事吗?”
金花婶拉她出门,看一眼院内,再看一眼外头无人经过,才压低声音道:“你们家不是一向与沈家人不和么?小心着些。我今日去柳太太那里给她闺女量尺寸做冬衣,听她家王婆子说,沈家那姐儿好象在柳太太跟前说了你二姐的闲话呢。”
明鸾心下一凛:“您可知道她说了些什么?!”
金花婶犹豫了一下,才道:“详情我也不清楚,只不知何故,柳太太问起你二姐可曾定了亲事,沈家的姐儿说你二姐已经有人家了,是什么国公府的表哥,还说你二姐跟他有情。我是不知道什么国公府的,但好好的说一个小姑娘家与别的男子有情,那不是往人头上泼脏水么?!”
明鸾吃了一惊,冷哼:“她这是发什么神经?一日不说人闲话就不舒服是不是?!还有脸说自己是大家闺秀呢!”金花婶忙问:“怎么?这事果然不是真的?”
明鸾正要回答,却听得身后传来宫氏的声音,一转头,却是宫氏提着水桶,咬牙切齿地站在那里。
宫氏丢开桶,上前盯着金花婶问:“你再给我说一遍,沈丫头都编排我闺女什么了?!”
第三十二章 晦气
宫氏听完金花婶所言,脸色黑得能滴出墨汁子来。金花婶见状,有些不安:“章二家的,你生气归生气,可别胡乱跟人说去。这事儿我是从柳家王婆子那里打听来的,她也是从别人口里打听到的。那些做官的人家,最是讲究规矩,若是知道家里的下人将这些内院的闲言碎语传到外头去,断不能轻饶。我可没打算害了别人啊!”
宫氏冷笑道:“你放心,冤有头债有主,我自不会与旁人计较!”
金花婶却半信半疑,只是见着章家人都阴沉着脸,知道自己不适合再留下来了,随便说了两句场面话,便匆匆告辞。
她一走,宫氏就挽了袖子往沈氏住的小屋那边冲,隔了三丈远就能听到其大声咒骂的声音,沈氏开始时还插了两句话,到后来完全没声音了。
章寂听得心烦,瞥了陈氏一眼:“去跟你二嫂说,小声点儿,这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有人传她闺女的闲话么?!”陈氏连忙应了,担心地看了伏在明鸾肩头哽咽的玉翟一眼,轻轻走了出去。
明鸾轻轻拍了拍玉翟的背,转身去问章寂:“祖父,沈昭容对柳家人撒谎,咱们要不要去辩解辩解?”
“辩解什么?”章寂板着脸道,“告诉他们你二姐姐不曾许人?哪里有这个道理,无缘无故地说这个,我们成什么了?他家还有个正值婚龄又不曾说定亲事的哥儿,没得让人误会。就这样吧,若有人来问,就把实话说与他听,若是没人问起,就只当没这回事。咱们家在德庆不知还能住多久,别再节外生枝了。”
明鸾明白他的意思,柳家无缘无故问起玉翟是否许了人,又有个年龄合适的儿子,也不知是不是有结亲的意思,但对于章家而言,如果燕王那边一切顺利,他们也许用不着等待章敞在科举上有所成就,直接就能回去了,到时候柳家的门第对于玉翟来说又略嫌低微了些,这门亲事没必要结。但是明鸾与玉翟日夜相伴,心里却隐隐有个疑虑:玉翟与柳璋之间到底有没有意思?要是没有,一切都好,要是有,那这桩亲事告吹,对玉翟来说就是个悲剧了。
明鸾小声叫着玉翟:“二姐姐?”玉翟没有抬头,只是伏在明鸾的肩上,哭得更大声了些。明鸾有些纠结——她这是什么意思啊?要是喜欢柳璋的话,就该趁机说出来啊!趁着事情还有转寰的余地,不论什么法子,暗示一下柳家就好。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但玉翟只是一直嘤嘤哭着,什么都没说。明鸾替她心急,转念一想,又觉得也许她是小女孩脸皮薄,当着家人的面不好意思开口,还是一会儿回到房间再问她好了。
章敞在一旁问章寂:“父亲,柳家好好的怎么问起二丫头的婚事来?难不成是……”
章寂看了他一眼,他就悻悻地闭了嘴,知道这话不该当着女孩儿的面提起。
章寂沉声道:“今日百户所送了捷报过来,附送而来的还有你二哥的家信,他又立功了。如今眼看着安南之战渐渐平定,那安南逆臣也被赶出都城,带着仅剩的爪牙退回城郊的庄园死守,想必用不了多久就能被朝廷大军攻破。等你二哥回来,升迁未必,这戴罪之身却是一定能去掉的,到时候,他便是正经的六品官身,也许还要再高些。咱们家与往时相比,也不可同日而语了。我与柳同知相识数年,知道他的为人,他虽不是捧高踩低、趋炎附势之辈,但能够结交有权势之人以为助力,也不会自命清高地迴避。他是个有眼色的,察觉到我们家有振兴之望,自然愿意交好。”
章敞的神色有些不大自然:“说起这个……虽说二哥能出头是好事儿,但他见了冯兆东,怎能卑躬屈膝地讨好呢?冯家可是我们章家的仇人!若不是冯家助纣为虐,悼仁太子岂会惨遭不幸?我们家也不至于沦落到今日的地步了。二哥见了冯兆东,不说给他点脸色瞧,也不该露出归顺之意才是。”顿了顿,瞥了玉翟一眼,想起她是个不知情的,便道:“三丫头,带你姐姐回屋去,好生安慰。”
明鸾正在心里批判着他的发言,这才听到一半,冷不防被他打发了,不由得有些不豫,只是想到许多内情玉翟都不清楚,留她在这里不大方便,才不甘不愿地扶着她回去了。
她们姐妹二人一走,章敞便迫不及待地来到父亲面前继续道:“退一万步说,二哥明知道太孙与燕王正在谋算何事,却反而投向冯家,这副嘴脸叫北平知道了,却叫太孙与燕王怎么想?即便眼下一时得了名利,日后也必然会深受其害的,实在是得不偿失啊!”
章寂听了,又好气又好笑:“你都知道的事,你二哥会不知道?你以为他是真有心投向冯兆东么?!”
章敞一愣,有些讪讪地:“二哥在信里不是这么说的么?”
章寂冷哼:“前线写来的家信不知要经过几个人的手,小心些也是应当的。你二哥明知道太孙与燕王的事,还在信里说什么这几年反思当年之事,觉得实在是无妄之灾,悼仁太子一家已死,再死守从前的事也没有意义了,今上登基以来,圣德贤明,无论是为了祖上还是子孙,都应该归顺明主……你就不觉得这话不该是你二哥说得出来的么?!他既不曾在信中劝说我们,反而透露出这是全家人早已有的共识,可见不过是瞎编而已!”
章敞仍旧有些愣愣的:“难道这信不是二哥写的?可这笔迹分明就是他的呀!”
章寂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他才缓缓转过神来:“父亲是说……这信是二哥故意写的,目的是让冯兆东他们相信?难道冯兆东还会偷看手下将士的家书?!”
章寂闭了闭眼,叹道:“他用不着偷看所有将士的,只要看你二哥一个人的就够了!你二哥正盼着他看呢,横竖原就是写来取信于他的,我们看见了也不会信以为真。想来是你二哥在前线与他撞上了,担心会被他所害,方才故意表白一番。希望这封信有用,冯兆东不会再对你二哥有所疑虑吧。当初是我疏忽了,想着以你二哥的品级,不大可能会遇上统帅,没想到他们就真的见面了。幸好战事将近结束,等你二哥回来了,自然太平无事。”
章寂犹犹豫豫地问:“那太孙与燕王府那边……”
“坦白说就是了,燕王不是小气的人,太孙更是性情宽和。”章寂皱了皱眉,“这些都在其次,我倒是有些疑惑,你二哥只是在信里表了番忠心,或许当面也说了些好话,但冯兆东为何就信了呢?即便是信了,又为何当着将士的面夸奖?这瞧着倒有些示好的意思了,冯兆东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章家父子二人在屋里烦恼着,明鸾在自己的房间里,也有些不耐烦了:“你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好歹给我个准话。只在这里哭哭啼啼,有什么用?你要是不喜欢呢,就当没这回事,咱们找沈昭容出一口气就算了;你要是喜欢呢,我去跟祖父说,让他想法子找机会向柳家透露一下口风,就说你压根儿就没定过亲事,也没跟人有私情,之后成不成,就要看你运气了。怎么样?”
玉翟伏在床上哭着,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哽咽道:“你问我的想法有什么用?方才祖父说的话你也听见了,他老人家的意思,不用说你也明白,我再多嘴,不过是自讨没趣罢了。”
明鸾睁大了眼:“咦?这么说你果然是对柳璋有意思了?”
玉翟啐了她一口,眼圈一红,又伏回床上哭:“总归是我命苦!”
“话不能这么说。”明鸾想了想,“咱们家几时才能回去,还是未知之数呢,柳公子为人还是可以的,就是性情不大稳重,不过瞧着对你好象也有点意思。如今柳同知是州同知,原是六品,二伯父也是六品,再门当户对不过了,说成了也是件好事。况且结亲这种事,门第虽重要,也要人好才行。你瞧李家也是勋贵之后,可李云飞是什么人?要是光看门第,嫁给了他,那才是杯具呢!”
玉翟脸一红,又啐了她一口:“你越发不要脸了,满嘴里说的都是些什么?!”
明鸾白了她一眼:“行了,二姐,这种时候还装什么呀?你要是嫌我不要脸,大不了我也装成个小姐,不管闲事得了,如何?”
玉翟咬着唇,脸红红地瞪她,过了好一会儿,才伸出手轻轻拽了拽她的袖口。她笑了,冲玉翟做了个鬼脸:“这才对嘛!”
小姐妹俩达成了初步协议,正打算让明鸾做先锋,去找章寂探探口风,才要出门,便看到前头一阵风刮过,却是宫氏跑出了门,两人不由得面面相觑,又听见陈氏在小屋那边惊叫:“快来人啊!快来人!”忙跑了过去,看见陈氏吃力地扶着沈氏要将她安放回床上,而沈氏面白如纸,两眼反白,似乎晕过去了。姐妹俩吓了一跳,忙问:“这是怎么了?”明鸾匆匆上前帮忙扶了一把。
陈氏放好沈氏,喘了几口气,才对玉翟道:“方才你母亲一时气急,便有些口不择言,你大伯母被气晕过去了,你母亲又要去寻沈家容姐儿出气,我要顾着病人,一时没拦住,你快去把人追回来。这时候天色已晚了,可别出什么岔子。”
玉翟点点头,忙转身跑了,明鸾偷偷看了沈氏的脸色几眼,掩口对陈氏道:“不知大伯母这一气,病情会不会加重呢?”陈氏瞪了她一眼:“少胡说!赶紧去熬了药来!”
玉翟平日虽也曾在外行走,却很少跑动,加上时间已经过去了一会儿,她跑到村口,没看见宫氏,又见天黑了,路上有些男子走动,她心下有些慌张,又跑回家来,对陈氏与明鸾道:“我没看见母亲,不知她往哪里去了。天一黑,我又认不得路……”
明鸾忙对陈氏说:“我打了灯笼去找吧?二伯母要找沈昭容晦气,不是进城,就是往布村那边去了。这大晚上的,她总不能走几十里夜路进城吧?一定是去了布村沈家。”
陈氏闻言忙催她去寻,明鸾打了灯笼往通往布村的路上找,果然在离自家村子不到半里的地方找到了宫氏。宫氏一时气急了跑出来,又没有照明工具,平时也少出远门,哪里认得路?正在三岔路口打转呢,被明鸾好说歹说给劝了回家。章寂得知此事,站在堂屋檐下冲着二房的屋子大骂了一番,勒令宫氏不许再生事。
宫氏虽然嘴上应了,心里却很是不忿。晚上玉翟劝了大半夜好话,她却只是在心里盘算着要怎么找沈家人算帐。到了第二日,她借口去找金花婶说话,离了章家,一转身,却寻了辆运货进城的车,往柳家去了。
说来也是不巧,宫氏到柳家的时候,沈昭容刚好回家去了。那晚她撒了个弥天大谎,兴奋过后,心里总觉得不安,很想要找自己母亲说一说,便找个借口向柳太太请了假,一大早回布村去了。宫氏扑了个空,脸色很是不好看,又问柳家下人沈昭容几时才会回来。
这时王婆子正好经过,听了个话头,便上前与宫氏攀谈,得知她的身份,忙道:“原来是章百户的太太,我这就给您通报去!”宫氏今天没心情跟柳太太闲扯,便叫住她道:“不必了,今儿也没先送拜帖过来,未免唐突。我本是寻沈昭容那死丫头来的,既然她不在,我就去她家找她去!”
王婆子想了想,赔笑问:“沈姐儿是怎么惹着您了?”
宫氏看了她几眼:“妈妈怎么称呼?”
“小的当家的姓王,原是这府里的管事。”
“原来是王妈妈。”宫氏记起金花婶所言,“我也不瞒你了,原是金花嫂子把那事儿跟我说了,我气不过才来的。我家二丫头几时与人订过亲?又几时与人有过私情了?那临国公府明明与我们章家分属至亲,我们家大难临头时,他家一声都没吭,我们被押解出京时,他们连点衣物盘缠都不曾送来!这样的亲戚,我们可不敢认。沈昭容明明知道实情,却还要胡乱编排,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王婆子吃了一惊:“哟,原来是这么回事呀?”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道:“章太太,这原是我们底下人不懂事,私下乱传的,要是我们太太问起……”
宫氏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罢了,冤有头债有主,我只问沈昭容去,不与你们相干!”转身就要走了。
王婆子大喜,忙千谢万谢地送了她出门,回头一想,冷笑一声:“那沈姐儿居然是骗人的,也不知打了什么主意呢!”却打算找柳太太身边那亲信婆子通个气儿。
宫氏赶到布村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了,天色昏沉沉的,乌云密布,看着似乎要下大雨。宫氏见了不由得有些郁闷,却加快了脚步,打算到了沈家再说。
沈家小院中,沈儒平、杜氏与沈昭容一家三口对坐无言。沈儒平有些闷闷的:“事到如今,谎话都已经撒出去了,也只能这样了。今日瞧着要下雨,你大概是回不去了,明儿一早我送你进城。”
沈昭容有些慌:“父亲,若是……若是章家知道了,我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沈儒平不以为然,“平日里咱们好声好气的,也没得个好脸,如今也不过是再挨几句骂罢了,又不伤筋动骨的。你赶紧把柳家人侍候好了是正经,到了柳太太面前,嘴甜一点,多奉承奉承,只要她愿意替为父说一句好话,让为父去考科举,你还怕什么呢?柳家不过是个同知,哪有底气逼个有功名的读书人将女儿嫁给小厮或军户?!”
杜氏却道:“即便是柳太太愿意替相公说好话,相公也要等到明年才能考试,这小半年里又该怎么办?万一柳太太拿科举之事要挟,逼容儿嫁给柳家那侄儿,又怎么办?我看啊,还是要想个应对之法才是。”
沈儒平皱皱眉:“你指的是什么?”
杜氏忙道:“我冷眼瞧着,全德庆也就只有柳同知家的哥儿配得上咱们容儿,却碍着柳太太,不能成事。如今柳家侄儿还未到,柳太太是不会提亲事的,趁着这时候,把容儿与柳家哥儿的事定下来才好!”
沈昭容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有些反应不过来。沈儒平皱了眉头:“你说得容易,这怎么可能呢?我还未得功名,柳家怎会愿意结亲?”
“怎么不能?”杜氏撇撇嘴,“我们好歹也是太子妃的娘家,又是章家姻亲。今儿不是听人说,章老二立了功,回来要升官了么?他一升,可就在柳同知之上了,章家姐夫还是个将军呢。靠着这门姻亲,我们怎么不能跟柳家结亲了?!”
她话音刚落,便听得门口传来宫氏的冷笑声:“好啊,你们打的好算盘,真真笑死人了!”沈家三人吃了一惊,齐齐望向门口,都不知她是几时来的。沈昭容心虚,慌忙起身问:“章二婶?您……您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宫氏啐了她一口,“你在外头都在胡说些什么?你为何要对柳太太说我们二丫头跟石家的孙子定了亲?!”
沈昭容目光闪烁,满脸通红,低下头沉默不语。
杜氏忙上前赔笑:“好姐姐,你是误会了……”
宫氏又啐了她一口:“你仔细着些,谁是你姐姐?你姐姐早烧死了!”又重重冷笑一声:“我原本只当你们是看不顺我们家得意,才故意在外头胡说八道,坏我们二丫头的名声,没想到是打柳同知家公子的主意呢。我呸!也不瞧瞧自个儿配不配!区区军余之女,还是给人家妹子做伴当的,也有脸肖想人家柳公子?!”她恶毒地瞥了沈昭容一眼:“别以为我不知道,今年从东莞调了不少军户过来,我早听人说过了,你在东莞时,早就被你父母许给了李家的云飞。你一个女孩儿,要许几户人家?害不害臊啊?!”
沈家三人顿时大惊失色。
第三十三章 失足
明鸾打着伞冒雨从外头冲进家门,立在堂屋门边的陈氏立刻就迎了上来:“如何?你金花婶怎么说?”
明鸾摇摇头:“没有,金花婶说二伯娘今日没去过她家。”
陈氏神色一黯,回头看向章寂,章寂冷冷哼了一声:“近日她安分了许多,我只当她是改了,没想到还是那么胡闹!”在场众人都不敢替宫氏分辩,唯有玉翟怯怯地说:“母亲也许是临时有事去了别处,又被雨困住了,才会一时回不来……”
章敞在旁不以为然地道:“后晌才开始下雨的,可二嫂可是一大早就出去了。若是下雨后她才被困住,那之前她又到哪里去了?再怎么说,二嫂也是个妇道人家,二哥不在家,她要出门也好歹交待一声吧?”
玉翟涨红了脸,却不敢再吭半声。母亲失踪了一日,如今天色都要黑了,还不曾回来,这无论如何也是说不过去的。
明鸾见场面有些僵,倒不知该不该把自己打听到的消息说出来了,欲言又止。站在角落里的周姨娘眼尖,大着胆子问了句:“三姑娘,你可是想到了什么?”她这话一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明鸾身上,章寂也开了口:“三丫头,若是知道什么,只管说,把你二伯母找回来是正经。”玉翟也满怀希望地看着她。
明鸾犹豫了一下,道:“是这样的。我听金花婶说二伯娘今日没去她那儿,又到其他几家人那里问了问,二伯娘都没去。我想,二伯娘从家里出发,想要去金花婶家,无论如何也会经过那几家的,既然没人看见她,可见她是去了别的方向。昨儿晚上二伯娘一直在骂沈家人,说无论如何也要出一口气。我就猜,她会不会是进城找沈昭容去了?”
玉翟顿时倒吸一口冷气:“这几十里的路,母亲居然一个人去么?!”陈氏反而松了口气:“那大概是被大雨拦在城里了,二嫂是认得去茂升元的路的,明儿我们进城去找就是。”
章寂却皱眉:“三丫头,你有没有问过镇上的人家?”
“问过了。”明鸾知道他的意思,“黄家的管家今日要进城采买米面,我就去问了他家,果然听到他家下人说,看见二伯娘来问他们能不能坐一程顺风车,他们答应了,只是进了城后,二伯娘就径自走了,也不知去了何处,午后他们回镇,也不曾见二伯娘的身影。”
章寂拄着拐杖,重重地跺了地板几下:“她倒会借别人的力,十有八九是上柳家撒泼去了!从前在京城,她还能装出个贵妇样儿来,如今老二都是官身了,她怎么反而越发象市井泼妇了呢?!”
没人敢接话。
章寂生了一会儿气,便大手一挥:“明儿进城去柳家问问,若是她做了什么失礼的事,好歹要陪个礼!”
一晚上就这样过去了,风收雨歇之后,章家人又等到二更天,见宫氏还未回来,开始觉得不对劲,但他们也没有多想,还以为宫氏仍在城里,大概是宿在茂升元处了,按理说马贵会派人连夜赶来送平安信的,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实在有些古怪。不过明鸾想起马贵昨日出发去了肇庆,留在分号里的伙计未必有他那么细心,也许只是一时没想到吧?章家人就在这种担忧的心情中睡下了,想着明天茂升元的人就会送宫氏回来了。
不料直到第二天中午,宫氏仍然没有出现。章寂铁青着脸命明鸾去敲响章敞静室的门,让后者带着女儿驾车进城去问问看是怎么回事。于是明鸾就陪着章敞走了一趟,谁知茂升元上下压根儿就没人知道宫氏进城的事,宫氏不但没有住在他们那里,也没找过他们。章敞有些慌了,连忙去了柳家打听。
柳同知与柳太太都不知道宫氏来过,柳太太甚至还对章敞父女没头没脑地找上门感到很是不满,还是柳同知明白事关重大,命管家去问了门上当差的仆役,才从他们与王婆子等人处得知宫氏确实来过,还在门房上逗留了一小会儿。
王婆子听说宫氏失了踪,脸都唬白了,想要坦白说出来,又担心自己胡乱跟外人嚼舌头的事叫柳太太知道了,会没有好果子吃,便含含糊糊地说:“听章百户太太的口风,似乎是沈姐儿对别人说了章家二姑娘的闲话,她知道后气不过,便上门来寻沈姐儿的晦气,听说沈姐儿告了假回家,扭头就走了。我还问过她,要不要替她通报太太,她却说,并不曾送拜帖来,就此上门做客太过唐突了,还是改日再来看我们太太。”顿了顿,偷偷看了柳太太一眼,“小的瞧章太太的意思,大概是去沈家找沈姐儿了。”
柳太太的脸色略和缓了些,只是眉头依然紧皱:“无论章太太怎么说,你们也该通报一声的,如今倒显得我们家失礼了。还有,沈家丫头到底说了章家二姑娘什么闲话?章二太太居然生气到打上门来?”
王婆子支支唔唔地,柳太太见状脸色一沉:“到底是怎么回事?!”柳同知迅速瞥了她一眼,她才轻咳一声,闭了嘴。
无论沈昭容说了章玉翟什么闲话,当着章家人的面说出来,也是不妥当的,况且在场的还有这么多下人。
章敞无意理会这些,只是记住那王婆子说的宫氏很有可能是去沈家了,向柳同知道了谢,便要告辞。柳同知忙道:“你且别忙,我派王大随你同去,若有什么人拦着,让老王出面分说,倒还便宜些。”
王大是他身边有体面的长随,正是王婆子长子,平日常常奉他的命令出门办事,德庆一地多有认得他的人,若是有人拦着章家人寻宫氏,他出面了,别人看在柳同知的面子上,便不会多加为难,比章敞一个书生意气又不懂人情世故的人去找人强得多了。明鸾立刻就明白了柳同知的好意,连忙再次道谢。章敞虽觉得带上王大有些多余,但也想到可以借一借柳同知的官威,便也跟着谢了。
待章敞明鸾与王大离开后,柳太太才再次问王婆子:“沈姐儿究竟说了章家二姑娘什么闲话?又是跟谁说的?章太太怎么会知道?!”
