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隐疾
章寂心情不好,脸色阴沉得能滴出墨汁子来,章家上下都提着小心,不敢高声说话。明鸾胆子大些,还能照常与祖父谈笑,只是见他每每笑得勉强,也不好太过放肆,也就收敛了,又小声嘱咐两个小堂弟乖巧听话些,别惹他老人家生气,另外再私下提醒正院里侍候的丫头婆子小厮们,做事多加小心。
章寂的心情一直不见好,但也不是整日闲在家里。他回京后养了这几个月,身体情况已经大有改善,趁现在天气还不算太冷,便借着探访旧友的名义,带着几个亲信长随出门,偶尔也会把虎哥儿带上,让他在亲友之间露露脸。不过他拜访的人家倒不是最亲近的那几户,诸如石家、常家或是其他姻亲之类的,反而是旧年他在军中为官时结交的一些老将。
那些都是精明圆滑之极的老资格了,虽然算不上赫赫名将,却也在军中或兵部打混了几十年,什么世面没见过?当年章家出事,他们各自家大业大的,瞧着势头不好,自然不会冒险伸出援手,但如今章家已经东山再起了,虽然章寂老爷子一直闲在家中,但三个还活着的儿子都在军中任高官,多多结交,攀点交情,自然是没错的,说不定还能得些额外的好处呢。原本他们还顾虑章寂会记恨当年之事,但对方主动靠过来,还不知机就是蠢人了。
这几位老人都混了几十年了,京城里换了三位皇帝,也没让他们的官职家业伤筋动骨,而他们对朝中局势的了解也不是一般人可比的。托这几位老滑头的福,章寂得了不少最新的内幕消息,从皇帝不重女色少宠幸后宫妃嫔,到临国公府石家与建文旧臣生出嫌隙,应有尽有,他也因此弄明白了许多从前觉得困惑不解的事。
但章寂的心情并未因此有所好转。皇帝对后妃们态度如何,他并不放在心上,反正帝后关系还是相当和谐的,只是石家这墙头草越做越回去了,似乎已经无法再继续风光下去,这倒罢了,偏偏妹夫还接连出了昏招,以后看来是真的要败落了。
石家怎会向皇帝求娶沈昭容呢?皇帝既不想纳沈昭容入宫,不想沈儒平与沈氏姐弟俩过多干涉朝政,但又想护着母族,不希望他们受委屈,他能怎么办?石家主动送上门来,三朝公府,数十年屹立不倒,还有比他家更合适的么?冯家的外孙虽不好,但他姓石,是石家的嫡长孙,即便日后无法在仕途上有所作为,也能安享富贵。沈昭容嫁了他,真是又体面又省心,而石家主动求娶,日后也就没有底气薄待这个媳妇了。
章寂明白石家妹夫是急了,他家本就有背弃先帝与悼仁太子,投靠建文帝的嫌疑,后来勉强凭着些许功劳,及时转投向新君一方,到底根基不稳。原来还想着送了孙女入宫,但凡能得些宠爱,石家在朝上说话也有底气些,再加上建文旧臣一派的支持,地位也就稳固了。但如今石美人只受过皇帝一次临幸,别说宠爱了,连皇帝的面都很难见到,建文旧臣们又谋求另起炉灶,如果石家再不想办法,迟早会被抛在一边的。如今他们直接娶来皇帝的亲表妹,与皇帝就亲上加亲了,即便没有建文旧臣的支持,也不怕会被排挤出权力圈子。
这个道理章寂能想明白,却仍旧不愿意接受。沈家是什么家教?如今连皇帝都嫌他们了,沈昭容的名声更是臭不可闻,石家还要娶她做嫡长孙媳,可以说是不智之极。除非他们早打算废了大孙子的继承人之位,只叫他夫妻二人日后闲养在家,否则沈昭容一个人就能毁了整个临国公府!
章寂可以不在乎石家其他人,却放不下亲妹子,只能下帖子请了她过来,与她将利害关系分说明白,谁知石章氏却道:“大哥,这道理我如何不懂?早先我就不乐意娶沈家丫头!因此才想着来找大哥,看能不能重提当年的亲事。可你拒绝了我,我又有什么理由去说服老公爷呢?如今老公爷擅自向皇上提了亲事,皇上又允了,覆水难收,我也只能由得他们去了。”
章寂皱眉道:“既如此,你们可要想好。只是结下这门亲事,与皇上做个姻亲,借借势,压那群建文旧臣一压,倒也没什么。但若真叫沈家丫头做了你们家宗妇,你只瞧着我家五年前是个什么情形,再细想去吧!”
石章氏听了,还真担心起来。沈氏当年也是众人眼中的好媳妇,从没人怀疑过她不是宗妇的好人选,名声、本事、手段都比如今沈昭容强多了,但她平素不出错,一出错就把整个夫家给拉进了泥里,连同皇孙都遭了殃,只瞧她那时处事的手段,就知道是个面上精明内里糊涂的。这样的人可做不得宗妇。沈昭容也不知道秉性如何,万一还不如沈氏,将来石家岂不是要被她连累了?
面对妹妹的担心,章寂只能劝她:“你那大孙子,身上有冯氏血脉,日后的前程已是注定毁了,能活着已是皇恩浩荡。你们夫妻也别强求了,让他成婚后,带着妻子到京外寻个清静地方归隐吧,好歹还有富贵日子过。若是强求出仕,皇上就先看他不顺眼,哪怕是仗着老婆的面子,勉强得了差事,也不会有大出息。让他离开,才是真正保全他呢!”
石章氏听得直点头,只是还有些迟疑:“我听人说,皇上是个宽仁厚道之人,当初投靠了建文帝的臣子,还有人曾往悼仁太子身后泼过脏水呢!可皇上都一一饶恕了。我们家媳妇是冯家女儿,当年老公爷又犯过错,可皇上不但不怪罪,仍旧我几个儿子女婿做着官,还纳了孙女儿进宫。兴许他日后未必会怪罪大孙子也未可知。那孩子是我们夫妻从小看着长大的,最是懂事聪慧不过,若就此废了,岂不可惜?族里别的孩子又都不成器。”
章寂哂道:“侥幸之心不能再有了。皇上是不处置他,但也不用他,他占了这嫡长孙的位子,日后还要统领全族,你叫石家日后还有什么前程?!你长子年纪也不算大,趁早娶个填房回来,生个儿子,从小儿细心教养了,过个十几二十年,你们家就有了新宗子,还是出身干干净净无可挑剔的孩子,岂不比死守着如今这个强?我这是看在手足情份上,不忍心叫你晚景凄凉,外甥们没了前程,才好意劝你,听不听是你的事。大不了日后我叫你几个侄儿包了你母子几个的后事,难道还会嫌麻烦么?”
石章氏脸色白了一白,惶惶然回去了。也不知她是如何跟丈夫商量的,没多久就有消息传回来,说大孙子娶亲是大事,她年纪大了,精力不继,几个媳妇、侄媳妇都才能平庸,竟没有个合适的主母主持大局,因此打算先给长子续弦,再准备大孙子的婚事。
章寂闻讯后暗暗松了口气。这时明鸾就在边上,正好听见了,心里倒是有了些想法,等报信的人一走,她便问祖父:“石家既然打算给世子续弦,日后要是生了孙子,现在这个大孙子就要被抛在一边了吧?他家总算清醒过来了。”
章寂笑了笑,心情放松了,他也有心情与孙女儿说笑了:“这个么……我也不知道,也许是这样,也许另有缘故。”
明鸾撇撇嘴:“您卖什么关子呢?他家日后如何,与我又不相干。我只是听着心里高兴。沈昭容就算嫁进了临国公府又如何?她丈夫是个弃子,不但被皇帝抛弃,也被家族抛弃,她自然也没有出息,以后还没法再打皇帝的主意了。当年沈家富贵梦碎,还是冯家害的,她结婚后要怎么跟这个丈夫相处呢?还有,石家求娶她,是为了跟皇帝拉关系吧?要是皇帝不给她这个表妹脸面,不对石家破格重用,石家又会怎么对她呢?”
章寂挑挑眉:“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的?难不成某人又送信来了?”
明鸾嘻嘻一笑,眨眨眼,卖起了关子:“这个么……也许是吧,也许我是从别人那里打听到的呢?”
章寂不由失笑:“你这丫头!好啦好啦,闲事少提,你前些日子不是说要给祖父做件贴身穿的小袄么?可做好了?别到时候冬去春来,年都过了,那小袄还上不了我的身!”
明鸾跺脚道:“我早已经做好大半了!就差收尾。祖父可不能小看我!我只不过是绣花儿的本事差些,但做衣服绝对又快又好,比二姐姐还强些!我这就回去做,明儿就给您穿上!”
章寂呵呵笑着把孙女哄走了,又去瞧两个孙子描红描得如何。明鸾出了屋子,忽然又想到,沈昭容一心想着要嫁给皇帝做妃子、做皇后,如今却被他赐婚给了石家,而石家长子要续弦,也意味着石家长孙要成为弃子。沈昭容要是知道了这些,心里不知会是什么滋味呢?
沈昭容如今心里正不是滋味。石家虽是公府,跟皇家相比却差得远了;对方虽然是嫡长孙,但那是冯家的外孙,她也是有自尊的,面对毁灭了沈家富贵美梦的人的外孙,叫她如何欢喜得起来?更要紧的是,石家不自量力地求娶就算了,皇帝怎能答应呢?!莫非是新立的皇后忌惮她的存在,生怕她这个皇帝的亲表妹有朝一日真的入了宫,会成为她的劲敌,所以早早向皇帝进谗言,断她的前程?
临国公世子即将续弦的消息传来后,沈昭容的心情就更糟了。若是石家世子续了弦,日后再生出嫡子来,还是没有冯家血脉的嫡子,她那位未婚夫岂不是处境尴尬得很?这继承人的位子还能保得住么?若是保不住,那她嫁入石家就真是毁了!不行,她必须想想法子,看能不能说服皇帝收回旨意。
虽说君无戏言,圣旨一下就没有收回的时候,但皇帝是她沈家的外孙,对沈家从来都是宽厚非常的,只要让她见着皇帝,她就不信自己说服不了他!
可惜她仍旧进不了宫,万幸的是,由于临国公府要先忙世子的婚事,因此长孙的婚事就要推迟到明年,她还有时间。依照规矩,帝后大婚之后头一次过年,外命妇是必须入朝晋见的,届时公侯官宦之家的女眷,还有宗室皇亲等等,也都要入宫。她既是皇帝的表妹,想必也有机会,到时候皇帝一定会见她!她也会让他见的!
且不说沈昭容信心满满地筹谋着为自己的婚事争取一次转机,宫里的情形又有了新的变化。皇帝的心情是越来越不妙了,他在大婚一个月之后,终于认识到一个事实:他在女色上头,是真的有些力不从心。
幸运的是,他在皇后处留宿的时间多些,因此知情的也就只有皇后一个。皇后是个性情端庄贞静之人,对此并未大惊小怪,反而温言劝慰,让他心里好受了许多。大概是心里有些忌惮,因此他对那两名妃子更冷淡了。皇后是燕王夫妻亲自为他挑选出来的,是他元配正妻,李家又一直忠君,即便叫他们知道了内情,也不会外传,但那两个妃子,一人出自先帝老臣家族,一人出自建文旧臣家族,若叫他们知道皇帝的难言之隐,还不知道会如何呢!
对此,皇后除了在公众场合循例劝几句皇帝该雨露均沾的话,表示一下自己的贤良大度之外,私下从不对皇帝多说什么,甚至还进言:“此事绝不能外传,也不能让太多人知道。如今只有皇上与臣妾夫妻二人,另有胡四海与臣妾身边的亲信陪嫁侍女知情,也就足够了。皇上先别慌张,且将事情缘故弄清楚了再说。太医院的人未必嘴紧,不如上外头寻大夫去打听打听?”
皇帝正六神无主,闻言忙问:“既然不能外传,这种事要如何打听?”
皇后便道:“臣妾陪嫁的侍女,家里原是行医的,从小儿学了近十年药理,若论开方子治病,兴许还比不上太医们一个指头,但把脉却是不成问题。就让她给皇上把脉,将脉案写下,让胡四海乔装打扮了,到外头悄悄儿寻个不显眼的大夫问一问,把病因弄清楚了再说。皇上觉得如何?”
皇帝一听,果然稳妥,便照着做了。没两日,胡四海就找到了擅长治这种病的密医,从他那里得到了答案,不外乎两点:一,是病人早年病后失于调养,又过了几年清苦日子,伤了根基;二,是不久之前,病人受伤时用过虎狼药,虽然见效快,却留下了后患。就因为这两点,皇帝如今雄风不振,即便借助药物,也不能持久,于子嗣上更是有些艰难。
皇帝得到了答案,就沮丧得半日说不出话来,等醒过神,回头看见皇后坐在阴影中,脸上不知是什么神情,不由问道:“梓童,朕该怎么办?”
第六十一章 避嫌
皇后李瑶从沉思中清醒过来,看向皇帝朱文至,藏在袖中的双手握了一握,又再次松开了。
其实有些事她早就知道了,如今也不过是证实了其真实性,还有什么可惊慌的呢?那只是让她知道,她曾经冒出过的那一点小小的念头,完全是妄想。她压根儿从一开始就不该打别的主意,只要乖乖的就好了,乖乖地照着别人告诉她的计划行事,虽然不能一辈子坐在国母的位置上受人尊崇,但富贵荣华却是安安稳稳的。与族里那几个没了父兄支撑的族姐族妹们相比,她已经非常幸运了。
皇后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道:“皇上莫着急,大夫只是说您早年失于调养,又用了些不妥当的药,才会在子嗣上有些艰难罢了。但如今您已是一国之君,富有天下,还怕没法养好身体么?您还年轻呢,且细细养上几年,未必就没有转机。”
朱文至闻言稍稍安心了些,可仍旧愁眉苦脸:“可万一……养不好了呢?若朕没有子嗣,只怕连朝廷都要动荡不安了吧?冯家还有人潜逃在外,大明江山还不能说已经固若金汤……”
皇后打断了他的话:“皇上先别自己吓自己,这只是一名秘医的说辞,可他的医术也未必就是好的,还是多问过几个大夫,看看他们怎么说,才能下定论呢。退一万步说,即便皇上真的难有子嗣,那也要几年后才能确定,到时候天下已经大定,您再想办法也不算迟。”
朱文至听得直点头:“梓童说得有理,那朕就让胡四海再寻几个大夫问问。”说罢就要扬声叫人。
“皇上且慢!”皇后止住了他,想了想,道:“胡四海虽可靠,但他是皇上身边内侍的第一人,朝中认得他的人也多,万一他在外头走动,叫人认出来,岂不是惹人猜疑?皇上还是另找人去打听的好。”
朱文至想想也是。朝中认得胡四海的人也多,他在京城中走动,很容易就会碰上人,万一叫人认出来,别人怎会不打听他要做什么?而他本人又是个太监,根本用不着看秘医,会让他去做这种事的人,还会有谁呢?到时候别人立刻就能猜出他的隐疾,所谓的秘密也就不存在了。只是这种事除了胡四海,他还能依靠谁?
皇后给他提建议:“臣妾身边的丫头都是信得过的,又从不在外头走动,便是叫人遇上了,也认不出来,若是碰上万一,真叫人发现了,也可以推到臣妾身上,只说是臣妾有疾,才会秘密派人去找秘医,皇上也就安全了。”
她也不过是说说罢了,毕竟这种隐秘就算传了出去,也不会动摇她的后位,或者说,在能动摇她的后位之前,她的后位就先不保了,但她也知道,以皇帝的为人,是绝对不会答应的。
果然如她所料,朱文至断然否决了这个建议:“不行,怎能叫梓童替朕背黑锅?你就别操心了,朕有信得过的人,若是他出面,管保能把事情办得滴水不漏,也不会泄露了风声。”
皇后笑了笑:“若是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但转念一想,又有些不放心:“不知皇上说的是哪一位?”
朱文至笑道:“就是朕那亲兄弟,你可记得?大婚那晚朕跟你说过的,他虽然明面上不是皇弟,却着着实实与朕是一父所出,只是为了避免叫人猜疑,本身也不愿意让朕的皇位有一丝一毫可动摇之处,才会主动避嫌隐藏了身份。但朕若有难处,他从来都是二话不说就替朕分忧的。”
皇后大吃一惊,飞快地眨了眨眼,才勉强笑道:“这样不好吧?怀安侯……要是参与到这件事中,很容易就会被人猜忌……”
朱文至不以为然地摆摆手:“谁会猜忌他?你放心,朕最信任的就是他了,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也绝不会猜忌他的。况且朕在这世上最亲近之人,除了梓童就是他,有了难事,不找他,还能找谁呢?”
皇后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闭了嘴。她对怀安侯虽然不太了解,却也知道对方与燕王亲厚,曾经在燕王府中住过好几年的,燕王既然对皇位有所图谋,却又从不忌惮这位悼仁太子的庶子,可见他与燕王早已有了默契。皇帝找他帮忙办这件隐秘事,根本就是将自己的秘密赤裸裸地暴露在燕王面前。但她又能说什么呢?没证没据的,只怕一句不慎,就要被皇帝怀疑是要挑拨他们兄弟情谊,她何必吃力不讨好?
皇帝很快就召了朱翰之去,摒退左右,连胡四海都赶到屋外守门,谨防有人偷听。只是皇后始终放不下心来,便带了一名亲信侍女赶过来,又想着他们兄弟在屋里说话,她不好插进去,便又转到偏殿等候。
殿中,朱翰之听完了皇帝的叙述之后,差点儿没从座位上跳起来。他虽然早就听说过燕王的种种布置,却万万没想到皇帝会将事情向自己和盘托出,他一时间反应不过来。
朱文至脸上带着羞愧与扭捏,额头还冒着汗,好不容易将这件耻于诉诸于口的事说了出来,又紧张地看向弟弟,怕他会瞧不起自己。一时间,屋里静悄悄的,半点声音都听不见。
良久,朱翰之才慢慢地道:“皇上想让我做什么?”
朱文至松了口气,继续扭捏地道:“朕在宫中,万事都不得便宜,身边除了皇后,也就只有胡四海与皇后的亲信宫人知道内情,可他们都是宫里的人,不好常常到外头去,因此……因此……”
朱翰之已经听明白了:“皇上想让我在外头替您跑腿?这种隐疾,能治的大夫一般无赫赫声名,大都是高门大户之间口耳相传的,我可以打听得他们的住处,请了来家,定期给皇上开方子,如此皇上也就不怕会被外人知道内情了。”
朱文至忙道:“正是!朕只模模糊糊有个想法,却没考虑得这么周全,只想着有个人替朕寻医就是了,比不得皇弟的想法稳妥。朕就知道,这事儿托给你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朱翰之却在心中暗暗叫苦。这件事他万万不能沾手,否则,治不好了他有洗不脱的嫌疑,治好了,他在燕王那边又无法交待,该如何向皇帝婉辞呢?他绞尽脑汁想了想,索性把心一横,道:“皇上,这件事未必要我去做,而且最好别让我去做。这是为了您好。我……我怎么说也跟您有极近的血缘关系,您这病若是能痊愈还罢了,若是……那叫外人如何看我呢?”
朱文至怔了怔,没听明白:“这与外人有何干系?”
朱翰之看着他,觉得有些气闷:“皇上想不明白么?总之,这件事我做不得。不但是我,只要是宗室中与您血缘近些的叔伯兄弟们,都做不得!您若还听不明白,只要想想若您这隐疾好不了,您可能会做什么事,就明白了。”说罢往后面的椅背上一靠,拿过茶碗闷头喝茶,不再说话了。
朱文至起初还一头雾水,渐渐地倒是明白过来了。若他真的不能有子嗣,那为了皇室传承,必须要选一个皇储,最有可能的就是从近支宗室中过继。整个朱氏宗族,还有比朱翰之与他血缘更亲的人么?不用说,朱翰之的嫡出子嗣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了!朱翰之提出要迴避,就是想到这一点,免得日后有人猜疑他为了自己的儿子能登上皇位,所以做假欺君。
想明白了这一点后,朱文至反倒轻松起来:“好兄弟,你倒提醒了朕!这确实是个好法子,这几天朕日夜难安,只怕会成为皇家的罪人,如今总算松了口气。即便朕生不出儿子,还有你在呢!朕传位给你也好,传位给你儿子也好,都是一样的,大明江山不愁没法子传承下去!”
朱翰之揉着额角,觉得有些头疼:“皇上,您难道忘了?我如今早就不是你弟弟啦!我不过是个远支宗室罢了。即便您要选侄儿过继,那也该是从几位藩王堂叔的子孙里选,还轮不到我。”
“胡说些什么?”朱文至笑道,“先前因你一心为朕着想,朕感念你一片苦心,便由着你胡闹。但若朕当真难有子嗣,自当为你正名,也为你的子孙正名。那几位藩王叔们与你我都隔了两重,哪里比得上你我兄弟亲近?即便论忠诚可靠,他们也比不得你。”
朱翰之笑了笑:“皇上这话可别叫燕王叔听了去,他一定要伤心的。为您做了这么多,您居然还觉得他不如我这个无所事事的弟弟忠诚可靠。”
朱文至忙道:“朕绝无此意!他与其他几位叔叔又怎能相提并论?朕对燕王叔是绝对信得过的!”
朱翰之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暂时不把话挑明了,现在还没到合适的时候呢,便道:“皇上,将来的事谁也料不到,兴许您好好治上几年病,就能养好了呢?若到时候我的儿子已过继给了您,您却又有了自己的子嗣,那叫我的孩儿该如何是好?这件事我是万万不能答应的。”
朱文至不由得急了:“好兄弟,你就真不愿意帮我么?!你是我最亲的家人,除了你,我还能依靠谁呢?!”又跺脚道:“若真要选别人,只怕光是为了争那个位子,那几位叔叔们又要打起来了!大明江山好不容易安稳下来,又要再次经历动荡。你我都是朱氏皇族子弟,怎能看着家国不安,也不想法子出一份力呢?!”
朱翰之看着他,咬咬牙:“皇上就不必再说了!事情还早着呢,您先安心治病,若真的治不好了,再与我说这话。您别忘了,我还未娶妻呢,我媳妇儿如今守着父孝,至少要两年后才能过门,等到能生儿子,又要一两年,到时候只怕您的身体已经没事了,早已生下一堆皇子公主。”
朱文至想了想,道:“若事情果真如此,倒是朕的造化了。只是听秘医的口风,只怕是不大可能的。别的不说,朕大婚一年后,若后宫还未有消息,朝中就能生出风波来。朕真的需要一个可以做继承人的孩子安顿人心。要不……”他犹豫地看了看弟弟,“你要三年后才能大婚,实在是太晚了,要不要先纳个侧室……”
不等他说完,朱翰之已经变了脸色站起身来:“皇上的话臣弟只当没听见,请不要再提了。天色不早,臣弟这就告退。”说罢也不顾朱文至连声叫唤,飞也似地离开了,胡四海在外头不停地叫他,他也充耳不闻,头也不回。
胡四海回头看看殿中的朱文至,后者叹了口气,沮丧地坐倒在龙椅上,忽然觉得有人进了殿中,还以为是胡四海,抬头一看,才发现是皇后。他勉强笑笑:“弟弟回绝了,他说他要迴避……”
他本是要诉苦的,没想到皇后居然连连点头:“怀安侯此举是为了避嫌,足见其人实诚。若是换了旁人有私心的,怕是立即就答应下来了,日后无论如何,也能为自己谋些好处。也就只有怀安侯这等真心为皇上着想的,才会坚决回拒皇上所求。”
朱文至不由愕然,皇后又道:“皇上看重这个弟弟,也请替他想一想。若是此时他替您在宫外奔走,日后又过继子嗣给您,宗室朝臣会如何看待他?即便您觉得无所谓,众口铄金,也能叫他为难死了!”
朱文至想了想,苦笑道:“梓童说得是,是朕考虑不周,只是……”顿了顿,“朕还是相信他,日后若真要过继,也只会过继他的子嗣。”
皇后咬了咬唇,决定换一种说法:“皇上的想法自然是好的,可您想想,若真过继了怀安侯的亲子,岂不是叫他父子分离?况且怀安侯还未娶妻,也不知几时会有子嗣,万一他日后的夫人不同意过继……”
朱文至道:“他虽还未娶亲,但那是因为他未婚妻子正在守父孝的缘故。只等过两年,人家父孝满了,就能成亲。那也不是外人,正是章家三表妹。”
皇后笑得有些不自然:“居然是章家姑娘?皇上怎的也不告诉臣妾一声?臣妾还想着要给小叔子做媒呢!”
