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告状
送走了李云翘,明鸾耷拉着一张脸回到了正院里。
陈氏刚送了消暑汤来给章寂,见她这副模样,忙问:“怎么了?可是李大姑娘说话太不客气?”心里却有些疑惑,方才她担心女儿会吃亏,就派了人悄悄靠近小hua厅去打探女儿与李云翘相处的情形,据回报说两人相谈甚欢,应该没起口角才对呀?
明鸾却愁眉苦脸地说:“怎么会?她如今无依无靠的,哪里还有跟我不客气的资本?”
“那你怎么一脸沮丧?”
明鸾可怜兮兮地看向祖父章寂:“方才听李云翘说了她这几年的经历,怪可怜的......她父母也真狠得下心,竟然这样对她这个亲生女儿。”接着就把李云翘的经历简单说了一下。
陈氏听得唏嘘不已,连原本满脸不高兴的玉翟也觉得心酸:“没想到她居然这么惨,以前只是听别人说个大概,却不知道她原来这般苦命。罢了,虽然小时候她有些可恶,但看在她现在这么惨的份上,我还是不怪她了。”又对明鸾道:“怪不得你这副模样,换了是我,听到她说这些,也要难受的。”
明鸾却摇摇头:“我觉得沮丧,虽然有一半是因为听了这些话而难过,但不完全是因为她。
玉翟不解:“这话怎么说?难不成还有别的缘故?”
明鸾继续可怜巴巴地看着章寂,章寂挑了挑眉,有几分明了:“说吧,可是你觉得她可怜,就答应了她什么?”
明鸾绞着手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她问了我她母亲哥哥在德庆是怎么死的,我想着祖父说过可以告诉她,所以就把知道的事都跟她说了。”
章寂不动声色:“就这样?还有么?”
明鸾低头小声道:“她求我们家帮忙,把她回京城的消息透露给皇上,探一下皇上的口风,看皇上是不是对她有怨能不能容下她……”
章寂眉头一皱,倒没说什么,陈氏则叹了口气:“可怜她处境尴尬,原本不是她的错她还吃够了苦头,却还要顾虑这许多......”玉翟却跳了起来:“三妹妹,你糊涂了?!这种事怎么能答应呢?!咱们也不是想见皇上就能见到皇上的,再说,万一皇上恨她,咱们这一出手,不就撞在刀口上了么?!”
明鸾忙安抚她道:“二姐姐,你别生气。这事儿我也想过我当然不会让咱们家里的人去做这事儿咱们家是臣子而李云翘跟皇上的恩怨,说白了就是亲戚间的纠纷,这种事臣子怎么好掺一脚?自然是私下托人去打探了。”
玉翟这才反应过来:“你又打算支使人家怀安侯了?可别说我没提醒你,怀安侯对你很不错了,你可别因为一点小事就害了他。万一皇上对李家怒气难消,迁怒到他身上去怎么办?”
明鸾摆摆手:“他隔几天就要进宫去陪皇上说话的,就当聊家常似的,拿李家的事探探口风也没什么困难,只要皇上觉得李云翘的境遇可怜,不因为她家人长辈做的坏事而迁怒她再把她到了京城的事说出来,后面就好办了。如果说皇上很生李云翘的气,不肯原谅她,那怀安侯也不过是聊起了过去的话题而已,说什么迁怒?”
章寂在旁听着,露出了一丝微笑:“这话倒也不错。三丫头,你如今大了,果然进益许多,不象以前那么莽撞。”
明鸾腆着脸笑说:“跟在您身边这么久,耳濡目染的,要是一点长进都没有,也太丢您的脸了不是?”
玉翟看不得她这副得意的模样,拧了她脸蛋一下:“你这丫头,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法子,有什么可得意的?”明鸾忙笑着躲开。
陈氏见她们姐妹打闹,无奈地将她们分开,又问明鸾:“你方才沮丧,就是因为这种小事儿?这有什么好沮丧的?”
明鸾站住脚,露出一个苦笑:“哪儿是为了这个呀?我是为自己这么容易就被李云翘打动而沮丧。明明祖父吩咐过,除了把她母亲兄长的死因告诉她以外,什么事也别插手,结果我叫她三言两语就感动得什么都答应下来了。如果不是我认识怀安侯,事情可没这么容易解决。回想起来,她虽然说得可怜,好象处境有多艰难什么的,可后来她也露了。风,显然是很有把握皇上不会怪罪她,只不过是因为她不想惊动李家,才求到我们面前罢了。我自问不是个笨蛋,居然这么轻易就中了她的计,叫我如何不沮丧……”
“你才送走了她,就醒悟过来了,可见不是个笨蛋,换了别人,兴许做了人家的棋子,还一辈子都没发觉呢。”从明鸾处听说了事情的原委之后,朱翰之言笑晏晏地安慰她。
但明鸾心头的挫败感没因此减轻多少:“话不是这么说的,她只比我大两岁,就能给我设这样的圈套,说不定是看到我、听了我说话之后,才临时想出来的。这种事叫我怎么轻松接受?”关键是,对方是个真正的十五岁少女,而她两辈子加起来都快三张了呀!居然还玩不过人家,真是......
朱翰之摆摆手:“依我看,她自打被她父亲嫁给人做了小妾,就一直陷在妻妾争风的处境中,即便原本是个心地纯善的,也要增添无数心计。你哪里经历过这种风雨?跟她有什么好比的?她能骗倒你,是囡为你心地好,又没觉得她的请求会伤及自身的缘故。若是她的请求真的会损及章家人,你只怕立时就要回绝了吧?”
明鸾回忆了一下,果然记起李云翘听到她答应的话后,眼中露出了惊喜之色,大概对方也没料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吧?甚至还露出了两分怀疑之色。她道:“算了,再耿耿于怀也没什么意思。无论如何,这件事做成了,也不是坏事。李云翘苦命了几年,能让她今后生活得轻松些,也算是一件功德。”
朱翰之笑道:“喂喂,怎么就成了你的功德?难道帮她忙去做事的不是我么?”
明鸾睨他:“那就算你的功德好了。如此大恩,你是不是也要到人家面前显摆一下?她虽然已经嫁为人妇,但年纪只比我大两岁比你还小两岁,长得也很漂亮呢朱翰之咳了两声,有些讪讪地:“我又不是没见过她,怎会不知道她长什么模样?只怕我一见她.就觉得恶心呢,你就别疑神疑鬼的了。”又讨好地说:“再说,我的功德,跟你的功德是一样的,咱俩还分什么彼此呀?”
明鸾瞪他一眼,心里倒有些高兴,也没推开他。倒是坐在游廊拐角处的玉翟受不了,忍不住扬声道:“光天化日的.你们也给我收敛些!回头我还要给祖父和三婶交差呢!”
明鸾回头看了看她.有些扫兴地坐开了些.瞅着朱翰之说:“听见了?还不给我规矩点?”
朱翰之扼腕不已:“她还有几个月孝满?早点嫁出去,也省得老是坏我的好事!”
明鸾啐他一口,忍不住弯腰笑了。
朱翰之没两天就进宫去了,正象明鸾所设想的那样,他只是在聊起往事时“无意”中提到了诸暨伯府李家,谈到他家里还剩下的活口,就轻而易举地试探到了皇帝的〖真〗实想法。
皇帝朱文至并没有怪罪李云翘的意思。他与李云翘是表兄妹,自小也是常见的.本来交情还可以,在东莞时,他与沈、李二女同时定下了婚约.相处时,也曾生出过几分温情脉脉。后来小姨父李城毁约,将女儿嫁给了武官做小妾,他还为此伤心震惊过,只是接下来李家一再出手,意欲将他与沈家人逼至绝境,他也就没再想起她了,直至回到京城后,与弟弟朱翰之再遇,才从他口中听说了沈李两家的人伦悲剧。
他没想过李云翘还活着,以为她早就被大妇折磨死了,又不知她夫家乡籍何处,连尸骨都未必能找回来,因此当听说她活着回到了京城,还改嫁给一个富商做填房,他就忍不住激动起来:“果真还活着?那就好,那就好!细细想来,当年却是我害了她。若非因我之故,沈李两家都不会被流放,她也会安安稳稳在京城做她的千金小姐,寻个门当户对的亲事,嫁人生子,不会被家人糟蹋到那个地步......”
朱翰之早知道这个哥哥是圣父,却不知道他厚道到这个地步,口气就有些迟疑:“皇兄,你没糊涂吧?李家会被流放,是因为皇爷爷生气他家人赶走了你,这是他们罪有应得。李云翘会嫁人为妾,也是她父亲的决定,与你有什么相干?”
朱文至叹了口气:“话虽如此,但我当年埋怨李家时,心里也是明白的。那事儿其实并非小姨母所愿,她在兄弟姐妹间本就是个软糯性子,比不得母亲与大姨母强势,又不如舅舅机灵,她公婆丈夫又都是性情霸道的人。她高攀了李家,本就底气不足,行事自然处处束手束脚,瞻前顾后。有些事,李城母子俩做了决定,就不会再问她的意思,她再不乐意,也会顺从。”
朱翰之不以为然地道:“她带着儿子跑到德庆去投亲,还能威胁沈家人,威胁得人家起了杀心,算是哪门子的软糯性子?”
朱文至摆摆手:“人都死了,如今再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放心,我还分得清孰是孰非。我也不是受气包,差点儿丢了性命,还要当人是长辈一般敬着。只是李云翘确实没有恶行,境遇也委实可怜。若她想要摆脱如今的夫家,我也愿意帮她,既然她没这个想法,你就替我捎个话,让她安心把父母兄长的灵柩送回家乡去安葬吧。李氏一族的事务,如今是武陵伯领着,我会知会他老人家的。”
朱翰之应了,眨眨眼,又有些不怀好意地问:“皇上,你这是认下李云翘这个表妹了吧?也不会再怪罪她。那沈家那边该怎么办?你要知道,李云翘跟章家一样是苦主,跟沈家可是有杀母杀兄大仇的啊!”
朱文至一愣,旋即发起愁来。
李云翘上门时,曾经留下了目前的住址,明鸾从朱翰之那里得了信,便把好消息通知了她,没两日,胡四海也带着一份旨意、一份还算丰厚的赏赐礼找到了她,紧接着,武陵伯府也派了人来看望他夫妻二人了。虽然武陵伯对她这门婚事十分不满意,但也没有追究的意思。李云翘从此算是见了光。
她特地备了一份厚礼送到南乡侯府来。这一回,因皇上已经有过明示,陈氏也就抛开了顾忌,以长辈的身份与她相见。她那富商丈夫也跟着来了,老张在前厅里招呼着,章家的男主人们倒是没露面。那富商也不在意,反而与老张聊得兴起,一脸的与有荣焉。
送走了这对老夫少妻,陈氏回头一清点,发现那份礼物实在是厚得不行,她不得不去找公爹请示:“百年的人参、雪莲,还有许多上等药材,都是拿银子都买不到的好东西,倒也罢了;另外还有许多金珠首饰,全都价值不菲;还有精工织就的蜀锦、名家所出的绣品,以及十来幅字画,最新的一幅都是出自南宋名家之后。这份礼物实在是太厚了!我们家贸然收下,只怕有些不妥。”
章寂听了,只是挑了挑眉,却并不以为意:“三丫头不是说,李家丫头曾说过她如今的夫家十分富有么?这点东西虽厚,也未必有什么不妥。咱们家虽只是帮着牵线搭桥,却为他们换回了锦绣前程,便是拿他全副身家换,也没什么不值得的。你只管安心把东西收下,珠宝衣料绣品之类的就留着给两个丫头做嫁妆。书画什么的,我们家也没几个爱的,你自己收起来吧。”
陈氏一脸惊讶,但还是照着公爹的吩咐去做了。
李云翘送完这份礼,就再没登过章家的门。明鸾一家也不觉得有什么,直到几日后,听到外头有传言,说一个姓柳的后生手持沈家小姐亲笔写就的婚书,还有沈家给的信物,告上了应天府衙,指责沈家背信弃义,毁婚另谋高门,还骗走了他的家财若干,要求沈家还他一个公道。
章家听说这个消息时,第一反应就是柳到了京城,但奇怪的事,送他去应天府衙告状,并且助他奔走打点的人,居然是李云翘的富商夫婿。(未完待续
第四十六章 来客
“真的是他?您没认错人?”明鸾不敢置信地再三追问老张。老张苦笑道:“三姑娘,老奴跟那人面对面说了半日的话,怎会认错?当时瞧见是他,老奴自个儿也以为是看花了眼呢!”
明鸾眨了眨眼,回头望章寂:“祖父,莫非……柳玦上官府告沈家毁婚一事,是李云翘在背后指使的?”想想这个可能性还是很大的,李云翘夫妻曾经派人去东莞与德庆领回了家人的遗体,也许就是在路上遇见了柳玦。不过以柳玦对沈昭容的痴心,又怎会闹到告官这一步?
玉翟则焦急地跺跺脚:“这人从前就不聪明,被沈昭容哄几句,就为她做牛做马,如今改被李云翘哄,居然也会信,越发蠢了!他这一告官,固然可以恶心沈家,但这背后可是关系到皇上的脸面呢!谁会接他的状子?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小人物,也敢跑应天府去撒野,就不怕连累家人么?!”
明鸾忙安抚她:“二姐姐,你先别急,事情未必会到这个地步。一来沈昭容曾与柳玦有婚约一事,皇上早就知道,而从沈昭容回京后的所作所为来看,毁约是肯定的了,皇上既然知道柳玦是苦主,又怎会为难他呢?二来,京城里也不是人人都愿意给沈昭容脸面的,就算是皇上,先前不也被沈昭容颠倒黑白算计过吗?心里指不定还乐意看到她被人揭皮呢。这事儿又是李云翘在背地里指使。皇上也好,李家也好,就算要顾虑自己个儿的脸面,也未必会帮沈昭容。”
章寂沉吟道:“如今我们知道的太少了,先弄清楚柳玦为何告状再说。若沈昭容确实不但毁约,还骗走了他的家财,那就是沈家不厚道。我们章家与柳家交好多年,在德庆是承蒙柳同知多番照应,便是看在这份情谊上,也不能看着他的侄儿受人欺负!但如果柳玦告状,是糊里糊涂地被李云翘利用了,本意并非如此,那我们家也不能袖手旁观,眼睁睁地看着他叫人算计了去!”
明鸾等人齐声应了。玉翟暗暗松了口气。
章启没见过柳家人,但也听说过柳同知对自家亲人的照应,忙道:“儿子去应天府打听打听好了,总要见一见那柳家侄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问清楚。”
章寂却道:“过几日等你二哥回来,你就要返回辽东去了。难得还有闲功夫,多陪陪你媳妇儿子是正经。外头的事,自有管家们料理,哪里用得着你去跑腿?”
章启笑道:“儿子陪了妻儿这许久,总不能不为父亲、为家里尽一点力。况且咱们家在京城久不露面,大哥先时又受了些非议,难免有人生了势利眼,不把咱们当一回事,儿子身上有这身官服在,应天府的官儿见了也要礼让三分,省得他们狗眼看人低。”
章寂想想也是,便嘱咐他:“叫老张给你挑两个伶俐能干的管事跟着,有事只管差他们去办,别累着你自己。等事情忙完了,就早些回来。”
章启闻言失笑:“父亲,您多虑了。儿子生龙活虎得很,哪里就累着了?”
章启走后,明鸾问章寂:“祖父,咱们要不要给柳家送个信?还不知道柳玦上京的事,柳大人知不知道呢。”
章寂皱眉道:“多半是不知道的,哪怕知道他要上京,也不会知道他要来做什么。柳玦是个糊涂人,柳信文可不是!若他知道实情,哪怕是把这个侄儿的腿打断,也不会放人出门!”说到这里,他也有些不安:“等你四叔打听完消息回来,我就亲笔写一封信,打发人往广州送去。这事儿无论好歹,总要向柳信文知会一声,叫他有个准备。”
明鸾连连点头应是,不过又有些犯愁。广州与南京相距三千里,这封信送出去,起码要十几天才能到柳大人手中,十几天的时间,足够发生很多事了。
幸运的是,不等章寂的书信送出,奉旨从广州返京述职并与家人团聚的章放就到了,他还带来了一位出人意料的客人——柳璋。
大半年不见,柳璋个子长高了些许,看上去更加挺拔了。与分别时的青涩少年不同,这段时间里他已经有了青年的英气,说话行事都成熟了许多。章寂看着自己欣赏的晚辈恭恭敬敬地向自己行礼,脸上露出了温和慈爱的微笑。章放见了,抿嘴微微一笑,神色似乎十分满意。
至于明鸾等一众女眷,由于今非昔比,早已被陈氏赶到了里间,只能侧耳倾听男人们在外间的对话。玉翟揪着袖子坐在榻边,坐立不安,既想要象明鸾似的,巴到帐幔边上去偷听,又觉得这样太不矜持,太没有大家闺秀的端庄范儿,要是被人(某个特定的人)发现了,那就什么脸都丢尽了,于是便努力端坐着不动。可她听着外间传来模模糊糊的对话声,其中柳璋的声音是那么的明显,她一听就认出来了,偏偏他的声音又不够大,叫她听不清楚他说的都是些什么,她又忍不住心痒痒。
相对于玉翟受的煎熬,明鸾就自在多了。她本来还想待在祖父、二伯父身边旁听的——她以前也是这么着,没人挑刺儿——可陈氏死活拉她离开,她也只能顾虑着母亲的心情,改为在里间偷听。可惜陈氏对她这种行径实在是又气又叹,深深怀疑自己对女儿的教育是不是太失败了?只能一再劝说。
明鸾不耐烦听她在耳边啰嗦,便道:“母亲,你在对我的礼仪要求上是不是有些矫枉过正了?柳家对咱们家那么大的恩情,现在他家可能有麻烦,你不让我知道就算了,还有心情挑我的规矩?”说得陈氏心中生愧,立时退开去,不再骚扰女儿。
明鸾这才得了耳根清净,重新听起外间的对话。可惜,方才那点意外小插曲,让她漏听了一段,她只来得及听见柳璋在那里说:“……大哥闹着不肯回乡去,一再写信求伯母改变心意,因我父母再三劝他,他甚至将到广州城后得的一点私财卷了,逃回德庆去见沈姑娘,听说还在德庆城里买了个小宅子,预备长居于此。后来听说皇上登基了,伯母从老家捎信过来,说答应了婚事,让大哥赶紧与沈姑娘完婚,然后一起回乡祭祖,祭过祖后,再返回京城不迟。父亲心里觉得难堪,又担心沈家身份不同,会生出毁约的念头,以大哥的痴心,只怕受不住打击,就让我带着家人去德庆接大哥。谁知去了,才知道沈家人已经离开了,大哥整个人浑浑噩噩的,蓬头垢面,一个人在街头呆坐,竟是落得无家可归的下场!”
章寂有些吃惊:“怎会这样?”章放在旁道:“是叫那沈家女儿给害了!”听得章寂与里间的明鸾都觉得讶然。
柳璋解释道:“我带了大哥回驿站里梳洗休息,又找了人打听,才知道京城有人来接沈家人,不知跟知州大人说了些什么,那沈儒平就被放了出来,连沈姑娘一同坐上了离开的船只。他们临走前,我大哥还高高兴兴地跟人说要跟着未婚妻一家去京城享福,并且把房子和身上所有值钱的物件都卖了,说是留着做路上的花费,让生病的岳父过得舒服些,最后还写了一封信,托熟人捎给我们一家子,告知他的下落。可他万万没想到,他前脚将房子卖出去,将银子交给沈姑娘收好,后脚就有人告诉他,沈家父女已经随京城来人离开了德庆,原来京城来人定下的船是当天的,可沈姑娘却告诉他船要第二天午后才出发。他身上一文不名,又没有住的地方,加上受了打击,整个人都呆呆的,谁跟他说话,都没半点回应,就象是傻了似的。如此在街头流落三四日,才等到了我们。”他说得眼圈都红了,“我这哥哥素来是个憨人,未必配得上那皇亲国戚家的姑娘,可沈家想毁婚便罢了,我们柳家也不会厚着脸皮去高攀,他们何必做得这样绝?害得我哥哥人财两失,若不是我正好带了家人赶到,他若有个好歹,那沈姑娘就不怕遭报应么?!”
明鸾在里间听得义愤填膺,只觉得沈昭容从前只是拿腔拿调、装模作样的讨人厌,如今连心都完全黑了!柳玦对她可以说是掏心掏肺,她想一脚将人踢开就算了,何必还要抢人家的钱?皇帝不是派了人去接他们父女吗?她还怕以后会没钱用?虽然自己有些银子傍身,路上会过得舒服些,进了京城后行事也方便,但就算她没有银钱,皇帝派的人也不会委屈了他们父女,何必这样下作?难不成真以为自己做了皇后,有皇帝撑腰,一个普普通通的平民青年就不敢找到京城去了?
就这一恍神的功夫,明鸾又漏听了外间的一段对话,只见章寂气得拿着拐杖直跺地板,骂那沈家人行事恶毒,又安慰柳璋:“放心,如今我们既然知道了,自不会让柳家受这样的屈辱,这件事,我必然会报给皇上知道!”
柳璋哽咽着说:“侯爷,其实我也没想太多,只是因大哥浑浑噩噩了一个多月,忽然一日不见了人影,听人说是有人跟他说了些什么话,他就清醒过来了,然后跟着那人走了,说是要上京城寻个公道去。我四处寻找打听,都没查出他是跟谁走了,心中实在担忧。回广州禀明了父亲,就带着人赶往京城,想着大哥是在我眼皮子底下不见的,好歹要把他给找回去,给家里人一个交待。还好遇上了章伯父,他正好回京,就捎带上我,一路上多有照应……”
章放摆摆手:“这有什么?你父亲与我们家相交多年,你也不算是外人了,能帮上忙,我自然要帮的。”
柳璋忽地脸一红,低头道:“伯父恩义,小侄牢记在心。”
明鸾在里间忽有所感,回头望望,只见玉翟脸红红地站在自己身后,身体稍稍往前倾,竟是不知几时跑过来偷听了,便觉得好笑,冲她做了个鬼脸,小声说:“二伯父说柳璋不是外人呢。”玉翟满脸涨红,狠捶了她一下,羞得扭头跑了。
早在德庆时,柳大人就曾经暗示过想为儿子求玉翟为妻,只是当时宫氏初亡,玉翟有孝在身,加上北方局势不明,章寂没有明言答应,却也默认了这桩婚事。如今看来,章家境况虽已不同,但玉翟的父祖都没有变卦的打算。
明鸾揉着隐隐生疼的肩膀,忍不住偷笑一回,又听得外间章寂道:“我已经打发老四去打听柳玦告状的事儿了,总不会让他吃亏就是。你且安心在家里住下,缺什么就跟你三婶说,别外道才是。”
柳璋惭愧地说:“给您老添麻烦了。”
傍晚时章启回到家,与章放兄弟相见,自有一番激动喜悦,待兄弟二人平静了心情,坐下来说起柳玦告状的事,章启便道:“我见了那柳家后生一面,他如今似乎深恨沈家丫头,也知道先前沈家丫头窜唆了人在朝中放风声,捧自个儿做皇后皇妃的事,因此一门心思要恶心她,坏了她的名声,叫她做不成皇后皇妃,还要为千夫所指。不过我瞧他似乎不大通世务,衣食住行都是李云翘的夫婿在打点,我又问了那商人,那商人倒没瞒着我,说沈家害死了他岳母和大舅子,如今碍着皇上的脸面,他夫人不敢明摆着报复沈家,只能拿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出出气,这柳玦是他们去德庆为李沈氏与李云飞收尸时遇见的,听旁人说起原委,觉得是个可用之人,就带走了。不过这商人不肯放柳玦随我回来,我只能到应天府里打点一番,吩咐了他们不得为难柳玦,就回来了。”
章放叹道:“看来柳玦是铁了心了,这一根筋的人,痴情时无人能劝得他回转,绝情时也无人能劝得他回转。横竖那沈家父女也不是什么好人,且由得他去吧。咱们寻机跟皇上报个信,为他说几句好话。只要皇上不怪罪,沈家也奈何不了他。”
章寂叹了口气,对章启道:“明儿你多走一趟,带着柳家璋哥儿去见见柳玦,再劝一回吧。沈家父女虽不是好人,但那李云翘也不是省油的灯,状告了就告了,却没必要事事听他们摆布。”
章启应了,章放又叫了柳璋过来与他相见,几人相谈甚欢。
他们不知道,此时在沈家宅子里,沈昭容正听着下人回报,心惊胆战不已:“你看清楚了?真是章家的人?!”
