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朝阳
朱翰之换了禁军士兵服饰,带着一群亲信人马,借着军队入驻皇城守卫的机会,浑水摸鱼,顺利潜入了内宫。他首先避开宫人与守卫,到达了兴庆宫。潜伏在宫中的小张子等人早前曾递过信出去,言道会将建文帝诓到此处。
兴庆宫离原本的东宫春和殿不远,朱翰之本就在宫里长大,对那一片宫院的格局地形都再熟悉不过了。虽然建文帝登基后曾经对内宫进行过整修,但因为春和殿曾是悼仁太子旧居,又毁于大火,他看着硌应,也就没派人收拾。此时春和殿仍是一片废墟,邻近的兴庆宫也遭了池鱼之灾,受到建文帝的冷落,废弃了几年,但最近因为有别的用处,宫人们稍稍对那里的主殿进行了打扫,倒也不显得十分清冷。
朱翰之远远看着三大殿与乾清宫方向的大火,冷笑了一声,迈脚从角门进了兴庆宫。小张子早已等在那里了。
朱翰之先是和颜悦色地道了辛苦,又压低声音问:“人可来了?”
小张子微微一笑:“公子放心,人就在里头呢,不过身边有不少人跟着,当中虽然有我们的人,但大多数是他的死忠。”
朱翰之皱皱眉:“这些人武力如何?人数有多少?”
“足有上百人,当中不乏禁卫中的好手。”小张子看了看他身后跟的人,“公子,不是小的多虑,只怕您这点人手还不够的,小的还是想法子把人支走一些吧?”他又四周扫视一圈,“这里地方偏僻,少有人来,出东华门还算方便,但若要依他事先计划的从玄武门出宫,最多半个时辰,就要动身离开了。”
时间紧迫,但敌人数量太多,想要将人拿下,不是仅靠蛮力就能做到的。
朱翰之沉吟片刻,便让小张子附耳过来,如此这般嘱咐一番,小张子听得眼中一亮,笑着点点头:“正好,早上他说要预备出逃时,小的就曾向他建言,说为了混淆视听,最好找个替身,带了人手浩浩荡荡地往相反方向出逃,这样一来,凡是想要对他不利的都会跟着离开,他留在后面,就安全多了。他当时虽然没点头,但颇有几分心动,还特地让人找了两个禁军士兵过来,瞧着身量都与他仿佛,只是不知几时会行动。”
朱翰之翘了翘嘴角:“那正好,你就依我的话去跟他进言,将那些禁卫分成三队,相互分开不得见面传话,只说是等到建文出发前一刻才选中要带走的那一队人,其余两队,一队去给替身充场面,另一队打发回去守城,总之,不要让这三队人彼此间有机会说话就行,也别让他们知道有替身这回事。这么一来,即便三队人都被我们打发走了,他们也会以为还有人围在建文身边。建文如今疑心最重,多半会采信你的建议,等将人打发走,我们会补上殿外守卫的位置,省得他发觉。”
小张子应声去了,朱翰之便迅速带着人潜入兴庆宫前宫东面不起眼的宫室静待,同时派了探子到前宫打探动静。不一会儿,探子来报:“建文帝信了!已经命替身穿戴了龙袍金冠,派一队十人的卫兵外加十个内侍送出东华门去了。”
朱翰之心中鄙夷,只有十个卫兵充样子,谁会相信那真是一国之君?但若叫建文帝多派些人给替身充场面,恐怕他就会担心自己身边人手不足了。不过添上那十名内侍,倒也不是坏事,至少建文帝跟前侍候的人更少了。
又过了一会儿,探子再次来报:“士兵分成两队,分别进驻东西配殿,全副披挂,静待上令。”
“东配殿的士兵离开了,他们要回去守皇城,西配殿的武官打听他们去做什么,叫小张公公拿机密之事不可轻泄的话堵了回去,便不敢再问。过后有内侍问小张公公同样的问题,他答说是奉皇命护送三皇子出宫去的,只是因为不能带上太后,因此要掩人耳目。”
“小张公公命西配殿的士兵去护送太后与三皇子出宫,到狮子山西麓船坞会合。领头的武官问是不是皇帝的意思,小张公公给他看了御赐的玉牌,说这是皇帝临走时留下的旨意,他已经在东配殿士兵的护送下离开了,留在殿内的不过是第二个替身,用来迷惑外敌的。那武官便领着人走了。”
“兴庆宫主殿外只剩下二十名禁卫,殿内还有八名内侍,其中有四个是我们的人。”
朱翰之嘴角露出了微笑,朝手下做了个手势,便有六名好手无声无息地潜了出去,伺机暗杀那还守在殿外的禁卫们,至于殿内的内侍,自有小张子的人动手。
一刻钟之后,派出去的手下全都安然返回复命,朱翰之心情很好地走出藏身的宫室,在一名奉燕王之命潜伏宫内多年的小太监带领下,前往兴庆宫主殿,一路无人阻拦。
主殿内,建文帝脸上仍然带着青肿,身上已经换了便服,看着象是个寻常富贵人家的老爷,但面上却满是急躁与阴郁之色,听见有人进来,也不回头,扬声便问:“小张子,外头到底打得怎么样了?能抵挡得住么?我是不是该先走一步?!”
“你不用走了。”朱翰之站在门开淡淡地回答他。
建文帝听得是个陌生的声音,心下一惊,回头望来,只见小张子一脸恭敬地站在门边向来人行礼,而来人年纪不过十六七岁,分明是个年轻后生,但那面目却让他隐隐有熟悉感,他心中惊怒之余,也有几分迟疑:“你是什么人?”
朱翰之翘了翘嘴角:“越王叔忘性真大,小时候你还给我讲解过《诗经》呢,怎的几年不见,你就忘了我是谁?”
建文帝愣了愣,随即面露骇色:“你……你是文考?!这怎么可能?!你不是已经死了么?!”又望向小张子:“你这奴才,你……你怎么把他放进来了?!”
小张子只是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没有回应。他顿时大怒:“狗奴才,你那是什么眼神?!”但他不是蠢人,很快就反应过来:“你们……你是他派来的奸细?!”说罢立刻高声大嚷:“来人!快将这几个狂徒给朕拿下!”
只是他嚷了好几声,也没人理会,他的脸色开始发白。
朱翰之笑了笑:“王叔不必费事了,这兴庆宫里,现下还能喘气的除了我的人,也就只剩下你一个了。你放心,我会好好招待你的!”
建文帝怒道:“竖子安敢如此?!朕乃一国之君!”
朱翰之撇了撇嘴:“得了吧,这种自欺欺人的说法也就哄哄不知情的外人罢了,你心知肚明,你这一国之君的名份,不过是偷来、抢来的,很快就要失去了。你放心,燕王叔已经给了准话,会让你以越王名义下葬的,不会叫你做个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
“燕王?!”建文帝冷笑,“原来如此!当年朕还以为你给文至那小子做了替身枉死了,一心只提防着文至,没想到连你也活下来了。如今你们兄弟搭上了燕王,以为能重得皇位了,便回来向朕耀武扬威?做你们的春秋大梦去吧!燕王狼子野心,怎么可能会甘心为你兄弟作嫁?等他大军攻入皇宫的那一日,就是你们兄弟的死期!连替罪羔羊都是现成的,只管将罪名算在朕头上就好。你还做梦呢!”
朱翰之轻描淡写地笑了笑:“这有什么?我只关心能不能手刃仇人为父亲报仇,至于皇位由谁来坐……那很重要么?”
建文帝忿恨地瞪着他,又去瞪小张子:“狗奴才!朕待你不薄,你怎能背叛朕?!”
小张子不理他,这时有人进来向朱翰之禀报:“王将军已经发现宫中起火了,很可能马上就会进宫城,公子还是快一点吧。”朱翰之点了点头,伸手从属下手中接过了一根黑漆漆的绳子,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
建文帝没有留意到他的动作,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那进门禀报的人,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赵喜……”
赵喜冲他草草作了个揖:“陛下许久不见了,您还记得赵喜,实在是奴婢的福气。”
建文帝看着他,又转头看看小张子,愤怒地抬脚踢倒了身旁的椅子,喘着粗气,沙哑着声音问:“既然你没死……那天晚上朕在树丛里听到的一切……究竟是不是真的?!”
赵喜笑道:“那还真不是冯皇后,不过是个声音象她的宫女,穿着皇后的宫装,在僻静之处对咱们兄弟扮的禁卫含含糊糊地说一句话,但凡陛下问一问冯皇后当晚的行踪,真相就出来了。可惜陛下连这点功夫都不愿意花,直接就赐死了冯皇后。”
建文帝的喘息声更重了:“那么……朕在宫外看到的那一切……”
朱翰之绷了绷绳子,走上前去:“不过是我们做的一场戏,你去的不是冯家的庄子,打你的也不是冯家的人。但冯家狼子野心倒是不假,我们也不算是冤枉了他们。”
“你要干什么?!”建文帝见他越走越近,挥手将桌上的茶具摔向他,他只轻轻巧巧往旁边一避,就躲开了,脚下却加快了速度,迅速将建文帝右臂往后扳,另有一名随从帮着制住了后者的另一只手臂。朱翰之与随从合力用身体压住建文帝的挣扎,将他双手背在身后缚紧,又抬脚挑起一张高背椅子,将他按到椅子里,接着将绳索绑在椅子上。
建文帝挣脱不得,大声喊:“你们要做什么?!”
朱翰之没有回答他,只是从小张子手中接过了火把,然后点燃了身边不远处的帐幔,接着又将火把转向家具摆设。
建文帝看得魂飞魄散,声音都发颤了:“你要干什么……”
朱翰之将他身边所有帐幔、家具都点燃了,挥手示意属下们退出去,才淡淡地对他道:“我要干的事不是很明显么?虽然你是个弑兄逼父的畜牲,但我不能跟你一样无耻,因此我不会砍了你的脑袋去祭奠亡父。可若叫我放了你,我又实在不能接受。虽然燕王叔说,会让你以越王的名义下葬,给你一个体面,也好显示我兄长的仁德。但如果你没死的话,这个体面自然就用不着了。你还是继续做丧家之犬比较好。因此我选择叫你尝尝这大火焚身的滋味,等你烧成了飞灰,也不会有人认出你是谁,只当你是个寻常内侍或是禁卫,不幸被卷入了火海,若有点骨头灰烬留下,自然会跟其他内侍的尸首一般,被送到城外的乱葬岗埋了。”
“不……不!你不能这样!快救火!快来人啊!”建文帝听得魂魄俱丧,拼命扯着脖子大声叫唤,企图引起过路宫人的注意力。朱翰之只是冷眼看着他的垂死挣扎,回想起当年东宫中的惨状,心中象冰一样冷硬。
“公子,王将军已经带人进宫了。”赵喜从属下处得了消息,连忙来向朱翰之禀报,“我们需得立刻离开!”
朱翰之没动,但他将手中的火把直接抛向建文帝。建文帝被死死绑在椅子上,见状顿时吓得拖着椅子要逃,但在下一秒就被朱翰之挥刀砍断了双脚。他惨叫出声,火势却迅速蔓上他的身体。
朱翰之转身向外走,随行众人迅速跟上。建文帝断了腿又遭受烈火焚烧之苦,就算王将军立刻赶来,也救他不得了。
王将军丝毫不知道建文帝被烧死在兴庆宫中,他只听人说皇帝被人护送着出了东华门,但太后与三皇子却往玄武门去了,犹豫了一下,便直接带人奔东华门去了,直到追上了那替身,才知道那不是建文帝。但此时,燕王大军已经攻入了皇城,他只能再带人去追赶太后与三皇子,却听到了他们被早已经狮子山守候多时的燕王大军拿住。无奈之下,他唯有带人撤退,却对自己往后的去向一片茫然。
皇宫的大火足足烧了一天半方才被扑灭,随即,燕王也奉太孙入京了。京城百姓与臣民夹道相迎。
明鸾扶着祖父章寂,带着陈氏与玉翟,也在人群中看着太孙坐着车驾从正阳门进入京城,而大伯父章敬就在随后护送的武将行列之中。
章寂叹道:“总算等到这一日了,咱们家可算熬出头了!”
明鸾心中激动,连连点头,看着太孙与燕王的车驾从面前经过,转身看向皇宫方向。只见艳阳之下,一缕青烟正从宫城上空袅袅升起。
(第三卷完)
第一章 优柔
燕王奉太孙朱文至进入京城后,因皇宫大火,许多宫室都被烧了,便只草草收拾了前头大殿的几处房屋,以作太孙下榻之所。其余房屋,就只能等到日后再整修了。至于燕王本人,他在京城里原有一处府第,虽然多年未住人了,但他长年在外征战,本是武将性情,倒也不介意。
燕王大军攻入皇城时,太孙还带着随从远在百里之外的后方,接到燕王急信日夜兼程赶来,身体已经颇为劳累了。但他看着自小长大的宫院,心里也是感叹万千。宫人中有不少仍然感念悼仁太子夫妇的旧人,闻讯赶来拜见,他一个一个认下去,说起往事,心中十分伤感,当即便留下了几个曾经侍候过先帝元后——也就他亲祖母的老宫人,至于其他内侍宫女,则全交由胡四海打发了。他虽是个仁善的性子,却不是傻瓜,燕王再三提醒他要小心宫中还有建文余党,他当然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这拨宫人离开后,太孙才有空歇口气,这时候,燕王来了。
燕王是请他到大殿上朝去的:“大军入城已有两日,但京城臣民还有些人心惶惶,尤其是当年你父亲惨死,但凡是站在他那边的人家都落难了,剩下的这些勋贵都是袖手旁观甚至是落井下石的,除去临国公石家在去年重又投向我们,其他人都有些心虚,又有建文提拔起来的几家人,都担心你会秋后算账呢。虽说他们可恶,死不足惜,但眼下还是以大局为重,陛下且忍让着些,等日后局势平定下来,再慢慢收拾他们不迟。”
太孙忙道:“王叔言重了,侄儿怎会不知道事情轻重?况且侄儿本来也没打算对他们从重发落。”说罢叹了口气:“当年建文帝夺位,有多少世家勋贵一夕之间败落?死的人更是不计其数,侄儿绝不会学他那样暴虐!”
燕王微笑道:“这怎么一样呢?陛下宅心仁厚,却也要赏罚分明,这不是天子一怒,伏尸千里,而是让罪有应得之人得到他们该得的下场。否则,人人都以为自己即使背叛君主,也能依仗君主的仁慈逃得性命,日后哪里还会有敬畏之心?”
太孙闻言肃然:“王叔说得对,是侄儿想岔了。”
燕王摆摆手:“陛下还年轻呢,难免有些思虑不周之处,算不得什么。臣已经命人传召文武大臣上朝,一会儿陛下就去露个面,宣布几件事,安抚一下他们,就把他们打发走吧。接下来还要预备陛下登基之事,有的是事情要忙呢。”
太孙忙应了,又问:“要宣布什么事?”
燕王答道:“第一件事,就是对朱允炆的处置。如今明面上他下落不明,只说他抛下生母兄弟和子嗣逃走了就是,臣已经备好了诏书,陛下尽管废了他的帝位,重新降为越王,再命宗人府审理他逼父弑兄篡位之罪,多多数上十几二十条罪名,废去他的王爵,并公布天下,也叫世人知道他罪无可恕,死有余辜。”
太孙听出几分不对:“明面上下落不明?那实际上……”
燕王轻咳一声,见殿内只剩下自己和太孙以及胡四海三人,便压低声音道:“宫中起火时,翰之带人秘密潜了进来,命臣安插在宫内的人手帮着将朱允炆诓到此处绑起来,烧死了。翰之和他身边的人都亲眼看着朱允炆被烧成黑炭,确认无误。”
太孙吃了一惊:“弟弟怎能冒这么大的险?!”但他对于大仇人的死还是很高兴的:“好弟弟,他总算为父亲母亲报了仇了!只是为何不等我一等?我也想亲手杀了朱允炆!”
燕王叹道:“这事儿是他自作主张,事后还特地来向臣请罪。他说,朱允炆虽是你们兄弟弑父仇人,但他身份在那儿,论血缘又是你们亲叔,若让你进城后,再将他处死,总会有多管闲事之人跑出来说嘴,指责你不该杀叔,到时候岂不是叫你为难?倒不如象如今这般,悄悄儿把人解决了,外头人也不知道,只当他早已逃走,日后即便是下落不明,也没人会再怪你。这是他做弟弟细心之处,虽有些莽撞了,但臣也不好说他什么。”
太孙红了眼圈,道:“他这是一心为了我,连大风险都顾不得了。我领他这份情。王叔若要罚他,就让我代受吧!”
“陛下说笑了,臣也是担心他行事莽撞,会伤到自身,哪里是真要罚他。”燕王转了话题,“朱允炆死了,陛下日后也能安心,这事儿也就罢了。只是吕太后与衡、徐二王,以及朱允炆所出三子,都被我们的人扣住了,要如何处置,还要陛下拿主意。”
太孙又犹豫了:“论名份,吕太后还是我祖母,衡、徐二王也是我亲叔,三皇子更是我堂兄弟,堂兄弟便罢了,若我要处置吕太后,只怕有不孝之嫌,世人知道了,也会觉得我不敬祖父的。可若要我对他们从轻发落,我又……”他咬咬牙,“他们当年也是朱允炆的帮凶。”
“那陛下打算怎么做呢?”
太孙踌躇不定:“我……我不想宽纵了他们,可若是世人非议……”
燕王心中暗暗摇头,只觉得太孙依旧优柔寡断,都敢起兵将皇帝拉下马来了,还顾虑什么世人非议?吕太后先有纵子谋逆之举,若不是先帝去得早,她兴许连后位都保不住,又不是亲祖母,有什么孝不孝的?若是轻纵了她,岂不是愧对惨死的悼仁太子?
只是这些话燕王不会说出口,他直接给出了建议:“衡徐二王不可轻纵,京中曾经传言,指当年悼仁太子去后,先帝曾有意立他为储,虽说那时陛下出逃在外,生死不明,但难保不会有别有用心之人认为他才是名正言顺的继位之人,抬举他与陛下打对台。今日就一概用谋逆罪名收拾了他们,若是陛下心存仁德,就革去他们的王爵,将他们与各自的家眷一并送回凤阳广安宫幽禁。能饶了他们的性命,陛下已经是万世少见的仁君了。”至于幽禁期间,他们会不会生病,会不会死去,那就是后话了,谁也不能担保他们就不会有生老病死。
太孙听了,觉得燕王这个建议极好:“王叔说得对,就这么办!”
“至于朱允炆的三子,虽然年幼,但他是罪人之子的身份,为免被有心之人利用,也当同样送往凤阳。我听说他生母也跟他在一处,就让他生母继续照料他吧。若是日后他长大了能知道忠君,再放他出来做个寻常宗室子弟,若不然,由得他在凤阳过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燕王顿了顿,“而吕太后,既然是先帝遗孀,自当留在宫中颐养天年,只是以她所作所为,又有大逆不道之处,若仍旧让她安享尊位,只怕先帝与我朱家祖宗们都要看不下去了。还是去了她的尊号,为她在宫中辟出一处清静的宫院,让她在那里反省自身的罪过吧。”
这就是将吕太后幽禁在宫中的意思了,将她与衡徐二王分开看押,也有牵制之意。太孙隐隐猜想到燕王的用意,也觉得这样比较妥当,忙笑着向燕王行了一礼:“多谢王叔建言。”
燕王侧身避开,正色道:“陛下,臣既然已经改口了,陛下也当正视自己身份的改变才是。您如今已是一国之君,马上就要登基为帝了,待臣下不可再如此客气。”
太孙却道:“王叔是我长辈,也是我恩人,我怎能在王叔面前摆架子?您再这样说,我可就无地自容了!”又叹息:“我真是无用,事事都要王叔为我操心。”
燕王不答反道:“陛下,时间不早了,趁着还有些时间,你进些茶水点心,歇口气儿,一会儿自有人来侍候你换衣裳。朝会是在巳正三刻(上午十点四十五分),请你提早一刻钟出发。殿外会有人备下车辇。”
太孙忙应了,燕王又嘱咐了几句话,便离开了。太孙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身影,叹了口气。胡四海上前小声道:“陛下为何叹气?早先奴婢还担心大军不能顺利拿下京城,接着又担心燕王会有异心,如今瞧燕王殿下言行,处处为陛下着想,陛下还有什么可感叹的呢?”
太孙盯了他一眼:“这话你连想都不该想,王叔怎会有异心?可别让他知道了,不然,王叔生起气来,我也保不住你!”
胡四海慌忙跪下请罪,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让太孙消气,忽然想到一件事:“陛下,先时听底下人说,章家人已经被广安王安然接入京郊了,想必此时即便不在城中,也离得不远。章将军是随大军入城的,他长年在外征战,京中的房舍也早在当年抄家时被抄没了,若是要接家人回去团圆,只怕连座象样的宅子都没有,要不要……赐章将军一所宅子?”
太孙合掌道:“叫你提醒了我!快快去请宫中总管来见我,大姨父的宅子固然是要赐下去的,但别的也不能少了,还有其他将军们,也当论功行赏!”
