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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取舍

    “你……你……章敬气得脸都歪了,但神色中又带了几分惊惧与疑惑“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荒唐的话?!你以为会有人相信你么?!”

    明鸾冷笑:“别人为什么不相信我?我说的都是事实,要是大伯父想证明这都是假的,那就证明给人看好了。比如说……承认四婶和鹏哥儿的身份,好生照看;又比如说,向我五舅赔礼道歉;再比如说……她瞥了章敬一眼“无论皇上想要你任什么职位,你都乖乖就任,还要鞠躬尽粹,死而后已,那就证明我只是在撒谎!”

    章敬喘起了粗气,心下惊疑更甚,他不知道侄女是从哪里听说这些事的,更不明白她怎会猜到了他的想法,只是此刻他不能退让,无论如何也要把话堵回去:“你小孩子家知道什么?朝廷上的事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你成天在内宅住着,便是听说些外头的消息,也不过是道听途说的只字片语,懂得什么?!便是你去向你祖父告状,我也问心无愧,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章家!”

    明鸾嗤笑一声,转身作欲走状:“既然是这样,我就更应该让祖父知道大伯父的苦心了,也好让他老人家欣慰欣慰。”

    章敬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去拦住她:“不必你多事,该说什么,我会跟他老人家讲!”

    明鸾睨他一眼:“大伯父,你真当我是好骗的小孩子是不是?你要真是问心//最快文字更新无弹窗无广告//无愧,干嘛非得拦着我?如果你说我不知道朝廷上的弯弯绕绕,那好,我也不逼您,毕竟是为了章家着想嘛——那您要不要把咱们章家的子孙认回来?别把人往门外赶?您可别告诉我,不认章家骨肉,也是为了章家着想。还有,冷淡对待救父恩人,忘恩负义,也是为了章家着想!”

    章敬脸上的肉都在抽搐,半晌才道:“你这丫头,难道是成心要往章家脸上抹烟么?!有什么话不能在家里直说,还要告诉外人去?!”

    明鸾挑挑眉:“您说得对,所以我才要跟祖父说啊!难道祖父也是外人不成?”接着又作恍然大悟状“对了,上衙门告状,确实有家丑外扬的嫌疑,那这样好了,我把您不想接皇上任命的事告诉大伯母,想必大伯母会很有兴致跟您商量的。其实,您要是真有什么难处,大可以说出来嘛,有什么话不能在家里直说,还非得要这样偷偷摸摸的?只要大伯母谅解了,进宫一趟,把您的难处告诉皇上,皇上是绝对不会勉强您的,您说是不是?!”

    章敬脸上的肉又再次抽动起来。明鸾的话拿捏到他的短处了,他是投靠了燕王的人,满心盼着燕王登基为帝后能够让他大展身手,可现在坐在皇位上的却不是燕王,他既不能见罪于新君,又要为自己将来的前程作谋划,这个度可不好把握,要是有人把他的〖真〗实想法透露给新君,只怕他等不到燕王上位就先倒霉了!他可不打算先吃几年苦头,等到燕王坐上皇位,才谋起复。

    因为这个原因,他既要避开新君的任命,又不能让自己完全失了权势,还得让燕王领自己的情;在提防妻子与新君来往过于密切的同时,又要避免父亲与兄弟们得到权势,为日后燕王的大业造成阻碍,从而连累自己;最后,他还要让兄弟成为他的助力,让他在韬光养晦期间仍能掌握家族的力量,为燕王登基出力,加重自己的份量……他自打进了京城,就一直小心翼翼地行走于新君、燕王、朝臣与家族四方势力之间,生怕一个不慎就落得满盘皆输,可万万没想到,自家年仅十多岁的小侄女居然会叫破了自己的心事,甚至拿捏住了他的短处!

    看着章敬脸上神色变幻,明鸾弯起了嘴角,放缓了语气道:“大伯父,其实我真不愿意跟您说这番话,好歹也是一家人,一笔写不出两个章字,只是有时候,做人不能太怂了,要是以为受点委屈、吃点苦头,就可以皆大欢喜,那是蠢人才会有的想法!受了一次委屈,就会受第二次;吃了一点苦头,别人就会让我吃更多的苦头!我自打满了七岁,就已经吃够了苦头,从没打算还要再受委屈、再吃苦头!若有人叫我不好过,我也不会让他好过!您觉得如何?”

    章敬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你待如何?”

    明鸾笑了笑:“您不是想打发我们走吗?嫌我们在这个家里碍您的事了,对不对?放心,我们也没打算长年待在您家里吃白饭,您只要由得我们照自己的心意行事,别给我们添堵就够了!”

    章敬挑挑眉:“你们?”

    “二房,三房,四房!”明鸾也挑起眉头“如果祖父愿意,那就再添上他老人家。”

    “不行!”章敬断然拒绝“三房要走,随你们母女的便!但你二伯父与四叔都还未回来,你一个小辈不能代他们拿主意。至于你祖父,我才是他的长子,有责任赡养老人,尽为人子的孝道,你不想尽自己的责任,我管不了你,但你也别想给我添麻烦!”

    明鸾沉下脸,冷笑一声:“说得真好听!大伯父,要是你这样也叫尽孝道,世上最忤逆的儿子都要冤死了!你也知道要尽为人子的孝道?当初违背父母意愿硬是将大伯母娶进门的人是谁?祖母不明不白地死在宫里,全家人流放,又是谁的老婆害的?!纵容这样的老婆继续在家里作威作福,还好吃好喝地供着她的,又是谁?!我们一家人全都被流放到岭南山区里,连封信都没写来问候一声的是谁?明知道祖父身体不好,家里经济窘迫,陈家都已经把信送到了,还连一文钱、一副药都没捎过来的人又是谁?!明知道祖父和我们全家都在朝廷手里,明知道自己一旦参与燕王起义,我们就有可能倒大霉,却还不声不响,连个招呼也不打,连掩饰的工夫都懒得作,直接放弃了我们的人又是谁?!”

    章敬瞪着明鸾,脸色烟得可怕。陈氏在旁看得心惊胆战,忍不住伸手出来拉了拉女儿的袖子,明鸾直接甩开手,再上前一步,直视章敬:“请大伯父就别在我面前端着长辈的架子教训我了!我不孝顺祖父?我不敬长辈?我告诉你!章家在德庆做了几年军户,地里的农活是我干的!家人喝的水是我挑的!烧火做饭的柴是我砍的!祖父生病,是我去请的大夫,上山采的药!我和二姐姐,还有母亲、二伯母、周姨娘她们辛辛苦苦做工挣钱,养活了祖父,养活了全家人;二伯父辛辛苦苦练习武艺,挣了个武职回来,家里的境况才有了好转;陈家一直帮助我们在德庆生活,还救回了皇上,又给燕王府运去军资,才让我们章家有了今天的风光!还有我们能够安然从建文朝的官府手中逃脱,是怀安侯派人去接的人!我们全家从头到尾都没受过你的好处,你以为你有什么底气,敢对我们说三道四?!”

    陈氏张大了嘴,几乎说不出话来,只有明鸾与章敬两人对瞪,场面一时僵持。

    就在这时,东园里传来了脚步声,章寂出现在门前。他扶着老管家的手,满脸的疲倦,脸色苍白,声音里带着沙哑:“都吵些什么?叫下人看了笑话!”

    明鸾收回视线,倔强地看向他:“祖父,您是知道的,我就是这样的脾气,能够忍到今天,已经很委屈了,可他不应该怠慢我五舅舅!陈家为章家已经做得够多的了,不应该再受这样的气!”

    章敬咬牙道:“父亲,这丫头真是不能不管教了……

    不等他说完,章寂就打断了他的话:“进来吧,有话进屋再说。”

    明鸾与章敬对视一眼,只得到一个阴狠的眼神。她冷笑一声,跟着进了东园。陈氏担心地在后面数落她:“你也太大胆了!居然敢这样对你大伯父说话!”明鸾不以为然:“就算对他很有礼貌,他也没把我们放在眼里,还不如将事情摊开来讲呢。”

    陈氏仍旧是忧心忡忡:“那你的名声可怎么办?!就算是……她顿了顿“你名声要是坏了,那件事未必不会有变数!到时候你可怎么办才好?”

    明鸾却道:“什么狗屁名声!您以为我忍气吞声,就能有好名声吗?您没瞧瞧这些日子安国侯府的下人都编排我和二姐姐什么了?就算做得再好,他只要随便吩咐几个婆子,就能毁掉我的名声,我干嘛还要为了保不住的名声委屈自己?!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母亲,如今害怕将事情闹大的是他!”

    如果不是考虑到章敬是燕王的人,而燕王将来又是要夺皇位的,光凭朱翰之的关系,未必能够敌得过,她也许会直接将事情闹到外面去,直接掀章敬的底了。但考虑到未来,她也只能跟他在家里闹翻,打着老死不相往来,顶多就是维持面上关系的主意。至于名声,她还真不在乎,要是在手,当初也不会打出个“小夜叉”的名号出来。万一因此导致与朱翰之的亲事出现变数,她也不会后悔,在古代,嫁人从来就不仅仅是嫁给那个男人,还是嫁给了他背后的家族,如果名声会让他们的婚姻出现危机,那还不如赶在结婚前激发矛盾,省得将来后悔却又没办法反悔!

    一行人进了章寂园中的正屋,壁垒分明地分两边站立。章寂坐在正中,明鸾与陈氏站在他右手边,章敬站在他左手边,几乎等不及他开口问事情经过,就抢先道:“父亲,方才三侄女对儿子不敬得很,您是没听见,她口口声声说的都是些什么……

    “我虽然没有听见,可我也知道她说了什么!”章寂再度打断了他的话,满怀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你以为我真的对发生在自家院子门前的事一元所知么?也许原先我是真不知道,可我如今不是个聋子,也有人使唤!”

    章敬一惊,下意识地看了他身边的老管家一眼,又去看门边侍立的婆子,还有正在上茶的老仆,记起如今老父身边已经添了几个可靠的老家人,而自己派来的那些都靠边站了。这些老仆或许会敬着他这个曾经的南乡侯世子、主人的嫡长子,但肯定不会为了他而违背正头主人的意思,尤其是,他们也曾经在过去的南乡侯府中养尊处忧,是沈氏惹来的祸患,牵连了章家上下,也同样牵连了他们,很难说他们不会因此而对他心存怨恨。

    明鸾有些得意地看着章敬的脸色变幻,心中对五舅陈宏更添了几分感激。若不是他送来了这些旧仆,她也许又要吃大亏了。

    章寂咳了两声,看向儿子,深深地叹了口气:“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呢?你还有什么不足?这个家是你在做主,我虽要你敬着我,却也没干涉你外头的事,你说沈氏不能休,我也没叫你休她,你说要让袁氏一个二房当家,我也由得你去了,老三家的更是干净利落地交了权,可你先是要赶老四家的出门,又拦着不让我去接孙子,接着还总是叫底下人欺负你弟妹侄儿侄女们,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呢?!”

    章敬抿了抿嘴,不善地看了明鸾一眼:“儿子什么都没想,只是想孝顺父亲,弥补这几年的疏失罢了。三丫头不懂事,才会胡乱说话,父亲您别听她的。”

    明鸾冷笑一声,露出嘲讽的神色:还以为他会说出什么来呢,结果又是老调重弹!

    章寂冷笑:“你说她不懂事?我看真正不懂事的是你!皇上要委你大任,你为何要躲?可别告诉我,你这是淡泊名利,不想争权夺势!如今新朝刚立,正是百废待兴之时,你要躲清净,就等朝中局势稳定下来了,再辞官不迟,到时候我一定不拦你!”

    章敬语塞,只能硬着头皮道:“儿子自然愿意为皇上效力,只是那职位……不是容易做的,有那么多人盯着,一旦儿子接了,就成了众矢之的,为了一时的风光,给章家埋下隐患,实在是得不偿失,倒不如先避一避,日后再寻机为皇上尽忠,岂不两全其美?”

    章寂挥挥手:“朝上的事我不清楚,你近来也不跟我说了,我不知道你这话是真心还是假意。总之,我年纪已经大了,不想再劳心劳力,你想做什么,都由得你,只是别做那等大逆不道之事,再次连累了全家就行。可是你弟弟弟妹还有侄儿侄女们这几年吃了不少苦头,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你不能再叫他们受委屈!我不管你是不是有万丈雄心,也不管你要交好什么人家,结什么盟友,但不许你用你兄弟子侄去换!”

    章敬被堵了回来,心里郁闷无比,但想到老父既然明说了不再管事,他忍一时之气也没什么,便顺着老父的口风应下:“儿子知道了。”

    章寂又转向陈氏:“明儿替我收拾行李,再派几个人回老宅整理一下,别等整个宅子都收拾好了,先弄好几个能住人的院子。咱们家人口也不多,下人更是少,没得费那功夫,剩下的屋子日后慢慢整理也就是了。”又转头去吩咐老管家:“老张,你去人市挑几个人,随三太太回去吧,日后旧宅的琐事就交给你了。”老管家忙应下。

    明鸾听得大喜,章敬却听得大惊:“父亲,您这是做什么?!”

    章寂转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我瞧你似乎瞧我们不大顺眼,既如此,我还在这里碍你的眼做什么?我回来这么久了,也没见你们一家如何孝顺我,讨我的欢喜,我虽心疼孙子孙女,却也分得清谁更值得我心疼。你放心,我会告诉外人,是我想念旧宅子了,不是你不孝赶我出去的,不会坏你的名声就是。你也别再插手管你几个兄弟的家事了,你已是自立门户的人,管好你自个儿的家吧!”

    章敬扑通一声跪倒:“父亲这样说,却将儿子置于何地?儿子若有哪里做得不好,父亲指出来,儿子改了就是。孙子孙女们不懂得承欢您膝下,是他们不孝,我回头就骂他们!”

    章寂摆摆手:“不必了,他们已经习惯了没有我的日子,没得叫他们受委屈。其实分开住也很好,若是他们想我了,大可以回本家宅里陪我住些日子。这般相处着,兴许还能回复几分当年的亲热。我也老了,越发想念旧时,趁如今还没闭眼,回你母亲与我住了大半辈子的地方多住几年,这一生也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章敬还要再劝,可是章寂主意已定,是不可能更改的了。章敬见状,又见章敬已有不耐之色,只得按捺住着急的心情,急匆匆告退离去,打算另想办法。明鸾看见他走得远了,才笑着跳到章寂面前:“祖父,您真的决定啦?”

    章寂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你都撕破脸了,把话说到了那份上,还能继续留在这府里住着么?”

    明鸾撇撇嘴:“那也是大伯父做得太过分了,我才忍不住的。祖父,我可是忍了两个月呢!”

    章寂又瞪她一眼,接着长叹一声,语气中满是无奈:“罢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虽盼着你们能和乐融融,奈何他做事实在是不厚道,我再勉强你们,指不定你们几房的人都要跟他对立起来了,难不成要我一把年纪了,还得面对家人四分五裂的惨事么?罢了,罢了!”

第三十一章 对策

    老爷子发了话,安国侯章敬又没说不行,下人们自然只能听从陈氏的分派,收拾行李,整理旧宅。一时文龙与元凤也听说了,慌忙赶来相劝。但无论他们好说歹说,章寂仍旧坚持要搬走,文龙下了跪,元凤哭了,也只换得祖父几句安抚,让他们偶尔回旧宅陪他小住,就住从前他们住过的屋子。

    文龙与元凤无奈地离开了东园,兄妹俩对视一眼,都有些犯愁。文龙叹道:“想必是父亲又做了什么事,惹祖父不高兴了。我方才进门时听说,陈家五老爷送了一批咱家当年被发卖的旧仆回来,父亲却极冷淡地把客人打发走了,惹得三婶与三妹妹都发了火。这事儿说来也是父亲糊涂,陈家于咱们章家既是姻亲,又是恩人,何必这样冷淡?”

    元凤皱起眉头道:“我也不知为何,父亲从前对陈家还算热络的,如今怎的忽然冷淡起来……若不是陈家,这一大家子人当年未必能保全下来,更何况,也是陈家帮忙,我们才与祖父、母亲取得了联系,更寻到了今上的下落,使得燕王殿下的计划得以顺利进行。于情于理,父亲都该对陈家客气些的,哪怕是心里实在不喜欢,也该把面上功夫做足呀!”

    文龙摇摇头:“如今我们在这里猜测再多也是无用,倒不如去二娘处探探口风?”

    兄妹俩于是去了袁氏的院子,才进门就见屋外一丈远的地方站了两排人,从袁氏亲信的大丫头到管事的娘子们都在,不由得对视一眼。那两个大丫头见他们兄妹来了,忙带着众人上来行礼。元凤问:“二娘可在屋里?”

    其中一个大丫头墨香便答道:“侯爷来了,正与二夫人在屋里说话呢,叫我们不许去打搅。”

    元凤猜想父亲大概是为了祖父的事过来与袁氏商议,便对墨香说:“你去报一声,就说我和哥哥过来了。”

    墨香照办了,不一会儿,袁氏亲自打了帘子出来,笑问:“怎么这时候过来了?哥儿这是才下学?大姑娘,厨房那账可对好了?”

    元凤应着:“已经对好了,差了七两一钱二分银子,我瞧那葛家的眼神不正,猜想定是她贪了去,已经打回去叫她重算了,要还算不准,就让她包赔。若只是贪上一钱几分,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可胆敢贪没这么多,这样的刁奴断不能容!”

    袁氏露出微笑:“大姑娘做得对,管家就得刚柔并济,恩威并施,一味严苛不好,但也不能太过仁厚了。”

    文龙看了看屋里章敬的神色,压低了声音:“父亲可是为祖父要搬回旧宅的事生气?”

    袁氏暗暗给他使了个眼色:“侯爷劝了老太爷许久,老太爷都不肯改主意,如今侯爷正在生闷气呢,你们兄妹好好劝劝他。”

    文龙行了个礼,便带着妹妹前去拜见父亲。章敬只抬了抬眼皮子,方才他已经听见袁氏和儿女们的对话了,便单刀直入:“都听说了?可去见过你们祖父?他老人家怎么说?还是不肯改主意么?”

    文龙元凤对视一眼,都低下了头:“祖父说,我们兄妹闲暇时可以时常回旧宅小住,陪陪他老人家,就算是孝顺了,别的就……”

    章敬冷笑一声,又生起闷气,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这屋里没有外人,我也就不藏着掖着了,你们祖父辈份大,从前在京城虽算不上数一数二,但如今死的人多了,他的份量就不一样了,今上对他想必是言听计从的,就连燕王殿下到了他跟前,也要行个晚辈礼,有些事,他老人家不好卷进去。”

    章寂乃是先帝的连襟,悼仁太子的亲姨父,当今圣上要称他一声姨祖父,就连燕王也得视他为长辈。他若是犯了什么大错,或者为人行事不靠谱,那些宗室皇亲自然可以不把他放在眼里,但他持身甚正,又因悼仁太子一事受过大罪,还对圣上有救命大恩,无论朝野民间,都将他视作大忠臣。一旦燕王有意皇位之事让他知道了,即便圣上有心相让,他进谏说不可,圣上说不定就会打消了主意。到时候即便燕王顺利夺得了皇位,好名声也得大打折扣。一个不好,就得牵连章家所有人,长房一家自然逃不过去。

    就因为这一点,章敬急切地想要将老父掌握在手里,连兄弟们也不例外,若两个还活着的弟弟太过有出息,太过有权势,又站在老父这一点,对他可不大妙。这四年里他拼了性命打仗,又冒着被建文帝抄家砍头的危险投奔燕王,图的是什么?皇位的更迭,既是危机,也是机遇。

    章敬的想法,在座众人都是心知肚明的,袁氏没有出声,她一向不会轻易显露对政事的看法,元凤倒有心说点什么,但看了兄长一眼,又闭上了嘴。最后是文龙开了口:“父亲,您的顾虑,孩儿们都明白,只是祖父与叔叔们都是活生生的人,有些事,不是您想瞒着,就能瞒得住的。就算压制着他们,也难保他们私下不会有什么想法,嘴上不说,心里却记恨着您。再等到日后换了天,难道祖父还会不知道么?若到时候再闹出点事儿来,反倒不妙了。不如慢慢儿的透点您的意思给祖父知晓,他老人家念着儿孙们,断不会犯了糊涂,告发我们的!”

    章敬一脸的恨铁不成钢:“你知道什么?!我不怕事情成了之后他会做什么,就怕事情还没成他就闹出来!你以为今上能抗得住么?他没人,没势,全是靠燕王捧着才坐上了那个位子的,一旦燕王拿定了主意,他抗不住!横竖是迟早的事,你祖父年纪大了,老糊涂了,看不明白,可我们却不能由着他胡闹!若是燕王心里记恨上了,你以为我们家会有什么好下场?!你以为我为的是自己么?我有什么可害怕的?要出身有出身,要军功有军功,要人脉有人脉,我是为你担心!怕你的前程被你祖父一时犯糊涂就给葬送了!”

    文龙心头一惊,细细一想,不由得羞愧难当。说实话,他知道了父亲的行为,心里也是不以为然的,觉得他做得太过,不利于家族和气,祖父受了那么多年的苦,很该享些清福了,其余几房的叔婶与弟妹们又不曾与长房作对,何必这样逼着?但听了父亲这番话,他才明白了对方的用心良苦。他不由得跪倒在地,哽咽道:“儿子不孝,竟不能体会父亲的苦心。”

    章敬无力地挥挥手:“罢了,你才多大年纪?能知道什么?下去吧,好生读书。这一时半会儿的,你祖父还没走,你就多去他跟前哄哄,劝他留下来。若实在不行,日后你们兄妹怕是得常去旧宅住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祖父和其他几房人脱了长房的掌控,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生出些事来。”

    文龙躬身一礼,告退出去了。元凤心里害怕,也跟着退了出来。到得院门外,兄妹俩相视一眼,都露出了忧色。

    元凤叹道:“这可怎么办呢?父亲似乎没有让步的意思。”文龙则叹说:“若是为了我,让祖父和叔叔婶婶与弟弟妹妹们受委屈,即便我得了风光,又有什么意思?一族的荣耀,可不是光靠我一个人有出息就够了的。”

    “侯爷也是一片爱子之心。”他们身后传来袁氏的声音,兄妹俩忙回头行礼,袁氏微微笑着扶住他们,柔声道:“侯爷也是心急,说话就冲了些,其实他本意不是如此。只是没想到其他几房的人会与他有这么深的隔阂,他又不能将实情说出来,只能憋在心中,以至于行事越发急躁了,叫人拿住了把柄。”

    文龙求她道:“二娘能不能想法子劝劝父亲?其实祖父他老人家未必就会为了今上舍弃咱们这些亲骨肉,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只要祖父睁只眼闭只眼的,事情不就缓和了么?”

    袁氏叹息着摇摇头:“侯爷如今是一点险都不敢冒了。原还想着,等今上登了基,就派人将老太爷他们接回老家休养的,没想到他们比侯爷还早一步到了京城,如今又不好再提将人送回老家的话。事情会到这一步,侯爷急躁是一点,三房的太太与姑娘脾气大,又是一点。若没有她们从旁怂恿,老太爷是不会决定搬走的。”她看向元凤:“你们姐妹若有机会在一处说话,你多劝劝三姑娘吧。她如今没了父亲,又没个亲兄弟,母族不显,若再得罪了叔伯和堂兄弟们,日后可怎么办呢?”

    元凤皱起眉头:“可这事儿……原是父亲理亏在先,三妹妹从小脾气就大,如今越发有主见了,还占了理,这叫我从何劝起?”

    袁氏淡淡地说:“即便她占了理,对着长辈如此说话,也稍嫌无礼了些。我们都知道,她这几年在乡下受了不少苦,日子艰难,教养上难免会有所疏失,我原想着派两位嬷嬷去教一教,可她又不肯接受。我瞧她与你还算亲近,你身为长姐,教导她一些道理,也是应该的。”

    元凤忙应了,又道:“我教导她是应该的,只是……”她犹豫着看了兄长一眼,文龙便替她说了:“三房已经决定要搬走了,二房与四房也是,在他们离开之前,还请二娘待他们客气些。如今几房人已经有了嫌隙,事情既成了定局,也该好生修补一下关系,总不能让一家人从此生分了。”

    袁氏苦笑:“你们当我愿意么?我嫁给侯爷这几年,待人接物何尝出过差错?只是侯爷有意如此,我也不能违逆他的意思啊!”