“真是南乡侯府章家的四老爷!”那下人小心翼翼地问,“姑娘,章家人已经打点过了,应天府的人不肯接老爷的帖子,也不肯依姑娘的吩咐行事,该如何是好?”
第四十七章 暗手
沈昭容烦心地来回踱步,心中暗恨:章家如今看来是铁了心要跟沈家作对了,她与柳玦的婚事如何,与他家有什么相干?居然帮着那乡下小子去告自己毁婚,哪里还有半点亲戚情份?这分明是将他们视作死仇了!
她可不认为自己家与章家早就成了死仇,宫氏之死是意外,压根儿就不是杜氏下的手,杜氏不过是为了护着丈夫女儿,才含冤认下了这桩凶案,而且后来杜氏也被休了,已算不得沈家的人,章家又怎能怪罪到她父女二人头上?只从大姑母沈氏还未被休一事就能看出来,章家姑父对沈家还是有情义的,他那一对儿女身体里更是留着沈家的血,于情于理,章家都不该置亲孙子、亲孙女的名声于不顾,故意寻沈家的晦气才是!
沈昭容心中愁闷不已,明明前段时间,她的计划一直进行得十分顺利,外头的风声好好的,朝中也有人为她说好话了。以她对朱文至为人的了解,只要说的人多了,他一定会退让的,也许短时间内会有些怨气,但凭借他们多年的情份,她迟早能劝得他回心转意。至于那早前定下的皇后人选,那也没什么,她可以委屈一下,暂时将就妃嫔的位置,毕竟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准,焉知她有朝一日不能取代那女子成为名正言顺的皇后?
可事情却跟她设想的完全不一样!朱文至居然会对朝野物议无动于衷,甚至没有再派人来看望他们父女,就这样给了宅子、银子和仆人,完全放他们在外城自生自灭;还有人揭穿了她生母杜氏因杀人大罪被处死的事,害得她的教养一再受人质疑,连朝中原本愿意为她说话的人也不再发声了,她的名声一落千丈;而如今,连被她抛在三千里外的柳玦,也肥了胆儿。居然敢跑到京城来告状!他手里那份婚书乃是她亲笔所书,偏她前些日子为了经营人脉,谋求立后册妃之事,替父亲代笔与好些官员通过信。当中就有一个是在应天府做辅官的!只要那辅官对比一下字迹,即使想要辩解那婚书是假造的,也行不通了!
更糟糕的是,这一切如果真是章家在背后捣鬼,那她以后想要再谋什么好前程就难了!章家今非昔比,连皇帝都对他家敬重有加,又有三个实权武官。其中两个都是总兵一等的高官。而且,若连章家大房也算在内的话,就意味着她再也无法从大姑母沈氏处借力。那她沈家在京城还有什么倚仗?
沈昭容紧紧握住拳头,犹自在那里忿愤不已。底下听候吩咐的下人等得久了,见她好象在发呆似的,忍不住叫她:“姑娘?姑娘?”
沈昭容醒过神来,沉声问:“我叫你想法子打通安国侯府的关节,给大姑太太送信。你办得怎么样了?”
那下人又出了一头冷汗:“这……姑娘恕罪,小的跟那守后门的门房喝了三四回酒了,但他还是不肯松口。说是如今府里二夫人当家,对门户管得极严,怕担干系。”
沈昭容怒而拍桌:“我吩咐你办这件事,已经有十多天了,你居然连门路都还没摸到,真真无能!这些高门大户里的奴才,又不得脸,只守着个后门上的差事,还真能守住规矩不成?他这样说,分明是在暗示要好处呢!你就探一探他的口风。看他想要多少,又能如何?!我父亲当初从人市买了你回来,就是指望你能帮上忙,若你还是这般,什么都干不成,那索性别在我们家干下去了!”
那下人吓得当即跪下不停磕头:“小的不敢。小的知道错了!小的一定竭尽全力,把姑娘吩咐的事办好!”
等到这下人好不容易退了出来,回到自己住的下人院子里时,全身衣裳都被汗水湿透了,回想起姑娘的吩咐,他就唉声叹气不已。先前的主家坏了事,他们这些下人都被拉到人市上发卖,他眼睁睁看着几个曾经做过管事的同伴被人买去做苦力,就觉得自己不过区区一个粗使,年纪也大了,只怕还不如他们。当听说买自己的主人是皇亲国戚时,他还乐得不行,又见主人家冷落两个据说是皇上赐下来的仆人,重用自己,只当是自己的运气到了,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迎面来了一个人,脸上带着关心的笑意:“这不是杜大叔么?你这是怎么了?”
那下人杜大见了他,顿时觉得救星到了:“哎哟我的小贤哥啊!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向你道谢呢!今儿若不是你指点我该如何在应天府里找人打点,又该寻哪个书办、师爷打听消息,只怕我至今还在衙门前头抓瞎呢!我虽也曾在富贵人家里当过差,但那不过是个六七品的小官,我又只做过粗活,对外头这些事的门道是一窍不通,偏偏姑娘又吩咐我去办事,若不是你好意指点我,我定然又要挨骂了。”
那小贤哥倒是笑得和气:“这有什么?都是在这家里当差的,杜大叔又一向待我们亲近,若我不知道就罢了,我既知道,就没有不告诉您的道理。如何?今日办事没出漏子吧?老爷和姑娘定然赏大叔了!”
“你就别提了!”杜大叹道“姑娘方才又骂了我一遭。我虽照你教的寻了人打点,但人家官府的人不肯答应,我有什么法子?姑娘却只骂我无能。方才她又叫我想法子跟安国侯府守后门的人拉关系,让他老婆帮着捎信给侯爷的夫人。人家可是堂堂侯府,下人哪有这么容易被收买?那门房还是听说我给夫人的娘家人当差,才愿意与我一处喝酒的,我一开口说捎信的事,他就摇头,说如今夫人病重,二夫人管家,最是严厉不过,万一往里头递信的事被人发现了,他的差事就没了,说不定还要连累全家被撵出府去。如今能找到这么一个好差事,已经不容易了,叫我别害他呢,我再叫他去吃酒。他就说什么也不肯了。小贤哥,你说他都这么说了,我又有什么法子?姑娘却只是骂我,还说若我办不成这件事。就赶我出去呢!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那小贤哥目光闪了闪,也皱起眉头来:“照杜大叔您这么说,事情还真是难办。姑娘可有说你可以hua多少银子?那些高门大户里有些眼皮子浅的下人,为了银子是什么都敢干的,只要做事隐秘些,倒也不怕叫人发现。若这门房真不肯听你的,你不妨寻寻别人。”
“别人也不成的。我是寻了一圈,才寻到这个最好说话的,换了别人,只怕立时就要抓了我去见官呢!”
“事情哪儿会到这个地步?”小贤哥笑道“我有个主意,能守门房的人,通常都知道些规矩,未必肯为了一点小利就帮你捎信。倒是有些不起眼的小人物,也有法子进得内院,或是家中妻女有法子进内院的。你不妨从他们身上下手。横竖这又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做侄女的挂念姑母,想给她捎封信问候一声罢了,即便叫人查了出来,又算得了什么大罪过?我敢向你担保,只要你肯hua银子,就不怕使唤不动人。”
杜大听得激动起来:“果真?既如此,我就多谢你指点了!”
“好说好说。”小贤哥笑眯了眼“老爷姑娘如今都嫌弃我们,不肯放我们办事。只让我们管着家里的庶务,实在叫人郁闷。若杜大叔得了老爷姑娘的青眼,可千万别忘了提携我一把才是。”
“好说好说。”
小贤哥又与杜大说了几句闲话,便与他告别离开了。他走到后厨处,看了看正在打扫灶台的仆妇,叫了声:“母亲。”
那仆妇回过头来:“什么事?”
“儿子要出去一趟。你可有东西要差人买?”
仆妇目光一闪,笑道:“正好,今日中午,不知姑娘为什么生气,一口饭都没吃,都赏给丫头们了,方才倒叫起饿来,让人做个清爽的汤送去。汤倒是好办,可做了汤,晚上的菜就不够了,你去集市上,不拘什么,买些新鲜清爽的菜回来。”
小贤哥笑着应了,便转身出去。如今沈家宅子里除了四个御赐的男女仆役外,还有两男两女一共四个后来买的下人,却没一个能管家的,因此中馈都由沈昭容掌着。小贤哥让婆子捎信进内院,求得了出门的允许,便快步从后门出了沈宅,直往集市方向走去。
到了集市上,他没有去寻菜摊,反而拐进了一条小巷,前后看看无人注意自己,就敲响了一处小门。门开了,他闪身进去,过得一刻钟的功夫方才出来,然后在集市上买了菜,重新回沈家宅子去了。
半个时辰后,另一个人从那小门里头出来,骑马离开了集市,进了内城,又入了一个外表看起来毫无异状的宅子。没多久,从那宅子里又再有人出来,往皇城方向进发。如此层层接力,两个时辰后,一封信就出现在了皇宫里的某个人手中。
他打开信细细看过后,眯了眯眼,没说什么话。他身后的一名小太监大着胆子问:“小张公公,信里可是说了什么大事?”
那小张公公斜睨他一眼:“与你无关,少插嘴!”吓得那小太监缩了脖子。只见那小张公公急步离开,不一会儿已不见了人影,小太监见状便忍不住在心里嘀咕:“有什么可得意的?原来不过跟我一样,都是小太监,只因拜了个好师傅,你就成了建文皇帝跟前的红人儿,没想到换了人坐龙椅,你倒越发高升了,也不知是哪辈子积得的福份……”
他不知道,那小张公公去别处宫殿寻了另一人,拉到无人处商议:“外头来的信,说是沈家女儿不安份,不但想要对那告状的柳家后生下手,还不死心想要给安国侯夫人送信,请她进宫做说客。你替我问问王爷,是不是把这事儿透露给胡四海知道,让他在那位贵人跟前说道一番?那沈家女儿厚颜无耻,自个儿背约在先,居然还有脸回来求皇后皇妃的体面,差点儿就坏了咱们王爷的大事……”
那人想了想,冷笑道:“合该如此。沈家人都是不安份的,若叫他们到了贵人身边,天知道会出现什么变故?回头我问准了王爷的意思,说不定还要上武陵伯府走一趟。李家与沈家都是生死仇家了,怎么能坐壁上观啥事都不干?”
皇宫里发生的这一幕,沈昭容父女二人一无所知。他们还在担忧着柳玦告官的事。原想着凭借自家与皇上的亲戚关系,那应天府尹无论如何也不敢接下状纸,将事情闹大的,没想到才一天功夫,应天府尹不但接了状纸,还派了衙役到沈家来提人。事情关系到沈昭容,她自己就是当事人,可若她真往应天府大堂里走一趟,那就什么脸面都没有了。别说做皇后皇妃,就算是略正经点的人家,也不可能会娶她做媳妇。
没办法,沈儒平只好拖着虚弱的身体出面了,又想着应天府无论如何也会给皇帝的亲舅舅一点脸面,只是照程序走一走而已,不会动真格的,没想到那府尹不但摆出了正经审案子的架势,还因为沈儒平身上没了功名,已是白身,让他依律下跪。
沈儒平的功名是在皇帝的示意下,才没有恢复的,就是为了与他在德庆犯下的协妻杀人、埋尸罪名相抵。可京城的人多数不知道这一点,那些与沈翰林有交情的文官们,也只当他已经恢复了进士身份,皇帝是因沈儒平身有残疾,又不愿抬举外戚,才会没有给他安排爵位官职的,没有一个人正式问过他的功名是否已经恢复了,而他们父女俩跟人说话时,又故意含糊带过。直到这一刻,应天府尹指出沈儒平功名已革,需要在堂上下跪时,众人才知道真相。
这一次过堂,确实只是照例走程序而已。但在这个程序中,应天府尹依照规矩,命人大声读出柳玦状纸中的内容,又大声询问了柳玦的姓名、籍贯、出身来历,所告何事,事情起因经过,甚至容他在堂上痛哭了一番,然后再问沈儒平,柳玦所言是否属实。
沈儒平气得浑身发抖。就算他否认又如何?堂外整整围了上百人,人人都看见了堂上的情形,听到了堂中的说话。他的女儿还怎么进宫?这回恐怕真是穷途末路了!
第四十八章 定局
沈儒平与女儿沈昭容于静室中对坐,前者唉声叹气,后者默默流泪。
沈昭容与柳玦的婚约已经宣扬得满京城皆知,那封婚书上的字迹也被证明与“沈儒平”的字迹相同,即使沈家父女辩解那是沈昭容写的,结果也没什么区别。总之,有物证,也有人证(章家人)可以证明,他们在流放期间与人定下了婚约。对方是出身世家的旁支子弟,这门亲事在当时可以说是沈家高攀了,而且又在定下婚约后接受了对方的资助和照料,即使在恢复身份后,与对方好好商量了才解除婚约,也免不了要落得个过桥抽板、不守信义的坏名声,更何况是骗走了人家的钱财逃走?
而在应天府尹向柳玦询问事情细节的过程中,杜氏杀人一案的始末也都被公之于众。世人不但知道沈儒平因为协助藏尸,曾经被判入大牢,也知道沈昭容在柳家给人做过伴当,而且还意图勾引柳家嫡子,却阴差阳错地勾上了人家远道而来的侄儿。杜氏杀宫氏,据说是因为柳家看中了宫氏的女儿,也就是章家的二姑娘,正打算议亲,沈昭容在柳家人面前诬蔑章家二姑娘的名声,才引来宫氏寻他家晦气,导致了命案的发生;而杜氏杀李沈氏与李云飞母子,也是因为李云飞与沈昭容本有婚约,因担心事情暴露后,会导致柳玦与女儿的婚事生变,才生出灭口之心。
综上所言,沈家姑娘已经不仅仅是因为生母的罪行而被人怀疑教养有问题了,她本身就是个品行不正的人!如果说先前传言中她与皇上曾经有过婚约,那她与李家嫡子的婚约又是怎么回事?!谁家女儿会同时许给三家人?她还要不要脸面了?!
沈儒平叹道:“算了吧,事情闹到这一步,我们的盘算已经完全落空了!如今只盼着皇上仍旧象从前那般宽宏大量,不会为难我们。我们到乡下避些时日,等风声过去了再回来。到了明年,我就带你回老家去,那里的人想必不会知道京城里发生的事,借着皇上与安国侯府的脸面,给你说门体面的亲事,还是不难的。”
沈昭容咬着唇哽咽道:“女儿不甘心!女儿从十岁开始,就以为自己会嫁给表哥,成为一国之后,女儿等了他五年!如今落得这样的结果,叫女儿情何以堪?!”又恨道:“都是章家的错!当初的事我们一直是瞒着柳玦的,他怎会知道底下的事?一定是章家告诉他的!”
沈儒平皱眉道:“我知道你总是怪章家,不过如今咱们也得罪不起他们了。若你大姑母能管事儿,或许还能回转一二,但如今我们连她一面都见不了,可见章家对她也早已不耐烦了,还容她坐在正室位置上,想必只是为了她儿女的体面与前程而已。你就别再花心思在这件事上了,明儿就收拾行李,随我出城。只要我们走了,应天府还没那个胆子发海捕文书!”
他总是以自己是皇帝亲舅舅而自傲,总觉得应天府尹不会连皇帝的面子都不买,却完全忘记了对方已经无数次落他的脸了,又怎会在乎再落一次?
沈昭容低头抽泣,哽咽道:“女儿真的不甘心!我们家对皇上可是有大恩的啊!不但有救命之恩,还有抚养之恩!难不成因为女儿曾一时糊涂,他就把这些恩情都忘了不成?女儿已经一退再退,不再奢望为后,只求能入宫为妃了,为什么他连这点小事也迟迟不肯答应?”
沈儒平听了,除了叹气也没有别的反应了:“说来都是你和你母亲糊涂!若当初他死讯传来时,你们不是急着要另找人家,而是再多等几个月,皇后之位就稳稳当当到手了!无论是宫氏,还是你小姑姑,全都是因为你的婚事才死的。为何当初就不能再等一等呢?他才走了半年,燕王就起兵了,哪怕是他真的死了,守上一年也是尽了礼数。”
沈昭容咬牙道:“都是陈家人胡乱传消息,兴许当时章家明知道他没死,却来哄骗我们!否则,女儿又怎会以为他当真死了?!”
沈儒平有些烦躁地道:“陈家人只不过是说了沉船的事,若不是那姓吕的事先说了要走海路,我们也不会误会他与皇上遇难了。章家当时也是乱成一团,怎会是哄骗我们的?况且当时我们两家只是略有些不和,尚未到死仇的程度,他们何必拿这种事来骗我们?!你就少说几句吧,我还是那句话,那时候要是再多等几个月就好了,你母亲糊涂,你也跟着胡闹,事实上你才多大年纪?何必急着嫁人?!”
沈昭容窒了窒,仍旧不甘心地说:“就是他们害的!若不是他们一再与我们家过不去,女儿又何必着急?那乡下地方连个象样的人家都没有,也就柳家可以勉强入眼,又不会瞧不起我们这些流放的罪眷,女儿才觉得他家勉强可以配得。若早知道皇上无事,女儿又怎会看得上他家?!”
沈儒平这回是真的不想听下去了,直接站起身来:“你再埋怨也是于事无补的,就这样算了吧。再闹下去,你的名声就真的无法挽救了。万一老家的族人听到了风声,前来逼着我将你送去家庙,或是直接叫你自尽以证清白,你又该如何是好?我只剩下你一个骨肉,你难道还叫我再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滋味不成?!”
沈昭容掩面痛哭,哭了半晌才道:“如今即便是我们想要息事宁人,只怕章家人也不肯轻易放过我们了。女儿如今落得这样的结果,除了嫁入宫中,还有别的活路么?!只有入宫才能救下女儿的命,父亲,您就发发慈悲,替女儿想想法子吧!”
沈儒平睨了她一眼,心头更加烦躁了。皇帝若是想纳女儿入宫,早就点头了,又怎会拖到这时?看来这个女儿是真的废了。他开始觉得,也许他该早日续娶一房妻子,不需要高门大户,只要是清白的书香体面人家,身子康健,容貌端庄,等日后有了能传宗接代的子嗣,沈家才再次有了希望。
沈昭容还不知道父亲心里转着什么念头,她如今见不到皇帝,无法向他诉说心中的委屈,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可以自由进宫的大姑母沈氏身上。为此,她越发严厉地催促杜大去打通安国侯府门房的关节了,因为杜大迟迟不能成事,她开始怀疑,当初因为听说这人姓杜,让她想起了冤死的生母,就一时冲动将人买下,或许是个错误的决定。
还没等到沈昭容成功联系上沈氏,皇帝已经在朝上宣布了自己看中的皇后人选,正是李家二姑娘李瑶。至此,小道消息早已传遍了京城的上等人家,开始向中等人家渗透了。众人一瞧,果真如传言所说的那样,皇帝选中的是出身老牌勋贵、有着出众品行的名门闺秀,都没有了异议——就算有,在长时间的等待与猜测中也渐渐消退了。众人回过头来看,才发现这一切确实早有证明:李家刚刚在几天前孝满,如今要给家中的姑娘小爷们办喜事就没有妨碍了,皇帝能考虑得这么周到,实在是个知礼之人。
不过,皇后的人选无人挑剔,不代表事情就顺利解决了。既然正宫的出身高贵,那后宫总要添几个出身略差些的人吧?皇帝年纪也不小了,总不能只守着一个正宫娘娘。于是,在与年轻的小皇帝以及老辣的燕王讨价还价了三天后,朝臣们又赢得了一场胜利——有两家闺秀将会在皇帝大婚后的第三天入宫,成为妃嫔,其中一位是先帝老臣张家的孙女,另一位则是临国公府石家的庶女。
李家二姑娘代表着燕王等一众从龙功臣的势力,张家孙女代表着先帝老臣与一众文臣清流的势力,而石家的庶女,则代表着那群曾经服从或屈从于建文帝与冯家的权势、默认其权位的建文旧臣,从此真正臣服于新君座下,也为新君所接纳。
三方势力都感到很满意,当中尤其以石家这类人家最为兴奋。自打新君登基以来,他们无时无刻不在提防着会被人秋后算账,但如今就不一样了。皇帝是个仁厚之人,既然接受了石家女儿为妃,就表示是真的不追究了。从前做过的一些不能见光的事也会自此被深埋于地下,无人知晓。等将来石家庶女在宫中生下皇嗣,他们就真的翻身了。
若有什么遗憾的,那就是石家庶女是通房所生,出身实在低了些。但也没办法,他们一伙人都身份敏感,若不是石家还曾经为皇帝与燕王收集京中情报出过一点力,又与章家是姻亲,皇帝与燕王还未必肯接受他家的女儿呢。偏偏出身更高贵的嫡女又出自冯家女儿的肚子,万万不可能入宫的,冯氏手段厉害,屋里连个体面些的妾室都没有,只有一个通房是婆婆石章氏赐下来的,才生了个女儿,年纪又正好合适,只得拿她充数了。若是能有一个更合适的人选,他们也不会选择这个庶女。张家的孙女是嫡出,还未进宫就被定下了一个宁妃的名号,而石家庶女却只被封为美人,地位差得太远了,若不能得到皇帝的宠爱,日后能发挥的效用实在有限。
这些人犹在那里为自家日后的权势斤斤计较,却不知道暗中早已有许多眼睛盯上了他们,就等着他们露出马脚,好一举拿下。
皇帝要立后了,这是大明开国以来,第一次有在位的君王迎娶皇后,大婚典礼自然不能马虎。不过,由于建文末年,国库与内库都有了大幅亏空,加上建文“逃走”时,又曾放火烧宫,皇宫有多处宫室被焚毁,新君至今还只能在大殿侧面的一处宫院起居,未能搬入他曾祖父、祖父们做皇帝时曾居住过的宫室,而要举行大婚仪式,自然不能在侧宫将就。哪怕是皇帝再三说,天下初定,不该太过靡费,宗人府、礼部与宫内二十四衙门也不可能答应只办一个简单的婚礼的。于是,经过朝上朝下多日商讨,朝臣们才勉强与皇帝达成了协议,决定将仪式的规模减小,但程序不改。婚期就定在十月中旬。
李家二姑娘已经被家人恭送进了家中一处新整修的小院。这里景致极好,房屋精致,原是燕王妃李氏在家时住过的地方,经过重新翻修,正好用来给侄女待嫁。等到李二姑娘出了门子,这处小院就会被家人完全封存起来,不再有别人入住,以示对“皇后”的尊敬。同时,燕王妃也以男方长辈的身份,主持了六礼中的几个仪式,并且送去了几位在宫中当差多年、熟知宫廷礼仪常识的嬷嬷。她们将会在接下来的三个月里教导未来的皇后一切需要的知识,好让她入宫后马上就能承担起一国之母的责任来。
这几位嬷嬷,都是先帝元后常氏曾经用过的旧人,最是可靠不过了。
同样的待遇也发生在张石两家身上,京城上下翘首以待,就等着看一场开国以来首屈一指的盛事。连先前曾经一度沸沸扬扬的沈柳两家毁婚官司,也无人再关注了。
一日,李云翘忽然和丈夫两人带着柳玦来到了南乡侯府求见。
明鸾带着老张出面去见她,问:“你怎么又来了?可是又有事要我们家帮忙?先跟你说清楚,若是太过分,我可不会答应!”