且不说太孙如何见大臣们,又如何对燕王一系的将帅论功行赏,章家人进城后,欣赏了一番太孙与燕王进城时的英姿,便寻了处客栈住下。
若在平时,京城人员控制得极严,他们这样身份来历不明、没有官方户籍路引的人是断不可能轻易入城的,借着当初卞副使帮忙办的身份文书,也仅仅能在京城周边地区找个庄子落脚罢了。但此时正值新旧朝交替,城中刚经历了建文帝的一番清洗,无数人家被抄没入罪,无数人家逃走,又有无数人家派了亲信家人入城打探消息,加上燕王大军入城,城防士兵人心惶惶,不知该何去何从,竟叫章家人钻了个空子。但这种情况并不长久,燕王已经派人去收编京中各处军队了,城卫军自然也不例外,第二日清早,街上便开始有没受伤的士兵四处巡逻,到得午后,更有士兵开始挨家挨户盘查,以防有建文余党漏网了。
在这种情况下,章家人处境有些尴尬,明鸾不知道朱翰之在什么地方,见街上有士兵出现,便劝章寂:“不如先回江宁庄子上去,留一个人在京中慢慢打听大伯父的消息,让大伯父派人来接我们?”
章寂沉吟着,还未答应,那边厢章敬已经派人过来了。
章家人身边原本就有朱翰之留下护卫的人手,是他们传信上去,章敬才得了消息赶来的。
父子相见,自然有一番别情倾诉,只是在场的人里,除了章寂是老父,剩下的不是弟媳就是侄女,加上又是在客栈里,章敬也不好太过失态,便道:“咱们家从前的宅子已经被朱允炆赏赐给别家了,又经过改建,如今早已变了模样。陛下便另赐了儿子一座宅子,离从前的旧宅并不远,父亲不如先随儿子过去安顿下来?”
章寂想了想,点头道:“也好。只是文龙与大姐儿现下在何处?几时才进京呢?”
“自打燕王率军南下,两个孩子就跟他们姨娘一道被燕王妃接到北平去了,如今还在那里呢。但燕王殿下已经捎了信回去,想必他们不日就会随王妃一道进京了。”章敬抬头望望周围,犹豫了一下,才道:“父亲的行李和随行之人都在何处呢?不如让人接了他们过来。”
章寂瞥了他一眼:“周姨娘陪着沈氏在江宁庄子上待着呢。大件的行李也在那里,别的也没什么了。你要接人可以,我让人给你带路,只是我丑话说在前头,沈氏不肖,她娘家人也是我章家死仇,如今你二弟远在西南,二弟妹叫沈家人害了,三弟丢了性命,你若还象从前那般将沈氏当成是眼珠子似的宝贝,我还是不踏进你那新宅子的好,省得日后生气!”
章敬脸色白了一白:“父亲何出此言?儿子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沈氏犯下大错,儿子不休了她,不过是看在一双儿女面上罢了。”
“若你真这么想,倒也罢了。”章寂冷笑一声,意味深长地看着长子,“只盼你能言行如一才好。”
第二章 争取
章敬派出的家人在三日后将沈氏接回了京城。
沈氏到章家新宅时,留意到马车并未走正门,反而是绕到府侧的小门进去的,她心里有些不满,想到公公妯娌与别房的侄女们先一步进的府,这多半是他们给她添的堵,便微微笑着问前来迎接她的管事娘子:“怎么我回来了,车夫不从正门进,反而走小门呢?”
那管事娘子却轻描淡写地答道:“回大太太的话,前院正摆灵堂呢,正门有前来祭奠的客人进出,若是冲撞了大太太就不好了。”
沈氏脸色变了变:“灵堂?”
“是,先时因在路上不方便,三老爷与二太太的丧事都不曾办,老太爷与大老爷都说,如今既已安顿下来了,还是把礼数做全的好。虽然并未张扬,但有不少与大老爷交好的故交以及三老爷从前的旧友听说了消息,都赶来祭拜,前院正热闹着呢。”
沈氏闻言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留意到管事娘子称呼自己为大太太,忽地眼中一亮:“你叫我大太太,这是改了称呼了?”
“是,老太爷说,这府第是圣上赐给大老爷的,他便安心做老太爷了,让家里下人都改了称呼。”
沈氏心中暗喜,从前在南乡侯府,她虽是嫡长媳,又是名正言顺的世子夫人,到底不是主母,只是代婆婆执掌管家大权罢了,但如今婆婆早逝,圣上赐了新宅子,她就是这宅子的女主人了,公公不过是老太爷罢了,别房的妯娌也只是寄居于此,等老人过世之后,就可以分家,还有谁能越过她去?她在岭南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总算有了苦尽甘来的一日。
这么想着,她心情好转,便仪态万千地扶着管事娘子的手下了车,慢慢往内院走,瞥见身后周姨娘也下了车,却有人捧了丧服来,周姨娘只听来人说了两句话,便利落地披了丧服随那人离开了。沈氏脚下顿了顿,知道周姨娘这是要给宫氏戴孝,心下却想到:今日章家摆灵堂,既有外客来拜,自然少不了女眷,她离了京城好些年,怎么也该将从前的故友重新结交起来,今天就是个难得的机会。
她转头对那管事娘子道:“前头灵堂上的事务都由谁照管着?今日是府里的大事,又有客上门,我身为主母,自然不能躲懒。你将管事的人唤来,我要问话,再叫人备一套合适的衣裳首饰,等我穿戴了到前头待客。”
那管事娘子却恭敬地回说:“大太太不必担心,三太太正在前头照管呢。老太爷交待了,家务都交由三太太管着,大太太您舟车劳顿,还是回后院歇息吧。大老爷上朝去了,晚上回来,看见大太太一脸精神,心情也好些。”
沈氏眉头一皱,想要训斥这管事娘子几句,但又觉得对方后一句话说得有理。眼下她还是先耐心些,等见了丈夫再说其他不迟。于是她就忍着气随那管事娘子回后院去了。
管事娘子领她去的是正院,院门口早有一名大丫环带着四名小丫环与四个婆子相迎,只见那大丫环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礼,口称“太太”,管事娘子把沈氏交给她,对沈氏说:“这是正院使唤的大丫头翠园,大太太有事只管吩咐她就是。”又嘱咐翠园几句话,便离开了。
沈氏觉得她有怠慢自己之嫌,心中不快,又见翠园年约十七八岁,肤色白晳,柳眉樱口,虽说不上十分美貌,但白白净净的颇有几分动人心处,加上身量苗条,穿戴打扮稳重中带着几分妩媚,心中更是添了不喜,便问:“你叫翠园?可是大老爷身边侍候的?”
翠园向她行了一礼,不慌不忙地道:“回大太太话,奴婢是皇上赐给大老爷的。皇上一共赐了二十名奴婢、十房家人下来,奴婢因学过些规矩,见过些世面,才被三太太安排到正院里侍候罢了。”
沈氏听说是新皇赐的,脸色倒放缓了些,便一边扶着翠园的手进院,一边打量着院中景致,见果然是正房正院的规格,心中暗喜,嘴上却还要拿乔:“怎么安排我住到正院来?这原是老太爷住的才是。”
翠园眼皮子都没抬:“大老爷原本也说让老太爷住进来的,只是老太爷说,他年纪大了,想享几年清福,正院就给大儿子住吧,他住东园去。东园是这府里东边的一处园子,景致极好,园中有个极大的三进院子,地方宽敞,又通风,原就是给长辈们休养时住的地方。大老爷便吩咐家人将东园的房舍收拾好,亲自送了老太爷过去了。”
居然有这样好的地方。沈氏心中惋惜,公公的住处,做媳妇的只怕没什么机会常来常往了,不过想到自己终于能住进正院正房,她又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等进了房中坐下,她打量房中家具摆设,只觉得虽然说不上富丽堂皇,但也没有离了格儿,多宝架上摆的古玩也有两三件珍品,可见丈夫并没有记恨自己的意思,心中安定了许多,又发现正房东暖阁里并没有照以前南乡侯府时的习惯设上章敬专用的小书房,便问了翠园。翠园道:“大老爷说,前院已经有大书房了,后院里用不着再设,若是大太太需要,就在院中选一处厢房做书房好了。横竖这院子极大,屋子也多。”
沈氏并没有留意到翠园说的是“若是大太太需要”,只当丈夫待自己情深如昔,心中更是欣喜,想起自己舟车劳顿,风尘仆仆,又病了这么久,想必脸色极差,让丈夫见到了可不好,忙吩咐翠园与一众丫头婆子们打热水来,她要沐浴、洗发,好好休息一番,再用心梳洗妆扮。
陈氏听到管事娘子回报,知道沈氏已经安顿下来,只是淡淡点头表示知道了,便继续听两位女客唠叨他们两家与章家的多年交情。今日来的这两位都不是陌生人,从前在京中时,也是时常来往的勋贵家少奶奶,但章家出事后,这两家人连头都没冒。几年下来,他们在京城里也混得不大好,什么权势财富就不用提了,不过是勉强支撑家业罢了,因此知道章家如今东山再起,眼看着就要发达了,便趁机会上赶着来巴结。
陈氏对她们的来意心知肚明,她虽是个心善的,但吃了几年苦头,也不是个圣母,无论她们说什么,她都虚应着,偶尔附和几句话,但一句实质性的都没有,如果对方出言试探,她随口说几句家常,便要将话题转到灵堂上供奉的那两位身上去。她如今是个寡妇,又是丧家,饶是那两位贵妇人脸皮再厚,也不好多说其他了。
没过多久,两位女客便告辞了。早已在内间等候多时的明鸾走了出来,睨了她们的背影一眼,便对陈氏道:“天天都来几拨人,没一个是真心的,不过是来攀龙附凤而已,白白叫你受累。母亲何必对每个人都这么客气?寒暄几句,打发人走就行了,反正咱们是丧家,本来就没有招待客人的必要。”
陈氏揉着额角,有气无力地说:“哪有这么简单?你祖父既吩咐我打理丧事,自然要用心做好。况且这是你父亲的丧事,多费些心神又有什么?上门的都是客,他们既好意来给你父亲上炷香,怎能怠慢呢?”
明鸾不以为然:“待他们太客气了,他们搞不好就以为我们怕了他们,会帮他们的忙。但大伯父是不是愿意帮,那是他自己的事,绝不会听我们的。我们又不好跟他说这些话。反正都是无用功,做来干什么?”
陈氏只是笑而不语。明鸾见她面露疲色,心下一软,便上前去替她揉额角:“其实我们只是替父亲和二伯娘补办丧事,灵堂摆上三天就够了,祖父也说可以收起,大伯父为什么不答应呢?非要摆足七天。不知道的人,还当他是有意敛财呢,听说这两日已经有五六千奠仪进账了?”
陈氏瞪了她一眼:“这又是哪个在你面前嚼舌头?再听到就该把人打出去!这种话也是底下人该说的?!”
明鸾撇撇嘴:“我这么说已经够客气的了,二姐姐那边都快发起火来了。宫家的人过来祭奠,在灵堂里就要求见二姐姐,见到人了又求她替宫家说清,说是宫家好几个老爷少爷的都被押在牢里,是建文帝对冯家动手的时候就入狱的,到现在也没人理会。二姐姐记恨他们当年对二伯娘无情,他们就直接拿奠仪说事了,说上了三千两银子的奠仪,章家既然收了,无论如何也该帮他们办事。二姐姐气得要账房把银子退回去,账房那边却说,大老爷吩咐了银子是要归公中总账的,不能随她一开口就把银子拿走,二姐姐就在房里摔了杯子。”她压低声音问:“母亲,大伯父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陈氏皱眉道:“我虽管着家中庶务,但账房是你大伯父带来的人,我也不认得。我这边要取银子采买物件,也都是打了条子送去账房,他再支了银子出来的。你若问我,我也说不上来。不过这事儿确实有些不妥,虽说女儿死了,娘家人来上奠仪,话说不拢又要讨回,闹得外头人知道了,也是笑话宫家没规矩。但宫家若真是打着行贿的主意,这奠仪还是退回去的好。回头我向你祖父禀告一声,晚上你大伯父回来了,再请你祖父与他说明白。”
明鸾点点头,继续小声说:“我觉得大伯父带回来的那几个管事和下人,好象不怎么把我们放在眼里,他们对祖父倒是恭敬的,母亲你管着事,他们待你也还好,只是我与二姐姐要使唤他们,就不大使唤得动。我有时候等烦了,索性自己动手,他们又要跳出来说这不合规矩。母亲,我真是烦死了。”
陈氏抿了抿唇:“我知道了。”又微微一笑:“你大伯娘和周姨娘回来了,你听说了么?”
明鸾撇撇嘴:“回来了又怎么样?她还不知道呢,等晚上大伯父回来,就有好戏看了。”
不过让她失望的是,晚上她所期待的好戏并没有上演。章敬回来后,依着规矩见过章寂,又陪父亲吃饭。因章寂吩咐了,让陈氏、玉翟、明鸾与文虎陪着自己一道用饭,因此便在东园正房里摆了两桌,男女分坐。章敬没让人叫沈氏来,待陈氏与侄女们也都十分亲切和气。
他带来了朝上的新消息。因带兵抵御蒙古,又有拥立之功,章敬受封安国侯,而章寂的南乡侯爵位也得以归还,当年被抄没的宅院、田产、财务也一一物归原主,只是因为时间久远,又有许多财物早已有了新主人,因此要等户部清点过后,再以同等价值的财务补回。章寂没有了实缺,这南乡侯的爵位不过是虚衔罢了,甚至要住在儿子家中,但他并没有不满,反而忍不住哽咽:“总算把祖宗传下来的爵位拿了回来,日后到了泉下,也不至于无颜见祖宗。”章敬连声安慰。明鸾也拉起玉翟前去陪着说笑,说了许多吉祥话,哄得祖父重露笑颜。
章寂心情稳定下来,便对长子说:“你二弟还在西南,也不知几时能回来,小四儿还在辽东军中,总要回家团圆的。别的我就不多说了,你三弟没了,他的妻女你要多多照应,你二弟既在外头,他只有这一双儿女,你做伯父的,理应照看他们些。”
章敬忙道:“父亲放心。儿子身为长兄,自然会照应弟弟的家人。”
章寂点点头,又道:“如今你也有了侯爵在身,我那南乡侯虽只是虚爵,也有些钱粮田庄,这世子之位归谁,还要等朝廷的旨意。但如今你已经当家了,对弟弟们就要大方些。老二、老四自有前程,我也不必担心,老三没了,老三家的寡妇失业,又有个闺女,她们日后的生活,我要替她们多考虑。今日先跟你打声招呼,免得你心里不快。”
章敬忙说:“父亲这话说得儿子无地自容了,三弟不幸早逝,他的妻儿,儿子自然该多照应些的。家里原本就有兄弟四个,按例也当分三房一份。三弟既没了,他那一份就该归三弟妹与侄女儿。他既无子嗣,日后恐怕还要从族中过继一个孩子继后香火。”
章寂淡淡地说:“这事以后再提。如今先把你弟弟弟媳妇的丧事补办好了,再派人去彭泽将几个孩子的尸骨迁回老家去,你母亲至今还埋在庵里,后事办得草率,我们家也该为他们办一场法事,超度超度。”
“就依父亲的意思。”
明鸾在旁听得分明,知道这是祖父在为自己母女争取福利,心中正感动,忽然听得下人来报:“大太太过来了。”
第三章 群起
众人脸色俱是一变。章寂当即就沉下脸,看了长子一眼。
章敬忙起身道:“儿子早吩咐下去,不让她过来的,怎么底下人就没拦住她?”
章寂冷笑一声:“你回家后还没见过她吧?你不当面把话说清楚,只怕她还对你心存妄想呢。”
章敬低头道:“儿子倒是有心给她一个教训,可是新皇感念她的恩情,儿子也不能太给她难堪了,因此该有的体面仍旧给她,儿子却是不会见她的。”
章寂不以为然:“你还是见一见的好,见一见有什么?除非你害怕自己见了她,便将父母兄弟都抛在脑后了。我也会觉得你只是嘴上说恼了她,心里却怨我们逼你。”
“父亲言重了,儿子怎敢如此?”章敬慌忙向父亲解释,但章寂没有回应,再看旁人,同席的小侄儿文虎只是低头乖乖坐在那里,小脸绷得紧紧的,什么话也不说,至于旁边女眷席上,更是人人都没了笑脸。他暗暗叹了口气,自家亲生的儿女不在,在场的都与沈氏有仇,又怎会有人帮他说话呢?心中倒埋怨起妻子沈氏来:若不是她在家闯下大祸,又接连犯下大错,连累了全家人,还一再纵容娘家亲人伤害章家,又怎会惹得章家上下都恨透了她?她明知道自己犯了错,就理当安安份份守在内院好了,该给她的也不会少给,她还非要跑出来现什么眼?!
沈氏走进来的时候,穿着一身华服,无论梳的发型还是头上戴的首饰,都是照着章敬当年最喜欢的样式来的,只是她卧病多年,也吃了不少苦头,虽然休养了很长时间,终究不能跟家境富贵时期相比,因此脸色苍白中透着青灰,头发也有些干枯,为了让它贴服顺滑便多用了头油,被灯光一照,反显得头发油腻腻的,原本圆润的脸蛋瘦成了长脸,越发突出了高耸的颧骨。再看她擦的脂粉,仍是四年前流行的颜色和香气。叫人看了,只觉得她明明还是三十多岁的妇人,却全身上下都透着陈旧过时的气息。
章敬看着这样的妻子,几乎认不出来,忍不住调头去看了邻桌的弟媳妇陈氏一眼。陈氏虽然看着比当年消瘦憔悴些,但端庄秀雅依然,打扮得素素淡淡的,穿着白绫袄、灰马面裙,头上除了一朵白绢花不见有什么首饰,也不涂脂抹粉,脸色黄黄,但看起来却比沈氏涂了脂粉的脸要顺眼得多。陈氏当年在南乡侯府时就是个常年体弱的,脸色不好,人也瘦,跟沈氏的雍容相比远远不如,明明年纪要小几岁,外人看着却不如沈氏年轻。可几年过去,同在德庆那样的偏僻地方流放,陈氏还常年劳作,沈氏听说就没怎么干过活,怎的反而老得这样厉害?
章敬再看其他人,只觉得老父虽然看着老了许多,但精神还不错,几个孩子虽不能跟自己那两个养尊处优的儿女相比,但也脸色红润、身体康健,侍立在旁的周姨娘虽然消瘦,但气色还好,独独妻子这般憔悴,难道她真的病得很重?可看她走路的情形,又不象是病得厉害的样子。
沈氏清楚自己现在的模样说不上美丽,但她已经竭尽全力让自己贴近四年前的形象了,满心期待着丈夫见了自己能惊艳一把,再生怜惜,之后想要说什么话也好办。可她万万没想到,丈夫只看了自己一眼,便转头去看三弟妹陈氏。这是什么意思?!
陈氏仿佛什么都没察觉到,微微低着头,看着眼前的箸巾不语。
明鸾斜睨着沈氏,没有起身相迎。她跟陈氏学过礼数,知道这个做法不合适,但她就是站不起来。玉翟更是恶狠狠地瞪着沈氏。至于站在角落里的周姨娘,则是以一种兴灾乐祸的眼神看着沈氏,章家父子方才的对话她听得清清楚楚,若沈氏还以为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女主人,就一定会摔个大跟头!
沈氏站在屋里,没人搭理,所有人都冷冷地看着她,她觉得有些难堪,心想丈夫才是最要紧的那一个,忙先向他行礼,微笑道:“老爷跟全家人一起吃饭,怎么不告诉妾身一声?”
章敬看了她一眼,又有些不自在地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你不是病着么?我说了让你在屋里歇息,你又出来做什么?”
沈氏心下一紧,忙上前一步:“老爷说的这是什么话?你我夫妻足足有五年未见了,今日好不容易重逢,妾身又怎能不来呢?”又向章寂笑着问好:“给父亲请安。”
章寂冷笑:“你不出现在我面前,我才安呢。”
沈氏干笑一声,转向陈氏,眼神有些复杂:“三弟妹这几日可好?”边说边轻轻移动脚步,往陈氏身边走。依照常理,陈氏顺势就该让人添座位,同时请她坐下了。
但陈氏只是看了章寂一眼,犹豫了一下:“我很好,多谢大嫂记挂。”提都没提请坐的事,沈氏就僵在了那里,又干笑一声,才回头吩咐旁边侍候的周姨娘:“去多搬一张圆凳来,一家人吃饭,我又怎能缺席呢?”
周姨娘没有动作,沈氏才皱起眉头,章敬已经发话了:“我说了叫你回屋去,你没听到是不是?!”
沈氏僵了僵,回过头红着眼圈看他:“老爷,你……”章敬加重了语气再重复一次:“回去!”
沈氏眼圈又红了。丈夫在阔别数年后第一次见面,居然会对自己如此不客气,大大出乎她意料之外。虽然她早有心理准备,被流放的章家人都对自己没有好感,肯定会在章敬面前告自己的状,章敬也许会因此而埋怨自己,可只要感情还在,自己受点委屈也没什么,但是,章敬此时看着她的目光,怎么看也不象是对她心存怜惜的模样,反而还带了几分嫌弃?
她咬了咬唇,又看了陈氏一眼,心中忿恨。她知道,一定是自己美貌不再,叫丈夫嫌弃了,他说不定是看到陈氏容色秀美,对比自己一脸憔悴,便嫌弃自己这个黄脸婆了!