    元凤与文龙对视一眼,心中都惊诧不已:“这是为何?”文龙马上想到一个可能:“是担心二叔与四叔官职太高,日后会有妨碍么?可那不是更应该笼络着……”

    袁氏打断了他的话:“这只是其一,问题在于,三房不肯听话呀!本来三姑娘是嫡出的独女,生得不错,年纪也渐渐长成了,只要接下来两三年里好生调教着,日后便又是一位出挑的千金,若能结得一门好亲事,也好给你们兄妹添个助力。可她不听话,又事事挑唆着老太爷与侯爷对着干,甚至把二房的人也拉拢过去了。若不给她一个下马威,她日后只会越发嚣张的。侯爷只是没想到,老太爷居然真会被三姑娘说动罢了。”

    文龙与元凤都皱起了眉头。他们兄妹,一个是天天都要忙着读书,闲了也要出门访友,另一个帮着袁氏管家,也没太多时间跟堂姐妹们联络感情,听了袁氏的话,隐隐觉得好象真是这么一回事,又觉得明鸾好象没那么糟,只是袁氏在他们心中一向是个好庶母,她这么说了,他们也没多怀疑。元凤眉头皱得更紧了些:“我会好好劝劝她的。”

    从此元凤就真的天天腾出时间来,找明鸾聊天去了。明鸾正忙着搬家的事,哪里有时间应酬她?初时觉得她不讨人厌,说说话解闷也行,只是听了几天,总觉得她似乎有指责自己对章敬无礼、教训自己的意思,心里就添了堵:“大姐姐说这些话做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长辈做错了事,若时时想着那是长辈,就为尊者讳,那比长辈更长的长辈又怎么办呢?您说我对大伯父无礼之前,不如先讨论一下大伯父对祖父的礼数问题?”

    元凤无奈地看着她:“你总是这样,非要与我辩驳。我又没说我父亲做的都是对的,只是为人儿女,不好说父母的不是。可你对父亲说那番话,是真的于礼不合啊!我不是要责怪你什么,只是担心你日后罢了。我们女儿家,名声最要紧,在闺阁中就要守闺阁的规矩,若叫外头的人知道你曾经对亲大伯说这些话,你的名声就要坏掉了。你还这么小,一旦名声坏了,日后可怎么办呢?”

    明鸾笑了笑:“你是担心我嫁不出去吗?你放心,就算嫁不出去,我也能养活自己。”

    元凤都快愁死了:“我不是与你说笑!三妹妹,你早年在京城时年纪还小,后来又在乡下住了几年,不知道这些世家大族的规矩。我何尝不觉得那些规矩太严苛?可人人都是这样的,你又怎能超脱呢?”

    明鸾开始不耐烦了,瞥见细竹在门外晃了晃,心下一喜,便端起了茶碗:“多谢大姐姐提醒了,我会好好想你的话的。只是我现在很忙,不能陪你闲聊了,真对不住。”

    元凤噎住了,但明鸾都说了会好好考虑她的话,又明摆出没空陪她继续说话的意思,她又能怎么办?总不能死皮赖脸地留下来吧?她还没这么厚的脸皮,便起身道:“既如此,我就先回去了,明儿再来看你。”

    明鸾头疼地送走了她,心里开始考虑要不要找个借口躲出去,避开这位唐僧姐姐了。

    细竹跑了进来,左右望望,冲明鸾笑了笑。明鸾见状也露出喜色:“放心,大姐姐要跟我谈话前,就把其他人都打发走了。她是这府里的娇客,说话比我好使,屋里屋外一个人都没留下呢!”

    细竹听了忙禀道:“奴婢去了五舅爷那儿,把姑娘的意思告诉他了。他初时是拒绝的,但经我再三劝说,还是答应了下来。估计最多两三天,就会和五太太一起搬进姑娘那宅子去!”说完了她又喘起气。明鸾忙倒了杯茶给她,拉她坐下:“别急,先喝口水慢慢说。”

    细竹喝过水,喘过气,才继续笑道:“我劝说五舅爷的时候,我哥哥去找了侯爷,侯爷说,刚得到底下人传回来的信,说过不了几天四老爷就能到家了!”

    明鸾大喜:“真的?那你们侯爷派的人也把事情都跟他说过了吗?”见细竹点头,心下更是欢喜。

    据细竹说,章启从朱翰之派出的人那里知道了林氏为他生下长子一事,十分激动,恨不得立刻飞回来看老婆儿子,朱翰之派的人只稍微暗示一下章敬的态度,他就立刻打发人去西北向常家送信去了,在信中他明言道,既有了嫡长子,为了子嗣的名份,就必须和前妻复合,因此不能履行与胡家的婚约了,要请舅舅舅母谅解,同时在路过北平时,火速修书一封,借由燕王府的管道给燕王送信。

    虽然朱翰之早已把事情通知过燕王了,也得到了燕王的谅解,但章启亲自表态,终究是不一样了,更何况他还亲自修书给常家说了后来结的那桩婚约的事。他若是在进京途中就送出的信,那等他到了京城,章敬知道了再想补救,可就来不及了!

    明鸾在心中暗暗叫好:“四叔,您老人家果真是个有担当的,放心吧,我会多多在四婶和鹏哥儿面前为你说好话的。”

    拿定了主意,明鸾又问细竹:“那朝廷发还南乡侯府产业的事呢?你们侯爷可有说什么?”

    “侯爷说,契约当日是连同圣旨一起送进府里的,若是那时候是由侯爷收着,那他也没办法。但他说,会帮忙打听东西是不是能对得上账。”细竹顿了顿,“不过侯爷也说,当日抄没的东西,多一半都没了下落,如今赐还的东西有许多都是拿别的顶替的,当中说不定就有缺斤少两的,如今户部还有几个前头留下的钉子在呢,谁知道有没有猫腻?”

    明鸾弯了弯嘴角:“那就行了,我等你家侯爷的好消息。”眨眨眼,又歪头问她:“你们侯爷忙不?我总是拿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去烦他,会不会碍他的事?”

    细竹笑了:“我的好姑娘,侯爷闲得很呢,您不去烦他,他才会难过。他将奴婢兄妹送过来,就是想你日日烦他!”

    明鸾抿嘴笑了,背过身去,掩住耳根处的一抹绯红。

第三十二章 章启

    章启比预计的时间回来得早,只过了三天,他已骑着快马,只带着两个亲随进了南京城。

    回到京城后,他还没来得及打听安国侯府所在,就先往兵部报道,顺便打听了家人的住所,急奔去了安国侯府。当明鸾收到消息赶往客院时,他与林氏、鹏哥儿一家三口已经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

    林氏身体虚弱,虽然养了些日子,已经有所好转,但再次见到丈夫,她惊喜过度,没多久就晕了过去,让章启手忙脚乱了一番。还好明鸾已经有了经验,一边让萱草——也就是素锦的妹子——去通知陈氏等人,一边让细竹去附近请大夫,又指挥着林氏屋里侍候的丫头婆子们扶着她躺在榻上,做了些急救措施。眼看着林氏幽幽醒转,章启大大地松了口气,看向明鸾的目光充满着感激与欣慰:“三丫头,当年分离时,你还是个小女孩儿,整天只知道胡闹,没想到五年不见,你已经长大了,懂事了,不再是当年的顽皮孩子了。”

    明鸾有心要激起这位叔叔的怜惜,但又装不出梨花带雨的小白花风范,只好笑说:“我那时候还小呢,吃了几年苦,若还不懂事,只怕早就死在岭南了,或许连岭南都到不了,就死在路上了呢。”又幽幽叹了口气,“我也希望自己还象小时候那样无忧无虑,但亲眼看见那么多亲人死在我面前,哪里还能继续没心没肺呢?”

    明鸾的盘算奏效了,章启立刻就露出了痛苦的神色。他想起了那个改变自己一生的清晨,只短短几个时辰,就导致他家破人亡,从高高在上的侯门贵公子沦落为边疆最卑贱的一名走卒,无数次行走在生死边缘,拿自己的性命换来一步步艰难的升迁,苟延残喘至今,终于得以翻身,可是回到家人身边,才发现周围已经少了那么多人,那些曾经活生生、会对他说笑戏闹的生命,已经再也不会出现了。

    眼看着章启眼中浮现出沉痛之色,明鸾心里不由觉得有些对不住他,便小心翼翼地道:“以前的事都过去了,还是不要再说了吧,大夫怎么还没来?四叔您照看着四婶,我出去瞧瞧。”说完赶紧溜了,去了院门外一问,正好大夫到了,忙将人请了进来。

    那大夫已经来过很多次了,对林氏的病情也十分了解,把了把脉,就说她只是一时激动才会晕倒,并没有大碍,只是以后最好少激动,要静心休养才行。章启忙不迭应下,又细细地问了许多医药饮食与生活上的禁忌之事,一条条问得极清楚,林氏揽着儿子,靠在榻上听着,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明鸾凑过去小声问:“如何?四婶,我早说了,您就不该有放弃的念头,要是那时候真的放弃了,哪里还会有今天的光景?”林氏脸微微一红,伸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低头轻声道:“好孩子,你说得对。我会竭尽全力好起来的,好日子还在等着我呢。”

    送走了大夫,袁氏也赶到了。她看着章启与林氏相处的情形,目光黯了黯,随即露出了柔和的微笑:“四老爷真是的,怎么也不事先派人回来报个信?全家人都以为你至少要三天后才能到呢。”

    章启抬头看她,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起身向她行了个礼:“小嫂,大哥可在家?”

    袁氏道:“你回来得早,这会子他还在上朝呢,大概再过半个时辰就能回来了。”顿了顿,“侯爷知道你到家了,一定很高兴,他有许多话要与你说呢。”

    章启不置可否,低头整理了一下衣服,便转向明鸾:“三丫头,我要去给你祖父请安,你带路吧?”又低头看看儿子:“鹏哥儿也给父亲带路可好?”

    鹏哥儿从章启进门开始,就一直双眼亮晶晶地盯着他看,除了林氏晕倒那一小段时间外,他视线就没离开过父亲,此时听对方这么说,两眼都快发光了,重重点头“嗯”了一声,就跳下榻来,要去拉章启的手。林氏吓了一跳,忙道:“小心点儿。”又看向章启:“相公,你好生看着孩子,别让他摔着了。”

    章启展颜一笑:“放心吧。”弯腰一把抱起儿子,高高地抛起他,待他落下又紧紧抱住,颠了两下:“好儿子,我的儿子哎!”鹏哥儿头一回玩这种游戏,小害怕之余又觉得刺激,忍不住咯咯笑出声,父子俩就这样一路玩笑着,在明鸾的带领下往东园去了。

    章寂与章启父子见面,又哭了一场,前者细细将当年小儿子进宫前后的经过都问了一遍,之后便一直沉默着不说话。章启早已哭得眼皮子都肿了:“都是儿子粗心,若当年儿子不是错信了大嫂的话,糊里糊涂地进了宫,也就不会给家人带来祸难了!”鹏哥儿不懂得父亲在哭什么,只知道用稚嫩的小手轻轻拍着他的背,不料章启看着他,想起这个小儿子出生以来受过的苦难,忍住哭得更大声了,一把揽过他,抱得更紧。

    章寂叹了口气,轻声道:“傻孩子,当年全家人谁能想到沈氏会隐瞒下这么大的事,将你诓进东宫救人呢?其实那也怪不得你,况且你救下了悼仁太子的血脉,也是好事。否则,建文昏君占据皇位,我们章家就永无翻身之日了。是冯家人太狡猾,也是悼仁太子妃私心过重,拖慢了你的手脚,否则你又怎会被当场拿住呢?”

    章启仍旧哭得泣不成声,过了好半晌,方才在章寂与明鸾的劝说下渐渐收了泪水。章寂嘱咐他:“你媳妇这几年为你守身,吃了不少苦头,鹏哥儿更是可怜,你日后可得好好待他们母子。择日不如撞日,你既然已经回来了,歇一歇,明儿就跟你媳妇重新把堂拜了吧,再到官上报备一声,省得名不正言不顺的,孩子在家族中都不好自处。”

    “儿子知道了。”章启犹豫了一下,看向明鸾,“能不能请三嫂帮我操办一番?”其实他心里有些信不过长房的人。

    明鸾差点就脱口而出没问题了,却被章寂摆摆手截住了:“你三嫂是孀居,不方便操办这个,你若信得过,就交给我跟二丫头、三丫头。礼数上的事我帮着掌眼,两个丫头也伶俐,再叫老张从旁帮衬,一个简单的婚礼,想必还操办得过来。”

    章启欢喜地应了,又笑说:“张叔什么时候也回来了?有他在,父亲可就轻松多了。”

    “是陈家五舅爷救下了几个老仆,前些天他刚进京就把人送回来了。”章寂微笑着看向明鸾,“陈家待咱们家的恩情,你可不能忘了。”

    “瞧您说的,若儿子把陈家的恩情都忘了,那可不就成了畜牲了么?”章启也看向明鸾,“三丫头,改日帮四叔约你五舅舅出来,咱们一块儿喝酒,说说话。”

    明鸾笑着应了,又说起不日就要搬迁之事。章启听得一脸震惊,继而沉痛:“父亲,大哥他……已经到这地步了么?!”章寂叹了口气:“儿孙自有儿孙福,他还是你大哥,你别因为这些事就疏远了他,我只是想回以前的旧宅子住着,倒不是他要赶我,相反,他还再三劝我留下,为着这个,还恼了三丫头呢。”

    章启沉默片刻,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儿子知道了。”

    明鸾在旁看得分明,知道祖父对大伯父还抱有一丝幻想,只是老人家有点私心也正常,便不多说。她陪着章启与章寂说了一会儿话,见他面露倦色,便告退出来。章寂示意他们将鹏哥儿留下玩耍,晚上就住在东园。

    章启出得门来,在东园门前的空地上徘徊良久,明鸾见他沉思,知道他心里定然在考虑着什么,也不去打搅他,过了好一会儿,章启才有些艰难地开口道:“三丫头,大哥做的事……我都听说了。”

    明鸾点点头。

    “他一向有自己的想法,但那只是他的,我流放辽东多年,其实并不总与他在一处,后来调到他身边了,也发现大哥变得太多,不象小时候那样了,叫我觉得十分陌生。可是……他是我大哥,亲大哥,当时在辽东……他是我身边最亲的人。”

    明鸾迟疑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这个我明白,就象是二伯母,还有二房庶出的几个弟弟妹妹那样,虽然我以前跟他们不大亲近,可是看见他们死去,我心里还是会很难过。因为落难的时候,亲人……就显得格外珍贵了,哪怕是这些亲人做事不合我的意,我还是会珍惜这份情谊。”她抬头看向他:“不过,就算再珍惜,我也分得清哪一个比较重要,不会因为一两个亲人,就连累了其他亲人。”

    章启苦笑:“放心,事情轻重我分得清。”他神色渐渐变得肃穆:“大哥有他想要的东西,我也有,我不会让他的欲望挡住我的去路。我已经失去太多了,不想失去更多。”

    章启又回去客院与妻子团聚了,明鸾扶着陈氏出门,看见陈氏眼角微红,便笑说:“母亲,你也为四婶高兴吗?”陈氏哽咽道:“你四婶等了这许多年,终于等到了今天,难道还能不高兴么?”说起明日章启夫妻再次拜堂之事,陈氏虽知自己身份不吉,不好参与,但女儿头一次负责这么大的事,也怕她露怯,便嘱咐了她许多,又让人请了玉翟过来,向姐妹俩面授机宜。

    就在这时,章敬终于回来了。

    大概因为章家上下谁也没想到章启会这么快回京,因此章敬进家门后,听说了此事,还大吃了一惊,连忙赶去客院与弟弟相见。明鸾没有目睹这个场面,等她知道这件事时,已经听闻他们兄弟在林氏屋外大吵一架的传言。

    明鸾火速赶去客院,但是院中只留下林氏与一众丫头婆子。林氏面带忧色道:“侯爷怒气冲冲地甩袖而去,相公转身就出门去了,他说……他要去向燕王负荆请罪。三姑娘,四老爷他……他不会有事吧?”

    明鸾心中笃定:“放心吧,四婶,燕王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不会怪四叔的。”待安抚了林氏,她转身就出了门,叫过细竹,如此这般嘱咐一番:“你去叫你哥哥出趟门,把这件事告诉朱侯爷。”细竹应了,匆匆离去。

    明鸾心下暗暗欢喜着要回自家院子,却又看见章敬怒气冲冲地从袁氏院子方向出来,往大门去了,心想莫非他是听说了章启要去燕王府的事?可惜啊,就算他拦住了章启,也太晚了,四叔早在路上就把事情跟燕王和常家舅公们报备了。

    傍晚时,章启喜气洋洋地回了侯府,而章敬走在后面,脸上却掩不住地沮丧,望向幼弟的目光还带上了怨怼,但无论如何,章启与开国公夫人娘家侄女的婚约告吹一事已成定局,燕王府不知为何准备得十分周到,燕王妃甚至还临时请到了胡家小姐在京城里任官的亲叔叔婶婶去王府,亲自向他们赔罪,胡家还能如何?自然只能认了,还要一脸笑意地恭喜章启与妻儿团聚。

    次日,在章寂的主持下,章启与林氏重新拜堂,再次成为夫妻。朱翰之上门做了见证,就连皇宫里的新君也赐下了贺礼,祝他们夫妻永结同心。有了这份圣旨,就算是章敬也不能再拿林氏娘家的出身来说嘴了。继圣旨之后,燕王妃也带着胡家婶娘上门祝贺,临国公石家、开国公府一个随燕王大军入京的子弟也都来了,原本只是简单至极的婚礼,居然也热闹非凡。章家上下欢声笑语一片,只有章敬脸色略嫌阴沉。

    婚礼结束后没两日,章启就接到了兵部的任命,正式接过长兄的职位,成为新任辽东总兵,而且不同于章敬的“代”总兵,他这是实实在在的正职。这份任命的下达,同时也意味着章敬除了一个爵位之外,暂时失去了对辽东军权的掌控。章敬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而这时,章寂也下令儿孙们,正式择定吉日,搬回旧宅。

第三十三章 搬离

    搬家的那一日,天气很好,万里无云,只是南京城已经入了夏天,因此有些闷热。

    明鸾一大早起来,就把最后剩下的一点物品都打包好了,又跟在陈氏身后去查问那些事先准备好的行李,确认无误,才去东园陪章寂吃早饭。

    章敬因为要上朝,已经早早出了府,但他曾经留下话来,要父亲与几房人都等到他回来再走。章寂应了,其他人自然不能反对。

    明鸾也没有吭声,她想到了今天一大早朱翰之通过王宽捎来的消息,知道朝廷经过连日商讨争论,几大势力勾心斗角之后,新君还是决定要把那个掌管天下军权的位置交到章敬手中,旨意已经连夜拟好了,如果没有意外,在今天早朝上就会颁发。这件事可能有些出乎章敬的意料之外,如果他不想真的接下这个职责的话,就必须要在极短的时间内找到应对之法。

    明鸾又想起了另一件事,王宽在马棚听说了一件怪事,让细竹顺便捎了进来,那就是一向骑着爱马上朝的章敬,今天早上离开安国侯府时,换了一匹马,一匹刚买不久的,只是比一般马略强些,却说不上非常好的骏马。

    无端端的换什么马?更何况是在上朝下朝时所用。有句俗话说,老马识途。章敬天天都骑同一匹马走在那条大路上,忽然换了一匹,就不怕那马不识路途,会给他添麻烦?还是不怕那马在路上听了些什么钟啊鼓啊哨啊之类的杂音,会做出惊慌的反应,给他带来麻烦?或许他期待的就是马受惊?

    明鸾隐隐猜到一个可能,想来章敬如今也算是个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了,皇帝早有意要让他接任那个军职,而旨意又是昨天晚上拟好的,若他有心打听,还会没办法吗?难道说他打算在今天早朝前演一出戏,好借口辞了皇帝的任命?再想到他特地嘱咐章寂一行人等他回来后再走,或许还打着拿伤势挽留老父的主意。

    想到这里,明鸾便抬头对章寂笑说:“祖父,刚才我过来的时候,细竹告诉我,他哥哥从朱侯爷那里听说了一个好消息,圣上很可能要在今天早朝任命大伯父担任重要军职呢,大伯父会成为大将军吗?”

    章寂怔了怔,回想起长子曾经说过的话,笑容有些勉强:“是么?这是朱侯爷打听到的?看来圣上经过连日考虑,最终还是下了这个决定。”

    明鸾重重点了点头:“说起来这也是喜事,大伯父能跃居高位,您脸上也有光,不是吗?”

    章寂叹了口气,没有说话。章启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们祖孙,不大明白他们在打什么机锋。他虽然也是高品级的武官,论理是要上朝的,但皇帝特许他回家休假,因此今日仍旧留在家中陪伴家人。他回想了一下这几天来在家中的所见所闻,试探性地问:“大哥有可能获得那个职位的事,我也听兵部里的人提起过,父亲不希望他接任么?”

    章寂苦笑,明鸾直接揭破:“祖父倒盼着他能接任那个职位,然后忠心耿耿地为皇上服务呢,但大伯父好象不是这么想的,他觉得那是个烫手山芋,一直都在想法子推拒皇上的任命呢。只是他又不敢明说,因此一直以来都在暗中设法,不过看起来没什么用,皇上还是对他最信任。”

    章启一脸震惊,接着便沉默下来,不知在想什么。

    吃完了早饭,明鸾又和玉翟、虎哥儿、鹏哥儿一起陪祖父说话解闷,不多时,文龙与元凤也来了。他们照例过来请安,顺便再劝说章寂留下。这是他们每天都要做的事,哪怕是心里清楚不会成功,也仍旧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十分恭敬诚恳地再三哀求,如果章寂忽然改口说留下了,大概他们反而会是最吃惊那个吧?

    又过了一会儿,连沈氏和袁氏都先后来了。袁氏也是来作最后劝说的,至于沈氏,更多的想到章寂搬离后,又没了几房妯娌与侄儿侄女的牵制,她在这府里就成了章敬以外地位最高的人,因此强撑着病体也过来了,只是略微挽留了几句,便开始说起日后章寂要是缺什么东西只管打发人过来要这种话题。

    袁氏与元凤都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但没说什么。明鸾看不惯沈氏的嘴脸,便笑说:“大伯娘想得真周到啊,说起来我还真忘了一件事。”她转向袁氏:“前儿我问二夫人,圣上赐还的那些南乡侯府旧物原先都是大伯父叫人收起来了,现在祖父要回南乡侯府去,东西也该一并带过去才是。二夫人那时说,东西还未清点完毕,不知今天可清点完了?”

    她一向不用“二夫人”称呼袁氏,只叫袁姨奶奶,今日这么一叫,沈氏立刻就被刺痛了,刀一样的目光直射袁氏:“怎么回事?圣上赐给老太爷的物件,你居然没有帮他老人家收拾好?难不成是打算贪没了不成?!你好大的胆子!”

    这话说得文龙与元凤都皱起了眉头,元凤更是忍不住叫她:“母亲!”但她仍旧盯着袁氏瞧。袁氏面露难色,勉强笑道:“侯爷吩咐过了,说那些物件多是贵重之物,如今旧宅子还未收拾好,甚至还有雇的泥水匠在修房子,本来就不该搬得这么急促的,只是老太爷一定要搬,我们做晚辈的也不好拦着。但若把那些贵重之物也送过去,一来旧宅人手不足,无人看户,二来泥水匠人都是穷苦之辈,怕当中有人不开眼,会生了贪婪之心,因此在旧宅还未修好,又无足够人手看门守户之前,暂时替老太爷照看那些财物。”她转向章寂:“老太爷放心,用不了多久,侯爷定会把圣上赐还之物原封不动地给您送去的。”

    元凤也在旁帮腔:“是呀,祖父。我问过张爷爷,听说他至今只买了二十来个人,也不知是否得用,如今京城大乱方平,难免会有宵小之辈心存妄念,为了您和婶娘们、弟弟妹妹们的平安,还是先把东西存在东园里吧?”

    章寂微微皱起眉头,看了她和袁氏一眼,没有说话。明鸾在旁笑道:“大伯父想得真周到,那这样好了,我们替祖父把那些契约啊册子什么的保管好带走,值钱的物件就交给大伯父一家帮忙照看,就算真有宵小,应该不会对几张纸感兴趣吧?”