王婆子干笑道:“小的不曾听见,因此不清楚。不过听章太太的口风,似乎是金花婶告诉她的。想来前儿金花婶进府为姑娘做新冬衣,沈姐儿就在姑娘跟前,必然是那时候说错了什么,叫金花婶记住了,回去后告诉了章太太。”
柳太太想想,觉得说得通,便哂道:“那金花婶也真是的,平日里不觉,谁知她这般爱搬弄是非!”又道:“沈姐儿平时处处提规矩,瞧着十足一个大家闺秀的模样,我有时候都觉得留她在燕儿身边委屈了她,没想到居然会说人闲话。看来这小姑娘家家的,再规矩也有限,她在京城才住了几年?又在皇宫里待了几年?燕儿得她陪了几个月,虽然在外人面前礼数周全了许多,但性子也差不了多少,可见这太子妃的侄女也不过如是。”
柳同知在旁不以为然地道:“少说两句吧,我早就说过,你不该弄了她到家里来。她再落魄,也是太子妃的侄女,翰林学士的嫡孙女,不是一般小门小户的丫头,何苦折辱于她,叫她做丫头做的事?还有那桩婚事,我也不赞成,没得叫世人戳我脊梁骨。如今女儿也学会些粗浅规矩了,她又惹下了这等祸事,索性叫她别再来了。”
柳太太柳眉倒竖:“凭什么?!不过是说几句闲话,这丫头品性虽差些,礼仪却是好的,你也说女儿规矩些了,再让她陪上几个月,必然更好些,到时候再把人打发了就是。凭她从前家世再显赫,如今也不过是个小小军户之女,怕她怎的?至于婚事,横竖是你的侄儿,你都不在乎,我又何必多嘴?”
柳同知没好气地扭开头:“我去前衙了!”起身拂袖而去。
却说明鸾与章敞父女二人带着王大坐车前往布村,明鸾留了个心眼,才进村就找了个住在村口大道边上的人家询问,果然那家人看见宫氏昨日下雨前进了村子,但去了何处就不知道了。明鸾心中早有答案,忙道了谢便出门来,将消息告知章敞,后者顿时松了口气,笑道:“有下落就好。咱们快到沈家去接人吧。”
明鸾心里却觉得有些古怪:“二伯母真的来了沈家吗?那为什么在沈家留了这么久?这里距离我们家不过几里路,即便她晚上不敢出门,今天早上也该回来了,为什么会至今也不见人影呢?”
章敞闻言,也有些不安:“难道说二嫂离了沈家后在路上出了什么事?“
王大在旁道:“章三爷,还是先去沈家问一问吧?要是章太太昨儿已经离了沈家,那再往两村之间的路上寻去。”
章敞忙应了,到了沈家,正好沈家一家三口都在,他直接开门见山问起宫氏下落。
沈儒平夫妻迅速对视一眼,沈儒平目光一闪,便避开了章敞的视线,杜氏上前一步道:“章三爷,你这话我们就听不懂了,你要寻章二奶奶,为何不回家去寻?到我们家来做什么?”
章敞露出意外之色:“她没来你们家么?不应该啊,我在村口已经问过人了,明明有人看见她昨儿在下雨前进了村子!”
沈儒平脸色一白,眼中迅速闪过一丝惊慌,转头去看妻子。杜氏的神色却没什么变化:“这就奇怪了,你们问的是谁?既是在下雨前,那时候天色昏暗着呢,该不会是看错了吧?章二奶奶并没来过我们家呀?”
明鸾眯了眯眼,瞥向沈昭容,发现她脸色白得象纸一样,透着青灰,眼睛周边还有着重重的黑眼圈,似乎一夜没睡好,而且整个人都透出一种深受打击的气息。明鸾走近了她,离了还有四五尺远呢,杜氏便横了一脚过来:“章三姑娘有什么事?”
明鸾瞥了她一眼:“我瞧沈姐姐的脸色很不好呀,是不是生病了?”
杜氏飞快地道:“昨儿风大雨凉,不慎感染了风寒而已,不是什么大病。”
“是吗?”明鸾疑虑更重了,如果只是小小风寒,沈昭容的脸色会有这么差吗?她想再走近一步看得清楚些,杜氏再次挡在她身前:“章三姑娘,仔细过了病气。”回头柔声对女儿道:“快进屋休息吧,一会儿我给你请大夫去。”
沈昭容怯怯应了声,低头匆匆进了里间。明鸾留意到她进的不是她的房间,而是她父母的房间,心里更奇怪了。
这时章敞叫了她一声:“既然二嫂没来过这里,我们就上别处寻访去。”他心里着急,立时就起身往外走了。
明鸾无法,只得随他离开,但临行前回头望了一眼沈家小院,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宫氏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踪影全无,不但章家人四处寻找,连柳同知也有些慌了,派了十多个衙役帮着查问,再过两日,连知州也派了人来帮忙,但始终找不到宫氏的下落。
沈家的处境一时尴尬起来。因为有证人看见宫氏进了布村,理应是往沈家去的,但沈家人却否认见过她,虽然他们极力辩解是村口那家人眼花看错了,但证人十分固执,坚持认定自己没有看错,就使得沈家人的说法不为官府人采信。可惜当时下了一场倾盘大雨,掩去了路上一切痕迹,柳同知特地派左四带了几个老练的捕快在布村内查访了三天,也没能找到能证实宫氏确实走进了沈家大门的证据。
左四索性带人进闯沈家小院,把院落内外的土地全都挖地三尺,可惜除了土块石头树根什么都没找到。沈儒平气愤地骂他们擅闯民居,直接被左四驳了回来:“你们是罪人之身,被流放此地,如今我们见你形迹可疑,查问一番也是理所当然的,你若是不服,只管上衙门分说去!”沈儒平顿时便萎了。
宫氏迟迟未能找到,章家人的心情都十分沉重。她虽然一向性情不讨人喜欢,但好歹也是章放的结发妻子,玉翟的母亲,如今章放出征在外,宫氏却在自家附近出事了,叫他们情何以堪?玉翟早已哭肿了眼,章寂成天沉默不语,明鸾四处寻认识的人打听消息,章敞则直接陷入了恐慌之中。
二哥章放临行前,可是一再叮嘱过自己,要照顾好家里的,如今别人没事,反而是二嫂出事了,二哥回来会怎么说?
这时他心中又有另一个声音说:明明是二嫂自己不安分,骗了家人出门惹事生非,如今出了事,也是她自找的,怎能怪我呢?
章敞心中矛盾挣扎,而德庆城中的柳同知,则直接陷入了麻烦。宫氏失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此事关系到本地治安,原是柳同知的职责。加上宫氏的丈夫又是个百户,章放正在安南为国征战,屡屡立功,他妻子在后方出事,地方官吏竟无法给个交代,岂不是显得太过无能了?知州因此连番在公众场合斥责柳同知,使得柳同知颜面大失。但这都还是其次,柳同知更担心的是章放会因此迁怒自己。
更麻烦的是,知州为了继续打压柳同知,竟说章敞参加科举之事与律法不合,暗示他通知章敞,不要再瞎忙活了。
消息传来时,章家刚刚收到消息,左四在布村附近的象牙山一处山崖边上,发现了一只绣花鞋,拿来给章家人认了,证实是宫氏所有。沈儒平得知后立时就跳出来说:“一定是章二奶奶在回家路上因雨中路滑,不慎摔下山去了。”左四等人都对这个说法嗤之以鼻:“她要回家,上山做什么?”但还是派人下山崖去查看了,最终因为地势太过险要而不了了之。
明鸾看着那只绣花鞋,阴沉着脸悄悄对章寂道:“二伯娘失踪一定跟沈家脱不了干系!他虽然辩解说走山路回九市要近一些,但那时候正在下雨,二伯娘又很少上山,不大认得山路。以前母亲上山寻我,就曾因为雨后滑坡,摔断了腿。二伯娘是知道的,又怎会做这种事?几里的路,赶一赶就回来了。更要紧的是,沈家人明明说没见过她,可二伯娘进了村子,怎么可能什么都不干就回来了?!”
章寂眯了眯眼,冷哼一声:“沈家……无论他们是出于什么原因对你二伯娘下了手,我们章家人的性命可不是那么好要的!”
官府查到这里,都有心打退堂鼓了,给出了一个“宫氏在回家路上,因雨天路滑,失足掉落山崖失踪”的结论,几乎等于是定了宫氏的死亡。左四虽有心要再查几日,无奈知州已经发了话,柳同知也不好明着违逆他的命令,便命左四带人收队了。章家人无可奈何,只得接受了这个结果,却打算自己私下再继续寻访,虽然有人劝他们早些为宫氏发丧,章寂却坚决不许。
一拨一拨的人登门安慰,陈氏勉强打起精神招呼着,神色憔悴了许多。玉翟已经伤心得起不来床了,手里拿着块白粗布便要给自己缝孝服。明鸾见状便骂她:“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现在哭什么丧啊?!二伯不在家,二伯母又失踪了,家里正要你帮忙撑起来呢,你只顾着自己伤心,难不成要把家事都压在周姨娘和文虎头上?!”
玉翟忽然伏枕大哭,边哭边叫“母亲”,明鸾怎么劝也劝不住,只得由得她去了,走出房间,见院中还坐着好些陌生的客人,也没心情去招呼,无意中往门外一瞥,却发现柳璋正站在路边的大树下,正探头来看,满面忧虑之色。
第三十四章 决心
明鸾眉头一皱,回头看了〖房〗中的玉翟一眼,犹豫了一下,走出大门:“柳公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柳璋见是她,顿时露出惊喜之色:“三姑娘,是你?实在是太好了,你…………”顿了顿,脸微微一红“我听说了你们家的事,担心……担心你姐姐伤心,就过来看看她,不知…………”
明鸾叹了口气,道:“柳公子,你既然知道我们家出了什么事,也该明白现在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你还是回去吧,叫人看见了,反而会连累我姐姐的名声。”
“我不是这个意思!”柳璋有些急了,额头冒出了汗“我只是担心你姐姐的身子。我也是正经人家的孩子,从小念圣贤书,怎么不知道避讳?从前是我年纪小不懂事,但我早就改了,如今只是担心令姐罢了。好姑娘,我不求能见令姐一面,只求你替我捎句话,请她别伤心,多多保重身体。伯母…………虽说如今下落不明,但必然会吉人天相的!”
明鸾无奈地看着他:“柳公子,说真的,我不晡白你在想什么?如果你有什么想法,为何不走正路,反而在这些旁门左道上下功夫?我二姐从小就谨守礼仪规矩,就算在这山村里住着,也没改过,你认识了我们这么多年,也该清楚这一点,是不是?她年纪不小了,不可能会跟你私下见面的,之前几回都拒绝了,你就该明白才对。现在连我也不能象小时候那么随便了,以后我也不会再私下见你,有事你就找你家里人商量去,不要再私下跑过来了。”说罢转身就想走进家门。
柳赙闻言一惊,连忙出声叫住她:“章三姑娘,你且慢些走!”
明鸾瞥见陈氏已经听见动静,转头望来,还有几个前来慰问的客人也面带好奇地打量着自己,不由得有些不耐烦了回头对柳璋道:“柳公子,你要是有正事儿,你就直接说,别重复一些没意义的话。你既然说你从小读圣贤书想必也不是个傻子,有想法就跟你父母说去,别起不该有的念头。有些事,你或许觉得无所谓,但要是被有心人知道了,只会传出些难听的话来,到时候不但我二姐要受苦,你的名声也不好听,大好前程就要打折扣了。别糊里糊涂地害了自己。”说罢也不理他,径自进了门,陈氏相问,她便道:“柳公子听说了二伯母的事,赶来祭奠,但到了门口见了咱们家的情形又不知该不该进来了。”
陈氏叹了口气:“上门即是客,你快请了他进堂屋去吧。”
明鸾虽然有些不愿意,但还是折回门口处却发现柳璋已经走远了,似乎耷拉着头,有些无精打采的。她犹豫了一下,追了上去:“柳公子,我母亲听说你来了,请你进堂屋里坐坐,你要去吗?”
柳璋回头看她,苦笑一声:“章三姑娘,听了你方才的话,我才醒觉从前我给你们姐妹惹了很多麻烦,是不是?”
明鸾干笑一声:“其实也还好,毕竟很多事外头的人都不知道。李家少爷也是个嘴巴紧又人品正直的人。”
柳璋又苦笑了下,顿了顿,正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可叹从前我竟走错了路,待回家后我会正式向父母提起与令姐的婚事的。只是章伯母下落不明,也许会有些妨碍,但我会尽量劝说父母先同意此事。”
明鸾怔了怔,没想到这才一会儿的功夫,他倒是挺果断的,脸上露出了微笑,正要说话,却看见斜对面沈儒平正鬼鬼祟祟地在一棵大树后探头张望,见她看过去,立时便缩了头。
明鸾冷笑一声:“沈大爷今儿倒清闲,来这里做什么?!这般鬼祟,难道又做了什么亏心事?!”
“你这丫头少胡说!”沈儒平见躲不过去了,只得走出来,先驳了明鸾一句,便恭恭敬敬满脸带笑地向柳璋行礼:“柳公子近来可好?公子今日不在学里,怎会到这乡下地方来?”
柳璋却是早就想到传言中此人与章玉翟之母失踪案有关,不欲与他多说话,随意点了点头,便对明鸾说:“既然府上无意发丧,我就去见见老爷子,宽慰几句。”听得明鸾应声,他就转身回了章家。
沈儒平不甘心,想要追上去,却被明鸾横跨一步挡住:“你今天到底来干什么?!”
沈儒平有些不高兴地道:“章三丫头,我好歹也是你长辈,你在我面前就是这样的礼数?我听说你们家出了事,才赶过来劝慰几句,顺便看望我姐姐,你拦我做什么?”
明鸾嗤笑:“真是猫哭耗子,假慈悲,你哪里是来劝慰的?分明是想往人伤口上撒盐呢!赶紧给我滚吧,不然我报了官府,说你想要骚扰受害者家属,到时候有什么后果可别怪我!”
沈儒平想起自己那参加科举的资格,顿时缩回了脚,不忿地道:“你这孩子怎的这般说话?先时你们说我有嫌疑,把我家里里外外挖了个遍,什么都没挖出来,惹得外头谣言满天飞,我出门都叫人指指点点。看在亲戚面上,我丝毫没有责怪你们,还特地赶来劝慰,你怎能恶言中伤我?你若有证据,只管告官府去,否则………………”
“否则要怎样?!”明鸾打断了他的话“你把自己说得那清白无辜,想要我相信,其实也简单,你需得当着官府与本地百姓的面发个毒誓,说你要是干了伤害我二伯母的事,就叫沈家断子绝孙!你家祖祖辈辈在九泉之下永世不得安宁,而且你们一家三口都不得好死!如何?你敢吗?!”
沈儒平语塞,睁大了一双眼,吱吱唔唔地,板起脸道:“你这孩子,说话怎的这般恶毒?!”
明鸾冷哼:“你要是没干,我说话再恶毒又与你何干?你等着瞧吧,出来混,迟早要还的,我有一首打油诗要送你: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说完转身就要走。
沈儒平到底没有进门。柳璋略坐了一会儿,安慰了章寂几句,也告退了…出院子的时候,章敞从静室追了上来,缠住他问起了科举资格的事。他哪里清楚?只能根据自己听说的传言宽慰几句。
这财正好玉翟收拾心情,出来帮陈氏端茶待客,迎面看见柳璋,两人对望了一眼。
玉翟一低头就进了厨房,柳璋脸上先是一红…继而想起玉翟脸色苍白,心中不由一痛,深吸一口气,决心更加坚定了,向正喋喋不休的章敞说了告辞的话,便挺起胸膛大踏步向外走去。章敞一脸失望地目送他离开,便悻悻转回静室。
明鸾若有所思地看着柳璋与玉翟的背影,心中苦笑。看来柳璋对玉翟还是有些真心的…只可惜时机不好,现在宫氏下落不明,很有可能是遇害了…依礼数父在母丧,玉翟要服一年孝,在这一年里是绝不可能议亲的,一年之后又是什么情形,又有谁知道呢?其实在家人发现宫氏失踪前,她已经在祖父那里探过口风,祖父对柳家的印象很好,对柳璋也非常欣赏,只是考虑到章家随时都有可能回归,才不愿意提结亲的事…但若是柳家主动上门求娶,他未必不肯答应。可惜现在一切都太晚了。
正沉思间,陈氏走过来叫住她:“发什么呆呢?家里忙得这样,还不快搭把手?”明鸾醒过神来,转头一看,院中的客人都离开了…桌上满是残茶,忙道:“我替您洗杯子去。”陈氏却道:“你二姐姐在洗呢,这时候让她做点活也好,省得她总躲在屋里胡思乱想。我要给你父亲送饭去,今日忙了一天,他还不曾得空吃饭呢。厨房里有熬好的一碗药,你去送给你大伯母。”
明鸾顿时不乐意了:“送什么药呀?沈家人做出这种事………………”陈氏瞪她一眼:“说什么呢?屋里还有客人呢,也不怕叫人听见!”说罢就提着食篮进了屋。明鸾撇撇嘴,不甘不愿地去了厨房端药。
玉翟看见她的动作,也猜到药是谁的了:“这是后面屋里那位的?”明鸾点点头,玉翟冷哼一声,起身从旁边的大铁锅底部刮了一层烟灰下来,统统投进药中,又再添了两大勺盐,最后还往里头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又重新坐回水盆边洗茶碗。明鸾看得眼都直了,万万没想到一向端庄守礼的玉翟也会做出这种事来,不由得哑然失笑,想了想,只当什么都没看到,捧着那碗药出了门。
沈氏脸色灰暗地坐在床头处,一见有人进来,眼中发亮地直起身:“三丫头,是你来了?我跟你说,你二伯母一定不是沈家人害的,两家本是亲戚,虽有些口角,但还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从前你二伯娘骂我的话更加难听,沈家人也不过是反驳回去而已,这一回只不过是些许小事,又怎会害了她性命?你听我说…………”
明鸾没理她,放下药就出去了,反手甩上了门。沈氏的喋喋不休被关门声忽然打断,发起了呆,继而眼圈一红,盼着弟弟弟媳或是侄女尽快来看她,把事情经过与她分说明白,否则这误会要再继续下去,叫她如何自处?
药味阵阵传入她鼻中,她叹了口气,端起药碗喝了一口,顿时面色一白,哇的一声吐了满地,看看药碗,她忽然明白了,忍不住拿手帕捂了。,嘤嘤哽咽起来。
可惜她内心的渴望未能传达到沈家人的心里。在沈儒平无功而返时,杜氏陪着沈昭容踏上了回城的路途。回到柳家,下人们显然都听说了传闻,纷纷用怪异的目光打量她们母女,态度也冷淡了许多。
沈昭容本就心虚,也无意与他们计较,只求了同院的一个丫头,请她去向柳太太禀报自己回来的事。
那丫头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几轮,才笑笑说:“太太忙着呢,一会儿得了空我再给沈姐儿传话吧。我瞧沈姐儿脸色不大好,想必病还未好全呢,这时候回来,要是过了病气给旁人可怎么好?其实你在家多待些时日也是无妨的,太太必不会怪你。”
沈昭容淡淡地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本来只告了一日假,因病耽误了几日,已是有负太太信任了,既然病愈…自当回来。”
那丫头又笑了笑,径自去了。杜氏走过来忿忿地道:“这柳家好没规矩!你是客人,怎的连个粗使丫头都敢给你眼色瞧?!待日后你成了这家的媳妇,定要好生管教一番!”
沈昭容沉默不语…回到〖房〗中整理自己的行李。杜氏见状,便掩了门,上前叹道:“我知道你是受了惊吓,但你细想,那事儿本不与你相干不过是她运气不好,走路脚滑了…才会磕了脑袋。这原是上定了的,你何必为此不安?”
她不说还好,一说,沈昭容眼圈就红了:“若是那时候便替她请了大夫来……”
“大风大雨地往哪里请大夫去?!”杜氏跺脚“布村又没有大夫,只一个偶尔替人接生的婆子,还不如我管用呢!况且她伤得那样厉害,只怕不等我们请到大夫…就断气了,到时候我们有嘴都说不清。那章家无事还要为难我们一番,更何况是他家的人死在我们家里?我的儿…你要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她说的那些话,一旦叫人知道了,别说嫁进柳家,只怕连太孙的未亡人,你都做不得了!”
沈昭容扭过头去,眼中落下泪来:“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母亲不要再说了,我…………我知道分寸。”
杜氏本来还想再劝,见她这样…也不好逼得太紧,只得坐在一旁帮她整理衣裳,等她情绪平复了些,方才道:“原本我们家可以摆脱嫌疑的,只是没想到村口那老不死的居然见过章二家的,又死咬着不肯改口…才害得我们手忙脚乱。早知道,当初就该说她来过了,阄了一场,已经走了。这样她在路上出什么事便不与我们相干,如今却是来不及改口。
“母亲,您别再说了!”沈昭容深吸一口气“隔墙有耳,我们还是不要再提起这件事的好!”
“好好,就依你。”杜氏笑道“如今既然回来了,有些事也该早作打算。昨儿晚上我嘱咐你的话,你可都记得了?”
沈昭容顿时涨红了脸,又扭过身去,低头不语。杜氏叹道:“害什么臊啊?如今章二家的事传得沸沸扬扬的,若是不用这类法子,你便是讨得柳太太十二分的喜欢,她也不会开口向我们家提亲的。就当是为了日后,也是为了你父亲的功名,你就听母亲一遭吧!”
沈昭容小声道:“这种事……这种事……我本是好人家女儿,怎么能……”
杜氏哂道:“这有什么?从前你父亲与我只管照未来国母的规矩教导你,但你即便真的成了一国之母,面上要端着架子守礼,私底下还是免不了耍手段争宠的。你想想你两位大姑母,面上瞧着端庄,私下若没有点手段,如何笼络住夫婿,不叫他们往那些狐狸精身边去?从前是因为你年纪还小,我就没有教你,如今正是当用的时候。”说罢凑到女儿身边,低声重新嘱咐了一番。
沈昭容听得脸越来越红,贝齿用力咬住了下唇。
就在沈家母女密议之际,柳璋回到了家中。不等他去寻父母商议婚事,管家便报上来道:“大爷来了,正在书房里呢。”柳璋愣了愣,马上反应过来是堂兄到了,连忙去书房见他。
柳年纪比柳璋大了近十岁,长着一张好脾气的圆脸,身材墩实,瞧着就让人觉得福态,见柳璋来了,忙起身呵呵笑着向他问好。柳璋问了些老家诸人的近况,便问:“哥哥可见过父亲与母亲了?”