李云翘苦笑了下:“放心,不会叫你们为难的!”她指了指呆坐在侧的柳玦:“我听说他兄弟就在你们府上住着,就把他带来了,请他兄弟把人带回去吧!”
明鸾看了看柳玦,有些莫名其妙:“你不是不肯放他跟柳璋回来吗?怎么今日又改了主意?官司怎么办?难不成要我们替你去打?”
李云翘恨恨地道:“还打什么官司?!上头发了话,让应天府草草结案,叫我看在外祖父母的份上,手下留情!我倒是想留情呢,可我母亲的仇又有谁能报?!若不是为了沈家父女,那杜氏又怎会杀我母亲与哥哥?!如今我满门皆亡,要看外祖父母的脸面,那谁又顾得了我亲祖父母的脸面?!”
明鸾有些吃惊:“怎么?皇上发话了?先前他不是不管的吗?怎么这时候又插手了?!”
第四十九章 清醒
李云翘冷笑道:“还不是因为他如今定了一后二妃,却没给沈昭容留个位置,觉得对不起舅舅家么?他要是乐意,大可以把人收进宫里去,由得她在宫里搅风搅雨,然后让朝臣勋贵逼得赐了毒酒,倒还一了百了呢!他不肯戴那绿帽子,又觉得对不起人,就要我忍让,凭什么?!悼仁太子妃的脸面早被先帝踩在脚底下,满朝文武、宗室勋贵,就没一个敢抬举她!连他这个亲生的儿子也不敢追封一个正式的尊号,什么时候她的脸面已经超过了我李家嫡支的性命?!”
她正在气头上,说话难免有些冲动,听得老张在旁双眼圆瞪,好象听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似的。明鸾在这方面本就不怎么在意,倒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听了她的话后,也觉得皇帝有些过分了。
李云翘告状,又不曾说谎,只不过是将实话说出来,给自己和柳玦这两个受害者出个气罢了。就算沈家名誉受损,那也是沈儒平与沈昭容父女二人作孽在先,怎么能反而让受害者让步呢?如果觉得自己没有娶沈昭容,是对不起她,那就另想法子补偿好了,为什么最后需要付出代价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受害者?
不过明鸾还不至于当着敌友身份未明的李云翘说这些在外人看来有大逆不道嫌疑的话,便问她:“这么说你不能再告下去了?于是就打算把人丢给我们家,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李云翘瞪她道:“他兄弟不是在你们家么?不把人还给他自家人,难不成还要我养活他一辈子?!象他这种有眼无珠、轻而易举就叫人家一张脸给哄骗了的男人,我多看一眼都觉得肮脏!”
明鸾还了她一个白眼:“既然觉得肮脏,那就不要利用人家,把人千里迢迢拐过来,说不管就不管了,你也不是什么好货!”回头叫了老张一声:“张爷爷,烦请您派个人把这个柳玦送到客院那边去吧,柳公子会接手的。”
老张正瞪着眼珠子冲李云翘看,闻言忙应了一声,走到门边叫了两个小厮过来扶人,但他却没跟着走,反而站在明鸾身边,戒备地看了李云翘一眼。
李云翘瞥他:“你看我做什么?难不成当我是贼,以为我会害了你家三姑娘?!”
老张扭过头没理她,明鸾先看不过眼了:“喂,别以为你可怜,我就会处处忍你。连尊老爱幼都不懂了,你还有点礼貌不?你心里有气,冲正主儿发去!找我们撒什么火?你不是贪生怕死,才不敢冲皇帝叫板?但你以为我们家是软杮子随你捏,你就想错了!沈昭容不是好货,你们李家也干净不到哪里去!人既然送到了,你就赶紧给我滚吧!”
李云翘气得脸都涨红了,慌得一旁的富商丈夫上前劝她:“太太,你消消气,你如今可是双身子呢,当心动了胎气!”
李云翘却跺脚道:“既不想我动了胎气,你就站出来给我撑腰啊!”
明鸾挑挑眉,嗤笑道:“你少吓唬人了,虽然我不爱仗势欺人,但你要是做得太过分的话,搞定你们夫妻俩,也不过是分分钟的事。你要是打定了主意要做个富家婆,就少拿鸡蛋往石头上碰!”
李云翘没完全听懂她的话,但也能猜出她的意思,只气得越发厉害了,身体就开始打颤。她丈夫更加慌张,忙忙扶她到一边椅子上坐下,又向明鸾不停地作揖赔礼:“求姑娘恕罪,草民的太太今儿一早起来,就去应天府催问案子什么时候再开审,毕竟已经压了好几日了,没想到应天府的衙役直接将我们赶了出来,说是案子结了。后来还有个宫中的天使到了我们赁的宅子,说是万岁爷的意思,让我们别告了,又赏了些银子给柳公子,说是退婚的赔礼。草民的太太当时几乎没气得晕过去,原想劝柳公子再告官,不要退婚,要娶沈家姑娘为妻。柳公子却害怕了,直说要见自己的兄弟。于是草民的太太就……”
明鸾见他态度放得低,语气也和软了些:“说实话,这件事你们虽然占了理,但皇上有命,你们还能怎么办呢?窜唆着柳玦再告官,可不大厚道。到时候违抗圣旨的是他,你们难道还替他出头不成?真要告,就自己去告!别把人家当炮灰!”
李云翘的丈夫连连点头,又叹气:“草民也知道,可太太她心里就一直记着这件事儿,满肚子怨气发不出来,大夫说,对胎儿不好。我这么大年纪了,连个儿女都没有,就指望她这一胎呢,还能怎么办呢?再说,草民的太太清楚万岁爷的性情,说他最是和善不过,万万不会真心怪罪于我们的……”
“你们既然清楚他的性情,就该知道他对别人也是一样的。”明鸾打断了他的话,“他对你们容情,对沈家同样容情。那边对他有恩,李家还曾经害过他呢,他现在还肯容得下你老婆,你就该感谢老天爷了。”
李云翘的丈夫唯唯喏喏的,小心翼翼地看着妻子的肚子,压根儿就看不出从前的精明圆滑样。明鸾扁扁嘴,直接看向李云翘,却发现她眼圈儿都红了,眼眶里泪珠儿直打转,便忍不住有些心软。
李云翘哽咽道:“他那日派胡四海来看我,还叫我安心在京城住着,若想随夫回乡,也没关系,有事他会给我撑腰。结果……我母亲哥哥死得这样惨,我不过是告个官儿,他没说不行,也没拦着,等到事情快有结果了,才挡了回来。我知道他这是为什么,分明就是他不想纳沈昭容进宫,不想叫人笑话娶了个朝三暮四的女人,又怕叫人说闲话,才会利用我么?如今事情已经有了定局,用不着我了,他又想起自己外祖家的名声来了?他就只顾着他外祖家,可曾想过李家也是他的岳家?!他马上就要迎娶我妹妹为后,却又纵容李家的死仇,安的是什么心?!”
她撑着丈夫的肩膀重新站起来,一把抹掉脸上的泪水,冷哼道:“皇命在上,我一介民妇,也不敢不遵。不告就不告,横竖沈家父女如今的名声已经臭大街了,即便案子结了,别人也知道他们不是好东西!我家人的灵柩在京中已经停留多时了,族人劝我把他们送回老家去安葬,别在京城发丧,免得给国婚添堵!哼,我听话,我这就回老家去,我不但要送李家人的灵柩回乡,我还要把沈家儿子的棺材也送回他们老家去!”
明鸾有些意外:“你说谁?沈家的儿子?就是流放路上得天花死掉的那个?”
“就是他!”李云翘冷笑着说,“当初我们两家在彭泽,眼睁睁看着他咽气,再悄悄儿把他埋了,连个墓碑都没立。还是我想起小时候表兄弟姐妹们在一处玩耍,他待我素来和气亲切,心中不忍,才背了人做了个记号,想着日后若能回去,好歹把他重新安葬了,也叫他不至于做个无名之鬼。这回我去东莞、德庆为家人收尸,路经彭泽,就把他重新挖了起来。”说到这里,她瞥了明鸾一眼:“你们家也把骥哥儿他们几个的尸首挖走了吧?我瞧着周围的坟头重新整修过,草也除了。当初那里可是有好几个小坟头呢!”
明鸾点头道:“皇上登基之后,我们家就派人去接他们回来了,早已送到京城外的庵堂去,就等着和我祖母的灵柩一起送回老家去呢。前些日子,我们才给他们做了法事。”
李云翘又冷笑了:“沈家父女回京路上,可没记得要给儿子修一修坟呢!也许是急着入京做皇后,就顾不得其他了。不过不要紧,正好便宜了我。我把君安哥哥的灵柩送回沈氏族里,再把他父母姐妹做过的好事好生宣扬宣扬,那才有乐子瞧呢!沈家的族长最是清高不过,当初沈家这一房出了太子妃,回乡祭祖时就忍不住嚣张了些,却还是叫他打压下来,哪怕是太子妃从京城送了信过去,他也不肯将他们这一房的祖奶奶扶正了,将他们记作嫡支,哪怕他儿子因此多年不能考中进士,也不肯松口。若他知道族中有人又是杀人又是毁婚,只怕立时就要将他们出族了!我倒要瞧瞧,到时候沈家父女还有什么脸活在这世上?!”
说罢,她也不理会明鸾,扶着丈夫的手转身就走了。明鸾心中觉得无趣,也没心情送她,就回身去了正院见章寂,把方才发生的事告诉了祖父,最后道:“上回李云翘明明还挺可怜的,今天大概是用不着我们家出力了,就露出了真面目,果然李家都不是好东西!”
章寂倒没说什么,只是沉吟片刻,道:“皇上此举未免太不智,即便要示意李云翘收回状纸,也该暗示武陵伯府出面。正如李云翘方才所言,他马上就要迎娶李家女儿为后,怎能在这时候明摆着偏帮沈家呢?且不说沈家背信弃义在先,他不必愧疚,即便真心有愧,也无须用此等粗糙手段。沈家的名声早已毁得不能再毁了,草草结案,也不过是显得自个儿心虚罢了。落在世人眼中,倒叫人觉得他是非不明。如今尚未成婚,就先与岳家有了心结,日后如何倚重他们?况且武陵伯府背后还有人呢,这皇后的身份可不仅仅是李家女而已……”他唉声叹气一番,只觉得小皇帝年纪轻,少历练,又优柔寡断,总是做些不合时宜的事,这样下去,还怎么提防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呢?就连他这种死忠党,都觉得小皇帝不象是个明君的模样了。
章寂有些消沉地站起身,拄着拐杖转身回了里屋。明鸾只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想了想,便猜他大概是在为皇帝忧心,皱眉想了想,又拿不准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先前他对沈家的态度还是挺冷静的,怎么忽然就糊涂了呢?
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明鸾来回踱了二三十步,便下了决心,跑到书案前提笔细细写了封长信,将今日发生的事,还有自己所了解的前因后果,细细写了下来,然后问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缘故。写完了,拿信封封好,便叫了细竹来,小声嘱咐:“把这个信交给你哥哥,让他送到那边府里去。记住,一定要亲手交到那人手里。”
细竹眨眨眼,笑着点头表示明白了,迅速袖了信出去。
只可惜,到了傍晚时,王宽拿着原信回来了。近日宫中忙着准备国婚,朱翰之虽名义上只是远支宗室,却被皇帝指名道姓地抓了壮丁,只能进宫帮忙料理些琐事,已有两日不曾回府了。因明鸾说了信要直接交到他手上,王宽等不到人,只得先回来。
明鸾无法,只得闷闷不乐地收回了信,心中只盼着国婚快点举行完毕,她好再次见到忙碌的新郎弟弟。
章家人知道了应天府草草结案的消息后,都有些郁闷,但安国侯府内,沈氏却松了口气,面露笑容:“皇上心里还是有我们沈家的,也不枉我多年来一直护着他!”
翠园脸色有些苍白,低头道:“夫人,您又瞒着侯爷进宫去了,一会儿侯爷怕是要……”
“怕什么?”沈氏神色淡淡地,“我又不曾告他的状,他还有什么脸生我的气?!若他胆敢为难我,我就再进宫一趟!今儿我可是跟皇上说过了,我的病情已经大好,他随时都可以召我晋见!”随即厌恶地看了看一旁桌面上的药碗:“把这东西倒了!再喝下去,没病也要变得有病!”又狠狠地道:“那袁氏以为这点伎俩就能治住我,也太小看我沈绰了!”
翠园身体一抖,弯下腰去:“夫人英明,别人的阴谋诡计又怎能伤害得了您呢?”顿了顿,又道:“只是您的身体仍旧虚弱,今日不过是勉强支撑着,若有个万一……”
沈氏摆摆手,从袖中掏出一封信,上面是沈昭容的字迹:“就算是我死,也要再为沈家出一份力……”
第五十章 怨愤
沈氏此番秘密入宫,虽然有人帮着掩人耳目,还是从后门走的,但正院里有这么多人在,即使瞒得了一时,也很快就会发现她失踪了,等到她从皇宫回来,几乎全府上下的人都在惶惶不安中,担心等男主人回来后知道了这个消息,会狠狠地处罚他们的失职之罪。
章敬一回到家,就听说了妻子沈氏悄悄进宫的消息,当即大怒,直接命人去找二房袁氏与一双儿女。他每天都有正事要做,家里都交给他们了,会让沈氏成功脱逃,自然是他们的责任。他更担心的是:万一沈氏狠下心来,把她生病的真相告诉了皇帝,那他就是犯了欺君之罪,不知会有什么后果。
下人回报说袁氏今日回娘家去了,文龙护送,元凤则被石家姑太太接了去,说是去向石家那位庶出的表妹道贺。这三位主儿今日都不在家,因此夫人沈氏才会钻了空子,也不知是哪个没眼色的下人在旁相助,才让她成功地离了府门。
章敬脸都黑了,也不去见沈氏,只命人传了她屋里侍候的丫头婆子来问话,得出的结论,也不过是早两天就没人再看见她将家中精心准备的药喝下去,又一副病奄奄的模样,人人都以为她已经没有了行动之力,加上又严防死守了这么久,未免有些懈怠了,加上唯一一个近身侍候的翠园这两天身上有些不适,正在自个儿房间里养着,不曾到沈氏跟前,旁人也就疏忽了。
章敬一听就明白了,定是沈氏屋里负责看守的翠园病了,其他丫头婆子们就偷了懒,沈氏却不知用什么方法笼络一两个仆妇,也许还有外院或后门上当差的男仆,提前停止吃药,恢复了力气,然后趁人不备逃了出去。却不知道她进宫以后,都做了些什么。
最后一个前来接受问话的正是翠园。她脸色青白,满面病容,眼中似乎满含惊惧。章敬曾听袁氏说过这丫头已经被收服了,也不与她啰嗦,摒退旁人后,便直截了当地问起了沈氏进宫后的言行。
翠园不曾跟着进宫,所知道的都是沈氏回府后提起的,便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值得庆幸的是,沈氏并没有将丈夫软禁她的真相告诉皇帝,甚至没有趁机告袁氏一状,只是轻描淡写地指责袁氏在她病中态度怠慢而已,她此番进宫有更重要的目标,不打算将精力花费在旁的事上,只劝说皇帝向柳玦施压,并且答应纳沈昭容入宫为妃。沈氏认为,如今皇帝已经定了一后二妃,再多纳一人也无所谓,哪怕是初入宫时位分稍低,也不要紧,以后可以慢慢升,只要让沈昭容的终身有依靠就可以了。既然曾经与悼仁太子一派敌对的人家的女孩儿都能入宫为妃,沈昭容是皇帝的亲表妹,又曾与皇帝有过婚约,怎么就不能入宫呢?
章敬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挤着声音问:“她可有提到皇上怎么说?!”
翠园颤声道:“皇上说,那柳玦要打官司,其实背后是诸暨伯府唯一存活的大姑奶奶在撑腰,皇上碍着表妹的脸面,不肯插手,但最终还是退让了,答应夫人,会命应天府即刻结案。柳家那边,就送点赔礼,算是正式退了亲,从今往后两家各自婚娶不相干。至于纳沈家表姑娘进宫之事,皇上却未曾答应,只说沈家近日风波迭起,这时候再纳沈姑娘入宫,定会惹来非议,朝臣也会大加反对的。如今不适合节外生枝,有什么事等日后风声过去了再议。”
章敬深吸一口气,心情稍稍放松了些:“夫人没再对皇上说别的了吧?”
翠园有些迟疑:“夫人回府后只提过这些……对了,夫人还说,已经禀明皇上,她病情已经痊愈了,随时可以入宫探望皇上,让皇上有事随时传召她呢!”
章敬又咬起牙来了,但他脸上的狰狞很快变成了冷笑:“夫人的病可是货真价实的,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向皇上说这些,也不过是大话而已!”
翠园有些害怕地伏下身去:“奴婢也曾劝过夫人,只是……夫人说,即使是死了,也要为沈家再出一份力……”
章敬大声冷笑:“她倒是认定自己一辈子都是沈家人,旁人都不在她眼里!”又狠狠地瞪向翠园:“说吧,都有谁胆大包天,把外头的事告诉夫人,还暗地里助她出府?!”
翠园抖着声音道:“奴婢近日病了,不曾在上房侍候,因此不知详情。听夫人的口风,似乎是沈家表姑娘托人捎了信进来,把外头发生的事告诉了夫人,又求夫人帮忙向皇上求情,好让沈家摆脱近日的困境……”顿了顿,“至于助夫人出府的人,听院里守门的妈妈说,夫人命一个粗使的婆子和她媳妇扶着自己出门,回府后,也是那媳妇子扶着夫人进院子的。那婆子的男人原在后门上当差,她媳妇却是正院里浆洗上的人,婆媳俩平日出入正院,都只敢在院里说话,从没进过屋,不知何故,前儿忽然求了守在上房门前的丫头,托她帮忙办事,那丫头就走开了一小会儿……”
“好!好!好!”章敬不怒反笑,“我竟不知自家的门户竟如此松懈,只几个粗使的婆子媳妇,就能轻而易举的把堂堂安国侯夫人给弄出府!要是传出去了,家里的女眷还有脸见人么?!”
翠园缩了缩脖子,心道若不是夫人沈氏主动要求,几个粗使仆妇又怎么可能真把人弄出去?就因为夫人虽遭软禁,名份上却仍旧是安国侯夫人,她要处置几个下人,上到侯爷,下到少爷小姐二夫人,都不会当一回事,谁都不想吃亏,见她厉声下令,又怎会出手阻拦?说不定人人心里都指望着在夫人踏出侯府大门口之前,有说话管用的人出面相拦呢,哪里想到今日四个主人都不在家,就让夫人就这么闯将出去了。
章敬深恨家中下人不中用,既想对妻子再用雷霆手段,又怕皇帝再召她进宫时,会暴露出真相,投鼠忌器之下,便把气都撒在那几个下人身上,查明了都是哪些人被沈昭容收买了递信进府,又有哪些人被沈氏许诺的好处打动了,违令助她出府进宫,就命人将那几个男女仆妇都拿了来,当众各打五十耳光,把人打得牙都飞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再各五十大板,打得人皮开肉绽,动弹不得,再以偷盗主人家财物的罪名,让管家将人送到应天府去问罪。等处置完这批人,章敬又再次对家中下人严厉告诫一番,把人打发走了,心里的怒气才消散了几分。
没过多久,袁氏带着文龙回来了,她已从家人口中得知府中发生的事,一进门就直奔章敬所在的正堂而来。章敬见了她,劈头就问:“你上哪儿去了?!家中无人,你可知道出了什么大事?!”
袁氏脚下一顿,立刻跪倒在地,柔顺地认了一番错,忏了一番悔。文龙本想上前说明真相,却被她拦下,越发将错误都归到自己身上,直说得章敬的怒气又消散了几分,方才缓缓说出自己今日出门的原因:“妾身回了一趟娘家,请父亲向燕王打探一下口风。如今李家已然出孝,李家二姑娘即将立后,想必李家大爷也可以成婚了。我们大姑娘若是可以早日出门子,两家人都能安心。毕竟武陵伯年纪大了,听说近日疾病缠身,连立后的旨意都无法接自跪迎,万一有个好歹,两个孩子又要再耽搁一年——不,李家大爷是嫡长孙,说不定要守上三年呢。他可以等得,我们大姑娘却等不得!”
章敬听了,心中立刻愧意大起:“是我冲动了,不知你是为了此事才出的门,你一心为了孩子着想,我却还冲你发火,实在对不住。”说着亲自扶了她起身,又数落儿子:“你明知是怎么回事,怎的也不告诉为父?!”
文龙有些委屈,袁氏抢先一步道:“侯爷别怪他,方才是妾身拦着不让大爷说的,妾身见侯爷满面怒容,担心您气着了,想着您好歹把怒气发泄出来,才不会闷坏了身体。”
章敬叹道:“你就是这样,一心把责任都往身上揽,却处处为别人着想。”也就不再怪儿子了,只是问:“袁先生怎么说?”