朱文至笑说:“这事儿是章家还在岭南时,弟弟就跟他们定下的,连章家三表叔都点了头。只是碍于三表妹回京后一直在守孝,才不好张扬。但朕和燕王叔、燕王婶都是赞同的。”接着又叹道:“就因为三表妹还在守孝,连带的弟弟也只能过几年才能娶妻生子,方才朕还建议说他先纳个侧室呢,若是过继侧室之子,也就不必让章家三表妹受骨肉分离之苦了。”
皇后吃了一惊:“皇上怎能说这样的话呢?!要过继,自然只能过继嫡子,若是过继侧室之子,日后岂不是要让怀安侯的嫡子对着庶弟三拜九叩俯首称臣?!”
朱文至惊觉自己做了蠢事,忙道:“是朕糊涂了!怪不得他方才那样生气,头也不回地走了!”
皇后无奈地说:“皇上可得好好安抚他才是。您一定是心里太着急了,才会生出这等……主意来。”
朱文至又犯起了愁:“怎么办?若叫章家三表妹知道了,她一定又要发脾气……”
第六十二章 仓促
明鸾会不会发脾气,谁也不知道,但她现下的心情却正好。她特地给祖父章寂做的贴身小袄已经完工了,拿去给章寂试穿,正正合身,后者立时就穿上了,还夸了她好几句,直说她的女红本事见涨,美得她喜滋滋的,自觉虽然绣花技术平平,但在针线活上已经是个佼佼者了。
午饭时,厨房做了她爱吃的菜;晌午过后,虎哥儿描了十张完全没出错的红,鹏哥儿流利地背出了三字经;大夫来府中复诊,说章寂的老寒腿保养得不错,今冬估计轻易不会再犯了,陈氏身体健康,林氏的病情也大有好转。这一天可以说是事事顺心,明鸾心情好得不行。
她又回到自己房里,盘算着要趁天气还未入冬,赶着再做三件小袄出来,一件给陈氏,一件给虎哥儿,一件给小鹏哥儿,让他们也体验一下她亲手做的温暖牌棉袄,忽然转念一想,又不由得脸一红,寻思着是不是给朱翰之也做一件。虽然久不见面,但他的身量高矮她是知道的,从前在德庆山里撕打玩耍时,也清楚他胖瘦几许,要是想做件完全合身的小袄,怕是不可能,但做一件差不多的宽大棉袍,却完全没有难度!
让他穿上自己亲手做的棉袄,这个主意真是太棒了!
明鸾坐言起行,立刻就去找丫头:“萱草!萱草!前儿送来的衣料都放在哪里了?快取了我来瞧。”她得了好几匹上好的衣料,各种颜色花纹质地都有,可要根据穿的人细细挑选一番才行。
萱草拿着茶壶从外头走进来道:“姑娘要料子做什么?前儿您不是吩咐细竹把料子都放进那只暗八仙的顶箱大柜里了么?钥匙也不在我这里。”
明鸾这才想起来:“对了,是这么回事。”便又叫细竹。可细竹却不在院里,问了外头当差的小丫头和婆子们,都说不知道她去了何处,最后还是一个浇花的小丫头想了起来:“方才我在西边天井那头晒手帕,隐约瞧见细竹姐姐往院子外头去了,好象是有人叫了她出去的。”
明鸾心下一动。细竹平时一直跟在她身边,除非她有事差遣,否则轻易不远离,平白无故地连声招呼也不打就出了院子,还是有人叫了去的,不是家里其他长辈们召唤,就是其兄长王宽有事找。若是王宽找了妹子去,想必是朱翰之那边有什么动静?
想到这里,她忙吩咐婆子:“到前头找找王宽,看是不是他叫了细竹去。”
婆子还未出院门,细竹就回来了,脸上带着几分喜色,见明鸾在廊下,也不顾旁人在场,便拉了她进屋去,压低声音道:“侯爷过来了,就在前头花厅里,要见姑娘呢!”
“什么?他来了?”明鸾心下大喜,提起裙子转身就往外跑,只是跑了几步,又住了脚,犹豫了下,回头来问她:“你说他在前头花厅里,可是来拜访祖父的?有人给祖父禀报去了吗?”那她直接去正院得了,省得两边走岔了,她扑了空。
细竹抿嘴笑着摇摇头:“侯爷是来找姑娘的,只是让人给咱们老太爷报了信,说有话要跟姑娘讲,并没打算进来。”
明鸾听得脸直发热,跺脚道:“他这是做什么?表面功夫都省了,也不怕叫人说闲话!”脸上却是掩不住的欢喜,转身就提着裙子跑了。细竹笑着跟了上去。
明鸾一直跑出了二门,路上遇见家中仆妇们,也没降低速度,引得他们纷纷侧耳,私下议论三姑娘这是怎么了?她没空理会,径直到了花厅外头,远远瞧见里面坐着个熟悉的人影,方才慢下了脚步,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低了头迅速检查身上的衣裳是否洁净平整,头上的发型首饰是否凌乱,走到了花厅门前,又有些后悔,早知道就该换一身衣裳再来的,她今日完全是家常打扮,头上除了根白银素簪半点装饰皆无,裙子还是去年在流放地时做的。
朱翰之已经看见她了,脸上绽开了大大的笑容,站起身来:“可有日子没见你了,你过得可好?我瞧着你的气色比先前好多了,脸蛋都圆了一圈,看着也有了肉。”
明鸾脸上的笑容一僵,立刻就翻了脸:“说什么呢?!我几时胖了?明明跟上回见你时没两样!”该死,莫非是运动量少了,吃得又多了?最近她常常觉得饿,发育期总是难免的嘛,有时候就忘了节制……
朱翰之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明明是在恭维她来着,难道圆脸有肉不是好福气的象征么……
还好明鸾想起两人久别重逢,不该这么煞风景,方才收敛了恼色,悻悻地道:“几个月没见了,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一见面就戳我心肝,真是坏透了!”心里同时在暗下决心,以后还是少食多餐好了,运动量必须增加,不然真吃成了个胖子,叫她上哪里哭去?
朱翰之傻笑了下:“我没有戳你心肝呀?”又有些委屈地道:“你也知道我们几个月没见了,一见面就跟我生气,你也坏透了!”
明鸾嗤笑:“得了,咱们都是坏胚子,正好半斤对八两,谁也别嫌弃谁!”
朱翰之闻言转忧为喜:“说得对,天下还有比咱俩更相配的人么?”
饶是脸皮比一般女孩儿厚实些,明鸾也忍不住红了脸,啐他道:“哪个跟你相配了?至少我脸皮没你厚!”
朱翰之一笑置之,往厅外望望,便拉过明鸾的手,要与她一同在椅子上坐下。明鸾红着脸由得他拉自己,坐下后先开口问:“你今儿是怎么了?既然来了,怎么也得跟祖父见个面,说说话,我得了消息自然也会去的,你还怕见不着我吗?现在这样……一会儿家里人又要打趣我了!”
朱翰之继续紧紧拉着她的手,叹了口气:“一会儿我再向姨祖父他老人家陪罪去,只是我心里着急,无论如何也要先来见你,有件事要跟你说。”
明鸾疑惑:“什么事这么要紧?”
朱翰之欲言又止,忽然又觉得不知该怎么开口,便犯起愁来。明鸾见状便问:“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你有事尽管跟我说,要是对我也要瞻前顾后的,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
朱翰之冲她咧嘴一笑:“你说得对,咱俩是什么关系?将来要一辈子在一起的,我还有什么事不能老实跟你说的呢?”
明鸾脸上又是一热,忍住啐他的冲动,干巴巴地道:“你说吧,到底怎么了?”
朱翰之这才吞吞吐吐地道:“我……可能要离开京城一段时间,说不定……三两年都不会回来了……”
明鸾大吃一惊:“为什么?!出什么事了?!”
“其实也没什么事……”朱翰之犹豫了一下,觉得有些事不必清楚地告诉明鸾一个小姑娘知道,“那位事先的布置已经开始了,哥哥他……总之,也许用不了多久,皇位就要再换人做了。这时候我不能留在京里,太扎眼了,若是上别处待着,等到事情过去,局势大定,再回来就不怕会有事。我想着,你还在守孝,不能随我一起走,所以……总要告诉你一声,让你心里有个准备,万一真的听说了什么消息,也别惊慌。”
“你说得我越来越害怕了。”明鸾脸色微微发青,“你真的不会有事吧?那个人……他既然要抢那个位子,你也是一个障碍,虽然你很配合,但他……他真的会放过你吗?”
“他会的。”朱翰之很肯定地道,“他本就名不正言不顺,若要得到那个位子,就必须让人挑不出一点儿错来。我既然不会碍着他,又早早就从名份上把自己摘开了,他若对我下毒手,结果一定是弊大于利。他没必要冒这个风险。”
“既然他不会对你下手,那你为什么一定要……”明鸾顿了顿,“是不是担心皇上那头?”
朱翰之苦笑:“我确实担心,他那个性子……真要遇到难处,第一个想起的定是我。到时候就算我想把自己摘出来,也挡不住他非要把那顶帽子往我头上盖。因此,为了确保万无一失,我还是离开了好。横竖他也不会因为我拒不奉召还京就砍了我的脑袋。”
明鸾微微有些失望:“这么说,你是一定要走了?打算去哪里?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我……”朱翰之又犹豫了一下,“我打算去北平。”
“北平?!”明鸾吃了一惊,“你这是……打算把自己当成质子吗?”
“还没到那个地步。”朱翰之微微笑道,“这不是那个人的要求,只不过我觉得这样做可以表示自己的诚意,让他少几分戒心。我出入走动还是可以随自己心意的,就当是去北平玩几年好了。从前住在北平时,因要掩人耳目,我也没到什么地方玩过,这回总算能放松一番了。听说那里秋景很是怡人,尤其是城外香山上的红叶,极负盛名,那里的寺院香火也很鼎盛,正适合我游玩一番。”
明鸾却没好气地道:“现在都入冬了,要在北平赏秋景,至少要再等上大半年,你这么早就计划好做什么?!”又撅了撅嘴,小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过两日就走。”朱翰之道,“今日皇上召我进宫,说了些不大中听的话,我当时就恼了,直接转身走人。这正是个好楔机,我就借着这个理由离京,他也不会起疑。只是回头他也许会召了你去,别管他说什么,你都别放在心上,只当他放屁就是,若是觉得委屈,等我回来了替你出气去。”
明鸾听得好笑:“这话也只有你敢说罢了。”又有些疑惑,“他到底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可是跟我有关系?”
“没什么关系,不过是些糊涂话,你不听也罢。”朱翰之不想让明鸾知道个中详情,“总之,京城这滩水是越来越浑了,过了年后,就要改元,明年只怕是各路人马都要出来唱一场大戏,京中必然热闹得紧。我觉得……若是你能说服姨祖父,不妨也躲开些。几位表叔都不在京中,你们再离开,任京中乱成什么样子,都不会涉及你们了。姨祖父的性子,若是不走,只怕是看不得那个场面的,若是到时候没忍住插了手……那位主儿虽不是小气的,但心里有根刺,对你家始终不大好。”
明鸾大约听明白了,也严肃起来:“我知道了,我会努力劝动祖父的。”又问,“你一会儿去见他老人家,打算怎么对他说?”
“就说皇上因为某些事,犯了糊涂,说了些不中听的话,我恼了,才要离京避开他的。”朱翰之笑笑,“你一会儿别去,有些话不方便当着你的面说,不过你别担心,不是什么要紧的。姨祖父听了以后,就不会怪我了,顶多是骂我小气。”
明鸾微微有些黯然:“这样的话,你离开前还会来吗?这一去,也不知几时才能再见面……”又露出几分希冀之色,“我们要是离开了京城,你会来看我们不?”
朱翰之抓抓头:“这个么……要看你们去哪儿了,若是离京城不近,我就索性过去陪你们住些日子。不过这两天我大概有很多事要做,未必能腾出空来……”他看了看明鸾,也有些难过,再次拉起她的手:“我也想多见你几面的,让我想想法子,我会再过来。”
明鸾微微一笑,反握住他的双手,道:“你仓促离京,要做的事一定很多,不用顾虑我。但你要是定了离京的时间,就让人给我捎个信,我去送你。”
朱翰之又惊又喜:“真的么?可是……我可能要悄悄离开,只怕一大清早就要走了,你是深闺女子,出门不大方便吧?”
明鸾这回没忍住,直啐他:“谁是深闺女子?你只管告诉我时间,别说是清早了,就算是半夜,我爬也能爬过去,你信不信?!”
朱翰之笑了,重重地点了点头,手上握得更紧了。
第六十三章 商讨
这时,屋外传来了细竹的声音:“张爷爷,怎么是您来了?”
明鸾与朱翰之在屋中吃了一惊,明白是管家老张到了,想必是听说了消息,奉了章寂之命前来迎接客人的。
回答细竹的果然是老张的声音:“侯爷听说怀安侯来了,怕其他人不懂规矩唐突了贵客,就命我老头子过来相迎。细竹丫头,你既然在这里,可是三姑娘在里头?三姑娘消息倒是灵通,来得可真早呀!”
细竹呵呵笑道:“瞧您说的,张爷爷,府里总不能没有一个人出面招待贵客吧?正好姑娘带着我在二门上办事,一听说怀安侯来了,怕旁人不懂规矩唐突了贵客,才带着我过来陪着吃盏茶说说话的。”
明鸾听得好笑,与朱翰之对视一眼,双双松开了握在一起的手,各自分开了,一人坐在左边第一排交椅之首处,另一人则坐在对面下手的椅子上。明鸾又捧起手边的茶盏,装模作样要喝,朱翰之却拼命朝她眨眼,小声说:“那是我的茶!”明鸾脸色大红,飞快地跳起来把茶放到他手边,眼角瞥见老张进来了,忙又跳回原位上,清了清嗓子,假模假样地对朱翰之说:“这大冷天的,出远门可不容易,您要多保重身体呀!”
朱翰之忍住笑意,捧起茶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放心,我会好好保重自己的。”低头喝茶。明鸾想起方才自己的嘴唇已经碰到了茶盏边缘,差一点就喝下去了,看到他的动作,脸上热得不行,忙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老张进了花厅,只静静打量他俩一眼,倒没说什么。细竹则机灵地对明鸾道:“姑娘,张爷爷奉侯爷之命来请怀安侯进去呢!”明鸾忙干笑说:“是么?辛苦张爷爷了,我陪他一道过去吧。”老张笑了笑,瞥了她一眼:“那自然好。”才转头去请朱翰之。
朱翰之倒不象明鸾那般忌讳,反而亲亲热热地问起了老张近来的身体状况,得知他身康体健,便笑说:“方才听三姑娘提起,姨祖父的身体也大有好转了,如今听说张爷爷的身体也大好,那真是再好不过。”
老张笑道:“怀安侯有心了。我们侯爷这几个月一直细心调养,确实颇有成效,老寒腿至今还没发作过,气色也好了许多。”
朱翰之一听,便暗暗松了口气。明鸾虽没空提起章寂的身体,但瞧她高高兴兴的模样,可见家中并无烦心事,而章寂请大夫上门看诊,一向是五天一次的,今天正好是这样的日子,若是他身体有什么不妥,明鸾断不可能露出喜色。看来他是猜对了。这样也算是为明鸾洗脱了某种暧昧的嫌疑,表示她抢先过来与他相见,是老老实实说些家常话,并没有做不合规矩的事。
明鸾倒没想这么多,在自个儿家里还忌讳这么多做什么?古代闺秀怕被人说自己不规矩,怕让人非议,是怕名声坏了对自己的婚事不利,但她的婚事已经确定了人选,现在也是在跟这人选独处,就算因此名声坏了,也不怕朱翰之会嫌弃她——他要是真敢嫌弃,她会直接抡柴刀砍人。至于别的,嘴长在别人脸上,她还拦得住别人说吗?以她平日的行事作派,就算规规矩矩做人,也会被人议论的。她干嘛要为了这点小事委屈自己,让自己的生活不得自在?
因此她听着朱翰之与老张的对话,便大咧咧地道:“是呀是呀,今儿大夫说起来的时候,我可高兴了。不但祖父,连四婶的身体都大有起色呢!明儿我就给四叔写信去,他要是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朱翰之笑说:“我要往北平去的,你既有信,不如就交给我,我替你捎一段,等到了北平,再寻人帮忙送信去辽东,可就容易多了。”
明鸾大喜:“真的?那就太谢谢你了。我本来是打算去长房那边借人的。我们这边府里的下人都没几个熟悉北上道路的,前些时候给四叔送家书时派去了两个,眼下倒是没了合适的人。你愿意帮忙就太好了,能再替我们捎些东西吗?”
“行啊。横竖我也要带一大车行李的。”
“太好了!”
老张有些无语了,只得一直保持沉默,不过朱翰之与明鸾的对话中透露出一个消息:前者要出远门了,还是去北平。这可不是小事,怀安侯是来告诉自家侯爷的么?
到得章寂面前,明鸾与朱翰之依礼拜见了长辈,各自落座,老张吩咐丫头上茶,便趁着替章寂安放引枕之际,悄声把事情告诉了他。章寂蓦地一惊,迅速看向朱翰之,又再看明鸾,见他俩神色并无异状,便又将心绪按捺下来。
但他并没有隐忍多久,朱翰之很快就说出了自己的来意——他是来告别的,或者说,他是来打招呼的,虽然事情决定得很仓促,但他过两日就得走了。
章寂脸色发白,欲言又止,把屋里其他人都打发走了,又让老张到门外守着,不许人靠近,才问朱翰之:“可是……可是出了什么大事?还是……皇上有差事交给你去办?”他虽这么问,但心里却知道后一个可能是没有的,皇帝从来不会把要出远门的重要差事交给兄弟去办,即便真有差事,那也是燕王的差遣。
朱翰之笑了笑,朝明鸾眨了眨眼,明鸾心中有数,便起身笑说:“祖父,我瞧瞧弟弟们去,他们是在厢房里玩耍么?”也不等章寂回答,就走出去了。
章寂见状更加狐疑,朱翰之就把事情原委说了出来——当然,是删减过的,他只是提到皇帝可能得了某种不可告人的隐疾,因此想要差他去跑腿,但他委婉地说出自己的为难处,希望避嫌,不料皇帝更糊涂了,居然直接要求过继他将来的儿子,他又委婉地说出自己要过两三年才能娶妻,因此帮不上皇帝的忙,本以为皇帝就不会再提这件事了,没想到对方居然要求他先纳侧室,生个儿子好过继给皇室做储君,解决对方的大难题。
朱翰之一脸的义愤填膺:“这怎么可以呢?!别说我与三表妹早已有约定,即便没有,我也不能在娶正室前就先纳小!更何况,皇上要过继我这侧室之子为皇储,更是荒唐!若将来三表妹嫁给我以后,生下了嫡子,那叫这孩子如何面对皇储?岂不是要他以嫡子之尊向庶兄三跪九叩,俯首称臣?这嫡庶岂不是乱了?!”
章寂也震惊不已,他从前只觉得皇帝虽不算聪明强干,但好歹性情仁厚,做个守成之君还是没问题的,心地善良一点,耳根子软一点,又偏重母族一些,起码说明他不是个残忍刻薄之人,在这样的君王手下做臣子,章家几个儿子也能多得些保障,反正他又不至于因为心软而祸乱朝纲。
但是,会想出过继兄弟的庶长子为皇储这种馊主意,还打算让兄弟在娶妻前先纳侧室,这已经不是糊涂两个字可以形容的了,他其实是傻了吧?章寂深深地愧疚着,认为自己在接了皇帝去德庆之后,只是放纵他主仆二人躲在山上静养,而未能及时对他进行教导,好纠正沈氏教给皇帝的错误观念,实在是大错特错!他是罪人啊!居然眼睁睁看着先帝的好孙子叫沈家姐弟给教废了!而进京后他居然一直在家中躲懒,未能及时有效地制止沈氏对皇帝造成不良影响,真是不忠至极!
朱翰之没想到轻轻几句话就把章寂的眼泪都引出来了,不由得慌了手脚:“姨祖父,您别难过,皇上虽然身上有些不妥,但那只是因为长年受苦,伤了根基,一时未能调养过来罢了。他也是一时心急才会说起糊涂话来,等他想清楚了,就不会再提那等蠢事了。过得几年,他把身体养好了,还怕没有子嗣么?您……您别伤心啊!”
章寂深吸一口气,默默拭去脸上的泪水,哽咽道:“皇上……果真能治好么?”
朱翰之迟疑了一下:“论理应该可以吧?我也是听他说的,并不知道太医是怎么讲的,想来这种病……似乎不难治……就是在子嗣上有些艰难罢了,并不是不能生……”
章寂叹了口气,皱起眉头:“你年轻,不知道这种隐疾的坏处,世家大族里也不是没有子弟得过这种病,若是细心调养着,兴许有希望生出子嗣,但那是绝不能劳心劳力的,还得有医术高明又专精于此的大夫盯着调养。皇上……若是有半点风声传出来,只怕朝上就有动荡了。”他顿了顿,看向朱翰之:“你避一避也好。要是叫人知道了这种事,你是头一个要被人盯上的。”哪怕朱翰之现在的身份只是远支宗室,但上层人家里知道他来历的也不是一个两个。
朱翰之也明白这一点,便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因此才打算到北平住些日子,好避开京里这些风波。”
章寂深深看了他一眼:“只怕你要避的不仅仅是这件事吧?否则何必选择去北平?但你可千万要小心才好,那里……未必就比京城安全。”
朱翰之笑了笑,并不以为意:“您老人家放心,我既然敢去,自然有我的道理。”
说话间,明鸾又回来了,站在门槛外往里张望:“可说完了?我能进来了吗?”
章寂有些莫名其妙,朱翰之笑道:“说完了,剩下的话你都能听,进来吧。”
明鸾一笑,大步走进屋中,埋怨说:“也不知道你要跟祖父说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朱翰之说:“也没什么,不过是几句男人的闲话,你不听也罢。我马上就要去北平了,到了地方,大概已经下大雪了吧?这时节北平也没什么好特产,待明年春暖花开时,我让人做几样那里的特色点心,送来给你尝尝,如何?”
明鸾哂道:“只怕东西到我手里时,都已经馊了。”又道:“你现在去北平,还真是大冬天呢,要比京城冷多了,衣服一定要带够。”想了想,“两天功夫虽然有些短,但我赶一赶,应该可以做件小袄出来。一会儿我替你量了尺寸,你走的时候可千万要等我一等。”
朱翰之听得心花怒放:“好啊好啊,不过……”又有些迟疑,“不会累着你吧?两天的功夫能做完么?要是不能,还是算了。我以后派人送信送东西回来时,你再给我捎去也不迟,时间多些,你也能做得仔细点。”
明鸾不以为意:“只是做件袄,又不绣花,又不掐牙,两天时间足够了。以后你送东西回来时,我再做好的给你。”
朱翰之脸上掩不住的欢喜,心里暗暗拿定主意,今年冬天就不脱这件小袄了,要一直穿到明年暮春时节为止!
章寂在旁听着不是滋味,忍不住插嘴道:“瞧你们说得这般热闹,北平那是什么地儿?冬天里大雪都能下了三尺厚,一件小袄顶什么?”又劝朱翰之,“即便要避,也不用现在就往北平去,不妨往旁的地方逛一圈,等春暖花开了再北上不迟。我听你四表叔说,当初刚到北平时,你害了冻疮,脚上都快烂了。这病最容易复发,可别叫你再受那罪!”
朱翰之忙道:“不妨事的,我得了个好方子,已是痊愈了。这种时候我不好四处乱跑,外头还有逆党未被清除干净呢。北平还算安全,若是换了别处,皇上也要担心的。”
明鸾便说:“北平是比南京冷多了,但那里不是有温泉吗?在小汤山,不知现在是个什么情形。你干脆派个人过去瞧一瞧,要是荒地的话,干脆趁便宜买一大片下来,修个避寒的温泉庄子,冬天就在那里度假了。有了温泉,种些花草瓜菜什么的,你就一年四季都有蔬菜吃了,多好呀!”
章寂听得惊奇:“三丫头,你怎么知道北平有温泉?”朱翰之笑说:“这事儿倒是真的,我也听人说起过,前头蒙古人还在时,就有达官贵人上那里泡温泉治病,不过如今已经荒废了,也没几个人去。既然三表妹这么说,我就试着买些地回来,横竖便宜得很,若真的修个温泉庄子,那可是难得的享受!”
明鸾听着也觉得高兴。她将来要是嫁给了朱翰之,就算去北平住,也有个泡温泉的地方了,心里不由得有些痒痒的,想到自己要是也能买一小片地,也有泉眼的,给祖父泡一泡也好。这念头一起,她就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她看了看章寂,再看看朱翰之,踌躇了下,心一横,道:“我觉得……现在北平住的人还不是很多,地价也便宜,要不要趁现在多买些房屋田地下来?等以后迁都时,咱们就占大便宜了。”
“迁都?!”章寂大惊失色,“三丫头,你在胡说些什么?!”