这个想法让她浑身都发起抖来,双眼盯着陈氏,再也忍不住忿恨的目光。陈氏有所察觉,诧异地抬头看她,旁边的明鸾更是直接瞪了过来,目光象冰一样冷。
沈氏深呼吸一口气,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三弟妹,听说如今家中的事务都是你在打理,实在是辛苦了。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我们章家的内务,你既然在德庆时便已经跟三弟和离,就算不得我们章家人了,怎好再劳你大驾呢?”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章敬更是露出了诧异的神色,猛地转头去看父亲。
陈氏身体微微一僵,却什么话都没说。那是事实,全家人都清楚,她没什么好辩解的。
明鸾眯了眯眼,细声细气地问:“大伯娘,是不是因为我母亲现在掌着这安国侯府的家务,让你心里不舒服了?”
沈氏脸色一白,眉间显出几分怒意:“三丫头,你怎能这般说话呢?我不过是好意!”
“好意?!”明鸾冷笑一声,“我父亲尸骨未寒,他的灵位还在前头大堂上摆着呢,你就急着要赶我母亲走了,这是哪门子好意?!”她猛地站起身来,淡淡地对章敬道:“大伯父,大伯娘说的,可是您的意思?!”
“没有的事!”章敬脸色也十分不好看,和离之事他不知是真是假,但他刚刚才答应了父亲要好生照应三弟的遗孀弱女,妻子就跳出来拆台,叫他如何见人?!这么想着,他的语气就十分不善:“沈氏,我叫你回屋里去,你在这里说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
沈氏有些激动地道:“老爷,妾身只是说实话而已!当初你在辽东响应燕王号召,奉太孙为君,消息传到德庆,家里人都担心朝廷会对我们不利。三弟妹不说与家人共患难,反而在这要紧关头与三弟和离。这倒罢了,等太孙入朝登基,她见章家又重获富贵了,反倒将和离的事忘了,仍旧以三弟未亡人的身份安享尊荣,岂能不让人多心?”
陈氏的脸色更苍白了,双唇紧紧抿着,仍旧没有为自己辩解。明鸾知道她这是不屑于说谎,可心里却为她叫屈,忍不住道:“母亲,你就由得她这样污蔑你吗?!”
“都吵什么?!”章寂大声喝斥,“这事儿有什么好吵的?家里人都心知肚明,老大家的也不必在这里颠倒黑白了。老三夫妻俩确实和离了,但那是我吩咐的!”
众人都吃惊地看向他。章敬更是一脸不解:“父亲,这是为什么?!”
“还能为什么?还不就是为了章家的血脉?!”章寂瞪他一眼,“我也没拦着你向新君尽忠,只是你当时那般张扬,倒把家里人的安危都抛开了,我却不能什么都不做!当时在德庆的几个孩子里,就只有文虎是男孩儿,老二在西南军前,我是鞭长莫及,老三也说好了要借运军粮的机会离开,可文虎年纪太小,走不了,难不成要让他陪着我老头子等死?!你三弟妹有娘家人在那里,若是与你三弟和离,便不是章家人,随时都有人能护送她离开。我就谋划好了,先借口文虎生病,让周姨娘跟三丫头陪他上山养病,实际上是让三丫头暗中带着文虎逃去广州,接着你三弟三弟妹闹和离,等你三弟一走,一旦形势不妙,你三弟妹随时都能离开。官府的人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她是一个人跟着娘家人走的,就会以为孩子还在山上。可她到了广州后,就可以带着两个孩子离开了。这么一来,即便我们家又遭了祸事,好歹保住了文虎一条性命!”
章敬听了,惭愧不已:“都是儿子的不是,叫父亲受惊了。”
章寂叹道:“当时的情形,你也是不得已,我并没有怪你什么,只是想告诉你,当时若不是广安王派人来接走我们,也许咱家留在德庆的人就只有你三弟妹、三丫头与文虎能活下来了,你三弟妹为了章家,不惜牺牲自己的清名,三丫头小小年纪也吃了许多苦头,她们母女都是我们章家的功臣!如今阴差阳错,你三弟没了,论理,你三弟妹确实已经与他和离,算不得我们章家人了,你要赶她走,也没人能说你什么,可这话你说得出口么?!这几年,若不是陈亲家处处照应我们,我们早就死在南边了,难不成家里重获了富贵,就把这些恩情都忘了不成?!”他转头看向沈氏:“若不是陈家,你也早就死在东莞了,这几年老三家的也没少照顾你,如今家里才安顿下来,你就要她走,你亏不亏心?!”
沈氏看着丈夫冰冷的目光,浑身发抖:“不是这样的……父亲怎能替她说好话?当时明明不是这样的……”
周姨娘忽然哭出声来:“大太太,求您高抬贵手吧!这事儿的内情家里人谁不知道?当时我陪着三姑娘和虎哥儿上山,亲自替他们打的包袱,因为要让人以为虎哥儿一直在山上养病,我天天都要困在小屋里,不能出门,只有二姑娘来给我送饭,给我带山下的信儿。家里少了劳力,里里外外都是三太太支撑着,大太太你明明已经病好了,却连轻省活也不帮着做,二姑娘每日上山,还要帮忙做家事,她才多大的年纪?!三姑娘带着虎哥儿走了几百里路逃去广州,路上的艰险就更不用说了。家里那般艰难,每个人都很辛苦,大太太什么都不做就罢了,如今反而还要埋怨,这是什么道理?!”
玉翟冷笑着插嘴道:“她这是嫌我们碍眼了,今儿赶走了三婶,明儿就轮到我们二房,是打量着父亲不在,没人给我们撑腰呢!等我们都走了,她正好辖制祖父,在这家里作威作福!”
这话说得诛心,沈氏脸色灰败,想要辩解,却又不知从何辩起。她没有想到,居然家里每个人都为陈氏说谎,反倒让人觉得她才是说谎的那一个了。
陈氏缓缓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道:“大嫂子若觉得我已不是章家人,不配坐在这儿,那我也不会厚颜无耻地留下来。我这就回去收拾行李,明日回吉安去。”
明鸾也站起身来:“母亲,我随你一起走。”
玉翟抹了一把脸,也起身道:“索性我也一并走得了。父亲不在家,我被人欺负了,也没处哭去!”
“都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章寂重重地拍了一下桌面,“你们都要走,当我老头子是什么?都给我坐下!我说老三家的是章家的大功臣、大恩人,看谁敢赶她!”说完就有些激动地咳嗽起来。
章敬忙上前替他抚背:“父亲别生气,都是这贱人胡说八道!三弟妹是章家人,谁也不能赶她走。”又亲自来向陈氏赔不是,对着明鸾、玉翟与周姨娘,也笑着讨好:“都是大伯父没管教好妻子,你们就饶了我这回吧?”说得明鸾与玉翟都有些不好意思,周姨娘更是连连道不敢,事情最终平息下来。
把人安抚好了,章敬转身面向沈氏,脸色阴沉下来:“你既然不回去,那我就陪你走一遭!”
沈氏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第四章 颠覆
沈氏几乎是被章敬提溜着摔进屋里的,整个人扑倒在椅子上,硬实的扶手硌着她的盆骨,撞得生痛。但更痛的是她的心,她万万没想到,丈夫居然对着久病体弱的她,也能下这样的狠手。
她双目含泪回过头来,哽咽着问:“老爷,我们十几年夫妻,这才五年未见,难道你就把十几年的夫妻情意都忘了么?!”
章敬盯着她,沉默了半晌,才冷笑一声:“你怨我五年不见你,就忘了十几年的夫妻情意,我还想问你呢,只五个月不见,你就忘了我们十几年的情意了,如今又来质问我什么?!”
沈氏惊呼:“我哪里有忘?这几年里,我在南边受尽苦楚,无论遇到什么难处,也都拼了命去面对,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再见到你,我能支撑到今日,靠的就是十几年的夫妻情份,你居然说我忘了?!”她抽泣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章敬嘴角的嘲讽意味更深了几分:“你说我是欲加之罪?你可记得当年你初嫁入章家为媳时,因父亲母亲都不满意你的出身,待你颇为冷淡,你日日夜夜在母亲面前侍奉尽孝,几乎累到病倒,后来随母亲出门做客时,还救了母亲,让她免于被茶水烫伤,也因此赢得了父亲与母亲的赞许。那时候我私下向你致谢,为你救了母亲,你却跟我说,你我夫妻一体,相知相许,我的父母便是你的父母,救母亲原是你应该做的,不为别的,只为她生下了我。你还记得么?”
沈氏缓缓擦去眼泪,垂下眼帘:“自然记得……”
“那你又在呈给先帝的奏折里写了什么?!”章敬猛地拍桌,吓了沈氏一跳。她面色苍白,眼神闪烁:“什么奏折?哦,你是说那封折子?还能写什么呢?不过是些认罪求饶的话……”
“你还想骗我?!”章敬冷笑,“你以为那折子的内容除了先帝,除了你,就没人知道了么?!”
沈氏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痛哭失声:“是我错了……我当时是昏了头,也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我只是想将太孙的消息告诉先帝……”
“那你为何不将实情先告诉我母亲?!我母亲若知情,见了先帝,直说就是了,你还写什么奏折?!你不知道那奏折在到先帝手中之前,要经过几个人么?!”
沈氏咬住下唇,低头流泪不止。
章敬见状,面上怒意更甚:“你那么做,为的不就是你们沈家人的功劳么?!你二妹杀妾烧子,是她狠毒不慈,你三妹将太孙赶出了门,是她自作孽!你为了救娘家人,居然害我母亲陷入死地,你还有脸说将她视为亲母?!若说你是因着对我有情,方才孝顺我的父母,那当你算计我母亲时,是不是意味着你早已将我们夫妻十几年的情份都抛在了脑后,只一心想着你们沈家的荣华富贵了?!”
沈氏全身颤抖着,泪如雨下:“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还是怎样?!”章敬越说越恼火了,“你要救太子妃也罢,救太孙也罢,谁拦着不让你救了?!可你就是不说,就是不说实话!我四弟被你诓进东宫,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你不知道他流放到辽东后,跟我说了什么。他说若你早些跟他说明实情,他先跟父亲打了招呼再进宫,父亲就可以在朝上拉着所有大臣求见圣驾,即便冯家人把持着禁卫,也不敢公然拦下他们。只要惊动了先帝,谁还能对太孙不利?更别说要火烧东宫了。即便来不及救太子妃,至少能及时接应太孙,有了先帝与朝廷百官护驾,太孙继位就成了板上钉钉,越王想要钻空子,那是休想!”章敬恨恨地瞪着妻子:“可你们沈家人都做了些什么?!太子妃烧东宫,差一点烧死了广安王,又害得太孙流落宫外;你三妹将上门求助的太孙赶出门去,更害得他流离失所,以至病倒!而后你在流放路上与他会合,却向我家人隐瞒真相,连累得他跟你们沈家吃了三年苦头!你还将事情瞒得死死的,完全不让担心太孙的人知道他的下落,若不是有陈家帮忙,你打算让太孙在穷山恶水里颠沛流离到几时?!”
“不是这样的!”沈氏嘶哑着声音嚷道,“我一心盼着你来找我,只要你派了人来,自然就能知道太孙的下落了。我不敢冒险托人送信,生怕走漏了风声,后来若不是李家步步相逼,我也不敢冒风险找上陈家……”
章敬嘲讽地笑笑:“李家逼你了?当初你为了救他们,可是把我母亲的性命都赔上了!”
沈氏咬着唇,心中说不出的屈辱。她知道自己当年考虑事情不够周到,导致了婆婆的死亡,这是她要背负一生的罪名,可是……她又怎会料到先帝宫中也会有人走漏风声?!那不过是一场意外罢了。若她早知道越王与吕后已经将手插进了先帝身边,绝不会冒那么大的风险!
她不说话,但章敬却不打算放过她:“你怎么不说话了?为你的弟妹们辩解吧!为你当年的愚蠢行径辩解吧!你该不会还以为是自己救了太孙吧?我告诉你,太孙之所以会失了皇位流落在外,直到今日才再度回到皇宫中,都是你沈绰自作聪明害的!”
沈氏猛地抬头看向他:“老爷,你说我别的都行,我知道自己已是百口莫辩,家里人人都看我不顺眼,无论你怎么骂我,我都认了。可你不能污蔑我!当年我为了救太孙,可是拼了命的!”
“是啊,拼了命!”章敬满面嘲讽,“拼了我父母兄弟侄儿侄女的命!还让太孙离皇位越来越远!你就别再为自己辩解了,你可知道,若太孙不是被你带去了岭南,燕王派出的人就不会遍寻不到他的踪影;若太孙是跟着广安王一道出宫逃走,他们兄弟也早就到了北平。你什么都不必说了,之后发生的事,燕王与我都一清二楚,太孙……如今是陛下了,他也听说了这些事。只是他心地善良,知道你也是一番好意,只不过没什么见识,才会误了他的前程罢了。为此他还嘱咐我,好好待你,让你安心把病养好。你可知道,听到陛下这些话时,我有多难堪么?我在辽东浴血奋战,拿命搏得了军功,却被你这蠢妇丢尽了脸面!”
他越说越激动,到最后已经喘起了粗气,回想起这几年的经历,就觉得心里堵得慌:“我情愿你什么都没做,也没有一再提及你对太孙有救命之恩……外人也许会信以为真,家里人可能也不清楚内情,但陛下和燕王都心中有数,你叫我如何面对他们?!如果你没有逼陛下牢记你的恩情,我也不会叫人非议挟恩图报,更不会叫人笑话我这爵位是靠老婆挣来的!你给我挣了什么啊?!”说到后来,他眼圈都红了:“我在战场上出生入死,这安国侯的爵位是我自己打下来的,与你一介内宅妇人何干?!”
沈氏呆呆地看着他,心头一片茫然。事情怎会是这样的?她虽然谋算有误,也吃了不少苦头,可太孙确实是她救下来的,若不是她将太孙带去了岭南,他早就叫建文帝与冯家害死了,又怎会有今日的风光?太孙能与燕王联系上,也是她送出去的密信啊!太孙能登基为帝,她就算不能揽下全功,至少有一半的功劳,怎的如今……她反而成了害太孙受苦的罪人了?!
章敬渐渐冷静下来,抹了一把脸,看向妻子,神情说不出的冷淡:“你我毕竟是十几年的夫妻,又有两个孩子,既然陛下不愿追究你的责任,仍旧敬重你这个姨母,我也不会薄待你。你往后就住在这正院正房,也会拥有一品安国侯夫人的诰命,但没事就不要出门了,也别随便见外客。这管家的职责,暂时由三弟妹掌着,日后自会有人接手。该你的东西,我一分不会少,但是……我不会进这个院子,也不会与你做夫妻,你就安安分分在这里养病吧。”说罢阴森森地添了一句:“不要再对任何人说你对陛下有恩了!你不害臊,我还要脸呢!”
说罢他毅然甩袖离去,只留下沈氏怔怔地滑落在地面,脑中一片空白,仍旧反应不过来。
丈夫的话颠覆了她一直以来的认知,她就是想不明白,自己明明救了太孙,怎的反而成了罪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翠园在门口探头探脑地,见她久久未曾动弹,心中犹疑,便小心翼翼地走到她面前跪下轻声问:“大太太,您没事吧?”
沈氏继续发怔,没有动静。
翠园方才在窗下听得分明,深知自己跟的这位女主人是不得安国侯欢心的了,若什么都不做,自己在这府里哪里还有立足之地?想了想,她便小声劝沈氏:“大太太别伤心,老爷不过是一时气头上罢了。即便他恼了您,您不是还有大爷和大姑娘么?俗话说得好,儿不嫌母丑。无论如何,大爷和大姑娘总是站在您这边的。”
沈氏眼珠子动了动,慢慢地转向她。翠园见状忙笑道:“还有呢,大太太,无论别人怎么说,陛下待您还是很敬重亲近的,老爷不也因此不敢怠慢您么?只要陛下向着您,老爷总有回心转意的一天。”
沈氏的身体缓缓软了下来,翠园连忙扶住她,将她搀起。但她方才跪坐了那么久,腿都僵硬了,几乎又摔回去。翠园好不容易扶她在椅子上坐下,额上已是大汗淋漓。
“好孩子。”沈氏和颜悦色地看着翠园,“我竟不知你是这么一个贴心懂事的好孩子。往后你就在我身边侍候吧,只要你对我耿耿忠心,我绝不会亏待你!正如你说的,我还有一双儿女,陛下待我也十分亲厚,即便老爷待我冷淡些,那也不过是一时的,总有回心转意的一天。你只要跟着我,自然不必担心前程。”她有心要笼络这个大丫环,急切之下,竟一再向对方允诺。翠园愣了愣,心下慢慢生出欢喜来,忙跪下磕头:“奴婢一切都听从太太的吩咐。”
此时在三房所住的院子里,明鸾看着丫环们为陈氏解开头发,一点一点地梳顺了,却把她的头发梳掉了许多,陈氏虽然没吭声,但眉头紧皱,肯定不舒服,便忍不住上前夺下梳子:“你们下去吧,让我来侍候母亲就好。”丫环们面面相觑,面露犹豫之色,却不肯挪动脚步。
明鸾见状冷笑:“怎么?我支使不动你们了?你们是安国侯府的丫头,我不是安国侯的女儿,所以不配叫你们做事,是不是?!”
几个丫环面露难色,为首的一个行礼道:“奴婢们若是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三姑娘尽管教训,可您说这样的话……叫奴婢们如何担当得起?”
明鸾瞪大了双眼,陈氏却拦住她,对几个丫环道:“你们下去吧,这里不用你们侍候了。”她们方才一礼退下。
明鸾急得直跺脚:“母亲,你瞧她们那个样儿!我宁可没丫头呢,至少我自己做事,还能随心所欲,这些丫头既不听我的话,又拦着我不许做这做那,真是气死人了!”
陈氏淡淡地道:“这些是新君赐宅时一并赐下的奴婢,难免傲气些。如今府里人手不足,只能先将就着,你就忍一忍吧。再过些日子,我问了你祖父的意思,就叫了人伢子来,多添些人,到时候自然有称心如意的丫头给你使。你想要什么样的?”
明鸾撇撇嘴:“能干活就行了。有人帮忙做事当然是好的,咱们家现在的情况,我要是还象以前在德庆时那般行事,就显得不合时宜了,所以丫头婆子只要能干活、别处处给我添麻烦就好,别的我倒无所谓。”顿了顿,又问:“真的可以添人吗?我总觉得大伯父手底下的人不怎么将我们二房三房的人放在眼里,到时候搞不好那几个管家管事的会跳出来说三道四拦着不许你买人呢。”
陈氏微微一笑:“以前倒罢了,今晚上老侯爷说了这么一番话,我们母女在这个家里就再无人敢小瞧了,若他们仍旧怠慢我们,就依着老侯爷与你大伯父的话,咱们领一份家产,再从族中过继个男孩儿,分家出去单过好了。我已经写了家书,托人带回吉安你外祖父家。往后陈家人在京城科举做官也好,做生意也罢,就再也没了顾忌,跟咱们也能相互照应。”
明鸾眨了眨眼,慢慢露出了笑意:“说得也是。祖父今天晚上说的话,既给母亲去了隐患,不用再担心以后会有人拿和离说事儿,同时也是给咱们母女俩正名,给外祖父家正名。陈家如今也算是功臣了吧?就算比不得大伯父他们的拥立之功,至少当初新皇在东莞受苦时,是陈家出力把他弄到德庆去的,新皇在德庆吃的用的,也多是陈家资助呢。”
陈氏微笑不语,就在这时,婆子来报:“三太太,有人敲响大门,要求见您。”
陈氏面露疑惑,明鸾便问:“这都快要二更了,来的是谁呀?让他明儿再来!”
那婆子犹豫了一下:“她说……她说她是四太太。”
第五章 鹏哥儿
四太太?
明鸾脑子里打了个转,方才反应过来,这位四太太,应该是从前的章家四奶奶,章启早已和离的新婚妻子林氏。但她不是离开京城了吗?当初林家就发话说要让女儿改嫁的,怎的她又回来了?
陈氏只思索片刻,便吩咐那婆子:“快请客人到小花厅里看茶,别惊动了家里其他人,我这就梳头换衣裳过去。”又叫明鸾:“快帮我挽个简单的发髻。”
明鸾看着那婆子离开,忙上前帮陈氏梳头。她在德庆时也常给母亲打下手,一个简单的圆髻自然难不倒她,不过顷刻间就挽好了,她又快步走到衣架处将陈氏换下的头面衣裳拿过来,嘴里问:“来的是四婶吧?她当年其实跟四叔感情挺好的,如果不是被娘家父母逼着,又想救四叔出大牢,只怕未必肯跟四叔和离。现在家里危机过去了,四叔也没了危险,她是不是来找四叔夫妻团圆的?”