袁氏叹了口气,沉默下来,章敬看得心中一凉。文龙忙道:“袁外祖倒答应了会帮着打探,只是他说,这事儿恐怕没那么容易。一来,李家如今正忙着送女儿入宫为后,哪里还腾得出手来预备另一场婚事?最迟也要等到明年了;二来,三叔的孝期未满,妹妹身为侄女,要守足一年,还不能办喜事;三来,如今外头沈家的名声不大好听,又有舅舅家的人杀害李家姨母和表弟的传闻,我们兄妹毕竟是沈家外孙,这时候办婚事,倒容易引人非议,别人不说,李氏族里定会有人反对的。如此一来,倒不如将婚事再往后推一段时日,等风声过去了再说。”
章敬听得眉头直皱:“明年再过门也没什么,只是好歹把两家的婚约公之于众,也好正了名份。凤儿如今守着她三叔的孝,自然不好出门子,但婚约是两年前就定下了的,让人知道又有什么要紧?怕就怕李家存了拖延的心思,拖到后来,就要退婚!”
袁氏叹道:“侯爷的担心,妾身也想过。尤其今日又……”她往正院方向看了一眼,“夫人此番入宫进言,若是叫李家人知道,只怕婚事又有了波折……”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忧虑似的,李家很快就送了一封信来,质问章敬纵容夫人这么做,到底是什么意思?前些日子,章敬严厉拒绝沈家人上门,李家原以为他已经与沈家划清界限了,如今却又出此变故,难不成是打算左右逢源?若是如此,那李章两家联姻之事就得再考虑了。
章敬吓了一跳,急得不行:“这可怎么好?这桩婚事可是燕王殿下亲自做的媒啊!怎么能作罢呢?怎么能……”
门外传来扑通声响,章敬、袁氏与文龙转头望去,只见元凤脸色惨白地坐倒在地,一脸的不敢置信。袁氏哽咽一声,冲上去抱住她:“我可怜的孩子,怎会这样?!”
文龙连忙安慰妹妹:“事情未必就真到这个地步,妹妹先别伤心,我再去见袁外祖……”
章敬则在那里跺脚:“都是沈氏那贱人做的好事!她满心想着送娘家侄女入宫,却没想过自己亲生的女儿好好的婚事就要被她毁了!”他觉得很郁闷,很愤怒,无论作为武将,还是作为勋贵,前程都是不稳妥的,不定什么时候皇帝说翻脸就翻脸,他章家于国有功,又是皇亲,还不是说抄家流放就抄家流放了?为了保住章家日后的荣光,他得为自己尽可能多地增添筹码,与将来的皇后、将来的太子成为姻亲,就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可这一切都被沈氏毁了!
回想起曾经恩爱的过往,他只觉得过去的自己真是瞎了眼。
元凤挣扎着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转身离开。袁氏担心地看着她离去,又拦下想追上去的文龙:“她心里正乱着,你让她一个人静一静。”文龙顺从了,只是担心不已:“妹妹一直以为能嫁给李玖的,若婚事真的有了波折,不知该有多伤心……”
袁氏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忙叫了个丫头过来:“去,跟着大姑娘,看她往哪儿去了,就立刻回来禀报。”等丫头去了,又向章敬父子解释:“我怕她看不开。”章敬点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到。”
不一会儿,那丫头慌慌张张地跑回来说:“大姑娘去了夫人那儿,正与夫人争吵呢!”
袁氏脸色都白了,跺脚说:“怎会如此?!”便撒腿跑向正院,章敬父子连忙跟上。
他们跑到正院门前时,只听见元凤在屋里放声大哭,沈氏却懒懒地数落她:“我道是为了什么呢,原来是他?李家算什么?这门亲事本就不好,你有什么好哭的?放心,明儿我再入宫去,跟皇上说,把你也纳入宫中,虽做不得皇后,做个贵妃也使得,你与容儿表姐妹俩在宫中守望相助,彼此扶持,岂不更好?”
文龙听得目瞪口呆,只听得屋里又传来扑通一声,接着便是翠园惊叫:“大姑娘!大姑娘你怎么了?来人啊,大姑娘晕过去了!”他咬咬牙,直冲进屋中,心里满是对母亲的怨愤。
第五十一章 懊恼
沈氏进宫劝动皇帝插手沈柳两家的官司一事,李家能知道,别家自然也能。没多久,该知道的人家也就都知道了。明面上大家都不说什么,顶多恭维一句皇帝仁厚,善待母家,私底下却都在议论,皇帝此举未免太不给岳家脸面。也有人在暗中幸灾乐祸,笑话李家辛辛苦苦谋得了皇后之位,结果还未举行大婚,就给未来女婿打了脸,还不如不谋这个皇后之位呢。
面对这类闲言碎语,李家倒是沉得住气,甚至还能派出女性长辈前去安抚那位即将要成为新皇后的李二姑娘,叫她别被外头的传言动摇了心神,要牢记自己入宫的责任。因此李家内部十分沉稳,在朝上也不曾露出异状,便是有人话里话外拿这事儿来嘲讽,也都不动如山,全当没听见,但若有人说得过分了,便板起脸端起架子,义正辞严地数落一番,只拿礼教压人,压得对方也不敢再造次了。如此作派,落到朝野众人眼中,倒是得了些“世爵之家气度果然不同凡响”之类的赞语,原先对他家出了皇后一事有些不以为然的大臣,也觉得这等稳重的人家教出来的女儿应该不俗,给新君做个皇后也够格了。
李家沉得住气,却不代表人人都沉得住气,燕王府中就有幕僚忧心忡忡,忍不住劝诫燕王:“安国侯夫人对今上的影响力也太大了,先前今上明明对沈家一直很冷淡的,对李家遗孤也多有优容,更不肯插手沈柳两家的官司,可安国侯夫人这一入宫,不过寥寥数语,就劝得今上远李家而亲沈家,长此以往,可怎么得了?安国侯究竟在做什么?他不是说他夫人完全在他掌控中么?!”
燕王沉默不语。他也有些意外,在之前一年多的时间里,他相信自己对小皇帝的潜移默化已经有所成果,对方对母族一系的人都已有了嫌隙之心,也认识到他们这几年的所为私心有多重,又造成了多大的不良影响,可万万没想到,对方还是会轻易被沈氏所言动摇。看来沈氏一族对小皇帝的影响比他预料的要大得多。
袁先生在旁则道:“小女曾有密信传回来,言道安国侯夫人此番能出府入宫,一来是钻了侯府的空子,二来是因为沈家女儿曾买通侯府下人秘密传信于内,将外头发生的事告诉了安国侯夫人,又向她求助。不过安国侯夫人虽然说动今上插手沈家官司,却未能说服今上纳沈家女儿入宫,倒是李家为此事大怒,有书信至侯府,称要重新考虑儿女婚事,安国侯夫人知悉后,不但不为女儿担忧,反而说李家子不是良配,打算再进宫劝今上纳章家大姑娘入宫为贵妃。”
别的幕僚闻言冷笑:“好大的口气!她不过就是个小小翰林之女,若不是年轻时仗着姿色高攀了南乡侯府,又耍了手段为妹妹谋得太子妃之位,在京城中也就是四五等的人家,上不得台面,如今倒嫌弃堂堂后族不是良配了!她真以为自己是皇太后不成?想让今上纳哪家女儿,就纳哪家女儿?!”
又有人担心:“安国侯父女不会动心了吧?”
“这倒没有。”袁先生忙道,“章家大姑娘当场就晕过去了,醒来后连日哭泣,她哥哥也对生母多有埋怨,只是安国侯夫人似乎一意孤行。小女在信中说,安国侯已经有了决意,哪怕拼着让女儿多守一年孝,也不能再让婚事生出波折来!”
父在,母先亡,儿女只需要守一年孝。安国侯章敬会生出这个念头,看来是打算要采取雷霆手段了,不过他示意袁氏在信中说起此事,只怕还有试探燕王口风的用意。
燕王听了便微微一笑:“今上大婚在即,这时候若死了姨母,不免为婚事添加变数。安国侯夫人卧病多年,若不是有人相助,想必要再出门也不容易吧?”
袁先生已经心领神会:“殿下所言甚是。到了这一步,今上大婚之事实在不能再往后推了。”至于大婚后如何,那就看章敬的决心有多大了。
几个幕僚对望一眼,彼此都心里有数。小皇帝目前并无内宠,如果不大婚,不纳妃嫔,又如何发现自己的缺陷呢?他们甚至连造成他这个缺陷的罪魁祸首都准备好了。听说沈家带着他在东莞流放那几年,日子过得颇清苦,正在长身体的少年,若因为病后失于调养而导致什么不好的后果,也不出奇,再加上在徐州遇刺时他那错误的决定,直接将他的身体损害到了难以挽回的地步。若不能开枝散叶,延绵皇室,他这个所谓的皇帝做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议事完毕,众人散去,独袁先生留了下来,向燕王请示:“李家有意退婚,殿下有什么看法?”
燕王沉吟道:“这门婚事乃是我与王妃亲自做媒,而章大姑娘本身也并无失德之处,虽说她生母不慈,但母女二人毕竟分离五载,章大姑娘的教养乃是由王妃、开国公夫人与令嫒负责的。”
袁先生暗暗松了口气,又笑问:“只是李家所虑也有道理,此一时彼一时,订下婚约时,沈李两家还是亲戚,相处和睦,安国侯又手握重兵,行事果决,御敌有功;然而如今,沈李两家已是死仇,安国侯已失兵权,又接连有昏聩之举,只怕日后难当大任……”
他话说得直白,燕王反而笑了:“这有什么?他只是犯了糊涂,又不是真的生了外心。难当大任也没什么不好,反而叫人放心呢。”说着抬头看了袁先生一眼:“若他仍旧手握重兵,行事英明果决,我倒宁可他们两家的婚事当真作罢。”
袁先生心中一惊,旋即明白了他的用意。李家虽是燕王妃母家,但如今又出了一位新皇后,虽然燕王早有准备,但万事都保不住有个万一。万一今上能生出皇子来,而这位皇子又是正宫嫡出,谁能担保李家不会生出二心呢?毕竟,燕王这边把握再大,也还是未知之数,可今上那头,却已经是现成的富贵荣华了。退一万步说,即便李家不生异心,等到日后燕王登上大宝,李家仍旧是后族,还是有皇子倚仗的后族,势力过大,也要尾大不掉。由此可见,若李家有一门手握重兵的权臣姻亲,日后对燕王府委实是弊大于利。
这么一想,袁先生忽然想起章家如今长子失兵权,次子与四子却都任实职的情形,心想难道这也是主上有意为之?
章敬御敌有功,却投置闲散,他热衷名利,只需要拿名利吊着他就不愁他不信服;章放有勇有谋,但在武将这条路上才刚刚起步,略嫌稚嫩,加上即将长年任职偏远地区,不怕他会成了气候;章启军功威信样样不缺,却对名利只是平平,如今他妻儿俱在京中,边境已经靖平,几乎无大功可立,想来他在辽东也只能守成,坏不了大局。
至于章家家主章寂,经过几年的骨肉分离与流放,他此事恐怕更愿意保住子孙,只要燕王不伤今上性命,而今上又甘心让位,再加上皇室延绵的考虑,他是绝不会多事的。
袁先生越想越觉得燕王思虑周全,心中更添敬畏。等回到家中,他见女儿等候多时,知道她心中忧虑,便马上将燕王的意思告诉了她:“今上大婚在即,安国侯夫人乃是今上亲姨母,向得今上敬重,若此时逝世,只怕有碍大婚依时举行。你们只要控制住她,别让她有机会再见皇上,等大婚结束一段时间后,就一切依你们的意思办吧。”
袁氏立时松了口气,但又有担心:“那章元凤与李玖的婚事……”
袁先生摆摆手:“如今安国侯已不成气候,若能保下婚事,还是保下的好。否则李玖身为新后长兄,他的婚事定会引来无数人的注目,王爷不希望他未来的妻子出自权臣之家,以免节外生枝。”
袁氏会意,又问:“李家来信要重议婚事……王爷会不会出面替章家说情?”
袁先生沉吟片刻,道:“王爷意愿如此,但此事关系到沈李两家的人命官司,若强求李家接受这门婚事,未免有些强人所难,对王爷的名声也不好,因此事情最好由你们章家自行解决。”
袁氏吃了一惊,有些无措:“父亲……”
袁先生抬手止住她的话,继续道:“再者,王爷暗示了,你们要对安国侯夫人下手,也要等到国婚结束后,最好再拖些日子,这么一来,事情就要到年底才能办成了。届时章家一双儿女都要守上一年母孝,李家虽出了孝,武陵伯的身体状况却不佳,未必能再支撑一年。万一期间他病情加重,想要看着长孙娶妻生子,而章元凤又有孝在身,李家要退婚另娶名门闺秀,世人也不会责备什么。你心里最好要有个准备,到时候……若实在不得已,你们至少要保住章李两家的姻亲关系,不论对方是谁。”
袁氏大为惊讶。武陵伯李家的孙子一辈,除了李玖外还有几个子弟,有嫡有庶,但嫡出的只有李玖最为出色,其他不过碌碌之辈,庶子中倒还有一两个稍出色些的,其余也都是些庸碌之人。以章元凤的品貌,只有李玖与她最相配,其他人都有些辱没了她。但听父亲的话头,似乎……她忍不住道:“父亲,这也是王爷的意思?”
袁先生摇了摇头:“王爷希望章李两家继续做姻亲,能配李玖最好,但若李家有足够的理由退婚,他也不会站在章家这边,强求李家接受章元凤为长媳。毕竟,她是沈家外孙女,这就是她最大的缺陷。但若真到了那一日,章家就与燕王府、李家结了怨,日后你在章家如何立足?你是我独生女儿,我断不会看着你陷入绝地。我瞧你夫婿的心里,怕是仅仅看重李家这门姻亲,而不是李玖这个人,若有机会继续与李家结亲,哪怕换个人选,他也不会不答应的。到时候,只要李玖的妻族不显,别的子弟娶谁为妻又有什么要紧?你要是能把这件事办好,你夫婿必然会更看重你。”
袁氏咬了咬唇,屈身下拜:“女儿明白,必然不负父亲期望!”
袁先生欣慰地点了点头,又严肃地问:“你昨儿到底是怎么回事?虽说你不在家,但以你的手段,居然还能叫人钻了空子,接了沈氏出府?”
袁氏低头道:“女儿确实疏忽了,近日有一件事占据了女儿的心神,女儿时时都在想着,就忽略了别的……”
袁先生听得皱眉:“是什么事?你太大意了,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你也不该犯这种错!”
袁氏脸一红,凑近父亲压低声音说了一句话,袁先生反怒为喜:“真的?好!好好好!既如此,你这就回去,把我方才跟你说的话,略作删减,告知你夫婿,他必然会感激你。然后你寻个借口称病,将家务尽数交托给章元凤,后面的事就别管了,只专心办那件事。哪怕日后沈氏暴毙,追究下来,也与你不相干!”
袁氏红着脸应了,又有些抱怨地说:“父亲,虽是女儿疏忽,但安国侯夫人也太难缠了些。更要紧的是,她居然能说动皇上!父亲难道就不能想想法子么?否则,任我们使多大的功夫,只要她一句话,就都成了泡影,那岂不是糟糕至极么?!”
袁先生微微一笑:“放心,皇上年轻不懂事,燕王为了避嫌,不好事事教他,但有人却已经进宫面圣去了,他更适合做这种事。”
皇宫内,新君朱文至满脸的不自在,坐立不安地看着对面的亲兄弟,吱吱唔唔地:“朕知道这么做委屈了李家表妹,只是朕才应了章家姨祖父的奏章所请,总觉得有些愧对大姨母,所以她一求朕,朕就……”
朱翰之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你的李家表妹与我何干?我只是担心你!你才下旨要立李家女为后,转头就打了她家的脸,是不是嫌日子过于太平了无趣?!”
朱文至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朕……忘了!旧时小姨母在京,也极少与武陵伯一系来往,朕以为……”
“你以为什么?!”朱翰之冷笑道,“你以为你助沈家颠倒黑白,还是占了理不成?!我的好哥哥,你知不知道如今朝臣们都是如何看待此事的?你知不知道李家为此受了多少冷嘲热讽?!婚姻乃是结两姓之好,你这样做,叫人如何看你?!”
朱文至满心懊恼,回想起来,也后悔得不行。若他能早想到这些,就不会轻易答应沈氏的请求了。他眼巴巴地看向朱翰之:“好弟弟,我现在该怎么办?”
第五十二章 圣意
朱翰之先是面露愕然,接着生起气来:“皇上问我该怎么办?这种事我怎么知道?!你可是皇帝,我如何知道皇帝该怎么办?!”一副强忍怒气却又没忍住的模样。
朱文至见状有些迷糊:“好弟弟,你这是怎么了?”
朱翰之视线略过侍立一旁的胡四海,望了望门外,才凑近了他,压低声音道:“皇上若是真心待我,就别再问我这些话。我从小儿学的就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外加格物杂学,正经朝廷上的事我是不懂的,那些父亲只会教给你。也许你问我民生稼穑,我手下有几个庄子,还能答上两句,你却拿这些事来问我?那难道不是你该知道的东西么?若叫外头那些老臣知道了,指不定怎么猜忌我呢,到时候众口铄金,我就该自个儿了结自己以证清白了!”
朱文至唬得跟什么似的,忙向他保证:“绝不会有这种事!你尽管放心,朕如今只剩你一个亲兄弟,怎能自断臂膀?”
朱翰之自嘲地笑笑:“建文何尝不是父亲的亲兄弟?到头来又如何?罢了,说这些做什么?总之皇上记住了,这个位子是你的,你可千万别生出叫我参政议政的念头,最好连朝廷上的事也别叫我听见。从前为了你能登基,我在暗中出把力,自是责无旁贷,但如今却不宜再插手了。今日多嘴,也不过是担心皇上,怕你吃了人家的亏而已。”
朱文至一脸的懊恼,说不出的沮丧:“朕知道了,你放心。可是……”他看着兄弟,欲言又止。
站在一旁的胡四海正为这对皇家兄弟说私房话也不避开自己,可见他们对自己的信任而暗自欣慰,见状忙上前道:“怀安侯,我们皇上是真的后悔了,偏又硬不起心肠,实在不知该如何是好。您看他如此为难,就不能帮着想想法子么?虽说事情涉及前朝臣工,但实际上都是自家亲戚间的纠纷。不是政事,是家事啊!”
朱文至忙道:“正是,好弟弟,你就别把我当皇上,只当为哥哥出个主意好了。”
朱翰之神色有了变化,显然态度已经软和下来了,道:“这话可不能再说了,你虽是我亲哥哥,但也是皇上,君臣之别是无论何时都不能忘的。”又道:“皇上可是真心要解决这件事?若是期间安国侯夫人又进宫来向您请求什么事,您还会答应她么?哪怕是心里觉得对不住她?”
朱文至有些迟疑,朱翰之起身就要告退,前者忙拉住他:“是我错了,想来我对几位姨母舅舅也够厚待的了,总不能为了他们连江山社稷都不顾。大姨母一心要我纳沈家表妹入宫,可沈家如今的名声都叫他父女二人败坏了,若我还要再纳沈表妹为妃,成什么人了?只不过是担心大姨母的身体,才不好断然回绝,但也只是寻借口拖延罢了,我是绝对不会答应她的!”
朱翰之的脸色好看了些,便道:“她一心送侄女入宫,所为何来?不就是指望着侄女做了妃子后能生个皇子,然后登上后位,让她沈家的外孙继续做皇帝,保她沈家代代富贵荣华么?若你叫她先给侄女喂了绝育药再进宫来,或是保证绝不生儿子,她还坚持要沈昭容入宫,那就纳了沈昭容又如何?”
朱文至目瞪口呆,朱翰之仍旧没好气:“这有什么奇怪的?沈家因何而发迹?安国侯夫人只怕就认定了这条截径哩!听说她还打算把亲生女儿也送入宫给你做妃子,好让女儿给侄女儿做臂膀,你觉得荒唐不荒唐?可怜章家大姑娘,听说安国侯已经与武陵伯父子有了默契,要将女儿许给李家长孙李玖,只等两家孝满,便要完婚,却出了这等变故。”
朱文至双眼瞪得更大了:“什么?这是真的么?!李玖也算是难得的才俊了,又出身勋贵之家,大姨母为何不肯接受?!”他早就准许章家长女不应选了,自然不可能出尔反尔,更不明白沈氏为何会有这种念头。
朱翰之哂道:“你以为安国侯夫人会在乎这些个?如今就因为她进宫说动你向李家施压,轻纵了沈家,李家人闹着要退婚呢。她闺女都哭晕过去了,她还不当一回事,反而打算进宫说服你再纳她女儿为妃。安国侯如今只怕都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拼了命拦着不许她入宫。回头还不知道会找什么借口求你别召他老婆进来,皇上就多担待吧,他也不容易,打蒙古时多勇猛?如今却要处处退避,不敢接你的委任,所为何来?不就是因为他老婆总爱耍小聪明,却害得他受尽猜忌么?”