朱翰之却又是另一种表情:“这事儿是机密,我从未对人提起,你怎么知道的?”
第六十四章 迁都
见到章寂与朱翰之的反应这么大,明鸾迟疑了一下:“这个……我也是猜的……”
章寂沉了脸,低声斥道:“这种事也是能瞎猜的?!若你说不出个道理来,我就要罚你了!别以为素日祖父总是宠着你,你就能无法无天地胡说八道!”
明鸾缩了缩脖子,觉得有些委屈。她都有好几年没受过章寂如此严厉的斥责了,可她又不是随口乱说的,历史上的燕王朱棣做了皇帝后,不就迁过都吗?虽然现在的燕王是他儿子,但处境、做法都挺象的,未必就没这种念头。她是为了章家日后的利益着想,才大着胆子说出这件事来,想着无论如何,章寂与朱翰之都是她最信任的人,不会有什么危险,没想到她还没把话说清楚,就先挨了骂,祖父也不听听她这么说的用意就骂人了……
朱翰之见明鸾挨了骂,也顾不得保密,连忙插嘴道:“姨祖父别生气,这事儿……三表妹也不是胡说的,从前在北平时,燕王府里的幕僚就提过,燕王叔也颇有几分意动,只是迁都事关重大,因此就没在外头提起。”
章寂脸色发白地瞪着朱翰之,什么话也没说。虽然朱翰之的语气轻描淡写,但他心里却清楚。如果燕王对皇位果真有图谋,那皇帝是绝对抵挡不住的,皇位迟早要换人做。既然燕王早有心迁都,他对这件事儿就绝不会只是几分意动而已,不定什么时候就成了现实。
章寂抿了抿嘴,没去看朱翰之,只盯着孙女的双眼:“你说,若不是有人告诉你迁都的事,你又是如何猜出来的?!你有什么依据?!”
明鸾不服气地道:“依据自然是有的,首先,燕王大军奉了皇上的命令打入京城时,皇宫起火,虽然不知道是谁放的,但大军入宫后可没怎么热心救火,以至于皇宫损毁严重,皇帝登基前,都只能住在小偏殿里。现在他都登基几个月了,又立了皇后,封了妃子,还只修缮了几个宫殿,那么多人挤在一处。如果是要继续以南京为都城,为什么连皇宫也不修呢?想必是觉得迟早要迁都的,没必要费那冤枉钱了吧?”
章寂板着脸道:“你知道什么?皇上说了,他初登基,朝中百废待兴,有银子也该用在更要紧的地方,他在宫中并不是没有地方住,住得也还算舒适,也就不必大兴土木了。这是皇上仁德爱民之处,怎能说他是想着要迁都呢?”
“好吧,那咱们就说别的。”明鸾道,“这皇宫当年建的时候,花了多少时间?现在烧了大半,要原址重建,就得先把废墟清理了,再盖新的,又要花多少时间?多少银钱?若是……”她颇有深意地看了祖父一眼,“若是皇上在位期间,风平浪静,国库也渐渐富裕起来,让人慢慢修宫殿,确实迟早有修完的一天,可是……如果中途发生什么意外呢?跟原址重建皇宫相比,另找地方修一座全新的,要省事得多,当然如果原本就有大片建筑群做底子的话,修起来就更轻松了。”
章寂脸色一变,他明白孙女的意思了。如果在未来几年内,燕王取皇帝而代之,坐上了皇位,与其劳民伤财地重修南京皇宫,倒不如在北平燕王府那一大片地的基础上修建新宫殿,更别说燕王府本身就是元代时的皇宫所在,位置、风水,都是正合适的。而且北平正是燕王的地盘,他定都在那里,做事远比在南京时更得心应手。
明鸾瞧着祖父的神色,知道他已有几分信了,忙又问朱翰之:“我听说燕王、舅公和大伯父他们带兵把蒙古人打回去了,那蒙古人还会再打回来吗?”
朱翰之马上就理解了她的用意,笑道:“十年之内,他们是休想恢复元气了,但十年后却难说。虽然大军进袭是不可能的,但小打小闹却保不齐。北方边境大城不多,有些小城小镇或是小村子遇上蒙古人,半点抵抗之力都没有,每年总要叫蒙古人抢走不少粮食财物,也要死上许多人。我在燕王府时就听人提过,因为燕王镇藩在外,离京城远,朝中又时常有人猜忌于他,让他行事多有不便,即使有意铲除这些害民之匪,也是有心无力,生怕朝中大臣会参他妄动兵事,因此多年来都苦恼不已。”
明鸾忙道:“就算朝中无人猜忌他,他要出兵打蒙古人,也要先问过皇上的意思吧?记得从前在德庆时,你就跟我提过,他要趁着发兵南下之前先赶紧把蒙古人收拾了,断了后顾之忧,但担心建文帝和冯家一伙人会用这个理由发难,所以就耍了点花招,让奏折多耽搁些日子才到建文帝手里。虽然建文帝一向看他不顺眼,但这想必也是规矩了,藩王在外要动刀兵,肯定要先得到皇命允许才行。万一蒙古人发兵南下,从北平到南京,两千多里地,起码要隔几天朝廷才能收到消息,哪里还来得及?若是定都在北平,别的不说,消息也能灵通些,蒙古人想要搞事,就没那么容易了,朝廷随时都能发兵灭了他丫的!”
朱翰之抿嘴掩住笑意,点头道:“确实是这个道理。不过南京是祖宗定下来的都城,也有它的好处,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迁走的。”
“这个我知道。”明鸾道,“就算要迁都,也不是一年半载能解决的,大不了两边都是都城,皇帝视具体情况而决定在哪边住好了。这边离凤阳近,要祭祖什么的,自然还是回来南京方便,夏天热的时候就去北平避暑,冬天北平冷了,就回南京避寒,衙门也可以两边都设,公文档案什么的统统一式两份。我记得不是有个京杭大运河吗?重新修一下,两边来往就更方便了。”
“胡说八道!”章寂再斥孙女,“事情哪有这么容易?无论是修建新皇宫、迁都还是修运河,都是劳师动众的大事,你以为象你两片嘴皮子一碰说句话这么简单么?!”斥完了,他心下细细一想,心情更失落了。不提孙女说的理由,样样都有道理,只看朱翰之的态度,就知道燕王一但登基,迁都之事至少有六成的可能会发生。既如此,他又何必再自欺欺人?
明鸾见他的脸色不好,不由得生出些不安:“祖父,您别生气,我……我并不是有意说这些让您难过的,只是想着……咱们家被抄家后,虽然皇上把庄子财物赐还了,但那只是一部分,还有许多东西都没了下落,咱们家是大不如前了。若是真的会迁都,那提前做些准备,也是为了家中子孙日后的生活,退一万步说,就算迁都这事儿是子虚乌有,咱们也不亏什么,地还在那里呢,总是能用的……”
章寂抬头看着孙女,勉强笑了笑:“看来你最近跟你母亲学管家,还真学到了不少东西,才这点年纪,就已经懂得操心家里以后的生计了。你说得有理,咱们家的财物产业,赐还的不过是明面上的一部分,别说明面上有一小半是得不回来了,还有那台面下的产业呢。如今我们家也不过就是节俭度日罢了,眼下还没什么,等你两个弟弟长大了,要读书科举,为官作宦,娶妻生子,还有你几个叔伯们在朝中为官经营,要用银子的地方多着呢,届时即便不是寅吃卯粮,也必然会相形见绌的。你懂得为日后着想,这很好。”
话虽如此,但章寂的心情却显然不大好。明鸾看着有些害怕,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朱翰之只得再安抚老人几句,章寂却直接开口送客:“今日我老头子精神不佳,怠慢侯爷了。你若是近日就打算离京,离开前可千万要再来一趟。”
朱翰之忙答应了,又瞥了明鸾一眼。明鸾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便自告奋勇去送客。
出了正院,朱翰之就叹了口气:“三表妹,你方才要是没说出那件事就好了。”
明鸾却道:“就是要趁你在这里,才把这件事说出来。祖父心里早就知道了,却只是装作不知,又放不下那一位,这样纠结着,有什么好处?我就算有心要劝他躲开,他也未必会答应。可他要是不答应,难道我还能逼了他走?你那叔叔太厉害了,手里又有人有权,我就怕祖父一时糊涂,得罪了他,要连累全家人。流放几年,我可是吃够苦了,绝对不想再尝一次!也许祖父一时间接受不了,但他迟早会想明白的。”
朱翰之默默听着,最后微微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也发现了。姨祖父早知道那件事,却犹豫不决,万一他哪天跑进宫对皇上说点什么,那乐子可闹大发了。你今日行事虽有些鲁莽,但细细一想,也未尝不是个好法子。”
明鸾眼巴巴地看着他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太狠心?老实说,就算你点头我也认了。”
朱翰之却笑了:“胡说什么?若你这样也叫狠心,我又算什么?我可是连亲哥哥都……”顿了顿,没再说下去。
明鸾笑道:“这样看来,你我都是能狠下心的,这样也好,起码没那么容易吃亏。”
朱翰之听得眉开眼笑,又道:“其实你若真的有置地的想法,也可以跟我说的。我横竖要去北平住上几年,悄悄儿替你办了,谁也不惊动,岂不更好?今日姨祖父心乱了,日后便是真的能让你说动,也未必愿意花费钱财在北平置产,只怕心里还存了一份期望呢。”
明鸾却说:“我先前叫你去买温泉地,就已经是让你置产的意思了。我劝祖父趁早买地,是为了章家打算,这里头的差别可大了!你难道……”瞥了他一眼,“你难道就不明白?”
朱翰之明白了,再也掩不住喜意:“明白明白,三表妹想得周到,就这么办!”又问:“什么时候量尺寸?是在这里量么?还是回你屋去?”
明鸾啐了他一口,引他到原先等候的花厅去,又叫个婆子取了量身的布尺来,替他量了,自己却袖手在旁坐着围观。朱翰之失望地耷拉着个脸,却又不敢抱怨,等那婆子报了数字,明鸾拿笔记了下来,把人打发走了,他才道:“你以为是你替你量的……”
明鸾咬牙道:“你搞清楚,我今年才几岁?你要占便宜也别太禽兽了!事情办完了就给我滚吧,我还有事要忙呢!”却把那记着他身量尺寸的纸片仔细折好,放进袖子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朱翰之摸了摸下巴,得意地笑了两声,忙又收拾心情,离开了南乡侯府。接下来两日,他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呢。
且不说明鸾在家如何安抚祖父,如何赶制棉袄,朱翰之回府后收拾行李,又向燕王那边打了声招呼,通知他们自己要去北平的事。燕王心中有数,觉得这个侄儿倒是乖觉,若不是行事太滑溜了,又有个朱文至做挡箭牌,他直接跟朱翰之对上,可没那么容易将人打发了,又有些庆幸。既然朱翰之有意示好,燕王也乐得给他一个安心,直接写信给自己北平王府中的长史,命对方帮着怀安侯置办房舍、处理琐事等等,无论怀安侯是要钱还是要人,都尽可能满足他。
朱翰之得了燕王的保证,心满意足,又见自己行李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才将打算离京的消息透露了些许给宫里。朱文至听说后大惊失色,立时召了弟弟进宫去:“这是做什么?若我说错了话,你恼了,你只管告诉我,我向弟弟赔不是,怎能轻易离我而去呢?!”连“朕”都顾不上说了。
朱翰之便道:“皇上,你让我知道了那件秘事,叫我如何安身?日后若有什么不好,只怕你都要猜疑到我身上。我不愿意让你猜疑我,倒不如自个儿先避开了。只是我有一句要劝皇上,万事想开些,先把身体养好了,别动不动就向旁人求助。您是做皇上的,若事事都靠别人,日后无人可靠时,又该怎么办呢?”
朱文至眼泪直接掉下来了:“往日都是我不好,弟弟就原谅我吧,千万别离我而去。”
朱翰之叹道:“只听您这话,我就知道您还没明白我的意思,罢了,您本就是仁厚之人,若强叫您改了性情,反而不好。只是我还是要劝您,您的母族亲人为人如何,您心里清楚,别因为您如今大权在握了,就随他们予取予求,您做的是朱家天子,是为祖宗守住基业的,若是继续纵容他们,将来只怕连自个儿的名声都要搭进去。您细想想,建文帝的名声是怎么坏的?如今朝臣们还不知会怎么看待您呢,请您慎重些吧!”
朱翰之说罢,郑重下跪向兄长磕了头,便告退而去。朱文至拦不住,只能一边目送他远离,一边泪流不止。不知几时,皇后李氏来到他身后,轻声劝他:“皇上别再伤心了,怀安侯只是一时气头上,迟早会明白皇上的一番真心,重新回来的。”
朱文至心中自苦,哽咽道:“是朕害了他,只要他能回来……”
第六十五章 新年
转眼间,个把月就过去了,时间已经来到了腊月中。
朱翰之早已离京多时,明鸾送了亲手做的贴身小袄,又亲自去送了他,说了好半天话,才看着他走的。她回到家后,日常起卧之际,总是忍不住想起他来。
刮风时,担心他衣裳带得可够;下雨时,生怕他忘了带伞;落雪了,则忧心起北面的风雪厉害,他会不小心感染了风寒,又或是犯了冻疮。如此牵肠挂肚地想了十来日,明鸾才猛然清醒过来,暗暗唾弃自己的小儿女之态。朱翰之又不是没在北方生活过,他年少时一个人只带着一两名随从来回走上千里路都只是等闲,如今有一堆人护送着,凭他身份在路上也不会遇到胆敢怠慢他的,有什么可担心的?她真真是太闲了。
从此她就正了心态,除了仍旧时不时想一想朱翰之外,就把大部分精力都用到照顾祖父、小堂弟们,以及帮助母亲照管家务上来。这是她穿越后头一次面对公侯之家在大年节里的事务。前几年在流放地,没那条件,所谓过年也就是全家人围在一起吃顿有鱼肉的饭,然后向长辈磕头,并跟着长辈们出门给柳家、李家等拜个年罢了。如今章家起复,又是公侯门第了,过年自然没那么简单。幸好今年章家尚在孝中,要准备的事没有别家多,因此她还算应付得过来。只是做事时,听母亲说起从前南乡侯府过年过节时的纷繁杂乱,亲友间往来走礼、家中备的大宴席、祭祖的仪式等等,心里就忍不住犯愁——两年时间够不够她学会全部礼数规矩呢?
她一边跟着母亲学习,一边帮忙打些下手,但偶尔也会因为不懂而给人添点乱。还好林氏身体有了好转,也能搭把手,陈氏总算能松口气。在这充实的学习中,明鸾只觉得日子过得飞快,好象她送走了朱翰之后。只来得及给四叔写一封信,送一回年货,再来长房送了几车年货回来,一个月就过去了。
先前皇帝大婚时。章敬就没回京,他毕竟是在任的武官,还是掌管一省军政的一把手,没事自然不会离开岗位。不过沈氏也没有回来。章文龙送了喜姨娘去杭州,回来时提起沈氏病了,大概是水土不服,先是上吐下泄了几日。接着虽有所好转,但整个人的身体已经垮了,没一年半载都养不回来。为此他特地上书向皇帝解释过,并且告知自家老娘是没办法亲自回来参加皇帝的大婚了。皇帝担心之余,并未追究,只是赐了许多补药,让姨母留在杭州好生休养,还叫她不必担心自己。
明鸾不知道沈氏收到这份旨意后的心情如何。只是觉得沈氏不过慢慢走了几百里路,仍旧在江南地带,就能水土不服。可见她身体弱成什么程度,偏还不安分地到处蹦跶。幸好老天有眼,没让她继续出来惹事,她如今远在杭州养病,也不知要养到什么时候,不过至少这几年里她是没什么机会回京城碍人的眼了。
明鸾就盘算着,无论如何也要尽快说服祖父离开京城,只要他们走了,就算沈氏回来,也跟他们没关系了。可惜章寂什么事都愿意跟她这个孙女说。只在这件事上保持沉默,一直不肯表态。明鸾若不是想着不可操之过及,免得引起他反感,早就忍不住了。
由于沈氏在丈夫任上病倒了,连回京参加皇帝大婚都不能,沈昭容迟迟得不到助力。皇帝又给她赐了婚,她觉得自己怕是真的没希望了,若不是临国公府忙着给世子续弦,一时半会儿还顾不上办孙子的婚事,她恐怕早就被接进石家大门了。
但石家也没因为暂时办不了她的婚事就把她抛在了一边,从皇帝赐婚的旨意下达那日开始,石家三五天就派人给沈家送东西来,有时是些进补的药材,有时是做冬衣的料子或皮子,有时还会送了石家长孙的文章过来,请沈儒平品评一二,好让他知道未来的女婿才学出众,非一般勋贵子弟可比。来送东西的长随或婆子还会跟沈儒平说他家大爷最近都做了什么,或是与几个学子吟诗作对,或是和三五好友出城打猎。虽然不知道这大冷天的他都能打什么回来,也不知道京城里的大家子弟怎么还有人愿意跟他混在一起,但这些话至少能让沈家人知道,石家嫡长孙是能文能武,才貌出众,绝对是个黄金单身汉。
这样时间长了,沈儒平就把皇帝朱文至给抛在了一边,真当石家长孙是自个儿的女婿了,见女儿费尽了心思准备新年入宫的衣裳首饰,极尽精巧华贵之能事,便忍不住劝她:“石家那孩子不错,你也不必成天哀声叹气的。即便是从前我们沈家最富贵之时,能攀上这样的好亲事,也很不容易。你没瞧见你三姑姑能嫁进李家嫡支,就已经费了你两位大姑姑九牛二虎之力么?以你如今在外头的名声,即便进了宫,也要从低位嫔妃做起,熬上十年,也未必能做成个妃子,还不如在国公府里做个嫡长孙媳来得自在。你也别总是想着皇上了,他若真的念沈家救他性命、又教养他多年的情份,我们父女何至于落到今日的地步?我瞧石家的孩子比他也不输什么,虽然出身不大好,但只要你日后多帮衬着他,未必就没有好前程。”
沈昭容听着,并不说话,小心将准备的华服首饰推到一旁,眼泪才开始答答地往下滴。沈儒平看了直皱眉:“你这样是做什么?难不成父亲还能害了你?石家不错了!你两个姑母也没能嫁进国公府里,就算进了宫又如何?你二姑母做了十几年太子妃,差一点就成了皇后,咱们沈家也不过是这么着,还不如你大姑母帮衬娘家多呢!你就死了进宫为妃的心吧!”
沈昭容抽泣道:“女儿不甘心……若是从未有过婚约也就罢了,女儿明明能做皇后的,为何会被弃如敝履?!他连个妃嫔的名号都不愿意给我,反而将我赐给旁人为妻。若那人是个好的也就罢了,却偏偏是仇人的外孙!父亲以为国公府的孙子就真是什么好人选不成?他本就不招皇上待见,如今他父亲马上就要续娶,等那继母过门后生下了嫡子。这国公之位铁定落不到他头上。我嫁过去,不过是陪他做一对可怜虫罢了。明知道前头是个坑,您还非要女儿去跳,叫女儿如何甘心?!”
沈儒平皱眉道:“再不甘心又如何?皇上都已经下旨赐婚了!”
“我们家好歹对他有大恩的。即便下了旨,难道就没有收回的时候?!”沈昭容深吸一口气“皇上金口玉言,女儿会成为谁的妻子,也不过是在他一念之间罢了!”
沈儒平听得直跺脚:“休得胡来!若是你再闯祸,把这门亲事也给弄没了,日后还能嫁给谁去?!”
“女儿除了皇上还能嫁给谁?”沈昭容痛哭失声。“如今外头流言满天飞,若女儿真的嫁了旁人,那才真是个死呢!”
沈儒平叹息不已,直道:“蠢材!糊涂!”又见女儿执迷不悟,也懒得再说什么,转身就走了。上个月大姐在病中命人给他送了封信来,说是先前外甥在杭州时说起的,她也觉得有理。只是因为病情严重,拖到如今才给他写信,信中让他早些寻个填房。生儿育女,开枝散叶,把沈家的香火再传下去。
他心中颇为意动。他年纪不小了,膝下只剩一女,若再不生儿子,只怕就看不到儿子生孙子的那一天了。趁如今家里境况还好,有石家帮衬着,原本有些窘迫的生活又好过起来,正是该为自己办喜事的时候。况且女儿的婚事就在明年了,到时候家里没个有体面的女人操办事务。未免不成个样子,落到亲家眼中,也要叫人家国公府看不起。只是这种大事,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能做得来的,少说也得是个大家闺秀。
他如今虽落魄了,但也是正经翰林家的公子。从前又做过官,还是皇帝的亲舅舅,哪怕是续弦,人选也不能马虎。于是他便让下人寻了京中最有名气的几个媒婆过来,让她们帮忙打听合适的人选。只是差事派下去有十来天了,银子也打赏过,怎么也没见那些媒婆来回话呢?难不成她们寻不到合适的人选?
沈儒平叫了杜大过来,让他去寻那些媒婆,都快过年了,无论找没找到人,好歹也来说一声才是,否则叫他如何安心过年?
杜大心中为难,想起那天几个媒婆走的时候还在门口埋怨:“年纪一大把了,又是个残废,虽是皇亲国戚,名声这般难听,哪个正经人家敢把女儿嫁过来?还眼界这般高,打赏又小气,这差事实在难做,随意敷衍他几句得了,等过了年,就给他说几家破落户的姑娘来,若他看不上,正好推了他。”可惜杜大不敢当面跟沈儒平说实话,领了命出来,一脸的愁容,忽然想起小贤哥最是足智多谋,也许有法子应对,忙又寻他去了。
且不说杜大如何跟小贤哥说,小贤哥又给他出了什么好主意,时间一天天过去,很快就到了新年。
大年初一这一天,皇帝在大朝会上正式宣布改元,新年号是“昭宣”。这是由几位老臣和礼部官员一起想出来的,说是建文的皇位名不正言不顺的,改元后,新年号就得往“正”、往“大气”上靠,又因为历史上有“昭宣中兴”正是一段休养生息的时期。将新年号改为“昭宣”正是盼着大明社稷能从此恢复元气的意思,云云。
明鸾听到家人来报新年号的事,只觉得这年号挺顺口的,还算不错,但要是燕王上位,不知会不会再改年号?这样也太麻烦了些。不过她只来得及腹诽这么一小会儿,就被母亲打断了思绪。大年初一,文武百官、宗室勋贵都要上朝去,章寂也不例外。而女眷们也不能闲着,她们要去后宫给皇后娘娘拜年去。
本来明鸾与陈氏母女身有重孝,是没资格进宫去的,生怕冲撞了皇后娘娘。但不知怎的,皇帝皇后居然非常给面子地在几日前派内侍来下旨,特召她们母女入宫。而且由于章敞死的时候是个白身,连正经军户都不是,皇帝为了让陈氏有入宫的资格,特地追封了章敞一个从五品的奉训大夫之位,好让陈氏勉强搭上了诰命夫人的边。
有了这个名头,明鸾就不但是南乡侯的孙女了,她本身还是个五品官的千金,配个远支宗室,身份上也好看些。
明鸾对这件事倒是无可无不可的,但消息传开后,武陵侯李家先郁闷了。他家大孙子李玖明明是个书生,却得了个武职的虚衔;章敞死的时候还是个军余呢,算来也是军人,却被追封了个文职,皇帝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不管皇帝是怎么想的,明鸾因为在年前几日才知道自己要进宫朝贺的事,可手忙脚乱了好些天。她和陈氏母女俩虽是身上有孝,不能穿华服,但大过年的进宫朝贺也没必要穿得太素净了触皇后霉头,因此特地精挑细选了一套素雅中透出几分喜气的服饰,连戴的首饰也要精心选择。
可她这般忙乱,陈氏还要给她添麻烦!
皇帝封的是章敞的官职,而陈氏不过是沾丈夫的光才得了诰命的身份,可她自认为已经与章敞和离,若不是为了女儿,也为了侍候公公,是绝不会留在章家做媳妇的。这诰命夫人的光她不愿意沾。
明鸾只觉得头疼不已,只能劝她:“不沾就不沾,但您是打算违旨不入宫吗?要不您进了宫后再跟皇后说明缘由好了,现在说这话是打算要闹哪样?”
陈氏却道:“我能进宫,正是沾了这诰命夫人的光。若不然,凭我一个白身,又有什么资格瞻仰凤颜?这是天大的福气,但却不是我该承受的。”
明鸾跟她大眼瞪小眼地瞪了半晌,无奈地叹了口气,往旁边重重一坐:“真是怕了你了。好吧好吧,反正皇宫也没什么好玩的,大冷天的跟别人一起下跪磕头,也无趣得紧。既然您不进宫,那我也不去了!”
