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议论
且不提沈昭容如何备嫁,文龙元凤兄妹俩心里受了委屈,在母亲跟前不敢露出分毫,又考虑到袁氏正安胎,不好烦了她,便往本家来诉苦。
章寂听了他们说的话,只是生气,直拿拐杖用力点地:“你们就不该给她银子首饰!你们母亲从岭南回来时,是净身入的府,哪里有什么体己?这点东西还不是她中饱私囊得来的?便是有皇上赏赐的东西,也没几件能给那沈丫头的,你们母亲要将体己给人,也该给你们兄妹才是!哪怕是便宜了身边服侍的丫头呢,也不能叫外人得了去!若是你们母亲悄悄儿行事便罢了,偏又叫你们知道了,你们不说把东西截下来,居然还倒贴些去,真真蠢死了!”
元凤委屈地直哭,文龙便解释道:“母亲平日深怨我与妹妹不孝,哪里愿意将体己给我们?那些财物也不都是从府里得的,倒有不少是她在杭州时,底下人孝敬她的,父亲没心思占她这点便宜,也不许喜姨娘生事,因此母亲才攒下些体己。不过人家也不过是白孝敬罢了,无论母亲说多少话,父亲都不答应,还明令底下人不许听从呢,因此也没人敢照母亲的吩咐行事。外头人知道她是个不管事的,也就不再送财物来了。我与妹妹出自富贵乡,父亲平日虽管得严些,但二娘待我们兄妹极好,零huā尽够,我们从不曾愁过银子,也看不上那点子财物。母亲既要给沈姑娘,就由得她给了也罢。”
元凤哽咽着点头:“可不是么?沈丫头自小便是个固执的人,若她拿不到东西,日日在府后等着,外人看了不象,皇上知道了。更要生气,没得节外生枝。倒不如huā点银子打发了她,只当是打发上门来打秋风的穷亲戚得了。母亲那点首饰,算上银子,也不过是千把两。再添几幅尺头。也是有限的,再说。这大头也不是我们出,原是外头的人孝敬的。我们家里,光是我一个。每年里光是做衣裳打首饰。就不止千两了。平日里族人们有难处,上门来求助,二娘与我随手打发的,也有几百两。这点算什么?她要嫁入国公府去,若只拿这些做嫁妆。我倒要瞧瞧她是不是好意思见人!”
明鸾听得暗暗撇嘴,皮笑肉不笑地道:“我倒不知道大伯家里这样富贵,当初还未搬回来前,我们几房人都在你们家住着,大伯还总是说家道艰难,求祖父把公中的产业都交给他打理,好贴补家计呢!原来只姐姐一人,一年用在衣服首饰上就要上千两,怪道家道艰难呢。我如今家常还穿着岭南时做的衣裳,实在是比不得大姐姐。”
元凤脸一红,知道自己伤心之下说错了话,把父亲的底给漏了,不由得讪讪地,小声拉着明鸾的手道:“你别生气,我也知道那样做不好,可那是我父亲,我又能如何呢?”
明鸾意外地看了看她,又去瞧坐在对面的文龙,见他也是涨红了脸,满面羞愧,不由得好笑。章敬与沈氏这样一对父母,居然能生出这么一对老实天真的儿女来,还真是叫人意外。
章寂见几个孙儿说话已涉及长子的丑事,忙咳了一声,扯开话题道:“你们那个二娘袁氏,倒也不是个蠢人,没叫这点子钱财糊了眼,知道了秘事,还愿意告诉你们,让你们自己拿主意处置那些财物。”
元凤忙道:“二娘待哥哥与我一向极好的。她生于书香门第,本不是那等眼皮子浅的人。虽然母亲行事,总叫人……”她顿了顿,叹口气,又继续说道“连我这个亲生女儿见了,脸上都臊得慌,但二娘从不说什么,只是怜惜哥哥与我,反而常常在我们面前说母亲的好话。母亲不明白她的苦心,还总是骂她,我心里实在难受得紧。”
文龙也叹道:“正是这话。比如昨日这件事,若不是二娘警醒,诓沈家丫头说了实话,又从母亲处探得了她的心意,这些财物自然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到了沈丫头手里。我倒是不在乎银子,只是母亲送出去的首饰里头,还有祖母的物件,怎能叫沈丫头得了去?本来二娘截下财物,完全可以将事情瞒了,两边糊弄过去,也不告诉我们,她就能独得这些东西,可她却向我们兄妹开诚布公,可见其为人真诚。”
明鸾心道这可未必,如果安国侯府富贵至极,连元凤这个未出阁的小姐,一年里做衣裳打首饰,都能huā上千两白银,袁氏作为当家人,手里能掌握的银子肯定更多!她根本看不上那点东西,反而借这件事,彻底收买了文龙元凤兄妹的心,还顺便离间了人家母子之情,多划算!傻子才会贪那点金银财物呢!
不过袁氏下了几年水磨功夫,文龙元凤对她早已信服,明鸾知道自己就算说出来,他们也不会相信的,也就不多这个嘴了。
明鸾对上祖父章寂的眼,祖孙俩默默交换了一个眼色,很有默契地垂下了眼帘。
明鸾又另起了话头:“大姐姐方才说,沈昭容下月初就要嫁进石家了?怎么这样赶?姑祖母大年初一那日病倒了,如今还起不来床呢,这么赶着办婚事,难道是打算冲喜?石家人对这门亲事也太执着了,沈昭容居然也愿意?”
元凤哂道:“她有什么不愿意的?她几个姑姑,除了今上之母做了太子妃,别人还没能攀上国公府呢!她已越过了两个姑娘,还有什么不愿意的?从前她总妄想能有更大的富贵,如今既然事情不成,自然要退一步的。以她如今的名声,还是个出族的女儿,便是冲喜媳妇,也抬举她了!”
文龙望向章寂:“祖父,我瞧石家姑祖父的意思,是定要做这门亲了,也不顾姑祖母反对。如今姑祖母病得这样,只怕沈丫头真成了她孙媳妇,她老人家反而病得更重呢!”
章寂闷声道:“她男人儿女俱要结这门亲。我有什么法子?如今全家上下都只瞒着她一个,打算等新媳妇过了门,再缓缓禀告。我知道了他家人打着这主意,昨儿还跟你姑祖父说,就怕新媳妇才进门。就能气死了太婆婆!趁如今他家忙着办喜事。不如趁势将白事的家什伙儿也都置办好了,也省得到时候忙乱!你姑祖父听了。也只是干笑,该干什么仍干什么。我都气得不行,回来就把他家送来的喜帖撕了。到了那一日。我断不会过去观礼,你们也不许过去吃喜酒!”
文龙哑然,元凤有些迟疑:“好歹是姑祖母娶孙媳妇,若是外头人知道了……”
明鸾笑道:“外人能不知道我们章家与沈家是闹翻了的?石家明知道这一点。还要娶咱们的仇人做媳妇,也怪不得我们了。更何况。我们不过是碍着姑祖母罢了,可石家人如今为了攀这门亲,连姑祖母的性命都不顾了,我们还跟他们客气什么?!大姐姐,趁早儿离这些肮脏事远些,省得日后沈昭容顺着竿子爬上来,不认你做娘家的表姐,反认你做婆家的表妹了!”
元凤脸色白了一白,便郑重点了头:“孙女儿谨遵祖父吩咐。”文龙看她一眼,也跟着说了。章寂这才缓了语气:“正是要这样才好。”
祖孙四人又聊了一会儿家常,章寂乏了,要歇个中觉,文龙便吿辞出去,说要去瞧两个弟弟的功课如何了,明鸾便带了元凤往自己院中来。
元凤进屋坐了,见屋里颇为冷清,不过是有两个丫头侍候茶水罢了,正房那头也是静悄悄的,便压低声音问明鸾:“我听说三婶与四婶都病了,这是怎么回事?四婶倒也罢了,她本就身子不好,三婶却一向强健的,怎么也病倒了呢?可是正月里累着了?”
明鸾听她这么一说,就添了心事,笑了笑道:“我也觉得是累着了,其实并没什么大病,就是不耐烦出门,也不耐烦见人。原本只是不肯出去见亲戚,如今连家里的人也不愿意见了。我觉得她这样不是办法,还想过两日请了舅舅舅母到家里来吃饭。母亲却不肯,说舅舅舅母正月里一定忙得很,别扰了他们的正事。我就奇怪了,正月里衙门又不办差,舅舅在京里也没几家亲友,正是空闲的时候,能忙到哪里去?”
元凤想了想,叹道:“我看三婶这是心病,如今外头的议论我也听说过些,三婶本就心细,想不开也是有的。”
明鸾嗤之以鼻:“那些人也太闲得慌了,见议论没有品行的沈昭容议论久了,没了新鲜感,就把我们家也拖下水了,赶明儿他们闹出点事来,我也要到处宣扬去,叫他们尝尝这个滋味才好!”
原来大年初一那日,明鸾与陈氏在宫中与沈昭容冲突了一场,沈昭容名声扫地是不用说的了,偏又有一起子好事的人,议论着议论着,就转而议起传闻中其他人来。除了明鸾母女俩,连在场的几家夫人小姐也有人拿了来说事,有说夫人品行好不好,是仁厚恤下还是刻薄待人的,也有说哪家小姐美貌,哪家小姐跟别家小郎有首尾的,但议论得最多的,却还是陈氏与明鸾母女两个。
那些人觉得明鸾性情太过激烈了些,说话行事也不饶人,不是仁厚知礼的闺阁正统做派,又是在乡下流放了这么多年,荒废了教养的,据说连喝茶与端坐的规矩都没学会练熟呢,相貌也平平,个子虽高,却嫌太硬朗了些,少了几分温柔。跟沈昭容拌嘴的时候,一言不合就动手了。那沈昭容虽人品不堪,礼数倒还周全,在人家一向是温柔娴雅的,被她推攘揉搓了一番,都不成人形了,可见其力大无比,生性凶残……
因皇帝与皇后透露了。风,已定了要将章明鸾许给怀安侯的,无论世人是否知道怀安侯与皇帝的〖真〗实关系,都清楚那是个宗室子弟,还与皇帝甚为相厚,他们便开始为这门亲事惋惜不已。尤其是门第不错又有女儿的人家,只觉得皇上瞎了眼,怎么给亲近的同族兄弟寻了这么个夜叉做老婆?京中多的是娴雅美貌的好女儿呢!
明鸾对此一概当没听见,要是怕人议论的,她当年在德庆时也不会出面做那么多事了。嘴长在别人脸上,别人说什么,她是控制不了的,就算做得再完美,处处都叫人挑不出错来,还有人会觉得这样太假呢!她何必为了别人的两片嘴皮子,就让自己过得不痛快?
但她不在乎别人议论自己,却恼恨别人议论陈氏。
本来章寂前几天已经上书,为亡故的三子请辞官位,想着好歹把那妄冒诰命的闲话给压下去,但皇帝却无论如何也不答应,说他在德庆落难时,章敞也曾助他不少,对他有恩情,如今章敞虽死了,但不能因人死就忘了恩典,总要为亡者的后人着想才是。对于有人议论陈氏妄冒的事,他也说,陈氏并非有了诰命才得以进宫的,原是他与皇后想见亲家长辈,才特地请了她进宫,那诰命服饰是为了她进宫方便,才让人送到南乡侯府去的,至于封的官职,原本就只是给章敞一人,旨意里完全没提其妻如何。外人不知内情,才会胡乱说嘴,当不得真。
章寂无奈,只得无功而返,回到家里,陈氏反而跪着向他哭诉,说三老爷生前一直盼着能光耀门楣,如今皇上有恩赏,怎能因她一人,就让三老爷遗愿落空呢?再三请章寂打消了请辞的念头。那天她回了自己房间后,就称起病来。
明鸾心里也清楚她这是心病,劝了无数回,见她还是那样,也无计可施。陈氏以前就很在意物议,这种事总要她自己想开才好。
元凤便劝明鸾:“不如跟三婶说一说吧,都是因为三叔去得突然,三婶未能重回章家,才引出了后头这些事。倒不如请祖父出面,跟族长好好说说,仍旧把三婶记回族谱中就好。三婶名正言顺地仍旧做章家媳妇,日后要过继嗣子养活,也方便多了。不然你将来出了嫁,娘家没个亲兄弟扶持,三弟五弟又小,总不是办法。”
明鸾皱皱眉,不置可否,又问元凤:“今天过来,是不是仍旧吃了晚饭再走?”元凤道:“母亲正病着,家里又只有二娘看家,我怎能放心?一会儿就回去的,不过哥哥倒是可以留下来多陪陪祖父。”
这时细竹面色古怪地走了进来,弯腰在明鸾耳旁道:“后门有人传信给我哥哥,让哥哥转交给姑娘您,说是急事,眼下正在后门等回话呢!”
明鸾一挑眉,想着难道是朱翰之来信了?眼中倒露出了几分喜色。细竹却又摇摇头:“不是北边来的。”
明鸾心中大奇,便接过她手里的信,见它厚厚一叠,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拆开来将最上头的一张纸打开看了,脸色顿时一变。
那张纸上只有一句话:请姑娘高抬贵手,大恩不敢忘,必有回报。署名是曹泽民。
第七十六章 密信
明鸾心中惊异,但也马上想到这是石家长孙身边那个仆人的事引发的,只是她以为在背后指使的是郭钊,却没想到居然会是曹泽民托人捎了这封信来。
前些天章寂去探望妹妹时,已经跟临国公提过那仆人的事了。他还没怎么着,临国公自己倒吓得出了一身冷汗。新皇登基后,安庆大长公主并不曾挪地儿,仍旧在山上庵堂里清修呢。皇帝心里其实对这位长辈是颇为怨恨的,虽然她也是叫人哄骗了,但只因一点谣言,就不顾亡夫与悼仁太子多年的师生情谊,做出这种赶尽杀绝的事来,可见其心狠!不过想到欧阳太傅生前对悼仁太子一向关怀,而他无儿无女,最牵挂的也不过是这个元配妻子,皇帝念及太傅情份,就没对安庆大长公主下杀手,只是仍命她在山上清修,看守的官兵换了一批,但依然看得严实,也不许她下山去,倒是没禁了人去瞧她。
不过皇帝上位后不曾赦免了欧阳太傅门下众生,因此流放的仍旧在流放,坐牢的仍旧在坐牢,丢官的仍旧无官,被打压的仍旧被打压,谁也不敢光明正大地去瞧她,她的日子过得并不比先前强多少,不过是几个公主府的旧仆每十天半月给她捎些衣物吃食罢了。
安庆大长公主手下这一拨欧阳门下学生,有不少都参与了当年那一场政变,至今翻不得身,朝中上下都有些忌讳。临国公石家本就是建文旧臣,正恐身上不够干净,叫人挑剔呢,哪里还禁得住再来个与安庆大长公主门下勾结不清的罪名?要是被看他们不顺眼的御史知道了,滔天的大祸即刻来临,等不到他家娶了皇帝的表妹,就已经要倒霉了。
于是临国公慌里慌张地,也不敢声张,胡乱找了个借口,只说那仆人打坏了一件要紧东西,打了一顿,赶出去了。他家长孙不知内情,还以为是这仆人一心为他出谋划策,引得祖父忌惮,才会受了这场罪,苦求祖父半天不得后,心一硬,就不再提起。
明鸾从祖父处知道了此事的后续发展,还以为事情已经了结,没想到今日却收到了曹泽民的信。只是人都赶走了,他还写信来求什么?莫非还有后文?想来郭钊那帮人只要没有安庆大长公主管着,都还有点脑子,莫非他们在石家安插了不止一人?!
明鸾暗暗心惊,又看信封内的其他几页纸,瞧那上头还写了些什么。谁知不看还好,这一看,她又出了一身冷汗。
那几页纸并不是信,却是几张记录单子。头一张里写着沈昭容哪一天出门去了哪里,先是在安国侯府得了财物,具体是些什么物件,有多少数量,等等,都有清单列出;后来她又叫何人往何处典当了些粗制的银饰,换得多少银两,然后拿去收买了住在哪条街哪间房子里的哪个流氓地痞,命他叫人在城中散播章明鸾母女二人的流言。流言的内容包括陈氏在未嫁时便与江千户有什么来往,出嫁后在夫家又因何事惹得丈夫猜忌其不贞,流放到岭南后,靠着江千户得了多少好处(这部分多是杜撰),又在去年燕王起兵前与其夫因何事生了口角,然后主动求和离,是在和离后,燕王起兵消息传来,章老侯爷才提出让她带走孙儿之事,后来因事不能成行,今上派人去接章家人时,她原已跟章家人分离了,后来又被娘家陈氏族人送回京城,与章家人会合,然后就一直以章三未亡人自居,住进了南乡侯府,其娘家兄弟又凭章家的关系得了官职,等等。
除此之外,又有章明鸾之父章敞,为人如何不堪大用,在燕王起兵消息传到岭南后,贪生怕死私自出逃,不慎坠亡,绝非被冯家爪牙所害。
还有章明鸾,原与怀安侯在岭南时就有首尾,日日与其在山中私会,或携手出游,有许多不合规矩之事,等等。
明鸾看得心头有火,章敞死亡的原因与陈氏在婆家曾受到过的猜忌,不用说一定是沈氏泄露出去的,只是不知道沈氏如何知道前者,后者倒罢了,当年那事儿,说不定就有沈氏的推波助澜。陈氏在章家失势,宫氏又不成器,还有谁能威胁到沈氏在章家的地位?不过她也太下作了,这些子虚乌有的事,也是随便跟娘家侄女说的?
恼怒之余,明鸾也忍不住心惊,这信里头列得明明白白的,有不少都是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曹泽民郭钊等人是如何打听出来的?还有沈昭容,怎会知道京城里哪里有替人做这种肮脏事的流氓地痞?
她皱着眉头再看另一张纸,这里头说的却是另一桩事。宫里皇帝与皇后的亲信太监胡四海,在上两个月里乔装改扮,掩人耳目,连续走访了十二位城中有名气的医者,问的都是男子生育上的疾病,据其中几位医者所言,胡四海提供的患者症状,可知他在子嗣上已经极为艰难了,便是真能生下儿女,只怕也不是长寿之相。当中又有一位老大夫,医术十分高明,专擅男科,他根据那求医者所言,又推断出患者年未弱冠,是因出生时身体就弱,少年时又过了几年苦日子,失于调理,损伤了根基,再服用了虎狼药,才患上此病的,要想调理好,少说也得花上二三十年,好生静养了,还有三成病愈的机会。
明鸾看得倒抽一口冷气,忍不住站起身来。这种秘事中的秘事,郭钊与曹泽民他们又是怎么知道的?!就算是胡四海行事不密,能从十二位名医处打听到这些隐私,也很不简单了。更可怕的是,他们打听这些是要做什么?!
明鸾拿着几页信纸苦苦思索,那边厢,元凤已生出了好奇之心:“这是谁写来的信?出了什么事么?妹妹怎么一惊一乍的?”说着便站起身来,似乎打算走到她身边。
明鸾猛地醒过神来,迅速将信收好袖了,扯了扯嘴角:“没什么,是……”顿了顿,“是我舅舅写来的信。”
元凤却仿佛理解了一般:“是陈五爷听说了外头的流言么?他一定很担心三婶吧?唉,那些好事之人也太无聊了些。”
明鸾勉强笑笑,断然道:“大姐姐,我还有事要忙,就不陪你了。你早些回去吧,改日得了闲再来。”
元凤一怔,迟疑地点点头:“也好,说来我也该回去了。母亲今天还没喝药呢,若我不再三催着求着,又亲口试药,她再不肯喝的。”
明鸾听到沈氏之名,眉头一皱,便冷笑道:“大姐姐,或许你不乐意听我这么说,但我还是要劝你。虽然你孝顺母亲,但也别太纵容了她。她从前在杭州养病还好,没事打搅,她得了心静,反而对身体有好处,可如今她挣命似地赶回京城,还不曾安顿下呢,就闹得你和大哥哥人仰马翻的,又舍财,又伤心,什么时候能消停?若你们又出了空子,叫她出得门去,或是找人闹事,或是进宫见驾,天知道她又会闯下什么祸来?若真引得皇上做下错事,世人骂的还是你们!你是好不容易得了称心如意的婚姻,到底还未进门呢,大哥哥却连亲事的影子都不见,到时候你们承受了恶果不说,还要连累我们,以及大伯父。大姐姐难道就为了孝顺母亲,把祖父、父亲,还有家中上上下下所有人的名声都不顾了?!”
元凤听得面色青白,颤声道:“我怎敢如此?哥哥与我都再三吩咐了门房,不许放母亲出去的,二娘也嘱咐过家下人等了。只是那到底是我亲生母亲,若她要硬闯,难道我还能打晕了她不成?”
明鸾冷笑:“你不想打晕她,就别让她有机会出屋子!这方面你二娘比较有心得,你只管去请教她好了。大姐姐,不是我心狠,不敬长辈,你不知道她都干了些什么!我娘跟她做了十几年妯娌,从来都只有说她好话的,哪怕是她做了坏事,又露了马脚,我娘见她有难处,还是不忍心,时时照应她。在岭南时,她病得床都起不来,她娘家人通没搭理,吃饭洗漱,都是我娘侍候她的,可她都跟沈家人编排我娘些什么?!明明知道我娘连村子都没出,还要造谣说她去了城里跟人私会!还好我们全家都看见娘没出门,不然我娘跳进西江都洗不清了!她这根本就是人品有问题!”
元凤惊得瞪大了眼:“这事儿我却从不曾听人说起!”
明鸾嗤笑道:“这种事太多了,谁耐烦一件一件地说?反正她平时的言行都能证明了。何况你和大哥哥又是她生的,祖父不好给你们没脸,也不让我们在你面前说起。但你也要多提防点她才是。我们家不曾害过她,她却是打定了主意要往死里虐我们的!你不知道,她曾私下跟死了的杜氏抱怨,说她千方百计谋得了我们家的亲事,又顺利嫁进来做了当家少奶奶,拉扯着娘家妹子做了太子妃,又生了太孙,正是该全家人飞黄腾达的时候,若不是我们章家不给力,在朝中帮不了太子的忙,她的富贵又怎会跑了?若不是嫁进了章家,她随便寻个有前程的进士嫁了,也能稳稳当当享一辈子的福,不会受这几年的苦楚。你听听,这是人说的话吗?!”
元凤脸色更苍白了,眼圈立时变红:“母亲……她怎能这样说?!”
明鸾摆摆手:“你想想她平时的态度,就知道我这话不假了。这是她私下跟杜氏说的,我因为正好在她屋子外头浇地,就听见了,悄悄儿告诉了祖父,祖父就不乐意管她死活了。只是想起从前大伯父对她一片痴心,你和大哥哥又都是孝顺的,怕你们知道了心里难受,不许我告诉人。但我想着,大姐姐是真心为我母女二人着想的,若我不让你们知道这里头的底细,你们糊里糊涂地再吃了她的亏,那岂不是我害了你们?你若不信,只细想想,大伯父是她结发十多年的夫婿,你和大哥哥又是她亲生的儿女,她对你们如何?对沈家人如何?!”
元凤摇晃着转身想走,一脸的不敢置信。明鸾还不罢休,又追上两步继续道:“她为了娘家亲人,夫家都不顾了,娘家妹妹和亲外甥的性命也不顾了,眼里只有一个‘沈’字,你觉得她是真心为皇上着想么?不过是借他为沈家谋权谋利罢了。你瞧她如今的架势,只一心要送侄女入宫为妃,哪里肯听皇上的真心话?只因皇上冷静了些,不曾听她的,怕是她连皇上都恼了。我知道你们家心里有数,不怕皇上恼,但若皇上真的恼了你们家,你们又能派上什么用场呢?将来的日子只怕还不如在辽东那几年呢!”
元凤红着眼圈回头看她,眼一眨就掉下泪来:“好妹妹,我知道你说这番话,是为了我和哥哥好,也为了我父亲好。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放心吧,我会小心谨慎,不让母亲有机会闯祸的。”
明鸾道:“你若真能拦住她才好,只是往日也没少拦,终究不中用,只能多注意罢了。”
元凤惨笑一下,转身离去了,连文龙那儿都不曾打声招呼。明鸾看着她的背影,抿了抿嘴,冷笑了下。
沈氏既然造陈氏的谣,那她就让沈氏也尝尝被人造谣的滋味!
不过她再捏了捏袖中的信,也不敢迟疑,便立时往章寂处来。
章寂看过那几张信纸,神色凝重,抬头问明鸾:“你有什么想法?”