陈氏叹了口气,微微摇头:“事情只怕没那么简单,这都几年了?当初林家就说要她再嫁的,若她已经成了别家妇,又说什么夫妻团圆?你四叔在辽东多年,兴许已经另娶了。若是有意复合,这几年的功夫,你大伯父能跟我们联系,难不成你四叔就不能托人去找你四婶?”她还有一句话没说,林家是吕太后娘家亲戚,只怕如今日子也难过,就算章启夫妻情深,章家却未必愿意再跟林家做姻亲。
明鸾没想到这一点,只是问:“那怎么办呢?难道四叔真的变心了吗?!”那可不好,林氏又不是真心想离开他的,当初还是为了救他才顺从了父母的意愿,如果章启忘了她的情意,那就太让人失望了。
“先听听你四婶怎么说吧。”陈氏顿了顿,“一会儿你见了她,只管叫她四婶,且看她如何回应。”
明鸾答应着,见她已经穿戴好了,检查一下自己的打扮没什么问题,便扶着她出了门。
院子里当差的丫头们见她们母女出来,显然是要出去,你望我,我望你的,最后推了个年纪最小的出来随行。等那小丫头不情不愿地追上去,明鸾已经自个儿从门上守夜的婆子那儿拿了灯笼扶着陈氏走人了。
到了小花厅,明鸾探头先一步透过那打开的雕花格窗往里看了几眼,只看见里头椅子上坐着一个女子,瞧着穿戴只是平平,远远瞧着似乎十分瘦弱,正低声咳嗽着,她身边有一个挽着妇人发髻、穿戴象是仆妇的女子侍立,轻抚她后背,小声说着什么话。
明鸾扶了陈氏进门,那两个女子齐齐抬头望来,坐着的那一位也站起了身。一照面之下,明鸾就吃了一惊。林氏她是见过的,当年称得上青春貌美,虽然娇弱,脸色也略嫌苍白,但绝对不是这一副形销骨立的模样,只有眉宇间隐约可以认出从前的长相来,若不是事先知道来的是谁,她可能根本认不出来。
陈氏也大吃了一惊:“四弟妹,你怎么……怎么瘦成这样了?!”想想林氏是回了娘家的,林家虽说不上豪门显贵,却也是锦衣玉食,怎的把林氏养得比流放去岭南的章家人更憔悴几分?
林氏苦笑一声,缓缓下拜:“三嫂,多年不见了,你一向可好?”
陈氏忙上前将她扶住,仔细打量她几眼,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四弟妹,你这是怎么了?!”
这只是略有点动作,林氏已经开始喘粗气了,那仆妇慌忙扶住她道:“三奶奶,我们奶奶身子不好,已经病了许多年,无论林老爷林夫人怎么劝,她都一心盼着你们回来,前儿一听说大爷回来了,接回了老太爷、大奶奶、三奶奶和姑娘小爷们,就立刻催着人驾车送她回来,连父母那里也顾不上送信了。”
明鸾听着这仆妇声音耳熟,仔细一瞧,惊道:“你不是青柳吗?!你……我记得你已经离开林家了呀?”
青柳眼圈一红,眼泪就掉下来了:“奴婢原本在七老爷家里当差,原是侍候老太太的,不到半年就叫老太太给了七老爷做屋里人,前年让七太太赶出来了。奴婢无处可去,便去找四奶奶,仍旧在四奶奶跟前侍候。”
明鸾见她容色憔悴,脸色腊黄腊黄的,虽比林氏健康些,但精神一样差,心中暗暗叹息。
陈氏扶着林氏在椅上坐下,柔声问:“这几年你都在什么地方?我们虽被流放去了岭南,但一路上有人照看,倒也不算太苦,原想着你跟娘家人在一处,总能过得好些,没想到你竟然病成这样!你……”她犹豫了一下,“你们家如今怎样了?”
林氏虚弱地道:“我父母将我送去山东亲戚家里,原是要等到章家的风波过去,便打发我改嫁的。但我坚持不肯,就与他们生了嫌隙。我一直都想打听你们的消息,可除了知道四爷去了辽东,几乎什么都打听不到,后来我母亲知道我还不死心,将我身边侍候的人打了一顿撵走了,我心里难过,想着事过境迁,再盼着四爷遇赦回来,只怕是不能了,与其这般两地分隔,倒不如去辽东陪四爷,哪怕是受苦受累,也比被家人逼着改嫁强。可是……我到底是没能成行!”
陈氏理解地道:“这也是人之常情,林老爷林夫人又怎会由得你吃那苦头呢?况且你身子又不好。”
林氏苦笑着摇头,青柳在旁忍不住道:“三奶奶,不是我们奶奶不愿去,是林老爷林夫人将哥儿抱走了,威胁奶奶,不让奶奶去找四爷!”
“哥儿?”明鸾眨眨眼,“什么哥儿?”
林氏含泪道:“是四爷的骨肉。当年家里出事的时候,我……我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什么?!”陈氏猛地站起身来,“此话当真?!四弟妹,你当初怎么不说呢?!”
林氏哽咽道:“那天太太过寿,我原是想着等四爷回来了,先跟他说,再在席间一起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太太的,只是没想到四爷一去不回,家里又出了事……我即便说出来又能如何呢?后来……四爷被擒,我苦思冥想,觉得还是要先将他救出来的好,便回娘家求了父母,才得与四爷见了一面。期间我只得了一小会儿功夫,身边是没有第三个人在的,只来得及跟四爷商量口供的事,我正要将怀孕的消息告诉他,冯家的人就来了,我生怕他们知道了这件事,会拿来威胁四爷,就没说实话。后来我想,章家只怕是要遭难了,我倒愿意与家里人一起共患难,就怕孩子保不住。那时候四爷是生是死还未可知,若有个万一,这孩子就是他唯一的骨肉,因此……”
她低头哭泣着,陈氏感叹万分,明鸾回想当年的情形,连连点头道:“四婶这个决定是对的,我们那时候被关在牢里一两个月,连吃的饭都是馊的,苦得很,出了牢,又要流放,一路上走得腿都快断了。你本来身子就不结实,没怀孕都很难支撑,怀着孩子,搞不好就流产了。和离了,回娘家住着,好歹能保住孩子。”陈氏皱着眉看她,她干笑了下,小声补充一句:“你要是事先跟家里人说一声就好了。”
青柳含泪道:“奶奶是真不敢说,那时候家里有士兵看守,谁也不知道会不会走漏消息。其实奶奶防的不是外人,而是林老爷和林夫人!”
陈氏忙问:“这么说,后来你父母知道了以后……”
林氏一边点头一边流泪:“他们虽是为了我好,盼着我能好好地再嫁个体面人家,若我有过生养,难免要被人嫌弃,因此,一旦叫他们知道我怀有身孕,这孩子只怕就保不住了。可我怎能放弃他?这是我的亲骨肉啊!幸好当时我瞒住了他们,先一步去了山东,等他们听说消息赶到时,孩子已经六个月了,他们虽然对我伤心失望,但还是让我将孩子生了下来,只是要将他抱走,交给别人养活……”
青柳接着道:“奶奶为了不让人抱走小哥儿,将小哥儿放在身边照顾,连夜里睡觉都睡不安稳,月子没坐好,就落了一身病,后来还是林夫人心软了,答应让奶奶自己照看孩子,奶奶才安下心来。可后来,林夫人怕奶奶去辽东找四爷,便将哥儿抱走了,还抱回京城来,在城外找了个农家寄养。奶奶惦记孩子,便跟着回来了,却只能远远看着孩子。林老爷和林夫人都说,奶奶只能每个月见一次哥儿,若是胆敢逃走,就把哥儿送得远远的,一辈子也不叫奶奶知道在哪儿呢!”
陈氏听得直咬牙:“好狠心的外祖父母,那也是他们的外孙儿呀!”
林氏流泪道:“他们哪里敢让人知道我生了章家的孩子?为着有我这个女儿,他们那几年在京里也受了不少气,若不是仗着与吕太后娘家是亲戚,只怕早就无法立足了。后来吕家老太太没了,吕太后甚少招他们进宫,他们没了依仗,行事越发小心翼翼。我虽怨他们狠心,但仔细想想,他们也是一片慈父慈母之心罢了。如今建文帝丢了皇位,新皇登基,吕太后被送去凤阳幽禁,他们的日子越发难过了。所幸我父亲不曾有过恶行,因此顺利辞官告老,正打算回家乡去,我是悄悄儿过来的。无论如何,我也要将孩子的事告诉章家的人,告诉四爷!”
陈氏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好弟妹,幸好你来了,不然我们只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四弟还有个儿子在世上!孩子多大了?出事那时是七月,你有了两个月身孕,这么说来……是三月时生的?”
林氏点点头,脸上露出几分温柔的笑意:“三月初一的生日,那天正好刮大风,我看见一只大鹏在天上飞过,就开始腹痛了。因此我就给他起了个小名儿,叫鹏哥儿。今年四岁了,长得真象他父亲,又聪明,又机灵,还不到两岁,就会背三字经、百家姓了!”
“那真了不得!”陈氏笑道,“从前文龙文骥就已经是难得的聪明了,他们两岁时,还不会背这么多功课呢。”想了想,她站起身:“四弟妹,这是大喜事,我得告诉老太爷一声。四弟虽然还在辽东,但他知道了这个好消息,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林氏脸色微红,眼中发亮,整个人如同容光焕发般,哪里还有先前的憔悴:“是,他一定会高兴的,等他见到鹏哥儿,也一定会喜欢。鹏哥儿跟他就跟一个模子出来似的,特别乖巧,特别聪明……”
陈氏脸上闪过一丝惊讶之色,接着眼圈就红了,看了青柳一眼。青柳早已忍不住落泪了,什么话也不说,就紧紧扶着林氏。陈氏一眨眼,泪珠儿就往下掉,她连忙低头拭去,勉强笑道:“我这就去给老太爷报喜!”
林氏应了一声,整张脸都有了异样的光彩:“好嫂嫂,你跟老太爷说,哥儿如今还在庄子上,地方我是知道的,求他老人家赶紧派人去接。”
明鸾看出有几分不对,心里隐隐有了个猜想。
陈氏叫了打着灯笼跟来的小丫头一声,让她陪自己去东园请章寂,那丫头却一脸为难地道:“三太太,这大晚上的,哪里有做媳妇的跑去公公院子里的道理?说出去也要叫人说闲话的。”
陈氏怔了怔,脸上隐隐显出怒色:“你说什么?!”
那丫头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什么。只是看旁边看守花厅的婆子脸上神情,似乎也颇为赞同她的话。
明鸾上前一步夺过那丫头手里的灯笼,对陈氏道:“我去就行了,看哪家的规矩说,晚上做孙女的不可以上祖父院子去向老人家请安。”又瞪了那小丫头一眼:“叫你跑个腿罢了,你也推三推四的,一点小事儿都做不好,养你做什么?!皇帝赏了宅子奴婢,也赏了庄子,索性明儿把你们这些没用的丫头婆子都送庄子上干活算了!”说罢也不理会她苍白的脸色,径自出了门,直奔东园而去。
章寂还未睡下,听明鸾说了原委,顿时激动得站起来:“好!好!快带我去,老四家的辛苦了,孩子在哪儿?!”
明鸾忙扶着他要一起回花厅去,却看见章敬远远地大步走进院门,还未进屋就扬声道:“父亲,您先听我说!”
第六章 阻挠
章寂怔了怔,皱起眉头:“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吧,我现在有事要忙。”便示意明鸾扶着自己出门。
章敬挡在他面前,着急地道:“我知道父亲要忙的是什么事儿,正是为这个来的!”
明鸾吃了一惊,抬头看他:“大伯父,您这是什么意思?”
章寂盯着长子,板起了脸:“你四弟妹来了,想必底下人已经报给你知道了吧?那么……你这是要拦着不许我去见她?”
章敬一窒,讪讪地低头道:“父亲,林家是吕太后的亲戚,咱们家当年出事时,他家二话不说就接走了女儿,送了和离书过来,早已没了亲戚情份。如今我们家重新起来了,也没打算跟他们计较,但也没有任人攀附上来的道理。”
明鸾便道:“大伯父误会了,四婶来找我们,说不上什么攀附不攀附的,只不过是要告诉我们一声,她当年为四叔生了个儿子,如今还流落在外,让我们把孩子接回来罢了。”
章敬却道:“这不过是她一面之辞,她当年若真的怀了身孕,为何不跟家里人说一声?哪怕是跟你四叔说一声呢,他们是见过面的。但她只是干脆利落地与你四叔和离,从此便离了京城,再无消息,只怕早就再嫁了。那孩子想必也是她后嫁的夫婿的骨肉,如今娘家落魄了,兴许夫家也嫌弃了她,方才回头来找我们,想将她的儿子冒充你四叔的骨肉。”
明鸾眯了眯眼,只觉得这位大伯父的态度很有问题:“把这件事告诉大伯父的人,大概没说详细吧?四婶生的小弟弟今年四岁了,是我们去岭南后第二年三月出生的,这种事只要找个大夫来查一查,就什么都清楚了。四婶还说,小弟弟长得很象四叔,那只要把人接回来一看,就能知道是不是四叔的骨肉了。如今猜测再多都是没用的,倒不如先见了人再说。”
章寂也沉声道:“三丫头说得对,无论林氏是否再嫁,只要孩子是我们章家的骨肉,就不能置之不理。况且林氏当年与你四弟和离,也是被父母所逼,她也借此逼着她父母出面保下了你四弟的性命。无论如何,她对章家并无过错。你且让开,让我去见她,问清楚孩子的下落,若她真是在说谎,我自然不会上她的当。”说罢便扶着明鸾的手再次往外走。
章敬面上满是焦急之色,却又说不出阻拦的理由,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与侄女儿迈出房门,他避到一边,急得直跺脚,忽然想到了什么,便追上去道:“父亲,您若认下了林氏这个儿媳,认下了她生的孩子是您孙子,那就意味着咱们章家与林家仍是姻亲。您难道忘了林家是什么身份?如今新皇才登基,大局未定,儿子在朝中也不是事事顺遂的,万一叫人拿这件事做个把柄,指责儿子与建文旧党勾结,那岂不是冤枉死了?!”
明鸾在旁听着很不是滋味,只觉得章敬似乎在一个劲儿地阻止章寂认孙子,这是在干嘛?难道多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吗?
章寂也是这么想的:“章林两家原是姻亲,满京城里谁不知道?章林两家的姻亲早在四年多前就断了,满京城里又有谁不知道?!若朝中果真有人拿这种事来攻击你,那你二弟妹还是宫家女儿呢,你难道要你二弟休妻?还是打算将你二侄女儿赶出家门?!你母亲还是建文帝的姨母呢,你是不是连亲娘都不认了?!笑话!”
章敬脸色一变,低头不敢再多说什么。
但章寂却察觉到异样之处:“你给我说实话,如此万般阻挠,到底是为了什么?!若你果真能说出个理由来,我也没有硬叫儿子为难的道理。”
章敬迟疑了一下,便说了实话:“四弟在辽东迟迟不能忘怀与林氏的夫妻之情,在头两年里,打仗时都不要命地跟蒙古人狠拼,我事后知道了,都忍不住为他捏把汗,好生劝了许久,才劝得他回心转意。去年,我请人帮他说了门亲事,是常家二舅母娘家的姑娘,他也答应了,说好了等燕王打入了京城,局势稳定下来,就要完婚。人家明知道四弟早娶过一房妻室,只是已经和离,又无子嗣留下,方才答应让女儿下嫁,若四弟如今又跟林氏好了,还有个儿子,这门亲事又该如何是好?那又不是外人,若是毁约,岂不是叫舅舅舅母为难?”
章寂听了,果然皱起了眉头:“这样的大事,你怎么没跟我提?!”
章敬低头道:“原是打算等四弟进京后再告诉您的。横竖如今三弟没了,四弟怎么也得守制一年,早说晚说都没什么区别。”
章寂冷哼一声:“没什么区别?区别大了!你四弟又不是没有父亲,什么时候他的婚事要由兄长和舅舅做主了?!哪怕是我当时离得远,没法过问,你们好歹也要知会我一声,才能将事情定下,如今闹得这样,象什么样子?!”
章敬小声道:“儿子也是不得已,四弟那几年里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偶尔见到了二舅母娘家的那位姑娘,兴许是那姑娘有几分象林氏的缘故,他就上了心,渐渐回心转意,人也有了生气。儿子早些给他定下,也是盼着他能懂得珍惜自己。那时候您离得远呢,即便给您送信过去,又怕途中消息走漏了,会叫建文帝和冯家的人说我们结党,因此才不曾声张。”
章寂想了想,问:“我当时既然不在,这婚事是如何定的?难道那家人也愿意在没有父母之命的情形下将女儿许给你弟弟?”
章敬迟疑了一下:“因是燕王与大舅舅做的媒……”
章寂明白了,忍住气道:“亲事且不谈,你四弟还在辽东呢,总要等他回了京城再说。但林氏为你四弟生下的孩子,却不能不管。”说罢又要再继续往外走。
章敬急道:“父亲,您好歹为四弟的将来着想!”
章寂沉下脸:“我如何不为他将来着想了?!”
“四弟对林氏余情未了,若是知道她找上门来,又有个孩子,定要毁约的!”章敬一脸焦急地道,“可是林氏如今的情形……底下人来报时告诉我,林氏病骨支离,也不知还能熬多久,万一撑不到四弟回来,四弟岂不是要再受一次打击?!到时候就真的是要他的命了!”
章寂一惊,迟疑了。
明鸾在旁看得分明,忍不住道:“祖父,咱们明天请一位医术好的大夫或是太医来给四婶瞧病,看她的身体到底怎么样了,再说以后的事吧。不管要不要把实情告诉四叔,四叔知道后又会怎样处置那个新的婚约,咱们都不能将鹏哥儿丢在外面不管的。他现在不是跟着自个儿亲外祖父母过活,而是被寄养在农家,林家人走了,那户农家收不到银子,还不知会怎么对待鹏哥儿呢!”
章敬听了,不悦地瞪了她一眼:“三丫头,这是大人的事,你小孩子家懂得什么?!”
明鸾却直直回视他:“大伯父,我虽是个小孩子,但也不是什么事儿都不懂。我只知道,这几年里章家死了太多孩子了,四叔好不容易有了个亲骨肉,难道真要为了让四叔能娶个千金小姐做媳妇,就不管孩子的死活吗?只怕日后四叔知道了,也不能谅解大伯父的做法。还是先把人接回来的好,要是那家小姐不肯做后娘,大不了叫别人养着。”
章敬冷笑:“叫谁养着?难不成叫你?!”话音刚落,他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忽地变了变。
明鸾差一点就脱口而出说“我养着就我养着”,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记得章敬曾经提过,要给他们三房过继族中子侄为嗣,鹏哥儿倒是合适,血缘也近,过继到三房总比流落在外强,但过继这种大事,不知道是个什么章程,她不清不楚的,还是先问过祖父与母亲的意思再开口不迟,便闭上了嘴。
章寂却已经醒过神来了,淡淡地道:“若没人养活,就叫他来陪我老头子好了。那可是亲孙子呢,三丫头说得好,万没有为了你四弟能娶高门大户的媳妇,就不管亲孙子的道理。若那家姑娘嫌弃你四弟有嫡长子,不肯做后娘,那就索性退亲好了。那样的媳妇,我们章家高攀不起!”他心中十分不满,常二太太的娘家虽也是官宦世家,但还比不上南乡侯府的显赫,章启是他嫡幼子,娶那家姑娘做个填房,也不见得委屈了人家,什么时候沦落到了要为巴结这门亲事,任由嫡长子流落在外的地步了?
这么一想,他看向章敬的目光就带上了几分不满:“那鹏哥儿是你亲侄儿,你也忍得下心不认他。你是儿女双全了,可怜你两个弟弟在流放路上夭折了多少个孩子?!你不在乎章家子嗣凋零,我在乎!”
章敬脸色一白,立时跪倒:“父亲言重了,叫儿子如何担当得起?儿子只是担心四弟罢了。您不知道当年四弟的情形有多叫人忧心,好不容易熬过去了,若是再来一遭,还是生离死别,叫四弟怎么办?!”说着眼圈都红了。
明鸾心中腹诽:若他是真心为弟弟好的话,就别置弟弟的亲生儿子于不顾,如果不是章启有了一门不错的婚约,他还会象这样百般阻挠吗?
章寂也没那么容易被章敬说服,反而还淡淡地说:“你倒是一片苦心,实在是难得的好兄长,只不知道日后阿启知道了,会不会感激你这位兄长的用心良苦,叫他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儿子!”
他甩下这句话,便扶着明鸾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章敬一人跪在那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最终只能咬咬牙,站起身离开。林氏忽然半夜上门,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纠纷,他还得先布置一番,向上头坦白呢。
明鸾扶着章寂到了小花厅,还未进门,便看见陈氏低头擦着眼泪出来了。明鸾忙叫了她一声,陈氏见是他们,先向章寂行了一礼,压低声音道:“四弟妹身子弱,精神不佳,已是昏睡过去了。媳妇儿吩咐底下人,将她挪到花厅后头的屋子里暂时歇息着,待明日收拾了屋子,再将她安置过去。”
章寂点点头,忽然想起长子说过的话,暗叹一声,道:“先在客院那边收拾出一间干净屋子来安置她。她如今毕竟已不是我们章家人了,还要先打听了林家眼下的情形,才好做安排,省得林家人找上门来,说我们拐了他家女儿。”
陈氏一愣,想想也觉得有些道理,就没多想,又慢吞吞地说:“媳妇儿瞧着四弟妹脸色似乎不大好……”
章寂叹了口气:“明儿叫管家请一位好大夫来给她瞧瞧。当年咱们家在京里时,也有过熟悉的大夫,不知如今还在不在?若是在,就仍旧请他来。太医虽好,只是咱们离京几年,也不知道太医院如今是个什么情形,若是那几位信得过的太医仍在,请一位来也没什么。老四家的不容易,我们总要尽一份心力。”
陈氏应了,又将林氏告诉她的鹏哥儿所在说了出来。明鸾在旁想了想,便道:“那地方离我们住过的庄子似乎不是很远,只隔着十多里地,要是早知道,那时候就能接了鹏哥儿回来了。”
章寂叹了口气,沉吟片刻,吩咐明鸾:“明日一大早,你去马棚套车,若是他们不听你的,就上外头租一辆车回来,然后亲自驾了到后门等我。记得换上方便的衣裳,你在德庆山路驾车也很稳当,想必这京城的大道也难不倒你。”
明鸾张大了嘴:“我吗?”想了想,“行!不过我不大认得路,还要请祖父做个向导。”
章寂应了,又吩咐陈氏:“你明日就在家继续招待上门祭奠的客人,若有人问起我们祖孙,只说我身上不好,在屋里歇着不见客。”
陈氏忙问:“老太爷,您这是要……”
章寂顿了一顿:“我要亲自去接孩子!”