朱文至哑然,闷了一会儿才道:“你从前不是这么说的。”
“我从前也不知道啊。”朱翰之不以为意地说,“最近我去南乡侯府去得勤,这都是听姨祖父说的。安国侯行事确实不讨人喜欢,但也确实有难处。姨祖父上书所求之事,也是因为一片爱子之心。皇上不是已答应他了么?即便拒绝了安国侯夫人所求,也算对得起她了。要知道,如今安国侯除了这爵位,可什么职司都没有,从前在辽东的总兵之职,也不过是权宜,皇上让他名正言顺掌一都军权,就是对他的看重了。”
朱文至又迟疑了:“可是……都指挥使不过正三品,他从前任辽东总兵,又有将军之衔,再任正三品,倒象是降职了,又要再次夫妻分离……”
这回轮到朱文至露出目瞪口呆之色:“这是什么话?浙江都司在杭州,离金陵不过五百多里,既非边疆,又是繁华之所,自然是让安国侯夫人随夫同行了!难不成他夫妻分离数年,才相聚不到一载,皇上又要再让他们分隔开么?安国侯夫人近日不是病情大有好转?想来一路慢慢赶路,也无大碍。还是说,皇上打算继续留她在京中,好时时请教……”他越说越迟疑了。
朱文至断然否认:“怎么会呢?若她病情真的没有大碍,能够夫妻相聚安享天伦,朕心里也高兴。”仔细想了想,越发觉得此计甚妙,不由得露出笑容:“这样也好,姨父能掌实权,姨母想必也会高兴,她出京去调养几年,身体必然会有所好转,也不会再为沈家的事时时进宫来见朕了。只要她不出面,舅舅与沈家表妹也会死心的。”
朱翰之笑了笑,没说什么。这个做法的好处自然不止于此:安国侯在外地对妻子下手,要容易多了,事后也可以用水土不服、病情加重一类的借口开脱;沈氏无法再入宫影响皇帝朱文至的决策,正合燕王心意;日后皇位更迭,章家三个儿子都在外地就职,哪怕手中有实权,也能保全自身,等于是保全了章家;最后也最重要的一点是,浙江为冯家势力经营多年,上至布政使、按察使,下至各地知府、知州、知县,再算上指挥使司上下的大小武官,不知有多少人是冯家残余的势力,也不知有多少人更倾向建文,就让章敬过去做刀子,以雷霆手段斩草除根,等除得差不多了,朝中物议厉害时,再把人调回来,半是惩处半是保全似的投置闲散,他也就老实了,还为浙江挣回一片清明,岂不是两全其美?这样的章敬对燕王来说,也更有用处,而后者对于安份的功臣向来是很优容的。
这个建议其实掺杂了朱翰之的私心,但对燕王而言,也确实利大于弊,因此当后者得知皇帝兄弟二人的对话内容后,也没有提出异议,更未动用自己在朝中的亲信与宫中的耳目动摇皇帝的决心。于是两日后,皇帝便下令,命安国侯章敬出掌浙江都司,任浙江都指挥使,并且特许他带家眷上任。同时,他也对即将赴任辽东总兵的章启加授正三品安远将军,赐征虏前将军印,让章启这总兵名份更加稳固了。
圣旨令下,朝臣议论纷纷。当中就有知道内情的老臣向皇帝试探,忽然加恩于章家,会不会是有人说了些什么?是安国侯夫人吗?也有听说过朱翰之来历的勋贵知道他曾进宫与皇帝详谈,质疑是不是他干涉朝政。
对于这类质疑,朱文至断然否认了旨意与沈氏有关,也说怀安侯进宫只是为了家事,于朝政无涉。他自认在沈柳两家的官司上做了错误的判断,忽略了国丈一家的感情,怀安侯是来提醒他的。怀安侯一向避着朝政,皇帝让大家不要再怀疑他,以免有损他与宗室之间的感情,云云。
质疑的人对此半信半疑,倒是李家对朱翰之添了几分好感,只觉得满京城宗室皇亲,个个都知道他家受了委屈,却只有他一人跳出来告诉皇帝,实在难得,也就不再追问了,只剩下那几个老臣仍旧怀疑沈氏出于私心,说服皇帝加恩其夫。
不过,无论朝臣们如何猜想皇帝加恩章家的原因,在有心人看来,章家原本只有长子章敬一枝独秀,远胜于其他兄弟,即使其四弟章启接掌辽东总兵之职,也始终不如其长兄出挑,但皇帝圣旨一下,情况似乎就不同了。章敬章启虽然同是正三品,但章敬从总兵迁一方指挥使,章启却正式挂印出掌辽东,有些此消彼长的意味,再加上章家次子章放也在兵部最新的一轮任命中被授予广东都指挥使司指挥佥事的官职,破格升至正四品,同样引人注目。传闻中章敬与其他兄弟有些不睦,此番圣旨一下,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
不等众人猜出章敬心里是什么滋味,皇帝又再次下旨,这回却是给李家嫡长孙李玖的。他赏了李玖一个忠显校尉的六品虚衔,算是对李家的补偿,但在旨意中,却又同时将李家隐瞒多时的李玖与章元凤的婚事公之于众,并且让他们孝满后成亲,祝福他们琴瑟和弦。
旨意一下,李家真是万般滋味在心头。嫡长孙得了赏赐,固然是好事,但这赏的内容却有些不大对头。他们虽是武将勋贵出身,又以从龙之功新得了爵位,但传承到最近两代,已经改走科举仕途了,李玖更是早就考得了举人功名,打算明年参加恩科,搏一个进士回来。以他这等身份,皇帝要赏,也该是同品级的承务郎,或者是儒林郎,偏偏皇帝赏的却是忠显校尉,一个武职,那他还要不要参加科考?即便参加了,日后与儒生文臣们相处起来,岂不尴尬?
不过皇帝赏下这个虚衔的原因,他们倒是能明白几分——安国侯就是武将,他的女儿自然该嫁给同样有武职背景的人,若是文武通婚,未免太显眼了些。
可是,若是因为安国侯府大姑娘,皇帝才下了这个旨意,李家人的心里同样不舒服。他们已经生出了退婚的心思,只等着要寻个适当的时间向章家、向燕王开口了,可圣旨一下,他们就只能被逼着打消了念头。无论如何,现在的皇帝还是朱文至,他的话就是圣旨。可这么一来,章元凤对他们来说就从看好的媳妇人选变成一个被皇命所迫不得已娶进门的女子了。
这一线之差,就注定了他们对章元凤的观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甚至于李玖本人一想明白其中的道理,便立时生出疑心:“这莫非是安国侯夫人知道我们家想退婚后捣的鬼?!她这是要存心断我的前程么?!”事实上,他更怀疑这份旨意代表的是章元凤本人的意愿。
他父亲武陵伯世子李增倒是想得明白:“好了,圣旨已下,再多猜测都无用了。就这样吧,不过是个虚衔,你明年照旧去科考,若是不放心,就求皇上再下一份特旨。如今你是他大舅子,他不会回绝的。”
李玖抿了抿嘴,没再说话,他母亲涂氏忧心忡忡地道:“还未过门,就懂得以皇命压夫家,这样的女孩儿如何做得我们家的媳妇?从前我竟是看错了她!要不……我们向皇上陈情吧?两家有这样的仇怨在……”
李增打断了妻子的话:“万万不可!有仇的是李家与沈家,章大姑娘只是沈家外孙女,若你以此为由坚决退婚,那瑶儿怎么办?当今圣上……也是沈家的外孙啊!”
涂氏与李玖脸色都有些苍白,李瑶入宫为后,这是燕王的意思,也是他计划中的重要一环,如果因为他们的一点私心,导致立后之事生出波折,直接就会影响到李增的亲妹妹燕王妃日后的地位。两害相权,他们也只能忍了。
涂氏哽咽着安慰长子:“不要紧的,章家大姑娘我们也算熟悉,她虽有个不好的母亲,行事又不若从前那般天真烂漫,但至少她一心要保这门亲事,对你是一往情深……”
李玖咬牙:“若她果真如此,倒也罢了,圣意难违,娶便娶了。怕就怕她受了她母亲的坏影响,进门后会扰得全家不得安宁。想来她那母亲,当年在今中不也是有名的贤惠人么……”
第五十三章 嘱咐
李家为圣意而烦躁不安之际,章家正在为圣旨欢欣鼓舞。皇帝既然在旨意中点明了章李两家的婚约,李家就不能退婚了。
元凤喜极而泣,旋即又开始担忧李家人会不会因此而不悦,毕竟圣旨带了点以势压人的意思,文龙便安慰她:“李家人先前恼了,不过是因母亲与沈家之事迁怒罢了,并不是不喜欢妹妹。他们从前对你本就看中,即便会因圣意有那么一丝不悦,无不会视圣旨于无物。只要你将来见了他们,放下身段,好生讨他们欢喜,那丝不悦自然也就消散无踪了。”元凤闻言转忧为喜。
袁氏也在旁高高兴兴地劝慰元凤,心里却猜想,这大概就是燕王想出来的法子了吧?既能保住章李两家的婚约,又不会将火引到自己身上,李家人要怨,也会怨下旨的皇帝,倒是不愁他们会因为家中出了另一个皇后而背离燕王一系了。
章敬倒是静坐不语,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两个孩子只顾着高兴,一时没留意到他,袁氏却很快发现了,来到他身边轻声问:“侯爷,您在想什么?”
章敬闷声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皇上今日好生古怪。”
“古怪?”袁氏不解,“怎么个古怪法?皇上既然看重夫人这个姨母,若知道了大姑娘与李家之间有婚约,自然会替大姑娘撑腰的,咱们大姑娘,可是夫人的亲生女儿。”
“那究竟是谁把这桩婚约告诉他的呢?”章敬道,“为了以防万一,他身边侍候的人,燕王夫妇是精心挑过的,绝不会让多嘴多舌的人到他跟前。这婚约连胡四海都不曾听说过,又是谁这般多嘴?”
袁氏笑道:“且不论是谁,皇上看来并不曾起疑心,便是知道了也不打紧。说来我们两家迟早要成姻亲的,皇上到时候自然会知道,如今不过是提前几个月罢了。”
章敬抬起头:“不只是这样,今儿散朝后,皇上召我入宫说话,问起沈氏的病情,我回答说,她病得不轻,上回只是强撑着进宫,又不想皇上担心,才故意说大话称自己已经有所好转罢了,其实回到家后病情就恶化了,恐怕难以再次进宫——若是在从前,他必然会十分着急担忧,马上命太医随我回家为沈我看诊,可他今日……居然只是笑笑,还说沈氏只是太过担忧娘家人了,只要她想通了,病情自然也就好转了,完全没提到诊治医药的话,难道不古怪么?”
果然古怪。袁氏也有些茫然不解:“莫非是皇上误会夫人只是在装病,为的是要他答应纳沈家姑娘进宫?”
章敬与她对望两眼,都百思不得其解——他们哪里知道,这是朱翰之进的谗言生效了,皇帝根本就认为沈氏的病情确实已经大为好转,章敬之所以说她病重,不过是要拦着妻子进宫与皇帝见面,进一步提出更荒唐的请求罢了。皇帝自以为体恤姨父的苦楚,也让自己避免了无法拒绝的麻烦,却反而让章敬无所适从了。
袁氏苦思片刻,又道:“算了,侯爷,皇上既然这么说了,咱们只管听着就好。难得皇上不再过问夫人的身体,可见也不打算再召她进宫了,指不定也对夫人的一再强求觉得厌烦了呢,这不是好事么?只可惜您马上就要出京赴任,就怕您离开后,夫人又要重施故伎,到时候可就没人能拦着她了!”
“说起这个,还有一件更古怪的事。”章敬道,“皇上让我带着沈氏赴任,说是体恤我们一家相隔两地多年,不忍叫我们再次夫妻分离,还让我带夫人到杭州看看西湖,多散散心,让她把心放宽些,等他大婚了,再进京喝一杯喜酒。”他看向袁氏:“皇上此言……难不成真是烦了沈氏?”
袁氏听得又惊又喜,迅速看了文龙元凤一眼,见他们兄妹二人仍在说话,并未留意自己这边,忙小声对章敬说:“侯爷,要是夫人跟着出京,不就更方便了么?”
章敬明白她的言下之意,却并未因此而放松:“燕王也暗示过,可皇上也这么说,倒让我犹豫了——他莫非是在试探我?”
袁氏笑道:“侯爷过虑了,以皇上的性情,还做不到这一点。他大概只是不希望在大婚之前再生波折吧?若是夫人这三个月不在京中,沈家父女又能做什么呢?他们如今早已成了过街的老鼠,连旧日与沈翰林相交莫逆之人,也视他们如瘟疫,避之唯恐不及。皇上虽然在官司上帮了他们一把,却也没再做别的。只要夫人不在,他们就无计可施了。待十月夫人回京,大婚在即,谅他们也不敢胡来。大婚一过,您再把夫人接回杭州去,后面的事就好办了!”
章敬神色渐渐放松下来:“你说得有理,就这么办!”看了看一双儿女的方向:“两个孩子是留在京中好呢,还是带着一起去?我想……不如就等到他们母亲身体不好时,再接他们过去得了。这样一来,既不会耽误文龙的功课,也能避免他们坏事,而且还能让他们替我在老人面前尽孝,顺道帮着管管家。他们也大了,正该历练历练,试着独当一面。”
“侯爷英明。”袁氏柔柔地笑着,“妾身还有一个想法,既然您要出京了,不如去南乡侯府探望一下老太爷吧?再者,二老爷与四老爷也高升了,不日就要离京,您身为长兄,也该祝贺一声才是。况且您这一走,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总要跟老太爷打声招呼的。”
“你说得对。”章敬挺直了腰身,“正该让人知道我对老父还是很孝顺的,与兄弟们也十分亲近,省得我一走,京中就传起荒唐的流言,有损我的清名。”
章敬更担心自己的名声,但南乡侯府中,章寂、章放与章启父子三人说起他这项任命,反而是对他自身安全的担心更多些。
章寂有些懊恼:“我原想着,给他寻个离京城不远不近的地方待着,做一任都指挥使,好歹把这几年先混过去了再说,不想皇上最终给他定的是浙江——那里可是冯老贼的地盘,还不知会有什么危险呢,若他此去有个万一,岂不是我这老父害了他?”
章放不以为然地道:“父亲多虑了,大哥在辽东那地界对着凶神恶煞的蒙古人,也没吃过大亏,几个冯家的残存爪牙算什么?当初冯家全盛之时,都不曾伤得大哥分毫,难不成如今他家覆灭了,反而能害了大哥不成?父亲只管放心就是。”
章启则安慰老父:“大哥并非在浙江单打独斗,皇上已经派了好几名新任官员去浙江上任,正好与大哥相互扶持。况且大哥又带着辽东时调教出来的亲兵,个个武艺不凡,自当能护得他周全。饶是那些残余的冯家爪牙再猖狂,面对大哥这样的猛将,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再说,如今冯家已一败涂地,新君继位数月,局势也稳固下来了。他们不想着如何洗脱罪孽,保全身家性命,还要作乱,难不成是嫌命太长?”
章寂的忧心略减轻了些,又问:“我方才听你说起新近调任浙江的官员名单,似乎听见了卞大人的名字?”
章放笑说:“可不正是他?说起来他有些委屈了,他在广州任上也颇有建树,只是以稳固后方为主,声名有些不显,此番进京,也不曾得了升迁,反而是平调到浙江任从三品的指挥同知,与从前在广州时差不多。不过大哥若能得他相助,倒是能省下不少力气,难得他是个又能干又信得过的人。”
章寂却对这句话心存疑虑,不曾出言附和——那位卞大人,可是燕王的耳目,能干是真的,信得过却未必。但他想到长子同样投向了燕王,浙江一地最大的问题又是冯家的残余势力,想必燕王不会给长子添麻烦,便对章放道:“你可知道卞大人在京城于何处落脚?改日给你大哥引见引见,日后他们在一处共事,也好有个照应。”
章放本就与卞大人交好,连忙答应下来。
章寂见他这样,又叹了口气,顿了顿才道:“卞大人调去浙江,你却回广东任职,日后没有他在旁扶持,只怕行事就没从前那么顺遂了。”
章放笑着说:“您也太小看儿子了。儿子好歹在岭南待了几年,又参加了安南之战,与那边的大小武官们都打过交道,便是没了卞大人扶持,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别说儿子在那边有些根基,即便是没有,难不成就做不了这个官了?那还不如回老家种田去呢!”
章寂哑然失笑,也觉得自己有些杞人忧天。
章放又道:“儿子接了任,最迟在京中过完中秋,也就得赴任了,怕是赶不上皇上大婚。儿子这一去,不定几时才能回来,因此……想要把二丫头和周姨娘也带过去。儿子有心将二丫头许给柳家,等年底她孝满,就打算把婚事定下来,最迟明后年就给他们完婚。父亲觉得如何?”
章寂缓缓点头:“柳信文是个君子,璋哥儿也有出息,为人品性都信得过,难得又是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彼此知根知底。柳家官位低了些,但你也不过新升了四品,说来可算是门当户对,就怕柳家夫人的性情略嫌势利了,不过以咱们家的门第,也不愁她敢怠慢了咱们章家的女孩儿。你上任后,与柳信文在一处做官,只管细细观察一番,若觉得他家没什么不妥的,就给孩子定下了吧。”
章放松了口气,喜滋滋地答应了。章启在旁笑道:“我这几天瞧柳家那孩子行事,确实聪慧仁厚,对侄女儿也好,恭喜二哥得此佳婿。”
章放乐呵呵地道:“还没最后定下呢,四弟贺得早了。”
章启却笑问:“二哥且别忙着高兴,弟弟有件事问你,侄女儿的终身是解决了,那你呢?你打算什么时候续弦?”
章放一愣,苦笑道:“四弟你真是将了哥哥一军——宫氏与我素来不睦,若我拿挂念亡妻不忍续弦的话搪塞你,只怕你也不会信,但我确实没想过要续弦。一来二丫头已到要出嫁的年纪,这时候给她找个继母,只怕她心里别扭,跟我闹起来;二来,虎哥儿随我们一家患难多年,若是我续娶一房妻室,一旦生下子嗣,岂不是把他压下去了?我心里实在不忍。横竖我已经有了子嗣,是嫡出还是庶出,又有什么要紧呢?大不了回头把他记在宫氏名下,算是嫡子,也不怕宫家的人跑出来闹腾。”
章寂皱着眉道:“我何尝不心疼虎哥儿?好歹是亲孙子,又在跟前养了这么大。但如今你大哥另立门户,我这爵位多半是要传给你的。你没有嫡出子嗣,拿庶子充嫡出,就怕朝廷不认,到时候将这爵位收回去,岂不可惜?虎哥儿是个懂事的,即便没有爵位,日后也自有造化,你还年轻,过两年再续娶一房,生个嫡子,也好将我们家的爵位一代代传下去。要是担心虎哥儿会受委屈,就把他交给我,我来抚养他,不怕会被别人看轻了。”
章放想了想,却不置可否:“等二丫头出了嫁再说吧,就算儿子要续娶,这人选也不是那么好找的。儿子可不想再娶回一个宫氏来。”
章寂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还是不情愿,但你也要想想,一旦你回了广东做官,官场上往来,没有正经女眷出面,岂非不便?周姨娘虽好,却上不得台面。罢了,若你果真不打算在这两年内续弦,就抬举了周姨娘做二房吧,二房出面料理内务,与官家女眷往来,总比一个普通的妾好听些。”
章放欣喜地起身拜倒:“谢父亲体恤。”
章寂摆摆手,又望向章启:“你在京中滞留已久,不能再拖了,还是早日启程吧。你妻儿在京中,自有为父替你照看,你不必担心,也别再作出一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模样来,叫为父瞧着难受。”
章启讪讪地笑了笑:“儿子知道了,已经打包好了行李,打算过两日就出发。这回……是真的要走了。”
章寂道:“如今辽东已经平定,立功的机会就少了。我知道年轻人都有满腔雄心壮志,但与杀敌立功相比,休养生息、治理地方也很重要。你不必挂念家中,要用心做好本份。”
“是,父亲。”
章寂点点头,又觉得有些茫然:“我们一家分离多年,好不容易才团聚了几日,转眼间,你们又要走了……”
一句话说得章放章启兄弟二人都有些伤感,屋中一时安静下来。
没多久,屋外传来明鸾的声音:“祖父可在屋里?”
章启起身掀起帘子:“在的,有什么事?”
明鸾面上带着一种古怪的神色:“大伯父来了……说是来向祖父请安。”
章启回头对屋中的父兄笑说:“想必是大哥接了圣旨,过来向父亲报备呢。”又见侄女神色有异,忙问道:“三丫头,你怎么了?”
明鸾脸上的古怪神情更甚:“大伯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了袁姨奶奶、大哥哥、大姐姐,还有喜姨娘,车呀马呀,一长串,顺带一大群男女仆妇……”顿了顿,“好大的排场!”
第五十四章 和乐
章敬此番来向老父请安,何止是好大的排场,简直就是张扬!
他带着儿子各骑一匹骏马,那马还都是京里一等豪门见了都要赞一声的良骏,衬着父子俩格外威风英武的穿戴,那叫一个拉风。随后跟着的女眷们,二房袁氏一辆车,长女元凤一辆车,小妾喜姨娘一辆车,虽然马车品级不同,但都装饰得华丽非凡,还有阵阵香风溢出。队列的后头另外还有两辆马车,装的是章敬送给父亲与兄弟们的礼物,即便看不见箱子里的情形,只瞧那层层叠起的箱笼,还有车轮子留下的深深印迹,就知道礼物份量不轻了。与此同时,他们一行人还带了许多男女仆妇、丫头婆子,个个都穿戴得整整齐齐,打扮得体体面面,与京中寻常百姓相比,还要华丽几分。如此招摇过市,怎会不引人注目?
但章敬却似乎还嫌不足似的,从街尾的安国侯府大门出来,到街头的南乡侯府为止,这短短数百米的距离,他就跟二三十个人打了招呼。这些人大都是住在街道两旁宅子里的,都是达官贵人,当中有章敬熟悉的,也有几乎没打过交道的,但无论是哪一类,只要往日说过话的,章敬都笑着向人问了好,顺道寒喧两句,若对方顺口问一句“安国侯这是要去哪儿”,他必定说出一番关心老父身体的话来,又担心一下两个即将出京赴任的兄弟,怕他们的家眷在京中会受委屈,必定要对方夸他几句“孝顺友悌”的话,方才与人作别。若是对方只淡淡回应一声,并不开口相问,他也要缠着别人说几句闲话,非得说出自己此行的目的才肯放人。
正因为他如此拖拉,因此,光是从南乡侯府的门房看到他的身影、慌忙命人报入府内开始,一直到老张带了下人出大门迎接,就足足花了两刻钟不止。这段时间已足够章家二至四房上下各自回房梳洗、换衣裳,重新来到大厅里,坐下喝口茶,聊两句了。若不是听见门房大声喊“大老爷回来了”,明鸾还在考虑要不要先吃点糕饼充作下午茶呢,今日她陪陈氏带着婆子们到后院的库房清扫,可费了不少力气。
当然,她此时已经听说了章敬一路上的做为,心里腹诽不已:“这小半天功夫,大概他那孝悌名声都传遍整条街了吧?只是祖父搬过来一个多月,他还是头一回过来,如果有人拿这点问他,他是要回答自己其实不怎么关心老父兄弟呢,还是要回答他以往每次过来时都掩人耳目没叫人发现呢?
明鸾正暗暗偷笑,那边厢,章敬已经带着一家大小进来了。
章敬大概是抛开了从前的盘算,加上章放、章启都得了实权武职,前程看好,他也不会愚蠢地与这样的兄弟交恶,因此今日待他们格外热情。章启不知是不是久不见长兄这般亲切了,又见他坦然承认了从前的错误,许诺会厚待自己的妻儿,便不由得感动起来,与他也回复了从前的亲厚。倒是章放一直冷眼瞧着长兄的言行动静,虽然脸上带着笑,但什么实质性的话都没说出口。
他被流放多年,吃过无数苦头,也历练成熟许多,心中对长兄本就有几分怨气,加上回京之后,家中明明已经送信通知了长兄,章敬却迟迟未曾见他,也不命人请了他去说话,哪里是看重兄弟情谊的模样?面对长兄忽如其来的热情,章放首先选择了怀疑的态度。
不过章寂慈父心肠,见一向看重的长子先放下了身段认错,便也跟着心软了。想着儿子虽然糊涂,但好歹还不算蠢,见两个兄弟都不是他能拿捏得住的,就赶紧转变了态度,对无依无靠的三房母女,也能以礼相待,这就是难得了。既然一家人有了和睦相处的希望,他也不想让子孙们分崩离析下去,便象征性地数落了长子几句,再对着几个儿子、孙子训一番家和万事兴、要相亲相爱彼此扶持的话,也就把先前的一点不愉快给抹了过去。
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各人私底下是什么想法,只要面上不露出来,又有谁能控制呢?至少明鸾本人仍旧认定了章敬不是好人,不可能真心与三房亲近,便时时提防他,对袁氏、文龙与元凤也只是淡淡的。至于玉翟,她待袁氏还好,对上文龙元凤则完全没有好脸色,文龙元凤也知道她心结所在,不敢跟她计较。
章家一家子在前庭厅中相聚,称得上是一片和乐融融,只是这边如此热闹,自然也就惊动了借住在府中的人。明鸾远远瞧见柳璋的小厮在通往客院方向的月洞门后晃了一晃脑袋,就知道他定是听见了动静来打听是怎么回事的,也没放在心上。倒是文龙也瞧见了,有意拿这个当话头与堂妹们搭话,便问明鸾与玉翟:“那小厮是谁?怎么探头探脑的?不象是咱们家的人。”
玉翟没瞧见那小厮,爱理不理的:“什么小厮?我不知道你在说谁。”明鸾在旁偷笑一声,道:“我也瞧见了,是柳公子的小厮,大概是听见这边热闹,不知何故,就跑来瞧一瞧吧?他不是个不懂规矩的,见是咱们家的人在这里,也就回去了。”
文龙的脸色有些不自在:“柳公子?可是……可是跟沈家打官司那位?我听说他与你们……与祖父和叔叔们是认得的。”
明鸾瞥他一眼:“不是那一个,是他的堂兄弟。你不是知道么?我们在德庆时,多亏当地的柳同知好心照应,两家也算是世交了。他儿子说来与我们是一起长大的,彼此十分熟悉。他侄儿却是去年才从老家去德庆的,不知道沈家人底细,被沈昭容几句甜言蜜语就哄住了,不顾母亲与叔叔的反对,非要娶沈昭容为妻,还为此离了家门,自个儿买了房子,预备跟沈昭容成亲后住呢,哪里想到人家说翻脸就翻脸,还把他全副身家都卷走了?他傻乎乎地跑到京城来告状,家里人担心得不行,让他兄弟找过来。虽说官司不了了之,但我们家与柳家相交一场,不可能放着人不管的,只得把他接了过来。大哥哥,你说对不对?”