明鸾道:“从前欧阳太傅在时,就是出了名的富贵,名下产业无数,也开了不少铺子。我想,若换了是我,未必会将所有产业都摆在明面上,也许就有不少是不为人所知的,这些产业还可以充当耳目,替主人家打探消息。建文帝上台后,虽然一再打压欧阳太傅的门生,又抄了他的产业,但郭钊可以随心所欲地跑到广州去做海运生意,又打点银子救他师兄,捐献军粮,可见他们的家底还很厚。他们要是真的动用起这些人脉来,未必就没有机会打听到别家的秘事。”
章寂沉默片刻,才道:“沈昭容的事,我们要及早防范。我听说过那种痞子,专门替人花钱消灾的,不过他们是办事办老了的,都不是蠢人,定会事先打听好了,确认不会引火上身,方才动手。凭咱们家的门第,他们真要宣扬那种坏你一房名声的事,必会慎重考虑,几百两银子都未必能叫他们动心。想来沈昭容不过是要出一口气罢了,哪里有那么多银子去收买人?我这就让老张去找那人,把他的嘴堵了,再将他们一伙都送出京去,省得有后患。过后给应天府衙打声招呼就完了。那种人,官府门儿清,断不会多事的。”
明鸾想想,也觉得有理:“这样也好,我虽不在乎外头的流言,但母亲却最看重的,五舅舅他们处境也尴尬。再说,父亲死都死了,还叫人这般编排,我们家还有什么脸面?”
章寂点点头,又取出那张写了胡四海诡异行径的纸来,看了又看,终究叹了口气,将纸仔细收起:“这件事你烂在肚子里,别叫旁人知道。”
明鸾点点头,她当然知道事情的轻重,又问:“曹泽民派的人还在后门等回音呢,我们要怎样回复他?”
章寂沉吟片刻,便道:“也不知道他们要图谋些什么,若只是小事,于大局无碍,我们也就不必管了,毕竟他们给我们捎来这两个消息,也算是个大人情。但若他们要做那大逆不道之事,我宁可舍了亲儿子亲孙女的名声,也不能叫他们得逞!”
明鸾抿了抿嘴,也不多说,出门来找细竹:“你去后门对那人说,他们的诚意我们是看见了,只是不知道他们求的是什么?如果太过分,这点诚意可是不够的。”
细竹领命去了,不一会儿回转,道:“那人说,他们不过是求个安身立命罢了,也不是要图谋些什么,只是替人奔走。还说,姑娘跟他们也不是全无干系。”又递上一张纸来。
明鸾打开纸看了,里头却是朱翰之这一个月来在北平城里的活动,诸如哪一日到了哪里游玩赏景,哪一日去买了什么地方的田地,哪一日找了什么匠人修房子,哪一日到燕王府去看书,又与王府中的清客商议了什么事,等等,最后还提到,他们有一位师弟,如今就在燕王在北平的王府书房里侍候,多次参与那种商议,燕王也知道他的来历,云云。
明鸾立刻就领会了信中的意思,心下一惊,忙将纸袖了,掩下异色,走回正房中对章寂道:“他们说,只是求个安身立命之所。好象是安庆大长公主联系上他们了,因想起从前跟冯皇后姐妹二人交好,知道冯氏的亲骨肉在石家处境不妙,就让他们派个人去照应一下。他们说,今上既没有追究的意思,他们也没了上进之心,打算安分过几年,看看皇上什么时候大赦天下,就想法子求了恩典,把大长公主接回去奉养,了此残生。”
章寂叹了口气:“既如此,就饶了他们吧,今上断不可能放了安庆,就叫他们受一辈子煎熬,才对得起悼仁太子呢!”
明鸾笑了笑,手却紧紧地捏住了袖袋,强自将心中的一分不安按捺下去。
第七十七章 慰母
陈氏听明鸾说起沈昭容收买地痞散布谣言之事,呆呆地看了她半晌,方才幽幽叹了一声:“我早说过不该做受那诰命的,你只说不打紧,如今果然惹下祸事来了。论理,沈家姑娘虽是个心思不正又狠辣的,也是因为你在宫中半点脸面都没给她留的缘故。”
明鸾冷笑:“她难道就给我们留脸面了?原是她误会了我,就算她当着众人的面说我的坏话,我也不在乎,可她不该编排你!她既然先做了初一,怎么就怨我做十五呢?!母亲你也太圣母了,从前我没骂她,难道她就对我好过?如今是她心术不正,要寻我们的晦气,你不怪她混账就是了,怎么反而怨我?!”
陈氏抿抿嘴,低头沉默片刻才道:“一开始我就不该接了那诰命冠服,也不该在大年初一随众命妇一道进宫朝贺去。我本是个白身,虽说你父亲得了官职,可我已不是他的妻子了。”
明鸾有些烦躁:“这事儿又不是你愿意的!皇帝下旨追封父亲时,又没跟咱们家打过招呼,他明明知道你跟父亲早和离了的,但下旨召我们入宫朝贺时,也没说什么,还直接把诰命冠服送了过来,你还能怎么样?不进宫,那就是违抗圣旨!不穿那衣裳,就是没把皇帝放在眼里!如果当时就辞了官,祖父又要怪我们泼皇帝冷水了。你前儿还求祖父别去请辞呢,怎么今天倒忘了?!”
陈氏红了眼圈:“三老爷能得到皇上的恩赏,这是三老爷的造化,原也是他该得的。可我……我却不该接受……”
明鸾直接打断了她的话:“你怎么不该接受了?你对章家的功劳大着呢!皇帝能活着回来坐龙椅,也少不了陈家的助力,就算得个五品的诰命又能怎的?!况且你现在不是辞了吗?!这事儿你要翻来覆去念叨多少遍才满意?!我方才说的话,你就没听进耳朵里是不是?!我都说了,外头那些骂你的流言,原都是有心人弄出来的,你本身没有错!如今证据都在这里了,你还只是哭,真真气死我了!”说罢重重往旁边椅上一坐,犹自生着闷气。
陈氏含泪低头想了想,方才轻轻走到她身边,伸手想安抚一下女儿,却又不敢,只得收回手来,面带愧色地道:“终究是母亲连累了你。若我当初行事再谨慎些,也不会叫人说嘴。虽说皇上与皇后不曾说什么,你的婚事料想无碍,但终究免不了叫人说闲话。”
明鸾猛地抬头瞪她,想想也觉得委屈了,眼圈一红,便起身朝外头冲了出去。
陈氏如今总是担心她与朱翰之的婚事,可她在意的是这个吗?她是为了要安慰母亲,才把沈昭容在背地里做手脚的事说出来的,没想到反而引出陈氏这番话,她心里真是郁闷死了!偏偏眼下朱翰之又不在京城,她想找个人说说心里的委屈,发泄发泄,都没处找人去!
还有曹泽民派来那人送进来的第三张纸,上头说的事实在叫人心惊。看来当年她在西江边说的话,曹泽民与郭钊师兄弟俩真的听进去了,只是他们没有公开支持燕王反正的行动,反而在暗中帮燕王做些密谍之事。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就不怕燕王成就大事后,灭了他们的口?
不过这帮人跟她也没什么关系,就算被灭了口,那也是他们自找的,她才不会多管呢!
只是……这件事却不好让章寂知道,他如今虽清楚燕王有意于皇位,而今上无论是执政还是延绵皇室的能力都不足,为了国家与百姓着想,显然燕王更适合坐在龙椅上。只是燕王乃是太祖皇帝之孙,承兴帝之侄,章寂却与承兴帝更亲近,情感上更希望是承兴帝的子孙做皇帝,也更名正言顺些。要比血缘远近,有的是更适合的皇位继承人,燕王早排到十几二十多号开外去了。对于章寂来说,理智上明白是一回事,感情上要接受又是另一回事了。他目前还处于摇摆状态,要是被他知道,燕王跟曾经参与残害悼仁太子的坏蛋勾结起来要对皇帝不利,十有八九要翻脸的!而朱翰之居然参与其中,他说不定又会想太多,她这门亲事就要起变故了。
明鸾在那一瞬间就立刻决定要瞒下这件事。其实,老爷子现在已经不管朝上的事了,他是否知情,又有什么区别呢?就算告诉了皇帝,皇帝也对燕王无可奈何,他还是靠着燕王撑腰才能坐上龙椅的呢,知道了,也不过是让燕王提前行动,结果是一样的,可章家上下就要难过了。
明鸾承认自己有私心,但不认为自己就真错了,如果将来祖父怪罪,她一定诚心诚意向他道歉。
她满心烦闷地回到自己房间中,萱草早就等急了,一见了她忙迎上来:“姑娘怎么这时候才回来?方才王嬷嬷和葛嬷嬷叫人来问好几回了,说是昨儿议定的那几桩事,姑娘多早晚才拿定主意,吩咐下去呢?眼看着就要到十五了,该采办的不早早采办妥当,到时候就来不及了!”
明鸾心里更烦了。如今这南乡侯府里,陈氏有心病不愿管事,怕招来下人非议;林氏因除夕夜劳累了,后来到常家又吹了冷风,身上也有些不自在,因此告病;全家上下就只有明鸾一个人撑着,幸好她先前跟着陈氏学了几个月的本领,又有老张与几位老嬷嬷帮衬着,才勉强把府中事务料理妥当了,到底有些吃力。眼下她又正心烦,哪里还提得起精神来?
不过没有精神,她也要硬撑着,听闻几位嬷嬷催促,她也只有叹了口气,将事情一一吩咐下去。
转眼时间又到了正月十三,眼看着就要到元宵佳节了,南乡侯府里只有三房还守着孝,老爷子与留在府中的二房及四房诸人倒是可以庆贺一番的,因此明鸾早早就让人备下了彩灯、花卉、果酒、糕饼、灯谜等物,在花园里布置好了,就预备着十五那日祖父与林氏、虎哥儿鹏哥儿他们赏玩。那天晚上,她与陈氏母女二人会留在自家院中过节,不过是吃点茶果,说笑一番就完了。
明鸾正想借这个机会,再好生劝慰陈氏一番,还特地请示了祖父章寂,又在院中上房摆了一桌宴席,把堂舅陈五爷夫妻请了过来,让他们与陈氏聚一聚。
陈氏见了兄嫂,眼圈立时就红了,还没来得及见礼,只说了“五哥五嫂”四个字,那眼泪就刷地下来了。
陈宏夫妻在京里住着,早就听说过外头的流言,哪里不知道她是为什么而委屈?心里也难过得不行,忙劝住了她。陈宏之妻言氏还上前拿帕子替她拭泪,缓声道:“不过是几句无缘无故的话,但凡是明理的人,都知道信不过,妹妹又何必放在心上?你瞧鸾姐儿担心得人都瘦了一圈,还再三请了我们过来劝你。有这么个孝顺的好闺女,你怎么忍心叫她日日为你担忧呢?”
陈氏哽咽道:“我知道她是个好孩子,因此心里更难过。她没做错什么,都是我连累了她……”
“胡说!”陈宏斥道,“鸾姐儿都跟我们说了,原是你那妯娌胡言乱语,跟她娘家侄女儿说了许多荒唐话,她那侄女也不是个好的,自己行事不正,叫人拿了现形,却硬要往你们头上泼脏水,借此泄愤。你做得再好,也防不住别人算计,何必把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陈氏默默垂泪不语。明鸾便道:“祖父已经让张爷爷出面,找那个地痞问清楚了,沈昭容确实是收买了他们散布谣言,不过他也不傻,见我们家知道是他干的,立刻就招了供,还写了份供词,打上手印,拿出沈昭容给他的财物做证。只要我们愿意,随时都能把东西送衙门里去,看不把沈昭容告个屁滚……咳,告个落花流水!如今那人乖乖听我们安排,已经去了城外的庄子,叫咱们家的人看守着呢。祖父都安排好了,现在外头虽然还有些传言,但都是老生常谈,过不了两天就没人提起了。母亲却总说自己当初做错了,连累了我。我就不知道她哪里做错了!”
陈宏皱皱眉,问陈氏:“莫非妹妹是后悔当初不该跟章三爷和离么?但你要知道,以那时的情形,你们和离是最正确的,你又不知道后来会发生这么多事,更不知道他会不幸身亡,离了他才能保住陈家。若你如今后悔,那是后悔不该为陈家舍了章三爷?!”
陈氏顿时哭出声来:“五哥说这话岂不是要戳我的心么?我怎会后悔当日之事?我只是心里难受,不为别的,就因为沈家姑娘要寻我的不是,反而连累了五哥的声名,陈家上下为我之故,受了几年苦,如今总算苦尽甘来,还不曾得到半点好处呢,反而又再次被我连累,五哥叫我心里如何过意得去?!”
陈宏闻言叹了口气:“我还道你是为了什么呢?若是为了这个,却是不必了。说我借章家的势出人头地?可我又做了什么?我本就是正经科举出身,进士功名,又做了多年的学官,资历够深了,不过是因仕途不顺,在家赋闲几年,如今再出仕,也只是比当初升了一级,哪个敢挑我的不是?我们部里的人听说了流言,还道如今人心败坏,连事实如何都不曾打听清楚,就敢胡乱编排人了,老尚书还特地安抚过我,让我别把那些人的话放在心上呢。我在部中兢兢业业,人人都看在眼里的,谁会因几句流言,就错认了我的为人?妹妹很不必为我担忧。”
言氏也附和道:“正是,妹妹不必在意外头人的混话。家中也只有你五哥一人在京中为官,其他人大都在广东做着辅官,这还是那年你们家帮着安排的呢。族中年轻子弟们,都打算今年恩科时再搏个功名,名正言顺地入仕,从不曾指望靠着好亲戚出人头地!我们家的家教如何,妹妹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你何必理会外头人怎么说?”
陈氏听了兄嫂这番话,心里才好过了些,哽咽道:“终究是因我之故,一再连累了父母族人,若再有什么变故,我便是死了,也无脸去见你们!”言氏忙又劝了一番好话。
明鸾见陈氏的气色好了些,也暗暗放下了心,忙笑道:“今日是元宵佳节,我请五舅舅五舅母过来,是要请你们一道开心的,结果母亲只顾着跟舅舅舅母哭,真是好不晦气!快坐下来吃茶吃点心吧!今日的月色也好,咱们好好赏一赏?”
陈宏笑了:“你这丫头倒有兴致,好,就依你,咱们别只顾着哭了,快好生坐下庆佳节吧。你们虽要守孝,吃不得酒,但果品倒是可以多尝些。”
言氏笑着拉了陈氏在桌边坐下,又道:“方才我进来时,看见那边小园子里的红梅开得好,难为这样冷天,它还开得这么精神,映着月色,红彤彤的分外好看,香味也清雅怡人,不如让人折一支过来赏玩?今日既是过节,插一枝红梅,想来也不算违了礼。”
明鸾见她有兴致,提议又这样文雅,便笑说:“我亲自过去。其实我们花园里不但有红梅,白梅粉梅也有几株的。我就每样都折两枝回来插瓶,舅舅舅母和母亲慢慢欣赏,怎么样?”
陈氏好笑地叹道:“你舅母那般清雅,怎么话从你嘴里出来,就俗了三分?那几棵老梅树还是当初你祖母年轻的时候亲手种下的,因为开得好,这几年换了主人,也没把它们砍了,今冬又开得比往年更好些。你要赏玩,可千万别亲自折去,省得把那花树给弄坏了。”
明鸾郁闷地撇了撇嘴,陈宏笑了:“我随外甥女一道去好了,雪夜寻梅,也是件雅事。想来我这人还不至于太俗,折回来的梅花还可以一赏吧?”
明鸾又欢喜起来,忙忙叫丫头送了厚厚的斗篷过来,亲自侍候陈宏穿了,自己也穿上一件,便扶着后者往花园方向走来。
今日过节,明鸾管着家,她是个讲究人性化的主人,早就把那些不该班的下人都放了假,让他们各自回家团聚去,剩下的还在轮班的下人,等与后来的交接了,也能家去庆贺一番,因此从她住的院子到花园这一路,除了几个看门上夜的婆子,并无他人在,到了花园门口处,远远的就瞧见圆亭一带灯火通明,章寂带着小儿媳妇和两个孙子正在那里观灯猜谜取乐呢。梅林却离得近,就在园门右边不远处。
明鸾想着这时候要是过去跟祖父等人打招呼,因有陈宏在,光是叙礼就够麻烦的,反正舅舅舅母来时已经见过主人,倒不如悄悄折了梅花就回去省事,便引了陈宏往梅林方向去。
此时四处正无人,路上只听见舅甥俩的脚步声。明鸾心情正好地闻着空气中的梅香,冷不防听见陈宏问道:“鸾姐儿,你仍旧想让你母亲改嫁么?”
第七十八章 梅林
明鸾冷不防听到舅舅这一问,怔了怔,沉默了好久,方才道:“我想是想的,但母亲就是不肯改主意,我又不能硬逼着她去嫁人,没办法,只好慢慢想法子了。”
陈宏顿了顿,低下头看着脚下浅浅覆着一层残雪的地面:“实话说,你母亲的性子有些执拗,认定了的事,极难扭转。当年你们家流放南下,家里也曾多次劝她与你父亲和离,她死活不肯,家里人也就认了。后来熬了几年,日子好过了,也有了点奔头,她反而又要跟你父亲和离。和离便和离罢,我们早盼着她能回家团圆去了,谁知派了人接她,她又要跟着你们回来,守那没名没份的寡!若她果真不后悔也就算了,但我方才瞧她的模样,不是不悔的。倒不是后悔当年与你父亲和离,兴许是在后悔留下了那许多把柄,又轻易地叫你那位伯娘知道了,还不曾防备过,结果带累了你的名声。”
明鸾的心情略好过了些,苦笑道:“如果母亲只是后悔这个,那也没什么。我那大伯娘就是个搅家精,有她在,就休想有清静日子过!事实上她以前就算计过母亲了,母亲却浑然不觉,只当她是好人,遇事一味对她信服。我那时年纪小没看出来,但在流放南下的路上,听母亲说起往事,慢慢地想清楚了,劝母亲远着她些,母亲还犹豫,反要我多敬着长辈。若不是大伯娘后来做事不慎密,露了马脚,母亲还当她是好人呢!饶是如此,她还是对大伯娘再三照应,就算是好人也太过了些。如果母亲能认识到大伯娘的真面目,以后再不相信她,虽然有些晚,也比一味宽待人家强。”
陈宏叹道:“你真是个好孩子,对你母亲再孝顺不过了。可怜你这一番苦心,她未必能够领会。她兴许是苦受得多了,自嫁进章家就没快活过,因此总是习惯了自怨自艾,一遇到事情,总是先揽了三分不是在身上,我见了她这样,心里难受得紧,却不好对她多加责怪。这些年让她受了这许多苦,说来也是我们这些娘家人无能之故。”
明鸾忙道:“五舅舅怎么这样说?章家这几年受苦受难,与母亲不相干,也与陈家不相干,都是大伯娘那边惹下来的,再有,就是建文帝冯家之流捣的鬼。相反,若不是陈家处处帮忙,我们家早死绝了,哪里还有今日?如果这样都算无能,天下也就没有能的人了!”
陈宏微微一笑,道:“方才我问你是否还执着于你母亲改嫁之事,就是因为看见她如今的模样,就生出一个想法来。你且好好想一想,你想你母亲改嫁,到底是为了什么呢?只是因为生你父亲的气,所以要出口气,还是真心盼着你母亲好?”
明鸾睁大了眼:“当然是为了母亲好!父亲对我再糟,他人都死了,我还跟他较什么劲儿?!”
“那你想让你母亲改嫁,是盼着她能真正有个好归宿,不至于孤独终老了?但你要知道,你母亲当年生产时,身体受损,加上这几年劳苦,兴许不能再有子嗣了,即便改嫁了个好人家,也未必能安生度日。”
明鸾默了一默。她原想到江达生江千户对陈氏是一往情深的,如果能如愿以偿与她结为夫妻,未必会在乎这一点,但她马上又想到,江达生不曾娶过妻,生过子,身边唯一一个算是有名份的女人紫兰,听陈氏平日的口风与她本人说话行事的态度,多半是个幌子,有名无实的。如果陈氏不能生孩子,他就要绝后了,他本就是江家独子,会甘心接受这一点吗?就算他对陈氏再情深,三年五载就算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也不会改变想法吗?如果他另外纳妾生子,那陈氏岂不是又要难受?也许还要再度被卷入后院的妻妾争斗中去。
换了别的男人,也是一样的结果,如果是嫁人做填房,做现成的后妈,又要担心那前妻的儿女对她不贴心,日后对她不孝,那还不如留在章家算了。
因此明鸾思索再三,却是越思越头痛,索性道:“如果真不能找个十分稳当的人让母亲改嫁,母亲又坚决不肯答应,那我也不会逼她。说到底,我就是担心她日后过得不好。我过不了几年就要出嫁了,她在章家是个没有名份的寡妇,就算祖父承认她,大房那边的态度却很难说,即使是与我们交好的二房,一旦二姐姐出了嫁,二伯父再续弦,娶回来的填房是什么品性,也说不准。母亲没有自己的儿子,只能靠着侄儿们奉养,如果照大伯父的建议,从族里过继个嗣子来,又要操心那嗣子的为人品性。就算样样都顺遂,母亲一个人留在章家,也难免寂寞。所以我才觉得,如果有个能真心接纳母亲,能让她过上平安喜乐的日子的人,那就一定要劝母亲嫁了。她还不满三十岁呢,人生还很长,我怎么忍心让她苦熬上大半辈子?可如果母亲改嫁后心里也不快活,那我又何必劝她?”
陈宏笑道:“正是这个理儿。所以你也不必十分固执地一定要劝她嫁给何人,只要她心里乐意,过得又快活,改嫁不改嫁,都是次要的。你能这么想,舅舅心里也高兴。”
明鸾若有所思地看向他:“五舅舅,您方才说,您有个主意,是什么主意?是跟母亲有关的吗?说来听听。”
陈宏道:“我问过茂升元诸人,都说你母亲在岭南时尚好,虽与你父亲不睦,但每日里该吃的吃,该睡的睡,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精神也不错。不象如今这样,连门都懒得出了,虽有物议之故,到底出乎寻常。”
明鸾细细一想,果然如此:“她以前就算自怨自艾,也没这么严重。不过也许是因为大伯娘跟沈昭容做的事让她太伤心了。”
陈宏摇摇头:“你且细想,你从前过的日子是怎样的?如今过的日子又怎样?你虽从小儿是在这公侯府第里长大,但足有四五年在乡下放养,哪里有什么忌讳?说的话,做的事,连一样年纪的男孩儿都比不上你,你外祖父知道了,还再三可惜你不是个小子呢。如今又怎样?我瞧你方才行动做派,还有说话行事,虽比不得那些从小儿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却也差不了多少了。”
明鸾听了有些不自在地缩了缩脖子:“我也知道自己现在变了很多,但母亲每天督促着我,祖父也劝我多学学礼仪规矩,我有什么法子?这里跟德庆不同,我说话略大声些,底下的丫头婆子都要大惊小怪起来,要是给大姐姐听到了,她还要说我半天呢。我哪里耐烦天天听她们教训?加上满孝后我就……”顿了顿,手中搅起了手帕,“心里再不愿意,我至少在明面上做出个样子来,免得人家挑剔我……”
“就是这个了。”陈宏道,“你一个孩子,小小年纪,尚且觉得束缚,你母亲难道就不会?只是她从小儿就学过这些,早就烂熟了的,因此反而督促你。但这样的日子不闷得慌么?她从前未出阁时,跟姐妹们在一处,也时常出门玩耍,或是走亲访友,或是游山玩水,嫁到京城侯府后,就被关得憋闷,心情更不好了。后来到了德庆,虽日子清苦,却又能常出门走动的,因此还有地方可以舒缓身心。如今再回到这深宅大院里来,又守着孝,连二门都不能出了,心里又怎会好受?再加上,这样的高门大户中,见到的人,无论是家里的还是外头的,说话行事都有自己的章程,谁会真心为你母亲着想?”
明鸾猛地想起元凤提的那件事来,她建议章寂出面,求族长通融,将陈氏重新列回章家族谱,叫陈氏做个名正言顺的章家寡妇,说日后就算是要过继嗣子也方便些。这个建议其实明鸾并不陌生,因为常家二表婶邹氏就曾在信里劝过陈氏,陈氏也颇有几分心动,若不是外头流言渐渐厉害了,她没了心情,只怕早就向章寂开口了。明鸾却又有几分不乐意,毕竟陈氏以和离之身再嫁,要方便得多,若是真做了章家寡媳,就算章寂不说什么,族里也会拦着不许她改嫁的。
元凤与邹氏的提议,虽然都是为了陈氏好,但均是从陈氏要为章敞守一辈子寡的前提出发,从没想过她还能改嫁。这是观念的问题,也不能说她们不对。不提别人,就连章寂,也未必乐意看着儿媳改嫁他人吧?