“见过了,叔叔正忙,叫我在这里看书,婶娘说一会儿吃饭时会打发人来叫我。”
柳璋眉头微皱。母亲不喜堂兄,避而不见,这是正常的,但父亲却对堂兄向来照顾,怎会把他一个人丢在书房里?便问:“父亲有事要忙么?”
柳歪歪头:“我也不知他在忙什么,听旁人说,好象是什么军粮的事。真奇怪,叔叔不是州同知么?怎么还要管军粮?”
这没头没脑的,叫人如何明白?柳璋只得叫了人来问,才知道是广西那边传来的信,说征安南的大将军冯兆东说,战事一时半会儿不能了结,军粮又告急了,要两广送五十万石粮食过去。这事儿已经上禀朝廷了,只是路途遥远,旨意还未到达广东。
柳璋吓了一跳,上回为了二十万石粮食,他父亲已经绞尽脑汁了,如今又要再筹上五十万石,岂不是要人命么?况且,明明听说安南战局已经稳定下来,很快就要结束了,怎么又胶结起来?
柳璋不懂军务上的事,这疑问只在他脑中打了个转,便被他抛在一边。陪着柳说了一会儿话,他就起身告辞:“我先去见母亲,一会儿再来陪哥哥说话。”
柳乐呵呵地说:“好啊,你快去快回。”这时候,下人却送了一桌酒菜过来,道:“太太说,老爷今日有公务,不回来吃饭了,家里就各人在〖房〗中吃吧。这是给大爷的。”柳璋听了便要皱眉,柳却推他一把:“你快去啊,这酒闻着真香,咱们哥俩可得好好喝一杯!”柳璋见他阔达,不由一笑,应了,径自往内院去。
柳闻着一桌子酒菜的香味,口水都要下来了,他呵呵地看了下人一眼:“我先喝一口,尝尝这酒味道好不好?行么?”下人干笑:“大爷您……您自便……”
就在这时,沈昭容来到通道处,犹豫不决。在她左手边,是通往柳太太院子的小路,右手边的前方,则是柳璋的书房,母亲杜氏的嘱咐再次在她脑中响起。
第三十五章 孤注
沈昭容远远看着书房的方向,脸上神色变幻。
她知道母亲嘱咐的话是什么意思,然而,十几年的教养拦住了她的脚步,她实在没法放下身段去做那等羞人的事。况且,她若真的那样做了,便是自甘下贱,加上父亲身份低微,柳家即便愿意负责,也不会让独生爱子娶她为妻的。她一向自视甚高,更是曾经一度有望母仪天下,叫她去给区区一个州同知的儿子做妾?她宁可去守一辈子的望门寡沈昭容闭上双眼,长吁一口气。罢了,母亲教的法子实在不大妥当,横竖日子还长着呢,柳太太之前对她也还算欣赏,只要她想法子将柳姑娘调教好了,再时不时提一下从前二姑母的风光情形,警告柳太太勿再轻视于她,对方总有回心转意的那一天。她虽然家世不济,但无论才貌还是德言容工俱是上乘,柳太太会发现她的好处的,届时,未必不能成为对方心目中的好儿媳人选。若是章家大姑父在辽东更进一步,又或是得到朝廷的恩赐,宽恕其家人,沈家也许还能沾点光,那就连门第上的问题也解决了一半。无论如何,章家大姑父对大姑母还是很敬爱的,大姑母又为他生了一对儿女,即便为着两家的仇怨,不可能象从前那般与沈家亲近,但拉沈家一把,应该是愿意的吧?
这么想着,沈昭容又露出了苦笑。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章家大姑父未必能指望得上。或许她应该安安分分地做太孙未亡人,等待着燕王派人来接,然而,她终究还是不甘心就此葬送自己的一生,做个前景不明的寡妇。柳璋是她现在能抓住的最好的机会了,无论家世人才品行都是上上之选,若能嫁得如此夫婿,便是终身只屈就一个寻常官员之妻的身份又如何?比起虚名…她更期盼能得到实际的幸福。
拿定了主意,她立刻转身走向内院方向。柳太太的院子里,一个丫头正嘱咐婆子传饭菜,看见她来了…脸色都淡淡的:“沈姐儿来了?太太正在屋里跟大爷说话呢,你且在厢房那边等一等。”说罢也不理会她,吩咐完婆子,就径自干自己的活去了。
沈昭容抿了抿嘴,看了一眼厢房方向,又看了一眼正房,门帘内隐隐传来年青男子的声音…不知在说些什么,她侧耳细听,只勉强辨认出“章家二姑娘”这几个字。她心下跳得飞快,扭头见其他人都在忙自己的事,索性一咬牙,轻手轻脚地迈向正屋方向。
她才走到台阶下,方才那丫头从耳房那边掀了帘子出来,见状挥了挥帕子…示意她停下。沈昭容一慌,忙住了脚,低下头。那丫头走过来低声问:“不是叫你去厢房等着么?在这里做什么?”
沈昭容勉强笑道:“我只是刚回来…向太太回一声,略坐坐就走了。在门口等着,太太一有空就能见我,也省得姐姐们特地跑一趟不是?”
那丫头却不买账:“你只管去厢房候着,咱们家可是有规矩的,便是自家的丫头也不许在正院里随便乱钻呢,沈姐儿素来爱拿规矩说事儿,想必也明白这个道理。”
沈昭容涨红了脸,又羞又气又尴尬,但那丫头死盯着她…她无论如何也是混不过去的了,只得咬咬唇,转身往厢房去。
就在这时,屋里传来柳太太高声斥责儿子的声音:“我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他家如今正办丧事呢,怎么能在这时候上门提亲?这不合礼数!亏你读了那么多年的书,连这个也不懂?便是真有这个意思…也要一年后方可再议,不必多说了,就这样吧!”
“母亲!”柳璋的声音里带着委屈,“儿子并不是让您现在就去提亲,不过是跟父亲先商量着,把这事定下,若有机会,就缓缓给章家人透个口风,如此而已,又能碍着礼数什么事?”
“别说给章家透口风了,便是你父亲与我在人家家里死了人的当口提及此事,都算是不合礼数了!我心意已决,你不必多说,也不许去跟你父亲多嘴!”柳太太顿了顿,语气略缓和了些,“你今年秋闱落第,学里的先生们都有意让你多用点功,在这几年里好生练练文章,争取下科得中。虽说还有三年,但日子一眨眼就过去了,你怎能把心思放在这些杂事上?放心,母亲自会替你选一位才貌双全的闺秀为妻,你就不必操这个心了!”
柳太太话音刚落,屋里便是一静,接着,门帘被人猛地掀起…柳璋双眼通红地冲了出来,眼角都没瞥沈昭容与丫头一眼,便奔出院子去。
原本正盯着沈昭容的丫头见状忙追上去叫了声“大爷”,见他一去不回头,又噔噔噔回身进屋:“太太,大爷往前边去了。”
“由得他去!”柳太太正在气头上,吩咐底下人,“不许到老爷跟前多嘴!更不许把今天的事传出去!叫我知道谁乱嚼舌头,就别在这个家待了!”众人忙齐齐应是,才各自散开。柳太太身边的亲信婆子对那丫头使了个眼色,往东次间努努嘴,后者连忙会意地去了东次间烹煮柳太太爱喝的清心茶。
柳太太捶着心口对亲信婆子道:“真真气死我了!早上怎么就放他去了九市?!章家二丫头早就有了人家,璋哥儿还傻乎乎地说要求娶,我不过略推脱几句,他就这个模样,若日后真的直言否了他的念想,还不知他会做出什么事来呢又骂章玉翟:“往日见她只当是个老实丫头,没想到也是狐狸精!”
那婆子低声劝道:“太太熄怒。其实说真的,这桩婚事……………未必不好。”柳太太两眼立刻瞪了过来,那婆子忙赔笑说:“太太细想,章家二姑娘说是有了人家,其实并不曾订亲,那国公府是否真的守诺——又有谁知道呢?况且这事儿全都是您听沈姐儿说的,前些日子章家二太太失踪前,不就是为了沈姐儿说她女儿闲话的事生气么?可见沈姐儿的话也未必信得过。若她说章家二姑娘与表兄有情的事是瞎编的,那章家这门婚事未必不妥当,两家虽文武有别却称得上是门当户对了,璋哥儿又喜欢。他平日几时这般看重一件事?又几时这般巴巴儿地求过您,若您二话不说就回绝了,才是伤了他的心哪!”
柳太太闻言犹豫了想了想,才迟疑地问:“那照你说,该怎么办?”又道:“章家二丫头的长相也太平常了些,真不知道璋哥儿怎会瞧上她!”
婆子笑道:“太太,咱们过来才一年多功夫,可璋哥儿是早就过来了,听老爷说他们是在南下路上遇见章家的,可见是那时候就认得了,这几年老爷又与章家时有来往,这般相处下来,璋哥儿与人家姑娘也称得上是青梅竹马了吧?有些情份也平常。”
柳太太不以为然:“平什么常呀?正经人家的女儿才不会随便与男子结交呢!”
婆子笑笑,没说什么。章家在章放升任百户之前,不过是个普通的军户之家,家里女眷还要靠给人针线活挣几个养家钱小门小户的姑娘,跟大户人家的千金可不能比。
柳太太只是心里不爽快,随口发泄两句罢了发过了,怒气也就散了,开始认真与婆子商量:“照你说,该怎么办?我总不能去问章家是否把他家二丫头许人了吧?这当口,人家正要办丧事呢,我这一开口,可就显得失礼了。”
婆子笑道:“何必去问他家?总得要等上一年功夫,才能提这事儿,有一年的时间,太太何不想法子从京城里打听?柳家总有几位爷在京里当官的写封信给他们的太太,问问那国公府的哥儿可娶亲了,不就得了?既是章家二姑娘的表兄,总有十五六岁了,大户人家的男孩儿,到这个年纪也该说亲了这原是极容易打听的事。若那位国公府的贵公子已经订了亲,章家二姑娘就没了下家。至于什么私情的……”她掩口笑了笑,“不怕太太笑话,章家二姑娘来德庆时,才多大年纪?还是个孩子呢,即便是与表兄亲近些,又哪里谈得上私情?”
柳太太恍然:“我竟没想到,果然如此!”笑说,“就这么办!我记得本家六房的二老爷就在礼部当差,他从前在学里时,与我们老爷还算投契,他太太生长子的时候我还去贺过满月呢,为人性情很是和气,想必这点小忙她还是愿意帮的。
柳太太拿定了主意,心情也好多了,无意中一转头,看见门帘微微晃动着,似乎有人在门外,便皱了眉头:“是谁在外头?”这时候丫头捧着茶从东次间出来了,闻言连忙放下茶跑出去掀起门帘,脸顿时拉长了:“沈姐儿,我不是叫你去厢房候着么?你站在这儿做什么呢?!”
沈昭容原本早已听得呆了,闻言慌忙回过神,犹犹豫豫地说:“几位姐姐在厢房里说着大爷跑出去的事,我不好去打搅………………”
丫头脸色一黑,正想质问她是不是打算告黑状,却听得身后传来柳太太的声音:“是沈姐儿么?我正找你有事呢,进来吧。”
沈昭容面上一喜,丫头只得不甘不愿地让开路,放了前者进来,恨恨地瞪了她背影一眼,放下帘子。
沈昭容十分恭敬地向柳太太行了大礼。往日她这般做时,柳太太总是很高兴,还会夸奖几句,但今日后者却什么都没说,只轻轻点头示意受了礼,便指了指下手的交椅:“你坐吧。”
沈昭容腼腆地笑笑,又屈膝一礼,退到交椅旁坐下。
柳太太问:“听说你这些天在家里病了,可好了没有?若是没好,也不必急着回来。”
沈昭容忙道:“已经好了,大夫说没有大碍,不过是小小风寒罢了。我在家里挂念着燕姑娘,见病好了,便立刻赶了回来。”
“你有心了。”柳太太微微一笑,“但我们家可不是这般刻薄的人家,你既然身体不好,还是回家去养着吧。说来我们燕儿规矩也都学过了,比从前强了许多,只是到底年纪还小,不稳重,再学………也不过是这么着。等过些日子,我们老爷高升了到了大城里,再给她请一位好教习调教调教才好呢。”
沈昭容脸色一白,勉强笑问:“原来大人即将高升了么?那真是恭喜了!”
柳太太掩口笑说:“还没定呢,说不准但这也是迟早的事。”又瞥了沈昭容一眼,“沈姐儿,其实你也不是不好,只是太过年轻了些,陪我们燕儿读书玩耍倒也罢了,做教习却有些不足了,压不住燕儿又有些任性,这些日子想必没少让你受委屈吧?”
沈昭容勉强撑着笑容,起身一礼:“不敢,燕姑娘性情天真可爱,我很喜欢呢。”顿了顿,想要再争取一把:“大人高升,原是喜事,只是我有些舍不得燕姑娘能不能…让我多陪她些时日?才过了几个月,还有许多规矩礼仪,我不曾教会她呢。”
柳太太皱了眉头:“你不是说燕儿的礼仪已经不错了么?怎么学了几个月…还有没教完的?!”
沈昭容咬咬唇,低下头去:“这些事哪里是那么快就能学完的呢?我当年在京城时,足足学了一年呢。”
柳太太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那就等日后请了正经教习回来再让她学吧。横竖你也不可能在我们家待足一年!”
沈昭容心下一凉,笑脸就维持不住了,面色苍白得可怕。
柳太太却素来是个没眼色的,还继续戳她心窝子:“我也不跟你绕圈子,你家如今惹上了那等官司,虽不曾有牢狱之灾,到底名声不好听,你又有口舌是非…继续留你在我们家,只怕会连累了我们燕儿的名声。况且平日里我总听你说起皇宫里的事,你们家,还有你那些姑姑们,从前都是风光无限的。原本我想着,你们家横竖都被流放了…不再是贵人,拉扯你们一把,也是你们的福气,但我们老爷却说这样做未免太过怠慢了,怎么说也是前朝太子爷的外戚,叫我别再叫你来家陪燕儿了。我想想这话也有道理。正巧眼下你又病了,索性就回家去吧,不必再来了。”
沈昭容的声音有些颤抖:“太太………………”
柳太太却只是摆手:“你去吧,今儿天色有些阴沉,瞧着可能又要下雨了,若是雨停得早,就让管家派车送你回去,若是晚了,明儿再送你走。你回去把东西收拾一下吧,也不必去见燕儿,我会告诉她的。”
沈昭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柳太太的院子的,她脑子里只有一件事:她已经没有时间了!无论来之前她对柳家、对柳璋有着怎样的期许,从此以后都成为了泡影。柳太太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可见是不会接受她做儿媳了,但柳家若真的从京城打听到临国公府与章家所谓“婚约”的实情,章玉翟是否就能嫁给柳璋了呢?可笑她当日费尽心思,却是白费功夫!万一柳家人警醒,等他们知道了真相,或许还要追究自己撒谎的责任呢!
沈昭容心下惶惶,一抬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通道口,在她的左手边,正是通往柳璋书房的小路。
一时间,杜氏的话又在她脑海中想起,鬼使神差地,她沿着那条小路走了过去。
柳璋的书房说是书房,其实是一个半独立的小院落,用几丛翠竹与两块山石隔开一方小天地,靠墙建有一处房舍,一明两暗三间屋子,十分清静。
沈昭容还是头一次过来,见书房外头并无人看守,慌慌张张地看了四周一圈,确信没有人在,方才犹犹豫豫地走到台阶下,探头往房内看屋里靠着墙摆放着两大排书架,北面放着多宝阁与书桌,桌上两个大笔海,插了有三四十支笔,本该是书香之地,不知何故,竟传来阵阵酒香。
沈昭容走近两步,再探头往里张望,就看见西屋圆桌边上,有个穿着淡青绸衫的男子背对着自己伏在桌上,手里还握着一只酒杯,显然是喝醉了。
沈昭容认得柳璋今日穿的衣裳料子就差不多是这个颜色花样的,心下不由得一酸,明白柳璋是因为在柳太太那里得不到支持,婚事受阻,便借酒浇愁了。章玉翟有什么好?值得他这般!
柳璋伏在桌上,半点动静皆无,似乎醉得很厉害。
沈昭容想起母亲交待的话,心跳得飞快。柳璋此时正醉得厉害,若是借机给他冠上个酒后失德的罪名,柳家为了保住儿子的名声,也许……但若是行事不慎,她就再无退路了!
沈昭容一时间犹豫不决,走近几步,又停了下来,往回走两步,又住了脚,心乱如麻。忽然间,她听见柳璋发出痛苦的呻吟声,声音很大,外头通道上却又隐隐传来脚步声,不由得有些害怕,担心有人听到了过来会看见她,想要拔腿走人,又怕叫人正好撞上,灵机一动,索性走近了柳璋问:“柳公子,你不要紧吧?要不要我叫人来?”
柳璋浑浑噩噩地抬起头来,双手抱头站起身,脚下却一个踉跄,便向旁歪倒。沈昭容犹豫了一下,红着脸上前一步扶了他一把。不想他左手正好扶住桌沿,又撑住了,却无意中转了半个身,又是一个踉跄,正正冲沈昭容扑了过去,直将她压住,双双摔倒在地。
原本守在门外的下人这时正捧着一碗解酒汤回来,在门外听见动静,急急跑进来瞧,顿时傻在那里:“你……你是哪里来的?!”问的是沈昭容。
沈昭容满脸通红,慌忙将伏在她身上的柳璋推开,站起身来,支支唔唔地道:“我听见柳公子在屋里叫人,好象病了,就进来瞧瞧……”顿了顿,一咬牙,“没想到他竟然对我………………对我………………对我如此无礼!”说罢眼圈一红,便掩面扭过头去,却是羞的。
“发生了什么事?”门口又传来人声,下人听见回头一看,喊道:“大爷!”
沈昭容全身一僵,抬头望去,面色苍白地对上了柳璋茫然不解的脸。
第三十六章 泥坑
柳家花厅内,沈昭容木然坐在一旁的交椅,整个人都呆滞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明明是柳璋的书房,柳璋的衣裳,又只有柳璋有理由在大白天借酒浇愁、烂醉如泥,为什么当她被扑倒在地,又说出那句羞人的话之后,才发现那人根本不是柳璋?
他们说那人叫柳玦,柳玦是谁?那个传闻中的柳家侄儿么?柳同知已故庶长兄留下的独子,与刻薄寡母相依为命,读书不成,仍是白身,早年娶过一房妻室,却被其母凌虐至死,如今是借了叔叔的光过来打秋风,顺便讨一房续弦的。柳太太曾一度想将她说给这个侄儿,可今日却完全不提这件事了,她只当那人还未到德庆,却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遇上这个人。
果然是个品行有亏的,否则怎会在大白天喝得烂醉?还没羞没躁地往陌生女子身上扑!若不是他那一扑,她如今又怎会落得如此尴尬难堪的境地?!
想到这里,沈昭容的眼泪就忍不住象线珠儿一般往下掉。
可惜,有人容不得她这般自顾自地伤心。得了消息赶回家来的柳同知与铁青着脸的柳太太双双居于上座,若说前者还在生闷气,后者直接就要翻脸了:“沈姐儿,你给我说清楚,好好的怎会到书房去?你不知道那是爷们读书的地方么?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家,又成天在嘴上念叨规矩礼数的,难不成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别跟我说你是迷了路,你才来家第二日,就在我面前嚷嚷说已经把家里的道路房舍都记熟了,不必再让丫头们领着走。我想着你虽是个外人,却是个懂规矩的,才放心让你自行在家中四处走动,没想到你竟然这般没脸没皮,自个儿就往爷们的屋子去了!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柳同知瞥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行了,小声些,这事儿闹出去,我们家脸上也不好看!”
柳太太略压了压怒气,但还是忍不住:“老爷,我何尝不知道这事儿丢脸?但我只要一想到,那是璋哥儿的屋子,若不是璋哥儿跑到别处去了,玦哥儿又正好在,还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事来呢!这丫头今日才回,哪里知道玦哥儿来了?她一定是冲着璋哥儿去的!我因她家里出了丑事,叫她家去,不必再来了,她不甘心,就妄想勾引璋哥儿。我好好的儿子,差一点就叫她坏了名声,你叫我如何能忍?!”
柳同知闻言也闭了嘴,只问一旁的管家:“沈家人几时才能到?”管家忙说:“已经派人骑快马去了,想必半日就能到。”柳同知沉默不语。
沈昭容被柳太太骂了一顿,已经回过神来了。她身体颤抖着,知道若自己再不辩白,就会被冠上不守规矩的恶名,慌忙道:“太太容禀,小女冤枉!小女从太太处离去,本来是想回住处去的,途经那处过道,隐约听得书房方向有人痛苦呻吟,虽然知道那是书房重地,女子不可轻进,却又担心有人病了,却无人知晓,会致使病情加重,这才过去瞧一瞧的。当时书房又无人看守,若是有人在,小女立时就回来了,断不会走进门去!至于后来的事,原是意外,那位公子喝醉了脚步不稳,却不是小女有意为之啊!大人,太太,小女从无攀附公子的妄想,这几个月来,蒙二位照拂,得益良多,小女怎会做出恩将仇报之事?!”
听到她的话,柳同知虽不置可否,但脸色好看了些,柳太太却完全不信,反而啐了她一口:“说得好听,你若真是抱着好心的念头,听见有人叫疼,就该找人来了,哪怕是回我院里叫丫头婆子也行!你是什么人?我儿子书房里是有人病了还是摔了,与你什么相干?要你去管?!”
她身边那亲信婆子也附和道:“可不是么?即便玦大爷真个头疼得厉害,你看见了,也可以立刻找人去。你又不是大夫,留在那里有什么用?还走得这么近……若你不是挨着玦大爷站着,他又怎会一个不小心就扑倒了你?沈姐儿,你当我们都是好糊弄的呢,这些小把戏,跟外面的粉头勾引好人家爷们的手段有什么差别?我们太太火眼金睛,一眼就瞧出来了,凭你嘴巴再会说话,也休想蒙骗过去!”
沈昭容听了她的话,又羞又气,几乎当场就要厥过去。她堂堂翰林千金,书香名媛,两位亲姑母,一是太子妃,一是侯世子夫人,自身更是差一点就成了太孙妃,如今虎落平阳,居然叫这卑贱仆妇拿娼妓作对比,真真是奇耻大辱!
她含泪一咬牙:“妈妈这话好没道理,你当我是谁?我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家中世代书香,连先帝爷在时,也曾夸奖过我祖父的才学,我姑母更是备受皇家宗室称赞的东宫太子妃!你是什么人,也敢污蔑先帝名臣的孙女,太子妃的侄女?!”
她搬出这两座大山,那婆子顿时就熄了火,身为官宦人家的使役,这点分寸还是有的。但婆子退缩了,柳太太却没那么容易被唬住:“少拿你祖父姑母来压我们!你祖父才学得过先帝爷夸奖又如何?你们全家获罪,可是先帝爷下的旨意!先帝都发了话了,我们为何骂你不得?!我们骂你,才显得对先帝、对皇上忠心呢!”