“对,当然对了。”文龙干笑了声,神色有些黯淡。一旁的元凤眼神闪烁,脸上也透着心虚,小声问:“哥哥,咱们……要不要去给人赔个不是?若是他有什么难处,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就帮一帮吧……”
文龙有几分意动,便看向明鸾。明鸾瞧他们的神色不象作伪,倒把方才心中那几分恶意给去了一半,摆摆手道:“跟你们有啥关系?要赔不是也是沈家父女赔,你们就别多事了。”
元凤蹙着眉毛道:“话虽如此,到底心中不安。母亲对此事也不管不顾,反而还处处帮着沈家姑娘说话,叫人看了心里难受。”文龙长长地叹了口气,沉默不语。
明鸾睨着他们,忽然笑了笑:“我也觉得大伯娘有些糊涂了,大概是病着的时候,就一心想着要把沈昭容送上皇后宝座,所以不管后来发生了什么事,都只记得这一点,而不顾别人的看法,这已经是一种执念,不象是脑子还清醒的人会做的事。”
文龙与元凤的神色齐齐一僵,后者不安地道:“三妹妹,你别这么说,她……她好歹是我母亲。”
明鸾笑道:“我说这话不是要奚落她,只是一番好意,大姐姐,你先听我说完。”清了清嗓子,“现在沈家是什么情形?就算沈昭容做了皇后,又能怎样?先不说她能不能生下皇子,那皇子又能不能有出息,就算成了太子,将来做了皇帝,那也没沈家什么事儿——他家只剩下一个残疾人,残疾人是不能做官的,年轻一辈又没个男丁,就算做了后族,又有什么用呢?风光也就是这几年的事。若大伯娘真聪明的话,就别强求送个底子不干净的侄女进宫,先给兄弟娶个强壮好生养的媳妇再说,等沈家有了子嗣,就好好教导,如果二十年后又出一个进士,又进了翰林,那沈家就算出不了皇后,别人也不会小瞧了他们,大姐姐你说是不是?”
元凤睁着大眼连连点头,文龙合掌赞叹:“三妹妹所言甚是!这才是重振家门的正道,只靠着裙带关系,是断不能长久的,可惜……”顿了顿,又是一叹。
明鸾笑得更深了:“所以啊!大哥哥,大姐姐,我要是你们,就不忙着跟大伯娘生气,先把道理告诉她,让她想明白!到时候她自然就会专心给兄弟找媳妇去了。我个人有个建议,这人选最好别太注重门第了——沈家如今也没那资格挑剔,哪怕是个寻常人家出身的呢,只要本人够厉害,够精明,够泼辣……”
元凤连忙打断了她的话:“这是什么意思?从来娶妻求淑女,还没听说过要找泼辣的。”
明鸾哂道:“你们是没见识过,我跟沈昭容相处了几年,知道她只是面上装得文雅,真正耍起赖来,那不是一般人能抵挡得了的,要是这后母人选不够厉害,哪里还能压得住她?再说,现在沈家名声这么差,外头的议论这么难听,要是不找个厉害点的,只听那些议论,就能把人羞死了,那不是白娶了吗?”
元凤还要再说什么,却被兄长拦住。文龙打量了明鸾几眼,似乎明白了什么,微微一笑:“三妹妹,你这提议虽好,只是我母亲相看时,怕是未必能看得上这样出身、这样性情的女子。”
明鸾白了他一眼:“那就随她去好了,我知道她定会挑剔这个,挑剔那个,到时候她兄弟娶不到媳妇,生不出儿子,沈家从此绝了户,也不与我相干,只怕我心里还更高兴呢!”说罢扭头就走,文龙元凤倒不知该如何应对了,一时间愣在那里。
玉翟见状,追上了明鸾:“你糊涂了?怎么好好的给他们出起主意来?沈家人续不续弦,跟咱们有何干系?”
明鸾撇嘴道:“沈家人就是太闲了,才会成天给咱们章家找麻烦。要是娶个厉害媳妇进门,那沈昭容要忙着跟后母斗心眼,还有空管别的吗?哪怕是给她添添堵也好。”
玉翟不以为然:“若是大伯娘寻了个好人家的清白女儿,岂不是害了人家?”
明鸾却冷哼:“真要是好人家,也不会答应婚事。你担心什么?这事儿他们迟早会办的,又不是咱们故意设套害了人。”
这时候,有个安国侯府的丫头匆匆跑到厅外阶前,面带几分焦急之色,探头往里瞧了瞧。明鸾正好站在门边,看见她冲袁氏做了个手势,袁氏顿了顿,便走了过来,那丫头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话。明鸾因站得近,隐约听见几个字,似乎是沈家父女正在安国侯府大门前不知做些什么,忍不住挑了挑眉。
难道他们是听说了章敬全家出门的事,才跑去找沈氏的吗?
袁氏目光一闪,看了看屋里的章敬、文龙、元凤等人,压低声音嘱咐那丫头:“跟门房说,侯爷早吩咐了不许放他们进门的,不管他们在门外做什么,都别理会。”那丫头面带忧色地看了看她,应声退走了。袁氏一脸若无其事地回到原位上。
明鸾心中有些疑惑,但也没有多想,只拉着玉翟说话,但没说多久,方才那丫头又来了,这一次脸上的表情更焦急了。她又请了袁氏过去,袁氏还是那句话:不要理会。
明鸾看着那丫头走了,忍不住对袁氏道:“袁姨奶奶,你这样不是法子,虽然他们名声难听,但由得他们在自家大门前闹,也丢脸得很。”
袁氏脸上微微一红,笑道:“多谢三姑娘提醒,我这就告诉侯爷去。”说罢走到章敬身边,先为他倒了茶,说了几句不打紧的闲话,再微笑着站了一会儿,才寻了个空儿,把沈家父女在安国侯府门前大闹的事告诉了他。
章敬脸色一下就阴沉下来:“他们好大的胆子!我还不曾与他们算账,他们倒自个儿送上门来了!”
章寂阴着脸不说话,章放更是面无表情,章敬便站起来说:“父亲,我去去就来。待我把人打发了,再回来陪您吃饭。”章寂放缓了神色,点点头。他就大踏步走出门去了。
袁氏忙叫过文龙与元凤:“快跟上你们父亲,万一夫人出来为沈家父女说话,侯爷正在气头上,不知会说出什么来,你们在场也好帮着调解调解。”文龙与元凤都有些气恼与慌张,闻言忙跟着父亲离去了。袁氏想了想,还是不放心,便笑着对陈氏说:“三太太,烦您帮着照看一下我们喜姨娘,我去去就来。”
喜姨娘连忙叫住她:“二夫人,你带我一道去吧。”说着目光一闪,透出几分冷冽:“我也担心侯爷和夫人再起口角,多个人劝解总是好的。”
袁氏看了看她,叹息一声:“罢了,我明白你的想法。既如此,你就小心些,别叫人冲撞了。”喜姨娘一喜,连忙应下。
她们象好姐妹般相携辞别了章寂离去,明鸾看着她们的背影,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第五十五章 闹剧
章敬这一去,就没能回来陪老父吃晚饭。安国侯府门前的闹剧据说愈演愈烈,最终演变成一桩惨剧。
袁氏派来报信歉道歉的管事娘子有些哽咽地禀报说:“当时沈家父女带了几个人来,吵着闹着非要进府,门房拦着不许,沈家姑娘又给一个小厮塞银子,让他去给夫人捎信,那小厮是个懂规矩的,立时就把银子丢了,任她好说歹说,也不肯听她的差遣,沈家老爷就在大门前闹将起来,大声喊着夫人。正好侯爷和大爷、大姑娘回来了,侯爷用马鞭指着沈家老爷骂,又让人赶他们父女走,场面一时乱了,偏夫人不知从哪个嘴上没把门的人那里听说了这事儿,不顾丫头们劝阻,跑了出来,见侯爷要赶人,居然和侯爷就在大门前吵起来了……”
章家众人都在听着,只是听了半日,已有些不耐烦了,玉翟首先打断了她的话:“你说喜姨娘小产了,到底是怎么小产的?啰啰嗦嗦的半天还没说到点子上!”
管事娘子把脖子一缩,脸上有些讪讪的:“当时情形十分混乱,小的只是想把事情说清楚些……”
明鸾拍了拍玉翟的手背,示意她别再打断管事娘子的话,便对后者道:“你继续说吧,可是你们侯爷和夫人在大门前闹起来了,推攘间有谁推倒了袁姨娘?”
“正是!”管事娘子忙道,“当时侯爷与夫人都在气头上,不管不顾的就在大门前吵起来,人来人往的,路过的行人都瞧见了,大爷与姑娘都觉得不好,上前相劝,却反被夫人骂是不孝儿女,只知道亲近小娘——这时候二夫人与袁姨娘也坐车赶到了,二夫人见姑娘在那里哭,忙赶着上前去将人扶进门去了,又叫大爷劝住侯爷。夫人又骂二夫人……呃……”她顿了顿,叫人忍不住猜想沈氏骂袁氏的话一定很难听。明鸾摆摆手:“骂什么就不必说出来了,想也知道不是好话,她本就长了一张臭嘴!”
管事娘子干笑一声,继续道:“二夫人并没有理睬夫人,连侯爷也被大爷劝着冷静了几分,只教训了夫人几句,吩咐安国侯府的大门绝不许姓沈的人踏进一步,又指着沈家父女对夫人说他们都是不知礼仪廉耻的混帐东西,若夫人还想做安国侯府的女主人,就不许她再跟他们见面。夫人听了还没说什么,沈家姑娘倒上前抱不平了,只是侯爷不理会她,转身就要走。喜姨娘当时站得近,大概是不忿沈家人对侯爷无礼,便上前教训沈家姑娘。夫人恼了,改而骂起喜姨娘,骂得十分难听。喜姨娘委屈得哭起来,动了胎气。侯爷见状着恼,便又跟夫人吵起来。混乱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沈姑娘忽然朝喜姨娘撞了过去,把喜姨娘撞倒在地,当场就见了红!侯爷连声叫人时,沈姑娘还一再辩解说是别人撞的她,她才会撞上喜姨娘的,并非故意,还说她方才瞧见喜姨娘在偷笑,必然不曾动胎气,只是装的。但侯爷都不肯听,只命下人把她父女二人都捆了,押在偏厅里,只等大夫过府为喜姨娘看诊,若有个万一,就把他们送官!”
明鸾等人都听得长吁一口气。管事娘子把事情经过说得足够详细,他们也了解了当时的情形,只是还有些不解之处。玉翟问:“那沈昭容好好的撞喜姨娘做什么?她说是别人撞的她,那当时她身边可有旁人在?”
管事娘子忙道:“沈家姑娘自己带了一个小丫头,但离得有些远,似乎是害怕了,并不曾上前劝架。倒是喜姨娘的两个丫头都在近前侍候,不过都站在喜姨娘后头,还有两个门房上听差的婆子,两个在前院专责洒扫的粗使丫头,还有茶房里侍候的丫头——因当时混乱得很,侯爷与夫人吵闹,夫人跑出来,本就有许多丫头婆子跟着,有不少人上前拉住夫人,想劝她回到府里去,侯爷要赶沈姑娘走,又是让丫头婆子动的手,沈家老爷见状,又帮着女儿赶开那些丫头婆子……谁也没瞧见是不是有人撞沈姑娘,但许多人都瞧见当时沈姑娘正朝喜姨娘走,走了足足五六步呢。”
如果有人看见她朝喜姨娘走了几步,自然也就能看到她身后是不是有旁人在,既然没有目击者,那沈昭容这撞人的罪名怕是难以洗清了。
但明鸾心里总觉得疑惑:以沈昭容的性情为人,就算真的有意要撞得喜姨娘小产,那也得是有利可图才行,不然她干嘛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做这种勾当?如果说她是个容易冲动的人,那还解释得过去,可她又不是!
明鸾怀疑地看了管事娘子一眼:“你当时在哪里呢?倒把事情经过看得十分清楚。可你干嘛这么详细地说起当时的情形?我们只要问结果就好了。”
管事娘子有些不自在地笑笑,低下头去:“小的当时就站在门上,因二夫人、大姑娘和喜姨娘都是坐车子回来的,小的便忙着让人拉走车子,吩咐看热闹的下人回各自该去的地方,因此倒是把事情经过都看了个全。至于方才,那是二夫人嘱咐了,说侯爷原本说好了要带着一家大小回这边府里吃饭的,如今喜姨娘小产,怕是不能过来了,二夫人担心老太爷和众位老爷、太太、小爷、姑娘们不知内情,心生误会,才吩咐小的将事情经过详细说出来,为我们侯爷正名。”
明鸾眯了眯眼,总觉得她这话有些不尽不实,但也说不出哪里有破绽,便不开口多说什么。玉翟撇了撇嘴,凑近了林氏耳边小声说了两句话,林氏瞥她一眼,摇了摇头,她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
陈氏抬头道:“看来沈家姑娘这个责任是一定要负了,只是喜姨娘也太大意了些,她们离开这府里回去前,袁姨奶奶就嘱咐过她,要小心点,别叫人冲撞了,不成想就真的发生了。喜姨娘眼下可还好?”
管事娘子叹息道:“已经醒过来了,听说孩子小产了,伤心得不行,也恨得不行。她说当时瞧见沈姑娘朝她走过来,脸上带着怒气,一定是对她怀恨在心,故意撞她,就是要让她小产的。她说夫人一直看她腹中的小少爷不顺眼,沈家姑娘想巴结姑妈,才会下此毒手。可怜的,都快八个月了,是个男孩儿。”
章寂闭上了双眼,低低地叹了口气,章放忙小声安抚他:“您别难过了,沈家丫头做下这等恶事,迟早会有报应的!”章寂却缓缓地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几分疲倦:“这件事我知道了,你回去吧,告诉你们侯爷,不必忧心,待家里安顿好了再过来。只是有句话,我要嘱咐他,你替我捎给他知道……”他双眼猛地一睁,盯着管事娘子的脸,“叫他把家里的女人给我管好了!古往今来,大家子败落的征兆,从来都是从家里头开始的,若他还想过安乐日子,还指望将来能飞黄腾达,就先把后院安顿好,别让女人们闹腾!”
说罢,他拄着拐杖站起身,阴沉着脸离开了大厅。章家众人面面相觑,章放嘟囔道:“老爷子又被气着了,大嫂——那个姓沈的女人这是祸害我们章家第几个孩子了?!”陈氏没有吭声,玉翟冲管事娘子一瞪眼:“听见没有?你可得老老实实把话带到!”管事娘子忙赔笑说:“二姑娘放心,小的记着呢,一定会把老太爷的意思转告侯爷的。”
明鸾却听出几分不同的意味,起身跟两位叔伯以及母亲陈氏等人打了个招呼,便追着祖父去了。
到得廊下,她追上了章寂,搀着他的手臂,扶着他往前走。章寂歪头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明鸾笑笑,小声问:“祖父,您是不是怀疑沈昭容是被冤枉的?其实她没有故意撞喜姨娘?”
章寂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才道:“是不是冤枉的又有什么要紧?横竖她又用不着偿命。而以沈家如今的名声,多一条半条罪名,也没什么不同。我只是可惜那孩子罢了。”
明鸾叹了口气:“可不是吗?七八个月大了,再多怀一段日子就能出生了……”
章敬显然也抱有同样的想法,到了第二天,他又过南乡侯府来了,瞧着气色不大好,神情掩不住的沮丧。他对老父说:“儿子都多少年没有出过子嗣了,这孩子虽来得意外,但儿子也曾寄予厚望,不曾想会是这样的结果……”
章寂淡淡地道:“天意如此,又能如何?你也不用太伤心,你还年轻,很快就会再有孩子的。”
章敬却还在感叹:“父亲不知,袁氏刚嫁过来不久,就曾为了照看伤重的儿子,劳累得病倒了,伤了元气,大夫说她今后恐怕于子嗣上有些艰难。儿子觉得对不住她,她却毫无怨言,仍旧尽心尽力地照料儿子和文龙、凤儿他们兄妹。此番喜儿有胎,儿子本是打算把孩子记在她名下,由她亲自养育的,好让她日后也有个依靠,没想到……她昨儿伤心得晕过去两回了,今日虽缓过来些,但一想起这事儿,还是难过得不行,不顾自己身子还弱,就挣扎着要去照料喜儿。偏喜儿那贱婢,见她这样难受,也不知多多体谅,反而一再对她说沈丫头的坏话,还埋怨我。谁不知道沈丫头是罪魁祸首?可我又能怎么办呢?皇上派了内侍来将人带走,我难道还能把人扣住不放么?她怎么就不能象袁氏那样懂事?!”
章寂神色依然淡淡地:“母子连心,她痛失亲子,一时激动也是难免的。你又何必与她计较?”
明鸾亲自执壶为他添了半盏茶,顺道看了他一眼。他轻轻摇了摇头,视线盯着茶碗不说话。明鸾知道他这是示意自己不要多嘴,便也懒得多事,替章敬添了点茶,也就坐回一边去了。
章敬感叹完了,似乎想起了自己的来意,有些忌惮地看了明鸾一眼。明鸾只当没看见,端坐不动。章敬轻咳一声,明鸾仍旧不动,他又咳了两声,章寂抬眼问他:“怎么?嗓子不舒服?如今正入秋,天气越发凉了,你虽素来强壮,也别大意了才是。”
“不是……”章敬有些尴尬地直了直身子,再看了明鸾一眼,似乎明白自己是打发不掉这个侄女了,便只能硬着头皮说出来意:“父亲,我听说四弟明日就要回辽东了?”
“他是这样打算的没错。他在家里也待得够久了。”
“您说得是。”章敬又清了清嗓子,不等他说话,明鸾便忽然插嘴笑问:“大伯父,我那儿有新鲜的梨汁,润嗓子最好不过,现在这季节吃最好了——您要不要来点儿?”
章敬脸色阴了阴,皮笑肉不笑地说:“不必了,我那儿也有呢,你留着自己吃吧。”
明鸾还想再说,却收到了祖父章寂警告的眼神,她笑了笑,也就闭了嘴。
章敬还想再清一清嗓子才说话,却忽然滞住,忍住了咳嗽的冲动,直接对老父道:“四弟要走,二弟想必也在家待不了多久吧?我听说广东指挥使司调了不少人去别处,那里正缺人使,因此催着二弟尽快回去呢。”
章寂问他:“你想问什么?”
章敬干笑两声:“也没什么,不过……二弟妹过世,想来也快一年了,二弟此去赴任,比先前不同,是正式做官,在官场上难免有应酬往来的时候,只带着一个姨娘,遇事多有不便,虽有二丫头,到底年纪小,又是没出阁的女孩儿,过两年出嫁了,二弟内帷中的事又有谁来做主呢?儿子有些担心。”
章寂神色一凛,双目射出凌厉之色:“怎么?你想给你兄弟说亲?这回看上的又是哪户人家?!”
明鸾在旁听得吃了一惊,没想到大伯父章敬如此“周到”,不光为儿女们的婚事操心,连中年丧妻有儿有女的兄弟也不放过?
第五十六章 尴尬
章敬被老父点中心事,满脸的不自在,尴尴尬尬地道:“瞧您说的,怎的是儿子看中了哪户人家呢?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有您在,哪里有儿子多嘴的余地?”眼角有些不安地瞥向明鸾。
明鸾迅速看向祖父,想知道他会如何反应。章寂倒是很淡定:“既如此,那你就不必多问了,你二弟续娶的事,我已经跟他提过,他如今还不想再娶,打算过一年半载再说,到时候我自然会替他做主。”
章敬露出几分急切:“父亲既然胸有成竹,儿子也放心了,只是二弟元配娶得不好,这填房可得好好挑选,绝不能再让他受委屈了!”
章寂似笑非笑地瞥向他:“你也知道你兄弟的元配娶得不好?当初是谁说宫家女儿贤惠端庄的?还大打包票说他们夫妻必然恩爱和睦!”
章放娶宫氏,乃是其母常氏做的主,但相看的程序却是沈氏完成的。当年沈氏正得婆母信任,自然是她说什么,常氏就信什么了。宫氏新婚时,也还年轻腼腆,不曾露出刻薄面目,倒也和章放恩爱过两年,但随着时间过去,她渐渐露出真面目,章家人才渐有几分后悔。偏沈氏当时为人行事滴水不露,旁人都以为她也是被宫家骗了,没想过她也许是知道内情的。
此刻章寂把这件事翻出来说,章敬倒是镇定得很:“沈氏虽糊涂,但当年还算知道进退。这事儿她也是被宫家人骗了,倒怪不得她。”
章寂冷哼:“她被骗倒也就罢了,你当时从未见过宫氏,只因为老婆说姑娘好,你也帮着说好,结果害了你兄弟,如今反倒跟我说不能再委屈他了!你也好意思!”
章敬有些讪讪的:“儿子……也是瞧着二弟这几年过得不容易,才……”
章寂挥挥手:“行了,这事儿我心里有数,你就不必操心了。不但你二弟,连你四弟,还有几个侄儿侄女,他们的亲事也用不着你费心,你要管,就管你自个儿的儿女去吧!”