明鸾纠结地看着陈宏,抿了抿嘴:“我有些明白五舅舅的意思了……”
陈宏微微笑了笑:“哪怕是家里人都为你母亲着想呢,外头总少不了爱挑刺的人。比如这回的流言,其实有许多都是有心人杜撰的,又已事过境迁,就算是你母亲想要辩解,别人也未必会信。难不成为了这个,她就不过日子了不成?可如今你们守着孝还好,日后出了孝,你又嫁了人,她难免有走亲访友的时候,谁能担保她不会遇上个好事之人呢?”
明鸾迷惑地问:“舅舅您究意想说什么?”
陈宏道:“我想说的倒也简单,你只瞧你们侯府这情形,就该知道,你母亲再留在这里,是不可能真过上清静日子的。”
明鸾吃了一惊:“哪有这么夸张?等这阵风波过去了就好,要是担心城里人多嘴杂,大不了我陪母亲到庄子上住些天。如果有人来招惹我们,我就骂回去又怎样?!我如今也不必为名声什么的战战兢兢行事了。”
陈宏笑了:“有一个人说嘴,你就带你母亲避一回,那等你回来了,又有个人说嘴,你还要再避出去不成?再说,你母女俩走了,丢下这府里老的老,小的小,心里过意得去?若是不陪着你母亲避居庄子,你母亲又难免寂寞。我说句难听的话,她只要看见你们家里的情形,就放不下你们了,这改嫁之说,别说两三年,就算是二三十年,她也不会同意的!”
明鸾想想家里老的老,小的小,还真是这样。现在她还能帮着管一管家,可等她出嫁了,两个弟弟又未长成,祖父年纪又越发老迈了,陈氏那样的性格,能丢下他们改嫁吗?这几年里,他们这几个长年同甘共苦的家人,情份原比旁人深厚些。
明鸾苦着脸看陈宏,陈宏便叹道:“我这主意,你未必会喜欢,因此我也就是一说,你若不肯,只当我不曾提起。”
“舅舅请说。”
“如果……”陈宏顿了顿,“如果你母亲能回吉庆老家住些日子就好了。正巧,部里有个外放的机会,京官始终不大适合我,我正盘算着要谋了这个缺,若是顺利,还能顺便回老家一趟,正好送了你母亲回去。”
明鸾吃了一惊,但没有立刻反驳,只是冷静地想了想,觉得这个提议也有些道理。
陈宏道:“一来,你外祖父母久不见你母亲,想念得紧,若让她回娘家住这一两年,也是尽孝道的意思,你母亲不会反对;二来,京中流言厉害,即便你们断了源头,话已经传开,怎堵得住人家的嘴?你母亲在京中,人家就会时时想着,说着,那就更没完没了了。不瞒你说,我方才告诉你母亲的话,多是劝慰的,部里并非没有流言,只是我不想她知道罢了。”
明鸾皱眉:“这么厉害吗?后宅的婆娘嚼舌头就算了,那些做官的男人怎么也这样嘴碎?!”
陈宏苦笑:“你道男人就不嘴碎了?我告诉你,官场上的男人才更嘴碎呢,而且啐得更可怕些,流言杀人,可不是靠后宅几个女子就能做到的。再说,你那门婚事极好,难免有人眼红,越发助长了流言了。你能拦下一个沈昭容,难道还能挡得住那么多人?”
明鸾恨恨地呸了一句,又换了可怜兮兮的表情:“舅舅的话有道理,我也想去看望外祖父外祖母的,只是祖父身边离不得人。母亲若能回娘家住上些时日,自然是好事,只是我有些舍不得她。”
陈宏便笑道:“你是个孝顺孩子,只要是对你母亲有好处的事,想必你再舍不得,也知道怎么选择吧?”
明鸾想了想:“如果母亲乐意,我自然没说的。其实,家里的事我已经可以料理了,反而母亲一直在房里闷着,迟早会闷出病来。她这是心病,兴许回了娘家,跟家人团聚了,有外祖父母劝她,她会改了主意也说不定。”她望向陈宏,诚恳地道:“我会找机会去看望母亲的,如果母亲真的改了主意,愿意嫁人,也不必回来,只要捎个信给我就好,她就直接在吉庆嫁了吧,还请外祖父、外祖母与舅舅们多多为她筹谋。”
陈宏笑着点头。舅甥俩达成了共识,又折好了一大枝盛开的红梅花,欢欢喜喜地相扶着往回走了。他们离去后,梅林里转出一个人影来,却是章寂。
他拄着拐仗,望着陈宏与明鸾二人的背影远离,转头望望四周盛开的梅花,长叹一声:“难不成我真错了么……你说我该怎么办才好?”说完,良久没有回音,他只有转身往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的亭子方向走去。
第七十九章 赌气
明鸾与陈宏回到院中时,言氏正与陈氏在说话,明鸾听得言氏道:“……不为别的,只当是慰籍二老,你也该回去瞧瞧,况且又能避开京中的纷扰……”只是看见他们舅甥二人回来,就住了嘴,笑说:“哟,好俊的梅花,果然开得极好!”
明鸾心知定是言氏也在劝说陈氏回娘家暂住,笑了笑,由丫头服侍着脱了外篷,才道:“到底是五舅舅出马,眼光比人强,要是我去折,舅母一定要笑话我是个俗人了!”
言氏掩口笑说:“哪里呀,你别听你母亲埋汰你的话,那是她谦虚呢,方才你们出去了,她还告诉我,这屋子是你带着人收拾的,又整齐又清雅,没一处违礼,却又叫人看了舒服,哪里是俗人能做出来的?”
明鸾笑眯眯地去看陈氏,却见她眼圈儿发红,眼皮微微有些红肿,正低了头拿帕子拭眼,闻言也不过勉强笑了笑罢了。明鸾也不问她为何哭了,转身去叫细竹从多宝格上拿了那只细白瓷的梅瓶来,灌上水,将红梅插上去,摆在窗台下的条案上,印着窗外的雪光,并屋里略偏昏黄的烛光,红花在素窗纱上映出黑色的影儿,分外美丽雅致。
陈宏与言氏见了,都赞叹了一回,又与明鸾母女二人吃些果酒菜肴糕点,然后穿了大斗篷,到院子里赏了一会儿月色。明鸾还叫萱草拿了只素纱扎的灯笼过来,上头四面都用簪花小楷写了灯谜,倒也有些难度。明鸾提了灯笼挂在檐下,笑说:“这个是我亲自用竹篾子扎的,叫人罩了素纱,又亲笔写了几个谜语在上头。母亲与舅舅、舅母也猜一猜,权当应节了。”
陈氏皱眉细看了看那灯笼,叹道:“你又弄这些没头没脑的事,如今不比从前了,你何必非得亲自动手?若你要弄出什么花样来,指点着匠人照你的吩咐做就是了,若是叫竹刺儿扎了手,大节下的见了血,有什么好?”
明鸾不以为然:“外头到处是灯笼,家里也叫人了去扎,我如果只是需要一盏灯,还用得着亲自动手?不过是想弄点玩意儿讨您喜欢。扎手有什么可怕的?我从前学这东西时,哪一天不被扎两下?后来练熟了,我扎得比这府里的下人还好呢!”
陈氏听了又发起愁来,言氏忙劝她:“孩子一片孝心,哪里是旁人之力可比的?这不是一盏灯的事,你只管受了,何必念叨她?她又不是天天顽儿这个的。”陈氏只得不再说了。
言氏忙又拉着陈宏将话题转移到灯谜上来,一会儿猜这个,一会儿猜哪个,都说难猜,又觉得比别家的更新鲜有趣。不一会儿陈宏猜出了一个极难的,笑得双眼都眯成了缝,脸上透着得意,言氏忍笑恭维了他一番,又亲自给他倒了杯酒,他高高兴兴地喝了。接着陈氏也猜中了一个,明鸾忙叫细竹从里屋捧出一个托盘来,里头却是她亲手做的一件袄儿,道:“先前做的那件,因赶得紧,做得不够细致,您穿了这么久,也有些旧了。这件是我近来细细做的,还绣了几处花,虽然不大好看,但这本来是穿在里头的衣服,也不怕别人看到了笑话。还请母亲笑纳了吧!”
陈氏眼圈又红了,忙拿过来展开一瞧,果然瞧见袄儿袖口、领沿处都有深浅不一的丝线绣成的竹叶纹,素淡中透着雅致,瞧那针脚,就知道女儿的绣技有进步了,心中大感欣慰,只是忍不住又怪她:“我是什么身份?哪里能穿绣了花的衣裳?便是穿在里头,也不应该的,白糟蹋了。倒是你的女红比先前好了些,不过仍有不足,还得再好生练练才是。”
明鸾抿了抿嘴,有些沮丧。言氏忙推了陈氏一把:“妹妹真是欢喜得糊涂了,说这些话泼孩子的冷水。依我说,这就很好了,又有孝心,针线又佳。哪里找这么一个好女儿去?!”陈氏听了,又有几分惭愧,可怜巴巴地看向女儿。明鸾只是一笑:“母亲喜欢就好。”便叫了陈氏的丫头把袄儿收起来了。
四人又猜了一会儿灯谜,因夜深了,外头风冷,他们又进屋喝茶暖了一会儿,也就散了。因是在正月里,又是提前安排好了的,陈宏夫妻便在客院里住了一夜,次日吃了午饭方才回家去。
明鸾送走了舅舅舅母,又带着家人收拾昨日的狼籍,足足忙了两天,才有空去跟陈氏谈话。
陈氏大概是早被言氏说动了,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跟女儿说,又有些不好意思,便期期艾艾地:“那天听你舅舅舅母说起你外祖母在家,身体一年不比一年,我心里着实挂念。这些年为我之故,害你外祖父母担惊受怕,牵肠挂肚,如今好不容易安顿下来了,偏又远离父母,无法承欢膝下,我心里很是歉疚,想着……若是能回去看望看望二老,在吉安老家住些日子,就好了。”
明鸾早就心里有数,自然是赞同的:“母亲说得有理。要不是家里不能缺了人料理,我也要陪您回去的。只是如今四婶病着,您不在还好,要是连我也走了,家里就越发没人了。虽有张爷爷、王嬷嬷他们帮着,也有许多不方便之处。我看这样好了,等天气转暖和了,江水上头浮的冰也化了,您就回吉安去住些时日,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正该多陪陪外祖父外祖母呢。我就暂时留在京城看家,等什么时候方便了,再去瞧二老。母亲要多在外祖父外祖母跟前替我说些好话,赔个不是,不是我不想他们,实在是走不开。”
陈氏听了欢喜,但又有些犹豫:“你在家独自掌事,真能料理开么?我就怕你年纪小,从前又没学过这个……”
明鸾干脆地挥挥手:“我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家里事事都有定例的,我有不懂的,问张爷爷他们往年的定例就好。再说这几个月我跟在您身边学习,也不是白学的,您只瞧正月里这些天,因您病着,四婶也病着,事事都是我打理的,不也还算妥当?虽然还有些忙乱,但请您放心,这是因为我头一回当家理事,很多事还不熟悉,又没有经验的缘故,以后多历练历练就好了。况且天气转暖后,四婶的身体好转,又能帮上忙了,您还担心没人管家不成?”
陈氏复又欢喜起来,想起终于有机会回娘家看一看父母,心情也变得有些急迫,忙道:“只是还要请老爷子示下,不知他老人家是个什么想法。”明鸾拍拍胸口:“交给我吧,我去说服祖父!”
她包票是打了,只是到了章寂面前,把来意说了,章寂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半天不吭声。她心里有些毛毛的,疑心是什么时候说错了话,惹他不高兴了,便小心翼翼地道:“祖父放心,府里有我呢,这些天我不是做得挺好的吗?正好现在家里没什么人情往来方面的事,四婶的病情又快好了,想必还料理得过来……”
章寂叹了口气,只问她:“你母亲回娘家小住些日子,本来也没什么,只是如今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你就不怕有人说她心虚逃走了?”
明鸾嗤笑道:“就算母亲留在京城,那些人也一样会说怪话,我管得过来吗?况且陈家对章家有恩,既然家里安顿下来了,让母亲去瞧瞧父母,安慰一下老人,也是应该的。不但母亲要回去,我还觉得,咱们家该重重地备上一份谢礼随行呢。虽然说自家人之间不必讲客套,陈家也不稀罕那点子东西,但毕竟是心意,也是一种态度,表示咱们家是知恩图报的,心里记着陈家的好呢!陈家一族的人受了几年委屈,得了咱们的心意,也会好过些,以后亲戚之间就更亲近了。”
章寂哑然,沉默了半晌才道:“我竟不如你个孩子想得周到。确实……至今咱们家还不曾正经报答过陈家什么。你五舅是个有骨气的,非要自个儿去谋官,咱们不过就是私下托人打了个招呼,但若不是你五舅资历人品政绩都无可挑剔,也得不到那样的好职位。陈家在京城开的商行,俱是他们自个儿的本事,我们家也不过是帮着在官府那里打点一二。与陈家对章家的恩典相比,这些事根本不算什么,别说外人看来不象话,便是我们自己心里,也要过意不去的。”
他想了想,便拿定了主意,叫了人去传老张过来。等候期间,他把屋里的下人都赶出去了,才问明鸾:“你是不是……一直盼着你娘这一去就不必再回来了?”
明鸾一惊,顾不上猜他是怎么知道的,却只含糊地道:“母亲在京城过的是什么日子?没一天清静的。与其叫她继续受流言之苦,倒不如让她回吉安去。至少,陈家上下都是真心待她的。”
章寂有些不是滋味:“你就不怕这事儿会影响你的婚事?皇上虽说有话在先,到底不曾下明旨。你父母虽说和离了,但只要你娘一直在咱们家,外头的流言传得再厉害,也没人正经当一回事,可若你娘回了娘家,这和离之说就落实了,岂不是越发助长了流言之势?”
明鸾却道:“什么流言不流言的?母亲与父亲和离,这是事实,我也不怕叫人知道。她行得正坐得正的,并没有错,我更没有错。既没有错,又何必怕人说?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也拦不住人家说什么,只要做好自己就够了。至于婚事,朱翰之是知道内情的,也清楚我的为人,当初说要娶我的时候,我就跟他明说了的。他不在意这些。只要有了他这话,别人说什么,又与我什么相干?我嫁的是他,又不是别人!”
章寂皱眉:“若是皇上不许呢?他虽仁厚,待他兄弟却是极好的。万一旁人都说你这门婚事不好,他心疼弟弟,未必就不会改主意。”
明鸾不以为然:“我还有两年孝呢,等到两年后,谁知是什么光景?”搞不好到时候皇帝都换人做了。
章寂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你就这么有把握,两年后皇上仍旧不会改主意?!我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只是有些不明白,明明你与皇上相熟多时,对他脾性也清楚,他待你也没有不周到之处,怎的你说话的口气,就象他一定坐不稳那龙椅似的呢?你是这样,你大伯父也是这样,行动间都早把另一人当成是君了!”
明鸾知道他老人家最受不得这个,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对朱翰之有信心,皇上既然心疼弟弟,自然不会惹他伤心的。只要朱翰这不改主意,就不怕有旁人嫁了她。”
章寂面露嘲讽:“这却未必。皇上金口,只要拿定了主意,他难道真能抗旨?”
明鸾撇嘴:“就算他真的抗了旨,皇上难道还能砍了他的头?!”
章寂再度哑然,嘴唇抿得紧紧的,也不说话。
明鸾见状便放缓了语气道:“祖父,不是我们小瞧了皇上,您只细想想那天那封信上的话……难道还有别的法子?我是清楚皇上的性情为人,但正因为清楚,才知道他不适合。他登基也有大半年了,您只瞧朝上朝下、外头民间是个什么情形,就知道了。您再细想想,燕王协理朝政时,提出的那几条休养生息、鼓励农桑的政策,还有他治军的手段,以及平日里行事的规矩,再对比皇上的?”顿了顿,压低了声音:“要是皇上自己愿意,燕王又厚待他,您拦在里头,算什么呢?”
章寂心里难受,但也不得不承认,燕王论执政与治军手段,以及行事为人,那是处处都把皇帝甩开八条大街,只是能力是一回事,名份又是另一回事:“他大可以做个贤王,何必非要夺位?只要起了这个念头,再能干也是乱臣贼子!”
明鸾撇嘴道:“您在家里骂骂就算了,可别上外头骂去。当年咱们家也算是显赫,先帝爷还在呢,祖母也在,家里说倒就倒了。如今咱们家虽出了几个官,却都在外头,未必就能再经得住一次风浪。您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好歹想想虎哥儿鹏哥儿他们。虎哥儿是惯了的,兴许还能支撑,鹏哥儿那么弱,能吃得了几年的苦?”
章寂又默了,明鸾便缓缓劝他:“他确实可以做个贤王,如今可不正做着吗?但那又如何?您看那些朝上的文臣是怎么猜疑他的?先前不许他理政,年前还闹着要把他军权给夺了!可要是燕王没有了权,也没有了兵,皇上又能有什么好结果?越发要被人摆布了去!况且皇上身子又不好……”
章寂却忽然打断了她的话:“没有皇子,大可以过继!你与怀安侯成婚后,若能及早生下子嗣,与今上血缘是最亲近不过的……”
明鸾见他心急起来,连往日的忌讳都丢开了,便哂道:“没用的,祖父您忘了?怀安侯如今是远支宗室的名分。他早就防着这一天呢,因此在今上进京后不久,趁着这几年宗室被冯家害死了不少人,又有人在京城大乱时失了踪影,宗人府重修玉牒,他就想法子把自己的出身给改了。如今他是太祖皇帝早卒的二十六子的后嗣,因那位太祖皇子死得早,不曾封王,他才连个镇国将军的爵位都没得,直到今上下旨,方得了个侯爵之位。这样的身份,哪里够资格过继嗣子呢?虽然不少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可不知道的人更多!若真的这么做,皇上要如何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章寂听得直发怔,过了一会儿又恼怒起来:敢情你们早就预备下了,却只瞒我一个!便气道:“我今日不过是问问你母亲的事,你倒跟我说了一大通有的没的,越发没个规矩了!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一会儿我叫你张爷爷陪你去准备谢礼的事,我却乏了,你自去,不必来瞧我,明儿也不必来!”说罢拄着拐杖,板着脸,起身转回房里去了。
明鸾见状,想了想,微微一笑,真个转身走了,不一会儿找到老张,却不忙着去备礼,反而叫人捎话给虎哥儿和鹏哥儿两个,让他们去陪祖父说笑。
章寂是真心疼这两个孩子,尤其是现在明鸾忙着学习管家之事,在他跟前的时间少了,反而两个男孩子待得多些,祖孙感情就噌噌噌地高涨上去。他再生气,只要有两个孙子哄着,很快就能转怒为笑。况且看着小孙子们天真可爱的模样,他心里自然会多了几分忌讳,不敢大胆与燕王公然作对的。明鸾心里有数,也不十分担心。
果然没两天,章寂对明鸾的态度又缓和下来了,还会问她管家累不累,几时打发陈氏出门,路上的东西都备得怎么样了,还表示要亲自写信给亲家。明鸾见他先服了软,便也当作没前天那回事,仍旧象以前那样对他亲亲热热的。老人家心里好受了,虽还有些硌应,却也不再闹脾气了。
转眼就到了二月初,六部开衙,陈宏果真谋得了一个外放的学政之位,却是前任因病卒于任上,他要过去接手的。他一得了消息便送了信到章家,定了本月十八那日起程。明鸾这边把礼物都备好了,多是京城土仪,又赶工亲手给外祖父母各做一件衣裳,再催着人备给众舅舅舅母与表兄弟姐妹们的礼物。
同样是在这一日,沈昭容出嫁了。
第八十章 红白
沈昭容高嫁临国公长孙,因国公府石家与章家是姻亲,喜贴也送到南乡侯府来了。但章寂早有言在先,不会去观礼,明鸾也同样不去。南乡侯府上下,几乎人人都受过冯家的苦,怎会去庆贺冯家的外孙娶妻?
倒是章家长房安国侯府那头,因沈氏挣扎着要去为侄女儿送嫁,却病得太重了,别说出门做客,就连床都起不来。拼命了半天,她也只能脸色青白、气喘吁吁地放弃了,却逼着一对儿女去为侄女撑场子。
文龙心中烦闷,并未答应,就避到府外去了,倒是成天在章寂跟前陪伴。元凤却因日夜都在内院住着,想避都避不开,每天清早一睁开眼,沈氏那边就派人过来召她去了,晚上不到二更天,沈氏都不肯放她回自己房中。她心中愁苦,想起三妹明鸾的提醒,深觉是至理明言,虽然对沈氏仍旧恭敬,却把往日那点真诚孝顺的心思减了几分。
元凤因躲不过去,袁氏又劝她不要跟沈氏对着干,只好去贺喜了,不过不是以沈家亲戚的身份去的,反而是打着给姑祖母家的表兄贺喜的名义前去。到了临国公府,有丫头来引她去见才进门的新娘子,她也不动,反而要对方带路,说要去看望姑祖母。只是那丫头吱唔了半天,就退下去了,在她正觉奇怪时,石家二太太亲自过来招呼她,又拉她去跟本家亲戚们相见,丝毫不提带她去见石章氏的话。
元凤心里存疑,面上却不露,冷眼打量着这场婚礼,只觉得比预料的要简单得多。虽然该有的都有了,但没有鞭炮声,没有鼓乐,全府上下也不曾挂满红布喜字,不过是丫头婆子们换了新鲜服色。又在前院摆了些红色花草罢了,就连来吃喜酒的亲友,也都是几家与临国公府有亲的,或是石家族中人。
元凤甚至还认出几位堂客乃是石家家将的家眷。按京中勋贵人家的规矩。这样身份的堂客,是绝不会坐到正席上来的,顶多就是在偏院里招待罢了,如今却跟几位有诰命的夫人太太相邻而坐。饶是如此,所有堂客加起来,满打满算也不过坐满了六桌,不知外头大席上是什么情形?
总之。这场婚礼感觉上冷冷清清、安安静静就办完了。若不是中途皇上派人过来颁旨,赏了礼物给一对新人,带来一点小**,还要叫人疑心临国公府今日是在给孙子娶妻还是纳妾呢!但这门亲事明明是临国公自己求来的,如今这般作派,到底是怎么回事?
元凤怎么想都觉得诡异,再瞧同席的几位亲戚家的小姐,还有上席的几位贵夫人们。人人脸上带着疑惑,倒也有一二人面露了然之色。
这顿喜宴匆匆就结束了,若换了往日。兴许还要斗酒,还要闹洞房,还有戏,可临国公府通通没安排,只说是国公夫人还病着,不好太过嚣闹了。元凤忍着疑心告别了石家众人,坐车出了临国公府,却没有回家,反而命车夫直接往南乡侯府驶去。
等见了明鸾,姐妹俩坐下奉茶。元凤便说起在临国公府的见闻,末了道:“若不是知道这门婚事是皇上亲自下旨赐的,明说了沈姑娘是去做妻,我料想姑祖父未必有那胆子抗旨不遵,才不曾怀疑石家是存心拿纳妾的礼数应付沈姑娘。只是这御赐的婚事办得这么难看,皇上脾气再好。也难免会有点想法。姑祖父这是要做什么?!”
明鸾听了有些不以为然:“那么大场面,还广撒喜帖请了亲友去吃酒,哪里就委屈了沈昭容?如果这是纳妾的礼数,也太抬举了她!我瞧石家也有自己的道理,姑祖母还病着呢,况且又反对这门亲事,真要大肆操办,姑祖母定会更生气,病情就更重了,万没有为孙子娶媳妇,就把祖母给气死的道理。再说,沈昭容是什么名声?悄悄儿抬去石家就完了,还请什么客?石家那孙子也不是好货!要是他家真的大办特办,那才是傻了呢!”
元凤拿帕子掩口笑了笑,叹道:“你说得也有理,只是他家既请了亲友去,又何必这般随便?反叫人看了笑话。若不是他家下了帖子,我就不去了。”
明鸾又问:“婚礼中途没闹什么笑话吗?沈昭容没出点夭蛾子?她一向不甘愿接受这门亲事的。还有新郎官,也不象是愿娶这样一个老婆的人,他没闹事?”