第七章 接人
次日清晨,明鸾起身梳洗完毕,照常穿着与平日并无二致的素色袄裙去前院灵堂给亡父上香祷告,完事之后,便回了三房所住的院子里陪着母亲用早饭。早饭过后,陈氏要往前头理事,同时也要预备招待今日会上门祭奠的客人,明鸾借口要侍候祖父留在后院,趁此机会做她要做的事。
她先换了一身衣裳。本来她是要找回从前在德庆时穿过的服装,却被陈氏拦住了。如今生活在京城侯门府第,哪怕是粗使丫头都穿得整齐体面,比小康人家的女儿都华贵几分,她打扮得象个乡下少女,就太显眼了。因此她只是换了一身夹的窄袖衫裙,添了件短比甲,再用汗巾扎住宽松的衣裳下摆,系了条去年做的蜡染布旧裙子。她在过去一年里长高了不少,去年的裙子至少短了两寸,这时候穿,行动正方便。
换了这一身衣裳,明鸾就直接去了马棚。院子里侍候的丫环觉得有些不对,曾想上前问个究竟,但她丝毫不理会,那些丫环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出门去了。
到了马棚,明鸾找到主事的人,直接要求套车。那主事一脸难色,勉强笑道:“三姑娘,您要用车,只管吩咐丫头婆子来传话就是了,怎么亲自来了?这地方肮脏得很,没得污了您的鞋子。”
明鸾对这安国侯府里的下人早就腻歪了,也不去多想他这是真心劝说还是找借口推搪,只道:“这是老太爷吩咐的话,最多一刻钟,你就得把车备好,若是一会儿老太爷来了看不见车子,他要如何发落里,可不关我的事。”说罢转身装作要走。
那主事见搪塞不过去了,忙赔笑道:“三姑娘且慢,不是小的不愿意套车,而是上头吩咐了,侯爷今日出门要用车,府里却只有一辆车了。要不小的先去问问侯爷的意思?”
章寂要自己去接鹏哥儿,可见是信不过长子了,真要去问章敬,还不定会拿出什么理由呢,到时候拖上几个时辰,时间就过去了,明鸾真心不打算跟他玩这种戏码,便冷笑一声:“大伯父是武将,出门时从来都是骑马的,我竟不知他今天居然要改坐车了。”也不啰嗦,转身便走了。那主事早就得了章敬吩咐,见状以为明鸾放弃了,暗暗松了口气。
但明鸾离开马棚后,却转而去了门房叫人:“我今日要陪祖父出门去,不拘是谁,来两个人先陪我出去办点事。”
门房里众人面面相觑。
内院发生的事,还不至于宣扬到满府皆知的地步,尤其门房这边又是天天跟外头人打交道的地方,容易走漏消息。在这里当差的没一个是新君赐下来的,都是石家、常家等亲戚家中送来的粗使仆役,或是随章敬从辽东回来的,也有几个是为了办丧事,临时从外头买来的。这里头只有跟随章敬多年的两个人对三房的主人不大放在眼里,有些爱理不理的,其余人等却没那种底气。所谓现官不如现管,明鸾亲娘现如今管着府中庶务,哪怕是不能卖了哪个奴仆,调一调岗位却是不成问题的。自打安国侯开府,家里又起了灵堂,这门房的差事就没断过油水,每日上门祭拜的、巴结讨好的、打探消息的,就没停过,门房里的人少说也挣了二三两私房钱,哪里敢得罪了眼前的娇客?万一叫三太太调去扫茅房,岂不冤枉?
因此明鸾只叫唤了几声,便有五个人站了出来。明鸾仔细打量了他们几眼,又问了他们各自的姓名来历,挑中了石家荐来的两个,还有两个从外头连家眷一起买来的青壮,就带了他们出府。
她早从陈氏那里打听过,这一带街区原有个车马行,是老字号了,专门做附近中低等官宦人家的马车租赁生意,十分可靠。她带人去的就是那里,在一个熟悉地形的门房带领下,她没花什么功夫就到了地方,很顺利地租下了一辆干净宽敞、结实又不显眼的马车,考虑到自己和祖父要去的地方似乎是个山村,便交待那车马行的伙计,换上耐磨抗震性能好的车轮。
伙计听说她要去的是城外的庄子,一边换车轮,一边道:“听说外头还有些乱兵四处闹事,在城里自然是不用怕的,大点儿的庄子也没事儿,就怕那些山沟沟里地处偏僻的地方。姑娘若是要出城,可得多带几个人,小心为上。”
明鸾向他道了谢,付了押金,便叫一个门房驾着车返回了安国侯府。将车停靠在侧门处,让人看好了,然后重回府中。她没有第一时间去见祖父,反而是先回自个儿房间,将盘月月送的弓箭带上了,然后才往东园去。
章寂在东园早已做好了准备,也穿了一身低调厚实的衣裳,拄着拐杖等候,见明鸾挎着弓提着箭筒进来,不由笑道:“这是哪里来的?你要带去哪儿?”
明鸾便说:“这个是我重返德庆的时候,盘月月临别时送我的,是她亲手做的东西。我听车马行的伙计说,城外不大太平,有些乱兵在闹事呢,就带上这个以防万一。虽然我叫了几个青壮跟车,但带着武器总能叫人安心些,祖父您有没有刀剑什么的,也带上一把吧?”
章寂忍不住又笑了:“你那箭法真能管用么?那可是乱兵,不是象牙山上的野鸡兔子。”
明鸾不以为然:“野鸡兔子那么小我都能射中,人那么大,谁说我就射不中了?而且我又不一定会射人,只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在德庆时我时常跟着盘月月他们练习的,箭法说不上很好,但也不是太糟。万一真的遇到危险,迫不得已的时候,就算是人,我也只好射了,大不了不射要害。但如果那些人倒霉,我不小心射歪了,那他们也只能认命了。”
章寂哑然失笑,也不多啰嗦,便由得她拿着弓箭,另一手扶着自己往外走。才出东园不久,便有管事来跪求:“老太爷怎的忽然要出门?侯爷再三嘱咐了,让小的们好生侍候老太爷的。”
章寂眼皮子都没瞟他一眼,直直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嗯,很好,你们就在家里好生侍候吧,别不听我吩咐,惹我生气。”
管事的急了,无奈章敬一大早就出了门,他却是刚刚才从门房上知道了老太爷与三姑娘要出门的消息,更没想到三姑娘在马棚要不到车,居然会上外头租去,眼下要拦是不能了,只得飞快派人去找章敬报告。
明鸾就这样陪着章寂出了府,经过二门时,又看见青柳等在那里,原来是陈氏跟林氏说明了原委,打发她过来候着,帮忙领路的。明鸾忙招呼她跟上,然后在四名青壮的护送下,直出城门,往鹏哥儿寄居的村庄奔去。
那庄子并不难找,不到两个时辰,他们就到了,只是才进庄,便听得庄上喧哗不休,还有女人孩子的哭叫声。明鸾听得眉头一皱,想要跳下车去看是怎么回事,却被章寂叫住,另派了一个门房去打听,不一会儿那门房回来报说:“老太爷,三姑娘,前头有户人家的男主人要卖孩子,他老婆哭着喊着不许他卖,买主带了几个跟班儿的,正围着那人的老婆骂呢,说她男人欠了他们大笔银子,要是她不肯卖那孩子,就要把她亲生的孩儿拿去代替。附近的村民围着议论,但瞧那架势,大概那被卖的孩子是保不住了。”
明鸾听出几分不对:“听你这么说,难道那被卖的不是那家人的孩子?”不会这么巧,刚好是鹏哥儿吧?
那门房答说:“小的不知,但听村里人议论,似乎是亲戚家寄养的孩子。”
青柳闻言心中一紧:“林老爷和林夫人将鹏哥儿寄养在农户家里时,用的名义就是亲戚家的孩子。那家农户的老婆,原是从前林家的一个丫头。”
章寂听了忙道:“扶我下车,我们去看个究竟!”
明鸾忙与青柳一道扶了他下车,只留一个门房看车,却带了三个青壮同去,走到闹事的那堆人跟前,一眼便眼见缩在院子一角哭的男孩儿只有三四岁大小,眼睛大大的,头大身子小,瞧着有些偏于瘦弱了,却长得很是玉雪可爱,眉宇间总让人觉得有几分眼熟。明鸾正在想自己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便感觉到章寂全身一震,她忙问:“祖父怎么了?”
青柳哽咽一声,扑了过去:“鹏哥儿!你这是怎么了?!”抱着孩子哭骂那家农户:“我一进庄就听说你们家要卖孩子,怎么?难不成你们竟要卖鹏哥儿不成?好大的胆子!”
那农妇哭道:“青柳姐姐,我哪里有那胆子?是我们当家的犯了糊涂。他欠了人家的债,只当老爷太太落魄了,再也顾不上鹏哥儿,才会起了这个混帐念头。”
她男人认得青柳,知道自己的图谋叫正主儿撞破了,便扯着脖子道:“你们府里如今已经丢了官,也不知能不能保住性命,而且这个月的银子还不曾送来呢,难道养孩子不用花钱么?既然没钱,我做什么要替别人养孩子?!”旁边那几个所谓的买主也大声嚷嚷着,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没钱就拿人来抵。有一个鼠眉鼠眼的,甚至还走上来要抱走孩子,青柳拼命护住鹏哥儿,叫他踢了一脚。
章寂大怒:“都给我住手!你们好大的胆子!我们南乡侯府的孩子,也是你们能随意买卖的?!”
众人愣了一愣,面面相觑,虽然不知道章寂是什么来头,但那“侯府”二字却把他们唬住了。农妇发完怔后惊讶地扑向青柳:“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姑奶奶回侯府去了?!”
青柳含泪点头:“老太爷已经知道了,这是带着三姑娘一道来接哥儿呢。四太太如今就在侯府里养病。”
农妇欢喜得连连念佛,但她男人却一脸讪讪地,那几个债主瞧了几眼,为首的一个跟同伴低声说了两句话,便上前冷笑道:“什么南乡侯府?早几年前就被抄家流放了,现在多半全都死在外头了。你是哪儿来的老头儿?瞧你这一身穿着打扮,哪里象是侯府出来的?别是哄我们的吧?!”
章寂被气得吹胡子瞪眼。南乡侯府复起的消息只在京城中流传,而且更多的人关注的是安国侯开府,将他视为安国侯府老太爷,却不大留意到他本身就有侯爵之位,更别说这几个人未必是京城里来的,也许真不知道个中详情。
这时候明鸾带来的几个门房就起作用了。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上前喝道:“这是我们安国侯府的老太爷,就是从前的南乡侯,圣上英明,已经给老太爷复爵了。你们有眼不识泰山,还不赶紧给我滚?!”
南乡侯少有人知,安国侯却是大名鼎鼎,那几个人听说是安国侯府的人,都缩了脑袋,这时候那农妇也哭道:“千真万确!鹏哥儿是我从前主家姑奶奶的孩子,她就是嫁的南乡侯府四老爷,如今安国侯府的亲弟弟。先前因害怕叫人知道了,官府会将孩子抓起来,才会把孩子寄养在我家的。”
那几个人只得给那农户的男主人甩下狠话,骂骂咧咧地走了。那男主人看着章寂一脸杀气腾腾,脚一软,跪倒在地:“我……我也不知道的……我原本还以为他是犯官家的孩子……林家不是前头皇帝的亲戚么?现在新皇帝都坐了朝堂,前头皇帝的亲戚自然逃不掉的……我……我也是害怕……”
青柳尖声质问他:“那些是哪里来的人?你要把我们鹏哥儿卖到哪里去?!”
那人缩了缩脖子:“是……是象姑馆的……”
章寂气得手都发抖了:“你……你这混账!”再低头一看鹏哥儿,那小脸大眼睛,怎么看怎么象小儿子幼时的模样,只是小儿子孩童时生得又壮又实,天天调皮捣蛋,叫人头疼,眼前的孩子却瘦弱不堪,心中一痛,便上前抱住了他:“好孩子,我是你祖父啊!”
鹏哥儿脸上仍旧带着惊惶之色,挣扎着想要逃开,往青柳怀里钻,章寂见了心里越发难过。明鸾便劝他:“先回家再说吧。弟弟今日受了惊吓,还是让他早日跟四婶团圆,才能安下心来。”
章寂点了点头,命青柳抱起孩子跟自己走,经过那农妇身边时顿了一顿,掏出一个锦囊抛给她:“辛苦你这些日子照看我们家孩子了,往后就当没有这回事吧,也别上门来纠缠,否则……”他阴深深地瞥了她男人一眼,便拄着拐杖走了。
农妇战战兢兢地打开锦囊,才发现里头原来是大大小小的银锞子,算算份量,不但足够还清丈夫的债,还能让自家舒舒服服地过上一年,忙将锦囊袖起,她男人却眼中一亮,扑了过来,夫妻俩厮打成一团。
明鸾等人顾不上后面发生的事,上了车就离开了。待出了庄子,她才跟青柳说:“检查一下,看鹏哥儿身上可有什么伤。”
青柳应着,就要去掀了鹏哥儿的衣裳检查,行走中的马车却忽然刹住,把车中众人都摔得东倒西歪。明鸾高声问:“怎么回事?!”
赶车那人却颤着声音答道:“老太爷,三姑娘,有……有人截道!”
第八章 箭
明鸾差点儿没忍住要骂娘了,只是想起自个儿的娘正是陈氏,才将话吞回肚子里。她伸手就要掀起车帘,却被章寂的拐杖拦住了:“别掀,若真是强人,别叫他们瞧见你。”明鸾顿了一顿,才收回了手。
那个胆子大的门房正大声喝问挡路之人:“你们是哪里来的?居然胆敢在大道上拦人,你们可知道我们家主人是谁?!”
回答他的是一把粗犷中带着嘶哑的男人嗓子:“自然知道,安国侯府嘛,方才早已听清楚了。”话音刚落,便有一群男人附和着笑出声来,另有一个男子喝道:“车里的人赶紧乖乖下来吧,我们将军知道你们的来历,听话些,还能保住性命!”
章寂在车厢里沉下脸来,明鸾小声问他:“难道是大伯父的仇家?”想了想,又换了个说法:“还是建文帝残留下来的乱兵?我租车的时候,车马行的伙计还跟我说过,城外可能有乱兵,叫我小心些。”章寂沉声道:“若是寻常乱兵,哪里敢在大道上作乱?只怕是有备而来。你听他们的口风,似乎还有个将军在。”
门房已经在外头喝骂了:“你们到底是什么人?莫非是逆党手下的乱兵?我可告诉你们,我们老太爷身份非同一般,若是你们胆敢乱来,我家侯爷是绝不会放过你们的!”
那嘶哑的嗓子又说话了:“逆党?你们才是逆党!乱臣贼子,以为坐了龙庭,就是天子了么?!赶紧给我滚下车来!否则我可不会管你是老人女人还是孩子!其他不相干的人都给我滚!我要的只是章敬的家眷,你们回去告诉章敬,要是还想要他老子侄儿侄女的性命,就乖乖给我滚过来听候吩咐!”
马车后头忽然吵了起来,方才说话那门房大声骂:“你们快回来!别跑啊!”明鸾听得心中一沉,便知道跟来的四个门房肯定有人跑了,只不知道跑了几个。
她再也忍不住,一把掀起车帘,右手向后抓过弓和箭袋,眼睛左右一打量,发现随从中只剩下驾车和喊话两个门房了,再转头去看拦路的人,只见他们身上都破破烂烂的,灰头土脸,而且人人都带了伤。为首那人虽看着狼狈,身上那身披挂她却一点都不陌生——大伯父章敬几乎每天都穿这么一身出入家门,不用说,这人定是个正经武将了。
正牌武将和士兵绝不是寻常山贼强盗可比的。明鸾深知自己的身手与箭术都只是半吊子,绝不会以为自己有本事制服对方,也没冲动,只是盯着那群人看,心中暗暗点了点人头,发现只有二十多人,正因为人手不足,他们没能包围马车,而是呈弧形散布在前方大道上。
“三姑娘?”驾车的门房一脸忐忑地小声唤她,她沉住气:“别慌,他们有求而来,没那么容易开杀戒。”声量仅仅能让那群人听见。
那武将听了,便笑了笑:“这位章姑娘可是安国侯的千金?倒是挺有胆色的,真不愧是将门之女。”
明鸾直接拆他的台:“安国侯是我伯父,我父亲早死了,生前还是个秀才。”
那武将一窒,也不与她多说,便挥挥手:“下来吧,小姑娘,你们车上老的老,小的小,还有两个女眷,能顶什么用?听话一些,还能少吃点苦头。”
明鸾却反过来问他:“你要抓我们做什么?还叫下人回去报信,引我大伯父过来,想必有你自己的目的吧?你是跟我大伯父有仇,想要借机报复,还是要威胁他干什么事?”
那武将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小姑娘还挺聪明。我跟安国侯并无私仇,只是他助逆党谋反,我是容不得他的。但眼下更要紧的不是杀人,我还有事儿要他去做呢。”
“什么事?”明鸾继续追问,“难道你要拿我祖父为质,威胁我大伯父去杀皇上?我劝你不要做这种梦比较好,我大伯父是一定不会答应的!”
那武将冷哼道:“傻子才会有这种念头!我不过是要他帮着办点事儿罢了,若是他不答应……哼哼,他就休想他老子还能活命!”
明鸾皱起了眉头,虽然不知道这武将是打算让章敬干什么,总归不是好事,如果会影响到富贵前程,章敬是绝对不会答应的。想想他为了给兄弟结一门好亲事,连亲侄子都不想认,更何况是事关自己身家性命的大事?当初燕王起兵时,他都能不顾父亲家人还在朝廷治下的流放地里受苦,公然拥兵相随,可见在他心中,父亲家人的地位也不是那么重要。万一这武将说出的条件太苛刻,说不定章敬会向皇帝与燕王坦白,请求他们派出大军来剿灭乱兵,如果在这过程中,他们祖孙被眼前这群人给杀了,皇帝与燕王对章家心怀愧疚,还对章敬更有利呢。
想到这里,明鸾回头看了看章寂,见他沉着脸不说话,便小声说:“不能听他的,谁知道他会叫大伯父帮什么忙?”顿了顿,勉强替章敬掩饰一下:“万一是对皇帝和朝廷有害的,大伯父一定会在忠孝之间为难。”
章寂嘲讽地笑笑,没说什么,反而伸手将车帘掀开些,向外望去,看了看那武将,又笑了笑:“我道是谁,原来是王将军!我从前在京中为将时,也曾听说过王将军的名声,都说是个勇武过人、又正直率性的,没想到见面不如闻名,堂堂王将军,也会做起胁持弱女幼童的事来了,真叫人失望。”
那王将军并未气恼,反而冷冷地说:“章老侯爷,你用不着拿话激我。非常人行非常之事,对待谋逆,我犯不着跟人讲什么仁义道德!”
章寂低声吩咐:“三丫头,准备好你的箭,无论你箭术是否平平,如今也到了派上用场的时候了。记住,不要手软,一旦你手软了,我们这里所有的人,都会成为别人砧板上的肉!”
明鸾心中一凛,心跳迅速加快,手紧紧抓住了那把弓,脑子里不停地回想起奉大山与盘月月教过的射箭决窍。
章寂又扬声对王将军道:“从前听闻将军是个忠勇之人,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建文本就是弑兄逼父、谋朝篡位之人,你又何必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你本是个有本事的,带兵抵御外敌,建下不世功勋,或是铲除各处匪乱,靖平地方,才是你该做的事,也不枉费了你家世代忠义的名声!”
王将军冷笑道:“休要在此胡言乱语了,谁是忠臣,谁是谋逆?你当我看不清么?!即便悼仁太子曾是先帝属意的储君,他也早死了,他的儿子更不用说。在那之后,先帝看中的是我皇陛下,也曾颁布了传位诏书,那所谓弑兄逼父的传闻,不过是燕逆为了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编造出来的罢了!”