沈昭容浑身发抖,却是无言以对。长辈的荣光是她的骄傲,却也越发突显出现实的悲哀。她若仍是翰林学士的孙女,太子妃的内侄女,谁敢这般轻侮于她?如今却只能自怜自伤罢了。
门边的丫头打起了帘子,柳璋走了进来,看到屋里的情形,脚下顿了一顿。
他今日才正经打量了沈昭容一眼,心下仍感觉到寒意。若不是堂兄在书房里喝醉了,身上穿的衣裳又与他今日的衣着有几分相似,若不是他因为婚事受阻,心里难过,跑到前衙想向父亲倾诉,但看到父亲忙于公务,又开不了口,犹豫间耽误了功夫,也许沈昭容进书房时,算计的就是他了吧?他从前怎会觉得她与章玉翟相似?章玉翟虽处处重礼,性子也不好捉摸,却从来不会在暗地里算计人。他居然让这样的女子在亲妹身边待了几个月,一想起这件事就叫人不寒而栗。
柳璋又记起章玉翟的母亲宫氏失踪一案,沈昭容一家三口都有重大嫌疑,神色就凝重几分。
柳太太看见儿子进来,忙问:“如何?你哥哥醒了么?”
柳璋收回思绪,上前回禀道:“哥哥醉得厉害,方才勉强醒过来说了几句话,又睡过去了。我给他灌了半碗解酒茶,想必再过一两个时辰就会清醒。”
柳太太撇撇嘴:“那就等他醒了再说!”
柳同知斥责儿子:“你哥哥素来做事没分没寸的,你就该照顾好他!怎能放着他一个人喝酒,自个儿却跑了呢?今日会出这种事,都是你惹的祸!”
柳璋乖乖低头认错:“是儿子的不是。”
柳太太却看不得爱子受斥,驳道:“老爷这话也太过偏颇了。玦哥儿自己不懂得自制,多喝了酒,与璋哥儿什么相干?难道是璋哥儿让他哥哥喝酒的不成?底下人也说了,是玦哥儿自个儿要的酒!也是他自己要喝多的!至于这丫头进门的事,就更不与璋哥儿相干了!”
柳璋瞥了一眼沈昭容,对父母道:“方才儿子问了哥哥当时的情形,哥哥说,并不记得酒醉后发生的事。他是因为一向爱喝两杯,但在家里被伯娘管束得紧了,南下路上又不敢放纵,今日到了我们家,就安心了,闻见酒味诱人,忍不住多喝了几口。只是他酒量小,一时醉了,迷糊间只记得叫人去拿解酒汤,又说好象有个丫头进屋扶他,只是不小心被他拌倒了,叫他抱了个满怀……”
柳太太立时啐了一口,沈昭容涨红了脸,羞愤欲死,恨不得将那口没遮拦的柳玦给撕了。
柳璋继续道:“哥哥虽醉得厉害,但也没忘了规矩。他说当时并非有意,实在是不小心造成的意外,连累那个丫头的名节了,他愿意负起责任,纳那丫头进房,请父亲、母亲不要怪他。”
柳同知夫妇都有些无语,齐齐看了沈昭容一眼。若真是个丫头,倒也罢了,偏她不是,哪有这么容易打发?
柳璋又道:“可惜哥哥误会了,沈姑娘是军户之女,不是咱们家的丫头,不能随便给她一个通房的名分就算了,可若让哥哥娶她为妻——她门第又低了些,若叫人知道我们柳家娶军余之女为媳,未免辱没了信阳柳氏的名头,儿子觉得……还是让哥哥纳沈姑娘为妾吧,给个二房的名分就是。毕竟出了这种事,沈姑娘名节有污,已做不得正妻了。”
沈昭容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怀疑自己方才听到的话都是幻觉。柳璋才学品貌俱佳,是她所期盼的上佳夫婿人选,可他居然是这般轻视她的!
她几乎咬碎一口银牙,心念电转间,已经作出了决定,毅然道:“大人,太太,小女当时只是见柳大公子要摔倒了,好意扶了一把,柳大公子也不是有意,不过是酒醉了无法自制,既如此,不过是一场意外罢了。小女不敢高攀柳家世宦名门,也绝对无意借此攀龙附凤。为表小女清白,小女恳请大人、太太就此抹过此事,再也不要提起了!”
柳同知有些意外:“你的意思是……当作没发生过?”柳太太也一脸惊讶。
沈昭容重重点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小女今日就离了府上,绝不会向外人提及半个字,也请大人、太太当作没有这件事吧!”
柳同知放缓了神色:“若果真如此,我倒信你是无意了。”柳太太也清了清嗓子:“沈姐儿还是知道规矩的,发生这种事,真叫人料想不到。就怕你家里人怪罪……”
“小女家里人也不会有半句怨言的!”沈昭容此刻顾不得许多,满心里想的都是脱了身再说。柳璋已经无望,她不能让自己陷入柳玦这个泥坑里。
柳璋斜睨着她,面上似笑非笑,早已预料到她会这么说。这个女子,一心想要攀龙附凤,若叫她放下身段,勉强屈就柳玦,未必不肯,但若叫她给柳玦做妾,她是断断不肯答应的。就此摆脱了她,也是柳家的造化。
这么想着,柳璋索性打铁趁热:“沈姑娘,你可要想好了,日后别后悔想要变卦。若真的当作没发生过,我们固然不会将你与我大哥在书房里发生的事透露出去,可你也不能随意在外头说话,坏了我柳家的名声。”
沈昭容眼眶中盈满了泪水,咬着唇点了点头:“我说到做到,既然当作没发生过,就绝不会再与外人说去!”
柳璋转向柳同知:“父亲,还是起草一份文书,让沈姑娘打个手印留证的好。万一日后有人把这事儿闹出来了,我们家也有个说法。”
沈昭容心碎含恨地望了他一眼,泪水再度掉了下来。
柳同知倒是个宽厚的人,否绝了儿子的建议:“不必如此。这事儿闹出去,她更没脸见人,说来还是她吃亏些。”回头对妻子说:“管束好下人,别叫人在外头浑说。好生安抚这孩子几句,多备些礼,把人送回去吧。难得是个深明大义的姑娘,也别委屈了她。”柳太太心情转好,答应下来:“老爷放心吧,妾身理会得。”
事情暂时就这么定了。柳璋摆脱了沈昭容,又把人扫地出门,心情也好了几分。沈昭容却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还落了个把柄在人手里,只能忍气吞声地离去。但因为管家已经派人去传她父母,她便被送回了自己的房间收拾行李,柳太太又送了些衣料、首饰过来,再赏了一锦袋银锞子,只等她家人到了,就能把她送走了。
可惜,事情未必如沈昭容想的这么顺利。
柳家的下人骑快马去请沈儒平夫妻时,因为柳太太嘱咐过不要泄露了口风,也就没多说什么,因此沈儒平与杜氏迈进柳府大门时,完全不知道女儿发生了什么事,是在门房里等候传唤的时候,听下人们聚在一起嚼舌头,才隐约知道了女儿沈昭容擅闯书房,被醉酒的“大爷”抱了个满怀的事。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面上都隐隐露出喜色。
沈儒平:“好孩子,做事利落,只是名头不大好听。”
杜氏:“嘱咐她的时候,她那般扭扭捏捏的,只是不肯,没想到我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动手了!”
沈儒平、杜氏:“柳家这是要善后了吧?可不能叫他们脱了身去!”
于是当他们来到柳同知夫妻面前时,不等对方说出事情经过,沈儒平就先摆出了大义凛然状:“我都听说了,这种事怎么可以发生?!我们家世代书香,先父乃是堂堂翰林学士,家姐为悼仁太子正妃,我沈家世代谨守礼教大防,无犯罪之男,无不贞之女。小女自来府上为小姐作伴,也一向谨守礼仪,从不敢越雷池半步,如今却遭此噩运!柳大人,您虽是朝廷命官,但也是士林中人,当知士可杀,不可辱,这件事若你不给我们家一个交待,我情愿将事情上告苍天,下告乡里,让小女一死以证清白!”
柳同知夫妻听得都呆住了,刚刚听到消息走进门的沈昭容几乎当场晕倒过去,杜氏见状扑上去哭道:“我的儿啊!我苦命的儿!母亲替你叫屈啊!只恨咱们家如今落魄了,不能护得你周全,才会害你受人欺凌!好孩子,你别怕,母亲一定替你讨回公道!”
沈昭容颤抖着一把抓住杜氏的手:“母亲,别再说了,我们回去吧!你们误会了,我没有受委屈!什么事都没有!”最后一句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沈儒平与杜氏见女儿这样说,俱是一愣,前者咬牙骂道:“给我住嘴!此事关系到我沈家世世代代的清名,怎能含糊了事?!”
柳璋施施然迈过门槛进了屋,微笑着问他:“那依你所言,该如何处置?”
沈儒平板起的脸顿时化成了微笑:“还用说么?柳公子,既然你们家害得我闺女名节受损,自然是娶她过门方能还她一个公道!”
沈昭容嘶声哭了一句“父亲”,大哭起来。沈儒平被她吓了一跳,面露茫然,但很快又继续笑着对柳璋说:“柳公子,你们家有权有势,若真要与我们为难,我们也没办法。只是若世人知道你们家这般行事,会说什么,我可就不能担保了。”看向柳同知,“柳大人一世清名,应该不会在儿女小事上葬送了自己的好名声吧?令郎前程似锦,可不能在品行上落下污点啊!”
柳同知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当即便冷笑道:“我原也有意让侄儿负起这个责任来,只是令嫒执意不肯。没想到你却宁可舍了女儿,也要维护家族清名。既如此,我也不多推托了。此事原是令嫒不守规矩,擅自闯了外书房引起的,我侄儿虽说醉酒,却也不曾有意失礼,令嫒自行上前搀扶他,又不慎摔倒,以至于我侄儿与令嫒有了肌肤之亲,此事说出去也有辱斯文。虽说是令嫒犯错在先,但我们家素来行事宽厚,也就不多计较了,我愿让侄儿纳令嫒为侧室,给你们家一个交代。”
沈儒平愣住了:“什么?侄儿?!”
柳璋冷笑着看他:“是啊,是我堂哥柳玦,刚从老家过来,正巧赶上了。当时我去了前衙找父亲,堂哥一个人在我书房里喝醉了,没想到会遇上这种事。他虽没有功名,却也是正儿八经的柳家旁支子弟,世家出身,家世清白,纳个军余之女为妾,已是抬举了,想必不会辱没了令嫒,如何?”
第三十七章 惊变
花厅中一片寂静。
沈儒平呆了好一会儿,方才转过身怔怔地看着女儿,忽然间扬手狠甩了一巴掌,把沈昭容打得整个人摔倒在地。杜氏尖叫一声扑过去抱住女儿,哭道:“相公,你好好的打孩子做什么?她可是受了大委屈的!”
沈儒平喘着粗气道:“她辱没了祖宗,做出这等丑事,难道我还打不得她?!”
一切希冀都成了泡影。若与沈昭容有肌肤之亲的不是柳璋,那他方才闹了又有什么用?柳家那个侄儿他曾听妻子抱怨时提过,读书无成,又是庶支,还是娶过一房妻子的,女儿即便正经嫁过去,也是与人做个填房,更别说如今柳家的架势,摆明了是只肯纳他女儿为妾的了。妾跟妻可没法比,若是妻,他还可以借着与柳家成了姻亲的名头,求个参加科举的资格,但若是妾,谁把他当正经亲家?!
可恨女儿找错了人,又没有提醒他,害得他把话说了出去,如今覆水难收,若是因此得罪了柳同知,叫他以后如何是好?!
沈儒平自顾自地在那里生气,倒在母亲怀中的沈昭容一脸木然地直起身来,跪倒在地向柳同知与柳太太道:“大人、太太容禀,方才是家父误会了,伤了公子的脸面,都是我们家的不是。如今误会已消,请大人、太太原谅家父、家母爱女心切,处处为小女这个不孝女着想,才会生出妄念。小女愿在大人、太太面前对天起誓,今日之事全是小女过错,与柳家不相干,请大人、太太看在小女这几个月来一向勤勉小心的份上,饶恕小女一家吧!”说罢伏下身去,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沈儒平与杜氏目瞪口呆地看着女儿的动作,前者张口就想要骂,却被后者一个眼神止住了,两人双双沉默下来。
柳同知夫妻俩看见沈昭容脸还红肿着,眼角隐带泪光,又想起方才的情形,对她倒生出几分测隐之心,再看沈儒平夫妇俩的反应,心中越发不屑。柳同知沉声道:“我本来以为你是个懂规矩的姑娘,只是一时鬼迷了心窍,才会做错了事,既然知错能改,我也不打算与你一个孩子计较。没想到你父母比你还要糊涂,竟讹诈到我头上来了。还好我儿一向洁身自好,不曾中了你们的算计。如今虽说是我侄儿惹了事,但也是你们算计他在先。他是个正经人家的孩子,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嫁他做填房的。我知道做妾可能是委屈了你,但谁叫你先存了坏心呢?既然你还知道廉耻二字,不愿辱没了祖上的名声,那我也就饶过你了,望你记得今日所许下的诺言,若日后胆敢再拿这等丑事讹诈我们柳家,我身为同知,也当尽我平靖地方之责。”
沈昭容身体一软,红着眼圈再磕了三个头:“多谢大人,多谢太太!”
沈儒平见事情有了转机,眼珠子一转,又犹豫了。虽然说柳同知的侄儿不如柳璋好,但也是正经柳家子弟,若不是纳妾,而是娶妻的话,哪怕是填房,也算是跟柳家联姻了,那柳家是否会看在姻亲份上,给他一个体面,让自家侄儿脸上添点光彩?
他低头琢磨着,但柳同知却没打算给他足够的时间琢磨完,径自叫了儿子:“去写一式两份文书来,让沈家人签字画押。”柳璋笑笑,应声去了。沈昭容不安地问:“大人,您方才不是说……不用留文书了么?”
柳同知淡淡地道:“留一份做证据,彼此也安心些,省得日后牵扯不清。”
柳太太更是冷笑说:“有个凭证也好,免得你们心中不平,出去了又在外头胡说八道,坏我柳家的名声。我们家里人虽清楚中了你算计的是谁,但谁又能担保你父母不会睁着眼说瞎话,牵扯到我儿子头上呢?便是我们玦哥儿,也不是你们可以随意污蔑的。你记清楚了,若这事儿有一丁点风声传了出去,都记在你头上!”
沈昭容脸色灰败,心里明白柳家已经记恨上自己了。她在柳家住了几个月,深知柳太太管家的手段并不高明,治家也不严谨,即便勒令下人不得谈论,也会有人忍不住嚼舌头,今天的事,除了书房的下人外,这花厅内外侍候的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迟早要传出去,若到时候柳家拿这个做理由,处罚她一家三口,那岂不是有冤无处诉?
柳璋很快写好了一式两份文书,奉给父亲看了,得其点头,又叫过一个婆子,连着笔墨与印泥盒一并送到沈家父女面前。沈昭容见他连亲自上前送文书都不肯,特地离自己远远的,心下一阵酸楚,颤着手拿起笔,便在文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婆子又飞快地将印泥盒奉上。沈昭容用大拇指沾了红印泥,还未落在纸上,眼泪就再度掉了下来。
这时有人来报:“玦大爷醒了。”只见门帘一掀,走进一个身量中等、年约二十岁、身穿宝蓝绸面直裰的青年男子,正是酒醉后重新梳洗过的柳玦。
他才进门,向叔叔婶婶弯腰行了一礼,回头无意中瞥了沈昭容的方向一眼,便整个人呆住了,愣愣地盯着她看。
沈昭容抬袖轻拭泪水,含怨看了看柳玦,见他一脸呆滞,心下越发厌恶。她知道,就是这个男子毁了她的未来。她转过身,在文书上印下了自己的指印。婆子又送上了另一份文书,并且将她已经签字画押的那一份送到沈儒平面前,同样奉上一份笔墨。
沈儒平没动,他正盯着柳玦瞧。
柳璋看不过堂兄的傻样,出声叫了他一句,柳玦这方醒过神来,呆呆地道:“这姑娘……我好象隐约在梦里见过,还以为是个仙女儿呢。但我那时候想着进门的定是个丫头,怎么可能是仙女?一定是我眼花了。可如今仔细一瞧,真真跟仙女儿似的!”
柳璋眉头一皱,有些不好的预感:“哥哥……”
柳玦打断了他的话,兴奋地对柳同知夫妻道:“叔叔,婶婶,这姑娘就是你们跟我说的,被我不小心扑倒的那一个么?既然我冒犯了这姑娘,合该娶她做媳妇才是!”
沈昭容正在签字的手忽然一抖,在纸面上划出一道浓浓的墨痕。她惊慌地看向柳玦。
柳同知脸色有些不好看:“胡说,她是个军余的女儿,来我们家是给你妹妹做伴当来的,你怎能娶她为妻?”
柳玦有些羞涩地笑道:“侄儿原本没什么出息,读书不成,又不会经商,若不是母亲一定要我来叔叔处见见世面,本家又让我来给叔叔送信,我就守着那几十亩薄田,在乡下待一辈子了。我这样的人,要娶什么体面人家的女孩儿?没得耽误了人家。她家世差些不要紧,家世差,人会听话得多,不象侄儿前头的媳妇儿,就是因为家里有些体面,总是嫌侄儿无用,身子不好,心气难平,长年跟母亲生闷气,把身体弄坏了,还害得母亲担了恶名。这一个既然出身不好,那侍候母亲必然更小心殷勤。”
沈儒平忽然笑道:“柳大公子这话说得好,我闺女最是柔顺知礼了。不过咱们家家世可不差,虽说如今只是个军余,但从前咱们家也是皇亲国戚,先父是先帝时的翰林学士,我大姐是南乡侯世子夫人,二姐更是悼仁太子正妃!三姐也嫁入了勋贵之家。我当年可是中过进士的!真正的书香名门!若不是新皇登基,我们家也不会落到如今的境地,但我大姐夫如今正在辽东做将军,迟早要为我们平反的,到时候……”
不等他说完,柳同知已沉下脸:“沈儒平!你这是对朝廷有怨言么?!”沈儒平打了个冷战,方才讪讪地住了嘴。
柳玦有些好奇地问:“你是悼仁太子妃的弟弟?我在老家时,也常见一些有名的才子聚在一处谈论时事,都说先帝时的太子爷死得冤,说今上得位不正,又弄得民不聊生,很该……”
“玦哥儿!”柳同知喝住了侄儿,脸都白了,“慎言!这些事不是你们该管的!”
柳玦缩了缩脖子:“不是侄儿想管,是他们……他们聊得兴起,侄儿想凑过去听听,却被他们赶走了。他们笑话侄儿没本事,没才学,不配与他们一道说话。”接着他又转怨为笑,乐呵呵地看着沈儒平道:“若我娶了悼仁太子的内侄女做老婆,不知他们要如何羡慕我呢!”
沈儒平大喜:“贤婿!”
柳同知大怒:“放屁!”
看着搞不清楚状况的傻侄儿和眼里闪烁着算计光茫的沈儒平,柳同知忍住气,冷声道:“玦儿,你别以为你续弦是你自个儿的事,就把柳家的脸面丢到地上任人踩!你愿意娶个罪人之女倒也罢了,别误了柳家其他人的前程!你若喜欢她,只管纳来做妾,想要正经迎娶,却是休想!我意已决,不必多言!管家,送客!”
他话音刚落,站在沈昭容身边的婆子便飞快地将两份文书收起,退回柳璋身边。虽然文书上只有沈昭容一个人的签名与手印,没有沈儒平的,但总是个见证。管家也利索地站出来送客。沈儒平虽心有不甘,但在数名人高马大的家丁“护送”下,还是不情不愿地带着妻女灰溜溜地离开了。
柳玦有些伤心地问柳同知:“叔叔,这是为什么呀?我真喜欢那姑娘,漂亮得象仙女似的……”
柳太太更是冷笑说:“有个凭证也好,免得你们心中不平,出去了又在外头胡说八道,坏我柳家的名声。我们家里人虽清楚中了你算计的是谁,但谁又能担保你父母不会睁着眼说瞎话,牵扯到我儿子头上呢?便是我们玦哥儿,也不是你们可以随意污蔑的。你记清楚了,若这事儿有一丁点风声传了出去,都记在你头上!”
沈昭容脸色灰败,心里明白柳家已经记恨上自己了。她在柳家住了几个月,深知柳太太管家的手段并不高明,治家也不严谨,即便勒令下人不得谈论,也会有人忍不住嚼舌头,今天的事,除了书房的下人外,这花厅内外侍候的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迟早要传出去,若到时候柳家拿这个做理由,处罚她一家三口,那岂不是有冤无处诉?
柳璋很快写好了一式两份文书,奉给父亲看了,得其点头,又叫过一个婆子,连着笔墨与印泥盒一并送到沈家父女面前。沈昭容见他连亲自上前送文书都不肯,特地离自己远远的,心下一阵酸楚,颤着手拿起笔,便在文书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婆子又飞快地将印泥盒奉上。沈昭容用大拇指沾了红印泥,还未落在纸上,眼泪就再度掉了下来。
这时有人来报:“玦大爷醒了。”只见门帘一掀,走进一个身量中等、年约二十岁、身穿宝蓝绸面直裰的青年男子,正是酒醉后重新梳洗过的柳玦。
他才进门,向叔叔婶婶弯腰行了一礼,回头无意中瞥了沈昭容的方向一眼,便整个人呆住了,愣愣地盯着她看。
沈昭容抬袖轻拭泪水,含怨看了看柳玦,见他一脸呆滞,心下越发厌恶。她知道,就是这个男子毁了她的未来。她转过身,在文书上印下了自己的指印。婆子又送上了另一份文书,并且将她已经签字画押的那一份送到沈儒平面前,同样奉上一份笔墨。
沈儒平没动,他正盯着柳玦瞧。
柳璋看不过堂兄的傻样,出声叫了他一句,柳玦这方醒过神来,呆呆地道:“这姑娘……我好象隐约在梦里见过,还以为是个仙女儿呢。但我那时候想着进门的定是个丫头,怎么可能是仙女?一定是我眼花了。可如今仔细一瞧,真真跟仙女儿似的!”
柳璋眉头一皱,有些不好的预感:“哥哥……”
柳玦打断了他的话,兴奋地对柳同知夫妻道:“叔叔,婶婶,这姑娘就是你们跟我说的,被我不小心扑倒的那一个么?既然我冒犯了这姑娘,合该娶她做媳妇才是!”
沈昭容正在签字的手忽然一抖,在纸面上划出一道浓浓的墨痕。她惊慌地看向柳玦。
柳同知脸色有些不好看:“胡说,她是个军余的女儿,来我们家是给你妹妹做伴当来的,你怎能娶她为妻?”