    袁氏面露犹疑,她自然不能老实说章敬早有明言,这些产业暂时不能交给章寂带走,因为章寂只会把账本交给三房打理,这只会让搬回南乡侯府的众人日子越过越好,那老父就永远不会想到要回到安国侯府,或是依靠安国侯府了。无论找什么理由,这些东西都不能交回去。

    然而章敬与袁氏的顾虑,沈氏是不知道的。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过问府中事务了,而此刻她更乐意看见袁氏吃鳖:“怎么?三丫头说的是正理,你还不愿意交,难不成真想将东西贪下不成?!”

    元凤在旁暗暗焦急,可当着章寂的面,她什么都不能说,只能替袁氏辩解:“二娘不是这样的人,母亲,您就别再说了。”可这种话只会让沈氏更加气恼:“若她不是这样的人,就不该做出会让人误会的事!”

    袁氏脸色忽地一松,微笑道:“夫人说得是,既然夫人发了话,那妾身就将契约与清单名册都交回给老太爷了。”她没什么可担心的,其实她看得比章敬清楚,那些东西保不住,与其叫人拿住话柄,倒不如早些撒手,只是章敬一意孤行,她也不好多劝。如今既然有人主动跳出来承担章敬的怒火,她又怎能辜负了对方的好意?更何况,明鸾要求的只是契约和清单罢了,东西仍旧在安国侯府里。

    明鸾就这样顺利地拿到了契约和记载所有物件的清单册子,嘴角露出了满意的微笑。她不担心,没了实物,这一大家子也不会饿死,可是有了这些白纸黑字的东西在手,长房就休想昧下任何财产,如果当中有漏掉的部分,长房还要吃点亏。她已经决定了,等回到了旧宅,就请朱翰之帮忙,从相关衙门那里拿到官方的记载,就不怕长房做手脚了。

    章寂看着长房的两个媳妇与三房的孙女暗斗一场,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看向长孙女的目光中带了几分失望。有些人看着聪明,偏偏不能发现别人话语中最重要的暗示,有些人看着老实,偏偏能在所有人面前瞒过自己的小心思。自己离开了这座府第后,长子一家会变成什么样呢?他已经不想知道了。

    明鸾心情正好,看着长房那几位,又笑了起来,再次拿章敬即将高升之事恭喜他们。不过这一回,她含糊地带过了消息来源,让长房诸人都误以为这消息是她从章寂处得到的。除了沈氏一脸惊喜之外,长房其余人等都面露忧色,彼此对视,不知在担心些什么。

    明鸾偏偏还要走到窗边看了看天色,故意叹了口气:“大伯父怎么这样久还没回来呀?平时这时候他早回来了。可他不回来,我们就走不了,一会儿都到吃午饭的时候了,就算到了旧宅,恐怕也来不及开伙呢。”她冲陈氏笑笑:“母亲,咱们要不要先让人把一些大行李运过去,顺便通知张爷爷他们先把午饭准备好呀?”陈氏看了章寂一眼,见他没反对,便答应了。明鸾欢欢喜喜地出去叫人了。

    没过多久,章敬终于回来了,他是被抬回来的。正如明鸾先前所猜想的那样,他在上朝途中遇到一位素来有些不和的武将,不慎被对方的座骑“惊了马”,从那匹新马背上摔了下来,拐了脚。皇帝听说后大吃一惊,十分担心,特地命人将他抬进大殿后面的宫室,让太医为他细细诊治,因此耽搁得比较长。由于心系他的伤势,皇帝甚至在处理朝政时都有些分心,后来还是在燕王提醒下才醒过神来,端正了态度。不过经此变故,原本要颁布的任命自然告吹了,皇帝命胡四海将章敬送了回来,若不是章敬满头大汗地再三推辞,他甚至还想出动御车呢。

    回到安国侯府,章敬当着胡四海的面,哽咽着哀求章寂,就当是看在儿子受了伤的份上,多留几日,圣上会体谅他们父子情深,不会怪罪老父迟迟未搬进南乡侯府的。

    章寂听得脸都黑了。他早从明鸾处得了消息,哪里还会猜不出长子心中所想?他只看了胡四海一眼,什么辩解的话都没说,只对章敬道:“你就这么不情愿为圣上效劳,宁可摔了自己的脚么?!”

    章敬脸也黑了,他万万没想到老父会当着胡四海的面说出这番话来,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父……父亲……”

    章寂接着又问:“你早上出门前特地要我等你回来了再走,可是早就计划好要拿你的伤来逼我留下?”

    章敬已经完全呆住了,章寂却转身就往门外走,招呼众孙儿孙女们:“我们走吧,龙哥儿、凤姐儿就留下来照看你们父亲,不必送了!”竟是头也不回。

    明鸾心中得意,瞥了章敬一眼,心想这位大伯父大概不知道自己早在祖父面前打过预防针,他老人家聪明得很,这点小把戏,怎么可能骗得倒他?

    章启在旁想起了早饭时三侄女说过的话,心下发凉,看了长兄一眼,叹了口气:“大哥,你……好好保重吧!”又朝胡四海作了个揖,便跟在章寂身后出了门。

    眼看着老父带着一群小辈走向大门方向,章敬只觉得胡四海看自己的目光越来越疑惑,心下更觉不妙。

    章寂终于还是带着二房、三房与四房的人离开了,一行人坐着五辆车,只带着不到十个仆从,就在门前那条笔直宽敞的大道上,当着渐渐增多的行人的面,慢悠悠地往旧宅方向走。

    由于安国侯府马车不足,而他们一行人又多女眷,因此在老张买了一辆车,陈宏送了一辆车之后,明鸾又让人从附近的车马行雇了两辆车和四个车夫回来。这五辆车只载着搬离的章家主人们和近侍,大件的行李已经事先搬过去了,随马车同去的都是随身物件和衣物。章家众人才从流放地回来不久,其实行李并不多,因此只装了这五马车。

    可是行人并不知道这些内情,他们只看到,显赫的安国侯大人,他家老父与几个兄弟的家眷们搬离了侯府,带的行李和人,总共只占了五辆马车,其中还有两辆明显带有车马行的标记。这是多么寒酸的队伍!平时哪怕是寻常世宦人家的女眷出行,连主人带丫头婆子以及备用物品在内,都不止五辆马车!

    当站在侯府门上送别的袁氏反应过来,将心中忧虑告诉章敬时,这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关于安国侯孝道问题的议论已经从这条街道迅速向其他街区蔓延。

    而坐在其中一辆马车上的章明鸾童鞋,嘴角却露出了一丝得意的微笑。

第三十四章 谗言

    明鸾使了个小小的心计,黑了大伯父章敬一把,这件事可以瞒过别人,却未必能瞒过章寂。他初时只是因为长子的算计而愤怒,没有多加留意,但当他到达了旧宅,安顿下来,心情也平静了,有闲心听下人的议论时,明鸾那点小小的心思便清楚地显露在他面前。

    他叫来了明鸾,有些艰难地问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明鸾眨了眨眼,露出一个天真甜美的微笑:“祖父,您在说什么?”

    “别装模作样,你明白我在问什么。”章寂皱起了眉头,“如今府里府外的人都在非议你大伯父,说他对我这个老父不孝,薄待兄弟子侄。这一切都是因为今日搬家时的情形。其实你早就预料到了吧?”

    明鸾默了一默,笑容里渗进了几分阴冷:“祖父,您在责怪我吗?可我又做了什么呢?”她只不过是明知道后果,还保持沉默而已,但如果章敬没有那样的想法,她什么都做不成。

    章寂也想到了这一点,因此只是愣了愣,便沉默下来。

    但明鸾却没打算把这件事含糊过去,如果不把话说清楚,也许祖父心中就会一直留着这根刺,对她可没什么好处。她坦然地对他道:“祖父,您心里清楚,我会劝您回南乡侯府来,那是因为大伯父对我们太过分了,您是知道的,也很赞同,还为我们斥责了大伯父。大伯父早知道您要回来,一直都反对,可他也没拦着我们收拾行李,顶多就是袖手旁观而已。”

    章寂没出声。

    “他既然打定了主意不帮忙,长房的人自然不会多事,所以行李都是我们自己收拾的。”明鸾道,“不过我们的行李其实并不多,除了从岭南带回来的一些衣裳,还有在城外和江宁庄上住的时候做的衣裳,也就只有回京后新做的几件了。我想那几件衣裳本来就是为我们几个量身缝制的,又是服丧时穿的衣裳,换了别人也未必会穿,带走应该也没问题。本来我还想将我们几个用的铺盖拿走,特地请母亲去跟袁姨奶奶说了,愿意照市价买下。袁姨奶奶笑着说那些只是些不值钱的布夹被,若我们连这点东西都要跟她计较,那就太打她的脸了,接着就开始劝我们不要走。这简直就是废话,连大伯父都叫我们走了,她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只是她没有答应让我们带走铺盖,我们院子里侍候的人又在私下议论说我们贪心,连这点小便宜也要占他们侯府的,因此我和母亲、二姐姐商量了,自掏腰包买了几匹布,连夜赶制了些夹被出来,直接送来了这边府里。”

    章寂的脸色渐渐发白,目光转向自己的床铺方向。他用的铺盖同样是新做的,只是孙女们说这是亲手做了孝敬他的,因此他并不知道这里头的缘故。难不成连他要带走东园里用惯的铺盖,长子一家也要说他在占便宜么?!

    明鸾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连忙笑着摆摆手:“祖父不必多心,大伯父和袁姨奶奶他们再糊涂,也不会拦着您把您的铺盖带走的。只不过是我们想到大伯父可能会时不时接您过去小住,留着铺盖在那里,也省得费事再备新的,又想让您试试孙女儿们的手艺,才把自己做的送过来罢了。”

    章寂神色渐渐缓和下来,只是眉间仍旧带着落寞。他不知道自己的长子对子侄们已经冷漠到了这个地步,连铺盖小事都要计较。难不成今日那事并不是小孙女的算计,而是长子真的不孝至此?

    明鸾悄悄打量着他的神色,接着道:“除了铺盖之外,我们没什么大件的行李,也就是圣上赐还的物件中那部分家具摆件了。那些东西我们早已经跟大伯父讨过了,他虽然不理我们,但袁姨奶奶还是把一部分东西送了过来,只留下了几件最值钱的屏风什么的。我想家里暂时用不着那些东西,让大伯父替我们保管一段日子也好,就没强求。您瞧,这边侯府里的家具,除了前任住客留下来的,圣上赐还的,剩下的都是我请张爷爷去置办的,东西不多,只勉强够用而已。为了保证祖父搬过来后就能安顿下来,这些东西都是事先安放好的,没有随我们同行。”

    章寂渐渐有些明白她的意思了:“你说得对,大件的行李自然是事先运送过来安放好的,随身的行李又不多,自然用不了多少马车……”他看了看明鸾:“可是……即使如此,也不代表我们只需要用五辆车!你今日将虎哥儿和鹏哥儿都安排在我车中,明知道你二姐姐与周姨娘一向不和还让她们同坐一车,你们母女一辆车,你四叔夫妻一辆,剩下的丫头合坐一辆,其余男女仆妇都用双脚行走……”

    明鸾笑了笑:“年老体弱的人,还有年幼无力的人,我都让他们提前过来了,剩下的都是年青力壮的,丫头们坐一辆大车就够了,剩下的人走路又有什么要紧呢?祖父,我倒愿意多雇几辆车拉人,虽然只是从街头到街尾的距离,但五辆车载人又载行李,其实还是很挤的,我都要把几箱子行李放到我坐的车里。”

    章寂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你既然知道人多车少,又有行李,五辆车根本不够,为何不多雇几辆?!”

    明鸾把手一摊:“我钱少啊!”

    章寂一愣:“什么?”

    “我钱少啊。”明鸾重复了一遍,“大伯父不放您走,对我们也没好声气,所以一文钱都没给我们,我们手里有的,除了这两个月发的月钱,也就只有皇上赏我的那五百两银子而已。这几年存的积蓄在广州租房子,还有进京路上已经花得差不多了,我又不好意思向五舅舅借钱。现在大伯父扣着咱们家那些产业不放,只给了契书和清单,连御赐的珠宝首饰都在长房那边收着,一两银子都没拨过来,我只好自掏腰包了。为了给这府里添置家具,已经花了将近二百两,雇车雇人又花了一笔。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要维持多久,为了不坐吃山空,我也只能省着点花啊!五辆车是有点少,但也不是坐不下,您说是不是?”

    章寂忽然觉得羞愧难当:“你怎么不跟我说?”

    “您操心了大半辈子了,孙女儿怎么好为了这点小事,就打搅您呢?”明鸾笑道,“反正我还能应付,您知不知道都没关系,等到我钱花完了,实在支撑不下去,自然会请您老人家出面的。”

    “别再说了。”章寂深吸一口气,“我会让人去跟你大伯父说。他既然不愿意供养我,那就把我的东西还来,除非他打算饿死我这个父亲,否则由不得他拒绝!”他没想到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心中深怨长子不智,既然想要孝悌名声,那至少要把表面功夫做足!

    明鸾打量了他几眼,忽然开口问:“祖父为什么要问这件事是不是我在算计大伯父呢?”

    章寂一惊,沉默片刻,才道:“是祖父误会你了。”

    明鸾抿抿嘴:“也许我本来就有这个意思呢?毕竟我可以提醒他的。”

    章寂张张口,又闭上了,摇摇头,良久才道:“他不会听你的。”

    明鸾笑了笑:“他是不会听我的,可您知道他因此叫人议论了,还是心疼他。孙女儿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孙女儿明明什么都没做,可您一听说他叫人议论了,就马上来质问我。”

    章寂抬手掩住了双眼:“是祖父错了。”

    “您眼里为什么只有大伯父呢?”明鸾不打算就这样混过去,执着地追问。

    “不为什么,他原是我们章家的嫡长,是这个家的支柱。”

    “您才是这个家的支柱。”明鸾不以为然,“他确实是嫡长没错,但是这几年里一直在您身边孝顺您的,都是我们二房和三房的人。您回京后,他一直对您不大好,为什么您还要偏着他?如果是为了官职前程,如今他空有爵位,军职却已经让四叔接任了。本来他有希望再进一步,可他却拒绝了皇上的好意。我虽然年纪小,也知道这样做不好,皇上知道他有异心,还不知道会怎么做呢。以后章家的荣耀,可能不会落在他身上,即使如此,您还是更看重他吗?”

    章寂沉默良久,才摇了摇头:“不,若我更看重他,就不会当着胡四海的面问出那两句话了。也许我从前真的对他寄予厚望,可现在我已经看明白了。我有四个儿子,死了一个,其他三个都有出息,若是事事以他为尊,只怕另两个都要葬送了。相反,若我早早对他死了心,至少还能保住另外两个儿子。一个嫡长子,和两个嫡子,哪一边更重,我心里有数。”这番话说得有些艰难,但他已经明了自己的心意,心底顿时轻松了许多。

    明鸾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看见章寂轻轻地挥了挥手,便屈膝一礼,退出了房间。

    章寂独自坐在屋中,良久,才幽幽叹了口气:“阿敬,阿敬,你究竟为什么如此糊涂?你到底在想什么呢?圣上虽仁厚,可他不是傻子啊!”

    圣上确实不是傻子,因为他从胡四海的回禀中,已经听出了几分不对:“你是说……安国侯是故意摔马受伤,好回避朕的任命么?”

    胡四海的头垂得低了些:“奴婢不敢,只是……听老侯爷的意思,似乎是这样。老侯爷因此大怒,完全不顾儿子的伤势,就带着儿孙们离开了。听说……他们早就决定了要搬离安国侯府。”

    朱文至看着手中的茶盏,忽然觉得心情有些烦躁:“这是为什么?!朕以为他是个孝子,当初朕刚到北平时,他一有机会就过来看望,时常问起姨祖父的情形,朕以为他对姨祖父应该十分孝顺才是。”

    倚在多宝隔边上的朱翰之摆弄着架上的物件,心不在焉地道:“若他真是个孝顺的,这几年里就不会连个人也不派去岭南了。就算是嫌路远,陈家商队都走了几个来回,他难道连商人能做的事也做不到么?”

    朱文至一惊,看向弟弟:“你是说……他在北平说的话都是……”他有些震惊,无法说下去了。

    朱翰之回过头来:“皇上,您心里清楚。他要真是个孝顺的,即便朝廷盯得他再紧,他能护住一对儿女,难道就真的没法子派两个人到岭南照看姨祖父么?还有他老婆,如果他早些派人去看了,也许燕王叔就能早些知道皇上的下落,皇上又怎会在南疆受了这许多年的苦,还差一点叫李家害死了?”

    朱文至面露痛苦之色:“别再说了,他……他不会这样的,他好歹也是大姨的丈夫,与大姨……夫妻恩爱十几年,满京城无人不知。”

    “如果是这样,那就更可怕了。”朱翰之随意往椅子上一坐,“面对孝顺有加的亲父,还有恩爱多年的妻子,他都能说不理就不理,如果不是陈家派出商队做信使,他也许就真的完全对家人不闻不问。这样的人,说是冷情冷性,也不为过。”

    朱文至双唇紧抿,没有说话。胡四海见状,知道他一时难以接受,忍不住插嘴驳了朱翰之一句:“侯爷,事情兴许还没那么糟,陈家送信过去时,他好歹回信了不是?听说他给家人去了好几封信,许诺会尽早将他们救出来的。这个许诺可是让章家上下安心了好几年呢!”

    朱翰之冷笑一声:“胡公公,你大概不知道吧?他虽然总在信中说会救他们出来,可是一直没有动作,甚至没向燕王叔提出救人的请求。还有,他只是让陈家捎去回信,别的却什么都没捎,还是陈家的人觉得不好,悄悄儿给他添了些银钱物品,假说是他叫捎的,搪塞章家人。章家其他人知不知道,我不清楚,但三表婶是一定知情的,三表妹也许也听说过。后来,我派人秘密将他们从德庆接回京城,路上与陈家广州商行的伙计同行,那些伙计大概也对他如此大张旗鼓地追随燕王叔起事,丝毫不顾及家人与姻亲的安危有些怨言,因此把这事儿告诉了我的人。姨祖父他们可能也听说了。”

    朱文至哑然,过了一会儿才道:“即使如此,朕也不能做什么。他毕竟是姨祖父的长子。”

    朱翰之笑了:“皇上以为我会让您做什么?他虽是沈氏那婆娘的丈夫,但好歹是姨祖父的儿子,我才不会为了点私怨就罔顾章家人的骨肉之情呢。我只是担心您。皇上,冷心冷情之人,兴许在面临危机时可以保持冷静,不容易为外物所惑,但如果他为了自己的目的可以什么都抛开不顾,将来他手中执掌大权时,您又如何掌控他呢?”

    朱文至一惊,随即陷入了沉思。

第三十五章 贵人们

    次日,两位太医领了新君旨意,前往安国侯府,一位为安国侯章敬诊治脚伤,另一位则去为安国侯夫人沈氏复诊。后者是带了一个小内侍同行的,把脉过后,嘱咐了几句话,便提出圣上赐了不少药下来,示意沈氏派出亲信大丫头随自己去交接一番,还说:“那些药都是非常难得的,一向专供大内所用。圣上关怀夫人,方才特地赐下,因有好几种药,药性又各不相同,若是弄错了,就太可惜了。夫人派一位姑娘随我去认一认,细细记下,也免得出了差错。”

    沈氏为皇帝外甥的重视而感到心情愉快,笑着指派了翠园随他前去:“可要记清楚了。”翠园应声,随那位太医走了,至于与他同行的小内侍,则留下来向沈氏转达“圣上的几句问候”。

    没有人知道,当这两位太医回宫复旨后,那名小内侍与大内总管胡四海作了一番交谈,接着后者便去见了新君朱文至。

    朱文至问:“姨母都说什么了?她可有说……有说……”他面带犹疑。

    胡四海低声回禀道:“安国侯夫人对此事一无所知。事实上……她已经很久不管府中事务了,听说连侯爷也很少见到。”

    朱文至一惊:“什么?可是安国侯每日都跟朕说她在家很好,只是身体虚弱。她是上回进宫时过于劳累,以致于回府之后就犯了旧病,连朕接着颁下的圣旨都无法亲自去接。朕怕她病情再有反复,才不再宣她进宫的。安国侯若是很少见她,那他每天说的又是什么?!”

    胡四海眉头动了动,嘴角闪过一丝不以为然的嘲意,但说话的语气却没有丝毫变化:“安国侯夫人没有理由说谎,看来是安国侯在欺君了。安国侯夫人埋怨,说安国侯有了新欢便忘了旧人,那新欢陷害她,侯爷却不惩罚真凶,反而将蒙冤的她关了起来,不许出院子的门……”

    朱文至眉头一皱:“这不对啊,如果说姨父不让姨母出院门,那你昨日又怎会在前院见到她?再说,安国侯的新欢,莫非是指袁先生的女儿?袁先生是方正博学之人,他的女儿也一向出了名的贤良,怎会陷害姨母呢?”他看向胡四海:“给朕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胡四海便道:“小张子说,他听了安国侯夫人的话,也觉得有些不对,退出来后便特地寻了夫人身边的丫头婆子打听,又问了侯府里的管家,得知夫人说的被新欢陷害而蒙冤那件事,其实是指侯爷一个有孕的姨娘差点儿小产,侯爷彻查府中,却发现是夫人下的手,人证物证皆全,除了夫人自己,连夫人亲生的儿女都认为是她做的。侯爷为防家丑外扬,便借口说夫人病重,让她在院中静养,不让她插手府中事务,家务就交由大姑娘与袁姨娘代管。至于昨日,是因为老侯爷要离府,侯爷觉得夫人身为儿媳,理应出面相送,才早早吩咐了,放她出来的。”

    朱文至一时无言。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生母悼仁太子妃沈氏。容不下妾室与庶子女,难道是沈家姐妹的通病么?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可若不是这样,他又怎会在追封生父为皇帝后,迟迟不敢追封生母为后呢?哪怕是明知道弟弟朱文考平安逃出了生天,生母沈氏并没有犯下逼死庶子的罪过,他也依然不敢。因为弟弟不肯恢复自己的身份,而整个宗室的人都知道当年祖父承兴帝曾经因沈氏逼杀庶子而斥责她不配为储妃,甚至不许她以太子妃的名份葬入皇陵,只称她为“沈氏”,外头的人叫她太子妃,不过是看在悼仁太子份上而已。若他以儿子的身份执意追封,也就意味着他要违逆祖父的遗愿。

    而现在,大姨母沈氏,又做出了同样的事。他真是一点儿都没有怀疑,更何况章家人已经拿到了证据,连沈氏的亲生儿女都没有提出异议。

    朱文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再次开口:“这件事是章家的家务事,既然安国侯保住了姨母的名声,不让外人得知她做了什么,朕也无意插手他家内务。”

    “是。”胡四海低头应了,旋即又问,“安国侯夫人既然不知,那圣上……”

    朱文至叹了口气,有些头疼地撑着额头:“朕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今日朕另派了人去南乡侯府问老侯爷,他说……他搬回旧宅,只是因为想念故居,至于那个传言,也只是因为觉得搬家无须太过劳师动众,况且他长子刚刚摔了脚,其家人想必正忙乱,无暇顾及他也在情理之中。至于他当着你的面问安国侯的那两句话,他则是说……安国侯只是惧怕会成为众矢之的而已。”

    胡四海挑挑眉:“圣上,安国侯乃是武将,还曾经在辽东边境抵挡蒙古大军,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曾惧怕过。”

    “朕知道。”朱文至闭上了眼,“若他真有顾虑,大可以跟朕直说。无论如何,章家对朕有大恩,姨母更是救了朕的性命,他既是章家长子,又是姨母的丈夫,朕又怎会因他不愿接受任命就怪罪于他?何必如此……故意摔马受伤,万一伤势有个好歹,我大明岂不是少了一员猛将?”

    胡四海小心打量着他的神色,见他一直沉默,便试探地问了声:“皇上?”

    朱文至睁开了眼:“没事,朕只是有些失望,他原来没有朕想象中的那么好,对父不孝,对兄弟不悌,又畏惧旁人的非议而不敢接掌大任,他难道就没想过,姨祖父和表叔们受了这么多年的苦,好不容易回到京城,正是该好好享享福气的时候么?还有朕初登大位,朝中大臣不是建文时留下的,就是先帝在时用过的,朕处处受制,寸步难行,本来有意倚重燕王叔,可那些老臣又让朕提防燕王叔有异心……真是烦透了!姨父本是最合适的一个,没人能挑出不妥来,为何他却要在这个节骨眼上临阵脱逃?朕好不容易才为他争取到这个位子!”