章寂这时又低声嘱咐了赶车的人几句话,然后再次扬声与王将军辩驳:“明眼人都能瞧出来的事,将军这样说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你当年不在京中,大可以寻经历过的人打听打听。悼仁太子被杀后,先帝恼怒越王弑兄,曾下令擒他进宫,越王潜逃在外,太孙又下落不明,因此先帝是属意衡王继位的,还多次召衡王进宫侍疾。可惜,这事儿后来也不了了之了。越王既有弑兄罪名在前,先帝又怎会再传位给他?!你说这只是燕王编造出来的,那旁人为何也说是真的?太孙也不曾反驳。你若真以为越王才是正统,那我与你也无话可说。只怕你不是不知道实情,只不过是明明知道了,还执意为了自己的富贵荣华,颠倒黑白,助纣为虐罢了。可怜王家世代清名,却要叫不肖子孙给带累了,往后世世代代,史书上都会记载你们王家是乱臣贼子!”
王将军大怒:“你这老匹夫!给我住口!”说罢下令士兵:“给我上!”
章寂几乎与他同时下令:“就是现在!快射!”明鸾咬紧牙关,举弓描准了冲在前头的一个士兵,心下只犹豫了一瞬,只听得耳边章寂大喝一声“射”,手上就一松,箭已直直射了出去,正中那士兵肩头,他惨叫一声,便摔倒在地。
射出了第一箭,后面的就容易了。明鸾心跳得飞快,手却奇迹般地越来越稳,一支一支的竹箭从她手中射出去,转眼间已经射倒了四五个人,虽然个个不是射中肩头就是腿脚,还有一人是腹侧中箭的,没一个伤了要害,但也大大削减了对方的战斗力。那些士兵本就受了不少罪,才苟延残喘至今,见状也有些踌躇了。
王将军见状,越发暴怒:“都给我冲上去!你们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难道连个小丫头也收拾不了么?!”这话一出,又有别的士兵冲过来了,这回他们学乖了,一边冲一边变幻着身位,让明鸾瞄准不易,射空了一箭。
章寂急了,质问赶车的门房:“怎么还不走?!”他明明嘱咐对方赶紧驾车掉转方向逃离的。那门房也急得满头大汗,手上的动作越发慌乱了,只将马头调转了半个身位,却在原地踏步不止,不但没有成功调头,反而躁动起来。
明鸾见状,不管不顾地射出手上的一箭,箭从一个士兵的耳边擦过,却没拦住他的脚步,眼看着他就要扑到车前了,她伸手夺过赶车那门房手上的鞭子,用尽全力反手一鞭甩了过去,啪的一声就打得对方惨叫起来,脸上出现了一道血淋淋的伤痕。接着她又打了几鞭,赶走了几个已经到达车前的士兵,同时挤开门房,接手了驾车的任务,迅速调转了马头。章寂随后接过弓箭,朝第二拨赶到的士兵连射了三箭,箭箭中的。
明鸾很快就驾驶着马车撞开围上来的士兵,转弯向来的方向跑,原本跟在后面押车的那名还未逃走的门房见状,忙跳上马车后缘,紧紧攀住了车厢一角,随马车一道逃离,手里还抓着一根刚刚拣来的树枝,不停地向侧面袭来的乱兵挥舞。而章寂此时已经转身朝向车厢后方的小窗,继续用手中的弓箭收割着追兵的性命。
他虽年老体衰,却也是将门出身,自幼习武,又曾一度为将,这些曾经安身立命的本钱他还未放下,只不过是多年未曾练习了,身体又不好,初时还有些生疏,后来却越射越顺手,心里还想着,原以为这女孩儿家用的弓箭他用起来一定很不顺的,没想到这弓跟寻常闺阁用的弓箭相比还要强一些,他这年老力弱之人用起来,倒也算合适。随着他射中的人越来越多,章寂浑身都充满了干劲,仿佛重新回到了曾经意气风发的青春岁月。
手下本来人就少,还个个带伤,如今眼看着就去了一半,剩下的人也伤上加伤,没几个是完好的,王将军哪里忍得住这口气?当即咬牙切齿:“给我追!死活不论!无论如何也不能放了他们!”便有亲兵递上了他惯用的强弓与箭矢,但又同时多提醒了他一句:“将军,这是最后一根弓弦了,箭也只剩下三支。”
王将军没理会,一把夺过弓箭,搭箭便要射向章寂,只是这时候他耳边忽然传来破空之声,他心中一凛,立刻就反应过来,这是有人向他的方向射出了强矢,立刻伏倒,只听得“噗”一声,方才给他递上弓箭的亲兵已经中箭倒地。
王将军骇然向箭射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大群全副武装的精兵,为首的一人身穿玄色袍服,前襟绣着麒麟纹样,却是个从未见过的俊秀少年。他手中拿着弓,显然便是射箭之人。
王将军当机立断,趁着这群精兵距他尚有数十丈之遥,立刻号令手下人逃跑。那俊秀少年连忙命人追上,但那群乱兵熟谙逃跑之道,拼命阻碍他们,却在掩护王将军逃走,眼看着王将军窜上了附近的山坡上,一旦隐入丛林,就更难找到了。就在这时,章寂一箭射到,正中王将军背心,他大叫一声扑倒,少年已经直奔过去,迅速补了一刀,接着又有数名精兵赶到,将他制住。他站起身来时,满脸是血,神情狰狞:“你到底是谁?!”
少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答反问:“你抓安国侯府的人做什么?”
那王将军傲然板起脸拒绝回答。少年也不理他,径自转向旁人,便有手下押着一名乱兵过来禀道:“侯爷,这人招供了,说他们流窜在外,迟迟打听不到越逆下落,碰巧遇见了安国侯府的人,便想将人拿住了,威胁安国侯说出越逆的去向。”
王将军骂他:“什么越逆?!你们才是乱臣贼子!”随即被少年狠手一鞭,脸上顿时落下了深深的伤痕。他在军中多年,位高权重,几时受过这种屈辱?忍不住再问:“你到底是谁?!”
少年却冷笑着冲他吐了一口唾沫:“乱臣贼子,你不配知道!”说罢便命人将王将军押走,自己却走到章家的马车面前,放柔了声音:“姨祖父,三表妹,你们没事吧?”
明鸾探头出来:“怎么是你?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还有,那人怎会叫你侯爷?”
第九章 原委
朱翰之笑道:“我如今被新皇封了侯爵,他们自然要称呼我为侯爷。”
明鸾睁大了眼:“这怎么可能?!他要封你,也该封个王才是!怎么会是侯呢?!”
朱翰之抿嘴笑了笑,没有回答,反而探头去看车里:“你和姨祖父好好的不在家里待着,跑这山沟沟里做什么呢?”
明鸾便答说:“我们来接我四叔的儿子。”她回头指了指鹏哥儿,“瞧,就是他。你一定没想到吧?原来当年我四叔与四婶被林家人逼着和离的时候,四婶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原本是打算在祖母过寿时说出来的,后来出了变故,就耽误了。四婶担心孩子会保不住,才会答应了跟四叔和离,然后远远地离开了京城,趁机养胎,等她父母知道了实情,已经来不及了。只是后来林家人为了不让四婶去找我四叔,就把孩子抱走了,寄养在附近一个庄子上。昨儿夜里,四婶找上门来,说出实情,祖父便带我来接堂弟了。”
朱翰之听了,也有些吃惊。他是曾经听人说过,章启入狱后,他妻子就与他和离了,还曾经为救命恩人感到不忿,没想到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还好他只是督促某些人将章启的前岳父挤走,没有下狠手,不然日后还真不好见章启。他仔细看了看那孩子,虽然显得有些瘦弱,而且头略嫌大些,身体却瘦小,但眉眼间十分肖似章启,便知道这真是章启的亲骨肉。他心下一软,含笑向鹏哥儿打了个招呼:“你好呀,我是你二表哥,我叫朱翰之,你叫什么名字?”
鹏哥儿原本一直呆呆盯着章寂看的,闻言转过头来,看着朱翰之,有些怯生生的,但还是声音平稳地做出了回答:“我叫章文鹏,今年四岁了。我娘叫我鹏哥儿。”口齿清晰,显然是个聪慧的孩子。
朱翰之心中越发喜欢了,笑着对章寂说:“姨祖父,您这孙子可真聪明。要是四表叔知道了,一定欢喜得紧!”
章寂脸上却并未露出多少喜色,反而叹了口气,朱翰之见状心生疑惑,问:“您怎么了?”
章寂不答反问:“你今儿会这么凑巧出现,可是一直在追缉王将军?”
朱翰之见他要转移话题,心里留了个疑问,嘴上却顺着他的口风答道:“自打皇上进了京,他就一直带着手下的兵在京城附近打转,燕王派回北平送信的人还被他拦了一拨下来,几乎全丢了性命,只得一人逃脱。虽然这几天在大军围剿之下,他折损了不少手下,但再任由他在外头兴风作浪,也不是办法。昨儿我们得了消息,知道他这两日都是在这一带转悠,想着附近就有不少达官贵人的别院与产业,我为防万一就带了人过来巡视,方才也是恰好撞上了。”
章寂正色道,“太大意了,若是叫他逃走了,岂不是放虎归山?”因朱翰之自称身上有的是侯爵而不是王爵,他不知内情,也不好称呼,便含糊了这一点。只是方才他看得分明,朱翰之虽带了许多人手,但离得老远就打草惊蛇,实在不智,因此,他尽管心里清楚对方是为了救自己祖孙,却还是忍不住出言教导。
朱翰之明白他言下之意,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道:“本来是打算悄悄儿围住他再下手的,只是瞧着他要对姨祖父和三表妹下手,我心里就急了。他在军中成名多年,一手箭技也是出了名的惊人,若不是先前被追剿时将箭支消耗得差不多了,大概也不会拖到那时候再用。”说到这里,他又转向明鸾,一脸的颜色:“三表妹,方才真是太危险了,虽说你练过箭术,但还是不能跟那等军中宿将相比的,怎能跟他硬碰硬呢?若他早下决心,对你用箭,只怕你早就没命了。”
明鸾不服气地道:“我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可当时的情形,如果不跟他硬碰硬,就要被他抓住了,那我岂不是死得更冤枉?连挣扎一下都没有,就落到敌人手中,我才不干呢!更何况,我在动手前观察过他们,身上破破烂烂的,每个人也就带着把刀和枪什么的,倒是有把弓,有个箭筒,可那箭筒里的箭数量我一只手都数得过来。我心里想,越是这种军中宿将,越是对自己的本事有信心,我们这车人,老的老,小的小,还有两个弱女子,跟车的两个仆人都不懂武艺,他要制住我们,再容易不过了,还用得着搭弓射箭吗?那几支箭理当用在更值得的地方,所以我就赌了。现在看来,是我赌赢了。”
朱翰之脸上露出几分哀怨之色:“三表妹,我不过是担心你的安危……”顿了顿,瞥了章寂一眼,“……还有姨祖父的安危,才多嘴劝你几句罢了。你不知道我刚才远远瞧见你们遇险,心里有多害怕。你听着就是了,做什么一定要跟我顶嘴……”
明鸾眨眨眼,望天道:“我又不知道你就在附近,难道还任由别人抓我,也不反抗吗?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方才也是实话实说,谁跟你斗嘴了……”
朱翰之脸上的哀怨之色更浓了:“好吧,是我错了,我没能及时赶到救你……”
章寂重重地咳了几声,朱翰之收起方才的假模假样,一脸的亲切,说不出的温文尔雅:“姨祖父,您受惊了,表弟表妹方才也吓着了吧?我刚才看见您家的仆人好象还受了点伤。正巧我的庄子就在附近,不如先到那里歇歇脚,喝杯茶压惊吧?”
明鸾小声吐嘈:“真会变脸。”朱翰之得意洋洋地瞥了她一眼,还挑了挑眉。明鸾不屑地扭开了头。
章寂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角:“你哪里来的庄子?难不成是当初我们住过的那个?”
朱翰之笑道:“那里原是临国公府的产业,先前有事让我们借用了,皇上进城后,庄子没用处了,临国公便将地契送到了燕王手里。燕王禀过皇上后,皇上又将庄子赐给了我。我昨儿听说王将军近日都在附近徘徊,就命人找了附近几个庄子的主家,把相邻的三个庄子都一并买了下来,这样要围剿王将军时,也方便得多。”
明鸾暗暗咋舌,心想这些皇家贵胄们真是有够大手笔的,为了围剿一个逃将和二十来个乱兵,就能一口气买下三四个庄子。她想到自己旧日曾经梦想过要置一份田产,心里就忍不住酸溜溜的:“皇上待你挺大方的嘛,不但赐了你一个庄子,还让你有钱买下三个庄子……”
朱翰之又冲她挤挤眼:“三表妹这就误会了,如今皇上还没银子,我买庄子用的可是私房钱!”又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赶明儿我把私房钱的账给表妹瞧瞧可好?”
明鸾啐了他一口。他的私房钱关她什么事?又不是他老婆,干嘛要替他看账?
章寂又揉额角了,重咳一声:“若庄子就在附近,那就打搅了。”
朱翰之命手下精兵押着王将军一行人回城去了,自己却只带了两名手下,骑着马跟在明鸾他们的马车旁,一路陪着护送到四五里外的一处庄子。这是他名下四个庄子中距离章家祖孙遇袭处最近的一处,比明鸾一家住过的庄子要小一些,却比后来去的村子大,约有八九十户人家,主家的院子是前后两进,因刚换了主人,房子还未收拾过,倒是有前任主人留下来的家具用品。
朱翰之说:“买庄子的时候,说好了连宅子并里头的东西一并买下的。前主人从未来过,只是每年秋收时派了管家过来收租子,管家就住在前院,后院的屋子虽没住过人,却一直都打扫好预备主人家来人,因此还算干净。姨祖父和表弟表妹们就在那里歇一歇吧。”
章寂摆摆手:“不必了,只是借地方喝口茶,歇一歇罢了,用不着到后院去。”待有人领了鹏哥儿与青柳下去梳洗,他又问自己带来的两个仆人如何了。朱翰之早就命人去看过,便答道:“坐在车上的那一个只是受了惊吓,腿有些发软,倒没什么损伤。攀在车后那个被乱兵的枪尖扫了一下,背上划了条血痕,伤口不深,我已经叫人给他上药了。”
章寂点点头,又向他道谢,朱翰之忙谦让几句:“既是姨祖父的仆人,又跟在主人身边尽忠,就冲这一点,我就不能怠慢了他们。”章寂叹道:“跟出来四个人,都是青壮。三丫头特地挑的,两个是临国公府石家荐来的,两个是连家眷一并投来的,想着石家是我妹子婆家,荐来的人无论如何也不会视我如无物,连家眷一并投来的人,也会因为顾虑到家小,不敢动小心思。没想到遇到危险时,还是两个外头投来的记得忠心护主,妹子荐来的反而逃了。可见这忠仆不忠仆,并不是以出身来断定的。”
明鸾见他难过,忙道:“是我没选好人,只当他们都是可靠的,没想到……”
章寂摆摆手:“怪不得你,你长了这么大,几时料理过这种事?况且今日也多亏你了,若不是你胆子大,又练过箭术,仅靠祖父这把老骨头,只怕早就没命了。”
“怎么会呢?祖父今天真是太神勇了!”明鸾一脸崇拜,“从前只知道您也在军中为将,却万万没想到您这么厉害!那叫什么?连珠箭吗?我恐怕练上十年也学不会!鹏哥儿也看得目不转睛呢!”
章寂脸上露出几分笑意:“你知道就好,别以为自己那点三脚猫的功夫真有什么了不起的,要练到你祖父我这等本事,少说也要花个二十年!”
明鸾连声附和,朱翰之眼珠子一转,也跟着奉承一把,将章寂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简直是古往今来第一大名将,今天擒下的那什么王将军,简直就成了蝼蚁,不值一提。
章寂心知他是有意讨好自己,不以为然地瞥了他一眼,没有应声,反而问他:“那侯爵是怎么回事?堂堂广安王殿下,即便名份上略差些,也该封个王爵,若不然,略次一等的宗室爵也可,怎的反而封了民爵?别说是皇上的主意,皇上的性子我清楚,断做不出这种事来!”
朱翰之顿时作出大义凛然状:“姨祖父,广安王朱文考早已死在四年前的东宫大火中了,这几年我的身份一直没有外泄,又何必多此一举呢?皇上有亲兄弟,不是容易让屑小之辈生出异心么?我是不肯被人利用去争权夺势的,也没那兴趣,倒不如趁着如今宗室大乱,将身份改成是远支宗室,按常理只能做个寻常宗室子弟,封不了什么正经爵位,因有拥立之功,才被破格赏了个一品侯。皇上心里愧疚,特地多赐了我许多产业财物,我正好悠悠闲闲做个富家翁呢!”
章寂皱起了眉头,明鸾又吐他嘈:“你少装了,只看你的神色,就知道事情一定没那么简单!”说罢心中一动,忽然记起朱翰之曾提过燕王有大志,难不成他是知道今上的皇位坐不久,为防以后因同为悼仁太子之子,而被燕王忌惮,就早早自行消除了隐患吗?想到这里,她特地多看了朱翰之一眼。
朱翰之冲她挤挤眼,便笑着对章寂道:“事情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您就别多心了。其实这也是我一点私心。若广安王没死,太子妃沈氏烧死庶子的罪名就没了,她岂不是就洗刷了恶名,反而有机会得到追封?我才不会让她占这个便宜呢!如今皇上也没有怀疑,只以为我是真为他着想,又有燕王劝着,倒不好真给我封王了。这么一来,他亲娘的恶名未去,就只能永远做个见不得光的罪人,连太后尊位也休想得享!”
章寂听得一惊,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念头,正想再问清楚些,却听得朱翰之问明鸾:“你们怎么只带了这几个人就来接鹏哥儿了?城外如今还不大太平,时有乱兵闹事,这回是运气好遇上了我,万一我没来呢?大表叔手下那么多人,难道还匀不出几个会武的人手来?”
第十章 告状
明鸾—听朱翰之这问题,当即便脱。而出!”你以为我们想呀?也要人家肯放人啊,就带这几个,我们出门时还有人拦着呢!”
朱翰之大奇:“谁敢拦你们?”
明鸾正要回答,却听得章寂轻咳—声,瞥了自己—眼。
她便顿了顿,慢慢回过神来—这件事说来是章家内务,祖父大概不愿意家丑外扬,影响了长子的名声?她心中不以为然,但考虑到老人家的感受,撇了撇嘴,就没再出声。
章寂朝朱翰之笑笑:“你听三丫头胡说。原是家里正摆灵堂,每日来祭奠的客人不断,我想着接孩子的事用不着劳师动众,也就没声张。只是家里人担心我出城会有危险,就多劝了几句,到底还是由得我去了。”
朱翰之哪里会这么容易被他骗倒?只看明鸾与章寂那眼色交流就知道事情有异,也不多问,笑说:“原来如此。这倒也是,接个孩子,其实只要派管家带着几个下人来接也是—样的,不过姨祖父心疼孙子,才会亲自跑—趟罢了。”
章寂便顺着他的口风点头:“是啊。我此前也听说过城外不大太平,但想着—路走的都是官道—大道,猜想不会有事,哪里会料到王将军他们敢在光天化日之后,干官道上劫人?这事儿是我考虑得不够周到。”
朱翰之打了个哈哈:“你们出来几个时辰了,大表叔在家—定等急了,只是姨祖父带来的下人受了伤,不好立时动声,不如我马上派个人去你们府上报信,让大表叔安心,回头姨祖父和表弟—表妹在我庄子上用了午饭,我亲自送你们回城,如何?”
章寂忙道:“不会耽误你的事吧?你既然领了差使要追缉乱兵,可别为着我们把正事儿给误了。”
朱翰之笑着摆摆手:“怎么会呢?朝廷上有的是能人燕王手下也是猛将如云,今儿不过是因为王将军在我庄子附近盘桓,我才带人来拿他,若换了在别处就没我的事了。眼下人也拿住了,我是无事—身轻,正好进京这么久了,也没到府上去给三表叔—二表婶上炷香,实在是不应该。趁着今日同行,我也到他们灵前祭拜—番。”
他的理由足够正当,章寂自然不会拒绝,这时青柳带着鹏哥儿回来了章寂看见小孙子换了身干净衣裳又重新梳洗过越发显得惹人怜爱,想到他的身世,心里已经软成了水,忙将孩子抱过来,和颜悦色地问他话。
鹏哥儿方才领略了这位新认的祖父的本事,早已对他崇拜不已,见他问自己,也乖乖地——答来。祖孙俩相处得和乐融融加上明鸾时不时在—旁插科打诨,朱翰之也偶尔说笑几句,场面十分温馨。青柳在旁见子便忍不住暗暗揩泪。
不—会儿,朱翰之便借口说要去安排午饭,告退出来,却给明鸾使了个眼色。明鸾犹豫了—下,小声对幸寂道:“祖父,我去瞧瞧两个门房怎么样了。”章寂正忙着跟小孙子培养感情,也没多想就应了。
明鸾出得门来,看见朱翰之就站在院子—角,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仰起头看着树梢,目光游移,—听见她的脚步声就转头过来,见果然是她,立时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
明鸾心下—动,耳根微微发热,有些心虚地回头看了看屋里,见祖父—鹏哥儿与青柳都没留意到自己,忙装作无事地直直往院门外头走。
朱翰之飞快地窜了过来,挡在她身前:“去哪儿?我在这里呢!”
明鸾白他—眼:“我管你在不在这里呢,我是去看我们家下人的伤势去的。”
朱翰之轻轻拽住她袖口—角,便要拖往西厢去:“他们自有人照顾,你不用操心。我有话与你说呢。”
明鸾脸—红,使劲儿挣回手,啐道:“你要死了,祖父还在屋里呢,你也不怕叫他瞧见!”