章敬干笑几声:“父亲,您这话可真是……儿子到底是弟弟们的兄长,侄儿侄女们的长辈,怎能不管他们呢?”忍不住又向明鸾方向看了一眼。
“我这话怎么了?”章寂斜着眼睛睨他,“你不用总冲三丫头瞧,她年纪虽小,却比不得京中那些从小娇养着长大、处处守着规矩过活的大家闺秀们,我便是直接跟她商量起她的婚事,她也不会红着脸跑了,更何况她明白我说这话的意思?家里若遇上什么难处,我还能跟她商量几句呢!有句俗话说得好,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我们家虽不穷,却也有过几年苦日子,你几年都没管过家里人死活,你二弟要在外头养家,老三是个不中用的,几个媳妇眼界有限,孩子们又小,亏得有这丫头在,不但能帮着跑腿,打听事儿,采买东西,也能帮着出点儿主意,虽是孙女儿,比孙子还强呢。”
章敬咽了咽口水,只觉得脸上烧得慌,更觉得老父当着侄女的面,明里暗里嘲讽自己,实在是件大失面子的事。
章寂没空闲体会长子的心情,只是闷头想了想,便把心一横:“罢了,我今儿就把话给你说明白了,免得你总想些多余的事!老二如今有了出息,是否再娶,他自个儿有主意,用不着我这老父强压着他去做,更不用你这大哥狗拿耗子!老三已经没了,想来你即便要结姻亲,也不会把主意打到死人头上。老四自有媳妇孩子,已经重新拜过堂了,你也不必再想着分开他们。至于几个小的,虎哥儿鹏哥儿还远远未到说亲的年纪;二丫头已经有了人家,这回随她父亲去任上,就要出嫁了;至于三丫头,我也看好了人选,还跟人说好了,只等她出孝就办事儿。你就不必为他们的婚事操心了,若看中了什么好人家、好人选,只管便宜自个儿的儿女吧!”
章敬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憋了好一会儿才问:“三丫头已经有了人家?怎么儿子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明明先前您在我那边住时还未曾提过……”
章寂打断了他的话:“她不过是你的侄女儿,自有祖父与母亲做主,是不是定了人家,一定要跟你提么?凤儿还是我亲孙女儿呢!她定了婚事,你可曾问过我?!”
章敬一窒,有些不甘地闭了嘴,只是再看向明鸾,脸色仍有些不好看。
明鸾心里早有准备,此刻完全没有害羞的意思,只是大大方方地跟他大眼瞪小眼。
章敬心里更添了堵,压着声音道:“儿子没别的意思,只是……有些吃惊罢了。不知定的是哪户人家?”
章寂却说:“眼下孩子还在孝期内,宣扬出去了反而不好,告诉你又有什么用?总之是人品端正的少年英才就是了。你别总是盯着兄弟和侄女的婚事,也该为自己的儿女想想了。凤儿虽已定了李家,有圣旨在,也变不了卦,可文龙今年都多大了?你还不为他看人家,是打算拖到什么时候?别总是盯着那些高高在上的贵女瞧,文龙虽好,却有个坏母亲,好人家的女儿未必能瞧得上,只要姑娘好,家世略次一等也没什么,娶妻当娶贤,你当初还跟我说婚姻贵在夫妻知心,门第不重要,可别到如今又反了口!”
章敬听着,只觉得如坐针毡,想到自己今日来南乡侯府的计划全都泡了汤,心里便十分不是滋味,嘴上胡乱应着,私下却在思考该拿什么借口走人。
不一会儿,门外老张求见,章寂叫了他进来,他见过礼,就禀道:“三太太听说袁姨奶奶和喜姨娘身子都不好,见大老爷过来了,就打点了几样上好的药材,照着从前府里惯用的方子配好了,请大老爷捎回给两位姨奶奶,也是一份心意。”
章敬忙道:“三弟妹想得周到,东西我就收下了,替我谢谢她。父亲,儿子府里还有病人……”
章寂挥挥手:“去吧去吧,好生命人照看着,只是别耽搁了上任的日子。还有,皇上既然有命,让你带着沈氏上任,你就得依旨行事。”
“儿子理会得。”章敬起身行礼,明鸾先他一步起身向他行了个屈膝礼,表示恭送。他的动作便顿了一顿,若有所思地打量她几眼,忽然想到:从前老父在安国侯府住着时,从没提过两个孙女的亲事,二姑娘玉翟且不说,她既然是订了柳家,那不是在岭南时订下的,也该是章放回京前定的,唯有三姑娘明鸾,这所谓的婚事想必是才说好的,而这一个多月来与南乡侯府有所往来的,除了临国公府石家,还有庶妹的婆家,也就是怀安侯朱翰之了。庶妹的婆家在当年章家出事时早早撇清,连庶妹自己也没问过一声娘家人,老父自然不会给他们好脸色,断不会再生结亲之念;另一位怀安侯朱翰之,虽表面上的身份只是闲散宗室,实际上却是皇帝的亲弟弟,以他跟章家的交情而言,订下婚约也不是不可能的,但从他的年纪来说,似乎看中元凤与玉翟的可能性更大,明鸾小了他整整四岁,还是个孩子呢;这么一来,难不成老父看中的是石家姑母的孙子?
章敬脸色都变了,慌忙转向章寂:“父亲,您给三丫头说好的人家,该不会是石家那孩子吧?虽说他们小时候确实议过亲,但后来也不了了之了,那可是冯家的外孙,虽说石家姑父仍旧十分看重那孩子,但光是凭这血统,他就没希望了,您可千万别答应这门亲事呀!”
明鸾愕然,章寂也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几时说要跟石家结亲来着?你都知道的事,我会想不到么?!”
章敬看着老父与侄女的神情,就知道自己想多了,连忙打个个哈哈:“是儿子误会了,您别生气,不是石家就好,不是石家就好。”行了礼,照足规矩说了些恭顺的辞句,退出屋子时,又忽然冒出个念头:不是石家,难不成是怀安侯?这年纪会不会差得太远了?
明鸾目送章敬离去,连忙跑回屋中:“祖父,大伯父怎么好好的说起石家来?石家的婚事?我几时跟他家议过亲了?若是在小时候,那不是开玩笑的吗?”
章寂板着脸生气:“看来他还真打过你的主意,只不知道这回看中的又是哪户人家。原本都已经消停了,没想到我一时心软,替他谋了这个实缺,叫他重新得了前程,反而叫他又生出不该有的念头来!”
明鸾笑道:“您生什么气呢?大伯父即便真要打我们姐妹的主意,也越不过您和母亲、二伯父去,我可从来都没担心过。”
章寂闻言忽然笑了笑,瞥她一眼:“你当然不会担心,若真有谁打你的主意,自有人把你抢回来,哪里用得着祖父和你母亲多事?”
明鸾这回总算红了脸,跺脚嗔道:“祖父您说什么呢?!”扭头跑了。
章寂乐呵呵地瞧着她离去,忽地眉头又是一皱。长子的小心思他并不放在心上,但对方的话中有几句却证实了他近日听说的传闻。石家嫡长孙与嫡长孙女因生母是冯家女儿,如今地位颇为尴尬。男孩儿称得上是文武双全,模样也清俊,身上还有功名,已经到了娶妻的年纪,却找不到合适的婚事;女孩儿相貌出众,听说才艺女红也算出挑,一直是极受瞩目的名门闺秀,如今却被庶女压了一头,后者即将入宫为妃,转眼成了全家的宠儿,她却反而要退避一角,婚事也十分不顺。偏偏临国公十分宠爱这一对孙儿孙女,不忍心叫他们因生母出身而前程受阻,近日正积极地为他们谋求好姻缘,看上的还都是京中数得上号的高门大户。
章寂实在担心,妹夫此举只会给石家招祸,那两个孩子出身尴尬,即便他再不忍心,只需替他们寻户清白人家,成亲生子安然度日就是,何必非要强求高门大户?落在有心人眼中,是要为冯家血脉重振声势,还是想结交高官勋贵以稳固自家地位?无论是哪一种,只怕都犯了那位燕王的忌,他怎么就不能安份些呢?好歹是为新皇立过功劳的,只要他安份地蛰伏上十年,事情过去了,小一辈的儿孙们也到了能办事的年纪,何愁家门不能再得兴旺?
相对于那位略嫌势利无情的妹夫,章寂更担心自己的亲妹子,她当年虽也冷情了些,但毕竟是亲手足,况且这五年里她被媳妇压制,在石家也过得不是很如意,倘若因夫婿再次犯糊涂,也要跟着受连累,日后可怎生是好?
章寂暗暗为妹妹妹夫担忧,成日长吁短叹。明鸾却对此一无所知,她正关注着来自安国侯府的最新消息。
那位喜姨娘小产之后,也失了宠,身体恢复得不是很好,精神更糟糕。袁氏一直在细心照顾病人,照顾得晕倒过几回了,还是元凤觉得不妙,让大夫也给她把把脉,才发现原来她也怀孕了。这对章家长房而言,真真算是意外之喜,袁氏本人听说后,也惊得半日说不出话来。章敬欢喜得立即命令她回自己院中休养,特地请了太医院里擅长妇科和产育的太医回来为她诊治,开了安胎药,问明所有要注意的事项,才略略放下心来。
对于这桩喜讯,文龙元凤都是真心欢喜的,沈氏却破口大骂,直说袁氏装模作样,所谓沈氏推倒喜姨娘致其小产之事,一定是她在背后设计的,因为她已经怀孕了,不必再指望喜姨娘这一胎,反而把喜姨娘的孩子视作眼中钉,早早除了去,又顺道陷害了自己。
沈氏这种说法,被章敬当场就驳了回来,还严令府中下人不许乱嚼舌根。至于当事人喜姨娘,初时听到这话,也曾猜疑过,但仔细一回想,反而认定是沈氏诬陷袁氏。因为事情发生时,袁氏扶伤心的元凤进大门去了,并不在跟前,而她的丫头都是用惯了的,最是可靠,与袁氏也没关系,当时分明就是沈昭容主动跑过来撞了自己,跟袁氏又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沈昭容还能听袁氏的话不成?
后来,袁氏还特地跑来找喜姨娘说起这件事,流着泪表白了一番心迹,又送后者补身的药材,让她早日养好身体,争取日后再怀一个。到时候,只要她愿意,自己还会劝侯爷将她的孩子记在自己名下,自己生的孩子,也会把她当成亲姨娘一样孝顺。说得喜姨娘感动不已,泪眼汪汪,越发跟袁氏亲近了,对沈氏则是完全的鄙视。
沈氏这回可说是无奈之极。家中上下没人相信她的推测,一双儿女早已倒向袁氏那边,弟弟沈儒平在京中成了过街老鼠,人人都避着他走,侄女沈昭容的名声臭不可闻,再无人提起她与皇帝曾经的“婚约”了。虽然皇帝庇护母家亲人,强命安国侯府瞒下此事,但消息还是走漏了出去,如今满京城的人都觉得小皇帝太过偏袒自家舅舅与表妹,处事不公。皇帝的良好形象因此而大打折扣。
第五十七章 奏折
“皇上为什么又犯这种糊涂了?!”朱翰之语气不善地质问兄长,脸上的表情有些气急败坏。
“朕……朕只是……”朱文至吱唔着,眼神闪烁,四处乱飘。
这种时候,忠心的胡四海自然要跑出来为主人辩解:“怀安侯,您别生气,皇上只是担心安国侯正在气头上,会拿沈家姑娘撒气。都是自家亲戚,有什么事私下说清楚就好,若是闹到外头,反而叫人看了笑话。”
朱翰之听了越发气恼:“大咧咧地从宫里派内侍与禁卫到安国侯府要人,难道就不会叫人看了笑话?!皇上可知道如今外头沸沸扬扬地都在议论什么?!您要包庇舅舅和表妹就算了,但好歹也遮掩着些,又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您就如此不珍惜自己的名声么?!”
朱文至尴尬地道:“朕知道,当时也是一时心急,就考虑得没那么周全。朕也没想到当时安国侯府外头有这么多人围观,把内侍与禁卫的身份都认出来了……”
正因为被人认出那些内侍与禁卫都是他身边得用之人,加上围观的人中不乏朝中臣工,不少都见过这些内侍与禁卫,公众也不会这么快就猜到是他命人带走了沈家父女。如今他面对外头的物议,也有些手足无措了。
朱翰之看着他,脸上掩不住的无奈。虽说他早就笃定这位兄长不是坐龙椅的料子,迟早会被人抢走了宝座,而他本人也参与了这个过程。可他从没想过,对方会如此愚蠢地一再将把柄露出来,仿佛他与燕王等人此前的种种准备都是白费心机,其实他们所算计的对象根本用不着如此慎重地对待。话虽如此,看见亲兄长一次又一次地做出蠢事,朱翰之心里还是恼怒得紧。
他忍不住再次质问对方:“皇上如今眼里就只剩下姓沈的人了?这回安国侯失了一个孩子,还是快要出生的男孩儿,所有人都看见是谁下的毒手,却因为那凶手姓沈,是皇上您曾经订过婚的表妹,所以就轻轻巧巧地放过了。皇上觉得章家人会怎么想?李家人会怎么想?宗室会怎么想?朝臣勋贵又会怎么想?!”
朱文至哑口无言。
朱翰之却一再逼问:“皇上说不出来么?您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您是真打算不再纵容沈家了,还是打算继续抬举他们?哪怕朝野臣民均反对,您也不会改变心意?!您是不是打算在大婚过后纳沈昭容入宫为妃?!”
朱文至吃了一惊:“这怎么可能?!好弟弟,朕已经说过了,绝不会纳沈家表妹入宫的。此番也不过是担心安国侯会伤了她父女二人的性命,才急忙派人去接他们出来。但安国侯一家所受的委屈,朕也不会让他们白受,过后必会弥补他们!”说罢又有些为难地道:“事情经过朕也查问过了,确实是沈家表妹的错,朕也不明白,她为何要与安国侯的妾过不去,想来是……”顿了顿,没把沈氏的名字说出来,“她大概也是一时糊涂了,朕会好好处罚她的,就让他们父女离开京城,回家乡去吧,继续留下来,只会闯出更大的祸。”
朱翰之冷笑:“原来皇上明白这一点,可您怎么就老是心软呢?我告诉您吧,就因为您一再对沈家父女宽纵,朝野臣工们必然已经有了想法,用不了几天,就会有人上书请您纳沈昭容为妃了,您也别气恼,这完全是因为您的行为让人觉得那姑娘在您心里的份量不一般,否则也不会在她一再闯祸甚至闹出人命之后,还依旧纵容。章家是什么人家?您能平安活到现在,沈家虽有功劳,但没了章家也是白搭!可为了沈家人,您愣是把他家的功劳都抛开了,朝臣们只怕要认定您是个为女色所惑,又或是被外戚所控制的昏君了!”
朱文至惊得双眼圆瞪:“这怎么会……朕已经说过许多次,不会纳沈氏女入宫的!朕只是不想他们遇到危险,并非为了他们就将章家的功劳都抛开了啊!”
“谁叫您说的话与做的事自相矛盾了呢?”朱翰之嘴角露出嘲讽,“沈家名声不好听,在沈家父女回京前,就已经不好听了,后来更是越发臭不可闻。也许您当时只是碍于名声,怕被人非议,才会拒纳沈家女,但只要朝臣自发奏请,您推辞几次后,也就半推半就地答应了。这种事古往今来也不少见,只要您想做,章家算什么呢?自以为懂得揣摩圣意的臣子多了去了!”
朱文至闷声道:“朕不会答应的,无论他们奏请多少次,朕也不会改变心意!”
“他们不会相信的。”朱翰之撇撇嘴,“想要让他们相信,就得拿出点魄力来。若真有朝臣奏请纳沈家女为妃,皇上打算从严发落么?打廷杖?革职?或是直接抄家问罪,流放三千里?”
朱文至又惊得跳了起来:“这怎么可以?!为了一点小事……”
朱翰之把双手一摊:“得了,您再次从轻发落,朝臣更会觉得您只是在拿乔,其实心里就盼着他们再次上书呢。如此奏请三四回,甚至是十几二十回,您每次都将事情轻轻放下,只会让他们更加肯定这事正合您的心意,若到了满朝文武都如此请求的时候,您就真的能拒绝么?”
朱文至迟疑了。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他还真的没法拒绝。沈昭容毕竟是他亲表妹,他对她也不是十分怨恨,若到了那种情形还不肯纳她为妃,那她除了终生青灯古佛,也就只有自我了断这条路了,而他是无法看着她走上死路的。
朱翰之看着他的脸色,已经明白了他的想法,叹了口气:“皇上,有些事是不能轻轻放下的,若您不是如此优柔寡断,事情也不会拖到今日。坦白说,您一再纵容沈家,又对沈家如此优容,只会让他们觉得您心意未定,迟早会答应他们所求。而让他们抱有此等妄想的,不是别人,正是您啊!”
朱文至脸色灰败,他终于醒悟过来了,不由得用手捂住了双眼:“是朕错了……翰之,翰之,我该怎么办?”
朱翰之却只是沮丧地摇头:“您不该问我的,应该问问您自己。若您真想让他们抛开不切实际的妄想,其实并不是没有办法,不是么?”
朱文至默了一默,忽然说:“朕给沈家表妹赐婚!朕给她寻个好人家!”
朱翰之飞快地道:“您要给她寻什么好人家?您确定那户好人家愿意娶她么?!一个声名狼藉、性情狠毒、朝三暮四、忘恩负义的女子?!那不是结亲,是结仇呢!若因此废了人家好好的年青才俊,那才叫冤枉!您可别忘了,沈家是外戚!”
朱文至再度哑然。他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
不过这回,朱翰之对兄长想出来的办法还是相当欣赏的,便安抚他道:“若您真要给沈昭容寻人家,最好考虑清楚,选一个无论娶不娶她,都不会有前程的人选,还要让那户人家绝不生出怨怼之心。否则,您不过就是造孽罢了!”
朱翰之走了,只留下朱文至愁眉苦脸地坐在宽敞而阴冷的宫室之中,身边只有胡四海相伴,可是胡四海也无法提出有用的建议,一切都只能由他自己做决定。
仿佛是要印证朱翰之的猜测一般,没两天,就有两个朝臣上本,奏请皇帝纳沈氏女入宫为妃,理由洋洋晒晒地列了好几条,从已故悼仁太子妃沈氏的遗愿,沈家救驾的功劳,到落难中订下的婚约,再到沈氏女至今未曾嫁人,还对皇帝一往情深这种睁眼的瞎话也都在其中,又从孝道、仁德、信义等诸多方面阐述了一大堆废话,最终就是为了表明一个意思:皇帝纳沈氏女入宫,完全是合乎礼法的,合乎道义的,如果不纳,那才是天理不容!
朱文至捏着那份奏折,双手直发抖,他如今更加清楚地认识到兄弟所说的那种情形是完全有可能实现的,如果他现在对这两名朝臣从轻发落,事情就会一发不可收拾,而他也会成为朝臣眼中的昏君——他怒然驳斥了这两名臣子,勒令立即革去他们的官职与功名。
可惜,这道命令还未真正被执行,只来得及吓坏了两名朝臣,就被几位老臣出面阻止了。理由十分简单:不过是一件小事,犯不着毁了两个科考多年才挣得功名的臣子。朱文至对那几位老臣向来敬重,见他们大加反对,也只能有些狼狈地收回了旨意,改为对他们各打十下廷杖。
那两名朝臣大失脸面,也暗暗反思自己是不是拍错了皇帝的马屁?事情传开,倒还真没几个人敢再次上书提及此事了。但也有人因此觉得皇帝是欲盖弥彰,若皇帝真的无心纳沈氏女,为何要一再厚待他们?
也有人心中生出警惕,认为这是外戚再次祸乱朝政的征兆。承兴朝时会出现石头山之变,就是外戚——时任皇后吕氏与越王妃冯氏——惹的事;而建文朝会覆灭,外戚冯家乱政是最重要的原因。如今皇帝尚未有妻族,沈氏作为母族,已经有了乱政的迹象了,沈儒平无才无德,又是残疾,如果不是皇帝对他父女二人不同寻常的偏袒,他们是不会成为大明江山的隐患的,可谁叫皇帝对他们的偏爱已经超出理智的范畴了呢?不少朝臣勋贵与宗室开始将沈家人视作灾祸之源,也有人开始质疑皇帝:如此轻易地被人牵着鼻子走,即便没有了沈家,将来也会有李家、石家……这样的人真的会成为明君么?大明可禁不起再一次风波了!
这种看法在朝野间渐渐蔓延开来,但所有人都不把它说出口。李家依旧保持着沉默。安国侯府接连得了三次赏赐,有金银财物,也有田庄骏马,连受害的喜姨娘本身也得了赏,因皇帝开恩,章敬给她脱了籍,改作良家,让她摆脱了通房出身的尴尬,成了有名份的良家妾。由于袁氏要养胎,必须留在京中,文龙、元凤也留在京中陪她,所以章敬出京往杭州赴任,就说好等喜姨娘出了月子后,赶往杭州与他团聚,届时在杭州指挥使府中管事做主的,就是她而不是沈氏了。
章家也在送走了章启后,开始为章放、玉翟等人打点行装,只等过了八月十五中秋节,就送他们上路。
国婚也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渐渐接近。
第五十八章 国婚
京城今年的八月过得分外热闹。先是初八皇帝万寿,接着又是八月十五的中秋。中秋过后,国婚的仪式就要开始启动了,大婚的日子就订在十月,但准备工作需要早早开始。
十五那日,章家人聚在一处吃了团圆饭。章放已经定了启程的日子,就在十六。广东离京城路途遥远,而广东指挥使司又有多名武官被调离,急需高品级的官员前去坐镇,章放无法再在家中蹉跎下去了。今晚吃过一顿团圆饭,明日就是离别之时。
章寂心中有些难受,过去五年里,虽家人分隔两地,但章放却时时在他身边尽孝,已经是他心中可以倚靠的儿子,如今一去,不知要多少年后才能回来。他明明觉得不舍,却又不愿意让儿孙们看出来,只能勉强板起脸训话:“你这一去,可别因为天高皇帝远,又觉得家里是侯府,有权有势,就生了懈怠之心,对公务不肯上心,只顾着吃喝玩乐,或是自己快活。但凡叫我知道你在外头做了一件有辱家门的事,便是隔了三千里远,我也不能饶你!”
章放深知老父性情,闻言端正应了,接着又笑道:“父亲,瞧您说的,儿子什么时候成了那等轻浮之人了?您还不放心么?”
章寂脸板得更紧了:“如今跟从前可不能比,你也别嫌我啰嗦。当年你母亲还在的时候,咱们家尚算兴旺,你不也是整日吃喝玩乐,跟一群狐朋狗友到处惹事生非么?我怎知道你不会越活越回去了?!”
章放嘻嘻笑着:“父亲就放心吧,那时候儿子不懂事,给您添堵了。但如今儿子也成家立业了,为官做宦的,不是游手好闲的混小子,哪里还会做出那等事,给您丢脸呢?您就尽管放心,儿子一定给您争气!倒是您老人家,儿子不在您身边时,您少挂念些,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玩什么,就让虎哥儿陪您玩去,千万要舒舒心心地过日子。您过得好了,儿子即便不能时时在您跟前尽孝,心里也是快活的。”
章寂眼圈一红,明明板着脸,嘴角却在轻颤:“臭小子,你当你老子我连日子都不会过了么?还要你来嘱咐!”