    他说得有些激动,脸色都涨红了,胡四海连忙跪下:“圣上熄怒。朝中还有许多忠心耿耿的大臣,圣上并不是只有一人可用。”

    “可现在能用的也就只有他而已!”朱文至拍桌,“朝中虽有不少名将,但多数人与燕王叔亲厚,那些老臣总是提防着他们,可他们推荐的人选不是才能平庸、空有忠心,就是在当年父亲惨死后袖手旁观,不闻不问,朕怎能将军政大权交到那种人手里?!原本还有常家两位长辈,可他们如今还在西北坐镇,尚未回京。除了安国侯,还有谁有足够的才干与份量?!”

    胡四海小声提醒他:“您忘了,南乡侯也是武将出身,他还有两个儿子,都是武将。”

    朱文至怔了怔,苦笑着摇摇头:“姨祖父年老体弱,朕怎好再让他劳累?二表叔远在广东,况且品级也太低了些,经验与威望均不足,四表叔倒是合适,却又刚刚接下辽东总兵之位。”他想了想,神色坚毅起来:“还是托付燕王叔吧!”

    胡四海一惊,忙道:“圣上三思!朝中几位老大人都……”

    “他们除了叫朕提防燕王叔,还会说什么?!”朱文至有些不耐烦,“可朕在落难之际,又是谁将朕接回去,为朕夺回江山皇位?!若燕王叔有异心,又何必这样麻烦呢?我宁可相信那些老臣有异心,也不会怀疑燕王叔!”

    胡四海张口欲再劝,但顿了顿,还是改了口:“圣上三思,那几位老大人们虽有些固执,但朝野门生故旧极多,如今只不过是私下奉劝圣上,万一圣上执意宠信燕王殿下,就怕众口烁金,反而有损燕王的清名啊!”

    朱文至长长地叹了口气:“先前燕王叔和皇弟提醒朕,说朝臣们会让朕提防燕王叔时,朕还半信半疑呢,如今才知道自己想得太简单了。朕其实知道那些朝臣心里都在打什么主意,哼,不外乎权势二字罢了!”

    胡四海把头垂得极低,轻声道:“圣上即使知道,但还是离不得他们,还请您小心,万不可在人前透露这等想法。如今的朝政,还要倚仗那些朝臣呢。”

    朱文至露出了愁苦之色:“是啊,谁叫朕小小年纪就离了宫廷,只跟舅舅学过四书,却有多年不曾接触朝政了,虽有袁先生他们教导,终究还是不够的……皇帝这个位置,还真是难坐……”他心中不由得回忆起小时候看见父亲协理朝政的情形,心想父亲当年与自己差不多年纪,处理政事却极熟练,连祖父承兴帝都曾多次夸奖,自己跟父亲相比真是差得太远了。接着他又想起在北平时看见燕王处理公务的情形,觉得燕王颇有自己父亲的气度,真不愧是父亲亲手带大,自己与他一比,实在惭愧,倘若如今坐在皇位上的是燕王,大概就不会有这么多烦恼了吧?

    燕王并不知道皇帝此刻的脑海中浮现的念头,他刚刚听完了下属的回报,嘴角露出一丝不以为然的笑:“这么说来,章敬已经没机会再坐上那个位置了吧?”

    那下属回答:“是,朝臣逼得紧,而安国侯又伤了脚,已经不可能在近日接任了,圣上只能另择人选。”

    “愚蠢!”燕王冷哼一声,“本王多次暗示,让他少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他却仍旧执迷不悟!如今朝中那几个老臣对本王戒心甚大,但凡是与本王亲厚的武将,都被他们排除在外。他本是勋贵世家出身,又有军功,更是圣上亲姨父,父亲妻子皆对圣上有大恩,即便那几个老臣对他们章家也有戒心,但总比本王好些。圣上既然已经说服朝臣同意这项任命,只要章敬乖乖接受,日后这军权就等于掌握在我们手里,他在那里胡思乱想些什么?居然错过了这大好机会!”

    袁先生在旁劝他:“王爷熄怒,想来不过是那点私心作祟罢了。小女也曾多次劝他,只可惜他听不进去,始终担心日后会为千夫所指。”

    燕王冷笑:“既想要权势,又要忠勇的好名声,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他不肯对圣上直言,反而故作玄虚,不过是怕在本王登基之前,会被今上厌弃罢了。连几日的冷落都不肯受,这样的人,怎么会是章老侯爷的嫡长子?!”

    袁先生心下生出几分担忧,忙道:“王爷,他不堪大用,您就由得他去吧。是他辜负了您的信任。”

    燕王摆摆手:“罢了,他毕竟为本王出过力,抵御蒙古大军时也曾立下汗马功劳,本王不会因一点小事就怪罪于他。只是他心不诚,日后还是不要将重责大任交到他手上,等过一阵子他伤好了,就给他寻个差不多的职位,打发他出京吧。他不就是害怕中途换主,会叫人唾弃么?我就成全了他,让他避开这番风波好了。”

    “王爷英明。”袁先生顿了顿,“那……您是要重用章启了么?”

    “章启确实不错。有勇有谋,也有担当。”燕王皱了皱眉,“只可惜,他不肯投我。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名不正则言不顺,等日后本王大事得成,他自然不会犯糊涂。”他看向袁先生:“我听说章家老二章放要回来了?”

    “是,圣旨不日就要传到广东去了,先回京,再议日后的任职。”

    “既如此,就让他到广东指挥使司去好了。”燕王想了想,“老卞也该回来了。我听他说,章放不错,是个可用之人。章家若有三子皆在朝为官,又天南地北的分隔三地,章老侯爷想必会有所顾虑。”他又问:“最近翰之常去章家么?”

    袁先生露出了微笑:“是啊,看来他对章家那位三姑娘还真是情有独钟,否则也不会拒绝王妃做的媒了。”

    燕王笑了笑:“他还在圣上面前上了章敬的眼药呢,多半是为了那位章三姑娘出气吧?真是小孩子。也罢,由得他去吧,他是个聪明人,我也乐得成全他。等那位章三姑娘孝期满了,就给他们赐婚。”

    接着,他挑了挑眉,再次看向袁先生:“弟弟都要成婚了,兄长怎么还不成家呢?说起来,咱们这位圣上……连个妃子都没有呢,该立后了吧?否则,他秘密派人前往岭南接的那个沈家女回了京城,还有得闹呢,本王可不打算让那种人家的女儿搅了本王的事!”

第三十六章 发难

    六月的天气,阳光却不是很强烈,颇有厚度的云层遮住了烈阳,怡人的清风带来了阵阵花香。明鸾坐在南乡侯府正院廊下的美人靠上,伸手到廊外攀下一支月季花,拿到鼻下闻了闻,又松了手,花枝瞬间反弹回去,震动之下,散落了两三片花瓣。

    明鸾心里念了声罪过,却并不十分当回事。如今她在自己家里,全家的花草随她爱折就折,爱闻就闻,掉了几片花瓣算什么?

    她回头看向屋中正给鹏哥儿讲故事的玉翟,又转头去瞧虎哥儿给老祖父章寂读一本时宪书上的句子,笑着端起茶杯喝了两口自家做的茉莉花茶,从手边梅花小几上摆的点心匣子里挑出一块爱吃的,嚼上两口,闭上眼睛享受着阵阵清风,觉得最理想的生活不过如此。

    可惜悠闲的时光并不长久,很快就有人来打搅了。

    这回来的是陈氏和管家老张。老张前些天奉章寂之命,到侯府名下几个庄子上查账,这是刚回来。陈氏知道他身负重任,不敢大意,也没多问,便直接领了他到正院里见章寂。因关系到正事,她见屋里孩子一大堆,便示意明鸾姐弟几个随自己出去。

    明鸾正等着老张呢,怎么肯错过?便笑说:“母亲这半个多月一直在教我和二姐姐管家,如今张爷爷从庄上回来,定是要向祖父回禀庄子上的事,也叫我和二姐姐听听,增长些见识。若实在不该我们听的,我们再避开不迟。”玉翟也在旁露出好奇之色。

    陈氏听了觉得有些道理,便犹豫了一下,章寂已经发话了:“罢,葛嬷嬷和青柳带两个哥儿下去,留三太太和两位姑娘陪我一同听事吧。”陈氏与明鸾姐妹便应了。不一会儿,虎哥儿与鹏哥儿都被带了下去,明鸾等人各自寻位子坐下。又让人给老张搬了张圆凳来,就开始听他回报。

    老张说:“老奴带了人去了乡下,本以为那几个庄子的庄头是前头主人留下的,只要把咱们家自己人换上就行。不想见了人,才发觉前头留下的人都已散了,庄头全是咱们大老爷新派过去的,听说老奴要查账,倒也客气,只是不肯拿账出来,说是奉了上头的命令。账簿不敢轻易示人,若是老太爷要查,只管跟他们侯爷说一声,他们立马将账簿送进城来给您看,但若随便去个人就要,他们却是不敢。”

    章寂沉了脸:“他们不认得你?你要查账,自然是领了我的命才去的,他们也敢拦着?!”

    明鸾早猜到会这样。并不吃惊,只是见章寂生气,连忙起身去轻拍他的背。让他别太激动。

    老张道:“老奴再三说了是奉了老侯爷的命令去的,他们却要讨您的手令,不然就要大老爷那边派人去说了,才敢信是真的。当中有一个庄头,原是当年咱们府里还未出事时,就在大老爷身边侍候过的,认得老奴,知道糊弄不过去了,才老实说,不是他不尊老侯爷。而是大老爷御下甚严,当初大老爷就有吩咐,说是怕三太太和姑娘们借了老太爷的名义占下那些产业,因此除非是大老爷发话,否则不许旁人插手那几处庄子的事务,若是叫大老爷知道他私下将账簿拿给人看了。他一家子的差事都要丢了,因此不敢违令。”

    章寂听了,原本已经冷静些的心情又再次激动起来:“你又不是三房的管事,是我的管家!你去了,跟三太太和姑娘们有什么相干?可见是他们故意的!如今到底是谁在借我的名字占我的产业?这个不孝子!”因太过激动,一时呛着了,咳嗽不止。

    明鸾忙劝道:“祖父熄怒。这些事早先咱们也预料到了,如今也不过是成了现实而已,您何必这样激动?大伯父只能借您的名义,没办法真把产业占下的,既然庄头们说要大伯父发话,那您就让大伯父发话呗,顺便把庄头换上您的人,还怕大伯父继续占着那些庄子吗?”

    陈氏暗暗瞪了明鸾一眼,想要说些什么,但想起章敬吩咐庄头的话里,直接就点了自己的名字,又觉得自己还是避嫌的好,便继续闭嘴。

    章寂喘顺了气,冷笑着点头:“三丫头说得不错。他原先说是怕我劳心,因此帮我照看产业,又说怕这府里人手不足,守卫不力,放太多财物会引来宵小,如今我们搬过来都半月有余了,该整理的地方已经整理好了,该买的人、雇的人,也都齐备了,他还不将东西送来,是存心要占他老父的财物呢!我以往念在父子情份上,又想着他如今饱受非议,日子也不好过,才不想把事情闹大。但既然他连这点子脸面都不顾了,我还顾虑这许多作甚?!”说罢便让明鸾取了纸笔来,亲自手书一封信,直截了当地让长子把那些财物还来,又让他将派到庄上的庄头召回去,以免下次再派管家去查账时,还有人拦着。

    章寂把信写好了,就让老张带了两个人,亲自去了一趟安国侯府。安国侯章敬一看那信,就知道事情闹大发了。

    他这段日子正犯愁呢,本来计划得好好的,谁知伤是伤了,任命也躲过去了,却没能留下老父,还叫皇帝的亲信太监听见了真相。他有心要辩解一番,可胡四海笑呵呵地只说了些场面话就走人了,压根儿就不让他把话题引到那两句话上去。过后宫里仍旧派了太医来诊治,同样也派了人去看他的妻子沈氏。据他安排在沈氏身边的人回报,宫里来的内侍曾经与沈氏单独说过一会儿的话,还叫了正院里几个侍候的人去打听事儿,虽然问的只是沈氏意欲毒害喜姨娘那一桩,可谁知道沈氏是否跟那内侍说过些什么呢?他去问沈氏,沈氏又只知道向他哭诉自己的冤枉,或是投诉袁氏与喜姨娘如何怠慢无礼,倒是最后抱怨了他两句,问他为何偏在这时候受了伤,没帮上皇帝的忙。

    章敬不敢深思沈氏这话是否含有别的意思,只命人将她看守得更严了,自己却在心中暗暗担忧。生怕自己的真实心意叫皇帝察觉了,不但会为皇帝所厌弃,更有可能暴露了自己投靠燕王的真相,万一让皇帝对燕王生出警惕之心。妨碍了燕王的大业,那他不就成了大罪人么?

    为此他特地派亲信去了燕王府,向燕王解释真相。但燕王没有见那亲信,只叫人传话让他好生养伤。他心里着急,只觉得燕王是在怨自己,可他的伤又是货真价实的——因怕皇帝叫太医来诊治,他不敢作假——实在没法亲自走一趟。~~-更新~~只得让袁氏一次又一次地回娘家,向她父亲袁先生探问口风。得知燕王私下埋怨他胆小怯懦,没有接下那个军职,让燕王错过大好机会,章敬心里也有几分后悔。

    更让他后悔的是,那个职位最后的人选定下来了,居然是燕王手下最负盛名的一员猛将。为表忠心,那猛将把家安在京城里。将父母妻小全都从家乡接了过来。这人有资历有军功,加上很有眼色地主动将家眷接到京城为质,朝臣们虽忌讳他与燕王亲厚。也没再反对。但这位猛将因获得了天下军权,也更得燕王信重了。章敬觉得自己处境不妙,本来就已经不是燕王嫡系出身,如今居然还将到手的大权主动让了出去,今后燕王身边还有自己的位置么?

    因为这份懊悔,章敬心情一直不大好,安国侯府里气氛沉郁,即便有人想到南乡侯府那份产业和财物,也不敢在这时候向章敬提出来。于是,当章寂的信件送到章敬手中时。他才发觉自己犯下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若这段日子他不是沉浸在懊悔之中,或许早想到办法补救了,可惜一切都来晚了。他再三考虑后,不得不改变了计划,命袁氏将那些产业上的人手以及皇帝赐还南乡侯府的财物全都收拾齐备,连同原本该分给长房的那一份在内。让元凤亲自带着,送回给父亲。

    他盘算得很细致,任老父再生气,见到一向疼爱的嫡长孙女,也不会把气撒到她头上,等老父消了气,元凤再哄老人几句好话,应该就能将这件事抹过去,不至于再传到外头,让世人再非议他不孝了。

    元凤领命而来,踌躇满志,可章寂太生气了,压根儿就听不进她的话,只给了她一点时间,让她给自己请安见礼,就将她打发出去了,却让明鸾与玉翟姐妹与她办交接。

    元凤无法,只能从两个妹妹处打探祖父的想法。玉翟对她没有好感,自然是爱理不理的,明鸾倒是脸上带了笑,可又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完全不肯进入正题。元凤无奈地叹了口气,掩口偷笑了声,伸手捏了明鸾的脸蛋一把:“你这刁钻古怪的丫头,从哪里学来这些的?专跟你姐姐逗趣是吧?”

    明鸾扯了扯嘴角,转过脸避开她的手,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哪里刁钻古怪了?不过是说实话罢了。倒是姐姐,不知是从哪里学来这一身的老气横秋,说话行事都象是老嬷嬷一般。”

    元凤愣了愣,苦笑道:“你们在南边乡下住着,虽日子清苦些,却难得自在,不象我,这几年在贵人跟前,不敢多走一步,不敢多说一句话,到了常家舅公们家里,更是要小心翼翼地讨好长辈们,与表兄弟姐妹们交好,别说自在了,便是受了委屈,也不敢告诉人。几年下来,自然比从前老成许多。三妹妹也别笑话我,你如今少见外人,倒也罢了,等将来孝满了,要上人家家里作客,若不学着稳重些,包管叫人笑话得羞死。”

    玉翟听了不乐意了:“你的日子过得够好的了,又在这里无病呻吟些什么?舅公们不待见你,还不是你娘造的孽?害得祖母丢了性命,还想她老人家的亲兄弟会给好脸?你说我们过得自在,说你自己受了委屈,怎么不跟我们姐妹换一换,让你去流放几年,我到辽东享几年福如何?!”

    元凤听得涨红了脸,站起身道:“二妹妹,天地良心!你们固然受了苦,可我与哥哥也不是只在享福。岭南温暖,辽东苦寒,我们兄妹从未在那地方住过,你又知道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父亲长年在边疆打仗,我们在家为他担忧,那日子又岂是好受的?”

    明鸾插嘴道:“行了,这有什么好吵的?我们在南边觉得自己日子苦,大哥哥大姐姐是在享福,大姐姐觉得我们过得好,你们兄妹才叫受苦。这根本就是没法子比较的事,除非有个人把两边的日子都体验过了,才能判断出来呢,不然也只是姐妹间没有意义的口角,只会伤了情份。”说罢转向元凤:“大姐姐,您居长,二姐姐是妹妹,比你小两岁,你就不能看在她受了几年流放之苦,又失了亲生母亲的份上,少跟她吵两句吗?就算是看在你亲舅舅家造的孽份上,你也该厚道些的!”

    元凤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终究只能蚊子般哼哼:“我一时在气头上,就忘了……”想起沈家舅舅舅母对二婶下了毒手,她又觉得玉翟的目光带了刺,浑身不自在。

    玉翟见状冷哼:“原来沈家的骨肉中也有人知道羞耻,我还当他家只会生出沈昭容那样不知廉耻,一女三嫁的人来呢。偏大伯娘还成天想着要将她接回来,叫她做皇后,真是笑死人了!沈家教出来的女儿,也有人敢娶?如今满京城里谁不知道他家的女儿最是毒辣?就连今上都不耻呢!”

    元凤刚刚坐下,闻言又涨红了脸,如坐针毡:“我……我想起家里有一件事还没做……”

    明鸾却截住她:“大姐姐忙什么?先把祖父和大伯父吩咐的正事儿做完了再说。”元凤只得住了口,继续等待管事们计算完毕,只是喝了口茶,她又忍不住说:“都是自家人,我是把圣上赐还的物件原箱未动送过来的,何必再费力再重新点算呢?”

    明鸾笑笑:“还是点清楚的好。箱子虽是那个箱子,但上头的封条是揭开了的。大姐姐,咱们明人不说暗话,照着单子上的内容将东西点清楚,也省得日后找什么东西找不出来,两府说不清。听说大伯父如今的名声不大好听,万一将来再闹出点事,也有损他的威名不是?”

    元凤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嘴,没再说什么,但眼中满是不以为然。

    但她这份不以为然未能保持长久,不一会儿,老张带着两府的几个管事过来了,禀报说:“已经清点过了,至少有两成东西是与清单不符的,赤金的首饰成了鎏金的,镶红蓝宝石的成了镶珊瑚或青金石的,还有一副大屏风,应是烟檀木贴金镶玉的八仙过海图,却成了烟漆的四季平安,连尺寸都小了许多。另外,那几箱零散珠宝,都是从前二太太与三太太陪嫁过来的,也少了两匣子。”

    元凤脸色都变了:“这不可能!”

第三十七章 端倪

    “没什么是不可能的。”明鸾飞快地驳了回去,“我就是怕会出现这种事,才会再三要求底下人把东西点算清楚。大姐姐,你要看清楚,如今清点的人可不只有张爷爷和这府里的管事,还有你们家的人!”

    元凤脸一红,知道自己方才那话说得急躁了,容易叫人拿住话柄,见老张面露不愉之色,知道他是祖父跟前的得意这人,忙补救道:“三妹妹,张爷爷,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所有东西都是原样送过来的,圣上赐下的是什么,我就拿了什么过来,哪怕是当中有母亲陪嫁的首饰,已经让母亲拿回去了,父亲和二娘也为了表明诚意,仍旧让母亲拿了出来,放回原来的箱子里送来这边,因此东西不可能会有差错。会不会是……会不会是妹妹手里的单子有什么不对?”

    明鸾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大姐姐这话真有意思,单子是跟着圣上的赏赐一并发下来的,那天搬过来之前,袁姨奶奶又亲手交到了我们手里,怎么可能会有不对?你要是不信,就亲自照着那单子把东西再点一遍好了。我就算有本事假造一份单子,上头的官府印记可造不了假。”

    元凤脸色更红了,而老张则板着脸主动将清单奉上:“大姑娘,还请你看清楚了。这是当日袁姨奶奶交过来的单子,若你不信,大可以请姨奶奶过来认一认。即便真有错,那也不是在咱们府的人手上出的错。”

    元凤只扫了那单子一眼,就知道他们的话属实。她随袁氏一同管理家务,这份单子也见过几次了,只不过不曾细看而已。这种特制的纸张,还有上头用的特制的墨水,都不是寻常人能拿到手的,自然也不可能造假。若是五年前的南乡侯府,正处于最显赫的时期,又在宫中有人,兴许还能造得了假,可现在?这一府的人也不过是空有个爵位而已。

    但若单子是真的,那东西又怎会不对呢?元凤忍不住叫过自己带来的管事细细盘问,那管事小声跟她说了几句话,她顿时恍然大悟,松了口气,转向明鸾笑道:“三妹妹,我明白了。虽说圣上好意将咱们家当年被抄没的物件都还了回来,但东西那么多,又是几年前的事了,怎么可能一一寻回呢?当中有不少物件都已下落不明了,圣上只得让底下人照着单子拿差不多的东西代替,可单子却是照着咱们家当年被查抄时的册子订的,自然会对不上,至于其中偷工减料的部分……这也不难猜出来。圣上才登基不久,朝中人手不足,户部的人中有不少还是前朝留下来的,当中有一二不用心之人,用次等的物件滥竽充数,自然就跟单子对不上了。”

    明鸾笑笑:“可是……当初皇上把东西赐还咱们家时,你们可没说过这样的话。”

    元凤道:“这怎么好说出口呢?无论东西多少,都是皇恩浩荡,能还回来就不错了,难道咱们家还敢嫌弃东西不如原先的不成?三妹妹,那可就是不知感恩了。”

    不等明鸾回应,一直静坐一旁的玉翟就忍不住冷笑道:“大姐真会说话,咱们还不曾说什么呢,你就把这天大的罪名往我们头上按了。咱们几时说皇上赐的东西不好了?皇上赐的东西自然是极好的,样样都齐全,不然你们长房的姨奶奶清点时还会不说出来么?可那时候你们不说,直到现在送回到祖父手上了,才说东西差了数量,又有次一等的东西充数,还说这都是皇上干的,就你们最清白。这种话换了我可不敢说!”

    元凤吃了一惊:“二妹妹,我可不曾说过这种话!还请你慎言!”

    玉翟撇撇嘴:“你不就是这个意思么?既然你们把东西原封不动地送过来了,如果跟单子对不上,那就是皇上赐下来时就对不上的。把责任往皇上身上推,大姐姐也太大胆了!”

    元凤生气地转向明鸾:“三妹妹,难道连你也是这么想的么?二妹妹说出这种荒唐的话,你为何不制止她?!倘若这些话有只字片语传到了外头,长房因而获罪,难不成章家脸上就有光了?!”

    明鸾用眼神制止了要继续发作的玉翟,冲元凤笑了笑:“大姐姐放心,二姐姐只是觉得你的话说得不对,才好意纠正而已。这东西跟单子对不上号,也许真如大姐姐所言,是户部的人偷工减料,滥竽充数,皇上仁厚,一定是不知道的。但这种事咱们又不好跟皇上告状,况且时间都隔了这么久,要告也是当时就告,现在再说出去,倒显得大伯父无理了,对不对?”

    元凤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虽然明鸾的话是对的,但不知为何,听起来总有些奇怪。

    明鸾笑得更欢了:“既然是这样,我们就换个法子。大姐姐,你也知道,我和二姐姐只是代祖父接收东西而已,这些都是祖父的,如果差了东西,我们也没脸见祖父。万一以后闹将起来,我们二房、三房被人说偷拿了祖父的财物,那不是冤枉死了吗?不如这样,咱们重新照着东西写出清单册子,然后在上头注明事情原委,哪些是跟原来的单子不同的,都一一注明,然后一式两份,你带一份回去,我们保留一份。日后如果有纠纷,也有据可查。你觉得怎么样?”