柳玦有些羞涩地笑道:“侄儿原本没什么出息,读书不成,又不会经商,若不是母亲一定要我来叔叔处见见世面,本家又让我来给叔叔送信,我就守着那几十亩薄田,在乡下待一辈子了。我这样的人,要娶什么体面人家的女孩儿?没得耽误了人家。她家世差些不要紧,家世差,人会听话得多,不象侄儿前头的媳妇儿,就是因为家里有些体面,总是嫌侄儿无用,身子不好,心气难平,长年跟母亲生闷气,把身体弄坏了,还害得母亲担了恶名。这一个既然出身不好,那侍候母亲必然更小心殷勤。”
沈儒平忽然笑道:“柳大公子这话说得好,我闺女最是柔顺知礼了。不过咱们家家世可不差,虽说如今只是个军余,但从前咱们家也是皇亲国戚,先父是先帝时的翰林学士,我大姐是南乡侯世子夫人,二姐更是悼仁太子正妃!三姐也嫁入了勋贵之家。我当年可是中过进士的!真正的书香名门!若不是新皇登基,我们家也不会落到如今的境地,但我大姐夫如今正在辽东做将军,迟早要为我们平反的,到时候……”
不等他说完,柳同知已沉下脸:“沈儒平!你这是对朝廷有怨言么?!”沈儒平打了个冷战,方才讪讪地住了嘴。
柳玦有些好奇地问:“你是悼仁太子妃的弟弟?我在老家时,也常见一些有名的才子聚在一处谈论时事,都说先帝时的太子爷死得冤,说今上得位不正,又弄得民不聊生,很该……”
“玦哥儿!”柳同知喝住了侄儿,脸都白了,“慎言!这些事不是你们该管的!”
柳玦缩了缩脖子:“不是侄儿想管,是他们……他们聊得兴起,侄儿想凑过去听听,却被他们赶走了。他们笑话侄儿没本事,没才学,不配与他们一道说话。”接着他又转怨为笑,乐呵呵地看着沈儒平道:“若我娶了悼仁太子的内侄女做老婆,不知他们要如何羡慕我呢!”
沈儒平大喜:“贤婿!”
柳同知大怒:“放屁!
第三十八章 生机
消息来得太突然,章家上下一时被惊住了,都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明鸾第一个开口问:“朝廷都说我大伯父怎么了?”
马贵道:“说燕王与辽东都司、山西行都司等地将官有结党之嫌,意图不轨,其中着重点出了章将军与开国公兄弟二人的名字,另外还有几位将军,倒不曾说章将军与开国公兄弟是何罪名。但这只是暂时罢了,燕王在北边一向是当家作主惯了的,又是堂堂王爷,从小儿还是在东宫长大的,如今朝廷明摆着要拿他开刀,他怎会上京自辩?那不是自投罗网么?到头来朝廷还是要对他下手,保不住也要问罪亲家大爷啊!”
章敞闻言一喜:“这么说来,朝廷并未问罪我大哥了?马贵,你真是的,也不把话说得清楚些,倒吓了我们一大跳。”
马贵叹道:“姑爷,朝廷里的事,我一个小小商行分号掌柜又怎会懂?不过是东家写了信来,让我千万提醒你们一声。朝廷眼下是没对您大哥做什么,但谁能担保以后不会呢?若到了那一日,再做准备,什么都来不及了!”
明鸾凑近他小声问:“这是外祖父的意思?他要我们做什么准备?”
马贵冲她眨了眨眼:“这个么……东家的意思是,你们若有需要给辽东捎信,就尽管吩咐我们,我们一定会在最短时间内将信送到的。”
“给辽东捎信?”明鸾反问一句,若有所思,“外祖父……该不会是让我们向大伯父求救吧?隔着几千里远呢,等信到了大伯父手里,都什么时候了?哪里来得及?”
“不是向他求救,是让他自救呢!”马贵道,““横竖如今朝廷还未向亲家大爷问罪,你们劝劝他,让他想法子把自己洗脱出来,省得被搅进泥潭里。朝廷想对燕王下手,虽有些不厚道,但那毕竟是皇家家务事,与外臣不相干。辽东那边的位置要紧,亲家大爷又立过许多功劳,是有名的大将了,朝中没几位将军能比得上他的,只要不跟燕王搅和,朝廷想必也不会赶尽杀绝。”
章家众人闻言都沉默了。陈家与茂升元都是不知情的,又与燕王算不上熟悉,遇到这种事,第一时间自然是先想到要维护陈章两家的利益了;周姨娘与玉翟也不知道家人的秘密,并无话说;但章寂、章敞、陈氏与明鸾却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
章家也好,章敬也好,早就是燕王的同伙了,怎么可能摆脱他自救?只怕到时候死得更快呢。明鸾更觉得,虽然这个世界的历史已经改变了,但建文帝在她印象中始终是个短命皇帝,燕王却是皇权之争的胜利者,虽说此燕王非彼燕王,但谁知道结果会如何呢?加上自家政治倾向,她还是更愿意相信燕王这一边。
她小声对马贵道:“事情没那么简单,燕王这几年也没对朝廷做什么,皇帝还要对他下手,摆明了就是看他不顺眼。你刚才也说了,燕王小时候是在东宫长大的,跟悼仁太子一家向来亲近,皇帝心虚呢,害怕他迟早要造反,所以才会抢先下手。这么说来,我们家也是一样的,我大伯父越厉害,官位越高,皇帝越看他不顺眼。等皇帝解决了燕王,狡兔死,走狗烹,我大伯父就要遭殃了!”
马贵一愣,想了想:“那该如何是好?前些时候不是听说亲家二爷在安南很得冯大国舅赏识么?有没有可能请冯家帮忙说说情?如今章家都这样了,对朝廷能有什么害处?哪怕是看在大爷、二爷为国立功的份上,也当对你们家宽容些啊!”
章敞期期艾艾地问:“小马,上一回茂升元献了军粮,立了一功,不是在官府那里很有脸面么?近来听说安南那边又要征粮了,要不……要不你们再献点儿?”
陈氏猛地转头看向他,明鸾哂道:“父亲,献了军粮,也不过是讨好了本地官府而已,要是皇帝要拿我们开刀,那些做官的哪里有胆子跟皇帝对着干?”
章敞拉长了脸,马贵苦笑道:“姑爷的主意倒是不错,可惜我们商号名下所有的粮店里能调用的粮食,上一回都献上去了,如今秋粮又未到收割的时候,青黄不接的,哪里有粮食?不然我叔叔在广州也不会迟迟未曾献第二次粮。姑爷,我们是有心无力啊!况且,正如鸾姑娘说的,眼下讨好地方官府是没用的,别说德庆官府了,广东官府都不成!还不如让二爷那边想想法子呢。若是他在安南认得几位朝中的将军,愿意帮忙说说好话,或许还有转机。”
章敞立时眼中一亮,转向章寂:“父亲,要不要给二哥去信说一说这事儿?”
章寂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他想起自己前些日子才骂过二哥章放与冯兆东结交是不忠不义,讪讪地红了脸。
章寂对马贵道:“冯将军虽说夸了我家老二几句,不过是场面话罢了,若朝廷果然不肯饶过我们章家,冯将军也不会多言的。他家乃是皇后外戚,是今上的死忠,怎么可能为了毫无关系的章家便得罪了皇帝?”
“那……”
“今日多谢你了。”章寂打断了马贵的话,“事情来得突然,我们一时也没什么好主意,还得细细商量斟酌一番。小马掌柜,你且回去,只管安心办你的事,若有新消息,就告诉我们一声。但若我们家这回真的逃不过去,你也别费心了,这原是我们章家的命。这几年陈家已经帮了章家许多,可以说有救命再造之恩也不为过,万万不要再为了我们家,将你们折进去。”
“这……”马贵犹豫了一下,“也罢,我先回去等消息,有事立刻就报给你们。老爷子你也别太担心了,这事儿是陈家在京城里的人得了信儿,命人飞马急报的,官府的消息至少还要再过上五六天才会到这里,若是朝廷真要下旨对付你们,时间就更长了。老爷子慢慢想对策吧,若有需要我马贵之处,您也别客气,尽管说。两家多年姻亲,若我真对你们置之不理,东家也饶不了我。”
章寂郑重谢了他,马贵摆摆手,便告辞了,临行前叹道:“如今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你们家在这里也是安分守己的,怎的祸事偏从天上来?东家一族被压了几年,如今好不容易有了转机,商量着明年春闱就让几位年轻的爷下场一试呢,如今出了这么一档子事,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成。”
马贵走了,章家众人心情都十分沉重,唯有章敞嘀咕了句:“陈家居然已经决定要让子弟参加春闱了,可怜我苦读了这么多日,连童试都不知道能不能参加呢。”
陈氏手一颤,扭开头去,章寂没好气地驳斥儿子:“眼下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着你那童试!从前怎么不见你有这般热衷于功名?!”
章敞吓了一跳,缩起脑袋呐呐地道:“儿子只是……只是想到全家人搬去广州的计划就这么夭折了,才抱怨两句而已,并没有别的意思……”
陈氏向公爹行了一礼,淡淡地道:“老爷,饭时将近,媳妇儿去做饭了。”
“你去吧。”
陈氏带着周姨娘与玉翟离开了,玉翟回头看看明鸾,有些不明白她为何留下来,但看到明鸾在旁边瞪着章敞,脸色十分不善,便想劝她几句,只是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扭头走了。
明鸾继续瞪着章敞,章寂也没好气,抬手就打了儿子一拐:“你如今读书是越读越出息了,连点廉耻心都没有了!陈家是你岳家,这几年帮我们还不够多么?他家出几个子弟参加春闱又如何?值得你在这里酸溜溜地说话?!”
“儿子不是这个意思!”
“你还说不是这个意思?!你是说你老子我冤枉你了是不是?!”
“不……儿子说错了,是儿子不对!您饶了儿子吧!”
“既然知道不对,那你躲什么?讨什么饶呀,乖乖挨我几棍,我心里的气才能顺些!”
章敞被老爹几拐杖打得鸡飞狗跳,明鸾看得心里很爽,怨气尽去,也有心情考虑起马贵说的事来了。她想了想,问章寂:“祖父,冯兆东为什么会夸二伯父,我是不知道,但冯家人现在已经不算是建文帝的死忠了吧?朱翰之不是说过,如今为了储位之事,建文帝跟冯家正明争暗斗么?咱们能不能从这里头想点办法?”
章寂喘着气停下拐杖,沉吟片刻,道:“难。冯家即便与建文有些个矛盾,与燕王的矛盾却更深。有建文在,他们好歹还能手握大权,但若建文在燕王手上吃了亏,他们的地位就难保了。当年他们不惜冒天下之大不讳,逼宫夺位,不就是为了权势二字么?至于储位,如今冯家女儿还在后位上,嫡皇子也没什么失德之处,建文心里再不乐意,也无法轻易扶持庶长子上位。因此,他与冯家之间,小隙或许有,大冲突是不会有的。建文若要对付燕王,冯兆东断不会为了我们家便与他做对。”
明鸾苦着脸又想了想:“那……冯兆东又为什么要夸二伯父呢?从二伯父写回来的家书看,冯兆东似乎在有意试探拉拢他呀?”
章寂眯了眯眼,过了一会儿才说:“冯家所谋只怕更大呢。”
明鸾没听明白:“您说什么?”
章敞摸着红肿的手臂,怯怯地插了句嘴:“他们如今都到这份上了,所谋还要更大,难不成要坐皇位不成?”
章寂冷笑:“安南小国,掀起战乱的又是逆臣,朝廷大军打了几个月,都把人围困在一处了,剿灭是迟早的事,偏在这时候说战事胶着,下令征粮,还是五十万石之多。若说冯兆东没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我才不信呢!”
明鸾眨了眨眼,细心一想,也觉得有些不对劲:“没错!前些时候二伯父写回来的信里明明说……战事已经稳定下来了!一个小庄子要打几天?况且上回冯兆东只要了二十万石粮食,如今才过了不到一个月,又要五十万石,难道出征安南的将士都是大胃王吗?”
章寂不知道什么叫大胃王,只是道:“算算时间,冯兆东增征五十万石粮食,是这几天才传到德庆的,他那儿离德庆近,离京城却远,朝廷对燕王发难,想必是在得知安南战事将近完结之时。建文帝再傻也不会让朝廷大军两线作战,更别说他手下没几个能拿得出手的大将,若真有意打燕王,必然要将冯兆东派过去的。可如今冯兆东却说战事胶着,还大征军粮,显然是打算长留安南……”
明鸾一拍掌:“他是想要跟朝廷讨价还价!如果是打算将军粮用在北方,根本没必要在两广征集,毕竟前不久他才在这里征过一次,秋粮还没下来呢,江南鱼米之乡,显然可以为他提供更多的粮食。”
章敞问:“他想要跟朝廷讨要什么好处?难不成是要逼建文帝立嫡皇子为储?”
“立储是国之大事,即便定了要立,光是等册封的吉日、还有一些繁文缛节就得几个月功夫。他冯兆东倒是乐意在安南耗上这么长时间,可燕王那边却是不等人的。”章寂冷声道,“自打李家沉船,消息走漏,燕王迟迟未能起事,只怕就是顾忌着北方的蒙古,总要打一次蒙古,打得他们乖顺了,才好回头对京城下手,否则腹背受敌,饶他燕王再厉害也抵挡不住。若是朝廷的计划被冯兆东拖上几个月才能行事,燕王早将蒙古打懵了,自然能腾出手来对付朝廷派去的兵。”
明鸾忙问:“那么说,咱们还有一线生机喽?但这几个月里,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要想些应对之法才好。要不然,万一朝廷逼大伯父投向他们,拿我们做人质逼大伯父就范,那我们岂不是很危险吗?!”
章敞哂道:“依你说,能有什么应对之法?难不成真要逃走么?如今咱们安安分分的,朝廷尚不肯饶过我们,若是逃了,岂不等于将现成的把柄送到官府手里?!”
明鸾不理他,只是盯着章寂看:“祖父,您拿个主意吧?就算逃,咱们也未必逃不掉的。”她连行李和路线都准备好了。
章寂却摇摇头:“逃,能逃到哪里去?无论北平还是辽东,都离得太远,鞭长莫及,我们更不能连累陈家。”他看了看儿子与孙女,“但我们未必无处求援,别忘了,燕王府在广东……还有一处援兵呢!”
第三十九章 北平(上)
胡四海指挥着侍从们将丰盛的午餐撤下,回头看见太孙站在窗前发呆,暗暗叹了口气,上前微笑劝道:“殿下怎的又只吃了这么一点?若燕王妃知道,必然又要担心了。”
太孙苦笑:“我这几个月没少让王叔、王婶担心,实在是不孝,对不对?”
胡四海忙道:“您怎么能这样想呢?燕王殿下与王妃关心您,是因为您身份非同一般,贵不可言,他们既将您视作自家子侄,也奉为日后的主君,关心原是应该的。”
太孙叹了口气:“别说了,如今我算是什么?除了这个身份,什么都做不了,总是给王叔、王婶添麻烦。我有时候会想,若不是因为顾及父亲的情份,又有我在,王叔也许就不会走上今天这条路,更不会落入眼下的困境中了。自打朝廷的旨意传来,我心里就沉甸甸的,总担心会害了王叔,那我就真是万死不辞了!”
“您千万不能这么想!”胡四海有些急了,“那建文帝本就忌惮燕王殿下,他本得位不正,时刻都提防着先帝遗臣反抗于他,尤其是燕王这样身份高又有名望、有兵权的人物,他必然欲除之而后快。即便没有您,燕王殿下也不可能归顺建文帝的。正因为有您在,他还得了一条生路呢!”
太孙默了一默,又苦笑了:“你说得对,建文帝为了皇位,什么事做不出来?连祖父与父亲他都不放过,京中诸王也多有因违逆他而殒命者,再加上先前弟弟提过的他欲与蒙古议和之事,可见他根本就是个无道昏君!我若实在无能为力也就罢了,既然王叔有意将他推翻,又有用到我之处,我自然是义不容辞的!”
胡四海笑着连连应是,只是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太孙这个说法,隐隐将自己放到了从属的位置上,这好象不应该吧?太孙才是主君呀!
只是此刻太孙与燕王关系亲近,相处得极好,他不好说出来,只能将劝诫的话又吞回肚子里,心里想着:燕王对太孙是诚心诚意的,太孙既然年纪还小,燕王多帮着处理军政事务又如何?只看他平日行事,也不象是有不臣之心的,况且燕王的皇室血统又远了一层,不可能对那皇位有什么企图,若是换了先帝的其他皇子,那还真信不过。
想了想,胡四海又笑着劝太孙:“殿下既有心,平日闲了,不如到书房多走动走动?燕王殿下也常常劝您常过去熟悉政务,哪怕是听不明白,多向那几位先生请教也是好的。奴婢瞧那几位先生都是极忠心和气之人,又常常指点殿下功课,殿下多与他们亲近,也能有所进益。”
太孙犹豫了一下,点头道:“你说得有理,我也愿意多向他们请教,只是……”他顿了顿,“之前我犯了两回过错,如今见到他们,怪不好意思的……”
胡四海忙道:“那如何能算是过错呢?头一回是底下人写文书时写错了,您又不懂得这些,看不出来也是有的,况且袁先生发现后,马上就告诉您了,不是么?他还有意为您隐瞒,只是您坚持,方才报给燕王殿下知晓,燕王也不曾怪您啊!”
太孙叹道:“你知道什么?那错处是明明白白的,我粗心才没发现,是我错了,原该受些教训,可是他们所有人都没怪我,反而让我心里过意不去。还有后来那一回……”
“那就更不怪您了。”胡四海恳切地说,“那是地方小吏利欲熏心,贪没了兴修水利的银子,又意图瞒骗王府,才故意将文书编得天花乱坠,您哪里知道这些?”
太孙又是一脸苦笑:“可是燕王叔一瞧就瞧出来了,还把他文书中的破绽处一一点给我看,都是再浅显不过的了,我却什么都没发现。若不是有燕王叔把关,我就耽误大事了!那地的河坝若是不曾修好,今年秋雨泛滥时,还不知要淹死多少百姓呢!”
“您年纪还轻,又从小离宫,经验略差着些也是有的,只要慢慢学习,自然就能……”
“就怕我再学也学不到燕王叔那个地步!”太孙打断了他的话,“小时候,我做完了功课,就到父亲身边去,看他是如何处理政务的。记得那时候,他就常常指着下边官员呈上来的奏折,将折上文字的破绽处一一点出,抽丝剥茧,很快就能发现奏折底下隐藏的实情。那时候……”他面上露出几分怀念之色,“王叔也在边上,托着腮听父亲叙述,有时也会学着分析一把,父亲每次都夸奖他聪明有天份。我当时在旁边看着,只觉得父亲与王叔都很厉害,盼望着长大了也能象他们这般。”怀念之后,他神色重归黯然,“可惜……父亲去世时,我年纪还小,很多事都没来得及学。这几年在岭南,又耽误了功课,王叔这燕国一地的政务,我就已经看得很是吃力了,若叫我日后处理天下政事,我……我……”
胡四海听得一惊,忙道:“您不必担心,您如今还小呢,慢慢学着,总能学会的,燕王殿下不过比您虚长几岁,他离宫时才十六呢,不也将燕国政务处理得井井有条么?您今年跟他当年是差不多的年纪,再学几年,还怕无法主持政务么?”
太孙低声呢喃:“你不必安慰我了,我压根儿就没正经学过这些,小时候在宫里时,也是父亲叫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的。如今不给人添乱就算好了,哪里还有本事主持政务?”
胡四海心中担心不已。这才到了北平几个月,太孙就失了信心,日后可怎么好?在他看来,太孙小小年纪就遭遇宫变,被迫流落到岭南偏远之地受了几年的苦,在这几年里别说读书学习了,连笔都没怎么握过,也就是到了德庆有章家照应那半年里,还能得章放、章敞兄弟指点些功课,对政务不熟悉,也是正常的,只要认真学上几年,自然也就会了。但他更担心的是,这几年因为太孙跟在章沈氏身边,时时得她些“教导”,很多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他那时候不曾与沈家人住在一起,很多事都不知道,即便知道了,也只当章沈氏是为了太孙好,教太孙些人情世故,以防被人算计。但如今在燕王府待了几个月,听燕王派来的大儒们教导太孙功课,胡四海已经看清楚,那章沈氏所教的“道理”不过是妇人之见罢了,不但不够光明正大,大部分还是有错的。若是太孙依她所教导的行事,不但不能成为一代明君,还有可能会伤了忠臣之心!
可恨章沈氏,虽是太孙的亲姨母,却几乎耽误了太孙!
胡四海心中暗恨,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他知道太孙对这位姨母还是很敬重的。
于是他劝道:“殿下若是觉得自己学识不足,更该用心学习政务才是。燕王殿下总是劝您多用功,一心盼着您能尽快独当一面。您就看在燕王殿下这份心上,也该放下心中的顾忌,多向先生们请教才是。”
太孙深吸一口气,又露出苦笑:“你说得对,既然我力有未逮,就更应该用心,免得拖了王叔的后腿。若是误了大事,王叔自然不会怪我,我却是没脸再见他了。”
正说着,外头侍从来报:“王爷来看殿下了。”太孙连忙整理了一下衣冠,亲自出门去迎,不等他迈出门槛,燕王已经进来了,扶住他道:“不必如此多礼,你身份尊贵,本不该出来迎我的,以后也要谨守上下之分才是。”
太孙固执地道:“王叔是长辈,我怎能如此无礼?若是父亲仍在,看到我在长辈面前失礼,也要训斥我的。”
燕王叹道:“你总是拿皇兄来压我,也罢,今儿就算了,往后却不该如此。你虽是我晚辈,但君臣有别,不该以私情坏尊卑。否则日后回到京里,其他藩王见你这般礼敬于我,也要你礼敬他们,该如何是好?你年纪虽小,却是储君,万不可叫人轻慢了去。”
太孙脸微微一红,心下越发自惭形秽:“是……侄儿谨遵王叔教导。”
叔侄俩重叙了君臣之礼,各自安坐。太孙抬头看了看坐在下手处的王叔,只觉得他虽然年纪轻轻,又穿着家裳衣衫,却气宇轩昂,一派威仪,更隐有几分先帝之风,即便坐在下手客座上,也象是坐在主座上一般,心下又是一叹,想起自己的赢弱模样,越发觉得自己不堪了,一时间沉默下来。
燕王似乎没有留意到太孙的沮丧,他的来意很简单,侍从们报告说太孙午饭又吃得很少,王妃很是担心,跟他说了,他便过来看望一下堂侄,看太孙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适。
太孙脸色微红,摆手道:“不是,侄儿只是有些胃口不好,并不是……并不是什么大事。”
“为何胃口不好?”燕王坚持追问,“是菜色不合心意?还是心下不快?若是菜色不好,我就让厨房多做几个你爱吃的菜。这里虽是北地,又正值冬日,在京城惯吃的一些小菜很难找到材料,但只要有心,也不是办不到,我这就叫王府长史去办……”
太孙忙道:“不必了!王叔虽是好意,但这只是小事,何必劳师动众?”