陈氏吃了一惊:“这怎么可以?!你别任性,你日后是要嫁进皇家做媳妇的,未过门就得罪了皇上皇后,将来还怎么过日子?”
明鸾却道:“您不肯进宫,就已经得罪他们了,我还哪里管得了以后?我就不明白了,这种事有什么好闹别扭的?您就不能把他们当成是普通姻亲看待吗?”
陈氏抿嘴不语,这时细竹进屋来了,向她和明鸾行了一礼,便对后者道:“三姑娘,大姑娘派了个婆子过来给您报信,说是沈家姑娘初一那天也要进宫,好象就跟您安排在一处,让您多加提防。”
“什么?!”明鸾忍不住揉起额角。事情怎么都赶到一块儿了?!
第六十六章 朝贺
明鸾郁闷得紧,忍不住抱怨起皇帝来:“明知道我们跟她不对付,怎么还要将我们安排在一处?!这也太不会体谅人了!”又说:“她父亲是个白身,凭什么进宫?还要跟咱们在一处?!”
陈氏这回反倒替皇帝说起好话来:“你别恼了,想来是皇上怜惜舅舅表妹清苦,才特地召他们进宫一起过年的。他素来就是个厚道的性子,有这么一位君主在,你也当惜福才是。”
明鸾不以为然:“表妹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也是他表妹!他要是为表妹着想,怎么就只顾着沈昭容了?!”一时气头上,索性甩开手:“算了,我不进宫了,进了也没好事,何必找气受?!”
陈氏哑然,知道女儿是在耍性子,只得打发细竹下去,好言好语地劝说起明鸾来。只是明鸾不乐意,一直不肯改变想法,直到章寂听说了这件事,才叫了她母女二人过去相劝:“三丫头在这时候闹什么别扭?皇上虽是个厚道性子,待沈家也宽仁,但大体上还不至于失了分寸。你大姐姐这消息也不知从何而来,更不知是否准确,你还没弄清楚就生起气来,若是到时候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岂不是白白气坏了身体?依我说,你只管进宫去,若瞧着她跟你在一处,只不理她就是了。她如今名声败坏,正经姑娘家都不爱理她的。那一日进宫的还有你大姐姐和姑太太一家子,你尽管跟她们说话,难道还有人让你理会沈家女不成?”
明鸾听得心情好过了些:“祖父说得有理,只是母亲不肯与我同去,我一个人进宫也没意思,四婶身上有诰命,偏又告了病,若不然,我跟四婶同行,岂不是更好?”
章寂闻言便转向陈氏:“我知道你是个直性子,觉得因老三的追封得了诰命,是沾了他的光。这也没什么,等过了年,我便亲自上书,请皇上收回成命。老三一辈子文不成武不就的,死也死得不光彩,如今知道他底细的人不多,皇上又不清楚内情,才会赏了他这个虚衔。万一日后有知道他死因的人宣扬开来,我们章家几辈子的老脸都要赔尽了,倒不如舍了这虚衔的好。只是眼下要过年了,皇上皇后又是一片好意,没必要在这时候泼他们冷水。你就当是为了我老头子的脸面着想,为了三丫头的前程着想,暂且顶着这诰命的身份进宫一回吧!论理,你对我们章家是有大功劳的,就为了你这大功劳,让你得了这诰命,也是应当应份,更何况只是几天功夫呢?”
他这么说,陈氏反倒过意不去了:“都是为了我,让您老人家劳累了。三爷生前受了这许多苦,救皇上之事,他也是有份的,即便只是微末之功,这从五品的虚衔也当得起。是我自己没那福份,才不敢受这诰命,怎能因我之故,就让三爷失了这难得的赏赐呢?”顿了顿,微叹一声,“他这辈子都在盼着这份荣耀呢……”
“那你就当是为了他生前的心愿,委屈一回如何?”章寂眼中露出几分乞求之色,“还有三丫头,她日后是要嫁进宗室的,若叫人知道她父母离异,未免有些不好看。你既然已经愿意留下来了,为何就不能真真正正将自己当成是章家媳妇呢?你做了章家媳妇该做的事,自然也就当得起章家媳妇该得的荣耀!”
陈氏眼眶含泪,沉默不语。明鸾在旁却听得有些不对劲。她还一直打算说服陈氏改嫁呢,只不过因为陈氏一直态度坚决,她又得不到旁人支持,加上近几个月都有事要忙,才暂时将这件事丢开而已。原本她还想着,陈氏要守,就让她守完三年孝期再说。到时候章家各项事务都上了轨道,两个弟弟也长大了,林氏身体想必也好转了,四叔说不定还能回家支撑大局,加上自己又嫁了人,陈氏没有了牵挂,也许会改主意也说不定。可现在听祖父的口风,似乎打算要正式留陈氏一辈子了?
诰命什么的,明鸾心里不在乎,又因为这追封是给亡父章敞的,陈氏不过是顺带,将来改嫁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若因为诰命之事困住了陈氏,那可就大不妙了!
明鸾正要插嘴,却收到祖父章寂一个严厉的眼神,不由得愣了愣。章寂仿佛知道孙女想要说什么似的,两眼直盯着她,嘴里却在对陈氏说话:“无论如何,三丫头的亲事要紧。难得有个与她性情相投、彼此又知根知底的好孩子,这门婚事绝不能出什么变故!皇上可还没下旨赐婚呢,连外人也少有知道的。好媳妇,你即便有什么想法,也等这事儿定下来再说。不会等太久的,我会尽量让皇上给咱们家一个信物,或是当着宗室贵人们的面说定此事。”
明鸾迅速脑补:祖父这是打算在过年朝贺时请皇帝做一个非正式的允诺,定下她与朱翰之的婚事?省得她守孝两年,朱翰之年纪渐大,会被人盯上了,却又不好回绝。这样也有道理,明鸾想了想,决定暂时不多嘴说些什么。反正只要她的婚事定了,陈氏也就少了一大顾虑。
陈氏脑补的却又是另一回事:她觉得公爹是在暗示自己,章敞有个官职在身,明鸾与怀安侯定亲时要体面些,而她这个母亲也不能出什么差错,有个诰命夫人的身份,可以增添女儿的份量,一切都要等婚事当众定下,再说其他,只要婚事定了,即便她不要这诰命,影响也要轻得多。
于是,陈氏尽管觉得心中有愧,但还是接受了章寂的请求,想着过年期间暂且为女儿充充场面也没什么,于是便不再闹别扭,而是将精力放到为女儿准备进宫所需要的衣裳首饰,以及大礼培训上来,过年的事务倒有一半交给林氏分担了去。幸好林氏身体有了好转,老张又十分能干,南乡侯府上下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众人也都精神不错,喜气洋洋地迎来了回京后的第一个新年。
明鸾本来是高高兴兴带着弟弟们迎新年的,无奈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规矩,大年三十晚上,她就要帮着母亲婶娘料理年夜饭诸事,给家下人等看赏,全府人的吃食、炭火都要用心照看。陈氏与林氏要忙着祭祖事宜,家中一些琐务就顾不上了。如此忙到二更天,好不容易得了空,她忙忙洗漱了,打算到榻上歪一歪,养养神,结果一下就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听得外头轰的一声,她猛然惊醒了过来。细竹在屋外大呼小叫的,似乎是隔壁府第放焰火了,热闹得邻居家里都能看分明。萱草听见屋里的动静,忙进屋来侍候:“姑娘醒了?方才三太太过来,瞧姑娘睡着了,让我们不要吵醒姑娘,等将近子时再叫了您起来。虽说祭祖的事,一向只由男丁参加,但如今家里人口少,姑娘一并过去,在祠堂外头拜一拜祖先,沾点香火也是好的。”
明鸾在她的服侍下穿好了衣裳,重新梳了头发,瞧着时间不早了,忙忙往自家在府中设的小祠堂的方向去。到了小祠堂附近歇脚的院子,她看见袁氏与文龙、元凤兄妹已经到了,正与林氏一起围着章寂说笑,而陈氏则远远地在小祠堂前指派下人们做事。她看了陈氏两眼,就进屋向章寂请安,又向堂兄姐问好。
各人见过礼,章寂便笑问:“听说你回屋睡着了?睡得可好?这几日偏劳你了。难为你小小年纪,又是头一回做这些事,竟也料理得妥妥当当的。你婶娘直夸你呢,说她在你这年纪时,断没有这么能干的。我就跟她说,哪怕是你大姐姐,这几年在外头历练过的,也没这么能干呢!”
明鸾看了看元凤,见她脸上带笑,不象是在意的模样,才笑说:“我这是粗养惯了,做什么事都大咧咧的,不懂得什么是腼腆,让人看起来好象很能干似的,其实就算是闹了笑话,别人也不敢指出来。而大姐姐则不同,她其实能干得很,但她比较腼腆,遇事总不好意思跟人说她也会,才会让祖父误会罢了。”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笑了,元凤更是忍不住挽住她的手臂笑道:“若是换了以往,或许我还听不懂你这话的意思,今日总算明白了,三妹妹确实不知道腼腆两个字是怎么写的!”
“大姐姐瞎说!”明鸾露出不乐意的神色,“不信你就拿了纸笔来,我包管能把这两字写给你看,省得你说我不知道它们怎么写!”
众人又是一番大笑。
这时老张来报:“侯爷,时辰差不多了。”陈氏也过来请章寂前去主持祭祖仪式,众人忙敛了笑,整一整仪容,跟随在章寂身后往小祠堂走去。
这是章家回京后第一次祭祖,只让本支的人参加。族里的人倒是提过想要一起祭,还说动了章敬来信帮口,但章寂不肯。当年南乡侯一支风光时,对族人多有照应,但出事时族人却不肯伸出援手,章寂一家大小流放南下,唯一能依靠的居然是向来关系平平的姻亲陈家!而四儿媳林氏把侍婢青柳送回章氏族人处,本是打算让她有个托庇之处的,没想到她叫人折磨了几年,又被始乱终弃,这都是章氏族人没把章寂这一支放在眼里之故。章寂如今一门双侯,虽没打算报复什么,但心里也不是没有想法的。长子愿意与族人来往,是长子的事,面上功夫他也愿意做一做,省得叫人说闲话,但若叫他继续象从前那样跟族人亲近,那就万万不能了。
因着本支人少,男丁又多在外地,仪式倒是简单。章寂带着大孙子在前头祝祷,两个小孙子跟着大人的指示下跪磕头;至于林氏,则以媳妇的身份帮着上供给祖宗的牌位;陈氏自认为已非章家妇,只肯在门槛外头帮着传递菜肴等物;明鸾与元凤都是女儿,依章家的族规,只能在堂外叩首;袁氏是妾,连叩首的资格都没有,就只能远远在外头瞧着。如此,还未等到明鸾觉得不耐烦,仪式就很顺利就结束了。
仪式结束了,并不代表事情就完了。章寂是长辈,自可以回院休息去;袁氏与文龙元凤早说好了要在南乡侯府过一晚上的,便也去了长房从前的院子各自歇下;两个小的熬不得夜,林氏身体又弱,陈氏早早打发他们回房去了,剩下的就只有她自己和女儿明鸾,还要看着下人们收拾东西,忙活到大半夜,连觉也顾不得睡,就得换衣裳梳头,吃一盏醒神的茶汤,匆匆填上几块点心充饥,然后陪着早已穿戴好的章寂与元凤,坐车进宫去了。
前朝的大朝会是在清晨进行的,按照仪式,要到太阳升得老高才结束。而后宫的小朝会也是天刚亮就开始了,一排排宗室贵人、勋贵女眷与诰命夫人们在宫人的引领下向皇后正殿磕头行礼——不是人人都有资格面见皇后的,哪怕是身份高的诰命们,也要分成一小队一小队地,轮流进殿朝贺,至于那些中等品级官员们的女眷,就只有在殿外行礼的份了。还好,明鸾虽然是个五品官的千金,却分属勋贵女眷行列,与陈氏一同被排在前者的队列中。
由于人多,明鸾她们这一行人足足到天亮时分,才轮到了,但也就是进到殿内,远远向皇后行了礼而已。明鸾虽习过礼仪,知道此时不该抬头去看,但觉得自己离得这么远,身边又有这么多人,忙乱间大概也没人会注意自己,便迅速抬头打量了皇后一眼——
只可惜,她离皇后宝座足有十来米呢,前头几排都是公侯人家的夫人,她能看见的就只有一个穿着蓝色华服的女子,衣服上满是红红黄黄的点缀,不知是刺绣还是镶的什么,头上戴的是大大的凤冠,那叫一个珠光宝气!此时由于才天亮不久,殿内光线还很昏暗,四处都点燃了烛火,照得那凤冠闪闪发光,连人脸都看不清楚了。
明鸾心里有些失望,但也不敢看得太仔细了,匆匆随着众人一道行礼。
她这一排都是勋贵人家的千金们,元凤就在她左手边,右边是个陌生面孔,前面一排则是她们的女性长辈,陈氏就在她们姐妹前头。朝贺完毕,众人在宫人指引下依次退出,本来是该从旁边的过道中转出去的,却忽然来了个女官,小声对陈氏说了两句话。陈氏脚下一顿,便回头向明鸾与元凤递了个眼色,然后带着她们随那女官一同离开了队列,往附近的偏殿方向去了。
明鸾猜想这大概是皇后要召见她们,不由得猜想她这么做的用意。正想着,抬头一看,就看见前方偏殿中,影影绰绰已经坐了不少女子,有年纪大的贵妇,也有年轻的千金小姐。元凤在旁小声道:“呀,那不是姑太太么?旁边的居然是武陵侯世子夫人……”
武陵侯世子夫人,正是元凤未来的婆婆,明鸾含笑瞥了她一眼。元凤脸一红,便低下了头。明鸾正打算打趣她两句,猛地瞥见过道的另一头,沈昭容正在宫人的指引下朝这边走来,脸色不由得一沉。
第六十七章 候场
沈昭容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穿的一身玫红色的金丝绣花袄儿,牙色的五彩绣花马面裙子,胸前带着明晃晃的金项圈,挂着个嵌金丝的白玉锁儿,头发挽成宫髻,插了一头的珠玉,端得是珠围翠绕、贵气逼人,衬着她脸上精心画就的妆容,把七分的姿色直提高到了十分,哪怕是隔远望去,也要叫人夸一声佳人。
只可惜明鸾不是男子,对这佳人兴趣缺缺,更因为忙活了一晚上加一早上,此刻又冷又饿又累,心情正不好呢,对沈昭容的厌恶一下就冲上了心头,直接冷笑了一声:“大过年的,出门居然遇见了狗屎,真是晦气!”说罢也不理会沈昭容,就直接拉着陈氏往殿里去了。
元凤震惊于明鸾用辞的粗俗,但见了沈昭容,也没什么好脸色,更没心情去打招呼,便一低头,只作没瞧见,也跟着进了殿。指路的女官仿佛什么都没听见,跟随在她们身后,
沈昭容原本见了她们还很吃惊,听了明鸾的话,脸上顿时红一阵白一阵的,咬了咬牙,想要说些什么,可章家姐妹都已经走了,她便是要说也只有引路的宫人能听见,她又担心那宫人听了什么不好的话,会告诉皇帝皇后,直接影响帝后对自己的观感,最终只能强忍下这口气,勉强笑问:“章家三姑娘怎会在这里?她不是有孝在身么?”
那宫人便回答她说:“是皇后娘娘下了特旨,让南乡侯府的三太太与三姑娘随诰命们一道入宫朝贺的。”
沈昭容的脸色又变了一变:“原来如此……”看了看明鸾与元凤进去的那屋,俨然已经坐了好几位贵妇人与千金了,临国公夫人石章氏正为旁人引见章家姐妹与陈氏,听她的称呼,在场的人里既有武陵侯世子夫人,也有几位勋贵家的夫人与小姐,还有六位是四五品官员的妻女,记忆中似乎与皇后李氏的母族有些亲戚关系,剩下一位面生的二十许青年贵妇,听临国公夫人的语气,乃是临国公世子新娶的填房,身后还跟着个面生的十五六岁清秀少女,不知是什么身份来历。
沈昭容顿时踌躇了,她可不想见石家婆媳,横竖她是进不了石家门的,见了只会叫人尴尬。更别说章明鸾又在屋里,那是个泼辣货,一言不合就连礼仪都不顾的,她一个侯门千金不怕丢脸事小,没得把素来端庄的自己给填进去,万一让皇上知道了,以为自己也在那流放地里学得象市井妇人一般粗俗,那岂不是太冤枉了?
这么一想,沈昭容就对引路的宫人道:“那殿里有临国公夫人与世子夫人在,我若进去了,只怕有些不方便,还请替我另寻一处歇脚处才是。”
不料那宫人却给了她一个意外的答案:“沈姑娘误会了,奴婢并不是要领你过去。那殿里都是方才朝贺过皇后娘娘的贵眷们,皇后娘娘特地嘱咐了,让留下来预备后头召见的,因此时朝贺尚未完毕,才请她们在那偏殿里稍候片刻。姑娘与她们不同,一早就由皇后娘娘派了人,用车请进宫中,只等着朝贺结束后相见,本不与诸位贵眷们在一处等候。”
听了宫人的话,沈昭容先是一喜,继而又觉得有些不是滋味。连章明鸾这样身上带着重孝的人,都能与其他贵人官眷们一道向皇后娘娘朝贺,她身为皇帝最亲近的表妹,居然只能悄悄儿坐车从皇宫后方的玄武门进宫,而且一路上都只有一名宫人为伴,此刻居然还不能与贵眷们在一处坐着吃茶。若往好的方向想,这是皇帝皇后对自己另眼相看的缘故,可她更忍不住往坏处想:难不成帝后都觉得她如今名声败坏,不配光明正大地亮相于人前?!
沈昭容暗暗咬牙,好不容易才在宫人的再三催促下醒过神来,心情复杂地看了后者一眼,想着此事必然是皇后自作主张,皇帝待沈家素来宽厚,怎么可能会这般落她的脸?等她见了皇上,定要好好告皇后一状!
她随着宫人走了,明鸾在殿内坐着,从窗口处正好看见她们远去的背影,瞧着似乎是往后殿方向去了。元凤在旁便小声说:“奇怪,那里不过是几间空屋子,她往那里去做什么?”
燕王大军入京时,皇宫起火,许多主要宫殿都被焚毁了。历代皇后所居的坤宁宫是难得幸免之处。当时建文废后冯氏已死,太后吕氏又住在别处,坤宁宫里只有宫人看守,没什么大人物在,旁人也就忽略了这里。因此,昭宣帝大婚之时,只将坤宁宫稍加整修打扫,便迎接新皇后入住了。两名嫔妃则住在坤宁宫西面不远处的院落中。至于坤宁宫后殿,因为地方大,房间多,皇后李氏刚刚入主后宫不久,又有许多事要忙,一时半会儿还顾不上,那里便都丢空了。元凤长日行走于宗室勋贵府第之间,又有个小妈是燕王亲信的女儿,因此知道些宫里的小道消息,也趁人不备之际,小声告诉了明鸾。
明鸾想了想,想不出个所以然,便道:“我们管她往那里去做什么?只要她别来碍我们的眼就行了。”
元凤嗔她一眼,又看了看屋里其他人,抿嘴微微一笑,再次凑近她道:“要是她知道这屋里都是些什么人,还不定要呕成什么样呢!”
明鸾不解,看了看屋里这一圈的夫人小姐们,疑惑地问元凤:“大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元凤又是抿嘴一笑,一脸的欲言又止。明鸾不耐烦地哂道:“爱说不说,不说拉倒!”声音有些大了,惊动了坐得比较近的两位千金,她们转头望来,打量着她们姐妹,对元凤尚算彬彬有礼,和气有加,看向明鸾时,却总是带着审视的目光,隐隐有几分敌意。
明鸾只觉得莫名其妙,心想这两个小姑娘长得挺好看的,打扮得也漂亮,怎么看人的眼神这么渗人呢?她又不曾得罪了她们,莫非是前身小时候欠下的债?真是冤枉!这都多少年了,她们怎么还记得呀?!
明鸾不记得前身的事,怕说错了话,只得硬着头皮问元凤:“她们好象不大喜欢我,这是为什么?我从前得罪过她们?”
元凤抿嘴笑着小声说:“不必在意,那是她们误会了,以为皇后召你来,也是与召她们来一样的用意呢!”
明鸾听得越发糊涂了:“皇后有什么用意?”
元凤嗔她一眼:“你不知道外头人都是怎么说的么?宫里除了皇后娘娘,另两位主儿,包括石家表妹在内,都不大入皇上的眼。皇后娘娘正有意再选几个品貌双全的佳人充实后宫呢!今儿朝贺,特地召了这些人来,便是要相看的意思。你没瞧见?除了皇后的娘家李家,以及咱们家,旁的都只是沾了点亲的,俱都是信得过的人家里的姑娘,连石家姑太太也带个族侄女进来,这些都是有意进宫的。”
明鸾吃了一惊,心想皇帝这位子也坐不了多久,还纳那么多妃子,将来燕王得了皇位,她们怎么办?这些人家都以为自个儿能父凭女贵,大概没想到将来会落得一场空吧?不过这事儿她也不好多说什么,她还不至于那么圣母呢。眼见那俩千金小姐拿戒备的眼神睨自己,明鸾瞬间淡定了,冷冷地朝她们瞪回去。她们对视一眼,轻嗤一声,便扭过头去不看她了。
明鸾心里只觉得好笑,也不理会,自顾自地与元凤说话,见陈氏静坐在侧,并不与石章氏等人一处说笑,神情严肃中带着点不安。她知道陈氏是在心虚,不由得有些心软了,起身走过去拉了拉陈氏的袖子。陈氏抬头望来,微微一笑:“怎么了?可是渴了?我这里有热茶。”
明鸾哪里是这个意思?便道:“我那儿也有,只是瞧着母亲精神好象不大好,是不是方才在外头吹了风?”
陈氏笑笑:“没事,不过是有些累了,坐一坐就好。你且回去与你大姐姐说话吧,不必管我。”
新进门的临国公世子夫人在旁听见,便笑说:“三姑娘真是个孝顺孩子,你放心吧,这儿有我呢,必不叫你母亲累着的。”
明鸾见她态度和气,似乎是个好相处的,便也冲她笑了笑,郑重道了谢,才回到元凤身边坐下。这时宫人又引了几位女眷进来,明鸾看过去,全都不认识,元凤反而惊喜地站起身:“二婶娘,端姐姐、静妹妹,你们几时回京来的?怎么没告诉我们家一声?!”
明鸾听了不由得一愣,元凤会叫婶娘的,难不成是章氏一族的人?她看向那几名女眷,只见为首的一个三四十来岁的妇人,容貌秀雅中带着几分坚毅,肤色微黑,身材高大,穿着四品诰命服饰。她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姑娘,一个十二三岁,另一个十六七岁,姐妹俩长得挺相象的,也都是高高瘦瘦,肤色微黑,俱穿着一样款式的秋香色锦袍、官绿色马面裙。姐姐有些国字脸,容貌略平庸些,眉眼间却带着勃勃英气,衣裳袖子与下身裙摆都比别人的短一分,显得更加利落;妹妹容貌俏丽,长着小瓜子脸,显得略斯文些,衣袖与裙摆处则多了些绣花,看起来更象是端庄的大家闺秀。
这母女三人怎么看也不象是寻常人家出身的,莫非真是章氏族人?长房素来与族人们亲厚,元凤会向她们打招呼也是正常的,只是族中真有这样的人物吗?怎么她没听祖父提起过?祖父章寂还说,章氏族中就只有他们这一支有出息,旁人顶多只做到六品而已,而眼前这位,却是四品的诰命!
明鸾不由得露出疑惑之色。就在她还一头雾水之际,陈氏面带惊喜地走了过来:“二表嫂,怎么是你?你们回京了?!”看向那两个小姑娘:“这是端娘与静娘?上回见面时还是小娃娃,如今都长成大姑娘了……”说着眼圈便是一红,眼泪就要掉下来了:“一晃眼六七年过去了,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嫂子了呢……”
明鸾吃了一惊,既然元凤叫这妇人“婶娘”,陈氏怎么唤起“表嫂”来了?如果她们是章氏族人,陈氏怎么可能如此和颜悦色?莫非是自己弄错了?
那妇人原本见元凤上前招呼,还有些淡淡的,似乎爱理不理,见了陈氏,方才动容:“三弟妹,我竟一时没认出你来!”上前拉了陈氏的手,上下打量一番,也跟着红了眼圈:“你消减了许多,这几年在南边吃苦了吧?我们在西北也常常挂念你们,不知你们过得如何。”转头望向明鸾:“这是……鸾丫头?都大变样了,上回见时,她还没我腰高呢!”