元凤又是诧异又是笑:“都到了这一步,还能闹什么呢?他们先前也都各自闹过了,只是不中用,倒闹得神憎鬼厌的,还不如乖乖听话呢。我今儿在那边是一步都没往新房里迈,丫头们来请,我也不理会,因此不知道沈姑娘是个什么情形,但听得说大礼行得十分顺利,想必无事。就连新郎官,也不曾多说什么。”说完却犹豫了一下,“不过我在花厅里坐着的时候,跟前一时无人,倒是听见屋外窗底下有两个小丫头在议论,说是世子夫人吩咐了家下人等,千万要把大少爷给看好了,各门也都守严实,绝不许大少爷逃走,可大少爷今日明明听话得很,叫他做什么就做了,脸上还带笑,想必是已经想通了……”
明鸾冷笑了下:“他不乐意又能怎样?姑祖母都拦不下这门亲事,他如今无依无靠的,父祖都坚持要推他下火坑,他又有什么法子?如果他能下定决心,弃了这富贵家业出走,那还算有点志气。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俗人,姑祖母都为这事儿病倒了,他还笑得出来,可见姑祖母是白费心了!”
元凤见她生气,暗悔提起这件不合时宜的事,忙转开话题:“对了,昨儿沈姑娘送嫁妆的笑话,你可听说了?”
明鸾哂道:“我光是忙家里还忙不过来呢,知道她是哪天出嫁就行了,还管她哪天送嫁妆?不过听底下人议论,似乎数目也不少,就是东西少了些。”
“快别提了,真真是脸皮厚的人家才干得出来!”元凤掩口笑道,“说是六十四抬嫁妆,还算得上体面。但实际上,换了别的人家,兴许连十八抬都凑不起来!都是拿寻常的花绸料子厚厚的垫在底下,面上再稀稀落落地摆上些首饰。再看里头的东西。那六十四抬里,倒有一半是皇上赐的内造之物,剩下的一半,还有九成是母亲给沈姑娘的东西,只有七八样儿不是内造,又瞧着眼生的,大概是他自家后来置办的。四匹衣料就能做了一抬。家具都是旧的,也不是什么好木材,奁田与房舍是一概没有,几箱衣裳,盖上了盖子瞧不出来,石家人不知情,见份量不轻,还以为沈家总算送来点好东西了。结果打开一看,居然只有半箱是新做的,其余都是她往日穿旧了的衣裳。当中有十来件是打上了补丁的,必是她在德庆时做的。阿弥陀佛,谁家有这样厚的脸皮?连破烂衣裳都能陪送到夫家去?!”
明鸾听了也觉得好笑:“这也不出奇,她家是被抄了的,回到京城后,都是靠着皇上给的东西过活,自从出族后,沈家旧日的家财又被他族里人拿去了,能有什么好东西给沈昭容做陪嫁?有这些就不错了。她又好脸面,哪怕是破烂东西。只要外头人瞧不出来,以为她真有这么多抬嫁妆,她就觉得脸上有光了。”
元凤压低了声音:“我听闻些风声,似乎……沈家父女如今很是不和,前儿为这嫁妆的事,沈姑娘要多拿些财物。还叫她父亲骂了一顿,声音传得外头人都知道了。那日正好我母亲打发人去给沈姑娘送添妆,正好瞧见,回来在府里宣扬得人尽皆知,家里人都看笑话呢。我怕母亲知道了生气,病情会加重,特地吩咐了不许人在正院里嚼舌头。”
明鸾懒得理会沈氏如何,反问元凤:“听大哥哥说,你近来辛苦了?可记得我说的?你当日只是不信!”
元凤怔了怔,苦笑道:“便是我信了,又能如何呢?那到底是我母亲!”又叹了口气,“我瞧她如今的情形,病得似乎越发重了,大夫说,她原本就不大好,不该从杭州赶回来的。可惜她一意孤行,如今又每天为沈家父女不和之事生气,精神越发差了。我真担心,她再这样下去……”
明鸾瞥她一眼:“我瞧着,如今你们孝期也满了,李家也闲了,不如早些把你的婚事办了吧,省得夜长梦多。”既然元凤无法丢下沈氏,就让她走得远远的好了。
元凤闻言脸一红,想起母亲的病,还有李玖的岁数年纪,也有些担心。母亲要是真有个好歹,自己少不得要守上一年孝的,若是武陵伯再有个好歹,李玖身为承重孙,还要守上三年呢!三年后,天知道会有什么变故?虽说这桩婚事有了皇帝背书,但要是皇帝换了人做,这背书就未必有效了。这么看来,她还是该早些为自己盘算才是。这事儿不好跟旁人说,只有请示二娘袁氏,再写了信去讨父亲的示下了。
元凤拿定了主意,便要起身回府,临行前去见陈氏。陈氏心情正好,见了她也分外亲切,见她身上的衣裙略嫌单薄了些,天却刮起寒风来了,便让明鸾把自己的一件厚斗篷拿出来借她用,还道:“这虽是你妹妹的东西,但那颜色也不是十分素淡,因她平日嫌它毛茸茸的,略嫌笨重了,就极少穿,倒糟蹋了。你索性就拿了去,我瞧着它的颜色倒与你十分相衬。”
元凤瞧了也有几分喜欢,见明鸾果真不在意,再三谢了,穿在身上,顿时暖和了许多。别了陈氏出来,她还对明鸾道:“我瞧三婶的气色好了许多,想来她暂时离了京城,也有些好处。至少能叫那起子好事之人少说几句闲话。等迟些日子三婶回来了,京里的人也就忘了前事了。”
明鸾笑笑,并未回答。
几日后,明鸾总算仔仔细细地为陈氏打点好行装,亲自到码头送了她与陈宏夫妻坐船离去,其间依依惜别,亲人对泣就不必详说了。等她回到府中,又忍不住红了眼圈,开始想念起陈氏来。
她犹自在那里伤感,却看见王嬷嬷急步奔来寻她,道:“了不得,临国公府来人,说姑太太不好了。侯爷那边正要赶过去呢,三姑娘,您赶紧收拾收拾陪着过去瞧瞧!”
明鸾吓了一跳:“怎么就不好了?前几日听着还没事的。”
“可不是么?”王嬷嬷叹道,“听那报信的人来说,是石家大少爷娶亲的事叫姑太太知道了,才气得倒下的。原来他家给大少爷娶亲,竟是瞒着姑太太的!”
明鸾惊讶不已,手下却不敢停,忙忙套了件大衣裳便赶到前院,章寂已经穿戴好了,催着家人套车呢,回头看见是她来了,便气道:“石家做事真是太荒唐了!我是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这么大的事,他们是一直瞒着你姑祖母的!怪道先前她那么反对这门亲事,居然还由得沈丫头进了门,我只道她是病得无力了,管不得,却没料到她压根儿就不知情!”
明鸾忙劝抚他几句,这是林氏也匆匆赶过来了。章寂吩咐林氏看好家,照顾好孩子,便带着明鸾上车,往临国公府去了。
到了临国公府,府中上下又乱成一团。这回倒是没有几个大夫在门房守着了,听来引路的家人说,章家介绍去的那位太医已经给病人诊过脉了,瞧着不大好。如今国公爷正发脾气呢,宣称一定要查出是谁把事情泄露给夫人知道的。
章寂只是冷笑,也不说话,便扶着孙女快步往正院里走。进了院门,却看见一个穿着大红绣花袄儿、官绿织金马面裙的年轻妇人跪在院子正中央,仔细一瞧,却是沈昭容。而离她三丈远外,是那日见过的石家长孙,正一脸苍白地盯着上房的毡帘,整个人摇摇欲坠。他身边有小厮搀扶着,不停地低声劝他,偶尔提了一句“大奶奶”,石家长孙便发火:“少给我提这贱人!若不是她,祖母怎会病倒?!不干不净的淫妇,瞧她一眼,都脏了我的眼睛!”
沈昭容面无表情地跪在那里,仿佛什么都没听见。明鸾扶着祖父走过她身边进屋去的时候,回头瞧她一眼,见她脸上厚厚地敷着脂粉,却掩不住憔悴之色,整个人都没了精气神。
明鸾也没多看,只心里嘀咕一句,便扶着祖父进屋去了。这时石章氏已在弥留之际,喉咙里咯咯作响,却咬紧了牙关,双眼圆睁。床边石大老爷与石二老爷并他们各自的妻子都在哭,她眼角都没瞥他们一下。忽然听见丫头通报了一句“舅老爷来了”,她便将头转了过来,直对上章寂。
章寂心中一酸,哽咽道:“妹妹,什么大不了的事,你何必生气?儿孙自有儿孙福,气坏了身子,不是叫我们看了难过么?”
石章氏嘶哑着声音,喘着粗气道:“哥哥……我好悔……我好恨……”才说完,眼白一翻,就再也没了声息。RQ
第八十一章 爆料
临国公夫人石章氏死了。屋里屋外一片哭声。
章寂眼前发黑,身体摇摇欲坠,明鸾连忙扶稳了他,瞥见一旁有张椅子,便拉过来搀着他坐下了。忽然又听见屋子的另一头传来临国公的大哭声,临国公世子与他兄弟二人,连他们各自的妻子,也跟着一声比一声高地哭出来。那些下人自然也跟着哭了。
章寂听得心烦,想起妹妹方才的遗言,再看看妹夫与外甥们哭得东倒西歪的模样,也懒得计较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只冷冷地说:“哭什么?还不赶紧叫人给你老子娘穿衣梳头?打算让她就这么衣冠不整地去了么?!”
众人哭声顿时一静,接着临国公父子三人又继续哭了,但声音倒是放小了些。世子夫人还是新媳妇,做事却还算爽利,立时就哽咽着对丈夫道:“我去叫人开箱,把母亲年前新做的那一身衣裳拿出来换上吧?母亲一直说喜欢那身衣裳上的绣花儿的,再照着母亲平日喜欢的大妆装扮好了。”临国公世子见妻子的提议很是妥贴,点了点头:“你去吧,手脚轻些。”世子夫人应了一声,便起身叫了床边跪着哭的两个丫头,准备往里间翻衣裳去。
石二太太见状,心里却犯了嘀咕,想到婆婆原是南乡侯嫡亲妹子,当日嫁过来时就带了一副丰厚的嫁妆,庄田店铺尽有,这些年也不知生出多少利息来,光是银子,只怕也有好几万两。自从长嫂冯氏去世后,她帮着掌过一段时间的家事,直到新嫂子进门才将大权交回长房,对石家的财产多少心中有数,知道如今石家不比从前,只是个空架子罢了,若有这几万两银子,日子也能过得宽松些。婆婆总共只有两个儿子,这嫁妆自然是要分给世子与自家丈夫的,但世子毕竟是长子,这嫁妆怎么个分法还难说。若是长子占了大头,丈夫这次子就吃亏了,哪怕是平分呢,万一世子夫人这一进里间,趁人不备时翻点东西出来私自藏了,自家岂不更是亏大了?
这么想着,石二太太便道:“上月里,因母亲病倒了,舅老爷提醒了一声,二老爷便私下吩咐人预备了一应后事所需之物,原想着冲一冲,只怕母亲就好了。后来见母亲身子有了起色,二老爷便叫人都送到偏院里锁起来了。眼下候正好能用上。那都是找最好的匠人做的,棺木也有,妆裹都齐全,也不必再拿母亲生前穿戴过的衣裳首饰。那些虽然好,到底不是正经用在这种事上的物件,叫人瞧了不象。”
世子夫人脚下一顿,回头与石二太太对了一眼,脸上并没什么表情。倒是临国公点头哽咽着说了句:“这样也好,我却不知道你们夫妻想得这样周到,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呢?”石二老爷忙说:“这事儿说来只是有个预备,其实并不为真的要用上,不过是打算冲一冲的意思。儿子怕父亲知道了着恼,便不敢回。”临国公叹了口气:“我有什么好恼的?都几十岁的人了,别说你母亲身子不好,便连我,也该预备下这些东西了,免得有个好歹,你兄弟二人忙乱。你的孝心我心里清楚,不会怪你。”
石二老爷与妻子对视一眼,都掩下了目中的惊喜之色,双双向父亲跪倒:“儿子(媳妇)这就吩咐底下人办事去。”等临国公点头,又双双扶持着起身出去了,屋内众人都清清楚楚地听到石二老爷夫妻各自叫管家与管事婆子的声音,从送棺木、装裹、设灵堂、给亲友送丧信、举哀、请僧侣做道场,等等,一应事务,都布置得井井有条,显得十分能干。接着石二太太重又带了平日侍候石章氏梳洗的几个婆子进门来,后者手里已经捧了水盆布巾妆盒等物。临国公便含泪命儿子随自己一同出去,等媳妇们为老妻梳洗。
明鸾也扶了章寂出门,临行前看见临国公世子夫人盯着石二太太,眼神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便转回头来,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不一会儿,等石家妯娌替石章氏妆扮好了,众人重新又回到屋中。章寂见妹妹梳好了头发,戴上了首饰,穿着一身华丽的寿衣,脸上也涂了脂粉,若不是心中清楚实情,还以为她只是睡着了,不由得又是一阵伤心,也哭了起来。明鸾只得柔声劝着,耳朵却听见临国公在那里吩咐:“老大家的,你还年轻,不曾经过大事,这回的丧事就交给你弟媳妇料理吧,你帮着招待亲友即可。”
明鸾分明瞧见世子夫人脸上闪过一丝恼怒,嘴上却顺从地答应了,双眼又跟石二太太对了一眼,两人之间仿佛有火花闪过,另一边厢,石家兄弟二人也彼此对视着,神色不明,方才那一番痛哭流涕为至亲逝世悲痛欲绝的景象仿佛只是幻影一般。明鸾心里有些冷,觉得这国公府第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不然亲娘才死了不到一小时,这亲兄弟俩就开始为了点小事明争暗斗起来,也不知石章氏泉下有知,会有什么想法呢!
章寂不知几时已经停止了哭泣,忽然道:“我回去了。”说罢立刻起身往外走。明鸾正走神,一时反应慢了,忙追了上去。临国公慌慌张张地上前阻拦:“大哥,大哥!您可是恼了我?我心知不该瞒着她,只是她病得这样,怎好让她知情?亲事又是皇上定的,我也无可奈何啊!”章寂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这件事我过后自会追究,你且把后事办好了,若有半点怠慢了我妹妹,你且仔细!”说罢甩袖就走。明鸾忙抢先一步打了帘子,随他一同出去了。
临国公倒是没再追上来,不过章寂祖孙俩到了院中,看见石家长孙哭倒在院中央,另一边的沈昭容却一脸木木的,心里便烦闷。章寂更是怒斥石家长孙一句:“你还有脸哭?!你祖母为你的事操碎了心,你怎么就不知道长进一点?!”骂得对方整个人伏在地上,握拳捶地,明明地面上有泪,却不闻悲声,原来是他一直在闷头伏地呜咽,反让人觉得比放声大哭更伤心些。
章寂见他这样,想起妹妹,也不忍再骂了,再看沈昭容,却是眼火直冒:“贱人!你还要害了几个人才肯罢休?!才进门就气死了太婆婆,比你姑妈更出息了!我这就进宫向皇上告状去,请他下旨,替石家休了你这不忠不孝的东西!”
沈昭容眼珠子一抡,转了过来,脸上带着讥诮之色:“您老人家也不用骂我,哪里是我气死了太婆婆?分明是这家里的人不知打了什么主意,只将我进门之事瞒着她,她才生气了,又与我什么相干?本也不是我要嫁进这府里来的,是他们家到皇上面前求的!如今娶了我来,却又只知道作践!真真是好规矩的人家!”
章寂气得不行,正要骂回去,石家长孙却猛地抬起头来,啐她道:“你这贱妇少撇清了!若不是你闯进来对祖母说了那些不知好歹的话,她老人家又怎会生气?!祖父与父亲、叔叔、婶婶们虽瞒下了我的婚事,但祖母也就是生气而已,她老人家会吐血,都是听了你的话的缘故!”
章寂吃了一惊,忙问:“是什么话?她说了些什么?!”明鸾也惊讶地睁大了眼,心想难不成真是沈昭容气死了石章氏?她哪里来这么大的底气?
沈昭容不忿,摇摇晃晃地爬起来,指着丈夫骂道:“我说错什么了?样样都是你们做下来的,我心里委屈,知道她老人家素来是个公道人,才来请她做主。况且我本是孙媳妇,有事也只能寻婆婆请教,偏如今亲婆婆没了,这后来的婆婆眼里也没我,我只有寻太婆婆去!我哪里知道她的气性就这样大了?况且她再生气,当时也没出个好歹,是你们家的人后来把她气得吐血了的!”
石家长孙又再啐她:“你道你说了那些话,祖母会不生气?你既知道自己只是孙媳妇,怎么就不知道何为孝道?!你还有脸说自己是书香人家的女儿,最懂规矩,先前没脸没皮的,连那落红帕子的事也敢当着众人的面嚷嚷出来,你好意思,我还替你臊得慌呢!”
沈昭容满面通红,与他对骂道:“我怎么不该嚷出来了?若我不说清楚,只怕立时就要叫人看作是**了!分明是你新婚之夜不曾碰过我一根手指头,怎么就成了我的罪过?!”
章寂听着不象,忙推着孙女让她回避。明鸾正讶异沈昭容夫妻俩爆出这样的料来,已是听住了,被他一推才慢慢往外走,还未出得院子,石家长孙便跟沈昭容骂开了:“你还怪上我了?那夜我进了洞房,你就抱了件男人穿过的旧衣裳出来,说那是皇上的,言道自己如何血统高贵,如何与皇上青梅竹马,两情相悦,若不是被人所害,早就进宫做了娘娘,断不会被迫嫁给我这个没了前程的人,还说若我胆敢对你有丝毫冒犯,你就到皇上跟前告我的状,要了我的性命!我还怎敢惹你?更别说碰你一根手指头了!”
沈昭容涨红了脸哭道:“我平白无故的怎会说那样的话?分明是你一进房就给了我个下马威,指桑骂槐的,又骂我是**。我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又是当今皇上先母的亲侄女儿,下嫁于你已经是委屈了,哪里还受得住这些污蔑之词?!”
“你还道自己不是**?满京城的人谁不知道你做的好事……”
明鸾在院门外听得里头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周围却都是来来往往忙着筹备丧事的国公府下人,句句都听得清楚,心里也不由得大摇其头,忽见章寂气恼地拄着拐杖走了出来,忙迎上去:“祖父,就让他们在那里对骂吗?只怕全家人都听清楚了。”
章寂气得吹胡子瞪眼:“让他们丢脸去吧!既然连脸面都不要了,还怕人听见?!”便拉着孙女儿要走。明鸾走得远了,还能听见后头临国公与世子父子两人责骂儿孙与沈昭容的声音。
回到南乡侯府,章寂立时就倒在了榻上。明鸾忙问:“您怎么了?可是觉得哪里不舒服?”章寂却只是疲倦地摇摇头,没有回答。明鸾叫人倒了热茶来,亲自捧到他面前。林氏又扶着丫头过来了:“父亲可饿了?先吃饭吧?国公府那头不知预备得如何?方才遣了人给长房那头送信,大侄儿还问是不是该过去帮衬一下呢。”
章寂闭着眼睛道:“让他兄妹夫人只需要过去祭奠一番就好,别的就不必多事了。石家是老世家,经的事多着呢,很不必他这半大孩子去添乱。再替我嘱咐一声,无论是长房那头,还是我们自个儿府里,无论是谁,除了正经祭奠的日子随我同行,都不许私自过国公府去,若是那府里哪个人来寻他说话,托他办事,也不许应承!”
林氏吃了一惊,也不敢多问,忙应了一声,便打发人送信去了。明鸾小声问章寂:“您可是觉得石家有什么不妥?”
“有什么不妥?”章寂睁开眼,冷笑一声,“不妥的地方多着呢!亲娘才咽了气,两个同胞的亲兄弟就开始斗起来了,妯娌俩也是你算计我,我算计你的,眼睛都盯上了你姑祖母的陪嫁!生怕旁人多占了便宜去!你二表叔早就眼红他哥哥的世子之位了,什么手段都敢使出来。先前来报信的那仆人,原是你姑祖母的陪房之子,他悄悄儿跟我说的,那小沈氏能避过众人,闯到你祖母房中,根本就是你二表叔夫妻暗下里吩咐人放纵所至。他们明知道你姑祖母病得厉害,还敢使这样的法子,分明是连亲娘的性命都不放在眼里呢!”
明鸾大吃一惊:“真的?他们怎么就敢这样做?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叫人知道了,别说世子之位了,连名声都毁了!他如今也在朝中做着官的,难不成为了那个虚位,连前程都不要了吗?!”
章寂又是生气,又是伤心:“他自小就是个心胸狭窄、眼高手低之人,却又没有自知之明,只一味攀高枝儿。你姑祖母从前因他是小儿子,又养在身边,未免多疼了些,后来见他长成这样,也有些后悔,多番劝诫,他嘴上应着,背过身又忘了。你姑祖母为他不知生了多少气,如今连命都没了,怪不得她走的时候,心里忍不住怨恨呢!”
明鸾想了想,道:“这是石家的家务事,咱们也管不了许多。想来他家世子也不是好对付的,那新世子夫人虽说年轻,心计手段倒是不差呢。”
“正是这样才更糟糕。”章寂叹道,“他们若果真聪明也就罢了,偏都是小聪明,看不清大局,只管自己争斗。他们也不想想,他家长孙无依无靠的,如今连疼他的祖母都走了,越发没了人管,他又不是个冲动的性子,今儿怎么就当着众人的面将他们夫妻房中的事都嚷开来了呢?不但嚷了,还把皇上搅了进去。这回连皇上都要叫人说闲话了!石家若不能封住家人的口,祸事还在后头呢!”
第八十二章 流言
仿佛是印证了章寂的话一般,临国公府的丧事才开始,孙媳妇气死太婆婆的传言就火速宣扬开来了。
而在传闻中,孙媳妇沈氏之所以会顶撞太婆婆,却是因为她在新婚夜向丈夫宣称自己与皇上有首尾,命他不许亲近自己,不料石家人都是有气性的,闻言也就冷落了她。她见夫家人人都不把她放在眼中,又不服气了,因看不上婆婆,便闯到病重的太婆婆面前,威胁说要是石家再敢怠慢她,她就去告御状,横竖以皇上待她的情份,石家断然逃不过去的。临国公夫人就是因为被她这番话气得狠了,才会吐血晕过去,不到一个时辰就咽了气。
本来,临国公夫人石章氏之死既有沈昭容顶撞的缘故,也有其次子石二老爷夫妻的责任,只是他们哪里敢声张?闻见府中有传言,把责任都往沈昭容头上栽了,其中细节处,仿如亲见一般,也不知是哪个泄露出去的。他们也乐得顺水推舟,让沈昭容成了逼死太婆婆的恶妇,顺便将自己留下的蛛丝蚂迹都给抹去了。
随着传言越演越烈,京中上下都义愤填膺,倒也没几个怀疑这事儿不是真的,毕竟沈昭容未出阁时就有恶名,传言的内容又是她有可能干出来的事,便是有人上临国公府去祭拜时,沈昭容跑出来哭着说她没干过,人家也不信了。不过七八天功夫,全京城的人都认定她害死了太婆婆,不由叹息石家背运,娶了这么一房孙媳妇,又有人想起这桩婚事乃是御赐的,沈昭容能在夫家横着走,也是仗了皇帝的势,便忍不住在暗地里嘀咕皇上行事有失厚道,若果真对表妹有情,就正正经经纳人入宫,那沈昭容虽不堪,但若位份低些,不享尊荣,又不干涉前朝之事,那也不过是皇上的私事罢了,如今将其赐给臣下,纵容其气死长辈,哪怕石家曾经向建文伪帝投诚,也有些过了。
皇帝听说了这些闲言碎语,心里郁闷得不行。他哪里纵容沈昭容顶撞太婆婆了?当初沈昭容与石家长孙成婚当日,他还派了内侍前去颁旨并送礼,让他们和和美美做对恩爱夫妻呢,万万想不到沈昭容居然会在新婚夜对丈夫说出那番话来——他倒没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石家长孙在京中一向名声不错,人人都说是个温文知礼的好孩子,若不是出身不好,必然是一等一的好女婿人选,而沈昭容婚前又对入宫做后妃之事十分执着,可见定是她不知好歹,仍旧存有妄想,才会对新婚夫婿说那等混账话的。
虽说这门亲事乃是临国公亲自求下来的,但沈昭容名声坏了以后,仍旧坚持要石家接受这门亲事的毕竟是皇帝自己,他也有几分心虚,连连赐下了许多东西,安抚石家,又升了石家的国公爵,本来是三等国公府,一下就升到了一等。石家便是有满腹怨气,见此也有些惊喜,心想有了这个把柄在,皇帝日后想必也不会轻易对他家动手,不然就要叫世人说他是公报私仇了,顿时约束家下人等,不许他们再乱嚼舌头,拿家中小主人的丑闻说嘴。
只是不知为何,这传言不但没能压下去,反而传得更厉害了,等到“三七”过后,还添了新内容,诸如石家得了皇帝的赏赐,为了虚荣不再追究孙媳妇气死婆婆的事啦,还有世子夫妻与弟弟弟媳为亡母的嫁妆整日吵闹啦,也有世子夫人贪财,克扣府中为国公夫人丧事拨出的银子啦,也有石二老爷与石二太太暗中联络收买族人,想要逼老父更换世子人选啦……关于石家的传言是一拨一拨的,因事事都有佐证,平日行事也不十分慎密,只要有心人一打听就能发现马脚,叫京中人等听了都大摇其头,只觉得临国公府这样的老牌勋贵人家,居然也这般没规矩起来。可怜临国公夫人,生前被不肖孙媳气死了,死后亲生儿子媳妇还要打她的脸,居然连她的身后事都克扣上了。
石家人听了这些谣言以后,可以说是火冒三丈,立即命人去查,但查来查去,不知打骂了多少下人,却始终查不出源头,只知道是府中下人泄露出去的,要问这些下人是怎么知道的,他们却都说人人都这样讲,还有人证物证在呢。临国公与世子被这事儿闹得焦头烂额,却无计可施。
这些流言章家自然也知道,石家父子三人都曾先后来向他求助呢,只是章寂早有准备,不管他们说得天花乱坠,只推说自己病了,不方便管别人家的闲事,他们要是纠缠不清,他就装着累极了坐着睡过去。他是个老头子,又一向身体不好,谁也挑剔不了什么。况且石家人正求着他,即便知道他是故意的,也不敢翻脸,只好按捺住脾气,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不过他们走后,章寂却私下对明鸾说:“我就知道会有这种事!他们好蠢的人,明知道外头已是传得沸沸扬扬的,还要在家里大肆追查,一天下来打了几十个人,听说还有人打得厉害了,不知几时要断气呢。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人他们心虚么?!也不知是哪个在背后推波助澜,要寻他家晦气!”