“是是是,儿子说错了。您哪里还用得着小辈们操心?”章放连忙给儿子使眼色,虎哥儿机灵地执起酒壶给祖父倒酒:“祖父,父亲说错话了,孙儿替父亲给您陪不是,您多喝一杯。这是咱们自家庄子上出的果酒,不醉人的。”
章寂放缓了神色,接过孙子倒的酒,心里美起来:“好孩子,真乖,知道给祖父倒酒了。”一饮而尽,只觉得今日的酒比平日的甜,又从面前的盘子里挟了口菜给他:“多吃点儿,快快长大。”接着又给一旁有些吃力地跟筷子较劲地小孙子鹏哥儿挟了口菜。
章放笑着给儿子侄儿都挟了糕点,一桌子祖孙三代和乐融融。
女眷席面那头,玉翟一手拉着陈氏,一手拉着明鸾,眼泪汪汪的,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陈氏眼圈也红了。落难多年,她们与玉翟是朝夕相处的,几乎就没分开过,如今一下就要分开许久,也许要隔上十年八年,等柳家上京,才有再见的一日,如何舍得?
明鸾倒是看得比较开:“二姐姐,你别哭。咱们这次分别,虽说离得远,也不是就没有再见那天。不一定要等到柳家上京,咱们才能见面的。等你出嫁时,我去广东给你送嫁怎么样?我跟我母亲一起去,堂堂南乡侯府的千金小姐出嫁,怎能没有娘家的女眷送行呢?”
玉翟脸红了,轻轻呸了她一声:“说什么出嫁?我什么时候说过这个了?我这是跟父亲上任去的!等他做完三年官,我就跟着回来了!”
明鸾嗤笑一声:“行,你爱怎么说都依你。我就等着你三年后回来好了。”
玉翟脸更红了,伸手就要往她膀子上掐,唬得明鸾飞快地躲过去,乐道:“这可不行,这习惯得改,人家柳少爷可经不起。”玉翟恼了,掐得更用力了些。
林氏在对面看得直笑,话都说不出来了,陈氏慌忙拉开姐妹俩,瞪女儿一眼:“你明知道你姐姐脸皮薄,还逗她!一会儿老爷子问你们怎么闹起来了,可别叫我去回话!”
明鸾笑嘻嘻地说:“母亲,今儿是好日子,二伯父去广东做官,也是喜事,为什么不能开开心心的?明日他们走了,回想起临走前的日子,也都是带着笑的,岂不是比哭哭啼啼的强?”又对玉翟说:“你也别太难过了。柳家少爷读书读得好,不定什么时候就考中了举人,到时候上京参加会试,你不就能跟着回来了?千万要回家里来住,比外头省心多了。我让人给你留着你的院子房间,好不好?”
玉翟红着脸想想,这安排果然好,便羞着脸点了点头。明鸾又要笑,她又要掐。陈氏连忙又分开她们。
这时,老张过来了,手里提着一只篮子:“侯爷,这是柳家璋哥儿送来的,说是晌午才从京里有名的德景楼买回来的,今年新出的四款点心,给您和二老爷、三太太、四太太以及哥儿姐儿们添个菜。今日是中秋佳节,咱府里主人们聚在一处,是家宴,他不好过来打搅,便送这几样点心来,算是个心意,另在外头给您磕头,祝您身体康健,祝老爷太太们事事顺心。”
章寂笑道:“难为他想着,他明日就要启程了,既要忙打点行李,又要照顾他哥哥,哪里还有空闲?居然特地跑到外头买点心。德景楼的月饼做得最好,听说排队买的人都排到两条街外,他费这心思做什么?既然来了,就请他进来吧,都不是外人,说什么打搅不打搅的。”
老张领命去了,明鸾伸出指头戳了戳玉翟的膀子:“二姐姐,你听见没有?”后者的脸羞红得抬不起来了。
不一会儿,柳璋进来了,端端正正地向章寂、章放行了大礼,说了吉祥话,又隔着屏风向女眷席面这边的陈氏与林氏行礼。大概是知道玉翟也在这里,行礼时他脸上的红晕直蔓到脖子上去。一旁的虎哥儿小声跟鹏哥儿说着打趣的话,时不时偷笑两声,柳璋的脖子更红了,连手上都有了红晕。陈氏、林氏在屏风后头见了,都忍不住拿扇子掩面暗笑。
章放很喜欢柳璋这个未来女婿,见他发窘,有些不忍,就替他解围,先问他:“你哥哥可好些了?”
柳璋如释重负,忙答道:“已经没事了,多谢伯父关心。”
章放点点头:“他也是遇人不淑,才遭此劫,让他想开些。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执着这一朵狗尾巴花?”
柳璋忍了忍笑,道:“侄儿也是这么劝的,哥哥已经想明白了,只是回想起从前执迷不悟,惹得长辈们生气,觉得十分羞愧,不敢回去见他们。侄儿劝了好几日,他才好了些。”
章寂叹道:“他还年轻,正是爱脸面的时候,会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你就劝他,若他只顾着自己羞愧,不肯去见他母亲叔叔,岂不是反叫长辈们挂心?若从前他有三分错,如今就错到七分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让他想清楚什么才是自己该做的事才好。”
章放也笑说:“他还年轻呢,出一回丑算什么?这事儿错又不在他。等他回去安顿下来,历练两年,懂事了,再娶一房贤淑的妻子,生儿育女,回头再看这件事,也就是过眼云烟罢了。让他放宽心,万事别闷在心里头。”
柳璋忙向他父子二人道了谢。今日章家本就是家宴,陈氏早让家人另送了席面去客院给柳家兄弟,因此柳璋只闲聊几句,便吿退出来了。玉翟在屏风后眼巴巴地瞧着他出去,暗暗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遗憾的表情。
明日两人虽然同行,碍着有长辈们在,只怕连一面都见不得呢。
明鸾偷笑着斜她一眼,啧啧两声,结果换得玉翟又伸手来掐,疼得她叫出声来。
第二日十六,章放带着女儿玉翟与周姨娘二人,并家人几房、丫头婆子若干、长随十人,还有同行的柳家兄弟俩,坐车骑马,浩浩荡荡一行人告别了家人,离开了京城,走上了前往广州赴任的道路。这一日,安国侯府的文龙也带着妹妹元凤过来相送了。
自打章敬去了杭州,长房一任事宜,都是由其长子文龙出面办的。再过两日,喜姨娘要往杭州去,也是文龙亲自护送。因为担心他离京期间,府中留下来的都是女眷,没个男人支撑,会多有不便,所以文龙今日过来,还顺便请托了陈氏帮忙照看家中。毕竟袁氏是个孕妇,元凤还是未出阁的女孩儿,有很多事都不懂,喜姨娘不在时,若有陈氏帮着照看,就能轻省许多。
陈氏自然不会拒绝,请示过公公章寂后,便与文龙元凤兄妹约定,隔一日往安国侯府去一次,也不多管别的,只是坐着看元凤料理家务,若有什么不妥之处,再出言提醒,另外还要帮忙照看袁氏的起居饮食,有什么忌讳的东西,就时时提点着。有了陈氏帮忙,元凤顿时松了口气。袁氏也十分感激,三不五时命人送了东西到南乡侯府来,有时是孝敬老人的,有时是送东西给陈氏与林氏,规矩都照着妯娌间交往的来,偶尔也会给小辈们送点好玩的好吃的。
陈氏与林氏虽觉得袁氏名份只是二房,却拿她们当正经妯娌看待,有些不合适,但想到袁氏如今在长房的地位,也知道她这二房跟正房没两样,至于正房沈氏,早就象活死人一般,纯粹占着名份罢了。因见正房的亲生儿女也不觉得有不妥,她们也就不跟袁氏计较了,除了看在她腹中骨肉的份上,把该照应的照应到了,其他时候待她也就是淡淡的,不远不近。
不过,正因为两府之间恢复了正常来往,有不少小道消息倒是传到了明鸾耳中。她如今没了二堂姐这个玩伴,两个小堂弟又年纪太小沟通不良,家中庶务早已上手,没什么可挑战之处,而朱翰这又正忙着国婚,已许久不曾上门,也不曾给她来过信了,她正是无聊的时候,听八卦就成了难得的消遣。
据说章敬去杭州上任时,沈氏是不肯跟着去的,只说不放心皇帝,也不放心留在京中的儿女,章敬明说这是圣旨,她还不信,最后她是被灌了一碗药,昏睡着被人用马车送到码头,然后被送上船的。章敬走水路赴任,倒是不用担心她醒来后闹腾,还能折返京城。他们这一去,转眼已经有大半月了,倒是安静得很,也不曾听说有什么坏消息传来。
沈氏这一去,沈家父女就失了主心骨,开始还有些不敢相信传言,坐了车悄悄到安国侯府大门前张望,叫门房的人认出来,报给袁氏知道。当时喜姨娘还在,也不顾自己正坐着月子,直命家人打出门来,将他们赶走。
后来喜姨娘离开了,他们得了消息,又再上门去,由沈昭容出面找元凤说话,只当是表姐妹们联络感情。元凤没理会,心里只记着自己差一点因为这个表妹丢了好好的亲事,命人给了他们二十两银子四匹布,就当来打秋风的穷亲戚一般打发了。门房上还拿这个当作自家大小姐善良仁慈的例子到处宣扬,沈家父女气得直吐血,却也无计可施。
朝中如今再无人说起沈家女入宫为妃之事,而随着国婚的临近,李家、石家与张家都在准备女儿入宫之事,家中管事出入各大街小巷替三位贵主儿采买嫁妆,连陪嫁的侍女的行头都精心备就。每日里小道消息满天飞,不是这家买了什么精致珍贵的首饰,就是那家得了花样少见的珍贵衣料,沈昭容总是忍不住派下人到市面上打听这些,听完了,心里就象猫爪子挠过似的,再想想自己个儿的处境,心情越发坏了。
可是心情再坏,她也想不出办法来。现在皇帝完全不派人去看他们了,连原先按月送来的银米,也都断了供给,他们只能靠那一千两的老底吃喝,原本还很宽裕的日子开始有些窘迫了。
那些曾经因为他们与皇帝的亲戚关系高看他们一眼的达官贵人,如今连眼角都不瞥他们一下,甚至还有一个暴发的小官和一家商户,跑来向沈儒平提亲,前者想给自家不成材的儿子求娶沈昭容,后者想将守寡的妹子嫁给沈儒平做续弦,气得沈昭容命人直接将人赶出去。那两家人自觉失了脸面,在沈家门前吵嚷一番,惹得无数人围观。可饶是如此,皇宫方面也没有任何反应。沈昭容的心都凉了,总算开始明白,皇帝大概是真的没打算纳她为妃,心中更加嫉恨,几乎忍不住要诅咒那几位有幸入宫为后为妃的姑娘一番。
转眼,时间就来到了十月,秋高气爽,京城里的人已经换上了薄薄的棉袄儿。大明开国以来第一桩皇帝大婚,在初十这一天拉开了序幕。
第五十九章 暗涌
说是国婚,其实明鸾是看不到的。那一日大半个京城都戒严了,皇城前那一大片地儿,各处部衙官署,以及从皇宫通向李家的沿路大道,全都清了道,有专人洒水清扫,布置围幔,每隔十尺就有一名禁卫军把守着,可以说是水泄不通。
所谓皇帝大婚,老百姓在路旁欢乐围观这种事也是不可能发生的。老百姓们要乐呵,也只是在外城,内城里连闲杂人等都不许放进去,内城门从三天前就开始加强了警戒。毕竟,虽然冯家的党羽大部分都落网了,忠于建文帝的人似乎也清除殆尽了,但传闻中冯家还有一个儿子带着手下潜逃在外,连建文帝本人也“下落”不明,为了确保国婚平安举行,上至燕王,下至禁卫军中的小兵,都不敢掉以轻心。
明鸾作为侯府千金,家住内城,还跟皇帝是亲戚,却也同样没有参加婚礼的资格,无他,只因为她还在孝期中。南乡侯府上下也就只有章寂是可以无须顾虑身上有服而前去参加婚礼的,但依照规矩,若他真去了,只怕就得在露天里站到天黑,才能撑完全场仪式。以他这年纪,这身体,再加上这寒风凛凛的天气,哪里受得住?因此皇帝特地开恩,免了他的义务,章寂也就乐得在家里享清静,只是心里总觉得痒痒的,想知道皇帝大婚的情形,却又没法派人去打听。
皇帝同样也免了几个年纪大的老勋贵和老臣们的义务,前者倒罢了,乐得在家享福,后面那几位却死活不愿意,说是一定要看着皇帝大婚,才能安心,若皇帝不让他们参加,就是嫌弃他们了。皇帝无法,唯有由得他们去了,只是吩咐内侍时时照看着,添衣送茶。
宗室中还有几位年纪不小的藩王们,在建文朝时受了大罪,如今这侄孙儿上位,虽然待他们还客气,但始终不提让他们就藩的事,也不提他们藩地里的官员任命权、开矿权、盐铁专卖权之类的事宜。他们细心一想,皇帝之父悼仁太子生前就是倡议削藩的,心里也就有数,这藩地里的大权只怕是回不来了,但瞧着小皇帝为人比建文厚道,并不苛待他们,也放宽了心。若不是还有个厉害的燕王在旁镇着,让他们不敢造次,只怕他们早就向皇帝讨情去了,如今只得暂时安份待着。皇帝大婚,乃是难得的拍马屁机会,即便皇帝下旨让他们别受那罪去,他们也不愿意,纷纷拖着妻儿穿起全套大礼服撑场面去了,也是想让皇帝瞧瞧,他们有多么家大业大,子孙又是多么繁茂,又多么的知礼懂规矩。若是皇帝能够因此看得上他们家的孩子,赏个爵位,赐个官职,给些好处,那就是意外之喜了。为了这个,别说是十月的天,就算是正月的寒风,他们也能忍下来。
于是,在一整天加一整夜的国婚仪式结束后,京城中上至宗室藩王,当朝老臣,下至禁卫军士卒、宫廷内侍以及官宦人家跟车出门的长随小厮们,无论是皇城里的大空地中傻站一日的,还是在皇城外的角落里傻等一日的,十个里有八个都感染了风寒,京中的大夫一时间炙手可热,好几种治风寒的药材都断了货,需要紧急从京外调运。
这事儿本来与章家没什么关系,但章家两侯府现如今有两位病人一位孕妇:章寂、林氏与袁氏,三人都需要吃药补身体,京中药铺的某些药材紧俏,竟给他们带来了不少麻烦。还好给他们看诊的大夫十分机灵,果断地换上了其他有同等功效的药材,才让这次危机安然度过了,但这个小小的风波倒是让明鸾对京里的最新八卦消息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她又想念朱翰之了,以前有什么事想知道的,只要唤了他来,就能打听到消息,可自从皇帝准备大婚以来,她只匆匆见过朱翰之两面,每次都不足半个时辰,她得了消息从自己院子里跑去前厅或是正院见他,还要花上将近一刻钟呢。更别说见面时还有章寂等人在旁,她压根儿就没得到机会与他私下说话,虽然明知道这才是现下这个年代常见的情形,但她心里就总觉得空落落的,好象少了点什么。如今国婚总算结束了,朱翰之总能腾出空来跟她见面了吧?如果不是她被母亲陈氏管事严,轻易出不得门,又知道朱翰之没空闲在家里,她早跑去找人了。
但让她失望的是,皇帝大婚结束后,朝廷并不是马上就能闲下来了。大婚也就意味着成人,皇帝婚后要正式开始处理朝政,不再象以前那样,由燕王与一众老臣帮着料理。这个过程费时极长,朝廷中又是一番忙乱。朱翰之也不知是不是也领了差事,每日里仍旧忙个不停,已经派人通过王宽给明鸾送了信来,说暂时还未有空过府瞧她。明鸾心里有些沮丧,但也知道自己对此无可奈何。
燕王一派对于皇帝亲政一事倒是喜闻乐见的,还十分爽快地让出了权柄,又将一应事宜交待得清清楚楚,似乎完全不见私心。老臣一派见此都忍不住在心里嘀咕,难道以前真的想错了?燕王其实是个忠于皇室的好叔叔,一心要帮侄儿夺回皇位,没有半点私欲?不过他们哪怕对燕王暂且放下了心,也不可能安心将政事完全交给皇帝定夺的。对他们而言,皇帝还是个少年人呢,没经过完整的帝王教育,又没有处理朝政的经验,只怕连学问都有不足,还耳根子软容易受母族影响,若连他们这些老人也将责任抛开了,谁来看着皇帝,不让他犯错?横竖皇帝还年轻,慢慢看着学起来就是了,朝政什么的,就由他们暂时掌着吧。
皇帝对此没有吭声。婚后他看着气色还好,但似乎心情不算太妙,对朝政之事总有些心不在焉。据宫里传出来的消息,他在女色上的兴趣似乎不大,大婚以来,也就是在皇后那里待的时间长些,两位后入宫的妃嫔都只得过一两次宠幸。即使是皇后,皇帝一般也只是陪她吃饭聊家常什么的,晚上却是回自己寝宫睡的多,顶多三五天在皇后那里留宿一回罢了。
这些传闻起初还只在宫里流传,但随着皇后与两名妃子的娘家人先后入宫请安,外头的朝臣也都听说了风声,开始觉得不妥。皇帝立后选妃,是为了延绵子嗣,如果总是不宠幸后宫,哪里来的子嗣?
他们开始从各种渠道打听皇帝的情形,比如皇帝可是身体有什么不适啦,皇后和两位妃子是否不中他的意啦,是否有失礼、违礼之处啦……打听的结果却是一切如常。皇帝对皇后很是敬重,说话商量事都很和气,对两名妃子倒是冷淡些,但也没有恼她们的意思,只是见了她们,并没有多少喜色,若有哪个妃子暗示他晚上去找她们,他就随口打发了,并不肯应下。
朝臣们又开始猜测,兴许是这两名妃子不大中皇帝的意,才会受了冷待。也有人猜测皇帝对皇后更亲近,也许是为了尽早诞下嫡出的皇嗣。皇帝本身就是嫡长子的嫡长子,最是名正言顺不过了,会有这种想法也是正常的,更是合乎礼教的。朝臣们又暂时安了心。
不过理解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过后有不少人回过神来,又觉得不是滋味了。谁不知道娶妻之后就该让妻子先生下嫡长子才是正道?但他们自家女儿也在宫里做妃子呢!难不成就真的眼睁睁看着皇后先生下皇嗣,她们却都要往后靠?谁知道皇后几时才能有孕?即便有孕,也不知是男是女,若等到她生了儿子,其他妃子才能承孕,这要等到猴年马月呢?!
老臣一派与建文旧臣一派都开始动起了歪心思:若自家送去的女儿当真不讨皇帝的喜欢,皇后又无可挑剔之处,那就只能再另选佳人,伺机送入宫中承宠了。无论如何,他们都需要一位皇子在手!
京城中再次暗潮涌动,连一向安静守孝的章家也都被惊动了。石家姑老太太亲自上门来看望哥哥,就提到石家最近遇上的一桩糟心事儿:临国公石老爷子给大孙子看好了一户人家的姑娘,才貌都是上上之选,人品也好,温柔贤淑,正与石家长孙相配,连纳采礼都行过了,就因为那户人家认得一家勋贵,后者看中他家姑娘才貌双全,有望入宫为妃,结果那户人家就中断了六礼仪式,只说两人八字不相宜,把婚给退了。石家上下都为此气愤得不行。
章寂听了妹妹的抱怨,却有些不以为然:“那是冯氏留下来的孩子,你再疼孙子,也该想想那几年里冯氏是如何待你的。如今那孩子婚事受阻,也是他母亲留下来的祸端,你心疼个什么劲儿?”
石章氏却含泪道:“大哥,你不明白。那是我看着长大的孙子,如何能不心疼?更要紧的是,他们看中那家姑娘,想送人入宫,是以为我们家美人无用了,打算踢到一边儿去呢。这倒罢了,我们家美人既不得皇宠,也是她的命,可我石家堂堂公府,怎能叫人这般明着欺到头上来?他们这分明是要过桥抽板!”
章寂冷笑了声,看了妹妹一眼,忍住没说出难听的话。石家会遭人踩脸,也是自己造孽。他家现在视自己为建文旧臣一派的领袖,却忘了自己曾经助过今上夺位,在真正的建文旧臣眼中,早已没了诚信。从前碍于形势,让他家出头也就算了,如今他家出的美人不顶用,旁人还不趁机为自己谋点好处么?若是其他旧臣送入宫的妃子得了宠,即便他石家是三代公府,也只是虚架子,谁怕他们来?
章寂只能含糊地劝妹妹:“回去让你家里人放宽心吧,且安份待上几年,年轻一辈的该读书就读书,该习武就习武,婚嫁也别总盯着那些高门大户,只找一般的人家,只要家风清明、人品端正就好。过得几年,朝中稳下来了,几个孩子的学问本事都有了根基,再谋出仕也不迟。至于你那大孙子、大孙女,就算了吧,心气别太高,以他们的处境,能安安稳稳活着就不错了,若我是你,就趁早送了他们出京,让他们在外头过活,只怕还好些。”
石章氏的眼泪一下就掉下来了:“大哥说的这话有理,我如何不明白?只是他们祖父实在心疼孩子,毕竟是从小放在身边看着长大的,他们母亲虽不好,可孩子却没罪,这几年又在我们夫妻跟前尽孝,若是一时离得远了,叫人如何舍得……”
章寂脸上淡淡的:“这是你们的家事,你们两口子自己斟酌着吧。我累了,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吧。年纪都不小了,又受了几年气,如何还不知道保养,整日只替小辈们操心。”
石章氏却吱吱唔唔的,忽然道:“大哥,你可记得,那年嫂子过寿前几日,我过来看你,跟你说起的那事儿?”
章寂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没好气地说:“记得又如何?!我通共也就三个孙女,都是有了人家的,你还打她们主意?!”
石章氏吃了一惊:“都有了人家?!怎么会呢?我只听说凤丫头和二丫头是订了亲的,可三丫头……”
“三丫头也订出去了,满了孝就出嫁,你就别再问了!”章寂沉着脸,“即便没订出去,这门婚事我也不会答应的!冯家害了你嫂子,你还想让我把她的亲孙女嫁给冯家的外孙不成?!赶紧给我走!今儿我就当你没来过,若再提起这事儿,你也别再上这门了!”
石章氏慌慌张张地站起身:“大哥,你别恼,是我糊涂了。我们家美人在宫里不得脸,家里的女孩儿除了大姐儿再没一个拿得出手的,其他人都打算撇开我们家另选人送进宫。如今我那大孙子再寻不着合适的亲事,他祖父都考虑起乱七八糟的人选了,我只是想着三丫头好待知根知底,又是自家亲戚,总比外人强,却忘了这一遭……”
章寂板着脸,石章氏提起别的话想要混过去,始终不见他脸色好转,只得怏怏告辞了。她提起的事除了章寂,章家上下再无第二个人知道,明鸾自然也不例外。
又过了两日,有消息传来,皇帝竟给临国公石家的嫡长孙赐了婚,对方正是他亲舅舅的女儿沈昭容。据说这桩婚事是临国公主动向皇帝求来的,明鸾知道后,大吃一惊,章寂也半天没醒过神来,过后脸色却是更阴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