明鸾这时才弄明白了,这位“二婶娘”并不是章氏族中女眷,而是她们姐妹共同的表舅母,那两位常家舅公之一的儿媳妇。那两小姑娘,不用说定是常家的表姐妹们了。
弄清楚了身份,她顿时就改了态度。常家是祖母常氏的娘家,这几年虽然舅公们对他们照应得少,但关系上还是挺亲近的。陈家茂升元派到北方联络的伙计们也曾见过他们,捎了封信回去给章寂问好,更别说章敬能够在辽东站稳脚跟,保全自身,也多亏了常家两位母舅的支持。
明鸾在母亲陈氏的指引下与表婶娘邹氏和表姐妹们见礼,很快就高高兴兴和两个小姐妹坐在一处说话了。陈氏与邹氏素来亲厚,手拉手地坐下说起了这几年的经历,明鸾自与端娘、静娘玩笑。
端娘、静娘与元凤虽熟些,但神情淡淡的,似乎不是很亲近,元凤也不在意,仍旧与她们亲亲热热地说话。静娘抿嘴笑着,也不接她的话头,端娘则直接问起明鸾家里人的情形。明鸾一一说了,又请她们得了空来玩耍,但话才说出去,又记起自家还有孝,不好请人来做客的,便有些尴尬。
端娘笑了笑,道:“我们早想着去瞧姑祖父了,只是赶紧赶慢的,昨儿日落前才进了城,怕误了今日大朝,便也不敢过府去,原打算歇两日再去瞧你们呢。不过家人一早就出门去报信了,姑祖父想必还在前朝,若是见着了父亲,只怕比你们还要早些知道我们家回京的消息。”
明鸾忙道:“这么赶?路上一定很累吧?这大冬天的,又连下了几天的雨雪,路上滑溜溜的,最不好走路了。”
静娘有些好奇地问:“三表姐,你们在岭南过了几年,我听说那里冬天是不下雪的,是真的么?”
明鸾笑着正要回答,先前那两位千金中的一位便冷不防插嘴了:“可不是么?多说说你们在流放时的事吧,咱们可都没经历过呢,听个新鲜也是好的。”另一位也道:“你们住在什么地方?我听说你们都要做苦工呢,都做了些什么?可要种地?”一时间,另外几位千金也都把目光投过来了,眼中带着好奇,也有着鄙夷。
明鸾只觉得好笑,这叫什么?一群人围攻她一个吗?
第六十八章 挑衅
怨不得这些勋贵千金与官家小姐们盯上了明鸾。
皇后有意为皇帝再选佳人充实后宫,这件事并不是秘密,尤其在与皇后李氏关系密切的几个家族里,这几乎是人所共知的。哪怕是张宁妃与石美人的家人,也都在转着这个念头。既然已经送进宫的女儿不顶用了,那就得再送,总要达到最初的目的才好。在场的贵妇中,除了皇后娘家李家的人外,还有皇后生母娘家的侄女,再有张宁妃的母亲与婶母、舅母以及她们的女儿,不论是嫡的还是庶的。临国公石家也挑了个族女,由石章氏与新进门的儿媳妇带进宫来。
石家人不傻,与其等着其他建文旧臣送女入宫,完全架空石美人,倒不如他们自己再送一个,好歹能与石美人做个臂膀。
但这人选多了,问题也来了。皇帝虽然有些不好的名声,但基本上不是个好色的人,独得帝宠的皇后也不会为了个贤良名声就蠢到把这么多千金小姐们收进宫做妃子,据可靠的传言说,最终入选的应该只有两人。在场的这六七名美貌少女中,肯定要经过一场竞争,才能决出最后人选来。
在一众妈妈奶奶们聚在一处寒暄聊天顺道刺探对方底细的同时,各位千金小姐们也在彼此打量着对方,衡量着各人的份量。在章家人进来前,她们早已在心中比出个初步的结果,最美貌的一位,就是方才最先向明鸾发难的其中一人,另一人却是皇后李氏的姑舅表妹,众人公认最有可能凭私情入选。
可是章家女眷一进门,形势顿时就有了变化。
章元凤已经订婚,当不在候选之列,章明鸾才是她们最大的威胁。她虽然长得不算十分美貌,却也有几分姿色;年纪虽小了些,但看起来远比同龄人高大,与十六七岁的姑娘差不多;亡父的官职品级虽低了些,但祖父与伯父俱是侯爷,乃是正儿八经的侯府贵女;更重要的是,她出身于皇帝十分看重的章家!还是嫡出!章家对皇帝有救命之恩、拥立之功,既是忠臣,又是皇亲,怎么看都是极有份量的。这等人家的女儿若想入宫,只怕连皇后都拦不住!真进了宫,必定会封个正一品的封号,而且还极得皇帝看重,把旁人都踩在脚下。
后进来的常家双姝一个年纪大些,长相又平庸,自然没什么机会入选,另一个虽俏丽,年纪却又小了点。这两人都没什么威胁性。而章家长女元凤订亲的对象乃是皇后的娘家哥哥,若是章家再有一女入宫,恐怕连皇后也会乐见其成吧?况且章家女眷进殿后,听宫人与她们说话的语气,似乎章明鸾母女入宫乃是皇上与皇后特旨相召的,这样的安排,说没有内情,谁会相信?看来这入宫的名额,章家三姑娘定是要占上一个了。其他千金们心里难免生出点想法来。都只是十几岁的少女,城府再深,也未必人人都沉得住气,便有两个冒头了,旁人自认希望渺茫,也乐得看戏。
面对这种手段粗浅的挑衅,元凤先恼了,她抢先答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妹妹即便流放过,又怎的了?皇上也经历过这样的日子,难不成还有谁敢小瞧了皇上不成?!”
她这一顶大帽子盖下来,便有几位千金退缩了。这可不是玩儿的,一句话不慎,就要犯下大不敬的罪,没得为了点小事冒这么大的风险。
只是那位容貌最美丽的少女仍旧不甘心,她既然自认容貌最出挑,自然认定最有希望入选,可她不象李皇后的表妹有后门可走,若明鸾真个入选,被排挤掉的一定是她!于是她便道:“章大姐姐,你这话可就说得过了,我们不过是一时好奇,随口问一句罢了,你怎的立时就拿这样的大话堵回来了?皇上也不曾遮掩过在南边受苦的日子,怎的你家三妹妹反倒忌讳着不肯跟人说?难不成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成?”
元凤柳眉一挑,就要开口驳斥,却被明鸾拦住了。其实明鸾还真不觉得有必要跟人在这种话题上争吵,她自认光明正大,没什么不能告诉人的——除了她是穿越的这一点——不过元凤也是一片好意,她还知道好歹。
明鸾微笑着对那美貌少女道:“我大姐姐只是怕你们想讽刺我,所以才拦在前头罢了,绝对没有要遮掩什么的意思。既然你们只是好奇,那我就回答你们的问题好了。我们在岭南流放了四年多的时间,住在一个离城四十里远的山村里,不过离镇子挺近的,平日就是种种田、养养鸡鸭,因为是军户,领了巡察官府林场的差使,每天都要山上山下跑几回。日子是过得苦一点,但熬出来了,也就好过了。你们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那美貌少女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明鸾这般坦然,她倒不知该说什么了,又瞧见同伴们都退缩了,明白自己又被人当了枪使,自然觉得羞恼。
她不吭声,便有旁人出头。李皇后那位表妹脸上也挂着淡淡的微笑,问明鸾:“这么说,你真的下田种过地了?那一定很辛苦吧?除了干活,你平日都做些什么?读书识字么?女红做不做?”
明鸾同样微笑着回答她:“读书识字当然是要做的,我父亲从前考过科举,有过功名,亲自指点我和弟弟的功课呢。我虽然干的活多,但书本也看过,因为没钱买纸笔,就拿树枝子在泥地上划拉,或是拿毛笔醮了水在桌面上练字。听说古时候就有书法大家是这样练习的呢!几年练下来,我不敢说自己的字有多好,但好歹算得上端正,腕力也很不错。至于女红,当然是要做的,家里又没有丫头婆子,针线活全都要我们母女姐妹们自己做,若是不会女红,怎么做衣裳穿?不过我绣花一般般,这方面我二姐姐要比我擅长,但我做衣服比她做得快做得好。”说罢把袖子往她面前一摊:“瞧,这件衣裳就是我自己做的,针脚还算细密吧?因为是临时接的旨,也没来得及绣花草,不过这牙子是我自己掐的,我四婶也夸我掐得匀称呢。”
皇后的表妹只瞧了一眼,神色便有些讪讪的。那袖子的针脚确实细密,那掐牙的花样是她从未见过的,又新鲜又雅致,简单中带着点小华丽,手艺也做得极好。若这真是章明鸾自己做的,哪怕她明着承认自己刺绣本事不佳,也没什么好挑剔的。勋贵人家的女儿也没几个真的在女红上头表现出色,她这样已经很好了。
皇后的表妹同样败退,先前那位美貌少女又再次冒出头来:“这针线真不错——不过妹妹那几年里真忙啊,又要种田,又要读书,又要给人做衣服……我方才瞧见妹妹的仪止似乎有些不大熟练,难不成是没学过?”
元凤又忍不住了。三堂妹明鸾确实在礼仪姿态上有所欠缺,别瞧她一举一动都是依足了规矩来的,但细节上却做得不够,只要是内行人,一眼就能看出她疏于练习,但这又如何?明鸾小小年纪就被流放了几年,大概是回京后才开始学这些的,能做到这个地步就不错了!这女子三番四次为难妹妹,到底在想什么?!难不成没有看上皇帝,反而看上了怀安侯,打算坏了妹妹的亲事?!元凤瞬间阴谋论了,直把那美貌少女当成了反派,又想开口帮着妹妹辩解几句。
明鸾再次拦下了她,脸上仍旧带着笑:“你瞧出来了?正是呢,在岭南的时候,我父亲、伯父都有差事在身,祖父年纪大了,又有病,家里弱的弱,小的小,没几个壮劳力,我还算有些力气,因此就多做了些活。你不知道,军户屯田都是有规矩的,要是有哪一家上交的粮食不够,是要受罚的!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上了。种田就花了大半天的时间,读书是不能少的,总不能做个睁眼瞎子吧?女红也要学,学了才能给人做针线挣钱呢!所以我在这些礼仪上就没花什么功夫——再说,当时我们又不知道几时能回来,即便学了又有什么用?跟当地的百姓说话往来,也用不上这些。我是回了京后,得了空,才正经学起来的,练得少了,叫姐姐这样的内行人一瞧就瞧了出来,让你见笑了真不好意思。”
那美貌少女一拳打在棉花上,只觉得胸口闷得慌,偏又说不出什么。她还从没见过明鸾这样的人,寻常闺秀,若被人说做过粗活,一定会觉得羞愧难当的,脸皮厚些的,再被人说仪态不佳、行止不雅,肯定会受不了,哪里有人会如此坦然地一一承认下来?当事人都承认了自己有缺点,叫旁人还怎么讽刺笑话她?
这时候,常家二表婶邹氏说话了:“三丫头这几年真是过得不容易,还好如今已经事过境迁,你们一家也回到京城了,正好把该学的都学起来,日后出门做客也不犯愀。”
常静娘在旁笑眯眯地附和:“正是。姐姐本来就学得比旁人晚,练的时间又少,若是还做得跟旁人一样好,还叫旁人怎么活?”美貌少女闻言顿时脸色一黑。
常端娘则一脸正色地说:“趁如今你们家在守孝,少与外头往来,正有空闲,想学什么,想做什么,就赶紧学了做吧。”
正是常端娘这一句话惊醒了在座的众千金们:无论章明鸾如何有份量,如何有希望入选,也不可能入选的!因为她正在守父孝!皇后之所以会在这时候召她母女进宫,大概是看在章家的功劳份上,并非为了选妃之事。章明鸾即使要入宫,那也起码是两三年后了。
众千金们顿时齐齐松了口气,然后惊觉周围的人原来也是一样的心思,不由得面面相觑,都红了脸。那美貌少女与皇后的表妹猛然发觉自己做了蠢事,说不定还得罪了人,万一在场的宫人把方才发生的事告诉了皇帝皇后,那自己入宫的事岂不是泡汤了?这么一想,她们的脸色立时白了。
明鸾倒是不以为意,仍旧笑眯眯地看着她们,丝毫没有生气的迹象。她又不是小白,怎会看不出她们的小心思?心想若她们知道自己要嫁的是朱翰之,不知会是什么脸色?那时候一定很好玩。
不过她也向常家母女三人递去了感激的目光,尤其是常端娘,若不是她那句话,只怕殿里的这群千金小姐们还要继续纠缠她不放呢。
常端娘只是还了她一个微笑,常静娘直接坐过来与她亲亲热热地说起了话。明鸾方才表现得如此坦然,反倒得了她们的好感。
元凤则暗暗松了口气,又开始犯愁。三妹妹如此大咧咧地说出自己的短处,万一皇后挑剔,嫌她不够贤淑端庄,不配为皇弟正妃,那可怎么办?
陈氏收回看向女儿的目光,但脸上仍旧还着几分担忧。女儿还未与怀安侯定下亲事,就已经成了众矢之的,将来可怎么办?
邹氏微微一笑,握了握她的手,小声安抚她:“没事的,这几个孩子都是心里有成算的,不会轻易叫人欺负了去。”陈氏还了一个苦笑。她不担心明鸾会被人欺负,只是担心女儿会叫人说闲话。
坐在远处的几位贵夫人们见状,则各有心思。
不一会儿,女官前来宣召:“朝贺已经结束了,皇后娘娘刚刚回了寝宫更衣,还请诸位夫人与姑娘随我来。”众人忙起身各自整理衣饰,肃然随女官出殿,沿着长廊转了几转,穿过两重殿宇,足足走了将近一刻钟,才到了一处宫殿的门前廊下。只见那宫门正开四扇门,屋里头宽敞非常,只瞧见重重帐幔,似乎隔开了许多房间,最外头这一间的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秋香色的帐幔旁各有一对铜鹤状的落地烛台,地毯正中央放着一个大大的黄铜香炉,散发出阵阵暖香。
虽然已经到了殿外,但皇后不宣,她们还不能进入,便只能在廊下等待。明鸾瞧见宫人将廊中垂挂的毡帘放下,遮住寒风,就开始有不好的预感——难道她们要等很久?说来也是,这一群夫人小姐们出身来历各不相同,大概要分批入内吧?
正想着,明鸾猛地听见一阵女子的尖叫声,不由得吓了一跳。看看周围,众人也都同样是惊吓的表情,再听得仔细些,那分明是沈昭容的声音:“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你不能这样做!我与皇上是有婚约的!我们青梅竹马,从小一块儿长大,人人都知道我是皇上的人,你怎能逼我嫁给旁人?!”
明鸾古怪的看了姑祖母石章氏一眼,只见石家婆媳脸色都黑了,又恼怒又尴尬,只恨不得地上有个洞能钻进去。
第六十九章 梦碎
殿内传来皇后优雅而不失威严的声音:“休得胡言!你与石家子的婚事乃是皇上亲自下旨指定的,如何是本宫威逼于你?当日圣旨下达之时,你父亲也接旨应允了,连日来多番受石家惠赠,显见对这门婚事是喜闻乐见的。你到本宫面前来撒野,是对皇上的旨意与你父亲的意愿不满么?!若果真如此,也不该颠倒黑白、胡言乱语!”
沈昭容显然不死心,继续哭喊道:“皇上有旨,家父如何敢拒接?石家送礼,也是他家硬要送的,我从来不曾收过!我沈家乃是书香门第,我自幼承庭训,素知女子从一而终的道理。自从被父母许给了皇上,多年来清苦度日,也不曾动摇过分毫,皇上也曾发誓,定会娶我为正妻。只是阴差阳错,皇上娶皇后娘娘在先,我不敢与娘娘争位,只求能在宫中有一席之地。皇后娘娘既是贤德之人,为何不能容纳我这个可怜人?!”
明鸾在门外听得目瞪口呆,只觉得沈昭容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会自说自话的人了,她难道就没有一点羞耻心吗?
殿外一众夫人小姐们彼此交换着眼色,显然也是同样的想法。最美貌的少女与皇后的表妹都忍不住露出了不屑又嫉恨的目光,四只眼睛盯着殿内隐约可见的玫红色身影,眼里就象着了火。
明鸾见状,低头掩住了微微翘起的嘴角:看吧看吧,殿里那位才是你们的对手呢,别恨错她这个良民啊!
殿内,皇后的语气依然还算淡定:“你从前确实与皇上有过婚约,只是你违约在先,与旁人定下婚盟,此事满京城皆知,人证物证俱全,由不得你不承认!既然你已违约,又凭什么强求皇上守约?皇上念着你们沈家的功绩,一向厚待有加,这是皇上仁德,但若你以为可以借此谋算皇上,那就想错了!本宫身为皇上元配正室,是绝不会坐视皇上叫小人算计的!趁早儿忘了那点子小心思,本本分分地嫁人生子,皇上与本宫念在亲戚情份上,自会照应你一家,如若不然……”顿了顿,没有说下去,反而口风一转:“本宫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又吩咐宫人:“将她带下去!”
看来这个皇后虽然传闻中是个温柔娴淑的,但也不好欺负呀,瞧这简简单单几句话,真是句句戳中沈昭容的心窝子。
明鸾正想着,冷不防又被沈昭容的尖叫声吓了一跳:“皇后娘娘!你不能这样!我与皇上是有婚约的!皇上绝不会弃我于不顾!若皇上知道娘娘对我说这样的话,绝不会原谅娘娘!”
嚓!这沈昭容真是没完了!
明鸾与一众旁听者们在殿外暗暗咬牙,殿内的皇后李氏似乎头一次生出了恼意:“你用不着在这里威胁本宫!这些话都是皇上嘱咐的,若你不信,本宫就让人请了皇上前来,让皇上亲口对你说这些话如何?!”
沈昭容一愣,皇后已经对宫人下令了:“去,到前头乾清宫问一问,看皇上回宫了没有。若已经回来了,就把沈姑娘说的话全都告诉他,请皇上亲自来一趟!就说是本宫的意思,皇上既然无心,何不当面把话说清楚了,也省得有人痴心妄想!”
宫人领命去了,沈昭容坐倒在地,似乎有些无措,她万万没想到皇后会有这样的胆子,原本还以为今天只见到皇后,未能见到皇上,一定是皇后在阻扰她面圣,生怕她得了皇上的青眼,可见皇上待她的情份是真个与旁人不同。不料皇后居然主动派人去请皇上,莫非是有把握能拿捏住皇上?
她自顾自在那里发呆,但皇后却依旧命人将她带下去,她要抗议,皇后便道:“这是要带你去见皇上,你既不肯去,那就直接出宫去吧!”她顿时乖乖跟着宫人下去了。
皇后在殿内沉默了一会儿,才用温柔优雅的语气问:“夫人小姐们可到了?”便有女官出殿来请众人。众人才看见了一幕皇家丑闻的现场版,又震惊于皇后的强势——她居然敢直接派人叫皇帝来打发沈昭容!可见皇后是真的非常得宠,已经到了可以无视皇帝一向看重的母族,又不用担心皇帝会生自己气的地步了。
皇后的舅家表妹忍不住露出了兴奋的表情,武陵伯世子夫人脸上却未见多少喜意,反而有几分警惕,其他夫人小姐们则神情复杂——有个强势又得宠的皇后在,她们就算进了宫、得了宠,只怕日子也不好过,章家与常家女眷是一脸的淡定,但石家的女眷们却仿佛吞了只苍蝇一般,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若不是石家与沈家的婚事乃是临国公父子亲自向皇上求来的,只怕她们就要不顾皇命,直接退婚了!
皇后出人意料地一并接见了所有夫人小姐们,对每个人都十分温柔亲切,让众人觉得方才听见的那番对话,其实不是皇后跟沈昭容说的,而是有旁人代言。
皇后并没有提什么选妃的事,只是一家一家地问各人近况,亲戚中的长辈们身体安泰与否,近来又有什么大事,哪家的儿子娶了媳妇,哪家的女儿订了亲,若是哪位夫人将自家女儿推出来介绍一番,她也一个个拉着手夸奖几句。众人看不出皇后属意哪两位千金,心情都有些浮躁,开始暗暗埋怨沈昭容坏了皇后的兴致,让大家的期盼都落了空。
明鸾倒是很淡定地随母亲与堂姐坐在角落里听皇后与别人说话。皇后待她们还算客气,但也不见得比旁人亲近,顶多就是问了元凤几句沈氏的近况。元凤老实说母亲因水土不服,正在杭州静养,她便安慰几句,赐了几匣子名贵药材,以及衣料首饰什么的,也就完了。她并没有跟明鸾特地说什么话,明鸾在旁揣度着,觉得自家大概真的只是皇帝看在章家面上,才召进宫里表示一下恩宠的,并没有特别的意思。
因为人多,皇后一一聊过来,时间过得飞快。就在皇后问起那位最美貌的少女家中近况以及读过什么书时,殿中不知何处再次传来了沈昭容歇斯底理的哭喊声,又有男声在喝斥,听得众人俱是一呆。
皇后皱起了眉头:“怎么回事?她这又是怎么了?”一名女官走了进来,跪下回话道:“禀皇后娘娘,皇上见过沈氏女了,与她明说,既已背约另许,就不必再提婚事了,盼她安心嫁人。沈氏女不甘,竟抓着皇上龙袍不放,连声质问,言辞间多有不敬之处。皇上气恼推开了她,她跌倒在地,便哭闹起来。皇上不耐,已经回宫去了,让奴婢等请皇后将沈氏女送回去。”
皇后闻言便嘲讽一笑:“这回她总算死心了吧?皇上早就知道她背约之事了,只是怜她不容易,才不与她计较,只是她名节已失,又怎堪为皇家妇?她还心存妄想,以为皇上是什么人?!天皇贵胄,怎能受那等羞辱?!如今既知道了皇上的心意,大概日后能安心嫁人了吧?”她转向石章氏等人:“临国公夫人只管放心,皇上与本宫俱是一样的意思,沈氏女一旦入了石家门,就是石家的媳妇了,如何管教,也是石家的家务事,只要石家有理,宫里是不会多事过问的。”
石章氏的脸色白得象纸一样,几乎就要当场晕过去了。皇帝皇后这是什么意思?明知道沈昭容是什么货色,也坚持要石家娶她进门么?完了,完了,国公爷为什么要求来这么一门婚事?这沈家女不但不得皇上青眼,反而深受皇上厌弃,自家孙儿娶了她,这辈子就真是毁了!只怕不仅是孙儿,就连石家其他人,也要受连累!
石章氏摇摇欲坠,皇后见状忙问:“临国公夫人可是身上不好?快请了太医来瞧!”石章氏有些艰难地道:“不必了……多谢皇后娘娘……臣妾只是犯了旧疾,只要回府中服了药丸就好……”搀扶住她的临国公世子夫人还是新进门的媳妇,对这种状况也是手足无措,只能放弃推销那个族女,也不等见过皇后之后,再去探望石美人了,当下便顺着婆婆的口风,向皇后请求告退。
皇后目的已经达成,也就顺水推舟接受了她们的请求,放她们离去了,但对于其他女眷们,尤其是来自娘家的几位夫人与小姐,则开口留她们在宫中用膳——此时已近午时,正是用膳的时候。
这是难得的体面,她们自然应允,也指望着膳后能再私下见皇后一面,说些体己话。而其他几位同获此殊荣的夫人小姐们,也有些浮躁不安地听从安排退了下去。常家女眷因为新到京城,皇后多问了几句他们家安顿得如何,又赏了许多物件,才让她们退下用膳。午膳是摆在别处的。
最后剩下章家女眷们,皇后忽然换上了亲切的笑容,从凤座上走下来,拉起了明鸾的手:“方才人多,不方便说话,有些怠慢了,望妹妹别见怪。”
明鸾怔了一怔,有些没反应过来。
皇后却笑道:“旁人不知内情,倒也罢了,咱们却是心知肚明的,迟早要成了一家人,正该多亲近亲近才是。妹妹小时候在京中时,本宫也曾随家人去过侯府做客,只是那时候还小,许多事已不记得了,如今想来,本宫就常觉后悔,若早知道你我有这样的缘份,当时就该多来往了!”
明鸾干笑一声,有些摸不准这位皇后的用意:她是真知道“内情”的吗?
陈氏在旁也有些手足无措,倒是元凤很快反应了过来:“皇后娘娘,舍妹有些腼腆,正不好意思呢。事情又不曾明白定下,叫她如何回答娘娘呢?”
皇后掩口笑了,正要说话,方才那来回话的女官忽地又过来了:“娘娘,沈氏女正在外头闹着不肯走呢!她说要再见一次皇上。”
皇后收了笑容,冷淡地道:“她说要见,本宫就让她见了,如今又要再见,当皇上是什么?方才不是早就把话说清楚了么?押了她出去!”