“这怎会是小事呢?你若是胃口不好,吃不下饭,身体迟早要撑不住的。事关储君,再小的事也是大事!”
太孙脸又红了,实在不好意思说他是因为觉得自己太没用了,才会吃不下饭,只能期期艾艾地说:“我……我是担心弟弟……他好不容易从岭南回来,没几天又去了京城,我担心他会遇到危险,又得不到他的消息,所以才……”
燕王的神色缓和下来,柔声道:“殿下,翰之也是想为你这个兄长出力,才自告奋勇到京城去的。若不是当年皇兄留下的那些产业都交给了他,只有他这个正主儿才能使唤得动,我也不会放他出去。你放心,他一切安好,我手下的人已经捎了信回来,说他已平安抵达京师,也联系上那些产业的管事了,并无人背叛,情况比想象的要好得多。若你实在不放心,我让人给他捎个话,叫他写信给你报平安,如何?”
太孙只觉得燕王处处为自己想得周到,相比之下,自己却显得有些任性了,便低头向他行礼:“王叔不必如此,大事要紧,若是为了我这点小小的担心,误了京里的正事,连累弟弟遇险,那岂不是我的罪过?我只要时不时知道弟弟平安就好,您也不必告诉我详情,我知道这事关系重大,不可泄露出去。”
燕王露出欣慰的笑容,只是旁边的胡四海有些为小主人抱不平:“燕王殿下,我们殿下是绝不会泄露消息的,您即便多说几句又有什么要紧呢?我们殿下如今只有广安王一个亲兄弟了,日日提心吊胆,这日子也不知要几时才能到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其实您当初就不该让广安王去的,偏等王爷走远了,您才告诉我们殿下!”
太孙轻斥:“住口,不许放肆!”胡四海低头退下。
燕王却笑道:“你别怪他,其实我也知道当初不该瞒你,但这是翰之的意思。他一心要为你出力,即便冒险也在所不辞,担心你知道了会阻拦,才求我隐瞒的。我拗他不过,只有答应了。殿下若要怪我,我也无话可说。”
“王叔误会了,侄儿绝对没有怪您的意思!”太孙顿了顿,“只是……弟弟年纪还这么小……父亲留下的产业……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形……”
燕王微微一笑:“你不曾听说过,是不是?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当年皇兄得欧阳太傅教导,欧阳太傅是个重视实业之人,见皇兄平日除了宫中供给,便再无进项,多有不便之处,就将两处店铺赠给皇兄。皇兄发现这果然有好处,也慢慢置办下几处产业,只是东宫太子不该有私产的,叫御史知道了未免惹来非议,因此就没叫外头人知道。其实这又有什么呢?皇兄本来一向节俭,但娶妻生子后,总有些不好叫人知道的花销,添几个进项,也省得事事都找上内务府,兴师动众。”
太孙听得脸上又是一红。这几个月里,他常常与燕王聊起当年在宫中的旧事,因他年幼,有些事他只是略有印象,却早就忘却了,在燕王提醒下才一一记起。他记得在他年幼的时候,因三姨母嫁入勋贵之后李家,外祖父也中了进士,入了翰林院,沈家全家迁入京城,因没什么进项,曾经有过两三年清苦日子,当时大姨母章沈氏还未能执掌家务,没法贴补娘家,是他母亲时不时接济,才让外祖一家在京中过上安稳生活的。母亲虽是太子妃,但手头又没什么进项,那接济的钱财从何而来?怪不得父亲会想到添产业呢。这却是母亲与外祖家的错处,他身为人子,又不好多说什么。
燕王细细留意着他的表情,忽然问了一句:“殿下,皇兄这些产业,从没向你这个嫡长子透露半分,反而全都留给了翰之,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第四十章 北平(下)
太孙闻言一愣,旋即大惊:“王叔怎会有这样的想法?!我……”犹豫了一下,“我只是因为从没听说过这件事,觉得有些吃惊,但万万没有丝毫怨怼之心的!”
燕王微微一笑:“那就好了。我见你听说这件事后,脸色有些不大自在,但过后又提都不提,便知道你心里一定有些想法,担心你会生了怨气。”
太孙脸微微一红,想起当日自己初闻此事时,确实一度心中不快,便不由得心虚起来:“王叔多虑了,父亲置办几处私产,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既是父亲的私产,想要留给谁都是一样的,我与弟弟是亲手足,弟弟一向敬我爱我,我又怎会为了这一点产业,便与他生分了呢?”
“那就好。”燕王似乎一点儿都没发现他的心虚,“皇兄将这些产业交给翰之的时候,你们兄弟年纪还小呢,谁也没想到会发生后面那样的事。皇兄原是想着,你弟弟生母身份低微,又不得宠,难得那孩子一向温和乖巧,叫人心疼,有意让他过得好一些,但又怕与他过于亲近,会叫旁人误会了,生出祸事来,因此明里待他淡淡的,只将这些私产相赠,日后等他成年出宫开府,也能做个富家翁,不至于因为要受制于宫里和宗人府的规矩而手头佶倨。横竖皇兄身为东宫储君,将来登基为帝,万里江山都留给你这个嫡长子了,给小儿子一点田庄、店铺,又算得了什么呢?不过那时候你们都还小,他担心你母亲知道了会反对,便不曾对你们兄弟明言,以至于宫变之后,就再没人跟你提起了。我怕你想岔了,会坏了兄弟情份,因此今日与你分说明白。”
太孙的脸色早已通红,连忙起立向燕王躬身一礼:“多谢王叔告知。若您不说,也许我……我就真的……”他又羞又愧,几乎无法说下去,“弟弟为了寻我,不惜跋涉千里,如今又冒着生命危险为我进京探听消息,我却为了这点蝇头小事,胡思乱想,实在是不配做他的哥哥!”
燕王微笑着扶起他,道:“殿下这又何必?本来这事就是皇兄的一点私心,想多给小儿子些好处,说出去也是要叫人垢病的。我心里虽明白,却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担心你多想,才特特提了一句。你也不必含愧于心,只要时时记得,你兄弟和睦,便是皇兄平生夙愿,也就足够了。”
太孙目中含泪,点了点头:“王叔放心,我就只有这一个亲弟弟了,又是那般懂事,我若有半点亏待于他,还是人么?”
燕王闻言又笑了:“不必如此,这有什么好哭的呢?翰之是盼着能与你亲近和睦的,若知道你为了这事儿掉眼泪,心里定要怨我了。”
太孙忙道:“王叔是为了我们兄弟着想,弟弟绝不会怨您的。”
“当然不是正经埋怨我,不过定要撒个娇,讨点好处去了。”燕王叹道,“从前在京里时,只觉得他小小年纪就怪老成的,乖巧是乖巧,可惜无趣了些,怪不得皇兄不大喜欢他。但他在我王府里住了几年,相处得久了,我才发现他其实也是个跳脱性子,从前是在宫里被规矩约束得狠了,私下不知有多叫人头疼呢。偏你婶娘喜欢他,若我有半句训斥的话,她就先挡在头里了,真叫人哭笑不得。”顿了顿,又补上一句:“从前怎么就没发觉他是这样的人呢?”
太孙的脸色有些难看。燕王离开东宫已经很多年了,记忆里只留下他所经历过的快乐回忆,反倒不知道在内院发生的一些不愉快的事,但太孙却是记得的。太子妃面上虽端庄慈爱,但私下待庶子却一向严厉,又时时提醒儿子,不要与弟弟在一处玩耍。太孙记得自己因为爱与弟弟亲近,不肯听母亲的话,背地里不知被教训了几回,弟弟更是被罚过无数次,轻则罚抄佛经,重则禁足和不许吃饭,偶尔也要挨几下戒尺。只因为掩盖得好,东宫外的人都一无所知。他小时候不懂得,如今记起来,却是冷汗漓漓。怪不得弟弟小时候与自己一处玩时,明明还是很爱闹爱笑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变得老实、呆板,长辈们吩咐什么,他就做什么,也不与自己亲近了,有一回,自己甚至还遇上张宫人嘱咐弟弟,不要在父亲面前出风头,无论背书还是写字,都要比着自己稍次一二等。
想到弟弟在那么小的年纪就要承受那些委屈,太孙隐隐为他心疼,更多的则是羞愧,因为他知道,弟弟所受到的委屈,大半是因自己母亲而来。方才燕王提到,父亲因为担心弟弟日后受宫里和宗人府的规矩所限,会生活佶倨,因此早早将手头的私产给了弟弟,可当时弟弟才十岁出头,即便得了那些产业,又能做什么?难不成是父亲察觉了母亲所为,知道日后母亲定会薄待弟弟,才会未雨绸缪吗?太孙一想通这一点,心里就更难受了。
因为难受,他便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胡四海瞧着,也跟着难受起来。他知道小主人的想法,可那都是太子妃的意思,况且当年小主人年纪尚幼,又未曾正式册立太孙,广安王只比小主人小几个月,自小聪明,又得太子欢心,太子妃有所忌惮也是有的,又不曾做得过分,谁家嫡母不是如此?至少比章家大奶奶强些,好歹还容得庶子出生长大了不是?至于太子那些私产,若太孙能顺利继承皇位,自是不会放在眼里,可如今,那些就是太子留下的全部遗产了呀!哪怕是一钱不值呢,好歹是个念想,都给了广安王,太孙殿下自然要伤心的,可他毕竟没说出口呀!
胡四海心里着急,忍不住上前一步要为小主人分辩几句,没想到燕王先开了口:“太孙殿下可是知道些什么?因此心里难受?”
太孙一愣,咬咬唇,仍旧没出声。他大可以随便找个借口扯开话题,可是不知怎的,就是开不了这个口。
燕王却早已猜到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必难过,无论如何,那总是你的亲人,待你的心意也是真的,只是手段不大好罢了。妇人总是这样,她们不能读书科举,整日关在家里,除了绣花缝纫,也没什么事可做,自然就会把心思放在这些勾心斗角的事情上。我实话与你说吧,别瞧你婶娘平日那般温柔娴雅,她同样有些小心思,我府里也有几个姬妾,都是上不了台面的,我也没心思多加理会,不过就是养着罢了,饶是如此,你婶娘平时还会吃个小醋,寻个名目折腾她们一下,幸好她们都不曾生养,否则就更热闹了。女人嘛,都是这样的,咱们男人心里有数就行了,若是你愿意呢,就纵容她给自己寻点乐子,只是有一点要记住……”
他肃正了神色:“你不能叫她拿捏住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谁是可以随她折腾的,谁是要好生护着的,你需得认清楚。对做母亲的人而言,妾侍与庶出的子女就是心里的一根刺,心狠些的也许时刻都打算把这根刺拔掉,但对于为人儿女者而言,需得记得那是同自己血脉相连的亲手足。若是那手足不懂规矩,那就叫他受些教训,也是为了他着想,但手足就是手足,万不能将亲人当成了仇人,只为了叫母亲高兴,便把自个儿手足给砍了!”
太孙浑身一震:“王叔!”
燕王又露出了亲切的微笑:“我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你就当我发牢骚吧。你是个明事理的孩子,我知道你断不会做那种蠢事。”
太孙眼圈一红,忽然向燕王跪下,后者忙扶住他:“这是怎么了?”
“王叔,我心里有愧……”太孙忍不住掉下泪来,“我总说与弟弟亲近和睦,其实……小时候常听母亲说弟弟会抢走我的位置,心里也曾生出怨意。又见父亲对弟弟那般疼爱,亲自教弟弟画画、弹琴、下棋,却严令我每日背书写字,我心里……”
“好了好了。”燕王柔声拍着他的肩,“什么大不了的事?小孩子嘛,总有不懂事的时候。不过你倒是误会皇兄了,他让你读书写字,是盼望你能成材,教你弟弟琴棋书画,却是希望他只要做个富贵闲人就好了。皇兄对你是很看重的,不然也不会疏远了翰之,又不让他象你一般读书用功?”
太孙哭得更厉害了:“我明白,我都明白。长大一些后,我就全明白了!因此我心里才对弟弟更加愧疚,他其实是个极聪明的人,甚至比我更聪明,却因我之故,只能荒废了自己的才干。可我却还时时忌惮猜疑他,甚至埋怨父亲,哪怕明知道父亲为我牺牲了弟弟,弟弟为我不惜冒险入京,也要怨父亲偏心,妒忌弟弟得了父亲留下来的遗产……”
燕王叹道:“这都是因为你受了你那位姨母的诱导,如今你知道错了,绝不再犯就是。”
太孙沉默地流着泪,他心知诱导自己的不仅仅是姨母,但他无法责怪那个人。
燕王还在安慰他:“你心里知道这些想法是不对的,就证明你是个有良知的人,那就足够了。其实这没什么,你还年轻,不必太过苛责自己。横竖翰之不知情,你也不要让他知道,省得他伤心。”接着又转头提醒胡四海:“你也不要泄露半个字,知道么?”胡四海连忙应下。
燕王又安抚太孙一番,最后道:“时候不早了,我还得去处理政务呢。你若有空,也过来瞧瞧吧。”
太孙低头抹去泪痕,哽咽着问:“王叔,建文帝下旨让您进京,若是不从,只怕他越发有理由为难您了,如今可怎么办呢?王叔这般镇定,可是有了应对之法?”
燕王笑道:“能有什么应对之法?我听说安南的战事又有了变故,这一时半会儿的,建文还腾不出手来对付我。我只说我病了,暂时不能动身就是。他若要派人来查看,我自会演一出戏给那人瞧。等到那查看的人回去,北边已经打完了蒙古,我这边该准备的也都准备好了,还怕他什么?”他拍拍太孙的手:“好了,我该走了,胡四海侍候你家殿下梳洗。”
燕王走了,太孙却久久不能平静,回想起今日燕王说过的话,还有过去在宫中的经历,母亲与姨母们的嘱咐与教导,他就忍不住全身发颤。胡四海有些担心地道:“殿下,您别难过了,广安王又不知道,燕王殿下也没怪您啊!”
“别说了……”太孙抬手捂住了自己流泪的双眼,“他们越是对我好,越是对我宽容,我就越是无地自容啊……”
燕王走出太孙所住的院子,长长地吁了口气,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等候在外的谋士走上前行了一礼,低声问:“殿下如何?”问的是太孙。
燕王只是一笑:“那还是个孩子呢,心软得很,品性倒是不错,实在是可惜了。”
那谋士笑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如今不是承平年间,性情软弱之人可是无法主持大局的。”
燕王只是一笑置之,正色问:“安南那边可有进一步的消息了?”
“已经示意章放假意投向冯兆东,并写信劝服章敬了。冯兆东贪功,虽还未全信,却已经有了几分意动了。我们安排在他身边的人也劝了不少话,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赢得冯兆东的全盘信任,将西南兵权夺下。”
燕王点点头:“让他们小心些,别叫冯兆东察觉到不对,但也不要拖得太久,还是要尽早将那帮逆臣拿下才好,留得久了,只怕容易生变。”
那谋士有些迟疑:“不过是几个漏网之鱼罢了,想要拿下,随时都能办到。但如今我们正需要利用安南局势牵制朝廷……”
燕王摆摆手:“袁先生,我明白你的用心,但那毕竟是我大明的将士,战事一天不结束,他们就一天身陷险境,况且大军在外,消耗也很大,当地百姓负担更重。我不能因为自己的一点私心,便叫百姓与将士受连累。”
那袁先生心下叹服,恭敬地应了,又道:“早些夺得西南兵权也好,到时候,即便朝廷要利用冯兆东对付我们北平,也是无用了。不过眼下还要看京里的广安王能否成功照计划进行了。王爷,您看……是不是再催一催广安王,让他加紧行事?”
燕王顿了顿:“他是个聪明的孩子,我相信他知道怎样做才是最好的,催一催没什么,但不必干涉太多。”他嘴角微微翘起,“那头狡猾的小狐狸,滑溜得很,我还有些庆幸,要算计的不是他呢。”
北平催促的信件没几天就到了朱翰之手上,他看着信上的字句,皱了皱眉头。
属下来报:“公子,人到了。”
朱翰之顿时振作了精神:“快请进来。”
从门外走进来两个人,身上穿着锦衣卫最低等小兵的制服,脸上隐有狼狈之色,看见朱翰之,对视了一眼,都没有吭声。
朱翰之微微一笑:“裴三爷,钟二爷,久仰大名了,你们愿意光临寒舍,我心中实在欢喜。”
第四十一章 裴钟
裴老三警惕地盯着朱翰之问:“你究竟是谁?叫人拿那些话来哄我们,到底意欲何为?!”
钟玉荣在旁一哂,瞪了同伴一眼,上前一步挡住他,满面堆笑地道:“公子勿怪,我这同僚是个粗人,不懂礼数,今日又受了那冯千户一顿气,才会在这里胡说八道呢。只是贵属虽说是公子有请,却未告知公子名号,不知我等该如何称呼?”裴老三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心想这与自己说的话意思有什么不同?不过是装模作样些罢了。
朱翰之笑了笑:“早听说裴三爷是率直之人,钟二爷则最是和气,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里的人都唤我张公子,二位也只管这般称呼我就好。”
裴老三眉头一挑,留意到朱翰之说的是“这里的人”唤他张公子,也就是说他未必真的是张公子,忍不住又问了:“你这不是真名吧?这般藏头露脸的,又是何必?你当我们真不知道你们的来路么?”
“哦?”朱翰之笑道,“不知我们是什么来路?”
钟玉荣给裴老三使了好几个眼色,无奈后者全都置之不理,径自开口道:“我们兄弟在这京城里做锦衣卫已做了一二十年,这京里三教九流不说全都熟悉,却也都心里有数。从前面那条里弄起,一直到后头左边那条小街,这方圆二里内的地全都是一个主人。我们虽不曾查到这位主人是谁,然而早年间,这里还不曾繁华起来时,第一个在这里买房置地的却是欧阳太傅他老人家。想来以他老人家一向的本事,万没有只在此地买三四个铺面的道理,只看这周围街区如今那般繁华,当中又有好几个铺子做的买卖是太傅门下几个管事最擅长的行当,就可知道这里的主人是哪一位了。”
朱翰之的笑容加深了几分:“这话只是裴三爷的猜测,我只能说您没有猜对。”
裴老三嘴角露出几分嘲讽,他对自己的能力很有信心,也认为这京城里不可能有他不知道的秘密势力,只当朱翰之是嘴硬,也不愿和他多说,便道:“随便公子怎么说,老裴只认死理。不过我瞧公子年纪不大,想必在太傅在世时还是个孩子呢,不曾露过面。如今你们主母有难处,几个惯常出面的人儿都在朝廷的大人们面前留了名号,办事很是不便,让公子这样的年轻后生出面,也是人之常情。你放心,我们都不是没眼色的人,当年太傅做了不少好事,咱们家里也曾受惠,过去只因身在公门,不得已才多有得罪之处,如今朝廷也没说什么了,我们自不会在外头瞎嚷嚷,何况以咱们兄弟如今的身份,即便想要告发,也没人肯信不是?”
朱翰之见他确实是误会了,也无意多加解释,只是笑笑:“我已经说了不是,随便你怎么想,横竖我是不会认的。”
事实上,这一带原本位于城郊,冷清得很,近一二十年才渐渐繁华起来,有了许多居民,也有了商铺、酒馆、茶楼、钱庄与集市,这其中确实有欧阳太傅的功劳,但他在这里只是拥有最繁华那条街的产业,而且还将其中两间铺面转赠给了悼仁太子。太子发觉此地日渐繁华,便索性将周边的荒地也一并买了,分散记在几个亲信名下,连同城外的两处田庄,都算作秘密私产,田庄种粮,店铺取租,只有少数几个铺面是由自己人经营的,大片平地上建起了宅院出租,收入虽不算很丰厚,细水长流下来,也很可观。
承兴十二年石头山之变,悼仁太子被杀,东宫大火,太孙兄弟相继出逃。太孙是不知道有这些产业在,朱翰之则担心自己势单力薄,万一那些产业的管事当中有一个生出异心,自己就性命难保了,因此宁可吃尽苦头徒步北上投奔燕王,也不愿与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人联系。后来安庆大长公主的势力遭到建文帝清算,许多产业都被充了公,这一片街区中属于他们的产业也不例外,赠给悼仁太子的两处铺面则因为在账面上是已经转了手的,勉强得以保全,却也经了官府的眼。万幸的是,其余产业并不曾暴露,那些管事之人也担心叫皇帝知道了他们的主人是谁会送命,全都闭口不言,以至于今日这些锦衣卫中人还以为这一片产业若真有主人,必定是昔日欧阳太傅门下,只是因为担心叫朝廷没入官中,才掩藏起来的。
朱翰之当然不会主动供出自己的真实身份,防人之心不可无,眼前这两位毕竟是锦衣卫,只是没想到对方居然对欧阳伦有好感,既然如此,人家都替他想得这么周到了,他当然不会辜负了人家的好意。
将此话题撇过,朱翰之直接进了正题:“实话说,两位的大名我在家里时就常听说过的,虽然不得见,但我心里却很是敬佩,奈何不是一路人。如今我大了,也出来帮长辈们办些琐事,忽然听闻两位犯了大过错,被一捋到底,不由大惊,想要打听详情,却再也打探不出来了,只是觉得有些不对。两位是去了德庆公干回来后,才被冯千户责罚的,但那一回你们不过是随行,主事的另有其人,若是二位犯了大错,那一位怎的不见受罚?前两日听说还立功高升了。我只当那人是位英雄,还特地去瞻仰了一番,不料却大失所望。那样的人怎配做两位的上锋?难不成两位是替他人受过?”
这话直接戳中了裴钟二人的心事,两人都变了脸色,裴老三面上那点得意完全消失不见了,换上的是忿忿不平:“张公子就不必提了,那小子不过是个草包,只是有个好姓氏,又有好亲戚帮衬,咱们鞍前马后地替他打点,他只知道寻欢作乐,好不容易把差事办完了,他又要横生枝节,惹出祸事来。回到京城,我们兄弟只当他定要受点教训的,不想那冯千户只是骂了他一顿,反把我二人给罚了,说是我们办事不周犯下的错。我们心里有再大的怨气,也耐不住人家位高权重,只得打破门牙和血吞罢了。”
钟玉荣在旁叹气,倒没说什么。
朱翰之眼中闪过一丝焦虑,他知道这两人之前是去了德庆,若说那冯兴桂惹了祸事,到底惹的是什么祸?他忙笑道:“兴许那位冯千户是恼恨二位不曾劝住那小子,让他惹下祸事来,不过这罚得确实太重了,既然能饶了那小子,可见那祸事并不要紧,你二位又不是他冯家的家奴,原是锦衣卫里的老资格了,冯千户怎能这般待你们呢?”