    元凤重新露出了笑容:“这是正理。就照三妹妹的话去做。”

    明鸾满面笑容地看着她带着管事与老张一同前去重新清点物品、订造名册,玉翟不解地扯了她一把:“你今儿是怎么了?明明是长房昧下了咱们的东西,你怎的不追究?”

    明鸾笑了笑:“追究有什么用?况且这件事长房还真有可能是冤枉的。他们如今不差这点财物,昧下几匣子零散珠宝,一件半件家具,有什么意义?咱们也拿他们没办法,就算闹到祖父跟前,祖父顶多就是生气一番,却不会为了这点东西就真的恼了大伯父,反而有可能觉得我们姐妹小家子气。长房又不会承认,两边扯皮久了,我们就没法子拿那些财物贴补家用,那不是更吃亏了吗?如今账上的银子不多了,几个庄子、铺子又还没有顺利交接,倒不如饶了他们这一回,叫大姐姐出面将事情白纸黑字地说清楚,省得将来大伯父拿这个为难咱们。再者,无论他们怎么说,东西总是他们交到咱们手上时才缺斤少两的,咱们容忍了,不代表长房就没了吞掉东西的嫌疑,以后长房待咱们客气还好,要是他们不长眼,咱们就拿那册子去告官,恶心死他们!”

    玉翟这才勉强接受了。

    元凤这一清点,就足足花了一个多时辰的功夫,又让人将新的清单册子整整齐齐地抄写好了,然后亲自在册子末尾用簪花小楷说明了原委。明鸾将她写的字看了两遍,觉得没什么问题了,才笑说:“大姐姐辛苦。”然后让老张叫人抄写副本。

    在抄写副本期间,元凤重新拉着明鸾坐下说话,神态已经轻松了许多。一会儿只等副本抄写完毕,她再亲笔补上几句,然后带回自家,事情就完事了。老张带着人将东西一一入库,其中宫氏、陈氏与林氏的嫁妆部分,则另行分出来,各自送往玉翟与陈氏、林氏处。明鸾又做主将沈氏的部分抽出来,交回给元凤,笑说:“祖父只是要拿回自己的东西,可没打算贪了儿媳妇的嫁妆。大伯父也太小心了些。要是叫外人知道了,只怕反而会说祖父不对呢。”

    元凤干笑了声,叫丫头把东西收下了,心下倒觉得明鸾虽然脾气大一些,行事刁钻一些,对长房敌意也浓一些,但总的说来还是个明理知分寸的姑娘,看向明鸾的目光就柔和亲切多了。

    玉翟没心情留下来演姐妹情深的戏码,便直身道:“三妹妹,事情既然办完了,一会儿你去向祖父复命吧。我先把我母亲的东西带回去。”

    明鸾忙应了,送玉翟出门,再回来跟元凤说话。其实她也没什么兴趣陪元凤,只是元凤拉着她不放,嘘寒问暖的,她又不好马上赶人。

    元凤问了些他们搬回来后的生活琐事,便开始有些心不在焉,明鸾察觉到了,猜想她定然有心事,不过也没打算多嘴。不一会儿,元凤忍不住了:“三妹妹,事情既然办完了,不如咱们一起去给祖父复命吧?”

    明鸾看了她一眼:“祖父先前不是说了吗?叫咱们拿主意就行了,用不着问他。”章寂分明就不想见元凤。

    元凤却笑说:“我不是有事问祖父,只不过是多日不见他了,想在他老人家跟前多陪一会儿,和他说说话。”

    明鸾打量了她几眼,沉吟道:“这个我可不敢自作主张,祖父是一家之主,他想见谁,不想见谁,可不是我做小辈的能干涉的。你要是真想见他,就叫人问他去。若是他不肯,那也跟我没关系。”

    “三妹妹说笑了。”元凤笑得有些不自然,但看见老张出现在门外,想必是已经把东西入了库,回来复命的,忙起身迎上去,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老张犹豫了一下,便去正院请示,不一会儿回来说:“侯爷让两位姑娘一同过去。”

    明鸾心里有些失望,不过也知道章寂与长子一家分离多年,又一向偏宠嫡长孙和嫡长孙女,绝不会因一点小事就真的疏远了他们,便不再多说,随元凤一同过去了。

    到了章寂面前,元凤就主动将方才发生的那点小风波详细告诉了他,这让章寂心里很受用:“这没什么,皇上是好意,但有许多东西丢了这么多年,早就找不回来了,只能拿别的代替。那时又正好是新皇登基,百废待兴之时。皇上仁厚,记着咱们家那点微末功劳,才会赶着将东西赐还,有什么疏漏之处,也在情理之中。我们为人臣子的,不敢说为圣上分忧,也不能给圣上添麻烦。东西少了就少了,次一些也没什么,先将就着用,等日后家里宽裕了,再添新的就是了。”

    元凤欢欢喜喜地起身向他行了礼:“多谢祖父体恤。”明鸾跟着行了一礼,笑说:“孙女儿也是这么说的,因此让大姐姐不要担忧,就照着送回来的东西重新订了册子,将事情原委说清楚。那将来后人看见东西跟册子对不上,也不会疑东疑西了。”

    章寂笑着点头:“三丫头想得很是周到。这样做很好。一家人没必要为了这点子东西争吵,你大伯父虽不肖,却也不至于眼皮子薄,贪那一两匣珠宝。”

    元凤听得脸略红了红,明鸾倒是满面笑意,知道自己赌对了,便又说:“财物都交割完毕了,不过几个庄子要再派人去接手,还请祖父示下。”

    章寂挥挥手:“让老张去吧,就带先前我指的那几个人。”明鸾应了。

    元凤又陪章寂说了一会儿话,只是绕来绕去,都是些家常。明鸾察觉到她又开始心不在焉,不由得挑了挑眉,仍旧闭口不问。倒是章寂看出了孙女的异状,主动开口:“凤儿,可是家里有什么事?”接着脸色有些不好看:“是你父亲有什么话,要你对我说么?”

    元凤吓了一跳,忙道:“不是的,祖父误会了!”踌躇片刻,“其实……是孙女儿从母亲那里听说了一些事……”

    原来是沈氏。明鸾立刻没了兴趣:“大伯娘又怎么了?这回是袁姨奶奶害了什么人,还是我们又欺负她了?”

    元凤扯了扯嘴角:“都不是。是……是前些日子宫里来人看望母亲,告诉母亲一个……消息,说是圣上暗中派人去岭南,接回……沈家父女,如今已经快要到京城了。”因顾虑到章沈两家已经结了仇,她没说是舅舅和表妹,只以“沈家父女”称呼。

    章寂听得脸色一沉,明鸾则面露诧异:“是皇上派人去接的?怎么没听人说过?!”朱翰之可没提过这一茬,难不成皇帝连朱翰之都瞒着?

    元凤低下头:“听说皇上早就有意接他们回来了,还有心要封沈家爵位,只是听说了他家在德庆犯的案子,才打消了主意。可皇上不忍心见亲舅舅身陷苦牢,就不再恢复他的功名,以功名抵消了他的刑期,让人接他回来……就算他们父女回来了,也不会封他官职爵位了。我母亲听说后,十分担忧,有意让他们在府中暂住些日子……”

    章寂勃然大怒:“若你父亲胆敢答应,以后就别认我这个父亲!”

    元凤连忙跪下:“祖父熄怒,父亲怎会答应?只是母亲说,人是皇上亲自命人接回来的,而父亲近日又做了些错事……”

    “他要是担心那点错事,就更不应该接纳沈家父女!”章寂怒道,“我说到做到,能容忍沈氏,已是看在你们兄妹的面上,但沈家父女绝对不行!若你父亲真这么做了,我就亲自到金銮殿上告你父亲不孝!”

    明鸾忙起身去抚他的胸口,同时给元凤使眼色:“祖父放心,大伯父当然不会这么做了,这都是大伯娘自作主张,她在家里说不上话的,您就放心吧。大姐姐你说是不是?”

    元凤忙不迭点头:“祖父放心,父亲一定不会忘记咱们家和沈家的仇。”

    章寂脸色略缓和了些,又冷笑说:“你母亲仍旧执迷不悟,可是还打着让沈昭容做皇后的主意?你替我告诉她,早些死了心!否则,我就把她侄女儿做过的事宣扬得满京城的人都知道,看沈昭容还有没有脸去见皇上!”

    元凤有些窘迫,又犹豫了一会儿,才道:“母亲不知是听谁说起外头的事……知道朝上正议论皇上要立后了,她就犯了糊涂……”

    明鸾道:“就算皇上要立后,也轮不到沈昭容。一来,她母亲是杀人犯,父亲又是从犯,古往今来可从来没有杀人现刑犯的女儿坐上后位的例子;二来,她母亲死了才半年,她还在孝期内呢,她想现在就去选皇后?连妃子都做不成!皇上一向知礼,绝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元凤的脸忽然涨红了,声音变得象蚊子哼哼般:“这些话二娘都跟父亲说过了,哥哥和我也是这般想的,可是母亲……不死心,她还说……若是沈家表妹不行,就让我去,横竖当年先帝与悼仁太子也看重我……祖父,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要您老人家出面才行……”

    章寂皱起了眉头,有些不解:“要我出面做什么?你是不愿意?我倒是没听说朝廷下了选秀令的事,你若不愿意,那不去应选就行了。皇上也不会因此就生了咱们章家的气。”

    “不是这个……”元凤吞吞吐吐的,“孙女儿……早就有人家了,父亲也无意让女儿去应选,只是……”

    “有人家了?”章寂有些意外,“是哪家?怎么没人告诉我?”

    “是两年前订下的。”元凤顿了顿,“就是燕王妃的娘家,新封的武陵伯李家的嫡长孙李玖……”

    章寂愣了愣,猛地睁大了眼,忽然好象明白了什么。

第三十八章 安抚

    元凤见章寂脸色大变,有些疑惑:“祖父,您怎么了?”

    章寂直盯着她,手上青筋直冒,却只是紧紧抿着嘴,不说话。

    明鸾暗道一声不好,知道定是他从元凤的话里发现了端倪,察觉到章敬已经投向燕王一派了。想想也对,武陵伯李家是燕王妃李氏的娘家,事实上与李沈氏的夫家算是一族的,李沈氏嫁的那一支乃是嫡支,祖传的爵位是诸暨伯,但几代家主都短命,爵位继承人更换频繁,传到李沈氏夫婿这一代,已经只剩下一个伯爵府的虚名,其实爵位早就没有了。本家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分家?武陵伯那一支,既没有爵位,又没有实权,空落个勋贵的名声,跟嫡支又有些疏远,当年宫里想必是看中了这一点,才会将这等人家的女儿嫁给燕王为正妃的。

    自从石头山之变,李家嫡支受连累被流放,其余族人在京城夹着尾巴做人,只有燕王妃娘家这一支,因燕王还算是个实权王爷,又跟冯家老夫人娘家是姻亲,因此在夹缝中求生存,长袖善舞,左右巴结,居然也混出来了,更借了冯家的势扩大了海上的买卖。京城里的人只当他们是为冯家等一众高门大户挣钱,哪里想到他们给北平的燕王提供了大笔军资?因为这一项功劳,在新皇登基后,他们家总算得了个真正的爵位,虽然只是伯爵,却已经是全族中最显赫的一支了。随着嫡支在德庆灭绝,如今武陵伯府俨然成为了李氏家族的新一代领头羊。

    然而,这是最近才发生的事。元凤的婚约是在两年前订下的,当时的李家在京城里不过是二三等人家,又肩负着卧底的责任,可以说是十分危险的。章敬居然在那时候就给女儿订下了婚事,胆子倒也不小。

    明鸾再看了元凤一眼,见她面露红晕,有些窘迫,但更多的是羞涩,心想她对这门亲事倒是很愿意的样子,不由得道:“大姐姐你真是的,前些年我们分隔两地就算了,如今都一家团聚了,你既然订了亲,怎么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就算懒得跟我们这些堂兄弟姐妹说,也该告诉祖父啊!”

    元凤又红了红脸,有些不安地看了看章寂,小声道:“回京之后,也想过告诉祖父的,只是那时家里正办丧事,父亲实在说不出口……”

    明鸾皱皱眉,觉得这只是个借口。袁氏带着文龙元凤兄妹回京时,丧事早办完了,有什么说不出口的?

    章寂忽然冷笑了下:“他当然说不出口了,他是怕我知道了反对吧?”李家从前不过二三等人家,即便有了从龙之功,成了伯府,论门户也要比章家略逊一筹。况且从前李家嫡支犯过将今上赶出门去的过错,即便这么做的是今上的亲姨妈,她也是李家的媳妇。今上看在燕王妃与李家的功劳份上,给他们一个爵位,这是今上仁厚,却不代表会宠信他家。以章家的忠臣名声,何必跟这等人家结亲?更何况,李家嫡长孙李玖的名头响亮,可年纪比元凤要大好几岁,却仍未成家,因为他有个非常有名的缺点。

    元凤也想到了这个缺点,脸上的神色由羞涩转变为不平:“祖父,父亲事先都细细打听过了,李大公子小时候订的那门亲事,女方是因为身子本就自幼体弱,又不慎感染了风寒,才会病重身亡。至于后来订的那门亲事,也是不巧,那位姑娘随其父到外地上任,偏当地发生疫情,她不慎染上了疫症,才会过世的。这只是机缘巧合,那克妻之说只是世人以讹传讹罢了。孙女儿与李大公子订婚两年有余,却一直身康体健,可见那谣言不实。”

    章寂不以为然:“天下英才何其多?为何你父亲就偏偏看中了一个有克妻名声的男子?李玖年纪比你大好几岁呢!如今他家老太太、太太都没了,他又得守孝,你明年就十八了,要几时才能嫁过去?你父亲真是挑的好人家!”

    元凤涨红着脸低下头,小小声说:“订亲之时,父亲又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那他又为何要给你选这么一户人家?!”章寂尖锐地指出来,“难不成是看中了他家是燕王的岳家?!”

    元凤脸色顿时一白,忙辩解道:“父亲当时在辽东驻守,多得燕王照应,两位舅公也与燕王亲厚,说燕王好。父亲又见燕王妃对哥哥与我十分关照,打听得燕王妃的侄儿文武双全,一表人材,故而起了结亲的心思。您知道的……”犹豫了一下,“那时候谁也不知道您和母亲几时能与我们团圆,哥哥和我都是逃出京城去的,说得难听些,身上还带着逃犯的名声呢,正经世家有几个愿意与我们结亲?父亲说,哥哥还罢了,男孩儿晚几年娶妻也没什么,却怕我耽误不起,而在北边能找到的合适人家,家中有出色子弟又未曾订亲的,也不过是一两家罢了……”

    章寂笑了笑:“是么?真难为他了。你一年一年大了,确实不好耽误。他把你的终身大事解决了,回头又得燕王做媒,把你四叔的婚事也解决了。燕王真是好人,竟为他解决了这许多难题呢,说来若不是你四婶回来了,你父亲跟燕王可就是亲上加亲哪!”

    元凤察觉到不对,不敢再多说什么,心神不宁地缓缓跪了下来:“祖父,可是我说错话了?”

    “怎么会呢?你哪里有说错话?我还得感谢你,让我知道了从没有想过的事!”章寂沉着脸,神色冰寒,“你直说了吧,今儿本是打算求我什么来着?!”

    元凤开始支唔,明鸾听出章寂语气中的不耐,忙推了她一把:“大姐姐,有话就说,在亲祖父面前,有什么不敢提的?”

    元凤想想也是,这才红着脸,大着胆子道:“孙女儿虽然已经订了亲事,可外头知道的人不多,当初是想着李家与咱们章家都有丧事,不好在这时候声张,才瞒了下来。没想到如今圣上要准备立后了,朝中还未议定皇后的人选,有人将孙女儿提了出来,若是父亲以孙女儿已经订亲为由婉拒,未免让人觉得是故意逃避选秀,只怕外头的物议会更不堪。因此……因此……”

    “因此你们父女就想请我出面拒绝,是不是?”章寂自嘲地笑笑,“我当初既然拒过一次先帝与悼仁太子,再拒一次今上又有什么要紧?说不定章家还能得个不愿为外戚的好名声呢。你们倒是打的好算盘!”他闭了闭眼,无力地挥挥手:“你回去吧,我会上书的。”

    元凤面上先是露出一丝喜色,但又不敢太过明显,忙收敛了些,老老实实给章寂磕了个头,便告辞了。明鸾送她出去,正好老张那边送来了清单副本,元凤又在上头写了几句话,便将副本收下带走了。

    明鸾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回头看向老张:“张爷爷,东西都已入禀了吗?”

    “已经入了。”老张笑道,“太太们的嫁妆则由各家自行领回。那些零散的金银饰物都已陈旧了,三姑娘,要不要老奴找人回来重新融了,打新的首饰?”

    明鸾道:“您看着办好了,这些都是次要的,以后有空了再慢慢搞。现在先把庄子上的事打理起来,还有铺子之类的,不能再象以前那样叫人钻了空子。”

    老张肃然应下:“老奴知道了,三姑娘放心。”

    明鸾回到正院时,见章寂将屋里屋外侍候的人都打发得远远的,连那多年侍奉他的老奴都被赶到廊下去了,心知他是因元凤的话而不悦,便走过去安抚道:“祖父不要再生气了,大伯父虽然选择了跟您不同的道路,但只要对章家没有害处就行了。”

    章寂猛地抬头:“怎么可能会没有害处?!上一回皇位更替,咱们章家家破人亡,流放三千里,一家人天各一方,好不容易才团聚。如今才过上了安稳日子,若再来一次皇位更替,再家破人亡一次,我这条老命还要不要?!章家的孩子又要死多少个?!”他越说越激动,整张脸都涨红了。

    明鸾只得劝他:“祖父,事情没那么严重。您细想想,今上有多少实力?燕王有多少实力?如果真的争起来,能有上回那么激烈吗?”

    章寂一惊,细细一想,看向她的目光中便带了深思:“你早就知道了?谁告诉你的?”语气中杂夹着质疑。

    明鸾自然不会把朱翰之供出来,只是道:“孙女儿只是隐约猜到一点,但到底会发生什么事,就不知道了。您想想,燕王虽然忠于先帝和悼仁太子,但当年为保江山不受蒙古侵袭,也选择了默认建文的皇位,若不是建文一再逼迫,他真的会反吗?而建文又是为什么逼迫他呢?”

    章寂沉声道:“自然是因为他与先帝和悼仁太子亲厚,又手握重兵,在朝野极有威望。”

    明鸾笑笑:“如果他只是要保一个藩王的富贵,向建文帝让让步,换回几年安宁,其实也没什么难的。就凭他抵御蒙古的功劳,只要他态度放软,装装孙子,建文帝就不会公然给他冠上什么杀头的罪名。但他却在暗中备战多年,一找回太孙,就立即起兵反了。要知道,在大伯娘的信到达大哥哥手里之前,谁也不知道太孙还活着,燕王备战却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他打着什么主意还猜不出吗?”

    章寂皱眉:“当时怀安侯在他那里,也是悼仁太子的子嗣。”

    明鸾摇摇头:“从来就没听说毁容的人能做皇帝的,朱翰之的脸从前是什么样子,您是知道的,更何况,朱翰之自己不愿意,燕王对他也不是太看重,不然当初就不会放他跟着吕先生一个人千里迢迢过来接太孙了。万一路上出点什么事儿,有个损伤,而太孙又出了差错,燕王不就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了吗?”

    章寂眉头皱得更紧了:“燕王若早有此意,又为何费尽心思捧今上登位呢?”低下头,又很快抬了起来,“是因为今上有正当名份吧?燕王不过是先帝的侄儿,论血缘有些远了,他想坐龙椅,宗室中阻力一定极大,有的是比他血缘更亲的藩王。”

    明鸾点点头:“所以,他宁可将太孙捧上来。祖父,您也别想得太多,照我看来,如果燕王性情仁厚些,大概也就是做个摄政王之类的角色,让皇帝挡在前头做个傀儡。说实话,皇帝才能魄力都有些平庸,咱们跟他私下相处过一段日子,您对此心知肚明。只靠他自己,是很难坐稳皇位的,只要燕王一直帮着他,权力叫人分薄些,也没什么不好。反正燕王年纪比今上大,总有一天会死的。”

    章寂长长叹了口气:“说得也是,若他拼死拼活将今上送上皇位,只是为了继续做一个普通藩王,我是不信的。朝中那些老头子都糊涂了,以为可以过桥抽板,将人打发回北平去。我只是担心……他的野心不止于此。”

    明鸾压低了声音:“您担心什么呢?他如果考虑得这么周全,定然不会让自己背上篡位的名声,将来事情总会有个圆满的结果。大伯父提前站队,虽然只能算是小聪明,但危害也不算大。只要……他没犯糊涂,被卷进什么流血冲突中去就好。祖父,您可别忘了崔柏泉家。”

    章寂睁大了眼,诧异地看了看明鸾,沉默下来,半晌,才道:“你说得对。他如今翅膀硬了,即便我不让他做什么,他也不会听的。既如此,我就得将他拉出来,无论日后谁坐在那张椅子上,章家都不能再受连累!”

    他重新坐直了身体,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三丫头,今儿多亏你提醒我了。否则我一气之下,闹将起来,不但会给家里带来麻烦,更会打草惊蛇呢。我不怕燕王提防我,就怕他会对圣上不利。”

    明鸾笑笑,试探地问:“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章寂笑而不语。

第三十九章 隐患

    “这么说来,老爷子倒还看得开,没打算将燕王的那点子小心思闹大?”朱翰之对着自个儿费了心思弄来讨章寂欢心的画眉吹了声口哨,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地问着,但身体却绷得紧紧的,心下惴惴。

    明鸾没有留意这么多,只是有些嫌弃地离他远了两步,挥挥手扇走画眉鸟扑腾翅膀扇起的灰尘,道:“哪儿能闹大呢?要真闹大了,一旦皇上提防燕王,坏了燕王的计划,大伯父就要倒霉,将来燕王登基后我们家也没好果子吃;如果皇上对燕王毫无怀疑,我大伯父同样要倒霉,连祖父都会担上挑拨离间天家骨肉的嫌疑。祖父虽然年纪大了,还没老糊涂,这种事怎么可能会做?”

    朱翰之的身体顿时放松了许多,笑道:“我原以为他老人家会看不惯这种事,忍不住闹起来的。”

    明鸾不以为然:“父亲是对太祖皇帝、承兴先帝还有悼仁太子亲近,若是为了保全他们的血脉,保全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他大概连性命都能舍弃。但如果只是为了当今皇上的宝座,倒是未必。从前咱们家刚把当时还是太孙的皇上接到德庆的时候,祖父就曾劝过他,别再搭理大伯娘那些胡话了,咱们没能力打倒建文帝,为他夺回皇位,所以他只要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就好。我们章家当时境况已经有了好转,多养他们主仆两个是没问题的,吃穿都不用愁,他爱做什么就做什么,爱闲着就闲着,先好好补一补,把在东莞那几年亏掉的身体养好了再说。如果不是大伯娘秘密送了信去北边,你和吕先生来接他了,大概他这辈子就是这么过下去了。所以,就算他现在做了皇帝,有人觊觎他的宝座,我祖父也更在乎他的性命,而不是他的权势。”

    朱翰之恍然:“我明白了,因为你后来向姨祖父透露了燕王叔不会加害皇上的意思,因此他老人家才会闭上嘴巴?”

    明鸾耸耸肩,又问他:“你不会哄我吧?燕王不会用流血逼宫之类的手段夺皇位吧?”

    朱翰之哂道:“你也太小看他了。他都做到今日这一步了,早对皇上下了无数水磨功夫,就是为了有朝一日皇上能心甘情愿地主动让位,若还要用那等手段,先前的功夫岂不是白费了?他的名声也不好听,这位子更难坐稳。你就安心吧!”

    明鸾还是不能安心:“那皇帝让出宝座之后,他会不会给皇帝弄个什么病啊意外啊之类的,彻底绝了后患?”

    朱翰之诧异地上下打量明鸾一番,笑道:“瞧不出来呀,三表妹,原来你是个杀伐决断之人……”

    明鸾啐他一口,打断了他的话:“少给我油嘴滑舌!快说实话!”