明鸾却想起了石家长孙以及隐在背后的郭钊、曹泽民等人,正疑心会不会是他们在暗地里搞鬼,章寂就已经想起他们来了:“说来郭钊那群人,上回写了信来叫我们帮着隐瞒他们的身份,只说是想要护住石家长孙,而石家长孙这回又受了些委屈,难道他们是在为他出气?”
明鸾张张口,干笑道:“可这是为什么呢?石家长孙只是受气罢了,他平日也没少受气,也不见怎么样,这回倒闹大起来。”
章寂听了也有些迟疑:“确实,这是为什么呢?若是为了那孩子,万没有把他老子和祖父的名声都坏了的道理。若说他受了委屈,那也该冤有头,债有主,找上沈丫头与……”顿了顿,他倒吸一口冷气:“莫非……他们原就盯上了皇上?!怪不得……那日我们虽在国公府听到他们小两口拌嘴的话,也有旁人听见,但只要你姑祖父他们不傻,就该知道约束家下人等,不许外传才是,便是要外传,也不该将皇上搅在里头。可没两天功夫,这些流言就满京城皆知了,寻常传言哪有这般快?还有石家那小子,换作别人,受了这样大的气,怎么也要闹上一场的,可他除了那日跟沈丫头吵了几句,便一直不吭声,即使有人问他,他也不说没有,偏摆出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反叫人更信传言是真。我往日只道他是有忌讳,不敢明说,又忍不住气,如今想来,却是他故意为之!他果然是冯家的种!郭钊等人也不是好货!”
章寂越想越觉得不对,猛地站起身:“我要把这事告诉石家去!”
明鸾忙拦住他:“祖父虽是好意,但这事儿我们没有证据啊!郭钊和曹泽民派到石家长孙身边的人,我就只认得一个,还被石家撵了,如今又有什么证据说事情是这些人所为?要是没证据,石家长孙又喊起冤来,我们该怎么办?祖父这些天一直对他家的事敬而远之,若是这回管了一次,以后可就摆脱不掉了!”
章寂愣了愣,跺脚道:“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皇上吃亏啊!”
明鸾便劝他:“要不咱们再观望观望?或是私下提醒皇上一声?如今事情已经闹大了,石家本身就不干净,即使有人在背地里捣鬼,也不是在瞎传啊!若不是他们自己做错在先,别人还能泼他们脏水?”
章寂想到石家父子先后来求自己时的嘴脸,心也凉了,坐倒在榻上,长叹一声:“我苦命的妹妹啊——”
章寂还有盘算着什么时候进宫见驾,提醒一下皇上,燕王就先行动了。他在朝上向皇帝指出,此事必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为的就是破坏皇帝的名誉,但皇帝对小沈氏是绝无私情的,满朝皆知他为了避嫌,还为她亲赐了婚事,而这门婚事也是石家主动求来的,绝没有皇帝硬逼石家接受的说法。流言会传得如此荒唐,石家实在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云云。
燕王之举倒是大出朝臣意外之外,即便是那些疑心他有不臣之心的老臣,也不得不承认燕王的话为皇帝洗脱了嫌疑,维护了皇帝的名声,一时间,倒是转变了原先的看法,开始反省自己等人对燕王是不是太过苛刻了。
而皇帝对燕王则更感激了,并且对自己这段时间未能在朝臣面前维护这位对自己有大恩的好叔叔而愧疚不已,立时就表达了一番感激之情,表示要大大赏赐燕王一番。燕王却当廷婉拒了,指出如今朝廷不宽裕,有钱还是用在民生上吧,不必赐给他,若皇上果真觉得要表表心意,就赏他一幅字之类的,已经很好了,当下最要紧的还是先把流言给澄清的好。
皇帝与朝臣们都对燕王的高风亮节赞叹不已,忙不迭照着做了,不但命锦衣卫插手调查事情真相,还由皇帝亲口封了燕王一个“贤德王”的称号,并且许他上朝时坐着听政。燕王再三婉辞,皇帝再三要求,老臣们再三劝说,最后还是两位宗室王爷看不过去了,才劝说燕王接受了这项恩典。
但燕王接受是接受了,上朝时仍旧站着,不过是站在那张椅子旁,只有感到累了才会坐上去,而且下朝后,还会跟人说起,自己打仗多年,腿上受过伤,不堪久立,若是大朝时间短,还可以支撑,时间一长就真的撑不住了,骨头酸疼得很。皇上又愧疚了一番,天天将太医院的院判派到燕王府去为他看诊。朝臣们也不再猜忌,反而想到他年纪轻轻就落下这一身的毛病,都是为国征战所致,便也对他添了几分怜惜,对他的态度越发和缓了。
且不说燕王在朝廷中的处境如何好转,那锦衣卫插手调查石家流言之事,居然查出了叫人大吃一惊的结果:不但流言所指之事,件件都是真的,石沈氏能闯进太婆婆的居所气死老人,居然是石二老爷夫妻暗中指使丫头婆子们放她进去的,目的是为了让临国公夫人恼怒,对丈夫儿子给长孙娶回这么一个恶媳妇更生气,主动向其兄长南乡侯章寂求助,让章寂插手,教训临国公与世子一顿,顺便让前者革去不孝长子的世子之位,自己就可以受益了。
调查的最终结果,石家人是吃鸡不着蚀把米,临国公不但被人笑话是个糊涂的,求来了恶孙媳,气死了老妻,连两个儿子都不是好货,一个贪财,连亡母丧事要用的银子都要克扣,又与胞弟为争亡母的嫁妆吵闹不休,另一个则是连亲生母亲的性命都不顾,就只顾着算计亲兄长的世子之位。斗到后来,两兄弟都受了皇帝的训斥,身上的官位被抹了,只能闲赋在家发霉。而临国公脸上无光,也借口家有丧事,闭门谢客。那些流言虽然纷纷扰扰的,但很快就不再有人提起皇上与沈昭容如何如何,顶多只是笑话石家人脸皮厚、品行不堪而已。
章寂看着形势的变化,不由得松了口气,虽然疑惑燕王为何会站出来替皇帝说好话,但想起燕王往日为皇帝做的事,他也不得不感叹:“只要那人不想着皇位,倒也是为名副其实的贤德王。”
明鸾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但又不好说出来,心里便抱怨朱翰之,去了京城这么久都没回来,害她连个能商量事的人都没有。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石章氏的“七七”,依礼该出殡了。章寂却不耐烦搭理石家人,但想到这是亲妹子的最后一程,仍旧过去相送了。他命林氏看家,带着明鸾坐了马车,随着石家大队人马到了城外十余里处,看着石章氏葬入石家祖坟,哭了一场,便觉得身体疲倦之极,有些支撑不住了。
明鸾打发了人去四周打听,知道石家人都到他家祖宅里歇息去了,附近都是石家族人聚居,倒是一里半外有座道观,可供人借宿休息。她便回明了祖父,与他一同坐车过去,给了道观的人几两银子,打扫出几间干净的静室来,扶了章寂入内休息,又出来准备斋饭。
正忙碌间,下人来报,石家长孙来了。
章寂倚着床架,看着跪倒在面前的外甥孙子,有心要教训一顿,但想起妹妹,又将话咽下去了,沉默了半晌,才道:“你祖母直到咽气,还放不下你,你若是知道好歹的,真有孝心,就好生过日子,别闹得人仰马翻的,叫外人看了笑话,让你祖母到了九泉之下还要为你操心!”
石家长孙抿抿嘴,哽咽道:“外甥孙子如何不知?只是……到底意气难平!”
章寂心中咯噔一声,暗暗叹息:“果然是他!”
第八十三章 威胁
明鸾站在对面厢房的窗边,隔着庭院打量对面屋子里,章寂与石家长孙对话的情形,有些心神不宁。
她倒不是在好奇他们二人在说什么,即使眼下听不到,一会儿去问祖父就知道了。她只是看见跟着石家长孙来的人里,有一个丫头、一个小厮,心里生出了疑心。
那丫头倒罢了,这些天她偶尔陪着祖父去临国公府,大略知道这是自小在石家长孙身边侍候的,据说是姑祖母石章氏给的侍女,年纪也大几岁,容貌还算清秀,低眉顺眼,看其举手投足,俨然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大家侍女。
但另一个小厮,却怎么瞧都让人觉得不对劲儿。他相貌只是寻常,身材瘦小,穿的衣裳,戴的帽子,都跟临国公府其他小厮并无不同,但他站在院中等候小主人时,腰杆是直的,脸上没有敬畏顺服之色,反而十分冷静地打量着院中的情形,四周张望着,偶尔有小道士从门外经过,他便迅速瞥过去一眼,还隔着窗子远远注视着屋中正在交谈的章寂等二人,右耳古怪地微微抖动着,左耳却没有动静。
明鸾身为现代穿越者,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在那些影视剧里,就曾出现过耳力惊人可以隔着老远听见声音的奇人异事,代表人物就是顺风耳,这等人物倾听远处动静时,那耳朵可不是动的吗?当然也有可能是不动的,但谁叫她看过的神话片里,就有动的呢?她立刻就起了疑心,觉得这人只怕来历有问题,很有可能就是郭钊曹泽民他们一伙儿的,派到石家长孙身边,既是耳目,也是联络员,如今留意屋里的对话。只怕是防着自家祖父会探听出什么隐秘来呢!
也许是她盯的时间长了些,那小厮察觉到了什么,头微微向她这方向转了转,但没有完全转过来。明鸾心中一惊。连忙离开窗边坐到内室,感觉到自己的心跳稍稍加快了点,忙深呼吸几下,渐渐冷静下来。但她想起外头的情形,始终有些不放心,又忍不住走近了窗户,悄悄挨着窗边探眼望去。却见那小厮低眉顺眼地垂手立在院中,丝毫不见方才的异状。
难不成她打草惊蛇了?
明鸾强压下心中的不安,脑中苦苦思索着,不一会儿,对面房间的门开了,石家长孙苍白着脸走了出来,面上犹带泪痕。
小厮与丫头忙迎了上去,前者眼带深意地问:“大爷。您……如何了?”石家长孙慢慢地摇了摇头,惨笑了下,回身看见屋中的章寂垂着头。并不望自己,他咬咬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重重地叩了三个头,猛然直起身道:“多谢您老人家教诲,只是……您往后就别再为**心了,由得我自生自灭去吧!”说罢毅然一转身,脸上带着几分决然之色,大踏步往门外走去。
明鸾见他一走,忙跑回祖父休息的屋里去。问:“方才石家表哥都说了些什么?我怎么瞧着他在门外这一出,有些不对劲儿呢?”
章寂瞧着有些伤心:“当然不对劲儿了,虽不曾明着承认,但瞧他的形容,说话的口风,先前那些流言果然是他闹出来的!起初只是不服气。又不甘心得个混账老婆,便冷着她,后来他祖母没了,他伤心得不行,却看见家里人各有各的盘算,竟无一人真心为他祖母哭泣,他又气不过。他那祖父与亲父亲叔,只因皇上升了石家的爵,就欢天喜地的,还劝他多忍让小沈氏,甚至叫他给媳妇赔不是!他心里讴得紧,恼恨起来,便连家里亲长的名声都不顾了,才将事情闹得这样大。”
明鸾心想这里头说不定还有那郭钊一伙人的煽风点火呢,便问:“现在事情已经压下去了,他是不是还不服气?还想再闹?”
“他如今便是想闹,也没法闹了。”章寂叹道,“他才多大年纪?即使真有些小聪明,也敌不过他爷爷和老子。这不,已经露了馅儿了,前些天才挨了打呢。若不是想着他祖母今儿出殡,他这嫡长孙要出面的,只怕打得更狠了。不过他父祖也下定了决心要将他送走,议定了今日事罢,便让他留在老家这里读书,不回京城去了。我方才听他的口风,似乎也冷了心,只认命留在这里了。”
明鸾心道这却未必,瞧他那神情可不象是认命的模样,想起方才那小厮的古怪,正要跟章寂说,后者却摆了摆手:“我乏了,石家的事我不想再管,你也别打听,由得他们去了。我先歇一歇,一会儿饭得了你再叫我。”
明鸾见他实在疲倦,想着过后再说也没什么,就服侍他睡下,自个儿出去继续忙饭菜的事,不料章寂实在累得慌,这一觉直睡到夕阳西下,方才醒转。
明鸾期间叫了他几回,他都没动静,慌得她以为他生病了,立刻命人去寻大夫。但这附近石家村子里并没有常驻的大夫,还要往十里外的镇上去寻,正忙乱间,道观里有个常住道人,是个懂医术的,闻讯赶来把了把脉,安慰明鸾等人说,老人家只是累得狠了,并没有大碍,只要等他自然睡醒就好了,无须请医吃药。
明鸾半信半疑,又见章寂面色还好,就耐着性子在他床边守到傍晚,见他醒了,神色如常,方才放下了心。由于天色已晚,已来不及回城,她又担心祖父的身体吃不消,就索性继续借用道观的房子,胡乱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才赶回城去。
这一忙乱,她就把那小厮的事给忘了。直到两天后,文龙过府来给章寂请安,提起石家长孙被家人留在老家庄子里为祖母守陵,她才想起来。她向文龙旁敲侧击一番,得知石家长孙身边侍候的人全都跟着他离开了,想着郭钊他们大概已无法再对石家人做什么,也就不再追究此事。
不过石家长孙虽然离了临国公府,沈昭容却仍留在那里,听说如今仍旧锦衣玉食的,石家人丢了这么大脸面,居然还不敢怪她什么。反而当她是菩萨似地供着,让明鸾很是不服气:“石家糊涂了?孙子都赶走了,孙媳妇还养在家里做什么?嫌沈昭容没害得他们更丢脸?!”
文龙道:“他们如今失了脸面,也没脸出门见人。更担心皇上会厌弃了他家,方才特特地巴结着小沈氏,这是盼着皇上看在表妹面上,对他家包容一二呢。我听说,前儿那流言闹的沸沸扬扬,似乎还有他家大孙子的手笔,姑祖父与大表叔唬得脸儿都白了。这几日都在家中称病。”
明鸾冷哼一声,又对他道:“算了,越听越生气,咱们以后还是少理他家的事吧。一会儿见了祖父,大哥哥也别提这些。祖父近来不耐烦搭理石家人。”
文龙明了的点点头:“我也听说了,他们还来求过祖父吧?说来这事儿会闹这么大,他们也有责任,若不是他们自个儿犯了糊涂。怎会将把柄落在别人手里头?祖父不管也是应该的,姑祖母死得真冤!”顿了顿,又有些犹豫:“只是……我如今有件为难事。不知该如何处置,正想讨祖父示下……”
明鸾疑惑:“是什么事叫你这般为难?”忽然想到了什么,“该不会又是大伯娘要差你做什么了吧?”
文龙苦笑:“可不是么?因为石家表弟留在了庄子上,母亲担心她侄女儿独自在石家会受委屈,又觉得石家此举太不近人情,新婚的小夫妻就叫他们生生分离,分明是要新媳妇守活寡呢!因此便叫我常常往石家去探望,还要我给小沈氏撑腰……”
明鸾嗤笑一声:“她糊涂了?现在石家都把沈昭容当是菩萨似的,还要你去撑什么腰?!”
“我也这么说了,母亲却不信。”文龙苦着脸说。“因前儿姑祖母去世时,我瞒了外头的消息不叫母亲知道,后来下人不慎泄露了风声,母亲就怪我没告诉她,害小沈氏受了委屈,再也不肯信我的话了。如今她天天催着我出门。我只能装作是去临国公府,跑来祖父这里躲避一二。”
明鸾哂道:“早跟你们说不要太听她的话了,反正她又不出门,能知道你去没去吗?你在安心待在这里吧!她要是再闹,你索性搬过来,就说祖父病了,你这大孙子要过来侍疾尽孝心!”
文龙听得哭笑不得:“祖父身子并无大碍,你这不是在咒他老人家么?我倒是想装假呢,只是母亲再精明不过的,若没有小沈氏的回信,她就要闹个不停。”
明鸾不以为然:“沈昭容还有空天天回信给她?你就说,如今沈昭容埋怨她呢,说她无能,没能劝说皇上纳自己入宫,害得她嫁进石家受尽委屈,如今也嫌她说话不管用了,又说自己已经是有夫之妇,要避嫌,不能见表兄,让你们少管她呢。这不就完了?”
文龙哑然,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那可不行,真要这么说,母亲只怕病得更重了。”
明鸾摆摆手:“你自己斟酌吧,我只是随口一说,反正她又不是我娘,再闹也闹不到我头上。”
文龙怏怏地走了,明鸾处理了一回家务事,见天色不早了,便打算去看祖父如何。路上经过二门附近,见那里有不少婆子在搬运东西,为首的是林氏身边的青柳,心里还在想她们在做什么,脚下却直接往正院去了。
章寂不在院中,问了侍候的人,却是带着两个孙子去花园里溜弯去了。这几日天气很好,正值春夏之交,阳光明媚,和风轻软,园里的花儿也开了,章寂就多了每天散步半时辰的习惯。明鸾想想自己正好有空,索性也到花园里转一转,然后陪祖父与堂弟们回来,就差不多该吃饭了。
她素来喜欢独自一个人四处闲逛,没事是不爱带人随行的,今日也不例外,就这么迈着轻快的步子进了花园,望望四周正含苞待放的春花,抬头瞧瞧蔚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朵,闻着醉人的花香,心情顿时明朗了许多。
她边走边看,偶尔随手折根草儿,攀枝花儿,逗弄一番水里的游鱼,吓唬一下花丛中飞舞的彩蝶,忽然想起了中的典故,又可惜自己没随身带把扇子,cos一把薛宝钗。近来她觉得自己越来越象个大家闺秀了,要是不装上一装,就太对不起自己受的苦了。
正自娱自乐间,她脚下一转,却看见花丛中迎面走来了一个丫头,猛一看十分眼生,她就不由得站住了脚。
南乡侯府里下人不多,明鸾管着家,连男仆们都能大概认个齐全,丫头婆子们就更不用说了,见这个丫头是自己从未见过的,顿时起了疑心,便叫住对方:“你是哪个院子的人?叫什么名字?”
谁知那丫头竟不象别的丫头一般胆小,反而笑吟吟地走近了她,道了个万福:“姑娘原不认得我,便是我说了,姑娘也不知道的。”
明鸾心中大为警惕:“你说什么?”边问边往后退,一手还背到身后去,抓住了花丛中的一枝,虽然那不是可以用来袭击人的粗枝,但猛地戳过去,也能吓一吓人的。不过看到这丫头身量苗条,又纤纤弱弱的模样,倒是不象十分孔武有力之辈。
那丫头仍旧笑得温煦:“我说什么,姑娘兴许听不明白,我只问姑娘一句话:先前不是已经答应了不多问的么?怎的近来又起了探究之心?曾听得前人有言,好奇杀死猫。姑娘难道就没听说过?姑娘千金之躯,还是不要轻易涉险的好。”
好奇杀死猫,这是西方的谚语,只怕眼下还没有呢,在这个国度里会知道这句话的人,必定是从欧阳太傅那里听来的,这丫头莫非是郭钊曹泽民的部下?!
明鸾脑子里一想到这一点,身后的手立刻就拽下一大丛花枝,大力朝那丫头掷去:“你这是在威胁我吗?!开玩笑!你们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没兴趣知道,但是跑来威胁我?真当我是病猫啊?!”
那丫头吓了一跳,冷不防被那玫瑰花枝戳了一下,脸上疼痛,更担心容貌受损,慌忙向旁闪躲。
明鸾又弯腰拣地下的碎石泥块朝对方身上丢:“姑奶奶不管你们,你们就乖乖当小透明,我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居然敢跑到我家里来撒野?!明儿我就告状去!燕王又怎的?难道他是你们亲爹,能当你们是自家小崽子一样护着?!”见那丫头被玫瑰花枝戳中了,冷笑一声,又跑去折树上的长枝条,便往对方身上打。
那丫头见明鸾手里明明已经出了血,还抽打得越发见狠,也顾不得别的,慌忙转身逃走了。她来之前,上头是叮嘱过她的,不能伤人,对方如此厉害,她也只能落荒而逃。
明鸾一路追打她,见她转个弯钻进树林里就不见了人影,心中更气,当下跑出了花园,对着婆子们下令:“立刻给我封锁全府!不许放一个人出去!”rq
第八十四章 递话
明鸾的命令下得快,南乡侯府的下人也行动得快,不过一盏茶的功夫,管事婆子们便报上来说,已经关上了各门,只等三姑娘令下了。
不过这里头有个小插曲,因开国公府常家的二表婶邹氏才打发了人给林氏送东西来,几个常家的婆子就一齐被关在了南乡侯府里。她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却又急着要走,底下人不知明鸾心意,不敢擅动,只得回了林氏,林氏便来找明鸾打听是怎么了。
明鸾便说:“方才我在园子里遇见个脸生的丫头,正要问她是哪个院子侍候的,怎么我竟不认得?谁知我才问了两句话,她也不说清楚就逃走了。我想这还了得?莫非是个贼?也不知她到我们家里转了多久,是不是偷了东西出去,因此才命人关了门细细查找的。既然常家的人要走,这也容易,四婶带我过去认一认,只要她们的人里头没有方才那丫头,就由得她们去吧。”
林氏松了口气,果然传了那几个婆子过来,明鸾瞧了,都不是方才那丫头,也就将人放走了。只是家里进了贼,这不是小事,林氏也有些担心,便向明鸾表示要接过这个任务:“你是未出阁的女孩儿,倘若有什么闲言碎语传出去,岂不是坏了你的名声?还是让婶娘来办吧。”
明鸾心想这有什么好坏名声的?忽然想到内宅里进了贼,若是外人不清楚是个女的,说不定还以为有男人闯了女眷住的内院呢,那可不是坏了章家女眷的名声吗?不但自己要受影响,连林氏也逃不过去的。
明鸾皱着眉想辙,章寂带着虎哥儿与鹏哥儿也过来了,道:“方才出了园子,就听到外头闹哄哄的,说是进了贼,这是怎么回事?!”
明鸾无法,只得将他请到里屋,将事情经过说了。章寂皱眉问:“这是怎么回事?你可是做了什么?不然他们怎么疑你在打听他们的事?”
明鸾道:“我哪里打听了什么?不过是那天在城外道观里,石家长孙过来给祖父请安,在屋里说私密话,我在对面屋子瞧见他带过来的一个小厮行动有些古怪,就多看了两眼,过后也没理会。想必是他们自己心虚,才会疑神疑鬼的。”
章寂道:“便是如此,你只不理会他们就是了,何必闹大?”