女官领命下去了,明鸾便听得外间传来沈昭容叫嚷的声音,但很快就被人捂住了嘴,动静迅速远离,显然已经被拖了出去。
皇后这才重新换上笑容,对明鸾道:“说来也是委屈了妹妹,二叔真是个没成算的,这样的大事,早该说出来,让我们也高兴高兴,偏等到他记起要跟他哥哥说了,妹妹的令尊又去世了,许多话都不好告诉人,闹得如今,本宫要与妹妹说两句体己话,还要拿了旁人来做幌子。”
咦?其他人都是幌子吗?难道那纳妃的风声是假的?不能吧?
明鸾拿不准皇后的心意,也不过是顺着她的口风虚应着,心里想的却是这位主儿算是燕王派到皇帝朱文至身边的无间道,只是不知道她此刻心意是否有所改变?看她今日略嫌强势的作派,似乎没有传闻中那么好拿捏,李家人对她大概也有几分防备吧?说起来武陵伯府今日进宫的女眷中,似乎并没有皇后的母亲。这有些不合常理呀!
明鸾脑子里转着乱七八糟的念头,还要分心二用去应付皇后的垂询,未免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皇后倒也不见怪,只笑道:“今日本是好日子,大家伙儿都高高兴兴的,没想到却叫小人坏了兴趣,实在扫兴!只怕皇上也觉得堵心呢!你们且家去,待闲了,只管进宫来说话,不必理会外头人怎么说。二叔不在京中,临走前最不放心的就是你这个未婚妻子,皇上与本宫是他最亲的亲人,自然要为他照顾好你。若有什么难处,也只管与我们说。”
明鸾见她说得诚恳,虽不知对方是否真心,但可以猜到至少皇帝是真心的,便也起身郑重行礼谢过。皇后便命女官送她们去用膳,自己则重新整理了衣饰,往乾清宫去安抚皇帝不提。
明鸾与陈氏、元凤一起随女官往东侧殿方向走,心里还在猜想皇后的真实想法,揣度她是否会对燕王的大计产生影响,又是否会威胁到朱翰之的安危?正想着,便看见沈昭容坐倒在前方不远处的地上痛哭,几名宫人围着她,正虎视眈眈,旁边却有个胡四海站着,一脸的讥讽。东侧殿前,方才早已退下领膳的几家女眷们都远远站着,对着沈昭容的丑状指指点点。石家婆媳却早已不见了踪影。
明鸾因见胡四海在场,也懒得去搭理沈昭容,便转身就要拉了陈氏与元凤往常家母女的方向走。不料那沈昭容听见声音,抬头见是她,眼中顿时迸射出嫉恨的目光,嚷道:“站住!你凭什么嫁进宫来?!你样样都不如我,凭什么皇上皇上就看中了你?!”
这句话说得莫名其妙,明鸾冷然回望她:“你胡说些什么?自个儿美梦破碎,也别随便找个人乱咬呀!”
“我才没有胡说!”沈昭容站起身,愤恨地指向陈氏,“你母亲早已你父亲和离了,却还厚着脸皮冒认诰命进宫晋见!这是犯了欺君大罪!枉你还有脸来笑话我!你这样的人,也配进宫为妃?!”
第七十章 揭穿
陈氏的脸色刷的一下白了,身体晃了一晃。这本是她最担心也最心虚之事,没想到被沈昭容当着众人的面揭穿,不免有些惊慌失措。
明鸾却只是皱了皱眉头,只觉得沈昭容就真狗屎一样碍人眼,倒没觉得这事儿真有什么大不了。就算闹到皇帝面前,难道他就真的会治陈氏的罪?还不一样是轻描淡写一笔抹了?难道沈昭容以为就皇帝就只会纵容沈家,对别的亲戚长辈就不讲情面了?
她十分不屑地道:“你说我犯了欺君大罪,我就真犯了?你可以到皇上面前告我们呀!看他是信你还是信我们?!”
沈昭容又气又羞愧,知道是方才皇帝的态度让章家人看在眼里,因此章明鸾才会不把她的威胁放在眼中了,心一横,便颤着声音道:“你不过是仗着家中叔伯都有实权,皇上不免维护几分罢了!但你母女二人欺君是实实在在的事,由不得你们不认!你父母和离之事,还在德庆官衙上了档,若有人不信,只管去查,就什么都清楚了!到时候即便皇上不怪罪,你们也休想再有好名声!”心里又想,只要明鸾名声坏了,也就跟自己一般,皇帝皇后自然不会再纳她入宫,最后会纳谁,她管不了,但只要不是章明鸾,她心里就快活得很。
明鸾听得皱眉,不过她还是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大不了的。她父母和离之事虽然没有外传,但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朱翰之更晓得她有心让母亲改嫁,也没说什么。沈昭容以为这种事能威胁到她?真是可笑!
元凤却不是这么想的,她本不知内情,见事情有可能牵涉到章家女眷的名声,就抢上前一步道:“沈姑娘休要胡言乱语,我三叔三婶确实已和离,但那是奉了祖父之命行事的!当初燕王起兵,祖父与二叔、三叔一家却困在岭南,祖父担心官府擒拿,全家大小都要送了性命,正巧三婶娘家人在当地,就命三叔三婶和离,好让三婶带了三弟潜逃离开。若事后全家人能平安团聚,自然会让三叔三婶复合。只是三叔不幸,叫冯家爪牙害了性命,才让三婶没了着落。但祖父已当着全家人的面许诺,三婶对我章家有大功,章家绝不会弃三婶于不顾,因此家中但凡有我母亲与四婶娘的,就有三婶的,我们也不会因为那一纸文书,就小看了三婶!”
她虽是这么说的,但沈昭容反而象是捉住了话柄般,兴奋起来:“无论你怎么说,总之她已经不是章家妇了,就当不得这诰命的名头!你们没告诉皇上,那就是欺君!”
明鸾冷声问:“你怎知我们没告诉皇上?”朱翰之连她母亲可能改嫁这种事都试探过皇帝的口风了,这种事自然不会瞒着。
沈昭容却不知道这一点,闻言只是一愣,便有些结巴:“当……当然没有了,否则皇上又怎会赐封……”
明鸾嘲讽一笑:“只看皇上对你们家如何,就知他有多仁厚了。况且皇上又不曾封我母亲什么封号,不过是赏了先父虚职而已,有些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下旨的时候已经要过年了,祖父有言在先,先父无功,不敢领了皇上的赏,只是大过年的,不好扫皇上的兴,因此打算过了年就上书请辞,即便我母亲顶着个诰命夫人的名头,也不过是这几日罢了。你要告我们欺君,大可以告去。只是我就不明白了,若我们这样的就算欺君,那你背弃与皇上的婚约另攀亲事,过后又厚着脸皮哭着喊着要进宫做妃子,只顾着说皇上背约,却对自己曾经跟别人订下婚约的事提都不提,若不是人家告到京城来,只怕世人还蒙在鼓里呢。这又算不算是欺君?枉你还有脸来笑话我!”
沈昭容一窒,仍旧犟着脖子道:“你如今被我拆穿了,自然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不过是马后炮罢了!至于我的事,皇上都不见怪了,你又多管闲事做什么?!”
明鸾嗤笑:“是啊,皇上不见怪,只是不肯娶你而已。”
沈昭容一时羞恼,越发口不择言:“你还有脸说我?!你母亲早在德庆时,就跟江千户不清不白的,若不然,他能这般照顾你们家?你二伯那么容易就升了百户?!卖媳妇得来的富贵,也亏得你有脸接受,若换了是我,早就一根绳子吊死了!”
明鸾顿时火冒三丈,正要大骂出口,却听闻身后元凤惊叫一声“三婶”,忙回头去看,原来是陈氏气得满面涨红,身体摇摇欲坠,颤着手指指向沈昭容:“你……你胡说八道……”
沈昭容却反而转向那群看热闹的夫人小姐们:“章家做了没脸没皮的事,还自以为清白,我却是看不惯这种肮脏事的……”话音未落,眼前一花,脸上已挨了一巴掌,打得她眼冒金星,右颊上是热辣辣地疼。待她定下魂来,抬头望去,才发现是明鸾打的她,自然发怒了:“你居然敢打我?!”
明鸾冷着一张脸,双眼圆瞪:“我怎么不敢?你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同时许了三个男人,凭着美色和花言巧语骗人骗财的贱妇!我要是不看在皇上与大哥哥大姐姐的面上,给你几分脸面,没把你在岭南做过的那些肮脏事宣扬开来,你就以为我是好欺负的?居然敢造谣到我头上来了?!”
她气势汹汹,便是沈昭容正在气头上,也不由得退了几步,心已虚了两分:“你……你别嘴硬!这些事又不是没有人知道!”
明鸾冷哼一声:“江千户会照顾我们家,有什么奇怪的?当初他会调去德庆,本来就是我外祖父的请托!他在德庆任官多时,与我母亲连面都没见过一回,唯一算是打过交道的,不过是他爱妾时常来瞧我母亲,再来就是那次二叔出征前,他到家里来看过祖父,不过我母亲当时是在后厨做饭。我母亲做人清清白白,章家上下都看在眼里,谁也挑不出错处来!至于我二伯升了百户,那是他当差勤勉,又用功练武,加上在抚瑶事务上立了大功,才升上去的。别说他在江千户到德庆前已经做了很久的小旗,升一级也不过是水到渠成,就算是江千户有意提携,那又如何?我二伯有那本事!不象你爹,文不成武不就的,跑到东莞去做个辑私的小兵,办事不得力就算了,还手脚不干净,偷拿官府抄没的海外珠宝,叫人抓了个正着,被打成了残废。做了小偷儿还有脸说自己是读书人,没得脏了人家读书人的名头!”
这回面色苍白的轮到沈昭容了:“你……你胡说!我父亲是……是被冯家的爪牙打伤的!”
明鸾却嗤笑一声:“你以为京城离东莞远,就没人知道真相了?大不了也派个人去那边的千户所问一声好了。你老子就是因为这事儿才丢了正军的身份的,千户所的文档上定有记载!就因为这个,你家日子难过了,还支使起皇上干活呢!你当我不知道?我外祖派的人还给你们送过好几次银子呢,想知道什么事不能?!”
沈昭容目光闪烁,远处围观的夫人小姐们窃窃私语,一旁的胡四海还不紧不慢地插嘴道:“这事儿是真的,我当时就在那里,看得真真切切!说来还有物证呢,安国侯夫人送到北边告知皇上下落的信,附信送去的一根象牙簪子,说是安国侯送给夫人的信物,其实那信物早在抄家时就没了,那是偷拿了千户所查抄走私海船上的象牙,自个儿寻人照样子打的,小地方没什么好工匠,手艺粗糙得很,也容易认出来。东西只怕还在安国侯府上收着呢,拿着它到东莞千户所,找失窃的赃物单子一对,就知是真是假了。”
沈昭容震惊地看着他,元凤却惊喜地道:“是有这么个东西,在二娘手里收着呢。母亲说那是父亲送她的定情之物,我还觉得奇怪,想着那簪子做工粗得很,可象牙却是上等货色,不象是胡乱寻来的,没想到是海防查抄的赃物呀?”
人证物证都全了,沈昭容再也无法抵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又见那群夫人小姐们都望着自己,面露嘲笑,顿生无地自容之感。
可明鸾却没打算饶过她,反而走到她跟前,嘴角嘲讽地翘起,大声问她:“你怎么不说话了?刚才不是说得很响亮吗?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大家闺秀,贤良淑德,做皇后都够资格,其实也不过是个长舌妇!谎言是张嘴就来,诬蔑别人的事做得很熟练嘛?你知不知道,当日你们在东莞过不下去了,命都要没了,我们家一得了消息,就把你们接了过来,是托了谁的人情?一个是你方才诬蔑的江千户!一个是你背弃了婚约还骗了人家钱财的柳同知家!这两位都对你沈家有大恩,你不但不感激,还为了点小事就反咬人一口!你这样也叫贤德?!”
明鸾用手指重重地戳着沈昭容的胸口,她不知是吃痛,还是心中有愧,步步后退。
明鸾继续戳着她的胸口质问:“我们章家把你们全家救了来,给你们安排了宽敞干净的房子,给你们送去了衣服粮食,还给你那残废爹和泼妇娘找了差事,让你们过上安稳的日子。饶是这样还觉得不满足,三天两头跑我们家来要银子的是谁?在外头到处说我们家刻薄,不照顾亲戚的是谁?!明知道自己是残废,还要我二伯帮忙安排个正军身份,又要寻清闲多油水的差事的人又是谁?!想来你们沈家是惯了恩将仇报的,说人家江千户几句坏话,污人清名算什么?勾引了人家柳大人的侄儿,还骗了人的财产逃走又算什么?我们章家对你们也够仁至义尽的了,你娘还能杀了我二伯娘,你爹还帮着埋尸呢!回头吃了官司,你娘依律被砍了脑袋,你们父女还怪我们家不肯帮忙!天下极品,真是无人比得上你们沈家!”
这些都是沈家过去的秘事,京城里除了皇帝、胡四海与章家,再无人知道详情,冷不防都被明鸾当着众人的面揭开,沈昭容也无措起来。但胡四海在场,她又没有底气指责明鸾说谎,除了吱唔,她也说不出什么来了。落在旁观者眼中,这就成了她心虚的证据,越发相信明鸾所言都是实情。不一会儿,便有附近当差的宫人闻讯赶来看起了热闹,暗下窃窃私语。胡四海见了,虽想训斥几句,只是见沈昭容吃鳖,也乐得她丢脸,便不去理会,渐渐的,人就围得越发多了。
沈昭容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又羞又恼,转身就要走。这回却是众宫人们不肯放了,她们都收到了胡四海的暗示,挡在她跟前。沈昭容伸手就要推开她们,却被明鸾拽住了手臂拉回去:“你跑什么?你有脸污蔑别人,就没胆子听我说你家做过的好事吗?!”沈昭容已经哭出来了,拼命挣扎:“放开我!让我走!”可惜她力气没有明鸾大,也不过是穷挣扎罢了。
围观的那群夫人小姐里头,那位最美貌的少女不知是不是受了旁人的窜唆,大着胆子说话了:“章三姑娘,听说沈姑娘在岭南是许过不止一户人家的,不知是个什么情形?”
明鸾看了她一眼,笑了笑,道:“这事儿说来我也闹不清楚。听闻皇上与沈家人在东莞时,是以沈家儿子的身份度日的,也不知道沈家人是怎么给儿子女儿订了亲事,不过前诸暨伯李家却有婚书为证,证明沈家离开东莞前,已把女儿许给了李家的儿子。只是不知道,沈家这是与皇上有约在先,还当着皇上的面把女儿另许,还是他家明知道自己与李家有约,还把女儿许给了皇上呢?”
不论是哪一种,都是欺君,而且婚约也不成立了。胡四海闻言顿时眼中一亮,直觉这是为自家皇上解围的好理由,忙道:“皇上并不知道沈李两家订亲之事,听说时还吃了一惊呢!”
“这就是了。”明鸾笑着再次抓住了沈昭容,方才一时没留意,差点儿叫她挣脱开,“原来沈家这么早就毁约了,后来燕王派人来接皇上时,他家还哭着喊着让皇上不要忘了婚约呢。明知道有可能暴露皇上行踪,还非得全家跟着皇上离开,后来是皇上金口许诺不会背约,他们才放了手。可后来,一有消息传来说皇上可能遇到了不测……”
沈昭容哭着打断了她的话:“那是你外祖陈家故意传递的假消息!故意害我们误会的!”
明鸾啐她道:“陈家知道什么?不过是伙计随口提起了李家沉船的事儿。我们家还半信半疑,要托人去打听呢,是你们嚷着皇上一定出事了!那日你还在我面前哭,说你姑母父亲如何狠心,要你为皇上守望门寡,你如何不甘心,没几天就听说你跑去柳家做丫环了!你做丫环就做丫环吧,你父母却成天跟人说柳夫人与柳少爷如何喜欢你,要娶你做他家媳妇,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我们附近几个村子的人都知道了,可笑的是柳家自个儿却不知道,还特地跑来找我二伯商议婚事,要为他家儿子求娶我二姐呢!”
沈昭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要瘫倒在地了。明鸾却仍旧紧紧抓着她的手腕,不让她有任何机会逃脱:“你知道自己想嫁人家柳少爷的打算落了空,还不死心,跑到柳太太面前说我二姐早已有了人家,坏我二姐的名声,害得两家议亲之事暂缓。还好人家没糊涂,把这事儿跟我们家说了,我二伯娘气不过,跑去与你们理论,结果你娘就把她害死了!”
沈昭容哭道:“你胡说……她不是我娘杀的……”
“这都是你娘在德庆官衙里招供的,不信只管去翻档案!”明鸾随口驳了回去,冷哼道,“那时候你们藏起了我二伯娘的尸体,谎称没见过她,哪怕有人证明曾看见她去了你们家,你们也只是不认,还把我二伯娘的鞋子丢到山边去,做出她坠崖的假象。只是这些如何瞒得了人?柳家容不得你,要赶你出来,你就跑到人家少爷的书房,见人吃醉了酒,就跑过去抱着人家,还喊了人来说少爷非礼了你……”
“你胡说!”
“这可是柳家人亲口跟我说的,由不得你不认!”明鸾得意地道,“你当时连人都没看清楚,就嚷嚷说柳少爷非礼了你,后来发现抱错了人,那是柳大人投奔来的侄子,你又嫌人家没有功名家财不丰配不上你了。人家本不嫌弃,愿娶你为妻,你不但拒绝了,还写下文书保证说再不纠缠的!结果后来日子难过了,又变了卦,想尽办法勾引柳玦,让他为你神魂颠倒,不顾母亲叔叔的反对,坚持要娶你。这时候离皇上有可能出事的消息传来,还没几个月呢!谁也没说你一定要为皇上守寡,但你缓上几个月又怎的?偏这样心急,手段也难看。后来李家人跑来投奔时,你娘生怕柳玦知道你早与人有婚约,还杀了小姑子和外甥灭口!你别说这不是实情,若不是害怕真相败露,你娘杀人做什么?!”
沈昭容无言以对,满面挂着泪水,浑身发抖。
明鸾见状,却只觉得心里爽快得很:“还有物证呢,你娘杀人之后急着埋尸,衙门的人正好抓了个正着,她来不及销毁证据,李家人随身带的行李都落入官府手里,当中就有你父亲亲笔所写的婚书,上头还有他的指印呢!”
沈昭容脚一软,瘫倒在地,哭得象个泪人般,好不可怜。
明鸾只觉得胸中郁气散了大半,冷笑道:“你们一家子做的事,我们家都看着呢!从前只是不与你们计较。你若以为我们是好欺负的,不如咱们再把其他事再说一说?比如你爹娘被收监以后,你在德庆城是如何过活的?柳玦为你买了房子,你又是怎么与他相处的?”
沈昭容睁大了眼:“你……你要如何?!我绝对没有……”
话音未落,远处便有内侍的叫声传来:“皇上皇后驾到——”
第七十一章 冷淡
皇帝朱文至与皇后李氏收到风声赶来,就看见沈昭容哭得花容失色,脸上脂粉糊得一蹋糊涂,头发乱了,衣裳裙子也歪了,整个人坐倒在地,周围围了许多人,胡四海站在一边,明鸾则站在另一边,还有离得远些的陈氏、元凤等人,以及进宫晋见的诸位夫人小姐,都齐齐下拜见礼。
明鸾心情正好,便照着练习许久的礼节拜见了,还特地做得比平日更恭敬几分,但同时心里也生出几分担忧,生怕这皇帝习惯了耳根子软,见沈昭容哭得可怜,便又站在她那边。
沈昭容显然也是这么想的,正哭得惶惶之迹,一见皇帝来了,心里便先是一喜,然后就从地上爬了起来,哭着喊着往皇帝扑了过去,只想着要向皇帝好好诉诉苦,告章明鸾一状,想来皇帝即便如今正恼着她,不愿意纳她为妃,也不会看着她被人欺负的。
只是她这冲过去的势头猛,却没防备皇帝身后转出个身材瘦小的太监来,闪电一般挡在他身前,大喊一声:“皇上小心刺客!”她没刹住身体,就撞在那太监身上,张开的双臂正好将对方抱了个满怀,还把人直撞翻在地,惊得周围的众人惊呼连连,那太监又惨叫出声,皇帝还没反应过来呢,皇后便先发话了:“还愣着做什么?快把人扶起来!”
等沈昭容被扶起来时,她脸上已经红得象滴血一般了,只要想到自己居然当着皇帝的面抱了个太监,她就无地自容。
而那太监也是哀声连连,面上都青肿了一块,下巴又被沈昭容的头磕头了,咬伤了舌头,出了血,看起来好不凄惨。皇帝见了,倒有些感激他:“小张子,这不是刺客,是朕的表妹,她鲁莽了,撞坏了你,伤得要紧么?”
小张子自然是感恩戴德地说:“奴婢无事,谢皇上垂询,原是奴婢误会了,不过,皇上还当保重才是,若方才真是刺客,奴婢受点小伤事小,皇上龙体若有差迟,奴婢就该万死了!”
皇帝再次感念小张子的忠心,忙让人扶了他下去,又叫人传太医来为他诊治,回头看一眼沈昭容,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疑惑表妹怎么一见自己就撞了过来?若不是有个小张子挡着,如今受伤的就是自己了!难道是因为自己不肯纳她入宫为妃,所以她就生了怨怼之心,又笃定自己绝不会问罪沈家,才这般有恃无恐么?
皇帝心生猜疑,却不知道沈昭容心里也是一片苦楚:皇上真是变了,自己摔了跤,他却只是问那太监有事无事,却连看都不看自己一眼,莫非他真的对沈家没有了感恩之心?
无论皇帝与沈昭容各自有什么小心思,皇后还没忘了正事,她直接问明鸾:“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本宫听宫人回禀,说你与沈氏女在宫里吵起来了?”
明鸾正要回答,沈昭容那边便凄凄惨惨地发出一声哭喊,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引了过去,她就开始期待皇帝先问自己,想着好歹要占个先机,不能叫章明鸾抢在头里。
但皇后没理会,只是盯着明鸾看,明鸾便将方才的经过都说了出来,一字一句都不曾删改,说完了,还指着周围众人道:“皇后娘娘若疑心我有哪一句话遗漏了,或是说错了,不妨问他们。”众人则齐声道:“不曾有错漏,经过就是如此。”
这下沈昭容脸上是红一阵白一阵的,当着皇帝的面,恨不得地上有个洞能钻进去,又心生几分妄想,盼着皇帝不会相信,又或者是看在沈家的体面上,替自己把事情抹过去。
但皇帝却只是失望地看着她,沉默片刻才叹了口气:“沈姑娘这是何苦?你家过去做的事,朕都心里有数,有恩,朕就记着,有过,朕就当不知道,平日里处处为你们着想,衣食住行也都精心安排了。因你已到了婚嫁的年纪,又出了孝,还替你挑了一门最体面的亲事,对方是国公府的嫡长孙,才貌人品都是上上之选,性情也好,还一心求娶你为妻。姑娘还有什么不足?成天只是在朕面前胡闹。若你只对朕胡闹也就罢了,如何还往亲戚家头上泼起脏水来?!章家对朕也有大恩,却从不求报答,回了京后就一直安安静静地过日子,朕心里是又惭愧又感激,你却不知好歹,想坏人家的好名声。如今当着众人的面,朕也没脸认你这个表妹了!”
沈昭容听他说一句,脸色就苍白一分,听到后来,已经再次哭成了个泪人儿:“皇上明察!我……我只是一时糊涂,因听说皇上要纳章明鸾为妃,才起了嫉妒之心,若非对皇上一片真心,也不能这样做啊!”
皇帝听了,却是大吃一惊:“这话却从何说起?朕从未想过要纳章家三表妹为妃,你休得在此胡言乱语,坏人名声,也坏了亲戚情份!”
沈昭容哪里肯信?哽咽道:“我方才在皇后殿内亲耳听见她对章明鸾说,要成了一家人的……”
皇后李氏一听,就知道方才与明鸾的谈话叫她听去了只字片语,误会了,便不慌不忙地对皇帝道:“本宫想着章三姑娘过几年就要成了皇上的弟媳妇,自然与我们是一家人,便打算与她好生亲近亲近,也不知沈姑娘是怎么听的,居然生出了这等误会。”
她这话一出,不但沈昭容,连在场众夫人小姐们都惊诧不已。这些人里也就只有寥寥数人听说过皇帝还有个亲弟弟,旁人哪里知道?都在想皇帝什么时候有了个兄弟,章明鸾还要嫁给他这兄弟?