    朱翰之摊摊手:“这种事谁知道?不过我料想他那般精明,即便真要除后患,也不会叫人发现破绽的,而且不会一得到皇位就动手。我那哥哥,起码还要再活好几年呢。至于几年后如何,我就说不准了。谁都不知道他会不会生病,会不会病死,又或者哪天骑马出门游玩时会不会摔下来,把自己摔死了。”

    明鸾略安心了些,虽然朱文至如果死了有些可怜,可那是他不知道提防人,又不如人家那么有本事,好歹也算是享了几年皇帝的福,比一辈子困在海边小渔村或是山区小屋里强多了。最关键的是,他不管是死是活,都不会再影响到章家。

    但她马上又想起了另一件事,面露担忧:“对了,皇上现在准备立后了,那要是将来有了儿子,那怎么办?就算他甘心让燕王做皇帝,他儿子呢?他孙子呢?他老婆的娘家人呢?到时候还是要有一番争斗的吧?”

    朱翰之挑挑眉:“你今儿是怎么了?你在担心他?”他皱了皱眉,板起脸道:“你不如先担心我吧,我跟他一般年纪,只小了几个月,可他都要立后了,我还不知道几时才能把老婆娶回家呢。”

    明鸾又啐他,脸也红了:“你再口花花调戏我,当心我去向祖父告状,让他禁止你再登咱们南乡侯府的大门!”

    “别!”朱翰之讨好地连连作揖,“是我错了,好妹妹,你别跟姨祖父说去。我这不是吃醋么?”

    明鸾抿嘴忍住笑意,眼睛瞟向别的方向,就是不看他:“这有什么醋好吃的?你这说法真奇怪。”

    “一点都不奇怪。我就站在你面前呢,你要担心,怎么不担心我,却一味地问我哥哥的事儿?”朱翰之伸手一拍鸟笼子,吓得里头那只画眉扑腾乱飞,可就是飞不出笼子,只能尖叫不停。

    明鸾抬袖捂了鼻子躲开一丈有余:“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瞧这漫天的鸟毛!”

    朱翰之嘻嘻笑着,有些心虚地看了看那画眉,迅速离了鸟笼子,凑到明鸾身边赔不是:“我这不是一时糊涂么……好妹妹,你别恼。”

    明鸾看他这无赖的模样,没好气地白他一眼,瞥见不远处葛嬷嬷的身影晃了一下,忙收敛了些。葛嬷嬷是祖母常氏在世时的陪房,前不久由陈宏送回章家,如今就在正院里当差管事,今日是因为朱翰之来了,章寂不愿拘着他们小儿女说话,却又担心他们年轻不懂事,就派了葛嬷嬷远远地看着。虽然明鸾知道她听不见自己和朱翰之说什么,但处在人家眼皮子底下,心里还是有些别扭。

    她压低了声音:“你给我正经些!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飞醋,你也要吃?我担心的还是你。要知道,皇上要是有子嗣,这以后的皇位更迭就说不清了,就算下一代、下下一代的皇子皇孙们都是深明大义知进退的,也难保燕王的后代有人防心太重,想要真正斩草除根。我觉得,燕王要是真的考虑得这么周全,只怕也不会给自己的后人留下这么一个隐患吧?如果当今皇上没有儿子,那一切就好办了,不过这么一来,又有一个危险……”

    “等一等!”朱翰之打断了她的话,“你说什么?”他这一句虽是问句,但显然没有让明鸾回答的意思,他只是低头在那里沉思片刻,就仿佛想通了什么似的,自嘲地笑笑:“这话确实有道理,而且说不定……他已经这么干了。”

    明鸾讶然:“你说什么?”

    “先前北平大军南下时,在徐州,皇上和燕王叔不是遇刺了么?”朱翰之小声道,“那一回皇上受了伤,为了能早日康复,不妨碍大军日程,曾叫大夫下过猛药。原想着没什么要紧的,但胡四海事后抱怨过几回,说在徐州当地寻的那个大夫是空有虚名,用的都是虎狼药,皇上在南边的时候身体有所亏损,虽养了些时日,底子到底比别人薄些,受不住药力,恐怕有后患呢。”他笑了笑,“据说那大夫自知罪孽深重,没两日就逃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明鸾张大了嘴,但很快合了起来:“燕王既然是个杀伐决断之人,想必不会留下破绽。”顿了顿,她看向朱翰之:“如果皇上真的生不出儿子来,要让位时,阻力大概也会小些,不过这么一来,你就危险了。你是皇上亲弟弟,万一到时候有人拿过继什么的说事儿,燕王能饶过你?”

    朱翰之摊开双手道:“谁会提过继呢?就算要过继,也是从别的藩王子嗣里挑,你可别忘了,我如今不是皇帝的弟弟,只是个远支宗室,是仗着些许拥立之功才得了爵位的可怜虫。燕王叔为何要防着我?”

    明鸾哂道:“这话只好拿去哄外人罢了。知道你真实身份的人不少,你就这么有把握,当他们发现皇帝没法生孩子时,真不会打上你的主意?要是担心身份什么的,大可以把你的孩子放到别的藩王名下,借用别人的名义过继到皇家。我告诉你,你最好上点心,把这点隐患也给我去掉!”

    朱翰之凑近了她:“说得也是,不能让三表妹担心,毕竟我的孩子你也有份……”话音未落,就被明鸾一巴掌将脸推开二尺远:“你敢再说这种话,我就叫你尝尝我叫人新打的柴刀!”

    朱翰之立时退开三步,干笑问:“你……你怎么还叫人打柴刀?”

    “瞧你吓得这怂样儿!”明鸾轻蔑地哼哼两声,“我现在日子过得充实,每天除了陪祖父,陪弟弟们读书,跟母亲、四婶和二姐她们聊天,学些礼仪规矩啥啥的,还要帮母亲打理家务。不过就算是这样,这一天的时间这么长,我又不用出门做客,也不必靠绣花女红打发时间,有了空闲,就叫人做了箭靶,每天练一会儿射箭,再请四叔教我两套刀法,锻炼身体。因为我用一般的大刀总觉得不顺手,还是叫人弄了把柴刀来,才耍得高兴了。不过我怕弟弟们常来找我,会被那柴刀割伤了,就叫人打了把不开刃的柴刀来。”

    原来是不开刃的!

    朱翰之松了口气,又重新露出笑脸:“三表妹早说呀,吓得我……”话未说完,就觉得这种说法显得自己太过怯懦了,忙又改口:“三表妹想得真周到,我也觉得,姑娘家练刀法什么的,就是耍来高兴的,有个兵器样子就行,用不着真能伤人……”

    明鸾捂嘴偷笑,才嗔道:“你又哄我了。你对上几个粗壮大汉都未必害怕,哪里是真的怕了我的三脚猫工夫?我要真拿柴刀砍你,一定会被你连刀都夺了去。你装模作样的,不过是为了哄我高兴而已。”

    朱翰之笑了笑:“不是哄你高兴,我是真害怕。要是对上别人,我自然是要使全力把人打倒的,但对上你,我可下不了狠手。但我不下狠手,就得吃亏,一不小心就叫你摞倒了,怎么能不害怕呢?”

    明鸾听了心里高兴,耳根都热了,却又不想跟他继续拌嘴,便一扭头,往屋里去了。朱翰之连忙跟上。

    待进了屋,章寂抬头看见他们,便打趣地笑问:“怎么?挂了这半日,总算把鸟笼子挂好了?”

    明鸾脸红红坐下:“祖父如今也会打趣人了,我不过是担心外头的事,就多问他几句而已。”

    “是呀是呀。”朱翰之非常配合地连连点头,“就是几句,随便多问了几句。”明鸾羞恼,回头瞪他,他顿时收了笑脸,乖乖坐回原位上。

    章寂见状笑笑,又问朱翰之:“我如今懒得四处打听去,你大表叔在家里养伤,就算打发人来请安,也不跟我说外头的事,至于你四表叔,还在操心他媳妇儿的病呢,因此外头的事,我竟不清楚。你既来了,就跟我说说吧。皇上立后之事,可曾议定人选了?”

    朱翰之忙道:“人选倒是有几个,只是朝上众臣争执不下,因此始终未能决定人选。”顿了顿,他心里倒是清楚章寂为什么要问这件事儿,“也有人问大表叔家的表姐,不过姨祖父先上了书,大表叔也上书婉辞,因此表姐的名字已经被朝廷从名单上删去了。想来三表叔孝期未过,表姐身为侄女儿,本就该守足一年孝期,那些将她列入候选的朝臣荒唐得很,姨祖父您和大表叔都依礼婉辞,朝中都赞章家是知礼懂规矩的人家呢。皇上已是应允了,还命朝臣在议皇后人选时,再三谨慎行事。”

    章寂暗暗松了口气:“只要皇上不怪罪,那我就放心了。”又问:“如今都有哪家闺秀最有可能入主中宫?”

    “都是些老臣家的小姐,也有勋贵世家的千金。”朱翰之道,“原先是表姐呼声最高,如今她不再应选,旁人倒也没有出挑的。皇上也拿不定主意,问了燕王夫妻的意见,但燕王与王妃都不欲插手此事,便让皇上自己决定,因此……”他看了章寂一眼,又去看明鸾。

    明鸾有些不好的预感:“怎么了?”

    “皇上自己决定不了,便命人召安国侯夫人进宫,请她帮忙参详。”

    “啥?!”明鸾瞪大了眼,“不用说,她一定会说她娘家侄女儿是最好的人选了!”

    “这倒不是。”朱翰之眨了眨眼,“皇上已经知道沈昭容毁约另许的事了,就算他为人再仁厚,也不至于甘当王八,因此早就对安国侯夫人发话,说不会立沈家女为后。所以,安国侯夫人提出,沈家女虽不能为后,但毕竟是跟皇上定过亲的,嫁给别人也不合适,所以……入宫为妃好了。”

第四十章 软禁

    咣当。

    沈氏烦躁地将茶碗扫落在地,却觉得眼前隐隐发黑,知道是自己身体不好、气血两亏、一时激动所致,忙闭上双眼定了定神,才觉得好了些,但心里的郁闷仍旧不减半分,双拳紧握地坐在椅上,犹自生着闷气。

    翠园低着头沉默地走进来收拾茶碗碎片。她一声都不敢吭,生怕被沈氏叫住问话,更怕自己听到什么不该听到的东西。

    然而老天爷没有听到她的心声,沈氏早已将翠园视为自己人,并不提防她,也不觉得她有胆子将自己的话泄露出去,便叫住她问:“你说这是为什么?!我是皇上亲姨母,他早年就答应过要与沈家表姑娘定亲的,怎么如今做了皇帝,就变卦了呢?!沈家好歹也是他母家!他已经追封了亡父,还上了尊号,却迟迟不肯加封亡母,本就有不孝的嫌疑了,连早年与沈家亲表妹定下的婚约都要毁去,这分明就是嫌沈家如今无权无势,他也不怕日后没脸见他母亲?!”

    翠园心中暗暗叫苦,脸上却不敢露出半点,只能赔笑道:“夫人多心了,皇上待您如此敬重,连立后大事,还要特地派人请了夫人进宫相问,可见他对沈家是十分敬重的。”

    “那他为什么就是不肯履行婚约?!”沈氏气愤不已,“难不成他真的信了章家人的谗言,以为昭容是那等背约之人?!当初我们都以为他是真的出了事,都伤心得不行。昭容确实犯了糊涂,可那也是为势所迫,再说,她又不曾真的嫁给了旁人,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都是为了救她父母。她一番孝心,不惜牺牲自己的名节,皇上难道就不能体谅一二么?!”

    翠园心道堂堂一国之主的未婚妻背约毁婚,他凭什么体谅?这立皇后可不比寻常人家娶媳妇,寻常人家被未来媳妇毁了婚约,也是极打脸的事,更何况是堂堂一国之主?换了是前朝建文帝,只怕早就将沈家满门抄斩了,如今皇上还愿意厚待他们,就是他家祖上积德了,夫人还有什么不足?

    当然这些话她是不敢说出口的,只能委婉地劝她:“皇上一向敬着您的,怎会嫌弃沈家呢?兴许是有什么难处。”

    “难处?他会有什么难处?!”沈氏却不以为然,“他如今就是天子,天下都是他的,他说的话就是金口玉言,他说要娶谁家女儿为妻,就能娶谁家女儿为妻,难道还有人能拦着他不成?!他既然不愿,可见是真不愿意!”想当年,在她有意安排下,悼仁太子遇到了她大妹妹沈约,一见倾心,先帝本来也是反对的,但还是拗不过他。连太子都能随自己的心意娶妻,更何况皇帝?别说什么大臣勋贵反对的话,只要他真心要娶,谁也拦不住他!

    翠园暗暗冒着汗,这种有不敬皇上嫌疑的话,沈氏敢说,她却不敢听。如今皇上敬着姨母还好,万一将来他翻了脸,拿这些话来治沈氏一个不敬君王之罪,她怎么办?她不过是个身份低微的丫环,能不能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可惜沈氏就是不肯放过她:“你怎么不说话?你说皇上有难处,他能有什么难处?!”

    翠园只能硬着头皮道:“夫人忘了?咱们家大姑娘原也在候选名册上,后来老太爷和侯爷上书婉辞了,因为三老爷过世不满一年,大姑娘要服丧。想来沈家表姑娘的母亲也死了不到一年,依礼要守一年的,皇上既然允了咱们家大姑娘退选,自然不能选沈家表姑娘了。”

    沈氏皱眉道:“你说的话也有些道理,只是杜氏已是被沈家休了的,昭容还要服什么丧?!”

    翠园心道被休了也改变不了她是沈家表姑娘生母的事实,嘴上却道:“夫人可别把这话跟人说去,虽然沈家已是把那杜氏休了,可她到底是表姑娘生母,让人知道她是被休弃的,表姑娘的出身是嫡是庶就说不清了。”

    沈氏恍然,沉下脸道:“不管杜氏如何,昭容就是我们沈家的嫡女,当初皇上金口玉言应了我的,如今却听信旁人几句闲话,就要毁约,这口气叫我如何忍得下?不行,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要有个结果!”

    翠园心惊胆战:“夫人,那可是皇上!虽然他敬重您,可是……”

    沈氏摆摆手:“就算是皇上,也要讲孝道!若他嫌我们沈家家道中落,嫡女不配为后,我已经退了一步,只求昭容能入宫为妃了,他居然说还要再斟酌!分明就是推托!他身体里流的是我们沈家的血,居然敢嫌弃?!便是闹得朝野皆知,也是他的不是!”

    翠园扑通一声跪下,颤抖着身体,只觉得自己未来堪忧。可她又有什么法子呢?这位夫人是从来听不进旁人说话的。

    就在她内心惶惶之际,袁氏带着一群孔武有力的婆子走进院来,低眉顺眼、礼数周到向沈氏行了礼:“见过夫人,给夫人请安。”沈氏睨着她,又瞥了那几个婆子一眼:“你来做什么?我早发过话,未经我点头,不许你走进这院子一步,你是聋了,还是丢了记性?!”

    “夫人恕罪。”袁氏柔声道,“侯爷吩咐妾身,说夫人自打宫里回来,精神就不济,怕您病情又有反复,便让妾身多带几个人来照看。夫人放心,有什么事儿只管吩咐妾身和底下人,妾身一定会好生照料您的身体,直至您康复为止。”说罢也不等沈氏回应,便朝身后的婆子们做了个手势,那几个婆子立即起身,不顾沈氏叫嚷:“大胆!你们想干什么?!”便把她硬搀起来,抬到床边,然后将她按在床上,脱衣服鞋子的脱衣服鞋子,拆发髻的拆发髻,盖被子的盖被子,接着又有个婆子手里提着一只食盒进来,从盒中取出一碗补汤,在同伴的帮助下,一口一口地“喂”沈氏喝了大半。

    沈氏一边挣扎,一边怒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对我如此无礼!”又见袁氏眼观鼻、鼻观心地静立一旁不语,便又嚷道:“你别以为有侯爷撑腰,就能为所欲为了!皇上随时会宣我进宫,到时候看你还有没有活路!”

    袁氏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夫人安心,您回府后犯了旧病,侯爷已经上书向皇上告知实情了。皇上十分愧疚,让您好好在家养病呢。”

    沈氏挣扎得头发衣服凌乱不堪,气道:“你以为凭这样就能只手遮天么?休想!”

    袁氏冲她笑了笑:“夫人这又是何必?为着您在皇上面前胡言乱语,侯爷在前朝受了多少委屈?只怕您早将侯爷嘱咐的话都忘光了吧?妾身实在不明白您在想什么,难不成把沈家的女儿送进宫去得了富贵,再把章家害得丢了官职爵位,您就好过了不成?您就这般看重沈家的女儿,连自个儿亲生的儿女都不顾了?妾身都替大爷、大姑娘委屈!”

    沈氏哪里听得进去?犹自挣扎着,只是越来越无力,眼前发黑,渐渐地,便失去了意识。

    一个婆子走到袁氏跟前复命:“已经起效了,如今看来,份量略嫌轻了些,让她有功夫说些不三不四的话。”袁氏摆摆手:“不妨事,她身子弱,药的份量重了,反而不好,若有个好歹,我要如何向侯爷、大爷与姑娘交待?”说完了,又回头来看翠园。

    翠园满脸苍白,早已瘫倒在地,见她转头看自己,抖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奴婢……奴婢……什么都没……”

    袁氏笑了笑:“你叫翠园吧?是皇上赐下来的人?我早听说你是夫人跟前最得脸的丫头,十分体面,我可不敢受你的大礼,赶紧起来吧。”

    翠园哪里敢起来?反而抖得更厉害了,深深后悔当初进侯府的时候,为何要迷了心窍,拼命表现自己,挣上一等大丫头的身份。若她只是个扫地烹茶的小人物,又怎会有今日之祸?

    不过袁氏看来并没有灭口的意思:“起来吧,别害怕。我原不是这样狠心的人,只是侯爷担心夫人胡闹,会连累了全家,才不得已出此下策。你既是夫人身边的人,想必也知道她今日做了什么事?”

    翠园木木地点了点头,接着又惊惶地摇起头来。

    袁氏笑道:“别怕,这屋里都是信得过的自己人,她们不会说出去的。”又解释说:“皇上听了夫人的话,十分震惊,也很是不愉,可夫人到底是长辈,又对皇上有大恩,皇上仁孝,不好说她什么,但过后却找上了侯爷。侯爷也是怕了,可夫人是他正室妻子,无论夫人做了什么,侯爷都是摆脱不了干系的。夫人在宫里说了些不合规矩的话,要是传了出去,叫侯爷如何做人呢?因此才想了这个笨办法。皇上不会再召夫人进宫去了,夫人只需要在家中安心养病,也别见人,对大家都好。你既是夫人身边得用之人,今后可得好生照顾她,有什么需要的,只管来跟我说,夫人有什么事,也只管告诉我,可听明白了?”

    翠园缓缓反应过来,明白这是要软禁沈氏了,但究竟是袁氏自作主张,还是安国侯章敬的意思,她不知道,就连袁氏说的皇上生气的话是不是真的,她也不知。不过沈氏方才确实有过许多不敬之语,难保她在宫中也说了类似的话,那就怪不得皇上生气了。但如果沈氏真的从此被软禁在院中,别说权势了,只怕连嫡妻的体面都要失去,那她这个大丫头怎么办?岂不是要陪着沈氏一起倒霉?!翠园开始考虑,大姑娘元凤知不知道这件事?沈氏再不靠谱,也是她生母,也许她会愿意为生母争取一点福利?至少,要把她自个儿给挣出去。

    只是翠园才动了念头,那边厢袁氏已淡淡地开口:“大爷要读书,预备明年的恩科,大姑娘正学习管家,过上一年半载也要出嫁了,家里的琐事就不必再打搅他们,你有事只管来找我。对了,我已叫人打听了你父母兄弟的下落,正叫人想法子把他们一并接来,就让他们在庄子上做事吧。你只管安心照看夫人,不用挂念家里。”

    翠园顿时如同浸在冰水之中,呆了好一会儿,才弯腰磕下头去:“奴婢知道了,二夫人放心。”

    安国侯夫人沈氏进宫一趟,又犯了旧病,卧床不起。这个消息没两天就传到京城上下都知道了。皇帝也十分愧疚,赐了好些名贵药材补品给她,还私下对安国侯道:“都是朕不是,上回姨母进宫,就已经累倒过一回了,朕明知如此,还要再召她进宫,实在是考虑不周。”

    安国侯忙道:“皇上隆恩,内子铭感五内,她原就有陈年老疾,无事也要犯一犯的,怪不得皇上。若知道皇上因此欠疚,只怕她心里更不安呢。”

    皇帝叹了口气:“其实朕清楚,姨母心里怨着朕呢,可朕怎能答应她的请求?沈氏女已是定了婚约的,连婚书都立下了,而且这门亲事乃是她自己谋得的,想必十分合她心意。既如此,我又何必坏她的姻缘呢?再说,我若执意要迎她入宫,朝臣定要骂我不孝,违背先帝生前意愿了。”

    如今朝中有许多老臣当政,这些老臣都是承兴帝在位时得用的,建文上位后,因他们没有明着违抗他,又是老臣,就没对他们赶尽杀绝,只是想法子把他们逼得告老回乡了事。如今新皇登基,就如同风雨散去,阳光重临,个个老臣都象是回复了青春般,涌回京城继续发挥他们的光和热了。他们处理政事熟练老道,对先帝与悼仁太子的言行也十分熟悉。先帝不止一次在私下说过沈家已有一个太子妃,不能再出一个太孙妃了,老臣们自然记得牢牢的。

    安国侯章敬心里清楚这一点,他立场尴尬,虽然心里对沈家女是一千一万个不待见,无奈那是他内侄女,别人都把他老婆的想法当成是他的想法,他只能一再避嫌,便另起了话题:“皇上,您要立后,这既是国事,也是家事,为何不请问宗室中的长辈呢?”

    皇帝脸上忧色更浓:“我也想过,只是宗室中长辈太多,各有各的想法,一时间我也不知该听谁的。”

    “皇上,请恕微臣多言。宗室中长辈虽多,但有不少人在建文暴政下从未回护过您,这样的长辈您又何必多加理会?只有那些曾经爱护过您,帮助过您的,才是真心值得敬重的长辈呢。您大可以问问他们的意愿。若是担心朝臣们有闲话,会累及长辈的清名,不妨私下里悄悄地问。”

    皇帝恍然,笑道:“这话说得是。那……”他想了想,回头对胡四海吩咐道:“太医院前儿得了一副好药,正好给燕王叔使。你这就把药送去燕王府,然后让燕王叔借谢恩的名义进宫来,别惊动太多人。”

    胡四海应声退下了,章敬低下头去,暗暗松了口气。

第四十一章 人选

    燕王在当天傍晚时分进了宫,因为是来谢恩的,又只在宫中逗留了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所以没引起几个人的注意。平常皇帝就时不时召燕王夫妻进宫闲话家常,也有向燕王问策的时候,那一般都要耽搁上大半日,因此今日这一番君臣奏对由于时间不长,外人根本就没多想燕王会向皇帝说些什么。

    不过皇帝送走了燕王后,就独自一人在殿内沉思了许久,后来胡四海进殿去问,主仆二人又不知说了些什么。到得三日后的早朝,有老臣再次提出皇后人选不能再拖延了,必须尽早定下,皇帝就说:已经决定了人选,只是目前还不是宣布的时候,等入了秋后,他会公之于众的。说完就转向了其他话题。

    这个答案自然不可能让群臣满意的,在场的大臣勋贵中有不少推出自家女儿来应选,总要从皇帝嘴里讨个具体的名字才能甘心。不过皇帝并没有当众回答,只在退朝后宣了几个最得信任的老臣去,向他们透露了自己心中的人选,并说出自己这么决定的原因。

    这几个老臣出宫后,其余朝臣勋贵见他们虽然露出了不甘心的神色,却并不愤怒,便知道那人选不简单,忙纷纷想尽办法向他们打听那是谁家女儿。老臣们早已在皇帝面前保证过不会轻易泄露消息的,怎么可能告诉他们?尽管如此,众臣勋贵也探得了几分口风,知道那人选似乎并不热门,但也不会让人不满,应该是个叫人挑不出毛病来的人物。

    一时间,众人猜测纷纷,京中但凡是家世品貌才学都过关的大家闺秀全被人拿出来品评一番,猜想哪一个才是将来的皇后。

    不过与此同时,这些被人议论的闺秀千金们,还有另外一批出身老臣勋贵家族的夫人小姐们,则开始进出于各藩王宗室皇亲府第,名义上是去拜访做客的,私下做什么就不知道了。京中开始有传言,说皇帝看中的人选,老臣勋贵们其实并不满意,家中有女儿的人都忙活开了,希望能赶在皇帝宣布人选之前,促成皇帝改变心意。他们不好直接向皇帝推销自家女儿,便转而求助于那些皇帝的长辈亲人们。

    然而,目前看来这种做法不太管用,因为皇帝丝毫没有改变想法的迹象。这就更让人好奇他所属意的皇后人选究竟是谁?居然能让皇帝一往情深?