明鸾不赞同地道:“他们要是象上回那样,规规矩矩传信过来,我当然懒得搭理。可是今天他们派人潜进咱们家,直接闯到花园里见我,这种事不能纵容!祖父,您想想,咱们家的花园就在内宅边上,离我们的院子极近,守门的婆子又查问得不紧,要是叫他们潜到内宅里来,家里人岂不是很危险?人心隔肚皮,以前他们又不是没干过坏事,再说,当时您和弟弟们还在花园里呢!要是不吓他们一吓,叫他们知道害怕,以后可就拦不住了!”
章寂想了想,觉得也有些道理,只是仍旧吩咐孙女:“只悄悄儿搜查一番就罢了,我看多半是搜不出来的,传闻中他们手下有一群可以高来高去的好手,深宅大院也难不倒他们。这事儿闹大了,兴许会坏了你和你婶娘的名声,那就得不偿失了。明儿派个人去应天府,让他们派几个人过来,画了图影,叫他们悄悄儿在城中寻人,寻着了,连着郭钊曹泽民一众人等都赶出京城去完事,管他们在石家要做什么呢!”
明鸾虽然不太赞成闹上应天府,但还是答应了,接着出来等结果,却说全府各处都搜过了,不见有生面孔,事情发生前后,除了常家的婆子,也没有外人出入。明鸾不肯相信,虽然听了祖父与四婶的话,不敢闹大,但还是仔仔细细看过家中每一个丫头婆子媳妇,确认当中并没有那个丫头,又亲自往花园中各处都转了一转,也没发现蛛丝蚂迹,想起章寂曾说过郭钊曹泽民手下可能有高手,才不得不相信那女人是真的逃了。
林氏带人查问过,家中并没有丢东西,就开了禁令。可明鸾就是不甘心!这大白天的,四周都是高墙,各大小出入口又都有人看守,那丫头是怎么进来的?!就算她跳墙爬墙进来,四周又不是荒山野林,怎么就没人发现呢?
结果晚上吃了饭,她独自在房间里生闷气时,细竹悄悄儿跟她说:“我私下在府里打听过了,别处倒没什么,若真有人私下潜入府中,那多半是后门进来的!姑娘可记得?后门上守门的老关头,他是个聋子!因他是从前老侯府用过的人,这些年又受了不少苦,三太太当日怜惜,就让他两口子在后门看守,每日里府里的人想要私下置办些什么东西,都从后门出去,少不得要贴补他家些零花,后门又无事,只除了每日开门关门,最是轻省不过的。我从旁人那里听说,今日傍晚时,厨房的张妈不小心打碎了一筐鸡蛋,怕误了晚饭,私下托关婆子出去买些来。那关婆子是到后街上小贩处买,就不曾关门,门房里只剩下一个老关头,他耳朵又不好,这时候便是有人悄悄儿钻进府里来,他又怎能察觉?”
明鸾忙问:“你可确认过了?可别冤枉了好人!”
细竹点头:“已是确认过了。我还去后门对街那户人家打听过呢,他家小媳妇那时候就坐在门前纳鞋底,亲眼瞧见关婆子出来后,一个丫头快步走进门里去了,她还以为是咱们家的人,也就没多想。那丫头穿的是青色的比甲,灰绿裙子,可不正跟姑娘说的一样?”
明鸾顿时松了口气,只要知道那些人不是真的翻墙跳进来就好。想了想,她就交待细竹:“你别把这件事传出去,回头我寻个借口,另换人去守后门就好了,至于老关头,还是养老去吧!”
解决了心中的愁闷,明鸾坐到桌前,摊开纸,提笔写了封信。信是给文龙的,并没说什么,只让他这两日赶过来一趟,她有事要跟他说。待写完了,她将信封好,忽然又想起今日常家送礼来的事,便问细竹:“常家好好的,为什么给四婶送东西?”
细竹道:“听说是他家国公爷回来了,听说了四太太前些日子在他家老夫人那里受了气,就让他家二太太送了礼过来,向四太太赔不是。”
明鸾有些惊喜:“二舅公回来了?!”
“方才晚饭时,四太太还在说呢,侯爷也知道的。姑娘方才难道就没听见?”
开国公常升回来了,章寂是最高兴的,第二天就早早起来,要赶过去见二舅子,连前天说的要派人去应天府的事都忘了。因想着明鸾身上有服,他就带了虎哥儿和鹏哥儿过去。明鸾闲在家中,料理了一番家务,又想前昨日那桩事,便让王宽把信给安国侯府送去了,午饭过后,文龙就来了。
文龙问明鸾有什么事要跟他商量,明鸾就跟他开门见山,从她发现石家长孙身边有郭钊曹泽民的人开始,一直到在道观中发现的异状,以前昨日在花园里遇上的神秘丫头,通通说了一遍,最后对他道:“我大概能猜到他们在忙活什么,大哥哥与他们算是一路的,我也不怕让你知道。只是这件事,我需得跟他们说个明白,省得他们疑神疑鬼的,不去做正事,却来与我为难。那我岂不是麻烦死了?!”
文龙听得目瞪口呆,不由得有些后悔,顿足道:“三妹妹,这等秘事,你告诉我做什么?!”
明鸾不以为然:“你又不会泄露出去,我有什么好怕的?”
文龙一窒,却是叹息不已,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苦笑道:“也罢,妹妹既然是个明白人,我也不瞒你,这事儿……原本我是有份的。”
这回轮到明鸾目瞪口呆了:“啥?!你说啥?!”
文龙道:“早先他们也曾定过一计,兴许要用上小沈氏,想着她与我是姑舅兄妹,若是她失了皇上这门亲事,说不定母亲会要我娶她,有些事就得由我去做了,说起来,连父亲与二娘都不知道个中详情呢。只是没想到,母亲完全没有这个念头,石家又主动求亲,皇上赐婚,前议自然作废。不然你以为,连你大姐姐都订了亲两年,我怎么就没一点儿动静呢?”
明鸾瞪着他:“不会吧?你这样都愿意?!”
文龙苦笑:“当时也不知道小沈氏是这样的人……我虽不愿意,但因事情不曾议定,也不敢说什么,幸好老天保佑,事情有了转机。前儿听了外头的传言,又见石家表弟那番作派,与当日我所知道的约摸有一二分相仿之处,我就略略猜到了他要做什么。我怕惹出祸事来,只能装傻。没想到今日妹妹与我说了这番话,要是真让那边知道了,我就算要装,也装不成了!”
明鸾听得郁闷:“这有什么好装的?他们既然定了相似的计谋,自然没防着你。你们父子都跟他们是一路的,本就是同伙,要是他们还防着你,怕你知道详情,那才要担心呢!”
文龙叹道:“你不知道,这一年里,我们家跟那边疏远了许多,不象从前那么亲密。我倒是常过去跟袁先生请教学问,他待我虽和气,但也不象往常那般,时时把些秘事说与我听了。”
明鸾心道这是当然的,谁叫你家有个非常规性大杀伤力武器老娘在?万一你什么时候说漏了嘴怎么办?不过想到文龙这一年里能将自家投靠了燕王这种大事瞒得死紧,半点不向沈氏透露,也算是靠得住了,便对他道:“你先别管这些,反正你是有办法联系上燕王府的能人的,不管是袁先生也好,吕先生也好,找机会替我传个话,请他们管一管郭钊那边的人,让他们别来寻我们麻烦。现在我们虽然把祖父的脾气压住了,可谁也不能担保他几时就会爆发。要是郭钊他们一个不小心,惹得祖父性起,直接把他们的秘密通了天,到时候有什么后果,我可是不管的!”
文龙吃了一惊,想到祖父确实已经有打算托应天府处理昨日之事了,明鸾所言绝非胡编,万一祖父恼恨起来,把燕王正办了一半的事给搅和了,那自家可怎么办?他顿时把什么顾忌都抛开了,忙忙告辞而去。
明鸾安心在家等消息,对燕王还算有点信心。这人并不是不知轻重的,况且跟郭钊那群人又不是一条心,多半只是利用而已,自然知道该如何选择。不过她也有些担心,郭钊他们会派人来警告威胁她,想必是害怕她会坏了他们的好事,可为什么要害怕呢?他们要办的事不是已经办完了吗?莫非石家之事还有后续?以郭钊曹泽民等人的能耐,还要担心她一个小丫头会坏事,看来压力很大啊,那事儿也不算小吧?
明鸾咬了咬唇,忽然间觉得京城很危险,就算这一回能请动燕王向郭钊等人施压,也保不住自家与皇帝、石家等人连络有亲,日后会被猪队友拖下水。更何况,祖父章寂虽然心里明白大势所趋,感情上却始终不能接受,万一到时候脑子一热,做出什么事来,可不是连累了全家吗?
明鸾心里渐渐地生出了一个想法,只是还有些下不了决心,更重要的是,她没有把握说服祖父答应自己的请求。
正纠结间,章寂带着两个男孩子回来了。明鸾忙换了笑脸迎出去:“祖父回来了?跟二舅公聊得开心吗?”却看见章寂沉着一张脸,淡淡地“嗯”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命两个孙子各自回屋,就回院里去了。
明鸾心里奇怪,忙小声问虎哥儿:“今天去常家,你们是不是又被那位老夫人欺负了?”
鹏哥儿在旁小声道:“我们本来要去给他家老夫人请安的,可是她说自己病了,不肯见我们,我们就去找表姐们玩耍。”虎哥儿也道:“确实如此,弟弟与我在开国公府里不曾受气,还玩得很开心呢。不过祖父去见舅公,不知怎的,似乎吵了一架,二表叔都过去劝了。回来时我们问祖父为什么要跟舅公吵,祖父就生气了,叫我们别多问。”
明鸾转头去看章寂的背影,不知怎的,忽然觉得他的背似乎比早上出门时佝偻了些。
第八十五章 脱壳
郭钊与曹泽民在数名随员的护送下,趁着夜色避过路上行人的耳目,钻进了一处宅院。宅子里的人迅速将他们迎进屋中。
郭钊抬头看见桌边坐着的少女,脸上红痕一道一道的,还有七八个红点点,眼角犹带泪痕,小鼻子小嘴巴一抽一抽地哭得委屈,就气不打一处来:“好好的你跑去惹人家做什么?!我原是叫了老牛去的,你不是说要去看师母的么?!”
那少女呜咽道:“我听你们总说那章三姑娘厉害,我不服气,才想去见她一面的,谁知道……那算什么厉害人儿呀?分明就是个泼妇!”
郭钊冷哼:“我早就说她厉害,你以为我是什么意思?!她从前在德庆就有夜叉的名声,你道她跟寻常千金小姐一般好对付么?你即便真要去见,好好说话就是了,做什么又要语出威胁?那是颗爆炭,一点就炸了,连我跟二哥都吃过亏,你算哪根葱?还不离远些!”
少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我怎么知道……”旁边的壮汉瞧着心疼了,忙道:“四爷,清儿原不知道,这是我的不是,我不该让她去的。如今伤了头脸,涂了药,还是痛得很,万一留下疤痕就糟了!”少女闻言,哭得更伤心了。
郭钊没好气地道:“花刺儿蛰一下罢了,哪有这么严重?回头叫人给她送药,涂几日就好了。下回再不许她胡闹!”
壮汉忙应了,少女虽不甘心,也只能答是。一旁曹泽民道:“清儿丫头的伤倒在其次,关键是这件事没办好,反而惹恼了南乡侯,如今章三姑娘已经把事情报到那府里去了,我们若不处置妥当,只怕日后还有得烦呢。”
郭钊叹了口气,坐倒在椅上:“这事儿也是我鲁莽了,其实章家也不见有什么动静,若不是我心虚,哪里会节外生枝?”少女瞪大了眼:“怎么了?难道那泼妇还能请动燕王来罚我们不成?!”
曹泽民严肃地对她道:“因你胡闹,南乡侯恼了,叫了应天府的人去搜查你,要连我们也一并赶出城去呢!幸而袁先生那边提前得了信儿,已经跟应天府打过招呼了,会在图影上做些手脚,免得你真被抓了去,只是你明儿一早就得离城,暂时避一避。后头的事,自有我们料理。”
少女心里更委屈了:“我也不曾有什么失礼之处,那泼妇何必这般不依不饶的?!”
郭钊怒道:“再不听话,你就给我滚回老家去,日后也不必再来了!”少女顿时住了嘴,被壮汉阿牛拖着出去了。
曹泽民对郭钊说:“我说什么来着?他们年纪轻,又没经过历练,哪里是能办事的?只靠我们几个也就够了,偏你非要叫了他们来。”
郭钊自知理亏,只能低下了头:“章三姑娘认出了一个,其余曾与她照过面的,都不能再留在京城里了,我这也是没法子。他们虽年轻,却最是可靠,总比外人强。况且如今师母还在山上受苦,只要能早一日将她接出来,冒点险也不算什么。”
曹泽民叹息一声:“罢了,他们是你带出来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只是这事儿连袁先生都惊动了,只怕燕王早已知晓,未免怪我们无能,我们还要再想想该如何弥补才是。”
明鸾不知城中某处发生过这段插曲,因那日章寂去了常家一趟,回来后就一直闷闷不乐,又不肯说是为了什么,她小心留意了几日,又从别处旁敲侧击,略略猜到了几分,只是不能肯定。
倒是章寂,见她陪了几日小心,终于忍不住道:“你也不必再试探我了,不过是随了你们的意罢了。我就不明白,那人有这么好?不但叫你大伯父、大哥哥他们折服,连常家都被拉拢了去!常家是什么人家?他们可是皇上的亲祖母家啊!说起与皇家的亲缘,比我们家还要近一些,怎么也能狠下心来?”
明鸾心道果然如此,便道:“他们怎么狠心了?莫非二舅公跟您说,要把皇上从龙椅上拉下来?”不可能吧?开国公没那么脑残。
章寂没好气地道:“他虽不曾明说,但我提起燕王时,他就没口子地称赞,反而叹息皇上无能,坐上了龙椅也不象是明君,这意思不是明摆着么?!”
明鸾笑道:“二舅公这话也不算说错,您心里其实也明白,皇上论能力,确实比不上燕王。”
章寂一窒,闷闷地道:“本事差些,慢慢学就是了,他才多大年纪?可难得的是品性!你们怎么不想想,今上性情宽仁,乃是臣下的福份!有这么一位君主,在朝为官的人也能少担些心,不怕什么时候就糊里糊涂地丢了性命。若换了一个象建文那样的人,连宗室皇亲都能下手的,这日子还能过么?”
明鸾想想他说得也有些道理,只是有一点不能同意:“皇上虽然宽仁,可他不但对忠臣宽仁,他对添乱的人也一样宽仁,甚至还会为了那些添乱的,把忠臣给抛到一边儿去。当皇帝,可不是只要宽仁就行了的,对好人宽仁是好事,对坏人宽仁就是纵容祸害了!再说,燕王也没有暴虐的名声,您上回不是还夸过他是个爱护百姓、知民生的人吗?”
章寂抿了抿唇,过了一会儿又道:“可是皇上是名正言顺的一国之君!”
明鸾笑了:“谁也没说他不是!况且燕王又不是要造反,您担心什么呢?得了,祖父,这事儿咱们没本事去管,何必总纠结着,反而叫自己心里难受?您是个再忠心不过的人了,不如就依圣命行事吧?要是皇上要办了燕王,您再出力不迟。否则,您要是在皇上面前说燕王的不是,皇上反而要恼呢!”
章寂愣了愣,又沉默下来。
过后明鸾见章寂不再提这件事,常家二舅公再过来寻他说话,他虽没好脸色,但也不再将人拒之门外,就知道他的态度已经有了和缓,心里暗暗松了口气,想着祖父终究有一日会改主意的,但眼下还是别太刺激他的好,又有些埋怨燕王,要夺位就赶紧,这拖了有一年了,再不动手,迟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他要干什么了,万一有谁嘴巴不严实,透露一两句给皇帝,那不就成了笑话吗?世上本没有两全其美的好事,做了那啥,就别指望牌坊好不好?!
不料她才腹诽了没两天,燕王妃就派人给她送了帖子来,请她去喝茶。她从未见过燕王妃,也没去过燕王府,接到帖子时,还真是吓了一跳。章寂更是担心不已:“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明鸾看着手里的帖子,微笑道:“祖父别担心,不会有事的。大概是怀安侯那边有了什么消息,燕王妃才叫我过去聊一聊。说起来我们家跟她还是亲戚呢,你还怕她会吃了我?”
章寂瞪她一眼,想想也是,也就放心让明鸾去了,不过临行前再三嘱咐:“不许失礼!也别把你在乡下那粗野的作派给露出来,省得叫王妃笑话我们章家的家教!”明鸾只得应了。
她换了一身颜色素雅的蓝袄白裙,只穿戴了几样花式简单的银饰,带上不过不失的礼物,大大方方坐着王府派来的小轿往燕王府去了。
燕王妃年纪不过二十来岁,长相温婉,眉眼间与李皇后有几分肖似,真不愧是姑侄,不过五官又比李皇后略柔和些。她待明鸾十分亲切和气,特地提起朱翰之旅居北平期间,与她夫妇二人是何等的亲近,借此拉近与明鸾的关系,还说:“王爷自小就是在悼仁太子跟前长大的,与他们兄弟吃住都在一处,又一起读书习字,虽不是亲叔侄,却比亲叔侄还要亲!翰之在我们那里时,王爷与我还不曾有孩子,他又是个半大小子,我们就拿他当自家孩子一样照顾,看着他一路上吃了那么多的苦,心里实在难受。如今他不但长大了,比小时候越发能干了,还订了亲事,没两年就娶媳妇了,别说是我,就连王爷心里也是欢喜的。早就说要接你过来坐坐,我们娘儿俩说说话,只是你身上有孝,外头对王爷也有些不好的传闻,这才拖到今日。”
明鸾低眉顺目作娇羞闺秀状,心里却诧异得不行,她还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跟燕王妃成了“娘儿俩”?!对于燕王妃这番话,她也只是听听罢了,可不敢真以为对方就真的把自己当成是亲近的小辈了,因此半分不敢放肆。
不过燕王妃显然也不指望她头一回见面就真个与自己亲近起来,反而还很满意她这副娇羞模样,赞了几次她“模样儿齐整,又知书达礼”,听得明鸾心里惭愧不已,差点儿以为自己那夜叉的名声只是幻想出来的。
如此坐了足有个把时辰,明鸾喝了两盅茶下去,点心也吃了三四碟子,心想今天中午可以省一顿了,燕王妃却忽然转了话题:“我前儿听人说,王爷门下有几个不长眼的东西惹恼了你,可是真的?这种人你就该直接打回去!很不必看王爷与我的脸面。如今底下人都刁钻得很,仗着王府的名儿,就自以为得了势,在外头胡作非为,惹是生非,王爷也烦恼得很。本来是指望他们能办事的,不想事儿没办成,反倒惹了官非回来!”
明鸾心下一顿,知道戏肉来了,便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想着怀安侯从前提过王爷与王妃对他的大恩,偶然见了那几个人胡闹,怕他们坏了王爷与王妃的名声,才辗转托人提醒一句罢了,没想到居然惊动了王爷与王妃,却是我孟浪了。”
“我的儿!”燕王妃抬袖越过茶几握住了她的手,“难为你这般明理,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往后我就把翰之那孩子交给你了!”
还不等明鸾脸红,她就拍了拍手,却听得门吱呀一声打开了,门外阶下跪着一个男子,穿着一身布衣,伏在门前阶下,头都不敢抬。
明鸾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却认出那人正是郭钊!在岭南相遇时那般意气风发、总是仿佛成竹在胸般昂着头的郭钊,今日居然低声下气地跪倒在她面前,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望向燕王妃:“王妃娘娘,这……内院里怎么来了个小厮?好象不合规矩吧?我还是回避一下的好。”
燕王妃笑了笑:“没事,有我呢,他既犯了错,自然要赔礼的,你若恼他,不理他就完了,若是觉得他还算诚恳,就受了他这一礼吧。”
明鸾只得按捺住,看着郭钊在门外叩了三个响头,便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她心里有些纠结,但仔细一想,觉得这件事要是就此了结,也没什么不好。此时最要紧的是安燕王府的心。
郭钊磕头过后,燕王妃就再也没提起这件事,只拿些家常话与明鸾聊了一会儿,又问章寂的身体情况,最后才略点了点正题:“听说那事儿也惊动南乡侯了,好孩子,你回去好生安抚你祖父,别让老人家着恼,若日后再有人敢惹他生气,你伯父叔叔们都不在家,哥哥年纪又轻,只管来跟我说,我虽不大管事,倒还能替你们出一口气!”
明鸾干笑着谢过了,很快就告辞离去,燕王妃又赏了不少东西叫她带上,她不好拒绝,只能收了。
回到南乡侯府,章寂早在前厅里等半日了,一见孙女进来就问:“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又见明鸾身后的婆子们拿着大包小包,也猜到了几分,轻轻咳了一下,给孙女使了个眼色:“我们回院里说话。”
待回到房中,摒退众人,明鸾就把在燕王府的见闻简单说了一遍,倒是没提郭钊磕头的事。章寂也没起疑,只是觉得燕王妃待明鸾这般亲厚,多半是看在朱翰之面上,便忍不住感叹:“你还真不好太过疏远了他们,别的不说,怀安侯对他们是真真敬重的,当年他们也算是对怀安侯有救命之恩。”顿了顿,情绪又低落下来:“就连我们……也受过燕王府的大恩,否则怎能安然逃出生天?只怕骨头都化成灰了!”
明鸾见状想要劝他,但又不知该怎么劝,想了想,索性把心一横:“祖父,京里现在乱糟糟的,石家的人常过来烦您,您又不想见常家二舅公,不如咱们回老家一趟如何?”
章寂一愣,抬头望她:“回老家?”
明鸾点点头:“咱们回京也有一年了,祖母、父亲与弟弟妹妹们的灵柩都安放在城外庙里,总要挑个好时候,送回老家安葬才是。再者,当年我们家被流放,老家的族人有可能受了连累,连老宅都不知怎样了,总要修一修的。趁现在手里有点钱,咱们也该买点祭田,起个族学,好给后代子孙留个根基。”
章寂顿时严肃起来:“你说得对……我早就有过这念头,只是回京后事儿多,就一时忘了。此事关系到我们章家子孙万代,是该早日办起来!”
明鸾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意。她终于说动老爷子了,离开京城一段时间,再寻点理由让他在老家多待些时日,好歹将京中这一番风波避过去再说。她没信心压住祖父的那颗忠君心,难道还不能耍一招金蝉脱壳么?
第八十六章 离京
明鸾成功说服了章寂返乡,但在这出发日期上却遇到了麻烦。
章寂始终有些不放心京中的局势,又想着眼下要入夏了,天气渐热,恐运着棺木上路会不方便,又担心老家那边久不通信,贸然回去诸事不便,想先派几个人回去看看情形再说,最好是把坟地也看好了,一应所需事物都备下,他们再带着棺木起程也不迟。
明鸾心想这一拖,说不定就要拖到秋天去了,谁知到时候是个什么情形?便竭力劝说章寂:“眼下看着京里还算平静,咱们家又无事,而且四婶的病情也有了好转,平日里也可以出门行走了,不趁这时候把这件大事办好了,再拖到入秋后天气转凉,谁知道四婶会不会又犯了病?到时候就算留她在京里看家,您能放下心吗?再说,虎哥儿这一年来都在温习功课,说好到了明年就要给他和鹏哥儿请一位业师来家教学。要是秋天才回老家,又不知几时才能把事情办好了赶回来,两位弟弟的功课就要耽误了!”