沈昭容却是知道朱翰之的,当下悔恨之极。她清楚朱翰之与章家关系亲近,却从未想过以他的年纪,居然会想娶章明鸾为妻,若她早知道这件事,又怎会吃了这场乌龙醋,惹恼了章明鸾这个再世夜叉,把自家辛苦辛苦瞒下的底细都暴露出来呢?
看着皇帝的脸色发沉,她心里也慌了,跪行过去就要抱住他的腿哀求。可是刚刚才出了小张子那么一档子事,在旁侍候的宫人内侍们怎敢大意?一见她有动静,就都防备上了,把她挡在离皇帝还有两丈远的地方。她只有哭着对皇帝说:“是我错了,求皇上恕罪!我只是……我只是误会了……可我对皇上是一片真心哪……”
皇帝并未理会,只是转向明鸾,面带几分愧疚:“朕还跟怀安侯说,一定会把你照看好,没想到才说就打了嘴。还望表妹别见怪,都是朕的疏忽,让表妹受委屈了。”
皇帝才来时,还叫沈昭容表妹,后来听说了事情经过,就改叫她沈姑娘,如今反而称明鸾为表妹了,这亲疏远近是明明白白的。沈昭容一脸的心碎,明鸾在气顺之余,又添了几分忧心:皇帝居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朱翰之的身份给点明了……
皇帝皇后相继安抚了明鸾,又安慰陈氏,言道她贞洁自守,德行无可挑剔,不必在意旁人的胡说八道,云云。陈氏红着眼圈下拜,谢过他们为自己说话,脸上却并无多少喜悦之色。明鸾有些担心,频频看她。
眼看着皇帝皇后只顾着与章家人说话,眼角都不瞥一下自己,沈昭容伤心之余,又怎能甘心?就算章明鸾不会入宫为妃,可嫁了皇帝的亲兄弟,将来也是个王妃了,那岂不是要一辈子踩在自己头上?沈昭容不死心地再次哭叫,打断了帝后与未来亲家及弟媳的友好寒暄:“皇上!皇上明察!我是一片真心哪!从我父亲姑母救下皇上、收留皇上的那一天开始……”
皇帝全身一震,眼神复杂地看了看她,皱着眉头,叹了口气,转头对皇后道:“派个人把她送回去吧,以后也不必再传她进宫了。等会儿我会让人传了沈家舅舅来,让他回家好生管教女儿的。”说罢也不再理会沈昭容,冷淡地转身走了。一堆宫人内侍慌忙跟了上去。
沈昭容整个人呆住了,她才开始诉说沈家对皇帝的恩德,怎么他就走了呢?
皇后看着她这模样,却微微笑了笑,看了胡四海一眼。胡四海领会地点点头,给旁边的太监们使了个眼色,便有四个有力气的出来押住了沈昭容,把她拖走了。待沈昭容醒过神来,叫喊着要他们放开自己,又喊皇上,却只来得及叫一句,就有太监往她嘴里塞了个不知什么东西,让她再也叫不出声来了。如此狼狈不堪地被拖出宫去,沿路宫人皆看了个清楚,她衣衫凌乱,头发散落,好不容易重金购来的钗环首饰,也都掉了满地……
明鸾坐车回到家时,还没忘记沈昭容当时的惨样,想一想,又觉得她这是自找的,只冷笑一声,就不再过问了。
倒是元凤心情复杂,想到自家母亲对娘家侄女一向疼爱,比自己这个亲闺女还要看重几分,若她知道了今日的事,不知会有什么想法呢?不过这也怨不得皇上皇后与三妹妹,毕竟是沈昭容自找的,她还没把事情弄清楚呢,就要坏章家女眷的名声,便是母亲因此怪罪皇上皇后与三妹妹,这事儿也是沈昭容不占理。
陈氏从出皇宫开始就一直沉默着,脸色发白,不知在想些什么。明鸾问了她好几次,她只说没事,到了章寂面前,也只轻描淡写把进宫的事提一提,就推说还有事要忙,走开了。
明鸾本想要追上去,却被章寂叫住,只得暂时丢开手。章寂道:“常家派人送了信过来,你们二舅公家的二表叔一房人昨儿傍晚到京城了,因要赶着安顿下来,事情忙乱,也就没来得及给我们送信,今儿大朝我在宫里见到你们二表叔,还当自己眼花了呢。”
元凤忙道:“我们在宫里也遇上二表婶和两位表姐妹了,当时也是吃惊得很。原本不是说两位舅公都要回来么?怎么没见其他长辈?”
章寂道:“原本你们两位舅公都要回京来的,只是西北还不大稳,你们大舅公就仍旧留在那里镇守,等过些日子,朝廷派了可靠的人去接手,方才动身回来。你们二舅公原本带了家小回来,路上却正巧遇上了一伙建文余孽落草,他最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便带了人留在那里围剿,只让你们二表叔带着家小先赶路回京。你们二舅婆也回来了,只是年纪大,连日赶路,身子骨有些不妥当,正在家里歇着呢。”
明鸾转头看他:“既然这样,我们要不要过去看望一下?他们可认得好的太医?要是没有,就把我们家平日熟悉的那两位都荐过去吧?”
章寂露出欣慰的笑容:“三丫头想得周到,方才我已经嘱咐老张去了。一会儿凤丫头回府换身衣裳,便过去请个安吧。至于三丫头就算了,你二舅婆连年病重,三灾八难的,忌讳就多,你身上有孝,没得叫她心里犯嘀咕。”
明鸾心里只记得二舅公,对这二舅婆却是一无所知,也乐得少跑一趟腿,便干脆地应了,又道:“今日在宫里遇见二表婶和两位表姐,倒是很和气,有几个不懂事的千金小姐笑话我是个流放过又做惯粗活的人,礼仪不熟练,动作也不如她们斯文,二表婶与两位表妹还替我说好话了呢!”
章寂点头笑道:“你二表婶从前就与你母亲交好,他们夫妻都是正直之人,自然不会看着你叫人为难。”
元凤便说:“话虽如此,但三妹妹的礼仪确实不熟,做个样子倒也罢了,一放松下来,说话、喝茶,就要露了破绽,我在旁看着都替你捏把汗。好妹妹,趁如今家里事情还不算多,好歹把过去落下的功课给补一补吧?”
明鸾干笑两声,顾左右而言它:“天色不早了,大姐姐快回去吧,不然一会儿晚了,你再去舅公家里就不方便了。”元凤嗔她一眼,也不多为难,便向祖父告辞。
待元凤走了,明鸾正要跟祖父详细说说今天沈昭容做的好事,却看见老张面带惊慌地跑了进来,急道:“侯爷,不好了!临国公府来人报信,说是我们姑太太从宫里回来后,不知与国公爷为什么绊起了嘴,一时气急,吐血晕了过去!请了太医来,都说情形不好呢!”
“你说什么?!”章寂猛地站起身来,忽觉眼前一黑,便要向后倒去。明鸾忙扶住他,连声安抚:“祖父别急,咱们且别听他家传信的人说的话,还是先去他家问清楚情况了再说!”心中却忍不住诧异。
临国公为什么要跟妻子吵架?难道沈昭容都被皇帝厌弃到这份上了,他还把她当成香饽饽不成?
第七十二章 探病
章寂牵挂妹子,立时便要过府探视。因家中没有成年的子嗣在,陈氏名义上是个孀妇,林氏身子又弱,他只有带了明鸾同行,同时遣家人去通知长房的文龙。
明鸾陪着祖父来到临国公府时,他家上下正乱成一团,男女仆妇脸上都带着惶惶之色,显得六神无主。在门房里,还有两个附近医馆里请来的大夫大眼瞪小眼地对坐,似乎有些彼此看不大顺眼。章寂问下人为何不请大夫到里头给夫人瞧病,那下人便愁苦着脸道:“侯爷不知道,里头已经有了两位太医在,分别是世子夫人与二爷派人去请来的,已经够热闹的了,如何还能再请这二位进去呢?那岂不是要把太医们都得罪了?”章寂闻言哑然。
待进得石章氏住的正院,果然院子内外都是人,看打扮,有家下人等,也有临国公夫妻的儿孙小辈们,各成小圈子,不是叽叽喳喳地哀声叹气说话,就是相对哭个没完,仿佛菜市场一般,看得章寂睁眼欲裂,浑身气得发抖。
明鸾慌忙好生安抚他,心里也觉得这石家乱得没谱了,就算老人病情再危急,儿媳妇空不出手来,难道就没几个得力的管家婆子来维持一下秩序?又听闻屋子里也是吵闹不休,只不知是谁在吵。
站在正房门前的一个少年人,瞧打扮也颇为华丽,原本正耷拉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大概是听见了下人的动静,抬头望来,见了章寂,双眼顿时一亮,小跑过来:“见过舅公,舅公来了就好,祖母只怕……只怕……”说着眼圈就一红,低头抬袖要哭起来。
章寂却是认真盯了他两眼,才认出他是妹妹次子的长子,在石家孙辈中行二的,便问:“你祖母到底如何了?来传信的人只说不好了,却不知道是个什么症状?”
“祖母近几年身子本就有些不好,今年心情放宽了,倒养得好了些,只是这些日子,为大哥哥的亲事,与祖父、大伯有些口角,也都是小事。”石家二少爷语气沉重地说起了事情的起因,“今儿祖母与新娶的大伯娘进宫朝贺,不知遇见了什么事,也许是听说了什么,回来便与祖父争吵,说沈家那门亲事万万做不得,沈家姑娘绝非大哥哥的良配,让祖父想了法子将婚事退了。只是祖父不肯,说这是皇上金口许下的,怎能轻易退了?便是那沈家姑娘再不好,也要娶了来家。祖母气不过,就晕眩过去了。来的两位太医都说,这是气急攻心。”
明鸾心道果然,只是不知道临国公为什么这么固执?章寂却听得眉头直皱:“因气急攻心而晕倒,这也是有的,你只说要不要紧吧!”
“大伯请的那位太医,倒是说不要紧……”石二少爷有些吞吞吐吐的,“说只要好生养着,按方吃药,不过三五月就能好了。”
章寂听了,顿时松了口气,明鸾却听出几分不对:“不是说有两位太医吗?方才听见屋里头有人在吵闹,莫非两位太医是不同的说法?”
石二少爷这才留意到章寂身边的明鸾,见是个身段高挑苗条、长相秀丽中透着几分硬朗的十四五岁少女,不由得一呆,心里猜测这大概是章家舅公的孙女儿。只是听说他长孙女今年有十七了,长得十分美貌,自己也见过,显然不是这一个,二孙女又随父去了岭南任上,这个莫非是三孙女?可外表看起来,似乎比实际岁数要大一些。这位姑娘可不是旁人,自家祖母老早就属意她做孙媳妇了,早年间章家未抄家时,自家还私下商议过,若不能配了堂兄,就许给自己的。前些时候听说祖母为堂兄求娶,因堂兄生母是冯氏女,被舅公回绝了,祖母就将主意打到自己头上,当时自己心里还犯了嘀咕,觉得这位章三姑娘小小年纪就被流放到边陲之地长大,不定怎么粗俗呢,今日瞧了,似乎也不是很糟糕。
他正心猿意马地,明鸾先等得不耐烦了,便瞪他:“你怎么不回答我?只盯着我瞧做什么?!”
章寂也有些着恼:“问你话呢!难不成没听见?!”妹妹婆家的家教真不怎么样,这半大小子也不知礼数就盯着小姑娘瞧了?!
石二少顿时醒过神来,有些讪讪地:“外甥孙儿方才瞧见这位姑娘眼生,不知该如何回答……”
章寂不耐烦地说:“这是我孙女儿,你只叫三妹妹就是了!”
石二少连忙向明鸾行了一礼:“三妹妹见谅,愚兄方才造次了。妹妹说到了点子上,家父为祖父请来的老太医,原是前头建文朝时的太医院院判,最擅治老人家常得的疾病,只是新皇登基后,才告老还家的。他说祖母这症状有些不大妙,况眼下又是冬春之际,最是寒冷,若是能熬过这一冬,到了春暖花开的时间就好办了,若不然,只怕就是这一两个月之间的事……”
章寂身体晃了晃,明鸾忙扶住他,安抚道:“祖父别着急,既然两位太医的诊断不同,想必至少有一位断得不准。也许姑祖母的病情没那么要紧呢?”章寂却只是叹了口气。
那石二少道:“三妹妹有所不知,大伯请的那位太医,是现任的太医院院判,听闻与前任院判有师徒之分,医术都一样高明,只是如今他们两位都说自己是对的,正在屋里吵闹不休。大伯要依现任院判的话为祖母开方,家父又担心万一祖母病情如前任院判所言,会耽误了祖母的身体。祖父又正烦心,拿不定主意,因此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明鸾眉头一皱,对章寂道:“祖父,虽然这是姑祖母家的事,但姑祖母是您亲妹子,孙女儿有一句话要说:眼下姑祖母的病情要紧,要是里头两位太医仍旧争持不下,不如把咱们家素日请来为您看诊的那一位太医请了来问问?那位太医医术医德都是没说的,也擅长老人疾病,而且正巧,过年期间正休沐,他家又离得不远,派个家人骑快马过去,不到两刻钟就能把人请回来了。”
章寂沉住气,点点头,对石二少道:“你叫几个信得过的下人,随我车夫跑一趟,屋里那两人就都打发了吧!只知道吵闹,把病人丢一边去,这样的人,也配做太医?!”
那石二少没有片刻犹豫,立时应了,叫了个心腹家人来,明鸾便命随行的郭庆有带了那家人出去寻马有福,自己扶了章寂,跟着石二少进了正屋。
屋内围了一堆人,有老有小,有男有女,明鸾认出其中一个是今早才见过的新任临国公世子夫人,旁的统统不知道是谁。只听得章寂一声大吼:“都吵什么?!生怕你们老子娘死得不够快么?都给我滚出去!”
众人顿时一静,面带怒色转头来看是谁在骂人,一见是章寂,那点子怒色顿时消失了,慌慌张张地上前见礼。章寂不耐烦理会,只一挥手:“都出去!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只顾礼数!”
石家众人无法,只得讪讪地退出去,那两位太医觉得十分丢脸,只是跓在原地,不知该走还是该留。一个穿着国公服色的老头子别别扭扭地走了过来:“大哥……”明鸾才知原来这位就是姑老爷临国公。
章寂瞪着他,重重哼了一声,便斜了两位太医一眼:“二位若有什么学问上的难题要讨论,只管回家讨论去!放着病人不管,病人也用不着你们!”
两位太医灰溜溜地走了,他们心里虽有愧,却也不是不生气的,但一想到章寂如今的身份,皇帝的宠信,便不敢多说什么。
明鸾抢上一步到了里间床前,石章氏正紧闭双眼躺在床上,面如金纸,唇色发紫。明鸾又摸了摸病人的脉搏,她虽不懂医术,但在德庆几年也学过些药理,见石章氏脉相偏弱,跳动的频率似乎有些急,也不知这是个什么症状,便皱着眉头想:会不会是心脏有问题?如果是这样,平时应该会有点症状才对。
明鸾抬头望向站在床边的大丫头,问:“夫人方才晕过去的时候,是个什么症状?过去可曾犯过?”
那丫头哽咽道:“夫人方才生气了,吐了口血出来,便捂着胸口晕了过去。前几年每到秋冬时节,夫人就总说心口疼,只是前头世子夫人请了大夫来,都说不要紧,只是老人病罢了,只要穿暖和些,放宽了心,好生养着就没事了,可终究没治愈。今年倒是没犯过,直到上个月,又觉得胸口有些闷闷的,不过不曾有大碍,夫人还道已经好了呢。”
明鸾便对章寂道:“平日姑祖母来我们家,我倒没看出来。这瞧着似乎是心疾,而且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这个病,最是受不得刺激的,也生不得气。”
章寂生气地转头去看妹夫,临国公愧道:“太医说没事的,我就以为……”
“你以为什么?!”章寂怒道,“她自打嫁给你,才过了几年舒心日子?五年前她孙子都快娶媳妇了,只因我们家出了事,你儿媳妇又是冯家出来的,对婆婆无礼,你们都只当没看见!如今她日子才好过了些,你又惹她生气!若她当真有个好歹,今后你也不必再认我这个大舅子!”
临国公低头小声道:“我也不是有意气她,只是跟沈家的婚事,乃是皇上金口御赐的,哪里能说退就退?她不明白我的苦处,只顾着自己生气。几十年的夫妻了,我见了她这般,心里也不好受。”
章寂啐他:“你若真顾念这几十年的夫妻情份,过去几年里为何还要纵容媳妇折磨她?!那沈家的丫头如今名声都坏了,人品也不好,全京城都知道那是个烂货!别说咱们这样的高门大户,便是寻常的小家子,也不能娶那等女子做媳妇!偏你不安分,巴巴儿地上赶着求娶!皇上正愁没处安置她呢,你可不就自个儿送上门去了么?!皇上今日恼了她,这时候去求皇上免了这桩婚事正好,过了这个村,等皇上又怜惜起母族的亲眷时,可就没这个店了!我妹子一心为了家里好,才让你去的,你不但不体谅,还要将她气病了,世上哪有你这样糊涂的人?!”
临国公把头垂得更低了:“大哥说得轻巧,我比不得大哥,对皇上有恩在先,又是皇亲,即便出点什么小差错,皇上也不会见怪的。我当年为越王权势所迫,奉他为皇,即便如今改邪归正了,终究入不得皇上的眼。所谓的微末功劳,其实也只能哄哄外头不知情的人罢了,故而不敢造次,事事谨慎,务求能护住这一家老小。”
听他说得可怜,章寂的语气放缓了些:“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可也用不着太过小心翼翼。今上是个宽仁恤下的,既然当初能恕了你,还纳了你家孙女进宫,只要你不犯昏,他便再不会治你的罪,你还愁什么呢?”
临国公哽咽道:“不是我多心,先前这几年,因越王逼着,我也做了些违心事。况且这家子老小,也有几个已是出仕做官了的,手上何曾没点把柄?那些建文旧臣都不是好惹的,从前我有用时,他们就奉承着我,如今见我家美人不得帝宠,我在朝里也没了倚仗,撇开我另起炉灶还是好的,就怕他们将我一家往死里逼!今上虽宽仁,却挡不住有心人陷害!当初向皇上求赐婚时,我也只是想着,若有这么一个儿媳在,即便名声不好,总能护得全家人周全。如今即便知道她不好,我也不敢求皇上收回成命。无他,就怕皇上无处安置这沈家女,会恼了我们家,嫌我老头子先求了他赐婚,过后又反悔,没把天家威严放在眼里。因此,即便夫人再生气,我也不敢松了口。虽说娶了这么一个媳妇,委屈了大孙子,但他本就是个没前程的人,我心里再疼他,也不能为了他就舍了这一大家子的骨肉!如今也只能委屈他,好歹顺了皇上的心!”
章寂听得无语,最终叹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临国公只以泪回应。
不多时,章家人用惯的那位太医到了,经他诊治,说石章氏的病情果然十分危急,万不可再受刺激了,只以静心休养为上。临国公听了惶惶的,嘴里念叨着:“这可怎么好……大孙子的婚事得赶紧办了!”
章寂听了,气得直瞪他,见他又哭,却是半天说不出话来,又见妹子已经缓过来了,渐渐醒转,只是十分疲倦,便带着孙女告辞,不肯再见石家人的嘴脸。
石章氏的次子带着儿子赶来相送,章寂一行人出了正院后,却看见院前的空地上站着两个人,前头那个是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玄色长袍,全身上下再无一点饰物,正幽幽地看着院内的情形。石二少叫了他一句“大哥”,他只冷冷扫了他们一眼,就转身走了。随行的仆人低头跟了上去,小声不知在与他说些什么。
明鸾却盯着那仆人的背影瞧了几眼,心里有些毛毛的。她认得那人,他不是在郭钊手下办事的吗?
第七十三章 亲情
石家二爷父子俩热情地一直送章家祖孙到了大门口,又看着他们上车,挥手相送,直到马车行出足有半里许,连影儿都看不见了,方才回转。
若论小心殷勤,亲戚中再无人能比得过他们。可惜,章寂正在气头上,未免迁怒,对他们也没个好脸;而明鸾则满腹心思都在石家长孙身边那仆人身上打转,竟没留意到他们父子。因此他们父子这一番好意,都做给瞎子瞧了。
明鸾在路上还冥思苦想着,章寂却抱怨起来:“你姑祖母这个小儿子,真是个心思活泛的,只是也做得太明显了些,未免难看!且不说他哥哥这几年里虽窝囊些,却也没什么大过错,如今又续娶了一房正妻,皇上连冯氏女留下的一双儿女尚且不怪罪,又怎会怪罪到他哥哥头上?石家如今正有难处呢,他倒好,把主意打到自家的爵位上来了。打量着他哥哥只有一个嫡子,是冯氏所生,已不中用,庶子却是一个皆无,他哥哥又不是有才的,这长房已是绝了前程,若他老子为了家族计,合该把世子之位传到他头上才是。这算盘打得倒响,只是他也不想想,他哥哥既已续娶了,何愁将来没有嫡子继位?他家都已经到国公位上了,再无法往上走,便是清静十年八年,又能怎的?”
明鸾原本心思不在这上头,听见祖父抱怨了这一长串子,才醒过神来:“祖父说什么?”
章寂皱了皱眉头:“你这是怎么了?难道竟没听见我方才的话?便是没听见我说的,也没听见你石家二表叔父子俩方才送我们出来时说的话了?”
明鸾是真没听见,只得干笑道:“当时我正想事儿呢,就没留意,想来二表叔他们不过是说些客套话,难不成有什么大事?”
章寂叹息道:“能有什么大事?客套话是客套话,只是话里夹杂着私货,总要给我暗示几句,说他哥哥的不是。”
明鸾想了想,笑道:“这是他打大表叔世子之位的主意了?只是他也想得太美了些,他们兄弟一样是姑祖母亲生的儿子,一样是您的外甥,您怎会平白无故帮他将他哥哥拉下马来?”
“这里头原有个缘故。”章寂道,“我们定与冯家有仇是一定的了,我又看不惯那些趋炎附势的行径。你二表叔方才说起,你大表叔从前得了元配冯氏娘家的势,一心盼着给嫡长子攀门好亲,最好是能尚主,若不能尚主,王府郡主或是公主府的小姐也娶得,寻常公侯府第,竟都看不上了。便是真有郡主县主愿意嫁进临国公府,他又要挑剔人家美貌不美貌,性情是否和软贤淑,是否与他儿子匹配;又有一个嫡女,同是冯氏所出,便打了主意要谋建文二皇子的正妃之位,只是建文帝一直不肯点头。如此谋算了几年,他终究不曾给一对儿女正经定下亲事,到得后来冯家遭了建文帝的嫌恶,他又想着好歹先观望着再说,免得好不容易定了门亲事,亲家转眼就倒了,岂不是误了自家?这一观望,可不就观望到建文倒台了?他顶着建文帝连襟的帽子,便是今上不怪罪,仍旧给他石家满门荣耀,人家也未免挑剔他几分。那一双儿女的婚姻就更是艰难了。你二表叔说,如今他又厌弃了这对儿女,竟当没养过他们似的,病了也不过问,见了面更是动辄打骂,如今娶了新人,更是恨不得他们即刻死了!你姑祖母夫妻俩如何为了大孙子之事操心?就是因为他们没了父母护持,才多了几分怜惜。我听了这些话,虽觉得那两个孩子可怜,你大表叔太狠心,只是终究是别人家的事,我也不好多说什么。你二表叔却以为我会因此就厌弃了他哥哥,转而亲近他呢!”
明鸾笑了笑:“以石家如今的处境,他想谋这个世子位也不容易。不过要是能得到您的支持,只怕姑祖父也要郑重考虑的。只是我有些不信他说的话,如果临国公世子的长子当真不受父亲待见,前些日子怎么姑祖母又跟我们说,他的父祖都不忍心让他娶个小门小户的妻子呢?非要寻了名门大户家的千金小姐不可。会这么用心,可不象是恨不得他去死的样子呢。”
章寂猛地醒觉:“这么说,那臭小子竟是哄我的不成?!可恶!他哥哥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对亲生母亲和母舅家都太无情,但做弟弟的更混账,连亲手足都算计上了!以后我再不搭理他!”生气了一会儿,又抱怨:“他教的儿子也不知礼数,眼睛胡看乱看,当别人是什么?!”
明鸾抿嘴忍住笑,又再次想起自己方才想的事来,可惜此时朱翰之不在京中,否则这种事直接告诉他就完了,后头的再用不着自己操心。不过,既然眼下没有个可以商量事的人,她少不得要向祖父讨个主意,便将方才自己所疑之事一一说了出来。
章寂吃了一惊,坐直了身体:“你可认准了?没有看错?!”