    章家人也很好奇,明鸾赶着朱翰之过府探望章寂的时候,便向他打听了。朱翰之丝毫没有为兄长保密的想法,直截了当地说出了答案。

    这个皇后人选其实是燕王推荐给皇帝的,是武陵伯的一个孙女,原是他已经去世的次子唯一留下的女儿,是嫡出的,自小与寡母相依为命。这位姑娘今年十五岁,从小就在京中有贤名,知书达礼,容貌也十分端庄秀雅,在家族中是出了名的孝女。先前武陵伯带着一帮儿孙避出京城,留下老妻和一些旁支或庶出的子女在府中迷惑建文帝与冯家等人的耳目,不料庶子李兆年贪生怕死,向建文帝告发了祖父与父兄的秘密,导致了李家海上船队沉没,武陵伯全家逃亡在外的结果。这位姑娘当时一直陪在生病的祖母身边,侍候她起居,无论那李兆年如何威逼利诱,也不许他接近、伤害到祖母,还为此被掌掴数次,都默默忍下来了。可惜她祖母最后还是选择了自尽身亡,一应后事都是她带着下人料理的。后来燕王大军入京,李兆年随冯家人逃走,武陵伯返回家中,知道这个孙女所做的一切,十分感动。

    李家这位二姑娘在家族危难之际的仁孝之举,没多久就传遍了京都,不过她是个非常低调稳重的人,很少出门与人交际,平日只默默陪着寡母度日,因此传言很快就沉寂下来。然而,沉寂不代表着遗忘。她家世只能算平平,父亲又早逝,家族虽有爵位,又出了位燕王妃,但父兄叔伯中并没几个人手握实权,做为皇后的人选,有些不够份量。但是,若论品行,却是绰绰有余的。即使有人反对,也顶多是说她家世不够显赫,却不会嫌她本人不够好。

    而对于皇后家世的非议,朱翰之也说了:“皇上对老臣们明言,先帝在时,就曾说过希望皇后与太子妃的家世都不要太过显赫,最好是三代直系血亲中无人握有一千人以上的兵权,或是任职实权高官,免得外戚势力过大,不好管束。先帝时的皇后吕氏,还有我父亲时的太子妃沈氏,都是中等官宦人家的女儿,娘家亲人不是死得差不多了,就是没有实权的翰林。当年先帝虽看中了章家大表姐为太孙妃,但一来章家没什么实权,二来大表叔在辽东为将也有几年了,只要一纸诏书就能把他召回京城投置闲散,所以没什么妨碍。而姨祖父婉拒此议,虽然失去了一位数十年后的皇后,却也为几位表叔留下了锦绣前程,因此外头也没几个人说姨祖父犯傻的。连章家都这么想,别人就更不用说了。老臣们都是老糊涂了,才会劝皇上立勋贵大臣家的千金为后。皇上抬出先帝来,有谁敢反对呢?”

    明鸾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祖父不愿让章家再继续顶着一外戚的帽子,大伯父章敬虽然人品不好,但打仗的本事毫不含糊,四叔章启当年在禁军中任职,看他处事为人,就知道迟早会有出息,可一旦元凤嫁给了太孙,这些前程就变成泡影了。太孙妃想要成为正式的皇后,不知还要等几十年呢,对家族也未必有什么实质上的好处,章敬手中的兵权与章启的前途,却是实实在在已经握在手里的东西,没理由放弃。

    这么想着,她又问朱翰之:“这位李二姑娘,可是燕王推荐给皇上的人选?先前怎么听说皇上问燕王夫妻有什么建议时,他们都不肯说?”

    朱翰之笑道:“那怎能一样?若那时候燕王叔或燕王婶说了,朝中大臣定然会非议,说燕王婶其实是故意抬举自己娘家侄女。但如今人选没有公布,自然也没有证据说明这个人选是燕王推荐的,皇上又拿定了主意,自然没人敢不知趣地跑出来说三道四了。当然,那些想把女儿送入宫中为后的人当然是不会死心的,但也只能在暗地里捣鬼罢了。李家二姑娘完全不出府,武陵伯一家又护她护得紧,谁也别想找着她的错处来。更何况,即便找着了,皇上也可以暗中选定另一人,横竖这人选又不曾宣扬开来,没什么丢脸不丢脸的。”

    明鸾听得点头,又压低了声音:“这姑娘就算做了皇后,想必也在燕王掌握中吧?”这位新皇后没有亲兄弟,只有一位寡母,一旦她进了宫,寡母自然由李家奉养。她乖乖的,她寡母就能过得安好,但如果她有了异心,她寡母就危险了。李家已经有了一位燕王正妃,还生下了儿子,地位稳固,燕王又有实权,李家人会选择支持哪一位的夫婿,简直不用怀疑。

    朱翰之心里对此有数,却不愿坦白回答,只是微笑说:“放心,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李家也不会亏待了她。这都是李家家务事,咱们不必理会。”

    明鸾撇撇嘴,扭过头去不理他。不过,在沈家父女入京前,皇帝能把皇后的人选定下,真是一个好消息。虽然暂时秘而不宣,但至少沈昭容不能在这件事上搞鬼了。

    只是想到这里,她又有些不安:“皇上为什么不直接公布要立李家姑娘为后呢?现在外头家家户户都在暗地里活动,万一有个什么变故可怎么办?”

    朱翰之笑话她:“你忘了?李家老夫人去世还不到一年呢,李二姑娘身为孙女儿,至少要到七月里才能脱孝。皇上向来是个守礼的,自然不会忘了这个规矩。”

    李家二姑娘的孝要到七月中旬以后才满,因此皇帝才会推迟宣布消息的日期。这个猜测在京城勋贵大臣圈子里十分热门,也进一步证实了皇帝看中的皇后人选就是李家二姑娘。随着时间过去,皇帝始终未改变心意,开始有大臣推却了。他们觉得自家女儿都是品貌双全的,就算做不了皇后,也可以嫁给门当户对的人家做嫡妻,不一定非要入宫,要是强求太过,万一叫旁人议论几句,女儿的名声就难保了。有这种想法的人家渐渐增多,等入了七月,就只剩下几家勋贵还不死心了。

    就在这时,沈家父女经过长途跋涉之后,终于抵达了京城。

    沈儒平在路上病了一场,因此神色十分憔悴,但一想到自己回了京城后,就能过上比从前更加富贵荣耀的生活,他就觉得自己浑身都是力气,因此不顾女儿劝说,只等病情有了好转,就立刻起程。沈昭容拗不过他,又觉得早些进京,请几位医术高明的太医给父亲诊治,或许更好些,也就不多说什么了。她心中还有更大的期盼,急切地想要回到京城去实现。

    然而,当他们踏入京城大门不久,就得到了皇上已经决定皇后人选的消息,父女俩都不敢置信。以皇帝的为人,既然曾经与沈昭容定下婚约,无论如何也会等到他们回来,才会做最后决定的,怎会明知道他们就要到达了,还要提前定下皇后人选?

    沈儒平在心中埋怨长姐沈氏,怪她不懂得为亲侄女争取,而沈昭容则忧心忡忡,害怕皇帝是怪她背约之事。当初她误会朱文至已死,为了摆脱清贫生活,硬是攀上了柳家,虽然期间阴差阳错,没能攀上更理想的人选,但婚约是实打实定下了的。章家上下俱知内情,既对沈家心怀怨愤,更比他们先一步回京,定是他们在皇帝面前说了她的坏话。这可怎么办?!沈家日后尊荣都系于皇帝身上,若是被皇帝厌弃,她今后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更让沈家父女受打击的是,护送他们的人只将他们安置在城内的驿站,就进宫复命了,半日后返回,却没说要带他们进宫,反而将他们送到了外城的一处宅子中,说皇上恩德,赏了他们一处宅子,让他们安心度日,同时附送一千纹银,另有米面、布料若干,两男两女共计四名婢仆。

    那宅子是个三进的院子,占地并不大,坐落在外城,地方倒还清幽,但去街市也算方便,本是个不错的住处。有现成的财物、米面,又有婢仆服侍,护送他们的人又送了一位太医过来为沈儒平诊病,可以说,这日子过得不错了,比起在德庆时,简直就是天上地下,即使是在京城中,一般的富家翁也未必有这样的待遇。

    可沈家父女所期望的不仅仅如此。

    他们是皇上的亲舅舅、亲表妹,可是皇上既无封爵,也没有恢复沈儒平的官职,甚至没说要归还他的功名!如今沈儒平只是个普通的富家翁,一个白身!而皇上甚至定下了皇后的人选,完全没有考虑到自己的表妹已经与他有了婚约!

    沈儒平当即就吐了血,吓得太医与一群婢仆慌乱不已,而沈昭容则心乱如麻,深信一定是皇上听信了他人的谗言,才会如此薄待舅家,无论如何,当初沈家好歹为了救他,牺牲了唯一的子嗣,又照料他三年有余,于情于理,皇上都不能这样对他们。

    只是她无法面见皇帝,只能求助于旁人,第一个被她列入考虑的,就是姑母沈氏。

    她立刻就开始利用皇上赐的布料,连夜赶制体面的服装,然后正式穿戴了,带着仆从前去拜访安国侯府。进门前,她递上了父亲的名贴,不料那门房只扫了一眼,就说:“夫人有病在身,久不见外客,姑娘还是以后再来吧。”说罢就要将名帖塞回到仆人手里,竟一句客气话都不多说。

    沈昭容听了仆人回报,暗暗气恼,只是想着大局为重,就让他再递一回,并且说明自己是前来探望姑母病情的。结果那门户冷笑:“您这样的亲戚,咱们府里可不敢认。二太太过世还不到一年呢,杀人犯的女儿就上门了,姑娘也太小瞧我们侯爷!看在夫人的面上,小的给您留几分脸面,还请您这就离了这大门,别叫小的带人赶客!”

    安国侯府门外长年有外地来攀附请安的官员仆从候着,将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众目睽睽之下,沈昭容坐在轿里都觉得脸上烧得慌,只得灰溜溜地走了。

第四十二章 鼓动

    明鸾虽然随着祖父与叔叔搬离安国侯府,但南乡、安国两府毕竟曾是一家子,平日里也有些往来,底下的老仆之间更是从未断绝过交往,沈昭容在安国侯府大门上吃鳖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她耳朵里。明鸾为此哈哈大笑了一番,只觉得心下爽快无比。

    陈氏知道了也在一旁抿嘴笑着,见明鸾笑得太欢,忍不住数落她:“前儿才学了行动仪态,怎么今儿就忘了?瞧你这象什么样子?还不快收了笑,免得叫人看了笑话。”

    明鸾正咧嘴笑得欢,闻言只是挥挥手,不以为然:“这里有几个人能看见?而且在自己家里都这么拘束,日子还要不要过了?当着外人的时候我自然会注意保持淑女形象的,您就放心吧!”不过她马上又跳了起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告诉祖父去!”说完就跑了,陈氏叫都叫不住,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

    明鸾直冲进正院,章寂正坐在院中树荫下的躺椅上纳凉,玉翟在旁拿着扇子一下一下地给他扇着风,自己额头上倒是挂了满脑门子的汗。旁边站着几个端着茶水、手巾等物的小丫头,却不见虎哥儿和鹏哥儿兄弟俩,从侧面的厢房门望进去,倒是能见到青柳坐在屋中的竹榻边打着扇子,明鸾就猜想两位小堂弟大概都在竹榻上歇午觉呢。

    她随即放轻了脚步,走到章寂身边行礼问好。章寂睁开眼看了看她:“怎么跑得这样急?天气这样闷热,你也不嫌难受。”明鸾嘻嘻一笑,心里也有几分疑惑,虽然南京是出了名的火炉,但听说明朝曾有一段时间气温下降,是什么小冰河时期的,怎么天气还这样热?还是说现在尚未进入这个小冰河期?

    胡思乱想了几个念头,她就叫人端了个小凳子挨着玉翟坐下,从袖子里抽出一把折扇,替玉翟打起了扇子,将方才听说的消息说了出来。

    她说完后,章寂还没发话,玉翟已经先叫好了:“就该这样才对!沈家人脸皮也太厚了,真以为我们章家是好欺负的?还是觉得大伯娘一个人就能压倒我们全家?居然大咧咧地上门拜访来了,真不要脸!”

    明鸾重重地点头:“没错!她确实不要脸!也不知找上大伯娘是想做什么。我听说皇上已经择定皇后了,说不定她是不死心,想让大伯娘进宫帮忙说项呢!”

    玉翟啐道:“我呸!她也好意思!但凡是个知廉耻的,遇到这种毁约另嫁他人,原来的未婚夫却活着回来了,还一飞冲天的情形,脸皮薄的能直接去寻死!就算脸皮再厚,也顶多就是不再接触来往了,她居然还好意思要再嫁给从前的未婚夫?沈家养女儿,怎么越养越无耻了?”

    明鸾一拍手:“哎,二姐姐,你不知道,这就叫做江山代有贱人出,一代新人胜旧人啊!”一句打油诗,就把玉翟逗笑了,什么仪态也不顾,扇子也丢了。

    章寂听了也笑了笑,叹道:“你们大伯父虽有些糊涂,但在大是大非上还是分得清好歹的。他护着你们大伯娘,也只是为了一对儿女的体面着想,但从他吩咐下人这般对待沈家人来看,他对沈家也是恨之入骨了。”

    明鸾心里有些后悔,因为觉得有趣,一时兴起就跑来把事情告诉祖父,没想到反而替章敬说了好话。祖父原本就对长子抱有不切实际的期望,好不容易清醒了些,如今又倒退回去了。她便低下头绞了绞袖角,眼珠子一转,笑道:“大伯父当然不会犯糊涂了,连大姐姐他都不肯送入宫去为后为妃,沈昭容打的如意算盘,他又怎会搅和进去?更何况,您早已发过话了,要是他对沈家人太客气了,岂不等于是违了您的意思?大伯父对您还是很有孝心的。”

    若是章敬对老父真有孝心,先前那些冲突就不会发生了,老父一再劝说,他都没放在心上,又怎会因老父一句威胁,便真个儿转了态度?章寂对这一点非常清楚,不由得猜想长子之所以冷待沈家,也许是觉得沈家不中用的缘故。沈家本就在京中毫无根基,原本的姻亲也都得罪光了,唯一能倚仗的不过是今上而已。但如今看今上的态度,想必也没有抬举沈家的意思,章敬早就投向了燕王,又怎会因为畏惧今上,就厚待沈家呢?

    这么一想,章寂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心中原本升起的几分对长子的希冀之心又沉了下去,只勉强笑了笑:“这天气真热,好些日子没下雨了,又没什么风。早晚在院子里洒水,还是没觉得凉快,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呢?”

    明鸾乐得他转移话题,便笑说:“我早上吩咐厨房多做些消暑的汤水,一会儿让人给您送来吧?”玉翟则道:“要是有冰就好了。咱们家才回京,窖里不曾备得冰块,不如三妹妹问怀安侯一声,若他府里有多余的冰块,就讨些回来使使?”

    章寂忙道:“别胡闹,他也一样是今年才进京的,又只是个侯爷,能有多少冰?你妹妹这一开口,他说不定会把冰都拉过来,叫人家怎么过?”

    玉翟咯咯笑道:“祖父说得是,朱侯爷还真有可能这么做呢!”

    明鸾白了她一眼,对章寂道:“祖父忘了?前儿太医才说,您身体弱,受不住那冰块的寒气,就算真的要搁冰,也得离得远远的,怎么这就忘了?您要是真觉得热,赶明儿咱们派人往城外山上的庄子打扫去,我陪您去庄子里消消暑如何?山上虽然简陋些,但咱们是过惯了的,也没什么要紧,而且山上有风,比城里凉快多了。”

    章寂还真的郑重想了想,点头道:“让老张打发人去收拾就是了,咱们且看看天时,再决定要不要去吧。若是这两日就有雨,继续待在城里也没什么,我这把老骨头还真不耐烦动;但若天儿一直热下去,那就真要去城外消暑了。”

    明鸾连忙应了,转身去通知老张不提。

    过得两日,还真的下了一场雨,暑气大为消减。章家上下松了口气,章寂也打消了出城的计划。明鸾虽然觉得有些可惜,但很快就把这点失望丢开了,朱翰之那边通过王宽捎了几张消暑茶的方子过来,她正兴致勃勃地拉着玉翟学做呢,盘算着学会以后给全家人顺带朱翰之都送一份去,连刚刚学会的礼仪规范都丢在一边了,急得陈氏不停唉声叹气。

    在章家悠闲度日的同时,沈家父女也没闲着。大概是认识到安国侯府不会成为自家的助力,也无法接触到沈氏的事实,沈昭容改变了计划。一方面,她派出刚刚被赐下来的仆从设法结交安国侯府的下人,好寻找联系沈氏的机会;另一方面,她也督促父亲打起精神,写了几封信给祖父旧日的同僚、同年,希望能在朝中寻得一份助力。

    沈昭容运气不错,随着承兴帝旧臣相继回归朝廷,过去曾经在翰林院任职的一些文官也纷纷返回了京城,虽然他们当中没几个人能继续回到翰林院,甚至大多数人都在排队轮候吏部选派官职,但这些文臣各有自己的关系网,师生、同乡、同榜等等,形成了一个极大的人脉网络。在这个网络中,虽然有与在朝的几位老文臣有交情,不用为未来前程发愁的精英,也有长年郁郁不得志,没有靠山没有人脉前程无光,只能在朝廷六部的低级官员级别上苦熬资历的人。大概是这些人看到当今皇上对舅舅一家似乎还算优容,又一向性情仁厚,料想这是条可以通天的光明大道,便也顺着杆儿往上爬,与沈家来往起来了。

    没过几日,朝中就开始有声音,指出皇帝曾经与沈家女订下婚约,如今沈家女已经回到京城,皇帝却另选名门淑女为后,是不是有些不合适?虽然沈家已经败落,但毕竟是皇帝生母娘家,沈家女即便没有资格正位中宫,入宫为妃总是可以的。

    明鸾听说这件事时,还真是大吃了一惊。她没想到沈家沦落到这个地步,居然还能蹦跶出花样来,连忙告诉了章寂。

    章寂让章启去打听了一下,知道了那几个在朝中为沈家说好话的官员,便道:“这个某某人,他考会试时,沈翰林就是他的房师,多少有些香火情。当年沈翰林还想过为孙子求娶他闺女,只是被你大伯娘劝住了。这人性情孤介执拗,在朝中很不得人心,被踢到工部做个小小的郎中,算不上什么大人物。还有这个某某人,记得他老父与沈翰林是同榜进士,后来又一同进了翰林院,倒是有些交情。早些年建文登基不久,就把他一家子都赶回老家去了,新君登基后朝中空虚,他们父子赶回京城求起复,就各谋了一个六七品的闲职,也算不得什么。”

    明鸾讶然:“祖父,您知道的事情真多呀!”

    章寂叹道:“当初我跟沈翰林两亲家也相处得不错,他这人很会说话做人,叫人挑不出毛病,只可惜不懂得教孩子。他平日里跟哪些人来往得多,我都知道些,他刚考上进士那会儿,还有刚进翰林那会儿,因不清楚京中人情往来的规矩,还是我们家里派了人去帮着料理的。”

    明鸾听得沉了脸:“章家对沈家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他们却这样对我们!连累得我们全家流放不说,还害死了那么多人命,至今都不知道悔改。会教出这样的儿女,可见那沈翰林也不是什么好人!”她又劝章寂:“祖父,难道就由得他们再这样闹下去吗?要是真让沈昭容进了宫,沈家人的气焰就更盛了!”

    章寂不以为然:“皇上哪会这么容易改主意?沈儒平身上有官司,沈昭容又有背约之举,皇上绝不会答应纳她入宫的。”

    “可就算是这样,那些官员还愿意替他们说话呀!”

    “那一定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实情。”章寂道,“这些读书人啊,虽然也有追逐权势的心,但对脸面是非常看重的。如果他们知道沈家人在南边都做了些什么,知道皇上对那些事一清二楚,一定不会帮他们说好话。我们虽也曾将沈家人做的事告知了亲友故旧,燕王府那边也有所耳闻,但一来我们回京后便少有与人往来,二来那些文官与我们勋贵以及燕王府都不是一路人,消息没有传进他们耳朵里,也无甚出奇。等他们知道自己被沈家人糊弄了,自然也就消停了。”

    明鸾跳了起来:“为什么要傻等?咱们就该主动把这些实情宣扬出去才是!”

    章寂却道:“少胡闹,你道为什么那些知情的人家都不肯将事情宣扬出去?好歹是圣上的母家,关系着圣上的脸面呢。再说,有些事情别人做得,咱们家却做不得。你别忘了你大伯娘也是姓沈的,沈家丢了脸,你大哥哥大姐姐也要受牵连的。”

    明鸾抿了抿嘴,闷声应了,随便与他说了些闲话,回过头却去找章启,将事情始末告诉了他。

    章启听了皱眉道:“你想怎么做?老爷子虽然顾虑得太多,但说得也有道理。咱们不好连累了你哥哥姐姐们的名声,更不该连累圣上的清名。”

    明鸾却道:“四叔,您也太小瞧我了,我虽然生沈家人的气,但也不至于没了分寸。我是想,沈家人在德庆做了什么,这并不是秘密,只不过是岭南路途遥远,消息还未传过来而已。但是现在京城里也有不少人家知道实情,再过些时候,二伯父等一批武将进京,又有卞大人这些人回京任职,沈家人做的事还想瞒过谁去?现在皇上是已经定了皇后人选了,沈昭容谋求的也只是入宫为妃,等到她生母是杀人犯的消息传开时,她就算做了妃子,也要被赶出宫去的,更何况皇帝对她家的事是一清二楚,根本不可能给机会她进宫。那到时候事情可怎么收场呢?那时别说皇上了,就是咱们章家,也得跟着丢脸——大哥哥大姐姐好歹是沈家外甥啊!”

    章启恍然,忙问:“那你有什么主意?其实这事儿除了皇上,别人都不好下手,要是皇上能发个话就好了,皇上发了话,那些官员也不敢再提此事。”

    明鸾摆摆手:“皇上性情温厚,就算发了话不会纳沈家女,沈昭容也不会死心的,天知道她还要使出什么诡计来?万一她昏了头,利用舆论逼皇上,皇上难道真能狠得下心不顾母家的名声说出真相吗?”

    章寂眉头一皱:“当然不行!若事情果真到了那一步,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坐视圣上受人威逼还无动于衷,那就真该死了!”

    “所以啊,咱们要防患于未燃。”明鸾嘴角含笑,压低了声音,“四叔,您去劝劝大伯父吧?为了大哥哥大姐姐的名声,还有他们将来的婚事不受阻,大伯父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沈家人乱来呀!”

第四十三章 传闻

    章敬送走了四弟章启,心中有些郁闷,漫步回到书房后,便一直静坐不语。

    袁氏听下人回报,沉思片刻,便叫了元凤同行,前往书房看望他,小心地探问:“可是四老爷方才说了什么不好的事?怎的侯爷神情如此肃穆?”元凤也附和道:“是呀,父亲,是不是祖父那边有话吩咐您?”

    章敬摇摇头,看向侧室与女儿的目光柔和下来:“不是那边府里的事,倒与元凤的母亲有些关联。”就把章启那一番夹杂了报信与埋怨的话说了出来。

    袁氏忙道:“妾身也听人说了,只当是几个不入流的小官小吏在闹腾,倒也没放在心上。怎么?难道这事儿闹大了不成?那可不好,沈家在南边做的事,又不是什么机密,万一叫人查探出来,沈家的名声就臭不可闻了,到时候,别说咱们夫人了,就连大爷和姑娘都要受连累。”

    元凤听得事情如此严重,也担心起来:“这可怎么办?母亲如今病得这样,天天昏睡不起,若是知道娘家的名声如此不堪,以她的性子,一定会大受打击的,那病情就难好了!”