裴老三张口欲答,忽然顿了顿,看了朱翰之一眼,见他满脸关切,倒是一片诚挚,未必有别的用意,便迟疑了。钟玉荣与他相熟,也猜到他的心思,便道:“张公子,这些事原是我们锦衣卫内务,你打听来做什么?”
朱翰之苦笑,露出几分忧色:“你们是从德庆回来的,那个地儿对我们来说,也不是完全不相干。我是怕……你们那位上锋真个惹下大祸,害了什么人呢。”
裴钟二人立刻便想到,欧阳太傅昔日门下还有一个曹泽民被流放去了德庆,先前他们过去时,也远远地见过,便以为明白了朱翰之担忧的原因。裴老三道:“张公子,你不必担心,他不是在德庆惹的祸,是在东莞惹的,与你那位师兄不相干。”
朱翰之眉头一挑:“哦?东莞?那是在哪里?你们不是去了广东德庆么?怎的又去了这个……东莞?”
裴钟二人见他完全不知道东莞这个地名,觉得很正常,也没起疑心,钟玉荣便道:“这事儿京里没几个知道的,告诉公子也没什么。横竖这是他们冯家惹的祸,他们那般待我们兄弟,我们又何必替他们瞒着?”
裴老三点点头,道:“当初我们奉了冯千户之命南下德庆,原是冲着前南乡侯府章家一家子去的,那家的长子就是辽东都司的章敬章将军,张公子想必也知道。”见朱翰之点头,他又继续说:“章将军跟燕王府来往密切,章将军的二房就是燕王幕僚的女儿,朝廷早有担心他们二人有勾结,但章将军解释说只是亲戚间往来,章家又确实是皇亲,倒不好拿这点去处置他。后来我们锦衣卫又查出燕王妃娘家李氏一族与燕王府有勾结,图谋不轨,正巧他家船队在金山卫附近海面遇到风浪沉了船,而那船队是从广州出发的,出发前有两个人下了船往德庆去了,冯千户猜想他们很有可能是去寻章家人,便叫我们去德庆找章家查问。若是能查到章敬与燕王府勾结的证据最好,即便查不到,也要给他家寻个罪名拿捏在手里,好让章敬不敢再与朝廷做对。”
朱翰之听得心下暗惊,面上却不露:“这法子也太阴损了些,章将军是否与燕王有勾结,我不知道,但他常年驻守辽东,抵御蒙古人,却是有大功于朝廷的。章家当年有罪,叫先帝亲自下旨流放了,这几年章将军立了无数功劳,朝廷只让他代掌总兵之职,不升官也不奖赏,倒也罢了,连他家人都不肯放,本就叫人寒心,如今还要拿他家人威胁。这到底真是圣意,还是冯家人自作主张?”
裴老三冷笑:“既不是圣意,也不是冯家人自作主张,原是冯千户在自作主张呢!”
朱翰之眼中一亮:“这话怎么说?”
钟玉荣见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不再瞒他:“这些话原是冯千户私下嘱咐那冯兴桂的,我们兄弟二人压根儿不知情,以为只是去查章家与燕王府是否有私下来往而已。我们到了地方,查问了好几日,都不见章家有异状,他们这几年一直老老实实在流放地过清苦日子,除了有个亲戚时不时帮衬些,并没跟什么外地人往来。我们兄弟心想,那章将军对朝廷是有功还是有过,轮不到我们去管,但若冯千户只因看他章家不顺眼,要将人拉下马来,另换了他家的人去辽东,这却是不行的。要知道那里可是抵御蒙古的边境,冯家能有什么能人?前些年冯家老二在大同出了那么大的丑,至今还有人背地里笑话他。若是换了人去,挡不住蒙古人,叫咱们大明的百姓怎么办?朝里做官的私下勾心斗角,本是常事,但人家斗归斗,却不会拿大明江山开玩笑,因此我们兄弟便去劝冯兴桂,让他早些离了那里,只说章家不曾有异心便罢了,又拿京里几家勋贵被抄之事引他,叫他赶回京来争功。那冯兴桂起初被说动了,也愿意走,不曾想走到半道儿上,忽然说要转去东莞,他们说燕王妃的娘家李家与那被流放到东莞的李家曾是一族,后来才分了家的,那李家也是章敬的亲戚,说不定有些线索,硬是要去。”
这话却大出朱翰之意料之外:“这么说……他是冲那李家人去了?”
裴老三啐了一口:“你听他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他是冲人家儿子去的!那李家的儿子从前在京里也是一霸,听说曾甩过他一鞭子。那时他无权无势,只是靠着冯家才能过活,不敢得罪李家,如今得了势,又离得这样近,哪里肯放过?他直接找上门去,寻个借口打了那李云飞几十鞭子,几乎没把人打死,还是我们怕他惊动了当地卫所,死活拉了他走。他还不顺心,一脚将李云飞的老祖母给活活踢死了,又踩断了李云飞老子的腰骨,听说那老头当天晚上也断了气。”
朱翰之面上掩不住惊讶,但心里却觉得颇为快意:“这么说来,那李家竟都被他祸害了?!”
钟玉荣叹道:“李家一下死了两个人,只剩下孀母弱子,李云飞还有重伤在身,立时便惊动了东莞千户所。原来他家女儿给一个百户做妾,听说还挺得宠,听到消息几乎哭死过去。那百户不知我们来历,便带了兵来捉人。冯兴桂这时候才知道害怕了,当日冯千户就曾再三叮嘱,不叫他泄露了身份,但若他不摆出锦衣卫的架子,如何抵挡得住那些丘八?混乱之中,我们拼死护他周全,没想到那草包见我们暂时占了上风,居然昏了头,竟对那百户甩鞭子。也是那百户倒霉,那鞭子不曾打中他,却打中了他的马,马受惊将他摔下了地,不知怎的,居然把他摔死了!”
朱翰之张了张口,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事情可闹大了。”
“可不是闹大了么?!”裴老三愤愤地道,“若不是我兄弟二人当机立断,亮出身份,立时就会被砍了脑袋去。那草包不感激我们救了他性命便罢了,还怪我们违了冯千户的命令,一回到京城,就告了我们一状。我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冯千户,他面上应着,转头就将我们一捋到底,却不曾罚过那冯兴桂,这样的上司,我还是头一回见!”
朱翰之微微冷笑:“冯家还能出什么好人?”又问:“方才你们说此行是他自作主张,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四十二章 惊闻
那裴老三冷声道:“还会是怎么回事?冯家几个儿子,庶出的不算,嫡出的就有好几个,论理本当是老大最出挑的,老二弄砸了几次大事,也没人再看重他了,剩下的几个儿子不过平平,偏偏有个小儿子,就是咱们那位冯千户,心思最深,又从小儿聪明,最得父母宠爱,只因为年纪小,出仕晚了,远不如哥哥们位高权重,心里自然就不平了。说实话,他这点年纪能做到锦衣卫的实权千户,已经是托了他家的福,偏他还不满足,嫌指挥使大人碍他的事呢!”
钟玉荣也道:“我们跟在他身边时,冷眼瞧着,指挥使大人对他虽说挺器重的,但实际上很是忌惮,不许他拿着锦衣卫的权柄胡来,听说他为此还特地跟皇后娘娘告过状,只是不知为何,宫里竟不曾指责过指挥使大人,冯千户从此便更受拘束了。我还曾好几回见到冯家的人奉了他老子的命前来给他捎信,不知要他做什么事,每次他都觉得很是烦心,因为他一旦照着做了,必要叫指挥使大人骂一顿的,若不是有上命压着,光是他干的那些事,足够把他踢出锦衣卫去了。他大概也心里有数,如今不敢再那么嚣张了。上回我们随冯兴桂南下,也是他悄悄儿吩咐的,不曾经了上面人的眼。”
朱翰之听出几分意思:“这么说来……这位冯千户是同时受家人与锦衣卫两头的气呢?”
裴老三不屑地撇撇嘴:“他家里人要使唤他做事,也没什么奇怪的,要是不使唤,才是奇事呢。不过前些时候,因为冯家老大要带兵出征安南,特命他在锦衣卫里多费些心思收集与安南战事有关的消息,可那时候京城里正忙着审几家勋贵大臣呢,哪里腾得出手来?我们被一捋到底那一日,还听底下人议论说冯千户在家里被他老子训了一顿,因此整天脸色都难看得要死。”
朱翰之轻笑一声:“他在家如何,不与我们相干。谁叫他是小儿子呢?他要觉得不服气,只管问他娘去,要是他娘头一个就生下了他,如今风光的自然就是他了。”又问:“我听说冯兆东在安南遇到随德庆千户所将士出征的章家老二章放,颇为器重,这冯兆中却命你们对章家人不利,难不成也是为了跟他哥哥做对?”
裴老三想了想:“这点我不清楚,有许多话他只跟冯兴桂那草包说,不过有一回我们劝冯兴桂,别为了抢辽东都司那个位置,就对付章敬,万一蒙古人打来,可不是玩的,冯兴桂却说,这不过是提前做好准备罢了,横竖到了明年开春,蒙古人就不再是威胁了,到时候再对付章敬,正是时候呢。”
朱翰之心下一凛,不由得暗自警惕。
燕王早有意联络北方诸将,在今冬明春之际发动对蒙古的大战,争取一次打掉蒙古的元气,这个计划虽不是众人皆知,但北方各个势力都是心里有数的,只是不清楚具体时间。而他正好从燕王府处得知,开战的计划就在年前。由于担心建文帝有意与蒙古议和,若事先向他请求开战许可,会得不到允许,但错过战机,又太过可惜了,因此燕王与一众幕僚便制定了一个计划,利用朝廷惯例过年时要封衙的规矩,将请求开战的公文以普通文书的名义送入京中,按照承兴帝时期留下来的文书处理流程,这份公文应该会在过年封衙前刚刚抵达,然后就随同其他常例的请安奏折一起堆放到年后,等官府重新开衙了,才会继续送到建文帝面前。那时候,北方的战事已经打响了,加上燕王与北方诸将事先准备的蒙古人先开战的证据,建文帝想要阻拦也来不及了,或许捷报还会同时送到他面前呢。
照这个计划里的时间算下来,如果一切顺利,正好是开春后结束对蒙古的大战。冯兆中居然在几个月前就知道了这件事,到底是他猜出来的,还是北平燕王府中有他的耳目?
事关重大,朱翰之再也没心情追问李家与冯家的事了,径自对裴钟二人道:“你们二位受委屈了,这事儿我虽帮不上什么忙,但也不能看着两位继续受辱。”说罢命人送上一封信,递给他二人,“这是两封调令的抄本,二位看过心里有数就行了,只管回锦衣卫去,明日会有人将两位调离冯千户的手下。”
裴老三与钟玉荣都吃了一惊,他们感觉到朱翰之明明还有许多事要问他们,也打算略为合作一下的,没想到他忽然就拿出这东西要打发他们了。裴老三觉得有些不对,心下生疑,钟玉荣却拿过信打开一看,吃了一惊:“李千户?他不是……”
朱翰之笑笑:“李千户在锦衣卫中可能有些不大起眼,也不大受器重,跟着他,兴许没什么出头的机会,但两位都是有真本事的,眼下最要紧的是离了冯千户的辖制,而调到李千户手下,却没什么人会拦着。两位放心,我的人已经打点过了,李千户会照看好你们的。”
钟玉荣想想也好,这李千户虽不是什么前程远大的上司,但听说他为人还算公道,不会拦着底下人出头,调到他手下,至少不用再穿身上这身小兵的皮,明明是十几二十年的老资格了,还要受几个新人的窝囊气。他见裴老三还有些不满意,便拉了他一把,小声嘀咕几句,劝得裴老三也露出了喜色,两人谢过朱翰之,便齐齐告辞了。
他们一走,朱翰之立刻就叫了手下人来,将刚得到的消息迅速发回北平。那属下闻言也大惊失色,连忙应声去了,不一会儿回来报说已经将消息发出去了,接着欲言又止。
朱翰之皱了皱眉:“到底怎么了?”
那人吞吞吐吐地道:“绸缎庄的掌柜今早鬼鬼祟祟地离了住处,不知往何处去,公子早早吩咐我们派了人在几个掌柜家附近盯着,见状跟了上去,看见他往镇抚司衙门后街去了,担心会有问题,便将人截了下来,如今正捆了丢在后院里。”
朱翰之脸色一沉:“可问过他为何去那里了?他怎么说?”
“他说是去看一个朋友的。但那时候天才刚亮呢,哪有这时候去访友的?况且镇抚司是锦衣卫的地方,那里的衙门后街住的除了锦衣卫中人,还有谁?这小子从一开始就有些不情不愿的,听说了公子的身份,脸色立刻就变了。其他人虽有些犹豫,却不象他那般不老实。公子,您看是不是……”
朱翰之淡淡地道:“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又跟谁有所勾结,往日是否泄露了口风,看能不能做些补救。若是他不说,只管叫他开口,但别惊动了他家里,寻个理由安抚他家人,省得他们泄露了风声。”
“是!”那人深知小主人这话就是要动刑的意思了。
“若是他执迷不悔,就让他亲自去向我父亲请罪吧。记得把实情给每一位掌柜都说清楚。”
“……是。”
朱翰之心情不大好。那些人虽然是他父亲悼仁太子的亲信,但数年没有主人压制,他们明面上又都是富家翁,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有了异心。他如今带着燕王府的人手回来,谨慎地探查了好几日,确认没有异状才与这些人接触,但还是不敢大意,悄悄儿地命人监视他们的住所,没想到真有人起意背叛。那叛徒是图什么呢?只要他闭嘴,谁也不会知道他曾经为谁卖命,仍旧安安稳稳地做着富商,而他回来后,也不曾叫他们冒大风险,不过是让他们帮忙打听些消息罢了,却有人忘却了父亲当年的恩重如山,选择了背叛,真真是猪狗不如。
有人背叛,就更显得那些仍然忠于先帝与悼仁太子的人有多么可贵。
朱翰之忽然想到,冯兆中兴许对辽东军务早就有了觊觎之心,若真叫他拿捏住章家人,对燕王府、开国公府与章敬都会很不利,自己更是无法接受。他想了想,觉得还是要早做准备为佳。
远在德庆的明鸾对朱翰之的想法一无所知。她这几天已经将出行的行李准备好了,又让马贵悄悄儿帮着买了一条小船,并学习驾船的技巧,好以防万一。
章寂迟迟没有做出全家出逃的决定,他知道一家子有老有小,还大多是妇孺,一旦惊动了官府,是绝对跑不掉的。但全家跑不掉,不意味着个别人不能跑,况且还有广东都司那一位副使大人可以为援。因此章寂便将此重责大任交到了明鸾手上,让她带着文虎出走。
明鸾是陈家外孙,此次要借用陈家之力,自然少不了她,而文虎则是章家在德庆唯一的第三代男丁,若能逃脱,自然是逃脱的好。陈氏已经做好了准备,并在左邻右舍散发传言,等章寂一说开始,便推说文虎出花了,将他送到山上避痘。周姨娘留在山上小屋中做假象,明鸾借口上山照顾弟弟,趁着夜色带文虎出逃。
明鸾对这个计划有些怨言,因为家里其他人都还留在险境中,陈氏也无法脱身,但章寂坚持,谁也左右不了他的决定。陈氏没说什么,章敞却好几次想说话,扭捏半日,委婉地说:“三丫头还小呢,怎能叫她一个女孩儿带着文虎上路呢?”
章寂白了他一眼:“只怕三丫头比你还能干些呢,换了别人,邻居们立刻就发觉了。她是最适合的人选。”
章敞不死心,还想要再劝,这时,大门被人敲响了,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开门,官府办事!”
章敞顿时吓住了,章家上下也都面色转白。
第四十三章 绣鞋
官差还在门外大声叫门,门内众人俱在发呆。明鸾第一个反应过来,什么话也没说,随手抄起端坐在角落里描红的小堂弟文虎,捂住他的嘴就往屋后跑。
章寂房间里有个后窗,她利落地抱着文虎翻窗跳了出去,又反手关上窗,左右望望,没人看见。这里离篱笆墙只有两尺的距离,前些天她为了方便逃走,在这里的篱笆墙做了个暗门,只要伸手拉起搭扣就能推开,墙后面紧挨着山边的空地,长了几丛灌木,藏身是不成问题的,要跑上山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
前院里的章寂深吸一口气,心中对孙女的反应迅速很满意,回头吩咐三儿子:“去开门。”
章敞却迟迟不敢迈出脚去。万一那些官差是奉了朝廷之命来抓人的,他这一去不就主动送上门了么?他开始左望右望,犹豫着是不是也要象女儿那样翻后窗逃走,心里又埋怨她走得这样利索,却把父母丢下不顾。
章寂见儿子迟迟没有动作,脸色沉了沉。这时陈氏动了。她走到门边拉开门栓,还未开门,便闯进两个身穿官差服饰的男子来,面色都不大好:“怎的半天才来开门?没听见说是官府办事么?!”
章敞见他们如此凶恶,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躲到门后。本来一直在厨房的周姨娘吓得脸色苍白,僵直地站在厨房门边,玉翟也倚着房门害怕地看着外头。
陈氏到是很镇定,不卑不亢地道:“往日也曾有过官差上门,但无一不是照足了礼数行事的,今日听闻二位官爷敲门,倒不象是这个路数,家里担心是听错了,方才迟了开门。不知两位是哪处衙门的大人差遣前来?有何贵干?”
那两个官差闻言,方才记起这家虽是流放罪人,却也是章百户的家眷,便将脸上的蛮横之色略收敛几分,其中一人板着脸道:“我们是知州大人差来的,章百户太太失踪的案子,新近有了进展,为了查清楚真相,有几句话要问你们。”
这两人说话相当大声,明鸾在后墙下也能听得分明,知道不是来抓人的,暗暗松了口气,继而又撇了撇嘴。全德庆也就只有知州那边的人会对章家这般不客气了,无论是柳同知还是古通判,都很有礼貌,而知州一开始就跟柳同知不对付,又跟郭钊曹泽民他们臭味相投,自然看章家不顺眼了。不过他再看章家不顺眼,只要不是奉了上命来拿人的,就没立场这样对章家。两个官差,也敢对六品武官的家眷如此无礼,他们当自己是谁?!
听说不是来抓人的,章敞脸色好了许多,也有心思考虑这两个官差的态度问题了:“即便有话要问,也不当如此无礼,你们这是在审犯人呢?!我二哥可是堂堂百户,六品的武官,如今还在安南杀敌立功呢,便是你们知州大人见了,也要客气三分,谁许你们在此大呼小叫的?!”
两个官差对视一眼,都有些神色不豫,只是没有多说什么,只胡乱拱拱手就当是赔了礼。章敞不满,还要再教训他们,被章寂一个眼色止住了,后者淡淡地开口:“我二媳妇的案子有了什么进展?你们又要来问什么话?”
原来宫氏的案子在知州的有意拖延下,本来已经打算结案了的,柳同知那边虽然不大情愿,却因为近日接连在公务上出了岔子,底气不足,因此没怎么坚持,但不知何故,他家独生子柳璋却非常积极地跳出来插手案子的侦查工作,还声称一定要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外人只当他是气不过父亲受了委屈,也没把他一个半大少年当回事,只有知州有些不高兴,一边示意柳同知好生约束儿子,一边叫学官教训柳璋别多管闲事。没想到柳同知原来对此案的态度还不算坚决的,不知道是不是叫儿子劝动了,竟也强硬起来,而学官向来更亲近柳同知,便对知州的命令阳奉阴违,只轻描淡写地说了柳璋几句,根本就没有约束他。柳璋带着左四等几个同知衙门的精英衙役,甚至还得到了古通判两名手下的协助,居然真叫他发现了新的线索。
象牙山西边新建不到两年的瑶民寨子里,有个后生很是孝顺父母,他母亲病了,忽然间很想吃蘑菇炖鸡,那后生便趁着雨后清晨,天没亮就摸上山去采蘑菇。那一日正是宫氏失踪之后第三天,半夜才下过大雨,山上没人,连巡山的军户都避回家去了。那后生在山上林子间转悠时,无意中发现有人也上了山,便多看了几眼,只知道那人往山崖那边去了。因那山崖的方向是断头路,他还觉得奇怪,担心那人是走错了,便留在不远处的林子里等着,如果那人遇险,还可以过去救人,不过没多久就看见那人折返,鬼鬼祟祟地下了山。那后生也没多想,采完蘑菇后就回家了,也不曾对人提起此事。直到柳璋为了查找任何可疑的线索,命人在布村与象牙山周边开展地毯式搜索,才找到了这个后生。
左四是办案的老手了,直觉这人有些问题,便让那瑶族后生带路,领他们上山去见当日遇见那人的地点,发现那人去的山崖正是发现宫氏绣花鞋的地方,再带那后生去沈家辨认,便认出沈儒平就是他遇到的那个人。
这下之前官府所做出的宫氏是因意外失足而失踪的判定立刻就被推翻了。如果说沈儒平曾经在官差发现宫氏的绣花鞋之前去过那处山崖,那绣花鞋到底真是宫氏掉落的还是他放在那里的?甚至于进一步推断——他是如何拿到宫氏的绣花鞋的?难道他真的杀害了宫氏?左四立刻就带人将沈儒平拿下,送回衙门审问。而柳璋也因为坚持追查而发现了重大线索,为其父挽回了脸面。如今倒是知州大人很没面子,毕竟意外失足的说法是他主张的,之前也是他中止了案情的调查。他虽然懊恼,但还不至于失去理智,立刻就将案子接过来命手下人继续侦办,务必要在章放归来时给他一个交代。
知州衙门的两名官差今日前来章家问话,就是要确认宫氏那一日到底是不是穿着那对绣花鞋出门的?有没有可能中途换了另一双?又是否有人能在她失踪后拿到她的鞋子?
面对官差的提问,章家人还真有些烦恼。那日宫氏一大早就出了门,家里人哪里注意到她穿了哪双鞋?只知道崖边发现的那一只鞋确实是她的,而且正常人总不会穿一对鞋出门,同时又另带一对在身边吧?至于她失踪后,章家院子一直有人在,沈家人根本就不可能无声无息地潜入偷鞋。
最后还是周姨娘站出来说:“我们奶奶那一日确实穿了那双青缎子鞋面绣了菊花的鞋子出了门,随身也没带别的鞋子。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日是我侍候奶奶穿的鞋。”
那两个官差似乎有些不死心,翻来覆去地追问当日的情形以及那鞋子的模样,似乎想要证明周姨娘眼花了、记错了,又或是那鞋子的花样非常烂大街全德庆的大姑娘小媳妇人手一对。无奈周姨娘有些一根筋,在这个问题上非常坚持,那鞋子是她纳的底,玉翟描的样子,她绣的花,因为颜色配得不好看,一做好就被宫氏丢床底了,通共也没穿过几次,那天早上宫氏气冲冲急着出门,没留意就穿上了,她后来想起宫氏讨厌这双鞋时,还担心会被骂呢。官差问了好几回,见她不肯改口,脸色都很不好看。
章敞瞧出有几分不对,便冷笑道:“二位官爷似乎跟沈家有些交情啊,否则也不会如此尽心尽力地为他脱罪!以往不知道便罢了,知州大人说我二嫂是失足落崖,我们也就信了,如今既然证明了那落崖一说不过是沈儒平造出的假象,还用得着审么?赶紧叫沈儒平交代我二嫂的下落,若是人死了,也要将遗骸好生安葬,再叫凶手伏法才是!”