朱翰之瞟她—眼,又瞥向屋里,笑道:“好吧,我带你去看受伤的人。”说罢真个转身在前头带路了。明鸾半信半疑,但想着自己确实不知道那两个门房现下在哪里,便跟着他去了。没想到这—回他还真没撒谎,顺利让她见到了两个门房。
这两个门房,—个叫马有福,—个叫张路白,在朱翰之的探问下,都说出了自己的身世来历。原本他们都是荆州人士,也就是湘王封地辖下子民,还有亲戚在王府里当差,往日托这亲戚的福,在荆州做些小买卖,日子倒还过得,后来因湘王自焚而死,王府中人死的死,散的散,他家的亲戚也死了,建文帝派人接管了荆州政务,对与湘王有关的人都暗中打压,这马张二人在荆州过不下去,便相约带着家眷上京找营生,会进入安国侯府,也是因缘巧合,大概是因为安国侯曾参与打倒建文帝的行动,让他们生出了几分感激之情。先前遇见王将军带着乱兵拦人,他们没有逃走,—方面是尽忠职守,另—方面也是憎恨建文—派逆臣的缘故。
明鸾心里微微有些失望,她原本还以为这两人是真正忠诚可信之人,没想到人家也有自己的立场和想法,那他们到底信不信得过呢?只是她转念—想,又觉得人非草木,怎么可能没有自己的想法?只要没有利益冲突,又能满足他们的需求,他们自然会愿意服从自家祖孙。这么—想,她心情就好多了。
安慰了两个门房几句,留下了回府后会好生奖赏他们的诺言,明鸾离开了屋子。朱翰之跟了上来,笑着问她:“怎么了?可是因为听到他们本就与王将军有隙,又彼此相熟,不愿意抛下对方独自逃走,因此觉得失望了?”
明鸾瞥了他—眼:“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他们今儿才认得祖父与我,更关心彼此又有什么奇怪的?他们当时没抛下我们—齐逃走,就已经做得够好的了。若是这样都容不下,哪里去找更忠诚可靠的人去?要求别人忠心干自己,总要自己先拿出诚意才行。我有信心,他们会成为祖父和我的好帮手的。”
朱翰之见她隐有恼意,只好退了—步:“是我说错了,好妹妹你别恼。”
明鸾啐他:“谁是你的好妹妹?!”顿了顿,想起了小时候常在商店车站里听到的—首歌,忍不住扑哧—声笑了,又忍笑问他:“你究竟有几个好妹妹呀?居然这样叫我。”
朱翰之又露出委屈的神情!”我哪里有什么好妹妹?表妹都没几个也就只有你,我才会这么称呼……”又咬牙道:“结果你却这般奚落我,可见你也不是个好妹妹,真叫哥哥心里难过……”
明鸾没好气地瞪他—眼:“什么哥哥妹妹的?我不理你了!”说罢真个转身要回章寂所在的院子里去,冷不防被朱翰之拉住手,往—旁的树林里扯。她吓了—跳:“你做什么?!”却无法挣脱他,居然真叫他拉进了林子里头。
朱翰之举臂打了个手势,明鸾眼角就瞥见有两个人影守在了林子外头哪里还能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当即又羞又恼跺脚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朱翰之得意洋洋地看着她:“什么也不做我不过是要问几句话罢了。”
“要问话在哪儿不能问?偏要拉我进这里!”明鸾扫视四周—眼,又瞪他“叫人看见了,—定要说我闲话的!你当这里还是德庆呀?虽然我也觉得那些规矩礼数烦人得很,但是不遵守的话,就—定会吃大亏了。你……你……”她咬咬唇,声音小了许多“你这人怎么就不为别人想想?!”
朱翰之神色放柔,轻声道:“若是在别处,我绝不会这么做。但这里是我的地盘我还怕叫人看见了泄露出去不成?你放心,不会有人说你闲话的。”
明鸾不以为然:“你昨儿才买下的庄子,庄上又有许多佃户,哪里是能弹压得住的?少说大话了。”
朱翰之—笑置之,继而正色问她:“先前我问你们为何不多带几个会武的随从出来接鹏哥儿,姨祖父先是拦着你说实话,后来又拿别的理由来搪塞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是你们在府里过得不如意?到底是谁那么大胆子,敢怠慢你们?!”说到后面,语气已经变得凌厉。
明鸾怔了怔,扰豫了—下,想起章敬这段日子的态度,也是气不打—处来。她跟章寂不同,与章敬本就疏远,反而跟朱翰之更亲近些,也不会顾虑—些事叫外人知道了,会给章家名声带来什么影响,因此很快就下了决定,将这些日子在安国侯府的经历托盘相告,又说了昨天夜里章敬劝父拒绝承认林氏母子的事。
朱翰之听得眉头直皱:“怎会这样?从前听人提起大表叔,我只当他是个正人君子,怎的如人……变得如此势利?!”
明鸾便问他:“你听到的传言是怎样的?大伯鬼……以前不是这样的人吗?”
朱翰之听得奇怪:“他是你伯安,难道你还不知道?”
明鸾—窒,干巴巴地道:“我才多大年纪?跟他分离了五年,五年前我又还小,—天也见不了他—次,能知道他是什么人呢?我只知道他为人威严,跟大伯母夫妻恩爱,也就没有别的了。
朱翰之想想也是,便对她道:“你也知道,他妻子是沈家人,—双儿女也带有沈家血脉,因此我在北平头两年压根儿就没见过他,遇事总是特意避开,—来是有些迁怒之意,二来也是生怕走漏了消息,叫他们这些与兄长更亲近的人有了心结。也不知道他是打哪儿听说了我的事,每逢年节都会派人送了礼来,我就都丢给燕王婶料理了。后来还是燕王出面劝我,我才不再避着他们,但也少跟他们在私下往来。据我所知,他这人谋略是有的,城府也不缺,就是遇事功利心重,便显得薄情,除却心中看重之人,旁人都不放在心上。但话虽如此,他表面功夫却—向做得很好,怎会副了头,做出这种事来?”
明鸾不以为然:“你也说了,他从前是表面功夫做得好,但心里肯定不是良善之辈。就算是不肯承认四婶和鹏哥儿,当着外人的面,也肯定会把功夫做足,不会叫人抓到把柄的。就是这样才叫人郁闷!”
朱翰之微微—笑:“别郁闷了,事情说来也简单,我托人往辽东捎信,叫你四叔尽快赶回来,事情不就结了?”
明鸾大喜,但随即又有些犹豫:“来得及么?实话跟你说,我瞧四婶的情形不大妙,也不知能撑到几时。现在虽说有祖父和母亲照看她,但在安国侯府,大伯父才是说—不二的那—个,万—他使些什么手段,把四婶气死了,就算四叔赶回来,又有什么用呢?”
朱翰之皱眉道:“其实他这又是何必?整天担惊受怕的,仿佛上头疑心过重,些许小事都会发作似的。我前儿才听说,他借着兄弟与弟媳的丧事,在发死人办……”忽然顿住,小心翼翼地看了明鸾—眼。
明鸾却毫不在乎地摆摆手:“这个我知道,那天宫家的人来上香,上了三千两奠仪,要求二姐姐帮他家被下狱的人说情,见二姐姐不搭理他们,又要把银子讨回去,账房不肯还,他们就在外头四处嚷嚷了。不过我大伯父可能还真有这方面的心思,这几天我母亲管着家务,私下数了数,听说已经收下六七千两银子了。真不知道我大伯父心里在想什么,祖父明明说了可以将灵堂收起来了,他还要继续摆!”
朱翰之不以为然地笑笑:“还能为什么?这是故意做出个贪财的姿态来,好叫朝臣抓个小小的把柄,若是皇上训斥他—番,将他罚下,日后别人就有机会施恩干他了。横竖他笃定皇上不会对他下狠手的,些许过错又算得了什么?如今又不是太祖皇帝在的时候。”
明鸾恍然大悟,又问:“那四叔四婶和鹏哥儿的事难道也是他故意的?!”
朱翰之却摇头说:“只怕不是。要给人把柄,贪财的罪名就足够了,再多几个,岂不是自找苦吃?但他既打算要韬光养晦些日子,自然不能真的绝了自己的后路,至少要保证朝中有助力。沈家如今不中用了,皇上—但退位,他的处境也会变得尴尬,单靠抵御蒙古的功劳略嫌不足,跟常家的关系又因为姨祖母去世多年,略嫌生份了些,他是希望能多结几个盟友。”说罢笑了笑,又再度摇头:“真是画蛇添足,他以为到时候坐在上头的人是谁?这些小动作,我都能猜到,那人还会看不出来么?”
“那……”明鸾摒住气息“我们家该怎么办?我可不想再被他连累了!”
(未完待续
第十一章 提醒
朱翰之笑道:“你别担心,哪儿能这么容易被连累?况且他就算做了些傻事,上头顶多就是嫌弃他些,不会真个为难他的。他只是有些小心思,事实上仍旧是一门心思对燕王的,并没有异心,否则就不会做这么多事了。”
明鸾皱眉道:“我真不明白,他有必要这么麻烦吗?他如今也不过是个侯罢了,燕王日后登基了,想要加恩于他,多的是法子,可他要是故意往自己身上泼脏水,就不怕一辈子都洗不干净?”
朱翰之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这倒也怪不得他,你细想想,如今换了人坐龙庭,新皇登基,建文虽死,冯家余孽尚存,连京城周边都不太平,更别说其他地方了。这时候,皇上定会抬举几个信得过的大将主持军务的。大表叔本就是将门出身,官拜辽东总兵,又有抵御蒙古的大功,可算是朝中数一数二的名将了,加上他又是皇上的姨父,无论是从章家论起,还是从沈家论起,都是皇上最亲近最信任的将领,主持军务的重责大任,除了他,还有谁能担任?可要是坐上了那个位置,将来皇位换人坐时,岂不尴尬?他若是继续忠于我那位兄长,就难以再为燕王效力,即便选择改投燕王,也要叫人说闲话,在燕王心中的地位又比不上北平出身的将领。倒不如先退下去,闲置一两年,等燕王登基后再出来担当要职,那就谁也挑不出他的错处了。如今京城防务正到了要紧之时,虽说有燕王派人暂理,但即便是皇上不开口,朝臣们也不可能任由燕王继续把持京城军务的,用不了几天就要定下接任的人选。大表叔要是再不想法子,只怕就来不及了。”
明鸾听得目瞪口呆:“原来如此。他是打着这个主意呀?可这有必要吗?你不是说,会有办法让皇上和平让位给燕王吗?那到时候这些军务政务自然也是要和平移交的。”
朱翰之笑说:“面上是和平,私底下如何,你又怎知道?自古以来,一朝天子一朝臣,前头皇帝留下的亲信,后头的皇帝即便容得下,宠信也要打个折扣,要紧的位置,更是会先紧着自家人,万没有让前头皇帝的亲信得了好处,自家亲信反而往后靠的道理。大表叔所虑者,不过是日后的前程,若他等到日后再出来做事,燕王还能借他做个榜样,表示绝不会亏待今上一派的人呢。这里头的讲究可就多了,真要说起来,大概要说上三天三夜。”
明鸾叹息着摇头道:“政治不是我这种小人物能玩儿得起的,你也不用再说了。反正,不管他做什么,只要我们家不会因此吃苦头就行了。”
朱翰之迟疑了一下:“若你实在不放心……就把事情大概跟姨祖父提一提,让姨祖父去劝劝大表叔好了。据我所知,燕王那边一听说大表叔借丧事收银子的事,就已经明白了他的用意,曾说他荒唐,又笑他小心太过,多此一举,想来并不十分在意。只是眼下燕王那边对今上也是怀柔为主,是绝不会让皇上察觉到什么不好的事的,因此你跟姨祖父说的时候,千万别露了口风,姨祖父劝大表叔的时候,最好也能暗示下这一点。”
明鸾白了他一眼:“既不能跟祖父说实话,又要让祖父跟大伯父说话时说到点子上,你的要求也太高了!既然是这样,那我干脆当不知道吧,反正又不会对我有坏影响。”
朱翰之不置可否,又笑问她:“你方才说,安国侯府的下人待你不大热络,可需要我想个法子帮你?”
明鸾不以为然:“这点小事哪儿用得着你出手?我母亲已经拿定了主意,过些天把灵堂收了,就要叫人伢子来了,到时候经我们手进府的下人,自然会听我们使唤。要是实在不行,大不了分家单过好了!在德庆一穷二白,我也熬出来了,难道还怕离了侯府会饿死不成?”
朱翰之有些惊讶,想了想,便道:“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姨祖父断不会叫你们母女受委屈的,若事情真的到了无法挽回的时候,你要带着令堂搬出安国侯府,也不会饿死,陈家人大概很快就会进京了,有这么一个靠山在,锦衣玉食是不用愁的。”
明鸾有些惊喜:“真的?他们就要来了吗?你是怎么知道的?”
朱翰之笑道:“这是当然,你以为陈家只是你的外祖、章家的姻亲而已么?当初他们商行的人替你家里捎信到北边来,就已经跟燕王府打过交道了,这几年也曾帮忙运了不少粮食肉菜布匹过来,那可都是军资呢!陈家早就在燕王心里留下号了,如今局势稳定下来,陈家丢了官的那些子弟大概还要等些时日,才能收到吏部的起复令,但陈家的商行马上就能进京开铺子了,等到了明年,若燕王能登位,应该还会开恩科,届时陈家的子弟再参加科举,只要考得好,日后前程自不必担忧。当初我派去广东接人的手下就跟他们商号的人打过招呼了,你只管安心在家等他们的好消息就是。”
明鸾大喜:“真的?那真是太感谢了!如果陈家能从此扬眉吐气,我母亲心里也会好受得多。”想想陈氏之所以甘心留下来为章敞守节,一来是为了自己这个年纪尚幼的女儿,二来也是为了维系陈家与章家的姻亲关系,让陈家不至于因断了姻亲而在付出巨大代价后无法得到回报。既然朱翰之说陈家本身就受到了新任当权者的信任,即便没有章家帮忙,也不会吃亏,那陈氏就不必为了这件事牺牲自己的青春了。明鸾暗暗下决定,等到回了家,第一时间就要把这件喜事与母亲分享。
朱翰之看着她掩不住脸上的喜色,柔声道:“好人有好报,当初陈家为了给你们送信,才会派人去北平,如今能得到丰厚回报,也是那时候种下的善因。你不必担心,你跟你母亲,还有陈家,能够仰仗的可不仅仅是章家而已。你父亲去世了,你和你母亲日后的生活难免会遇到不方便跟人说的困难,到时候只管来找我。别的我不敢担保,但在这南京城里,还真没几个敢站在我头上撒野的人物。”
明鸾正高兴着,听他这么一说,就习惯性地要吐嘈:“你还敢吹牛,如今你不过是个一品侯,又有心要隐瞒自己的身份,除去几个地位最高的,其他人知道你是谁?我劝你也别太张扬了,万一真遇上个没眼色的,地位高又有权有势之类的人物,一根筋要寻你麻烦,以皇上那个性子,还真未必能护得住你。”
朱翰之冷笑:“我才不会指望他呢!”
明鸾又白他一眼:“你不指望他,还能指望谁?别告诉我是燕王!现在没旁人在,我就大着胆子劝你一句,别太相信人了。你是聪明,懂得自行退让,连身份都改了,免得日后给他添麻烦。但你人还在这里,难保没有走漏风声的时候,哪里比得上连你这个人都不存在的可靠?如果你真的惹了麻烦,又不愿意暴露身份,岂不是给了人家现成的理由消灭你?!”
朱翰之脸色变了一变,低头细想,片刻后才长吁一口气:“多亏你提醒我了。虽说我本就没指望那人,但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不去惹别人,不代表别人不会惹我。若有人给我设套,那还真是防不胜防。”说着抿了抿嘴,眼中精光一闪,似乎做了什么决定。
明鸾有些好奇:“怎么了?”
“没什么。”朱翰之重新笑了笑,“咱们回去吧,饭时到了,只怕姨祖父和鹏哥儿已经等急了呢。”
明鸾想想也是,便与他重新回到先前的院子,果然已经有庄中的妇人送来四菜一汤,虽是山野风味,倒还干净。鹏哥儿正坐在桌边眼巴巴地盯着桌上的饭菜瞧,见明鸾进来,眼中顿时一亮。章寂看到朱翰之跟在明鸾身后进来,先皱了皱眉,才淡淡地问:“那两人怎么样了?”
明鸾忙将张路白的伤情简单说了说,几个人便坐下用饭。席间朱翰之又逗起了鹏哥儿,还对章寂说了几句讨好的话,却只换来他板着脸数落一声“食不言”,只能灰溜溜地埋头吃饭。明鸾看了暗暗偷笑,叫章寂瞪了一眼,也低头扒起饭来。
饭后用了茶,一行人便要回京城去了。朱翰之是骑马的,见章家祖孙坐的马车经过那一场混乱,略有些狼猾,便另外调了两辆马车过来给他们坐,原本的马车则叫人驾驶着跟在后头,送回车马行去。章寂分配马车时,让青柳抱着鹏哥儿坐那辆小的,却叫明鸾陪他坐一辆。
明鸾上车后,见章寂一直闭目养神,不言不语,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担心朱翰之态度过于张扬,会引得祖父不满,便不敢出声,一路陪着小心,章寂却只是面无表情。行至半路,章寂才睁开了眼,淡淡地问:“方才你出去看下人的伤势,翰之可是跟着去了?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明鸾暗暗松口气,便坦白道:“也没什么,就是这些日子的经历,简单说了说。另外还有四叔四婶和鹏哥儿的事。”
章寂瞥她一眼:“你倒是坦白!连家里这些事也不瞒他!”
明鸾撇撇嘴,道:“祖父,或许你听了会不高兴,但我也不想瞒着您。虽然大伯父跟我们更亲,但我心里清楚,一直帮我们、救我们的是朱翰之!除却血缘,我确实待朱翰之更亲近些。”
章寂怔了怔,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说这话你也不害臊,若叫人听见了,定要笑话你!”
明鸾不以为然地道:“就算叫人笑话,我也是要说的。公道自在人心,这几年里大伯父对我们是什么态度,您心里有数。如果不是我外祖父派的人送了信去北平辽东,只怕他连封家书都不会捎来,而且他明知道我们日子艰难,祖父身体也不好,明明有茂升元的人做信使,他还是连一文钱、一件衣服、一棵药草都没送过来。这叫什么?燕王起兵或许是被迫提前了,他顾不得我们的安危,但既然朱翰之都能派人来接我们,他怎么就不能了?!”
章寂心中明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却还是忍不住为长子辩解:“我们在德庆也没受什么苦。那里缺的不是钱或者衣裳,需要的药材茂升元也帮着置办了。”
“那是陈家厚道!”明鸾反驳道,“可陈家出手相助,不代表大伯父就不用管我们了。哪怕陈家给了我们金山银山,他也不能抛却身为人子、身为人兄的责任!还有,您看看他在四婶和鹏哥儿的事上是什么态度,就知道他对我们是如何看待的了!”
章寂张张口,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良久才道:“他如今是我们章家的支柱,家中人人都要依靠他呢。虽说你是女儿身,又得贵人青眼,但日后的事……还要借助你大伯父的体面。”
明鸾皱起眉头,正色对他道:“祖父,我没想过要借助他的体面达成什么目标。如果留在安国侯府里,就要一直忍受这样的日子,我宁可搬出去。”
“胡说!”章寂斥道,“我还在呢,你搬出去做什么?!若他真个叫你受委屈了,难道祖父不会为你主持公道么?!”
明鸾没说话,只是掀起一角车帘,看了前头马车一眼,又回头看他。章寂心知这是孙女儿在暗示鹏哥儿的遭遇,脸上有些火辣辣的,半晌没说话,直到马车进城后,才出声道:“这事儿你别管了,有我呢。什么都别跟你大伯父说,省得惹恼了他。”
明鸾不甘不愿地应了,便没再出声,心里想:“祖父还是太心软了些,不是说古代人最重孝道吗?怎么祖父反而对大伯父处处退让呢?又不是一定要靠他养着。”
马车不多时便到了安国侯府。因章寂本就是轻车简从出的门,回来也不想惊动太多人,因此仍旧是停在侧门处。明鸾扶着章寂下车,正要抬头跟下马迎面走来的朱翰之说话,便听得前门方向一片喧哗。章寂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不一会儿马有福便打探了回来报说:“林老爷林太太来了,正在前头闹着要咱们府里交出他们女儿呢,不想却遇上了族里几位老爷,那几位老爷责备林老爷背信弃义,没资格到章家门前吵闹。如今两边正闹得不肯开交呢!”
第十二章 纷乱
当初章家一出事,林氏的父母就急不可待地逼女儿跟章家划清界限了,而章氏族人也没管南乡侯府一家的死活。章家上下被关在大牢里的时候,也就只有刘大勇、卢金婵夫妻和陈家人暗中伸出援手,章氏族人连问都没问过,甚至在他家流放离城时,也没去送一程。章家上下心中虽不说什么,心里却早已有了看法。
如今看在林氏忠贞与鹏哥儿的份上,章寂与明鸾都无意跟林家夫妇翻脸,顶多就是冷淡些罢了,可对于章氏族人,却没这么耐心。章寂一听张路白的话,当即就沉下脸:“第一天他们过来时,我就发过话,这府里不欢迎他们。当时他们已经回去了,如今又跑来做什么?!”