    袁氏叹着拉起她的手道:“我的好姑娘,你真真是个孝顺人儿,可这事儿闹大了,连你的名声都未必能保住,你还顾得了沈家的名声?还有大爷,他就等着明年皇上开恩科,可以挣个功名回来呢,若是因此事坏了前程,那可怎么办?夫人怎么也是你们的亲娘,自当更看重你们!”

    但元凤却想起了沈氏身边大丫环翠园前些日子透露给她丫头的话,知道沈氏上回进宫时,曾经向皇帝一力推荐娘家侄女沈昭容为后,袁氏曾经劝沈氏,怕皇帝着恼,他们兄妹要受连累,但沈氏却只是一味要给沈昭容争那皇后之位,连亲生的儿女都靠后了,还骂袁氏不怀好意。元凤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想到母女一别经年,沈昭容却一直待在沈氏身边,加上沈氏一向看重娘家,说不定在母亲心里,娘家侄女的份量已经超过了她这个亲生女儿。

    章敬并不知道女儿心里正想着什么,只是道:“虽然只是几个不知内情的书呆子在闹腾,但如今似乎有越来越多的人拿皇上与沈家女的婚约说事儿了。沈家人犯的罪行,迟早会被京中人知晓的,我也是担心两个孩子要受连累。文龙倒罢了,他本身并无劣行,只要明年恩科考得好,旁人顶多就是说几句闲话,至于他日后的婚事,有的是门当户对的好姑娘配他。我只担心凤儿,她年纪不小了,与李家的婚事也订了两年,偏李家如今有孝,不知拖到几时才能完婚,万一因沈家胡闹,连累了她的名声,以致婚事徒生变故,那可如何是好?”

    元凤本来还红着脸听他说的话,听到后来,脸色已是一片惨白,有些无助地转向袁氏:“二娘……”

    袁氏安抚地握了握她的手,对章敬道:“侯爷莫担心,武陵伯世子夫人和几位姑娘一向对咱们姑娘喜欢得紧,从前在北平时,就常接了她过府说话的,怎会因为旁人的几句闲言,就厌弃了姑娘呢?再说,这门亲事乃是燕王与燕王妃做的媒,李家是知道内情的,更不会轻易毁婚,您就放心吧!”一番话说得元凤脸上又回复了一丝血色。

    章敬看着女儿的神情,如何不知道她的忧虑?便笑了笑,对她道:“你二娘说的话有理,即便日后李家听说了外头的传言,也不会轻易婚约,只是闲言碎语是免不了的,等你嫁入李家后,要好好侍候公婆,让人知道你是章家女,绝非沈家那等不知廉耻的人家养出来的女儿可比的。”

    元凤脸一红,心中羞涩,但又觉得父亲这话贬低了自己的外祖家,有些难过。

    这时,袁氏笑吟吟地拉起她的手道:“说来李家的孝期也快满了,待我叫人细细备一份中秋节礼,等进了八月就送到李家去,顺便打探世子夫人的意思,看什么时候把李大爷的婚事给办了。李大爷年纪已经不小,武陵侯听说近来身体欠佳,总要看着大孙子娶妻生子,开枝散叶,才能放下心呢!”

    元凤脸红得象要渗出血来似的,羞答答地挣开她的手,低头转身跑了。

    袁氏抬袖捂口咯咯笑了两声,见着她的背影消失,才放下袖口,脸上的笑容已经不见了:“侯爷,妾身有些担心。在北平时,李家对大姑娘可亲热着呢,三天两头地派人来接,李家大爷甚至还会送些小玩意儿来讨大姑娘的喜欢。可自从进了京,也就是家里给三老爷与二太太补办丧事时,他家有人来过上香,从此再没人上过咱们家的门。李家大爷也不再捎信过来了。您说,会不会是李家心思有所动摇了?”

    章敬叹了口气:“我早就有所忧心,只是见李家没什么动静,才觉得自己可能是杞人忧天了。但如今沈家闹事这等事来,我心里又没了底。你也知道,沈家女儿的生母杜氏,当初不仅仅杀了二弟妹,还杀了她小姑子和外甥李云飞。李云飞可以说是李氏一族嫡支唯一的子嗣了,他这一死,李家的嫡支就绝了户。武陵伯那边虽与嫡支不大和睦,但总归是一家子,心里对沈家定是硌应的。原本,凤儿和李玖这门亲事是燕王夫妻做的媒,李家又早就认定了,只要沈家做的事不闹得满城风雨,叫李家其余族人知道了,他家也不会多嘴。可如今沈家人不安份地跳出来,迟早要叫人查出底细来。到时候,就算有燕王和燕王妃的面子,李家也无法压下众怒,接受沈家的外孙女儿做嫡长媳啊!”

    袁氏听得一脸惊惧:“那怎么办?!虽说这门婚事因为李家的请求,自进京以来就不曾对外宣扬过,可从前在北平认得的那些文臣武将大多是听说过的!万一李家退婚,理由又是这样的……咱们家大姑娘今后还怎么嫁人呐?!”

    章敬皱眉道:“说来这都是沈氏招来的孽!当初我担心休了她,会连累了文龙元凤的嫡出名份,又顾虑到今上的脸面,才容忍沈氏以正室身份继续留在家中,没想到会后患无穷。早知如此,我就……”就如何,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袁氏聪明地没有接过这个话头,只是柔声提出建议:“唯今之计,只能等李家孝期一满,就立刻去试探他家口风,若能及早完婚,自然最好,如若不然,好歹这门婚事尚未宣扬得满城皆知,即便退了婚,大姑娘也还能再另找人家。当初知道这门亲事的人,多半与咱们家有交情,妾身情愿厚着脸皮亲自上门一一拜求,也要劝动他们三缄其口,好歹保住大姑娘的名声!”

    章敬听得大为感动:“难为你了。你一心为这个家,为两个孩子着想,沈氏还要中伤你,实在是恩将仇报!若她日后胆敢再抵毁你,我定不会轻饶了她!”

    袁氏脸一红,低头道:“侯爷有这个心,妾身就已经知足了。夫人乃是正室,又是大爷和姑娘的亲生母亲,侯爷再生夫人的气,也请看在大爷和姑娘的份上,给她留个体面吧!”

    章敬温柔地握住她的手:“我心里有数,你就放心吧。说来近段时日我为了外头的事忙碌,反倒疏忽了家里,今晚我上你院里去,你将家里最近发生的事给我好好说说……”

    且不说这天晚上,袁氏是如何跟章敬“说”的,没过两日,京城里就流传起了沈家的新闻,说沈家姑娘那位死了的母亲杜氏,其实不是病死的,而是在岭南犯了杀人的重罪,被官府砍了头!因为她杀的有姻亲章家的太太,还有婆家小姑子,以及小姑子的儿子,为丈夫所不容,在砍头前就已经被休了。传言中还历数了杜氏娘家一些早就死掉的亲人的不道德行为,还有几个尚存活于世的堂兄弟鱼肉乡里的事迹,虽然不知道事情真假,但有不少与杜家有往来的人侧面证实了这些传言的真实性。

    杜氏既是沈昭容生母,又将她教养到十几岁,就算已经死了,但血缘关系是无法改变的。有这么一个恶毒的母亲在,女儿又会是怎样的人?

    京城中开始有人质疑沈昭容的品行,尽管她在人前一向表现得知书识礼、端庄娴静,但大家闺秀都是这种范儿的,她毕竟被流放了几年,跟京城里真正世家名门的小姐比起来,仪态算不上出挑,只能说是不过不失而已,与李家二姑娘相比,明显有点差距。虽然传言说沈昭容与皇帝有婚约,但也有人想到,若皇帝不是被燕王接走,重新问鼎皇位,指不定就得在岭南小山村里终老了,在那样的情形下,娶什么样的女子为妻,要求就不能太高。沈昭容即便品行有所缺失,总比乡村姑娘强。但如今皇帝已经登基了,他娶的妻子就是一国之后,怎能选个品行有瑕疵的女子?即便是入宫为妃,也要贤淑温柔、品性端正的女子才行哪!

    面对这种质疑,沈昭容心下惊慌,只是在面上维持镇定,有人来问,她就一再否认传言的真实性,一概斥为别有用心的恶言中伤。不过她除了否认,也提不出别的证据,有曾经上沈家的宅子做客的女眷发现,无论是宅子的正堂也好,沈昭容住的闺房也好,都只供奉沈翰林夫妻与沈儒平长子沈君安的牌位,完全没有杜氏牌位的踪影。那位女眷迅速向家人与相熟的官家女眷提出了自己的疑惑,认为这很有可能是因为杜氏确实被休了,而且被休得很不体面。

    谎言一旦有一小角被人拆穿,就有迅速分崩离析的可能。随着质疑的声音越来越多,那些曾经在朝上为沈家女说好话、试图将沈家女送进宫的文臣们也中止了计划。他们要先弄清楚传言的真假,否则他们摇旗呐喊了半天,却将一个品行不堪的女子送进宫,落在世人眼中,还有什么读书人的风骨可言?

    眼看着计划受阻,沈家父女心中悲愤不已。更让他们伤心的是,章家不肯出来替他们说话就算了,毕竟是仇家,可皇帝明知道他们在承受什么样的痛苦,却不肯为他们说一句好话!有老臣向皇帝打听传言真假,皇帝却避开不答。虽然不答,却等于是默认了传言的真实性!因为他不答,是不愿说出母家的丑闻,可若这些丑闻是假的,他只需要否认就可以了!皇帝的默认,进一步将沈昭容的名声推向深渊。

    他们不知道,皇帝也在暗自庆幸。传闻只是将罪行集中在杜氏身上,没有说出沈儒平曾经帮助妻子埋尸的事实,多少为沈家留下了一块遮羞布。杜氏已被休,人又死了,算不得沈家人,传闻只会连累沈昭容的名声,却不至于对沈家其他人造成太大影响。皇帝在夜里独自默默向亡母祈祷,觉得放出传言的人护住了他母亲与外祖父母的声誉。

    时间进入了七月,离石头山之变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年。章家开始预备给常氏与几个死在流放路上的孩子做法事,又接到了章放来信,言道他已在回京路上,不日就能抵达,全家上下都欢欣不已。

    章启回京已经有时日了,他早就接了任命,该返回辽东去了,但看见妻子身体还很虚弱,儿子年纪又小,就不放心。天气渐渐转冷,妻子的身体禁不住长途跋涉,等到辽东入冬,更对病人休养不利。他经过深思熟虑后,决定将妻儿留在京中,等林氏身体养好些,儿子再长大一些,才接他们与自己团聚。

    不过章寂却劝他不必多事:“你如今是边将,将家眷留在京中,也叫朝廷放心。你才多大年纪?在辽东总兵任上,也不过是做些琐事罢了。过得一年半载,就寻个理由调回京中来,哪怕只是做个闲职,也胜似如今骨肉分离。若是不甘心从此投置闲散,那离京城近的指挥使司,不拘哪处,谋个指挥使做做也就罢了。我已是这把年纪,身体又是这样,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去见你母亲,趁着如今还有一口气,想着要多见见儿孙们才好呢。”

    一番话说得章启眼睛都红了,忙道:“父亲放心,儿子此去,最多一年就回来了。到时候儿子陪您回老家住去,省得再理会京里的烦心事。”

    章寂听得欣慰,拍拍他的手背。明鸾等小辈在旁,见状忙上前说吉利话、好话,要让他们父子将伤心事都抛开了,重新开心起来。

    就在这时,老张急急过来了,左看右看,道:“侯爷,四老爷,三太太,四太太,二姑娘、三姑娘……”

    明鸾笑道:“张爷爷您怎么了?这一个个叫过来,要叫到什么时候?可是有急事?”

    老张犹豫了一下,才说:“前头来了个女子,说要见太太姑娘们,她……她说她叫李云翘。”

第四十四章 云翘

    李云翘?

    明鸾一时间没想起这人是谁,还是玉翟猛地跳起:“李家原来还没死绝呢?她跑来咱们家做什么?!”她才反应过来,李云翘好象是李沈氏生的女儿,是李家嫡支的大小姐。

    当初李家与沈家一同流放,路上虽然与章家同路,却时刻与沈家保持一致,自然也就跟沈家一样,在彭泽滞留了数月。后来沈氏为了隐瞒太孙朱文至的下落,故意不去德庆与婆家人会合,反而一力主张沈李两家前往东莞。听说李家到了东莞后,把一直跟随他们流放南下的一个美妾送了人,换得了一段安稳时日。可惜好日子不长久,他们两家也就只是安乐了很短的时间。李沈两家的当家先后丢了差事,家中境况越来越糟糕,沈氏又病重,要花不少钱给她治病买药。就算有胡四海做小买卖挣钱贴补,他们的生活还是越来越穷困了。

    在困境中,首先背弃了两家盟约的就是李家。他们大概是想到刚抵达东莞时,以一个美妾换来的好日子,就打算重施故伎,可惜那时候他们已经没有美妾了,庶女也都死光了,只能把主意打到嫡出的女儿身上。

    李家的这个女儿李云翘,年纪与沈昭容、章元凤、章玉翟相仿,当初宫中选太孙妃时,也曾入过大名单,虽然同样被淘汰出来了,但容貌才学家世都不差,论出身只怕还要比沈昭容强些,毕竟李家也是勋贵之后。然而,这么一位姑娘,在沈氏的私心作祟下,却被与沈昭容一起许给了当时还落魄的朱文至,而且是沈昭容为正,她为侧室。这就够憋屈的了,更憋屈的是,因为她的父亲认定朱文至已经没有了未来,无须再死守这憋屈的婚约,就索性将女儿嫁给了一个年纪足以做她父亲的武官做小妾,然后,再凭借这便宜女婿的权势,对沈家与朱文至下毒手,意图铲灭这个有可能给他家带来灾难的祸根。

    因为胡四海跑去向章家求救,朱文至与沈家都被安全转移到了德庆,后来再联系上燕王,从此可以说是脱离苦难了,不过李家却未能摆脱霉运。虽然仗着女儿得宠,他们在那个武官的庇护下过了一段快活日子,但后来听说那武官死了,李云翘没了靠山,被大妇折腾得可怜,而李家也死了不少人,只剩下李沈氏母子俩,可怜兮兮地跑去德庆投亲,却把小命给葬送了。至于李云翘,只听说她随着大妇回了老家,后来就再没了下落。

    然而她现在却出现在南乡侯府大门前,还直接求见章家人。她的来意是什么?

    明鸾心里快速回顾了一下自己所知道的李云翘生平,便上前拦住要冲出门去的玉翟:“二姐姐,你先别忙着赶人。跟咱们家有仇的是沈家,李家虽然也不是好人,但他们也是叫沈家害了。先问清楚李云翘的来意,咱们再说后话。”

    玉翟闻言渐渐冷静下来,但还是有些不忿:“小时候她就总是跟沈昭容一个鼻孔出气,如今也算遭报应了!我听说她被父母嫁给了一个小武官做小妾,后来那武官死了,她叫大妇折腾得可怜,却从此没了下落,只当她早被折磨死了呢,没想到如今又跑出来硌应人!”

    明鸾心想玉翟小时候就是个骄傲要强的性子,连堂姐元凤都看不顺眼,不待见沈昭容与李云翘也不奇怪,便笑着安抚她几句,回头对章寂道:“祖父,我去见她吧?她一个小辈,还没资格劳动您和母亲、叔叔婶婶们拨冗接见。如果她不懂事,我绝不会叫她在咱们家里放肆的。”

    章寂想了想,便点了头:“这样也好,你去吧。若她是来问她母亲兄长的事,你只管把实情告诉她。杀人的是沈家人,与咱们家不相干。她既是李家女,就算出了嫁,也有娘家族人替她撑腰,用不着咱们多事。”言下之意,就是李云翘再可怜,章家也不会搭理。

    明鸾心下一想,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李家当年在东莞是直接陷害过当今皇帝朱文至与沈家的,虽然手段隐晦些,也没发挥效用,但皇帝确确实实与沈家人一起受过其中的苦处。如今李云翘身为李家唯一的漏网之鱼,万一皇帝心里有怨气,她的处境就会十分尴尬,可她又偏偏是皇帝亲姨母唯一还在世的女儿,还是李家嫡支仅存的血脉,今后境地如何,还无人知道。章家最好不要被卷进去。

    李云翘被仆人领着进了南乡侯府的小花厅,此处离大堂远,是个避人的所在,可以让人清清静静地说话,不受往来人等打扰。明鸾在陈氏提醒下,不得不先换了见客的衣裳,出得花厅来,只见厅中坐着一个身穿深蓝色罗纱褙子的年轻妇人,脸上涂着厚厚的脂粉,个子有些矮小,身材十分瘦削,怎么瞧也不象是个大家出身的女子,倒是梳的发型和戴的首饰显出几分世家气韵。

    见明鸾出现在门前,那妇人抬头望来,露出一张美丽的苍白小脸,不过巴掌大,因着瘦削,倒显得十分楚楚可怜。咋一看去,她五官长得有几分象沈昭容,想来是肖母,但容貌却要美上两分,只是因着她神情冷淡,这美貌多少有些打了折扣。

    她起身屈膝一礼,十分客气:“章三姑娘,许久不见了,这几年可好?”

    明鸾与她还真是五年未见了,就算是五年前,也只不过是在流放路上远远看着,连话都没说过两句,又不知道家里出事前与她的交情如何,因此听到她这么说,也只能干笑两声,还了一礼:“李姐姐客气了,请坐。”

    两人依礼坐下,侍女上了茶。明鸾前些时候学了不少礼仪规矩,当中就有招待女客的程序,想着好歹也是个练习的机会,又见那李云翘淡淡的,没有开门见山的意思,便也乐得照着学到的东西,寒暄了一番。

    倒是李云翘听得笑了:“章三姑娘,我知道自己不讨你们家人喜欢,你也无须如此勉强地应付我了。我如今可不是李家大小姐,当不起你这份客气。”

    明鸾眨眨眼,干笑两声,觉得自己这次练习有些失败,便收了笑,盯着对方开门见山:“我听说你嫁了人后,因丈夫死了,就跟着家人回了老家,后来便没了下落,你这是听说了皇上登基的消息才回京里来的?但你回了京,怎么不去找你的族人,反而到我家来?”

    李云翘苦笑了下,道:“原来你知道我的事?那倒省了我的功夫。我确实随大妇回乡去了,临走前,母亲与哥哥来找我,请我出钱资助他们前去德庆投亲。我想着父亲祖母都没了,我那老爷没了,李家在东莞失了靠山,不过是人家砧板上的肉。母亲还年轻,又有几分容貌,不知能不能保得住自己,何况还有哥哥。若是能求得章沈两家相助,哪怕是受人白眼,也比留在东莞强,因此就把最后的一点私房钱给了母亲与哥哥,让他们投亲去了。”

    明鸾问:“那你现在是跟大妇在一起?是不是她听说皇上登基的事,又知道你的家世来历,所以让你上京城来?”

    李云翘却摇了摇头:“她哪里容得下我?说是带我回乡,实则走到半道儿上,就把我转手卖给了一个富商。我死活不肯,却叫她打晕了,直送到那富商船上,待我醒来,已来不及了。”她眼圈红了红,但神情却很是冷静,“我给那富商做了几个月的妾,才听说皇上登基的事儿。那富商的正室也是个泼辣货,只是因没有儿女,不过是仗着娘家有些来头,才勉强撑住了脸面,但在家中并不十分得势。我原想着,自己还算得宠,日子也不难过,若是回了京,万一皇上记恨我父母曾经做过的事,记恨我背信另嫁,那还不如不回去的好,就没把自己的出身来历告诉人。没想到……”她咬了咬牙,“天下的大妇都一般狠毒!她自个儿生不出孩子,也不许小妾生,听说我怀了身孕,竟趁着那富商不在家,硬给我灌下了虎狼汤,把我腹中块肉硬生生给堕了下来!”

    明鸾被她话中的恨意激得打了个冷战,心想天下的大妇能甘愿接受小妾存在的也少,但也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出这种事来,既然她乐得做人小妾,自然就得冒那风险了,更何况这种事沈家的女人过去也没少干。当然这些话她是不会说出口的,便又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你现在身体可养好了?”

    李云翘收起脸上的恨意,淡淡地道:“已经没事了,只是心中怨恨难消。我不愿饶了那恶毒妇人,等富商回了家,就把自己的身世来历与那毒妇的所作所为都告诉了他。他立时就把那妇人休了,连几个助纣为虐的仆妇一并送到官府去治罪,接着又将我扶正,等我养好了身体,就亲自带着我上京城来了。他还事先派人去找回了我父母兄长的遗骨,打算以女婿的身份送灵回乡。”

    明鸾哑然:“这……这真是……有够果断的。”

    李云翘笑了笑:“他都快五十岁了,只比我祖父略年轻几岁,做了几十年生意,什么世面没见过?缺什么也不缺精明。他本有万贯家财,只是没有权势,能够娶到我为妻,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份。”

    明鸾睁大了眼:“难不成……你还真打算……”她本来以为李云翘回京后,会借着娘家人的力,把这个老公给踢飞的,五十岁的男人,配她这十四五岁的少女,也太惨了点。明鸾忍不住多嘴:“他一听说你的出身来历,就把妻子休了,可见是个势利眼,要是他知道你有可能被皇上记恨……”

    李云翘目光闪了闪,移开了视线:“这也没什么,他又见不着皇上,怎会知道皇上的意思?况且当年我虽背约另嫁,但对皇上一向是以礼相待的,害他的是我父亲,可父亲逼我给人作妾时,他也曾为我难过。以他的为人,知道我还活着,就算心里对李家有怨气,也不会冲我发作,指不定还有赏赐下来,安抚我一二。有了这个体面,足够那男人一辈子把我当成是宝贝似的供着。横竖他也一大把年纪了,不定什么时候就去见了阎罗王,他又无儿无女,那万贯家私还不是归了我?”

    明鸾惊讶得不知该说什么了,心情有些复杂,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这又何必呢?你还有李家呀?”

    李云翘冷淡地摇头:“李家?他家如今比从前风光,怎会容忍我这个不光彩的人活着?我是嫡支的嫡女,却给人做妾,还转了两手,若我就这么回李家去,只怕不是被逼着送进家庵过一辈子,就是不知什么时候无声无息地病亡了。我又不是傻子,怎会回去?”她抬眼看向明鸾,目光柔和了许多:“章三妹妹,你不必为我担忧,我很好,就算嫁个老头子,也没什么不好的。更苦的日子我也经历过,现在已经算是享福了。”

    明鸾心里有些难过,便安慰道:“既然你觉得现在的日子好,那就随你的心意吧。这日子总是自己过的,旁人的想法有什么重要呢?只是若你觉得委屈,也别太亏了自己。”

    李云翘笑了笑,又端正神情道:“章三妹妹,我此番回京,有两件事要做。也许这么说有些厚脸皮,但除了你们家,我实在想不到还有谁能帮我了。小时候我也常到府上来玩耍,与大表姐也十分亲近,只是如今我没法找她去,也就只能求你们了。”

    明鸾想了想,试探地问:“你是想……借我们家递消息给皇上吗?”不能找元凤,可能是因为顾虑到沈氏的存在,而李家又不可靠,毕竟他家马上就要出皇后了,也许会为了自家名声而将李云翘的事抹掉,这么一来,章家确实是个选择。明鸾不知道自家行事厚道的名声是不是已经众所周知了,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名声。

    只听得李云翘道:“这是其一,若是章家有难处,我再寻别人也行,祖母娘家的族人里头,也有为官的,只是疏远些;但最重要的是……我母亲与哥哥究竟是怎么死的?沈家活下来的那对父女……是不是也参与其中了?”她咬了咬牙,“无论我母亲与哥哥做过什么,终究是我的亲娘,我的亲哥哥,我怎么能让他们就这样白白死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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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鸾介绍:
这年头流行穿越,她也穿了一把
成了侯门千金,正室嫡女
姨娘庶弟堂姐表哥样样齐全,她以为这是个宅斗文
忽然发现自家跟朝廷夺嫡拉上了关系,原来是个权谋文
一转眼,父祖获罪流放,家眷回乡,好吧现在是种田文了
什么?她也要跟着去流放?
其实这是个坑爹文吧?!
斗鸾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斗鸾,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斗鸾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