明鸾摇头:“没看错,那人鼻头上有颗大黑痣,额头又高又亮,头发原比别人稀少些,很容易认出来的。我见过他三回,头一次是在德庆城外的河岸边,我驾了新马车与怀安侯一同游玩,正巧看见郭钊带着人迎面走过来,怀安侯怕被认出来,就躲进马车里了,我大着胆子驾车经过他们,这人差点儿没被我撞着呢;第二回是在集市上,我见有个摊子上卖奇花,认得都是海外的粮种,就多问了几句,郭钊正好也认得,就走过来与我说了些话,这人当时就跟在他身后;第三次是在肇庆江边上,郭钊带着他那师兄私自潜逃,正好遇上我也带着虎哥儿逃去广州,便请我到船上坐了一坐,这人当时就侍立在旁。您想,我既然见过他三次,他又有这么明显的特征,方才在姑祖母正院门外,又不是离得很远,我怎会看错呢?”
章寂沉思片刻,肃然道:“兴许是他在郭钊身边待不下去了,才会另投别家做活?”
明鸾却不以为然:“郭钊经过肇庆,是要将他师兄偷运出去的,这本是件秘事,不是心腹,也不会带在身边。况且当时我劝过他们,建文帝是信不过的,与其偷偷摸摸行事,指望建文帝宽宏大量放他们一马,不如想着投奔到别处去?那时候,算得上是个值得投靠的势力的,也就只有燕王了,他们不去投燕王就算了,也不至于继续死守建文帝与冯家这条道走到黑吧?无论是哪一点,如今临国公府已是降了新君的了,郭钊的人跑到世子长子身边做什么?石家上下是不是知道这件事?”
章寂皱紧了眉头,却也理不出个头绪来,最终只能道:“此事可大可小,待我过两日得了空,再去瞧你姑祖母时,把这事儿悄悄儿跟你姑祖父说了。想来他是个疼爱孙子的人,做事也素来小心,必然知道该如何应付。那郭钊虽然也曾是欧阳太傅门下的英才,可惜走错了道儿,犯了大过错,已是信不过的了,离他远些也好。”
明鸾想想,也就答应了。这事儿毕竟是石家的事,况且郭钊虽然不是他们一路的,却也不是什么洪水猛兽,都交给石家人自己定夺好了。
回到南乡侯府,明鸾扶着祖父下车,往府内正院走去,老张赶过来道:“大爷过来了,在上房已经等了小半个时辰。”章寂便有些着恼:“早叫他去临国公府的,等了这半日,我都回来了,他才到!”
待进了正院,文龙闻讯出门来迎,章寂又数落他:“我两个时辰前就打发人去叫你了,你姑祖母病了,家里没个顶事的男丁,我只能带了你三妹妹过府去探望,但遇事总要有人帮着跑腿才好,因此才叫你。如今我都从国公府回来了,你才来家,这是怎么了?难不成我是你祖父,隔了一层,就使唤不得你?!”
文龙慌忙跪下道:“孙儿怎敢如此?今日得了祖父的信,原要赶着去的,只是临出门前,又得杭州那边的家人赶来送信,说是母亲回来了,当时已经要入城,因赶路匆忙,老病犯了,少不得要赶着打扫了房舍,请了大夫过来候着。好容易等接了母亲进府,安顿下来,孙儿才赶来赔罪,还请祖父原谅孙儿。”
章寂与明鸾都吃了一惊,前者忙问:“你母亲不是正在杭州养病?既是病得厉害了,你父亲怎的放她出门?!”
文龙哽咽道:“父亲原是不放的,只因他近日因公到下头卫所巡视,喜姨娘又受了风寒,杭州那边府里未免松懈了些。可巧家下人等嚼舌,叫母亲知道了皇上为沈家姑娘赐婚一事,心里一急,立时便吩咐了人装车备船。因母亲叫的都是到了杭州后才添的新人,多不晓得家中规矩,竟让母亲出了家门。等到喜姨娘发觉,派人去追,已是来不及了。母亲日夜兼程,连日赶路,不到四天就到了京城,才会累得犯病。可她一进门,也顾不上别的,就要妹妹去瞧沈家姑娘,妹妹却去了常家,回来得晚了,没头没脑地就被母亲训了一顿,如今还在哭呢!”
章寂便冷笑道:“她真真是疯了,为个侄女儿,竟把亲骨肉都放一边!也罢,由得她去,你们只命丫头婆子们侍候她衣食,请了外头的大夫为她看诊,别的俱不必理会。她要见谁,你们只当没听见,想传信给谁,也别让一张纸出了侯府的大门!若她要入宫面圣,你们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要拦着!横竖她病得这样,也出不得门,只别让她传话进宫就是了,也别让外头人知道她回来了。倘若皇上听见了风声,就说她病好了些,听说了皇上赐婚的事,赶回来要劝说皇上收回成命,口口声声都拿沈家对皇上的恩典说事。你们兄妹害怕,只能劝她在家养着。皇上听了,必不会怪你们,也不会见她的!”
文龙惊讶极了,有些踌躇:“这……这不是要让皇上生母亲的气么……”
章寂道:“你若不敢,只管让她去见皇上,倘或又劝服皇上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她是在内院静养的人,外头人要骂,也只会骂你们兄妹!你只为自己想想,为你妹妹想想吧!”
文龙当即便闭了嘴,想想也觉得祖父的法子甚是稳妥,便依言回家行事不提。
只是沈氏出人意料地回来了,让章寂气上加气,明鸾安抚了他半日,才觉得好过些,又想起常家回京来了,虽亲戚间少不得有个往来,便让林氏好生休息一晚上,打起精神,次日带着两个孙儿,并礼物若干,去了一次常家,探望开国公夫人胡氏。林氏回来后,说起胡氏态度还算和气,只是略嫌冷淡些,比不得邹氏亲切。章寂便疑心是自己否决了四儿子章启与胡氏娘家侄女的婚事,坚持仍纳林氏为媳,才会惹恼了胡氏,便也有些生气,只觉得那胡氏好不晓事,索性丢开手再不理会。
因这一番小变故,章常两家之间,便只有邹氏与陈氏私下往来,偶尔常家姐妹也送了信给明鸾问候。因明鸾身上有重孝,不好请她们到家里说笑玩耍,每每想起,都觉得可惜,只能与她们书信往来,倒比初见时情谊深厚几分。
明鸾一家平日甚少出门,对外头的事就不大了解,多亏了常端娘与常静娘姐妹俩,时时在信里说些京中趣闻,才让她不至于成了奥特曼。尤其常静娘,名不副实,其实是个促狭爱打趣人的性子,看过宫中那场好戏,便喜欢打听沈昭容的后续传闻来。
原来那日沈昭容被人押回了家中,出宫时有不少人都瞧见她的狼狈样,加上亲眼目睹她丑态的诸位夫人小姐们回到家里也没替她瞒着,她在京城的名声是越发响亮了。后来沈儒平受召进宫见驾,也不知皇上与他说了些什么,回来他就骂了女儿一顿,又亲自上临国公府去赔礼,只怕临国公生气,会反悔退婚。
临国公心中怕事,是绝不敢退婚的,况且又为妻子的病着急,打算尽快让大孙子完婚。沈儒平一听正中下怀,千恩万谢地走了,回到家便数落女儿:“瞧瞧,石家人真真是信人!说了要娶你,就不顾外头什么传闻,仍旧娶你,这样守信的君子之家,你将来嫁进去也不怕会受了委屈。你还有什么不足?皇上都说了不会纳你了,你就死了心吧!好生绣嫁妆,等过了正月,就要办婚事了!”
沈昭容正伤心着,闻言如遭雷击:“怎的这样快?!那等人家要给嫡长孙完婚,少不得要准备上三五月的。他过了正月就要迎娶,想必不是认真的,又或者是他家国公夫人病重,想要冲喜。古往今来,冲喜进门的媳妇一定会叫人瞧不起,我便是嫁进去了,也没有说话的资格。若不然,就是他家觉得那嫡长孙无用了,等着早早给他娶了妻,便打发他出去另立门户。若果真是这样,这门婚事也没什么趣,还不如不结呢!”
“放屁!”沈儒平在乡下住得久了,用辞也粗俗起来,“这是皇上为你定的亲事,你想不结就不结?少做春秋大梦了!冲喜又如何?总归给你个嫡长孙媳的名份就是了!便是石家不喜嫡长孙,也不会赶他出门!如今他是要娶你的人,将来便是皇上的亲表妹夫,光是凭这个,石家就能捧着他做凤凰,再无人敢对你们不敬的!我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趁早给我死了心!如今皇上不要你,若连这门亲事都丢了,我也不再认你这个女儿了!”
他发了狠话,沈昭容便放声大哭,哭得他心烦了,越发没了耐性:“你还有脸哭?若不是你在宫里得罪了章家那小夜叉,我又怎会名声败坏?如今我到外头去,读书人都笑话我是个贼,连与我说句话都嫌恶不已。这还不是你害的?!我本托了媒人寻门好亲事,早日续弦,给你生个嫡出的弟弟,好续上咱们家的香火,你日后嫁了人,也有娘家人可依,不想你闹了这一出,京中有点体面的人家都不愿搭理我了。若我娶不了妻,生不了儿子,那都是你这不孝女之过!”说罢甩袖而去。
沈昭容伏在桌上大哭,心里酸楚。她看惯了父亲的脸色,怎瞧不出来?这回父亲是真的厌了她了。往日只因父亲还对她有几分指望,盼着她能入宫为后为妃,或是嫁入高门大户,能给他撑腰。如今皇上已经发了话,绝了她入宫的心思,石家又只是为了冲喜才要娶她进门,她便是做了石家媳妇,也要叫人瞧不起。她对他还有什么用处?他如今一门心思要续弦生子,哪里还顾得了她这个亲闺女?可怜她多年孝顺,都是白费了心思。
最可怕的是,若父亲果真不认自己,自己失了这沈家女的名头,在这世上还有什么依仗?
就在沈昭容伤心之际,沈氏一族的两个子弟,奉了族长之命,带着一封要紧的信函,刚刚走进了京城的大门。
第七十四章 出族
所谓屋漏偏逢连夜雨,说得就是沈家父女这种处境。
沈昭容入宫面圣失仪,不但被皇上当面拒绝,还狼狈地被押送出宫,失了体面,满京城的人都在看她笑话。沈儒平又因为被明鸾揭穿曾在流放时因偷盗之罪失了正军身份,才被打致伤残,那所谓蒙冤流放被奸人陷害得很惨的君子形象就立不起来了,彻底遭了清流文人的鄙夷,总算临国公府看在皇上面上,不曾退了婚事,他才勉强好过些。
然而,没两天,老家沈氏族中就有两个子弟前来,把族长的书信带给了他,说从此就把他父女二人革出宗族了,他以后不许再自称是书香沈氏之子。
更要紧的是,族长并不是将他这一支全都革出族去,毕竟首告的李云翘也是他亲妹子的骨肉,总不能落了自家亲娘的脸面,因此革的就只是沈儒平与沈昭容二人,其余人等,上到沈翰林、悼仁太子妃沈约,下到李沈氏以及沈儒平之子沈君安,全都因为没有“过错”,又已亡故,平平安安不曾受这池鱼之灾,仍旧在沈氏族谱里头。
沈氏族长虽耿介,却也不是傻子,若将沈儒平之父所出这一支尽数革了出去,可不直接得罪了皇帝?如今只将那败坏合族名声的不肖子孙踢走,这给沈氏一族带来荣耀的人,横竖已经死尽了,也就不必跟死人为难。又因为沈儒平留下的嫡子沈君安,死时已经有十多岁,名字早记在族谱上了,若是还活着,如今也是可以娶妻生子的年纪,因此族长便与众族老们商议了,过继了族中一个两岁小儿到沈君安名下,算作他的嗣子,为沈翰林这一支继后香灯。
这样一来,沈儒平不但和女儿一起被赶出了家族,族中那点该他继承的族田,也都给了嗣孙,还有当日沈家被查抄的家财,也要交到嗣孙手上。那两个沈家子弟到京中来,还未上沈儒平家门,便先找了门路上书礼部,已经抢先一步知会各方,因皇帝不曾有旨意下来为沈儒平父女说话,因此礼部没两天就来人,要将沈家父女前不久才领回去的财产查点清楚,改交给那两名沈家子弟,让他们带回族中去,等嗣子长大了,再交到他手上。
沈儒平仿佛晴天里被雷劈了一般,无法置信那两个堂侄带来的消息,只说他们是哄骗自己的,恨不得撕了族长的信去。
那两个沈家子弟却不是好惹的,他们早知道沈儒平是今上的亲舅,因此进京后,先在那些酒馆茶楼处盘桓了两日,把沈儒平父女如今的处境打听清楚了,知道他们名声正难听,便拿了这事儿说话:“叔叔只别光顾着骂我们,也该想想自己是个什么情形?我们沈氏一族,百年来书香传家,向来是有规矩的,不许子弟有盗窃、伤人等罪行,可叔叔先是犯了偷盗之罪,后来又有纵妻杀人并协助埋尸的罪过,不提别的,这就够得上出族的了。只是老家离京城远,消息并不灵通,我们在家通不晓得,只知道换了皇上,又恰好是咱们家女儿出的骨肉,合家都欢喜不已。又有亲戚故交或是行商往来,从他们那里听说些京中新闻,方才知道了叔叔这几年做的好事。别说是族长了,便是我们,在外头听人说您是我们的叔叔,脸上也臊得慌!有一二子弟已进了学的,在府学里有先生问起,我们族中可有规矩没有?怎的养出来的子弟还能做出那等不知廉耻的事?!家里有待嫁的姐妹们,原正说着亲的,都被打了回来,都在家里哭呢!还好有族长主持大局,说这样的事不能再容忍下去了,若是仍旧认你们是沈家子弟,只怕连皇上与先太子妃娘娘的名声都要受了连累!皇上蒙难,沈氏族人未能援手,已经惭愧不已,又怎能再因自己无能,就让皇上清名蒙污呢?!”
沈儒平气得浑身发抖,半天说不出话来。沈昭容在里间听了半日,也暗暗掉泪,又听得那两名堂兄告辞:“一会儿还要往安国侯府看姑母与表弟、表妹去呢,明儿还要往武陵伯府走一趟,好歹都是姻亲。别的亲友府中,也要知会一声的,就不再打搅了。”沈昭容心下一急,忙从屏风后走出来:“两位哥哥且住一住脚,听我说句话。”
两名沈家子弟回头看一看,见是个少女,看打扮想必是沈昭容,其中一人面上便立时露出了鄙夷之色,另一人倒是仍旧满脸堆笑:“真有事要忙,改日得了空再来吧。”便拉了他兄弟要走。
“哥哥们且慢!”沈昭容忙不迭开口,“哥哥们难得上京一回,正巧妹妹下月就要出嫁,嫁的是临国公府的嫡长孙,家里人口少,正需几位亲友充场面。两位哥哥不如吃了喜酒再走?”
那面露鄙夷的人顿时愕然,另一人也掩不住惊诧之色,这未出阁的大姑娘家对亲友说起这种话的还真是少见,看她这个大方劲儿,真不愧是传闻中不知羞耻敢给自己谋了几个女婿的姑娘,便只是笑笑:“这喜酒就算了吧,我们只是奉命来传信的,等信都传完了,自然就要回去了。况且你们父女既已出族,我们礼数上叫一声叔叔和妹妹,其实已不是一家子,又何必再上门吃喜酒呢?那国公府的高门,咱们沈家清贫学子,也高攀不上。”说完真个走了。
沈昭容急切地追上去,却叫都叫不住,回到屋中,一脸沮丧。沈儒平不耐烦地道:“两个毛头小子,便是充了场面,也没有份量,你理他们做什么?”沈昭容不由得跺脚:“父亲!他们是来了咱们家送信,再去知会亲友家的!他们这一去,消息可就瞒不住了,到时候皇上会怎么说?临国公府又会怎么说?!”
沈儒平一愣,渐渐醒过神来。没错,他们父女二人被出族,不但不再是沈家子孙,也不是沈翰林的子孙了,跟已故悼仁太子妃,也就没了亲姐弟、亲姑侄的情份,那皇上还理会他们么?便是皇上念在往日情份上,对他们照拂一二,可不再是皇上母族亲人的他们,又凭什么在京中立足?!而临国公府这回还会承认这门亲事么?!
沈儒平顿时一蹦三尺高,赶紧赶慢地追出门去,却哪里还有那两名沈家子弟的身影?想到他们这一去,不过一晚上,京城上下就都知道他出族的消息了,他便不由得腿一软,瘫倒在地。
沈儒平父女二人被家族除名的消息,没两日已传到全京皆知了,众人联想起前几天的传言,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议论间,倒把沈氏一族看得比往日高些,觉得这百年书香之族,果然是有些道理的,并非人人都象沈儒平父女一般,行事透着下作。
宫里也听说了风声,皇帝还特地命人传了那两名沈家子弟入宫晋见。虽然他们还是头一回见驾,不曾见过大世面,但毕竟也是书香人家教养出来的,礼数周全,又因想着皇帝也是他们沈家的外孙,因此并不十分惧怕。皇帝见了,听说族长是担心沈儒平父女所为会污了自家亲外祖与生母的名声,又添了几分好感,问了些族中近况,赏赐了些东西,也就命他们退下了。回头他特地派了身边的内侍往沈家宅子去了一趟,安抚沈儒平父女,说即使不再有甥舅名份了,多年的情谊还在,若他们有难处,他自会照应一番的,又命他们只管安心操办婚事,以后只管安份度日就是。
连皇帝都这么说了,沈儒平是砌底绝望了,禁不住打击,就病倒了。病中,他只记恨女儿,若不是女儿早年间守不住寂寞,在皇帝生死未明之前就另行攀亲,被皇帝知道后,又贪图那后位的荣耀,一再惹事,也不会被皇帝厌弃至此,况且,若不是女儿在宫里没头没脑地惹上了章家的三丫头,自己早年做过的事也不会暴露出来,又怎会落得今日的下场?
他还不知道自己被出族,是李云翘去了他老家告状所致,只当真是因为自己名声败坏,影响了族中子弟的前程,才会引得族长发作他的。因此他虽怨族人无情,怨章家暴露了自己的阴私,却更恨女儿。
沈氏族人拿走了沈翰林夫妻当年的财产,皇帝虽然赏赐了不少财物,但时间一长,已经花用了不少,新赐下来的又多是实物,换不了银子,兼而沈昭容与临国公府嫡长孙的婚礼定了二月初,嫁妆之类的也要赶紧准备了,沈家父女不免手紧。
沈儒平记恨女儿,想着自己日后只怕也娶不到象样的继室,可能要往低些的门户去寻了,是否能得一份丰厚的陪嫁还未可知,若继室生不出儿子,他这辈子靠谁养老去?那嗣孙既由族人养大,也断不会亲近他的,他只能多为自己着想,对女儿的嫁妆就不上心起来,准备的多是些不中用的物件,首饰也多是鎏金鎏银的。便是沈昭容对这门亲事十二分不乐意,看着那些嫁妆,也觉得心凉。
沈昭容眼见自己的亲事是不能改了,虽然不甘心,但也只能多为日后谋划,见父亲不能依靠,只得将主意打到沈氏头上。她听到风声,知道沈氏回京了,便日日带着丫头坐了车去安国侯府后门求见。可惜,上一回她收买了人传信进去,叫安国侯府里的主人知道了,那下人被打了一顿,合家撵了出去,大冷天的,连个营生都找不着,过得好不困苦。别的下人见了这个教训,怎么还敢再犯?没一个人肯收了她的银子替她传话的。她只能死守在后门处守株待兔。
她天天坐着马车守在人家后门,只顾着为自己的事着急,也不知道自己有多显眼,不过大半日,府里袁氏就听说了,冷笑道:“这位姑娘真是学不乖,只会来求她姑妈。她姑妈若是个中用的,又怎会有今日?”
她身边侍候的丫头便劝她:“二夫人何不叫人探探她的口风,看她是来做什么的?侯爷与大爷、大姑娘对夫人都已经不耐烦了,若再惹出点事来,她这夫人也不必做了。奴婢那日寻了正院里的人打听,都说夫人这病不能好呢,前儿夜里还吐了血,如今只是养着罢了。若是再受了气,只怕死得还快些。”
袁氏瞪她一眼道:“越发胡说了,也不怕叫大姑娘听见?”细细一想,又觉得有些道理,仍旧让沈昭容在后门等,迟早会走漏了风声叫沈氏知道,还不如趁早将事情掌握在自己手中,若有个意外,也能早作防范,于是便叫了个亲信婆子来,命她装成是沈氏的心腹,去探一探沈昭容的口风。
那婆子便到了后门处,假说沈昭容连日在后门处停留,叫沈氏身边的心腹听说了,传到沈氏耳朵里,沈氏因病重,在府中说话也不管用,只有打发她来问是怎么了。那婆子本是袁氏从娘家带来的,沈昭容并未见过,她又自认是沈氏在杭州时收的心腹,沈昭容心急之下,不曾起疑,就把自己的窘境都一一说了,求沈氏伸手助她一助,好歹让她保住自己的脸面。
婆子回头把话一一转告了袁氏,袁氏一手摸着自己的肚子,笑道:“她原来还有脸面?我还道是为了什么呢,原来是几两银子的事。”想了想,又命丫头们想个法子,悄悄儿瞒过旁人,把消息透给沈氏就完了。
沈氏病得昏昏沉沉的,听说娘家侄女儿已经认了命,不再盼着入宫,只想嫁进临国公府做嫡长媳,日后夫婿袭了那国公之位,她就是国公夫人,体面也不小了,如今皇上已是铁了心,她再强求也无用,倒不如接受这现成的富贵。沈氏闻言只觉得伤感不已,又想起前两日儿子告诉她沈氏族中的决定,知道亲弟与侄女如今不比以往,没了家族倚仗,即便进了宫,也坐不上高位,既然临国公府仍旧愿意娶侄女为嫡长孙媳,还有什么可求的呢?
沈氏从此便将往日争荣夸耀的心思都减了几分,命翠园取了自己的体己,凑足了两匣子金珠首饰,另有八百两银子,再让翠园带了东西,随那报信的婆子一道,去找那暂时在婆子家歇脚的“沈昭容主仆”。
这些首饰转手就落到了袁氏手中,袁氏点了点,不由感叹:“夫人回京后一直病着,能有多少体己?这些除了皇上赐还的旧日陪嫁,就都是皇上赏的了,只怕已经动了夫人的老底,却是给出了族的侄女儿,不是给亲骨肉的。”想了想,便叫了文龙、元凤过来,把事情经过说给他们听,又让他们看这些财物。
文龙元凤都忍不住伤心,文龙道:“母亲如今对我们视若仇敌,哪里还当我们是她的儿女?我们也不贪母亲这些东西,既然母亲要给沈家姑娘,二娘就拿给她吧!”
元凤低头抹泪:“母亲病着,看大夫吃药,都不舍得动用私房,只叫我贴补,但凡我给得慢一些,她就要骂。可积攒下来的东西,却都给了沈家姑娘,她这是怎么了?我们日日在床前侍奉汤药,并不敢有不孝不敬之处,只因不肯听她的话随她胡闹,就落得这样的结局么?”她从匣子里拿起一根簪子:“这个是祖母的陪嫁,当日给了母亲,母亲说好了要给我的,如今却……”
袁氏忙道:“既如此,章家的东西不能落到外人手中,你们挑一挑,若还有就拿出来,另换别的。再有,当中御赐之物也是不能送人的,你们再拿旁的换上。等清点完了,再送到后门去,告诉那沈姑娘,这已是全部了。想来沈姑娘知道夫人内囊已尽,日后也不会再上门来。”
文龙元凤应了,清点一回,果真挑出四成不适宜的首饰,另拿些没有印记的金银粗物换上了,另添了四色鲜艳衣料,连着银子一道,仍旧由翠园与袁氏身边的婆子送出后门去。沈昭容得了东西,欢喜不已,又听翠园抱怨说,沈氏几乎所有私房都在这里了,她待侄女一片心,侄女日后可别忘了她的情份才是。沈昭容笑着应下了,说了几句好话,便命车夫起身回家。
回家路上,她一件一件地看匣子里的东西,发现有许多都是做工粗糙之物,绝非侯府夫人会戴的东西,份量虽足,却上不得台面,心里便不由得暗叹:姑母这里果真是内囊已尽了,看安国侯府里的情形,姑母连见自己一面都不能,显然也是说不上什么话的,她病得又重,无法进宫面圣,看来日后自己也不能再指望姑母,还要靠自己才是。
想到这里,沈昭容便合上匣子,拿随来的包袱皮包好了,到了家,就嘱咐丫头和车夫不许多嘴向父亲告状,然后亲自将珠宝匣子抱在怀中,又命丫头拿了银子包裹,低头避了父亲的耳目,匆匆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