见章寂听了犹豫,似有所动,明鸾索性转去动员林氏。林氏心里倒是愿意的,不为别的,她在京城也有些待不下去。她如今是南乡侯府里唯一一个可以出面与别家往来的女眷,已经出了孝,身上又有诰命,今年以来,那些亲朋戚友请客吃饭的活动都是下帖子给她的,可她却很不愿意出席这些场面。她娘家原是建文旧臣,还跟吕后沾着亲,现在已经坏了事,别人家看在章启脸面上,对她还算客气,但背地里谁瞧得起?还有些腰杆子硬的女眷当面嘲笑她的。可人家给章家送了帖子来,她又不好不去,想要跟公公说,心里又有愧,不敢说出口。如今侄女儿说可以离京一段时间,正中她的下怀。
于是,在明鸾与林氏连番轰炸之下,加上虎哥儿与鹏哥儿也被窜唆了来向祖父撒娇,章寂终于答应了,叫人卜了吉凶,定于四月中旬起程,送灵返乡。
这一去,连章寂、林氏、明鸾与虎哥儿鹏哥儿兄弟在内,都要一起去,老张留下来看家,另有能干机灵的管事仆从随行。明鸾立刻就跟林氏、老张商量了,派了张路白与郭庆有这两个老成的家人打前哨,先一步往老家去探消息,打点路上食宿行程安排。章寂又叫联络文龙。
这一家子都是老弱妇孺,虽然是勋贵之家,但出门在外总要有个能顶事的子孙陪同才好,文龙是长子嫡孙,自然是责无旁贷的。
明鸾心想,文龙同去也好,省得沈氏三天两头差他去办事,不得消停。只要他不在家,沈氏差使不动袁氏,难道还能叫女儿抛头露面不成?
谁知文龙听了就有些犹豫:“母亲正病着,若我走了,她有个好歹,家里只有二娘与妹妹,只怕……”
章寂一听就有些不高兴,明鸾便刺文龙道:“大伯娘都病了这么久了,也不见有危险,哪里就差这几个月?况且袁姨奶奶娘家人在京城,真有事也不是没有求助的地方。你就只顾着担心你娘的病,怎么不想想祖父和我们这些弟妹呢?”
章寂冷声道:“也罢,不必你去了。你娘原是再尊贵不过的人,我这个做公公的也不敢怠慢了她,更不敢差你这个孝顺母亲的孙子去办事!你只由得我们这些老人孩子自去就是了,你妹妹虽是女孩儿,我看她打理这些外务,也未必就比你差!”
文龙羞得满脸通红,连忙跪下赔礼,再三保证会随行,章寂的脸色才略缓和了些。待文龙离去时,明鸾送他出二门,就小声啐他道:“大哥好糊涂!你成天埋怨大伯娘给你寻麻烦,有这么好的机会躲清闲,你怎么还要犹豫?你只管拿这话跟她直说,就算要讲孝道,也不能只孝敬母亲,却不敬祖父祖母的。”
文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声道:“李家那边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提你大姐姐过门的事,我若走了,二娘又在家养胎,谁来料理婚事呢?”
明鸾道:“李家再赶也不会三五天里就把大姐姐抬了去,等他们要办,再传信过去,你赶回来也不过是七八天的路,有什么好担心的?再说,这种事你还不够看,他们要商量也是找大伯父去的。”
文龙心下一想,觉得也有道理,便高高兴兴地回去了。沈氏如何反应且不说,袁氏与元凤却都说这是理所当然的大事,一边给杭州章敬那头去信说明,一边督促着文龙身边的丫头收拾好行囊。袁氏还从娘家那里求得两封信,是她父亲给章家原籍附近一文一武两位地方官的,因他们相熟,就托他们帮着照看一下章家众人。文龙将信给章寂送来时,章寂虽然觉得没这必要,但也知道袁家父女是好意,就没回绝。
一时间,南乡侯府要送先人灵柩返乡之事就转遍了整个京城,有亲友过来相送的,也有人过来报怨,比如石家就是后者。倒是常家闻讯后,派了常二太太邹氏做代表,过来送了随礼,还道:“往日我们老太太糊涂,说了些不好的话,如今她也知道失礼了,只是面子上下不来,听说你们要走,心里一直念叨呢。我带来的这一匣东西,都是姑祖母昔日在家时用过的旧物,老太太亲自备下的,交待了要请你们放在姑祖母身边,让它们随姑祖母去呢。”
林氏接过匣子打开一看,果然都是些旧簪环玉佩,便笑着收了:“难为你们费心。”
邹氏看见明鸾坐在一旁微笑着不说话,便叹道:“你母亲走了这些时日,也不知在家如何。我有心要给她去信的,又怕扰了她的清静。”
明鸾顿时警惕起来,忙笑说:“您有什么书信,只管交给我。我时常都派人去给母亲送信的,到时候一并送了去,岂不省事?母亲有信回来,也曾提过您,说在京城几年,您是难得与她相厚之人呢。”
邹氏笑笑,又叹息道:“原先她走时,我舍不得,如今连我也要走了,只怕日后还离她近些,要通信也方便。”
明鸾忙问:“您要走了?要去哪里?”
“我们二老爷才升了福建指挥同知,下个月就要上任了,离江西可不更近了么?”
明鸾心下一想,福建与江西可不更近了吗?但常家二表叔进京也有几个月了,怎么现在才升官?嘴上却恭喜了一番,笑道:“这可是大喜事呢,二表叔高升,我竟是今日才听闻!”林氏也在旁恭贺了几句,便吩咐婆子们去备贺礼。邹氏笑着推辞了一番,终究还是收下了,道:“我原是送礼来的,不想又拐了你们家的好东西回去!”说笑一番,就告辞了。
明鸾把消息告诉章寂,章寂眉头一皱,道:“这也不是坏事,他老子成天说燕王好话,可如今坐龙庭的可不是燕王!只要圣旨一下,他便是再想留在京中为燕王效力,也是无用!”
明鸾却觉得事情没那么复杂,现在的皇帝在军事上重用的都是与他相熟的亲戚,章敬、章放、章启兄弟不说,常家也是他亲祖母外家,哪有什么亲燕王不亲燕王之说呢?
章寂入宫辞行那日,皇帝的言行正好证实了明鸾的这个想法。
皇帝虽然舍不得章家人,但也知道送灵回乡乃是正事,还劝章寂:“辛苦了几年,如今好不容易安顿下来,索性在家乡多松乏些时日,散散心。朝中有朕,便是朕无能,还有燕王叔把关呢,姨祖父不必担忧。”
章寂听了他这话,怎能不担忧?只是看着他对燕王那般信任,又不好多说什么,只能暗示着提醒一句:“皇上性情宽厚,只是也别太过了,待人还是要留点防备心的好,可千万别叫人算计了去,日后悔之莫及!”
皇帝听了一怔,开始没反应过来,但很快就脸红了一红,却完全没想到燕王头上去,反而忆起了前些时候石家传出来的流言,叹了口气:“朕何尝不知道?只是想着旧日恩情,不好太过冷淡罢了。其实朕心里是明白的,日后必会多加防备。”
章寂不知他心里的真实想法,听了只以为他是在说燕王,顿时精神一振,笑道:“老臣虽然年迈,但在外头还有些脸面,虽然此去一时不能回转,但若陛下有所差遣,只管下旨相召,老臣必会为陛下效力!”
皇帝心里感动,又说了一番好话,再赏赐了好些东西,章寂才心满意足地拜辞而去。
谁知他才转身,还未出殿呢,就有个小太监飞奔来报:“陛下,不好了,武陵伯府来报,伯爷没了!”
皇帝与章寂双双震惊,皇帝还问:“怎么会呢?前儿朕问李卿,他还说老人家精神还好呢,怎么今日就忽然没了?!”章寂忙道:“老臣这就赶去瞧一瞧,吊唁一番。”皇帝应了,送走了章寂,又命人去报给皇后。
待他赶到坤宁宫时,皇后李氏已经换了素服,坐在椅上默默垂泪,见他进来,忙起身行礼。皇帝忙扶了皇后起身,安慰道:“祖父今年已是六十高龄,且又病重多时,临走前子孙满堂,听说是含笑而终的。皇后也不必过于忧伤了。”
皇后哽咽道:“祖父总挂念早逝的祖母,如今他总算与祖父团圆了……”
皇帝忙又再安抚了她一番,好不容易才将她哄得收了泪,却听得皇后道:“臣妾虽贵为一国之母,但这孝道是不分人的,祖父既去了,臣妾总该依礼守孝才是。皇上还是暂时别到臣妾这边夜宿了吧?前儿臣妾提的那件事……”
皇帝脸上的笑容一顿,淡淡地叹了口气:“我的身子你还不知道么?张宁妃与石美人已是两个可怜人,你又何苦再把你表妹拖进来?”
皇后呜咽道:“皇上吃了这小半年的药,大夫也说有起色了,往日因您只要臣妾宫中歇息,臣妾的身子又不甚硬朗,迟迟不曾有孕,早已惹来无数流言,连外臣也开始怨臣妾太过霸道了。如今臣妾既要服孝,自当寻贤德女子服侍皇上。臣妾这舅家的表妹,虽是庶出,却是个再柔顺不过的性子,从不敢多言的,模样儿也还齐整,若能得到皇上宠信,也是她的福份。”
皇帝面带不豫,就是不肯点头。皇后索性跪倒在地,哭求道:“皇上只当可怜臣妾吧!如今臣妾已成了他人口中善妒不能容人的恶妇,求皇上为臣妾日后着想,为大明江山社稷着想!您不能没有子嗣啊!”
皇帝心一痛,叹息一声,终究还是答应下来。
章寂去李家吊唁了,回到家中,就向明鸾抱怨:“李家虽然正在办丧事,可待人也太冷淡了些。我与他家好歹也算旧识,日后又是姻亲,怎么他家两个儿子就那样冷冰冰与我说几句客套话,就将我打发了?我早说这门亲不该做的,偏你大伯父问也不问我一声就应下了!”
明鸾安慰道:“祖父也别怪他们了,他家才死了老人,这会子正伤心呢,哪里有心情去招呼客人?”又问:“武陵伯死了,那大姐姐可就得三年后才能嫁过去了?到时候她有二十岁了吧?”
章寂一提这个就犯愁:“可不是么?偏又是皇上发过话的,想退婚都不行,你大姐姐这一耽搁,就要成老姑娘了。”
元凤三年后才二十岁而已,在古人是老姑娘,在明鸾心里,却还是花骨朵般的好年纪,因此她倒不觉得有什么,只是有些担心,万一三年后换了局势,李家要变卦的话,元凤又该怎么办?虽然章敬一定会给她安排一门好亲事,但元凤的心里,还是喜欢李玖的吧?
明鸾正想着,章寂忽然问了她一句:“东西都准备好了吧?咱们明日可就得起程了。”明鸾忙道:“都准备好了,张路白还捎了信回来,说路上也都打点过了呢。咱们坐船走水路,一直往出海口方向走,顺风顺水的,三四天就能到了!”
次日清晨,章家上下一早起来,就忙个不停,挑行李的挑行李,装车的装车,又有一批家人是提前到了城外庙里的,已将常氏等人的棺木装上马车,运往码头。不一会儿,文龙也过来了,袁氏挺着大肚子与元凤一起到本家来相送,章寂见了她的大肚子,又示意林氏嘱咐了她好些话。
不多时,太阳已经升到老高了,老张来报说辰时已过,章寂便下令启程。于是章家一行人,坐车的坐车,骑马的骑马,浩浩荡荡地往城外码头走去。
有人将消息报到了燕王府,燕王便对王妃笑了笑:“如何?你那日还抱怨说翰之挑的这个媳妇不够斯文稳重,依我看,只这机灵一项就足够了。”
燕王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看人的眼光自然不如王爷的,这章三姑娘,表面上看不出来,倒还真有些小聪明。那日我说了那些话,见她只是虚应着,只当她没听明白,不成想第二天就传出消息说章家要回乡了。我想翰之那孩子,素来就爱装憨的,没想到挑中的媳妇也是这等人,倒真真是一对儿了!”
燕王弯了弯嘴角:“装憨没什么,知本分就好。两个都是好孩子,我不会亏待他们的。”
第八十七章 归乡
章家祖籍在常熟附近一处名叫彭家桥的地方,从南京江边的码头出发,坐船沿着长江往下游方向走,不过几日也就到了。只是天公不作美,章家一行才走了一天多的功夫,就遇上了倾盘大雨。
因章家人带着棺木上路,人口又多,船就行得慢,遇雨之时,才过了镇江。因雨势太大,瞧着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停的,章寂便命家人将船靠了岸,到了一处小镇,投宿那里的客栈。
那小镇平日里往来的行商也多,客栈也有几家。章家家人寻了处清幽些的,给了掌柜与住客们银子,把后院儿整个包了下来,不一会儿文龙便带着些小厮婆子过来打扫整理,再等一会儿,雨势小些了,章家的其他主人才坐着车到了。
明鸾下了车便扶着祖父走进那客栈,嘴上还不忘招呼两个弟弟扶好了林氏。客栈的掌柜与伙计们恭谨立在边上,头也不敢抬,嘴里说了无数吉祥话欢迎贵人,可章家人哪个有空搭理?文龙径自迎上来道:“祖父小心些,后院的地面都铺了青石板,雨天浸透了水,走在上头一不小心是要打滑的。”
章寂抬头望望客栈大堂,见堂内无人,便有些不高兴地说:“你难道把这里的客人都赶走了?这又何必?我们不过是在此住一夜,无须劳师动众的。需知出门在外,与人方便,就是与己方便。”
文龙呐呐地道:“孙儿担心有人扰了祖父清静,况且孙儿已命人给了那些住客银子,让他们自寻别的住处去了,他们得了银子,个个都欢喜得很……”
章寂板着脸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回头你再去瞧瞧那些住客,记得给他们赔个不是。往后再不可这样了!没得给你老子惹是非!”文龙忙应了,又恭谨地上前扶住他另一边手臂,小心地搀着他进入后院。
这客栈的后院四四方方的,却是四面都有二层小楼,楼下有廊相通。楼上俱是上房,文龙早已看过,分别给章寂、林氏、自己、明鸾与两位堂弟安排了房间,丫头婆子都住楼下,小厮长随等则住外头的包间,正好将整间客栈的所有房间铺位都占满了。
正值饭时,掌柜与伙计安排了上等席面,亲自送过来。明鸾与林氏去看过饭菜,见都还干净,便服侍章寂吃了,才自己用饭。文龙则忙进忙出,安排人员住宿、马匹、行李等琐事。明鸾瞧他辛苦,特地让人将饭菜重新热了,请他过来用餐。文龙满头大汗地跑来,匆匆吃了,交待明鸾两句话,又见章寂已经午睡了,才跑出去继续忙活。
明鸾在楼上窗边看着他在外头理事,心里倒有几分佩服。从前她总觉得自己能干,对长房两位长年养尊处优的堂兄堂姐就有些轻视,但今日看来,文龙这位长子嫡孙还是有点本事的。幸好当日商量时,决定带上他,不然要她亲自操持这些杂务,虽然不是做不来,但也够麻烦的。
章家人本打算只在这小镇上住一夜,次日雨停了,自然继续赶路,没想到傍晚以后,那雨势越发大了,明鸾他们就算想打开窗子透个气,也只用几秒功夫就浑身湿透。留在船上的下人来报,说江上风雨也大得很,夜里那覆在棺木上的素幛都叫风吹翻了,有一块被卷到了江里去,他们连夜冒雨打着气死风灯,好不容易将素幛重新盖好,又严严实实地关上了舱门,才好过些。
章寂心里挂念亡妻的棺椁,一夜也没睡好,第二天大清早就催着文龙回船上看看情形。文龙去了半日方回,道:“无事,只是舱里进了些水,棺木面上都用牛皮纸缚紧了,倒不曾打湿,唯有外头挂的灯笼丢了几个,已经着人去买了。船老大说,怕是要等雨过了才能起程,不然路上顶着风雨,就怕会出事。”
章寂稍稍放下心来,没办法,只好又带着一家人在客栈里多住了一日。明鸾还好,陪着祖父与婶娘说说笑笑,再做些针线,也不无聊,虎哥儿与鹏哥儿两个却坐不住,见院子里的下水口被些残枝败叶堵住了,水漫了一院子,瞧着倒象是个浅浅的池塘一般,便拿练过字的废纸折成小船儿,放在水里玩。明鸾见了也起了兴致,拿纸折了许多样式的船,又折青蛙小鸟儿,还糊了两只莲花灯,一并放进水里去,喜得虎哥儿与鹏哥儿围在她身边缠个不停,也要学了做这些玩意儿。
章寂瞧着子孙们玩闹,心里高兴,林氏却忍不住道:“外头还下着雨呢,要玩回屋里玩,仔细身上衣裳被打湿了,回头风一吹要生病的!”
虎哥儿是自幼摔打惯了的,并不怕这个,鹏哥儿身子却有些弱,明鸾也不敢大意,便拉了后者进屋,教他折纸玩儿。虎哥儿独自在外头嬉闹了一会儿,终究觉得没人陪着有些无趣了,也就收了东西回屋。林氏忙叫青柳去给他换了衣裳,再看着他吃了满满一碗滚热的姜茶,才放下心来。
不一会儿,文龙回来了,瞧着弟弟妹妹们玩笑,哄得祖父欢喜,他也要掺一脚,只是他年纪老大,也不会玩那些小孩子的游戏,虎哥儿嫌弃他笨拙,自拉了鹏哥儿到一边去玩。明鸾见他可怜,就主动陪他玩,不料他提出要下围棋。明鸾的围棋是刚回到京城时,跟着朱翰之学的,只是会下罢了,水平臭得很,下几盘就输几盘,最后输得脸都绿了,差点儿没翻脸。文龙故作大方地饶了她,脸上却露出笑来,带着几份狡黠与得意。
明鸾气乎乎地回了房,打开窗子要透透气,却见细竹在楼下廊角处鬼鬼祟祟地拉着她哥哥,不知在说些什么,心里有些奇怪。细竹回来后,她随口问起,前者却道:“也没什么,只是我听哥哥说镇上的店铺里有些好玩儿的东西卖,心里痒痒的,又不得出去,便叫哥哥替我买一些。”明鸾听了也就信了,没有留意到细竹在她转过身后,露出了松一口气的表情。
大雨直到第三天午后,方才收了,天上云后头露出半个太阳笑脸来。章寂觉得要是再等明日才出发,万一又下雨,这路就不必赶了,便命文龙吩咐下去,立时起程。于是一众人等忙乱了一通,便离了那小镇子,再次往常熟方向赶去。
这回天公倒是作美,一路上顺风顺水,第六天午后就到了浒浦口。张路白等先行赶来的家人都在码头相迎,回禀道已经在彭家桥安排好了房屋住宿,坟地也都准备好了,只是章氏族人那头有些麻烦,恐怕还要再过几日,才能赶到。
章寂闻言不解:“我们原有老宅在彭家桥,虽然不大,也够住了,何必再另行安排房屋?至于族人未能赶到,更是出奇,我提前好些日子派了你们来知会,他们难道不是住在本地?怎会至今未能赶到?!”
张路白面露难色,明鸾便说:“祖父别急,咱们先安顿下来,再问详情吧。虽然有老宅,但几十年没住过人了,不是随便打扫就能安顿好的,还不如暂时住在别处方便些。”章寂这才略收了恼色,命张路白在前头带路,一行人去了事先安排的地方住下。
那地方就在彭家桥集镇上,原是常熟一位乡绅的别业,得知是南乡侯府的人要借住,屋主人热情得不行,连丫头婆子小厮厨娘门房都给他们配备齐全了。不过章寂旅途疲倦,也没精神跟他搭话,只命孙子跟那人寒暄,就扶着孙女往后院去了。明鸾安置他躺下休息,见文龙进来,脸上犹带忿忿之色,不由得有些意外:“大哥怎么了?难道那人惹你生气了?”
“不是他,我早就谢过他,打发他走了。”文龙道,“在码头上我见张路白脸色不对,方才就叫了他去问,才知道咱们家老宅子原来早被族人占去了!那年我们家出事,消息传到彭家桥,族人们还担心会不会连累他们,后来见官府不来锁拿,才放下心,只是又起了贪心。那老宅当年是族人们看着建起来的,也知道我们家素来喜欢送些财物回来收着,就寻了借口闯进去,将东西都拿走了。看宅的老仆要拦,还被他们打了一顿,不到一年就去了。剩下的几个下人,见我们家失了势,也都卷了财物逃走,那么大一座宅子,竟叫族人分了去,还在宅子里砌了墙分隔开来,归了几家人!”
明鸾听得睁大了眼:“真的吗?可去年我们回京后,也曾跟老家这边的族人通过信,当时没听人说什么啊!”
文龙气愤地道:“他们知道我们家又起复了,自个儿心虚,怕我们知道了会怪罪他们,特地派了人去京城打听,知道我们仍旧在京里住着,才大着胆子写了信去,粉饰太平。打量着我们家没人回来,老宅里看房子的仆人又都散了,就不会有人知道他们做了什么,竟没一人搬出老宅!张路白回来后,也曾与他们理论,谁知他们臊了,竟说什么……因我们这一房的缘故,害得他们受了惊吓,险些被连累,将房子借他们住一住,也是应当应份的……我听了气得不行,担心祖父知道了,更要生气,万一身体有个好歹,那可怎么办?好妹妹,一会儿你需得帮着我,想个法子把这事儿缓缓回了祖父才好。”
明鸾听得眉头直皱:“这种事怎么缓?祖父要为祖母、父亲和兄弟姐妹们下葬,就一定要动祖坟,自然少不得请族人们出面的,到时候随口问一句,还能瞒住什么?”
兄妹俩正商量着,却听得屋里传来章寂的咳嗽声,忙都住了嘴。屋里的丫头问:“侯爷,您要吃茶么?”章寂“唔”了一声,接着便是茶具相碰的声音,以及丫头的脚步声。明鸾与文龙在屋外大气都不敢喘,见章寂吃过茶,没有异状,还以为他没听见,却忽然听到他在喊:“龙哥儿,三丫头,你们进来。”
明鸾与文龙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去,等候他吩咐。章寂却靠着床边,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道:“龙哥儿,你去老宅子那边瞧瞧,看到底怎样了。也别跟族人们争吵,你是晚辈,需得守礼数。”
明鸾与文龙一听就知道方才那话叫他听见了,都后悔不已。明鸾忙上前安抚道:“祖父别生气,他们只是以为我们家失势了,才有恃无恐罢了。如今我们家正得势呢,他们哪里敢得罪了我们?”
章寂却苦笑着摇摇头:“这又何必?我又没打算跟族人翻脸。况且那老宅虽是我们家得了爵位后,才回老家翻盖的,因地方小,也就是三进的大宅,几十年来都没住过多少日子,不过每年祭祖时回来小住几天罢了,白放在那里荒废了,也太可惜,既然族人们没有房子,借给他们住住,也就罢了。”
文龙与明鸾哪里在乎那个宅子?听章寂这么说,也就依了,明鸾还笑说:“您给了他们这么大的好处,要是过几日祖母与父亲下葬时,他们不来撑场面,可就太不给您面子了!”章寂只是苦笑着摇头。
大概是自知理亏,章家族人们得了信,知道章寂没打算追究他们的责任,也就放下了心。常氏与章敞等人下葬那天,族人们都来了,族长亲自主持大礼,几位族老家中都随了份子,送了无数香烛纸扎,文龙又请了道士和尚来做水陆法场,将仪式办得十分热闹体面,总算将章家一干亡魂葬入了祖坟,连小妹青雀的棺木也没人拦着,由得她一个幼年夭折的小女儿与长辈、兄长们一同下葬。
大事办好了,明鸾就开始担心章寂要回京去,便每天拉着他出门,借口说要看看家乡景致,总是缠着他问些旧年旧事。没想到章寂这一转悠,倒转出了乡愁来。想想自己也老大年纪了,自打离了家乡,在外闯荡,也立过大功,做过公侯,享过富贵,受过困苦,如今老了,虽然在京城也能安享荣华,但京城终究不是故乡,人总是要叶落归根的。虽说他眼下挂念京中的皇帝,但再过几年,他走不动了,难道还要死在京城不成?
李家武陵伯与他同龄,妹妹石章氏比他还要年轻好几岁,可他们都说死就死了。他还能活多少年呢?老伴的后事虽已了结,但因为没有提前准备好的关系,难免有种种不足之处,还好他如今尚能做主,事情倒也顺利解决了。到了他死的时候,几个儿子都在外头为官,家中仅存小孙子们,还不知会如何忙乱呢!倒不如他趁如今还算硬朗,给自己预备一番,岂不省事?
这念头一起,章寂又打听得京中平静无事,也就不急着走了,却命文龙到附近找房子,想要在老家置产。明鸾闻讯大喜,只是面上不敢露出来,直到回了房中,才敢笑出声。
笑了一会儿,她看见细竹进来了,忙收了笑,问:“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细竹神秘地笑笑,将手里的东西摊在她面前,却是一封信。
明鸾心中一跳,她认得信封上头的字,是朱翰之的字迹。
第八十八章 怪鱼
风凉水清,阳光透过云层散落在水面上,波涛粼粼。乌篷船的摇橹吱呀吱呀地叫着,船头无声破开水面,穿过一座又一座形状各异的石桥。
明鸾戴着一顶垂纱斗笠,坐在篷内,探头张望两岸的景致,回想起在现代时旅游去过的江南水乡,心中有些感慨。
文龙站在船头,也在欣赏岸边的景致,心情颇佳:“这地方不错,离市集近,还算热闹。虽然我更愿意住在清静些的地方,但这几日瞧祖父的心思,似乎更偏爱热闹人多的地方,等闲了,还可以带着人出门逛逛。”他低头看向篷内的明鸾:“你那小厮是从哪里打听到这个地方的?我竟没听人说过!”