章家其他人也都板着脸盯着两个官差,他们对视一眼,讪讪地拱了拱手:“既如此,我们就回城复命了。府上原是苦主,升堂时不妨过来听一听。”
章敞暗暗松口气,正要应承,章寂却先他一步开口道:“也不必等升堂了,我们一家远在九市,并不清楚这案子查到什么地步了,趁着今日去问一问也好。”接着叫过玉翟:“是你母亲的案子,你扶我去。”回头交待儿子:“看好家,一会儿三丫头回来,叫她驾了马车去追我们。”
章敞吃惊地看着父亲扶住侄女出了门,有些不明白为何他不叫自己相陪,正发呆间,明鸾从后窗翻回来了,将文虎塞给了周姨娘,便对陈氏道:“我驾了车跟去瞧瞧,你们在家等消息吧。我会顺便去茂升元问问京里可有新消息来的。”
于是章敞又眼睁睁看着女儿套好车出门去了,想起方才的情形,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章寂带着两个孙女到了城里,先去了知州衙门。他们是苦主,知州心里再不甘愿,也要看在章放面上待他客气些,听得官差回话,知道这案子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了,只得自认晦气,命人将沈儒平正式收押,然后回过头满脸堆笑地跟章寂套交情,想要堵住章家人的嘴,省得章家人抓住他犯的错处不放。
章寂没心思跟他计较,只将责任往沈儒平身上推,那知州也就顺水推舟了,只是还有些不死心,又添了一句:“听说柳同知要与嫌犯沈儒平结交,让侄子娶沈儒平之女为妻,若是因此妨碍了案子的侦查,倒不大好了。这一回柳同知的公子也是年轻气盛,大概也没想到会查到自家姻亲头上吧?”
明鸾瞄了他一眼,心想这位知州自己不聪明,还以为别人也是傻瓜?柳同知早知道沈家有嫌疑,要是真有意庇护他家,就不会放任柳璋追查案情了。况且柳璋为何对这案子如此坚持?也许是为了给柳同知正名,但恐怕更多的是为了玉翟吧?明鸾偷偷看了玉翟一眼,后者面无表情,只是低眉顺目地静立在旁。
章寂没有接知州的话,只胡乱搪塞几句,骂了沈儒平一通,便告辞出来了,出门时,脸色很是难看。他低头看看玉翟,叹道:“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放心吧,有祖父在呢。”
玉翟眼圈一红,眼泪便冒出来了。沈儒平虽未招供,但案情至此已经相当清楚了,如果说之前她对宫氏的死活还抱有几分希望的话,如今这几分希望也都消失得差不多了。如果宫氏还健在,又怎会叫人拿走了贴身的绣鞋?
明鸾对此倒是早就有了心理准备,见状便轻轻拍着她的肩,小声安慰她,眼角却无意中瞥见上回见过的那位“曹四爷”站在大门一侧远远看着他们,这时一名官差出来与他说了两句话,便领着他进门去了,经过他们身边时,他脚下顿了一顿,目光在明鸾身上转了两转,又继续往门里去了。
明鸾猜想他大概是来见知州的,眯了眯眼,小声骂了句“狼狈为奸”,并不曾停留,便要陪祖父与堂姐去茂升元。谁知到了半路上,章寂又说要去柳家向柳璋道谢,而玉翟也想去纸扎铺瞧瞧,能不能买些祭奠之物烧给宫氏。此时天色已晚,若是去了柳家和纸扎铺,再去茂升元,恐怕赶不上在天黑前回家,于是三人商量后便决定兵分两路:章寂带玉翟去柳家道谢,明鸾一个人去纸扎铺和茂升元——无他,两个孙女相比起来,还是明鸾更有胆量、也更习惯独自在外行走。
明鸾与祖父、堂姐告了别,风风火火地冲到纸扎铺去,将香烛纸品各买了几样,便又冲去茂升元了。马贵刚好在店里,他说京城最近并不见有什么动静,朝廷原本还要气势汹汹地向燕王问罪的,但燕王却告病,说得了伤寒,不能出门,皇帝除了派太医北上去瞧燕王的病情外,啥都没做,反倒是冯家这边,闹出了冯国丈不知何故责骂了一向疼爱的小儿子的传言,又有两家宗室因为与冯家结怨而受到打压,宗室纷纷进宫向皇帝抱怨,皇帝勒令始作佣者冯兆南向两位宗室赔罪道歉,继而皇后因此忧心病倒,二皇子在床前侍疾,孝行大受好评,大皇子却因为在侍疾过程中表现得不够诚心而受到朝野质疑……等等等等。
明鸾听着只觉得京城里一片乱七八糟,不过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建文帝跟冯家又有矛盾了。她心里还巴不得建文帝更头疼些,最好忙到没空为难燕王。
一个小伙计敲响了静室的门,马贵起身去开门问是怎么回事,却回头一脸古怪地看向明鸾。明鸾不解:“怎么了?”
“华荣记的人送了帖子过来,要请你去说话。”
明鸾想起今日在知州衙门前遇见曹四,冷笑一声:“去就去,我怕他怎的?”果真去了。
“曹四爷”在后院的小花园里招待了她,倒了茶,也不多废话,直接开门见山:“姑娘最近好象在准备行囊,采买了不少东西啊,这是打算去哪儿?”
第四十四章 上路
明鸾心下一冷,抬眼盯住“曹四爷”,对方只是轻描淡写地笑笑:“姑娘别误会,我们家做生意,一向是不仅限于一个行当的,也许明面上的店铺就只有那几家,但别的铺子我们也会参上一股,平日的经营不管,只在月末年终瞧瞧账本。近日我几次瞧见姑娘在城里出现,底下伙计们也说你经常出入几家卖土布、药材、米面的铺子,若说是日用采买,这次数也未免太多了些,而且你还特地要了结实耐磨不起眼的衣料,又打了偏小的新被褥,药材也做成方便携带的大小,更巧的是,茂升元新入手了一艘小船,装了可以住人的乌篷,显然不是用于载货的,接着你又去了铁匠铺子,买的是新柴刀,还是两把……”
明鸾冷笑一声:“我还真不知道原来有人这么关心我们家还有我们家的亲戚平时都在做什么呢!”
“曹四爷”面上仍是那一脸温煦的微笑:“章姑娘别误会,我也就是顺口问一句。前两日,京城总号有信来,提到一些事……我是担心姑娘的家人心里着急,会做出傻事来,又见姑娘连日采买物品,便让人去那几家铺子里问了一问。放心,没别人知道。”
明鸾斜睨他一眼,看了看小花园的入口处。可惜了,园门外有四个人把守,而离开这华荣记的后院,又要经过前堂,那里有不少伙计呢,想要把眼前这人打晕也好,灭口也好,都不实际,只能跟他虚与委蛇了。
于是她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外公家的商号虽然时不时捎些消息来,但跟你们不能比。你们在京城是有靠山的,消息也比我外公家灵通。听你这口风,似乎京城发生了什么大事,还是与我们家有关的,能不能请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曹四爷”有些意外:“你不知道。”
明鸾冲他眨了眨一双无比纯洁无辜的双眼:“不知道,是什么事啊?”
“曹四爷”迟疑了,顿了顿才问:“若你不知情,那你为何要采买那些东西?”
明鸾露出狡黠的笑容:“是我先问你的,你告诉我,我再告诉你,如何?”
“曹四爷”笑了笑,淡淡地道:“其实也没什么好瞒的,这件事许多人都知道,若茂升元德庆分号还未得到消息,想必是在路上耽误了,用不了几日你们就知道了。”
“你管他们知不知道呢,既然没什么好瞒的,现在告诉我不行么?”
“好吧。”“曹四爷”把事情坦白说了出来,也就是朝廷追究燕王罪责,当中提到了章敬与开国公府,罪名很重,但目前似乎还未有向章常两家问罪的动作。说完了,他又道:“朝廷不过是要问罪燕王,其余人等倒在其次。如今令伯父驻守辽东,有大功于朝廷,又是抵挡蒙古人南侵的重要将领,除非有明证指控他谋逆,否则是不会受到波及的。姑娘的家人不必惊慌,有令伯父在一日,姑娘一家也会平安无事。”
明鸾早知此事,但还是故意露出几分惊惶之色,好取信于“曹四爷”,演完了戏,才拍着心口道:“多谢四爷相告了。我回到家一定把事情告诉祖父、父亲,请他们安心,就算听到什么坏消息,也别胡思乱想。”
“曹四爷”笑着点点头,又问:“那你可以告诉我了吧?为什么要采买出远门用的物件?”
明鸾见他已经认定自己有意出逃,便索性混淆视线:“好吧,我就老实告诉你,你可别胡乱说出去!是这么回事,上回安南前线征粮,我外祖家的茂升元就献了一批粮食,德庆这里有,广州那里也有,很是得了官府的好评,这事儿你知道吧?你们商号也有献粮,还比我们多呢。”
“曹四爷”点了点头,皱眉问:“难不成你们这回又打算献粮了?秋粮还未下来呢,你们便是有个大商号可以倚仗,又能拿出多少粮食?”他们华荣记就已经是强弩之末,只勉强凑齐了五万石。
明鸾道:“不是这样的。上回我们在德庆的分号也献了粮,因此得了柳同知的默许,让我父亲有了再次参加童生试的资格。我们一家人都很欢喜。但没想到后来知州大人说不行,事情就有了变化。现在又出了我二伯娘的案子,知州大人失了脸面,更不待见我们了,柳同知又不好再为我们说情,因此我父亲辛苦温习了这么久,居然做白工了,心里就有些不服气。”
“曹四爷”有些明白了:“你们想靠献粮之功,为令尊再谋一次机会?”
“哪有这么容易?茂升元又不是章家的产业。”明鸾重重叹了口气,“而且因为我们家的缘故,我外祖一家人这几年受了连累,日子也不好过。上回总号在广州献了大批粮食,得了广东指挥使司几位大人的好评,听说外祖家因此受惠,已经有了起色。这回大军又要征粮,我外祖家正打算再接再厉,争取再立一功呢。这种时候,怎么可能还要分心来顾及德庆这头?毕竟今时不同往日,我二伯父已经升了百户,就算没有功劳,我们一家子在德庆已经可以立足,不用担心会被人欺负了,外祖家自然要先紧着自家族人的利益啦。”
“曹四爷”笑了笑:“这也是人之常情。”
“确实是人之常情。”明鸾并不在意稍稍抹黑一下自家便宜老爹,“只是我父亲数月苦读就这么泡汤了,他心里不大好受,就希望能劝一劝总号那边。若是有余力,多少均些粮食过来,哪怕只有两三万石也好啊,他也就有了底气去求知州和柳同知两位大人了。但是分号那边不肯带话,父亲担心只是写信去的话,延误时日不说,功效也不大。原本他是打算亲自去一趟的,可咱们家的情况,你也知道,是不可能离开德庆的,他在卫所也有职司,更是脱不开身……”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意味深长地看了“曹四爷”一眼。
“曹四爷”非常配合地自我脑补一番,替她接上了后面的话:“所以让你悄悄儿跑一趟,好说服你外祖家均一批粮食到德庆来?这主意倒也罢了,你去比令尊去强些,毕竟你是陈家外孙女儿,虽说年纪还小,但我到此地后也曾听说过姑娘的威名,想必这点路途不在话下,更何况茂升元也会派人沿路陪伴姑娘的。”
明鸾满意地笑了笑,道:“这事儿说起来也是违规的,要是叫人知道了,定没有我们家好果子吃。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现在官府正为征粮的事烦恼呢,要是知州大人和柳同知知道我是为粮食去的,只怕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就怕知州大人心里有怨气,放我去了,等我带了粮食回来,就回过头跟我算账,那我不是很亏吗?所以还是瞒着人的好。曹四爷,我瞧你人也不坏,想必不会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吧?”
“曹四爷”没有回答,只是问:“你打算几时起程?”
明鸾怔了怔,暗道一声不好。她不清楚征粮之事的进展,如果在这日程上漏馅了,岂不是糟糕?心念电转间,忽然有了主意:“原本是打算这两天就动身的,但现在二伯娘的案子有了新进展,恐怕一时半会儿都脱不了身,因此还说不准。”
“曹四爷”叹道:“知州大人已经打算三日后起押第一批五万石粮食,这一批,你们是赶不上了。那五十万石原是分派给广东各地的,德庆能交上五万石,已经说得过去了,当然若是能再锦上添花,自然更好,但却不是必须。即便你能说服外祖家的伙计均出两三万石粮食,知州大人也未必会领情。”
明鸾扁了扁嘴:“既然三日后起押第一批,那就一定有第二批了?”她才不信那个知州会满足于不功不过的成绩,他正等着要再压柳同知一头呢。
“曹四爷”笑笑,也不再瞒她:“第二批还未有下文,若你们能出一把力,知州大人自然会领情。”
明鸾忙笑道:“那就行了,不知这第二批是否已经定下了起程的日子?你告诉我,我好赶在那之前回来。”
“大概要到下个月了吧,那时候秋粮也下来了。”
“我明白了。”明鸾满脸都是笑,“多谢曹四爷相告,那我赶紧回家告诉家人这个消息。”说着便要起身走人。
“且慢。”
明鸾脚下一顿,回过头来,脸上的笑容有些僵:“什么事?”
“曹四爷”微微一笑:“章姑娘,我们商号后日清早有船去广州,若你不嫌弃,不妨与我等同行?彼此也有个照应。”
明鸾眨了眨眼:“不必麻烦了吧?茂升元已经替我们备好船了,多谢你的好意。”再次转身打算闪人。
“那么……”
明鸾又是一僵。
“曹四爷”站起身,踱到她面前淡淡地道:“若是结果不尽如人意,姑娘还请放宽心,毕竟令外祖家也有力所不及之事。令尊即便能参加科举,成为秀才,姑娘一家也不会过得比如今更好了。”
明鸾瞥了他一眼:“多谢提醒了。这种事自然是尽人事听天命的,我只要尽我所能去做了,也就无愧于心了。”
“这话说得好。”“曹四爷”展颜一笑,倒显得比平日更俊朗了几分,“上回在路上见到姑娘,攀谈几句,就觉得姑娘是个难得的豁达性子,与别家女儿大不相同,今日再见,更叫人惊叹了。”
明鸾皮笑肉不笑地道:“谬赞了。若没什么事,我就先……”
“且不慢走。”“曹四爷”伸手拦了一拦,“有些事想要与姑娘商量。”
明鸾的脸微微拉长了半分:“什么事?天色不早了,我祖父还在等我呢。”
“放心,只占用姑娘一点时间,马上就好。”“曹四爷”拍了拍手,便有个婆子抱了一个一尺来高的麻布袋过来放下,很快又退了出去。“曹四爷”打开袋子,露出里头的物事,居然是马铃薯,不过是连着茎叶根的。
明鸾正疑惑他拿这东西来做什么,便听得他道:“这是上回在路边见过的那几种海外奇花其中之一,应该是叫马铃薯,又叫土豆。我在自家庄子上试种了一些,这是其中一袋收获。看它的形状,若是用来做粮食,应该是食用茎块的吧?”
明鸾点点头:“这是当然了,这东西应该产量挺高的,可以当主食吃,不过要注意搭配其他食物。”
“曹四爷”目露疑惑之色:“我也听说此物产量应该不低,但不知何故,庄子里的人精耕细作,却只是收获平平?姑娘是否知道其中决窍?”
明鸾立刻警醒过来,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这怎么可能呢?我不懂,只是听说过这是一种高产的作物,别的就不知道了。”
“是么?”“曹四爷”笑了笑,“真奇怪,从认识姑娘那一天开始,姑娘说话的方式就让我觉得耳熟,我有位长辈也是这般说话的。”
明鸾自然知道他那位长辈是谁,但也因此更加疑惑:如果说这个人只是曹泽民的堂兄弟却不是欧阳伦门下,又怎会见过欧阳伦呢?果然这人还是他们一伙的吧?便哂道:“这种搭讪方式只适用于初次见面的人,曹四爷不觉得对我一个小女孩说这种话很奇怪吗?”说完又用一种看变态的目光睨着他。
“曹四爷”愣了愣,很快就明白过来了,顿时哭笑不得。他叹了口气,道:“章姑娘,你不知道,此物乃是我一位长辈极力要寻找的东西,只可惜找到的时候,那位长辈已经去世了。无人知道该如何种植它,如何让它成为高产的粮食,造福百姓。既然姑娘听说过它的事,不知能不能为此出一分力?”
明鸾虽然很有兴趣在古代种一下马铃薯,却无意跟安庆大长公主手下的人多接触,便道:“我一个小孩子,什么都不懂,能出得什么力?曹四爷一定能找到更好的种田能手去侍弄它的。天色不早了,我真的要走了。”
“曹四爷”上前一步:“姑娘连试一试也不愿意么?若能种植成功,也可造福我大明百姓啊!”
明鸾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曹四爷这么爱护百姓啊,以前真是误会你们了。不过这种事不是我该做的吧?我也做不来。”
“曹四爷”怔了怔,苦笑道:“姑娘想必是在记恨我们师兄弟?其实……当年的事……”
明鸾摆摆手,露出嘲讽的神色:“当年的事我不想知道,反正知道了也不可能改变我们家如今的情形。你若真有空,不如多花些时间精力在种马铃薯上头吧,如果真的能造福百姓,流芳百世,也能给你那位长辈添加光彩。至于我们家,从来就没打算跟你们交好,这里头可有人命在呢。你要是真有心,不如先帮忙说服你们支持的那位知州大人,别总在我二伯娘的案子上做手脚,损人不利己!”说罢甩袖就走。
“曹四爷”愣在原地,微微皱起了眉头。随从自园门外走进来,看了看地上的马铃薯,轻声问:“郭四爷,她不答应就算了,您又何必与她一般见识?料想她一个小丫头,也不可能真知道如何侍弄这等新粮。”
“曹四爷”——也就是郭四爷郭钊叹了口气:“我不是烦心这个,原也没指望她真能答应,只不过是想探探她的口风,省得章家人做出什么傻事来罢了。没想到却引出她这一番话来。”他转身问随从:“前些日子二哥病重,我也没心情留意外头的事,究竟是怎么了?章敞不是已经得了科举资格么?怎的如今又说没有了?章放老婆又出了什么事?那个知州是不是又犯糊涂了?”
明鸾气冲冲地回到茂升元,没等多久,章寂与玉翟也都回来了,脸色都有些不大好看。明鸾有心问问他们是怎么了,但章寂与马贵说了一会儿话后,便一摆手:“回家!”明鸾只得套好马车上路。
路上,她将今日在华荣记的经历细细说了一遍,对章寂道:“祖父,那曹四爷说的是真的吗?朝廷真不会对大伯父下手?”
章寂板着脸道:“不可心存侥幸,朝廷不对你大伯父下手,不代表不会抓我们回去做人质,逼你大伯父屈从。那曹四只是说,如果你大伯父不是谋逆,就不会有事,可事实上……”他瞥了玉翟一眼,才继续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当年悼仁太子不就是这么死的么?”
明鸾点点头:“您说得有理。我们还是要继续准备行囊,不过今天有了这一出,那曹四知道我要离开德庆去广州的事,倒要小心穿帮了。”
章寂不知道什么叫穿帮,但也大致明白她的意思,道:“事不宜迟,今日回去就给你二伯娘做一场祈福法事,做完了就让虎哥儿生病吧。最迟明日,你们姐弟俩就给我上路。”
明鸾犹豫地问:“我就这样走吗?我……我不放心你们……”
“没事。”章寂淡淡地道,“今日在柳家与柳同知谈了几句,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有什么祸事。你此去也不是为了逃难,原是为求援去的。若能得指挥使司出手,将我等调去安全之地,与你大伯父、舅公们联络也方便许多,要出逃也更便宜。”
明鸾想了想,勉强应了,暗暗告诉自己要快些把事情办好,这样也不必成天提心吊胆的。
回到家,天色已经黑了。陈氏早已备好了晚饭,章敞却不知去了何处。章寂也不理会,只命开饭,陈氏与周姨娘立刻忙活起来。
玉翟回房换衣裳,明鸾跟了上去,拉了她一把,悄声问:“你今天是怎么了?在柳家可见着他了?你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呀?是不是有人给你气受了?”
玉翟眼圈一红,道:“不要在我面前提他!他家不是好人!”扭头就要走。
明鸾一把将她拉住:“你把话说清楚了,他家怎么不是好人了?二伯娘的案子,若不是柳公子执意追查,能有新线索吗?能把沈儒平抓住吗?柳同知待咱们家也算不薄了,他怎么就成了坏人?!”
玉翟脸一红,自知失言,却还在嘴硬:“他家固然对我有恩,可他们不该纵容那个柳玦!你可知道柳家的侄儿做了什么?他居然跑到祖父与我面前来说,沈儒平必是冤枉的,沈家世代书香,不会做出这种事来,叫我们饶了他。真真笑话!他以为他是谁?柳家让这种人跑到我们面前撒野,还能是好人不成?!”
“啊?”明鸾睁大了眼,没想到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傻瓜,“那柳同知父子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柳大人只是赔了礼,说他侄儿不懂事,叫我们别与他一般见识,将人赶出去就完了。至于柳公子……”玉翟咬了咬唇,“他追查母亲的案子,原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将沈儒平丢进牢里,好坏了他堂兄要娶沈昭容的打算罢了。我就当是自己瞎了眼,从未认识过他,你以后休要再提他了,若再胡说,我就翻脸了!”这回是真的摔手走了。
明鸾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想到她近日接连受了打击,现在宫氏也十有八九是真的死了,也不与她计较,只是小声嘀咕:“你今天说得爽快,以后可别后悔。你当我爱管闲事呀?!”
当晚明鸾便收拾了些简便行李,待为宫氏祈福的法事做完后,周姨娘故意当着前来看热闹的村民的面嚷嚷:“虎哥儿怎么了?是着凉了么?”然后不等别人细看,便一把抱起正跪在地上的儿子跑回房间,接着章家人先后进屋看了看,又请了镇上那位大夫来。
那大夫本就医术不甚高明,见文虎脸色苍白,手脚冰凉,身上还有汗水,便说:“是着凉了。”只开了张方子就走了。章家人也不在意,过了大半个时辰,便找个借口让一个村民进屋,瞧见文虎身上长出了“红点点”,于是不到两刻钟,全村的人都知道文虎出花了。
于是,在全村人的监督下,明鸾跟着周姨娘护送文虎上山养病,到了清早,却背着小堂弟从小路下山,踏上了前往广州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