明鸾干笑两声,不敢说出真相。王宽是个老实性子,只能默默垂首不语,真要他编个谎话出来,未免太难为了他。
倒是细竹机灵,见状忙替兄长解围,笑吟吟地凑上去禀道:“回大少爷,我哥哥也是在外头闲逛时偶尔听人说起的。据说那宅子的前头主人是个盐商,好有钱的!这处宅子不过是他回老家祭祖时住住罢了,本宅在扬州,听说比这一处还要大一倍!前头建文帝还在时,这盐商依附着一个朝廷里的大官,做的好大的生意!人也霸道,得罪了不少人,他仗着有靠山,自己又捐了官,只不理会。去年皇上登基了,他就慌了,躲了一阵子,见皇上仁慈,不去追究他,便又大着胆子出来继续做他的生意。可他的靠山都倒了,他官职也没了,别人哪里还给他面子?不到一年功夫,生意就败了,还欠了许多外债。他不得已,只能将这些宅子拿出来卖,起初还开得老高的价钱,可他先前得罪的人多,人家都不爱搭理他,于是这价钱就一降再降。如今他急着要用银子,见无人买,足足把价钱降了一半!我哥哥当是件奇事,拿回来跟我说,我就告诉了姑娘。姑娘觉得这宅子说不定不错,就请大少爷来瞧了。”
文龙笑道:“原来如此,我还道天上几时掉了馅饼,竟这般巧,恰恰便宜了咱们家?可别有什么说不得的事在里头,却原来是建文旧臣的产业。若是别人,我们是断不能占人家便宜的,但既然是建文党羽的产业,我们就没必要客气了。一会儿若瞧着好,定要将价钱压到一半以下。横竖他本就卖不出去,也不是我们家逼的他。”
明鸾暗暗擦了把汗,干笑道:“大哥,杀价也别杀得太狠了,要是祖父知道了,说不定要骂的。那盐商虽然不是什么好货,但真要追究起来,该死的人也太多了,哪里有完结的一天?皇上都不在乎了,咱们理这些做什么?”
文龙听得点头:“这倒也是。那日我不过是见客栈的房间少,咱们家的人未必够住,拿银子打发了其他住客走,祖父还要怪我,又让人去给那些住客赔礼。今儿若真用低价买下了宅子,回头祖父不知内情,又说骂人了。既如此,一会儿瞧着好了,看看他家开的价钱,若还算公道,也就允了他吧。”
文龙说罢又去看岸上的风光,他今日穿着一身书生气重的竹青丝绸直裰,腰间系着玉带钩,手里拿着湘妃竹的折扇,还缀着碧玉扇坠儿,眼尖的人都能瞧出他是个富贵公子哥儿,加上他人长得俊秀,又一表人材,此时站在船头,那真是一派风流,看得两岸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都羞红了脸,有那胆子大的,还用软绵绵的本地话搭讪几句。文龙虽然仍旧摆着公子哥儿的架子作无视状,但耳根子还是不由得羞红了。
若在平时,明鸾一定要打趣他几句。这些天同行同食,她跟这位堂兄的关系大为改善,比先前亲近了许多,说话也随便了。不过今日她心虚,只能按捺下性子,缩在篷内打量外头的光景,暗地里嘲笑嘲笑罢了。
小船沿着水道转了个弯,又穿过一处石拱桥洞,前方豁然开朗,却是一处平缓的河段。西岸有石阶级级往上,形成一处小码头,码头上隔着一处清静的青石道,便是一座大宅的正门。门开四扇,倒也气派。
这就是他们今日要看的宅子,早有约好的经纪候在码头上,等船靠了岸,就迎上前来:“给贵人请安了。今日小的已知会了宅子主人,将宅中闲杂人等都清空了,贵人只管放心察看,若有什么不妥的,只管与小的说。”
文龙没想到他办事这样周到,正好妹妹同行,没有闲杂人等在场,省了他好大的麻烦。
明鸾迈脚上台阶,听得这一句,嘴角忍不住弯了一弯,知道这是有人事先安排过的。
兄妹俩在经纪的引领下进了宅子,初时见宅子前院的格局方方正正的,不过依惯例而设,并没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房屋打扫得十分干净,家具都是新的,用料也很讲究,院子里花木茂盛,似乎有专人专心打理,实在没什么可挑剔之处。文龙心里已经点了头,却还要看后宅如何。
那经纪早早将房屋图册拿出来,展示给文龙看,将各处房屋地步指给他瞧:“这里是中路前院,一共五进,前院有厅堂,有外书房,右边西路的院子是招待客人用的,左边却是个月洞门,通向花园。花园南边还有一排房屋,是给下人住的地方。这前院后头,还有一个极大极宽敞的院子,是主人起居之所,后头又连着两个院子,都十分精致。再往后,就是库房了,都是两层的小楼。倒是西路客院后头,是一个三进的套院,院里有花木,也有湖石,原是主人家老人消夏养老的地方。中路这几个院子,都有门通向花园。花园极大,园后又有一个极精致的院子,院里是两层的小楼,原是小姐的居所。此外,花园里也有几个亭台楼阁,若是闲了,寻一处住几日,也是很有意思的。”
文龙照着他指引的方向慢慢逛来,发现这宅子果然收拾得十分精致,外头瞧着不过寻常,里头的用料却样样都讲究得很,正院正房里的家具都是用黄花梨木打造,连院子里花树下的石桌石椅,也都不是寻常石料制成,石桌面上刻的围棋盘,分明透着淡绿的玉光。此外雕栏画栋之处,不胜枚举。
看到这样,文龙反而踌躇了:“这宅子……好是好的,却未免太精致了些,只怕……造价不菲吧?”
经纪笑道:“自然是花了无数银子的,当年房主人做的好大买卖,家里可谓是金山银山了,想在哪里建房子,就在哪里建房子,哪里在乎花了多少钱?东西都只管用上好的,略次些的都嫌弃呢!足足盖了三年,才盖好了,可惜主人还未住满一年,家势就败了,因此这宅子竟没怎么住过人呢,贵人不妨瞧仔细了,这家具都是新的!”
文龙听得倒有些惊喜,只是仍旧觉得宅子太过精致了些。那经纪察颜观色,又道:“房主人原是盐商,家财万贯,听说本宅是在扬州,那可是修了足足七八年呢!比这里精致得多了。本地有人去扬州时,也曾去过那宅子,听说金碧辉煌,跟皇宫比也不差什么,也怪不得他家要败落呢!实在是太张扬了。他再有钱,也不过是个盐商,虽捐了官身,到底不是正路子出来的。这样的大宅子,也只有真正的贵人才住得起,他命小福薄,哪里受得住这么大的福气?”
明鸾在后头听得好笑,插嘴道:“大哥,宅子再精致,也不是咱们自己建的,您顾虑些什么呢?若有人问,只管把宅子的来历与价钱跟人说了,人家要说嘴,也是说的前主人。”
文龙闻言一笑置之,又继续逛起了宅子。到得东路的花园,放眼一瞧,果然不同凡响。不但地方比南乡、安国两府的花园大了一倍有余,而且园中还有湖水,沿着湖岸俱是嶙峋湖石,又有一座亭子,对岸则是几处轩馆,都是雕栏画栋的,四周种满了鲜花,此时正值初夏,恰是鲜花开放的时节,引来无数彩蝶飞舞翩迁,真真美不胜收。
这下不但明鸾喜欢,连文龙也忍不住要赞叹几声,又瞧见湖中有鱼,北面近岸处还种了一大片荷花,此时尚未到花开的季节,但荷叶蓬蓬,让人可以想象夏天时的景致了。
花园北边的宝瓶门直通后头的院子,正是小姐住的绣楼。经纪打趣说,小姐往里头一住,从出生到出嫁,都不必下楼的,楼里什么都齐全了。明鸾听得直打冷战,心想这样的地方再美,她也是不愿意住的。
话虽如此,但站在绣楼上,正好能看见大半个花园的美景,连远处的河道也隐约可见,如果真能住在这种地方,也有些趣味。明鸾看了好一会儿,才在文龙的催促下离开了。
文龙又再次去看了西路那供老人休养的大院子,里里外外瞧了个齐全,觉得很适合祖父,这才开始问价钱。
那经纪将房主人最初出的价说了,却是一万八千两,接着一路往下降,原本只是一千一千地降,到得后来,居然降到了六千,最近开出的价却是五千八百两,还不够最初价钱的三分之一。那经纪道:“本地哪里有人肯出这么大价钱买这么大一处宅子?便是有这身家,也没这福气。因此拖到今日,小的都觉无望了,一见您来了,顿时有了盼头。您仔细瞧瞧,这样好的宅子,只作价五千八百两,可不是便宜透顶了么?”
文龙确实觉得便宜,只是他来之前,没打算买这么贵的宅子,便与那经纪开始讨价还价,倒不是为了将价钱再往下压,只是想把宅子里这些家具摆设花木都一并拿下来,省得另行购买。此外,如何上契,如何到官府备案,几时交钱,等等,都要再商量的。
明鸾见状,觉得这价钱也没什么好压的,加上她心里清楚宅子的真正前主人是谁,不好意思太过占他的便宜,也就避开了。忽然细竹走过来,扯了扯她的袖子,笑道:“姑娘方才在那边花园里时,可瞧见湖里的鱼了?有趣的紧,我从未见过那般怪模怪样的鱼!”
明鸾并未留意,只是道:“我听说有些人喜欢养模样怪异的鱼的,这也没什么。你能见过几种鱼?光是金鱼的种类,就有不少呢。”
“不是的,若只是金鱼,模样儿再古怪,我也不觉有什么。”细竹道,“但那条鱼是真古怪!姑娘若不信,只管随我去瞧瞧。”
明鸾想想自己反正也没事,就跟文龙打了声招呼,随她去了。文龙有些不放心,在她身后喊道:“妹妹仔细些,那湖水虽不算深,也有好几尺呢,万一掉下去了,可不是玩儿的。”
明鸾笑着回头道:“大哥放心,我水性好着呢,况且我又不是傻子,看鱼而已,跳进水里做什么?”文龙也就不再拦着了。
回到花园里,明鸾跟着细竹来到东北角湖闸底下,那里是一大片荷叶,岸上也有一处小小的房屋,屋后种了千竿翠竹,屋里还有竹椅竹床,显然是夏天纳凉的所在。明鸾站在岸边往水里瞧,并未瞧见什么怪鱼,便问:“鱼在哪儿呢?”
无人回答她,她忙一回头,见细竹的背影匆匆消失在屋后,心里疑心大起,正想着这丫头葫芦里卖什么药,却忽然听得有人回答:“鱼在这里呢!”闻声望去,却从那荷叶丛里传来水声,一条小舢板慢悠悠地从后头的石板桥下荡出来,舢板上躺着个人,穿着一身青衣,手持荷叶覆面,渐渐来到她面前。
明鸾心里明白,忍不住笑了笑,低头拣了颗小石子扔过去:“哪里来的怪鱼?果然怪得很,怎么生得跟人似的?!”
荷叶一晃,移开了,露出了朱翰之的笑脸。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跃起,趴在船沿上冲她眨眨眼:“好妹妹,咱们可半年没见了,你想我没有?”
第八十九章 荷影
明鸾心里欢喜,却是个嘴硬的脾气,不肯直接承认,就啐了朱翰之一口:“谁想你了?三天两头的来信,我都烦死了!”说完就扭过头去不看他,嘴角却泄露了一丝笑意。
朱翰之没瞧见,听了她的话,脸顿时耷拉下来,委委屈屈地低头抠着船沿,小媳妇似地抱怨说:“妹妹好狠的心,难为我在北平,真是没有一天不想你的!从离开京城那一日开始,就想了,想得实在受不住,赶了上千里路跑来见你,你却说这些话来戳人心窝……”
明鸾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回头拍了他一下:“你现在是越来越油嘴滑舌了,这些话都是哪里学来的?快住了嘴,没得叫人恶心!”
朱翰之一把抓住她的手,笑嘻嘻地道:“你不说谎,我自然不会拿这些话来恶心你,岂不公平?你老实跟我说,真的不想我么?真的烦了我么?”
明鸾挣开他的手,脸红了红,嗔道:“好吧好吧,我承认是想了,只是偶尔想想,那又怎么样?谁叫你那么有用,我遇到难事不知该怎么办时,总是要想起你的。”
朱翰之也不在意,施施然往小舢板上盘腿坐了,笑道:“只要你想就好。我知道你也是想我的,只是脸皮薄,不好意思说出口,我能体谅。”
明鸾又是羞恼,又是好笑,轻轻呸了他一声,左右瞧瞧,四周都没有人影,又忍不住笑了,哼哼两声,斜着眼睛睨他:“怪不得今日来看房子,居然整个宅子里没一个人在。我当时就想,就算是想让我尽情把这宅子里里外外看清楚了,不必避讳些什么,也没必要把人都赶走吧?留下几个婆子丫头带路,或是倒倒茶什么的也好。原来你是故意的,打的就是私会的主意!你胆子也够大的了,就不怕叫我大哥看见?”
朱翰之不以为然地笑道:“怕什么?我在信里叫你们只带上王家兄妹,别的人一概不带,就是防着这个呢!如今他在前头跟经纪讨价还价,身边有个王宽跟着,便是要往这边来,王宽也会提醒咱们一声。还有细竹,她从这里屋后转到前面竹林边上去了,那里紧挨着小楼,地势高些,谁走近了,都能看见,随口喊一声就好了。”
明鸾没想到他居然连这种事都盘算过了,不由得好笑:“原来如此,你是什么时候通知他们干这种事的?他们在我身边待着,我居然对此一无所知!还有,你明明把他们都送给我了,怎么比起我来,他们仍旧更听你的话?”说着她忽然想起回乡路上,细竹兄妹的异状,更要咬牙:“你们瞒得我好苦!祖父一决定要回老家,我就写信给你了,结果你来了常熟,居然连口信也不捎一个给我,细竹路上就知道的,居然也不跟我说。既然是这样,不如叫他们回你那里去好了,还留在我身边做什么?”
朱翰之见她恼了,虽不知是真心还是假装,也有些慌乱,忙忙解释道:“跟他们不相干,原是我想给你个惊喜,才叫他们瞒着的。再说,我只想跟你见个面,说说话,却没打算见你祖父和哥哥,不提前告诉你,也是怕你露了口风。王家兄妹只是隐约知道我可能会过来,而且在常熟有些安排,但详情如何,并不知晓,你就别怪他们了。他们虽有种种不足之处,但胜在可靠,也还能办点小事儿,你身边没几个能使唤的,留着他们在,你也多个臂膀,我便是离得远,也能放心了。”
一番话说得明鸾心里发软,勉勉强强地道:“好吧,这回我就原谅你了。但要是再有下一回,我……我一定要生气的!”
朱翰之露出大大的笑容:“好,保证不会有下一回!”
明鸾见他盯着自己瞧,脸上微微一热,低下头问:“你怎么忽然来了常熟?可别告诉我,是为我来的。当初你去北平时,明明说是为了避嫌,叫燕王知道你是个乖的,往后别猜忌你。可你如今忽然来了常熟,这里离京城又近,岂不是往身上揽麻烦吗?”
朱翰之拿起船桨,扣住岸边的石柱,将小舢板拉得更近了,就挨着明鸾膝边,笑吟吟地伏在船沿上,睁着一双大眼望着她。明鸾几乎可以感受到他呼吸的气息透过裙布渗入自己的皮肤内,脸上更热了,却没有躲开,反而伸手去帮他摘掉身上头上的树叶草屑,小声催促:“问你呢,怎么不回答?”
朱翰之压低声音道:“你放心,他自然不知道我来了这里。如今我在北平开始做生意了,他虽然曾写信数落过我,但我回他,当年父亲还在时,就由得我去学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也教我做生意、看账簿,指望我将来不会跟哥哥在政事上有什么争端,只要安心做个富贵闲人就罢了,如今父亲虽然已去世多年,但哥哥还是做了皇帝,也跟当年父亲想象的没什么不同,我仍旧做我的富贵闲人,朝上的事一概不管。既要富贵,自然不能指望一草一纸都有宗室供养,做点生意挣点钱也是合情合理的,况且我手上也有父亲留下来的一点产业。如今有他和哥哥给我做靠山,我何不做得大些?有了富贵,我又有空闲,四处闲逛,看看山川景致,也自在得很。前些年我难得出趟门,连北平都不曾好生逛过,便是去了岭南与京城,也多是困在一处地方,如今好不容易脱了难,还不由得我逛去么?他听我这么说,心里也有些愧意,也就不再拦着我了,只是不许我断了音讯,要我时时送信回去,让他知道平安才好。”
明鸾忍笑道:“所以,你现在一定写信给他,说你上别处去了,不在常熟?”
朱翰之竖起右手食指摇了两摇:“我跟他说,趁如今还未娶妻,又与未婚妻离得远,正好往苏杭等地走一趟。古人曾说,天上天堂,地下苏杭。可见这苏杭两地是多繁华美妙的所在,若不亲身去一次,岂不是白活了一场?要是等到将来成了亲,家里头的管得紧,就怕没那么自在了。”
明鸾磨了磨牙,冷笑一声,就近捏住他的耳朵:“这话我听着怎么有些不对劲儿呢?你要去苏杭旅游,谁拦着你了?那里景致好,说不定我也要去逛一圈呢,你非要趁着还没成亲时去逛,是不是打了什么坏主意呀?”
朱翰之耳朵吃痛,忙求饶道:“好妹妹,我这不是拿话哄他么?让他以为我只是少年心性,贪玩而已。况且去了苏杭,顺便逛逛周边的城镇也没什么出奇的,即便叫他知道我来了常熟,也有话搪塞过去。你就别捏我了,疼……”
明鸾松开他,冷哼道:“如果叫我知道你做了坏事……哼哼,那可就不是捏捏耳朵的事了!这常熟哪里有铁匠铺来着?赶明儿我定要光顾一回,打他十把八把柴刀备用才行!如今那些能砍人的家什伙里头,还就数这个最称手了!”
朱翰之听得冷汗直冒,赔笑道:“好妹妹,我又不做坏事,你打什么柴刀呀?真恼了我,不拘哪里的树枝子,石头泥块,随手拿来打我两下就是了。那开刃的东西,一不小心就能伤人,伤到我事小,就怕伤了你自己,我看着也心疼!”
明鸾身上的鸡皮疙瘩又起来了,直啐道:“少说这些肉麻话了!你不做坏事,又怕什么我打柴刀呢?!”
朱翰之扯着她的袖子撒娇:“我这不是……怕你一时冲动了,用惯了柴刀,随手就砍过来么……好妹妹,我这细皮嫩肉的,实在经不起……”
明鸾忍不住了,一抬脚就将他的小舢板踹开几尺远,他忙忙伸出船桨又扣着石柱拉了回来,低声下气地道:“我再不说了,妹妹别生气,也别赶我走。小半年没见呢,我一看见你,心里就欢喜得不行,嘴里说的话都没边儿了,其实是在犯傻来着。求妹妹体谅一二,原谅哥哥糊涂了吧?”
明鸾扭过头不理他,他好说歹说求了半晌,她才勉勉强强地道:“好吧,这一回原谅你了,要是你以后再敢这样油嘴滑舌的……”顿了顿,“就算没有柴刀,我拿大棍子打人,你也一样会痛!”
朱翰之笑嘻嘻地,又重新伏在船沿看她。她有些羞涩,小声问:“这小半年里,你在北平都做了些什么呢?生意……是什么生意?”
“也没什么,不过是南北货罢了。”朱翰之道,“此外,我听你说起京郊的温泉,亲自带人过去看了,果然是有的,一大片地荒废了多年,价钱正便宜,我就买了一大片,叫人修了个庄子,预备今年冬天避寒,又想着既然要在那里住,山上光秃秃的也太难看了,就在温泉附近种了许多桃杏树,过得几年,就有桃杏花赏,有果子吃了。另外还叫人开了些地来种粮食、种瓜菜,但头一年还看不出什么来。这上头花了我不少银子,我想着没理由只出不进的,索性就在城里又多买了些地和小宅子,打算多修房屋,预备将来卖掉。你还别说,虽然眼下没人提起迁都的事儿,但前往北平的客商也不少了,我今年就卖了三四处宅子去,转手也挣了不少呢。”
明鸾哂道:“要是你只租出去,等过几年要买房子的人多了,再卖掉,只怕还能挣得更多呢!”又笑问:“照你这么说,你如今成了大地主了?还是位大房东呢!”
朱翰之笑说:“横竖燕王府并不拦着我,这时候不赚,什么时候赚呢?若真等到朝廷要迁都,我手里的地太多了,反而会惹人闲话呢。”
明鸾想想也对,忽然记得一事,忙对他道:“你做生意也要小心些。南北货也不是样样都适合你做的。比如粮食呀,盐呀,铁呀,你最好别沾,就算要沾,比如粮食之类的,也别做大,还有,北边的毛皮人参马匹什么的,虽然在南边很是紧俏,可你也要看看跟你做生意的都是什么人?东北的女真人很危险的,你别跟他们打交道,蒙古人就更不行了!其他什么绸缎香料的,随你选去!”
“这种事还要你来提醒我么?我早就想到了,放心,我办事,绝不会叫人挑出理儿来的!”朱翰之说完忽然笑了笑,低下头,又笑了笑,自顾自地乐着,看得明鸾莫名其妙:“你怎么了?”
朱翰之抬起头,眨眨眼:“你还是很关心我的,可见先前说的不想我的话,都是在撒谎!”
明鸾咬牙:“你又嫌皮痒了是不是?!”
朱翰之没有退缩,反而握住她的手:“好鸾儿,好妹妹,我偶尔会说些俏皮话,但也没什么。你听着酸,忍一忍就是了。咱们好不容易得了空,能说一会子心里话,过后还不知几时能再见面呢,你就忍心把功夫都用在跟我拌嘴上?”
明鸾脸一红,撅着嘴道:“这不是俏皮话,是轻浮话!你要是只对我说就算了,我忍一忍,酸些也没什么。可要是你说惯了,跟别人也这么说……”
“我只对你一个人说!”朱翰之将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真的,我发誓!”
明鸾缩回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调整了一下坐姿。朱翰之见她两颊绯红,眼波流转,比平日更觉可爱,心跳得飞快,忍不住靠近了些,又再靠近些。明鸾感觉到他呼出的热气直喷在右脸上,小心肝嘭嘭直跳,低下了头,却没躲开。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王宽的叫声:“细竹!你跟姑娘在哪儿?!大少爷叫呢!”
明鸾与朱翰之齐齐吓了一跳,前者慌忙跳开,脚下没留意,差点儿滑了一跤,跌进水里去,朱翰之见状忙抱了一把,只觉得温香软玉在怀,可惜没来得及多感觉一下,细竹已经边应着“在这里”边从竹林那边跑过来了。明鸾红着脸,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看着朱翰之低头躺回小舢板里,手上船桨轻动,就缓缓滑入荷叶丛中,不一会儿,已在石桥底下消失了踪影。
石桥的另一头传来文龙的脚步声,明鸾心里七上八下地看着他,担心他发现了什么,但他脸上却笑意吟吟地,半点异状不见:“三妹妹怎么跑这边来了?我听王宽说,你跟丫头过来看怪鱼?可看见了?”
明鸾暗暗松口气,笑道:“哪里有呢?这湖这么大,早就游到不知哪里去了,方才我们还四处找呢。”
“这倒也是。”文龙放眼望望湖上,深吸一口气,“这宅子是真不错,祖父既然想在常熟养老,有这么一个地方,也能住得舒服些。”又看明鸾:“妹妹的脸怎么这样红?可是身体有不适?”
明鸾干笑着抹了抹汗:“没……可能是太阳晒多了。”细竹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后立定,低头不语。
文龙什么都没察觉,还笑说:“事情办好了,咱们赶紧回去告诉祖父,让他老人家也高兴高兴。走吧,宅子虽然买下来了,收拾屋子什么的,还有许多事要忙呢!”
明鸾口里应着,脚上却走得慢,待过了石桥,又忍不住回头去看桥下,只见荷叶蓬蓬,微微随风摇弋,哪里还有朱翰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