张路白哪里知道得这么清楚?只能答说:“小的不知,只是远远瞧着,象是二老太爷与四老太爷领的头,五老爷、七老爷、八老爷他们都在,还有两三个年轻一辈的哥儿,其中一个年纪最小的,也有七八岁了,叫八奶奶抱在怀里。”
章寂没心情去搭理他们,便吩咐:“由得他们去吧,我们先回府里再说!”明鸾连忙上前扶他,待一行人进了府,她回头看见朱翰之也跟着进来了,而且还一路跟着往东园的方向走,便面露迟疑之色。东园已经算是在内宅了,他这样大喇喇地跟上来,是不是不太好?
不等明鸾开口说话,朱翰之已经察觉到了她的迟疑,便笑道:“我已经说了要去灵堂里拜祭的,总不能什么都不做,白跑一趟吧?”明鸾想想也是,也就不再多说什么。朱翰之见状,嘴角含笑上赶两步,凑近了明鸾祖孙俩。
这时候,青柳小声对章寂说:“老太爷,我能带鹏哥儿先去看看四奶奶……不,四太太么?她一直牵挂着哥儿,昨儿晚上都睡不安稳……”
章寂答应了,还吩咐明鸾:“他们主仆俩在这府里本就是生人,你带他们走一趟,省得有不长眼的怠慢了鹏哥儿,顺道瞧瞧你四婶的病情如何了。你母亲应该已经请过大夫来了,问问大夫是怎么说的,再把开的方子拿来给我瞧瞧。”
明鸾偷偷看了朱翰之一眼,见他一脸的失望,几乎要掩盖不住了,脸微微一红,爽快地答应了祖父的要求,便拉着鹏哥儿的小手,带上青柳走了。朱翰之眼巴巴地看着她的背影越离越远,直到章寂重重咳了一声,方才回过神来,冲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章寂冷哼一声,压低声音道:“这里人来人往的,瞧你这象什么样子?!我们家里正办丧事呢,殿下能不能稍稍收敛些?!”
朱翰之忙收起笑容,老老实实地低下头来:“是,是晚辈忘形了。”然后老老实实地上前去扶他。
章寂看着眼前少年的表情,不知为何,心头涌出一阵无力感,忍不住怀疑对方是不是真心在反省。只是他转念一想,觉得真心又如何?不是真心又如何?对方如今不比以往,身份贵重,懂得尊重自己,是对方知礼,但若对方要对章家持强硬态度,章家又能如何?小儿女的事,还是交给小儿女们自己斟酌吧。他对自家三孙女儿的品性为人还是信得过的,坚信她不会做出有辱门风的事情来。
且不说朱翰之如何搀扶着章寂回东园,两人又如何坐下喝茶说闲话兜圈子耗时间,明鸾带着鹏哥儿与青柳穿越层层院子,途中接受了无数男女仆役的注目礼,很快就到达了林氏暂住的院子。因她身份敏感,昨天夜里是被安置到客院去的。明鸾才进门,就看见玉翟与周姨娘都来了,一坐一立,都在林氏病榻前,一边拭泪一边说话。
鹏哥儿认出了林氏,不等明鸾开口打招呼便高呼一声“母亲”,扑了过去。林氏见是儿子来了,又惊又喜,母子俩抱头哭了半晌。青柳原要上前去劝的,结果劝着劝着,自己也哭起来了,周姨娘只得在旁柔声劝着。
明鸾本来也想上前劝几句,却看到玉翟给自己使了个眼色,然后就往屋外走了。她脚下顿了顿,转身跟了出去,被玉翟拉到了走廊转角无人处。
明鸾问:“怎么了?你有话跟我说?”
玉翟不答反问:“你可知道,四婶的父母都在前院闹着呢,连族里的几位长辈也过来了,如今两边正吵得厉害。”
明鸾点点头:“我跟着祖父才从外头进来,一进门就听说了。他们有什么可吵的?我们家才是正主儿,我们都还没发话,族里那些人反而要替我们出头,实在可笑!”
玉翟冷笑一声:“你傻了?无缘无故,族里的人为何要替我们出头?先前他们要上门巴结时,可是叫祖父赶出去了,若说背信弃义,冷漠无情什么的,他们与林家相比也不过是半斤八两罢了,居然还敢指责别人,真是笑话!”
明鸾听出几分不对:“难道这里头有什么缘故?好姐姐,我一大早就出门去了,也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你若有内幕,就快告诉我吧!”
玉翟白了她一眼,才与她细细说明:“你还记得前儿晚上大伯父当着大家的面许诺不会亏待你们三房时说的话么?他当时说,三房没有男丁,会从族中过继个孩子,给三叔继后香灯。”
明鸾怔了怔,点头道:“是有这么一件事,但那也不过是他说而已,具体要不要过继,又过继什么人,我跟母亲都还没商量过呢,祖父也没发话。”顿了顿,有几分明白了,“你是说族里那些人是打着这个主意?!”
玉翟冷笑道:“你不知道,这事儿大伯父早就在族里发过话了,让几位族老帮着留意合适的人选,只是没跟三婶和你提。咱们家这一支,大房的大哥哥是嫡长子,自然不可能过继到别房去,那个新进门的姨娘又不曾听说有生养;我们二房里,哥哥死了,只剩一个虎哥儿,若是父亲续弦,那自然会再添子嗣……”说到这里,她脸色便阴沉下来,“不过说真的,我宁可他就这么做一辈子鳏夫呢,有了虎哥儿,他也不必为子嗣忧心,房里横竖还有周姨娘在,这府里又多的是有大志向的丫头,委屈不了他!”
明鸾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干笑说:“你们二房只有虎哥儿一个男孩子,自然不可能过继他的。”
玉翟略收敛了一下脸上的神色:“可不是么?因此你们三房若想在本家过继,原是不可能的,大伯父才会叫族里选一个孩子出来。但如今四叔却有了子嗣,那就不同了。四叔年轻,四婶又是那个样子,早上来看诊的大夫说,她已是油尽灯枯,不过熬日子罢了,等她去了,四叔一定会续弦,不是说他在辽东时就已经订好一门亲事了么?那日后他定会再添嫡出的子嗣,四婶生的孩子处境就尴尬了,倒不如过继给你们三房,血缘上近些,彼此又都能得个自在。”
明鸾皱皱眉:“现在还不知道四叔是什么意思呢,鹏哥儿是他嫡长子,不可能不问他一声,就把人过继来的。而且这件事……恐怕还要祖父做主。”
“正是这个理儿。”玉翟道,“但大伯父待四婶与四婶生的弟弟是什么态度,你也瞧见了。四叔日后再娶,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无论如何,四婶生的弟弟总是我们章家的骨肉,是祖父的亲孙子,祖父他老人家想必也希望儿孙们都能过得好吧?哪里还有把那孩子过继到你们三房更妥当的法子?如此一来,无论是四叔日后要娶的新婶婶,还是你们三房,都各有好处。”说到这里,她瞟了正门方向一眼:“可你们三房有了更好的人选,就意味着某些人的打算落空了,他们岂有不着急的?”
明鸾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心里已经明白了,笑道:“你不用担心,无论大伯父怎么打算,最后还是要祖父点头的。我和母亲在祖父面前还有点面子,若我们执意反对,他当然不会不听。而且,与其从跟咱们离心的人家那里过继一个孩子,还不如便宜自家人,这么简单的事,祖父不会想不明白。”
“你心里明白就好。”玉翟放缓了神色,“过继是大事,不仅仅关系到三叔的香火,还关系到三婶和你日后的生活。别的不说,有了嗣子,三婶在章家就更有底气了,象前儿晚上那样,那女人随口就说出三婶跟三叔已经和离,算不得章家人的话,还不是欺负三婶没有儿子么?”
明鸾眉头微蹙:“这话是什么意思?”
玉翟有些诧异:“还能有什么意思?你们三房如今处境可不妙呢,三婶严格算来已是和离了的,就只有你一个女孩儿在,女儿又不能继承家业、传承香火,遇到正事总是要靠长辈们做主,三婶在时还好,但即使她在,也改变不了三房没有男丁的事实。即便你们衣食无缺又能如何?终究做不了自己的主!但有了嗣子就大不一样了……”
明鸾打断了她的话:“怎么连你也拿我母亲和离的事说话了?那天晚上祖父不是都说明白了么?大伯母是看我母亲不顺眼,想要赶她离开章家才这么说的,你提这个干嘛?”
玉翟啐她一口:“你当我爱说呢?但我不说,别人也会说的!三婶和离那事儿,我是经历过的,自然知道事情的底细,若不是三叔没了,只怕她早就回娘家去了,如今继续留下来,还不是为了你的前程着想?我知道有人一直对三婶存有爱慕之心,我母亲从前就没少说这种闲话,但你没了父亲,若三婶真个再嫁了,你怎么办?你年纪还小,又不曾说亲,总不能在家待一辈子吧?所以,倒不如让三婶留下来,过继个嗣子,守着他长大,日后也有人替她养老送终,你出嫁后也有娘家人可以依靠。”
明鸾睁大了眼瞪她。她见状皱眉:“怎么?你不爱听?真是忠言逆耳……”
明鸾正要回应,却听得院门口的婆子叫了声“三太太”,忙扭头望去,见是陈氏来了,便不甘不愿地闭了嘴,拉着玉翟迎上去。
陈氏面上带着几分疲倦,见明鸾带了鹏哥儿回来,林氏母子团聚,十分欢喜,脸上才露出了笑容。明鸾存着心事,却不敢当着众人的面问她,便将章寂的话说了出来。陈氏忙让人去取大夫开的方子,又将大夫说的话再重复了一遍。
明鸾哪里听得懂那些之乎者也的医理什么的,但瞧陈氏的神情,也知道林氏状况不佳,见林氏眼下只顾着抱儿子,还顾不上别的,便扯着陈氏出门来到那处转角,再度问起实情。
陈氏叹了口气:“只怕不大好呢,幸好如今她已经在家里了,请了大夫细细调养,兴许还能再拖些时日。我已经叫人给你大伯父传话,请他想法子让你四叔尽快回来一趟,可他一直没给我回音。”
明鸾撇撇嘴,小声道:“广安王也来了,他如今改了自己的身份,成了个远支宗室子弟,被封了个一品侯的爵位。他听我说起家里的事,答应会想法子把四叔叫回来。他如今手眼通天,答应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咱们只要等消息就行了,也别跟大伯父提。”
陈氏吃了一惊,但马上就答应下来。
明鸾又将陈家要上京的事告诉了她,陈氏欢喜得连连念佛:“若真能如此,便是我的造化了。”继而又伤心,“都是因我之故,连累了陈氏全族,如今他们能摆脱困境,我总算能安心些。”
明鸾犹豫了一下:“母亲,既然陈家人用不着靠章家的姻亲关系,也能出人头地,而大伯父又是这样的态度……你干脆回娘家去算了。反正父亲在世时你就已经跟他和离了,用不着为他守寡。”
陈氏吃了一惊:“你在胡说些什么?!”
“我没有胡说。”明鸾冷静地道,“这是我的真心话。您若真的担心我将来的婚姻,大不了就在这家里待上三年,等孝期过了,我也到了出嫁的年纪。到时候你再回娘家去也可以。江千户能等你十几年,大概也不在乎再等三年,如果他真的等不了,外祖父、外祖母也会为你找一户可靠的好人家的。您今年还不到三十岁,三年后也才三十出头,实在没必要牺牲一辈子的幸福。所以……如果有人再找您商量过继的事儿,只管拒绝就好。我不在乎有没有兄弟可依靠,从前没有依靠,我也长了这么大,没道理为了个可有可无的依靠,就害了自个儿的亲娘。”
陈氏有些艰难地开口:“事情没那么简单。这事儿母亲自有主意,你就别管了。”
“我已经跟您说了我的意思,我也希望您能接受我的建议。”明鸾正色道,“如果你只是担心鹏哥儿,大不了就接他在身边抚养,但过继什么的,真不要再提了。若祖父问我,我也是这么说。您是已经和离的人,现在我才是三房唯一的成员,您总不能不顾我的意愿。”
陈氏看着自己的女儿,呆愣半晌,只觉得心乱如麻。
第十三章 暗手
明鸾向母亲说出了自己的心情,陈氏却一时无法接受,母女俩僵持在那里。
但这种局面并未维持太久,很快便有婆子来传话:“老太爷请三太太去东园议事呢,侯爷也回来了。”
陈氏一边应着声,一边看着女儿,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这是大事,不可能你说如何就如何的,顶多我答应你,一定会考虑再三,才做决定,如何?”
明鸾忙道:“那你做决定前一定要先告诉我?”
陈氏又犹豫了一下:“我会先问过你祖父的意思,若你实在不放心,那等陈家的人上京后,看看来的是哪一位,我再跟他商量商量。”
明鸾皱眉扭开头:“说到底,你就是不肯听我的劝!”
陈氏没说什么,转身回了屋里,明鸾虽然心不甘情不愿的,但也知道对于古代女性,尤其是陈氏这样一个被妇德约束了一辈子的传统女性而言,再嫁绝对不是那么容易就能下的决定。当初章家出事,全家过得惨兮兮的,她宁可把娘家人拉下水也不肯离开章家,而后来要跟章敞和离,也不过是章敞行事已经伤害到了陈家的根本利益,而她又醒悟到自己的所作所为给娘家人带来了太多伤害,所以悬崖勒马而已。哪怕是在和离之后,她也是打算要独居终身,压根儿就没想过要再嫁,无论陈家人和明鸾怎么劝,都不肯改口。如今章敞已经死了,陈家又不再受累,她又怎会轻易答应另嫁他人?
明鸾心中暗暗埋怨着这位生身母亲,跟着她回了屋。
陈氏进屋是来向林氏辞别的。林氏面露不安:“可是家父家母在前堂吵闹,惹老太爷与侯爷生气了?”
“怎么会呢?老太爷一定是为鹏哥儿的事,才会叫我去的。”陈氏连忙笑着开解她,心中却在嘀咕,明明已经再三严令,不许任何人将前堂发生的事传到客院里来,怎么林氏还是知道了?她看了玉翟与周姨娘一眼,心想难道是她们告诉林氏的?按理说她们不应该这么莽撞才对。
玉翟察觉到她的疑问,忙道:“三婶,我和姨娘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两个婆子在这里,说是奉了大伯父之命来问候四婶的。那时候正好林家老爷太太刚来呢。”
林氏苦笑:“三嫂,你就别追究这些事儿了,这里是安国侯府,主人想要让我知道什么事儿,还有谁能瞒得住么?归根到底,此事也是因家父家母而起的,府里正办丧事,他们却在灵堂上闹腾,难怪侯爷会生气。”
陈氏却道:“四弟妹,你也别恼林老爷和林太太。我在前头听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倒有些明白他们的心思。他们与其说是在向章家要女儿,倒不如说是想逼着章家表态,将你留下。”
林氏吃了一惊,有些不敢置信。陈氏却再次点头:“这是真的,他们闹了这许久,不过是想要章家人说一句话,说你是章家的媳妇,鹏哥儿是章家的子孙,不能让林家人带走,如此而已。只是……老太爷不在家,侯爷不肯理会,我也不好多说什么。”
林氏眼圈红了红:“原来如此……他们这又是何苦……”
“可怜天下父母心。当初他们逼着你离开章家,也不过是一片爱女之心罢了。”陈氏叹道,“你暂且安心在这里休养,我去东园走一趟。鹏哥儿既然回来了,老太爷自会发话认下你,无论侯爷怎么说,他老人家也不会把孙子往门外赶的。”
林氏勉强撑起身体,伏在床边向陈氏拜了一拜,陈氏忙上前扶住她,便听得她哽咽道:“求三嫂垂怜,多为鹏哥儿说几句好话……林瑶真死不足惜,却不能委屈了孩子……”陈氏听得心酸,忙扶她躺好:“放心。”
陈氏走了,临走前吩咐明鸾留下来照看。明鸾心里想到还在东园的朱翰之,勉强答应下来,却有些神不守舍,接着又想到,祖父章寂态度上还是很偏向长房的,而陈氏的性子又软弱,如果大伯父章敬坚持不承认林氏母子,又怎么办?又或者说,他承认鹏哥儿,却不肯再接受林氏入门,而且还改主意将鹏哥儿过继给三房,又该怎么办?明鸾一时心乱如麻,看着林氏与鹏哥儿、玉翟等人说了一会儿话,便面露疲色,就劝她休息:“弟弟已经回来了,等您养好了身子,有多少话说不得?”
林氏却苦笑道:“三姑娘,我只怕没多少日子了,能多见鹏哥儿一会儿是一会儿。”
明鸾不爱听这话:“您不过是产后失于调养,导致的身体虚弱罢了,后面的病症都是您心情抑郁又不注意保养才出现的。现在您跟鹏哥儿已经相聚了,祖父也会照看鹏哥儿,过些天等四叔回来了,你们就一家团圆了,还有什么可郁卒的?赶紧把身体养好了,才是正事!”
林氏却仍是一脸的苦笑,还缓缓摇头:“好孩子,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是熬不了多久了。等你四叔回来,自有好姑娘等着他。他还年轻,又前途不可限量,没得为我一个废人耽误了他……”
明鸾一听,就知道又是章敬派来的婆子在林氏面前说三道四了,便冷笑道:“四婶倒是大方,还好心要成全四叔和其他的美娇娘,只是您不回章家,不是章家妇,鹏哥儿的身份怎么界定?是嫡出还是庶出?等四叔娶了新的妻子,那位新四婶又会如何对待鹏哥儿?就算她不是个心烟的,等她生下了儿子,又会怎么想?本来这种事是四房的家务事,我一个侄女儿没必要去管,只是好歹陪着祖父把鹏哥儿接了回来,可怜他小小年纪,既没在亲娘身边长大,才四岁就差一点被人卖了,好不容易回了家,亲娘又要抛下他,把他交给一个不知道品性好不好的后娘手里,亲爹还是长年在外头做官的……”
林氏听她一路说来,脸色就越来越苍白,到得后来,已经发青了,双手紧紧搂住儿子,眼泪马上就要从眼眶中溢出来。
玉翟看得不忍,便扯了明鸾一下:“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呢?瞧把四婶吓得……”
明鸾甩开她的手:“我不过是实话实说而已,四婶要是不信,那就由得她去,但如果将来我说的话都成了真的,恐怕她已经没法后悔了。”
林氏呜咽出声,抱着儿子摸了又摸:“不行……怎么可以……”鹏哥儿有些害怕:“母亲……”青柳在旁哭道:“奶奶,三姑娘说得有理,哪怕是为了哥儿,您也要好生保重啊!”母子主仆三人哭成一团。周姨娘在旁看得眼睛发涩,想起自己的儿子,章放还年轻,日后肯定还要续弦的,到时候新夫人也会生儿子,又会如何对待文虎?可无论她怎么做,自己一个妾也说不得嘴。这么想着,她便也跟着哭了起来。
玉翟见状,只觉得尴尬,忙扯了明鸾出门:“你瞧你瞧!都是你干的好事!”
明鸾撇嘴道:“二姐姐,我这是在激发四婶的求生欲呢!免得她一副此生再无遗憾的模样,真个把自己的性命葬送了。她得的又不是致命的重症,干嘛总觉得自己死定了呢?”
玉翟驳道:“你难道比大夫还厉害了?大夫都说了,她这病好不了了。”
明鸾却冷笑一声:“方才我问母亲四婶病情如何,她当着四婶的面就把大夫的话说出来了。你想想,我母亲是这么大意的人吗?肯定那大夫早就跟四婶提过,所以我母亲才觉得再说一次也无所谓。你见过这样的大夫吗?我们家还是侯府呢!当着病人的面就说这种话,也不怕把病人吓着了。可见他是知道四婶身份的,只怕还知道大伯父不待见她!”
玉翟吃了一惊,有些迟疑:“你是说那大夫是……不能吧?他是三婶请来的。大伯父一早就出去了,只比祖父和你略早些回来。”
明鸾不以为然:“整个侯府都是他的,母亲和我们连使唤个丫头做点事都有困难,他要是想做些什么,我们还能拦得住?何况我母亲又不可能亲自去请大夫,自然是派人去请,请的什么人,自然是别人说了算!我昨儿晚上就跟祖父说过,要请个大夫来给四婶看病,大伯父有所准备也不出奇。”
玉翟只觉得不寒而栗:“真可怕……”她有些警惕地望望四周,“住在这里,还不如在德庆的时候呢……我们要在这府里一直住下去么?”
明鸾没有回答,她看了看天色,终究还是不放心:“我去东园看看。二姐姐,四婶这里你暂且照看一下,别叫那些心怀鬼胎的人接近她,尤其是别让人带鹏哥儿离开,也别让外头的人来跟他们母子接触,免得节外生枝。”玉翟郑重点点头:“你放心,我一步都不会走开的!”
明鸾来到了东园,才进门,没走几步,就看见朱翰之坐在前方不远处的石椅上喝茶,旁边有个丫头捧着茶盘侍候。这东园本是个花园,房舍都建在园中,因此步步有景。离园门不远的地方,就是一处假山与石桌石椅,又有几杆翠竹,是个供人下棋品茗的清幽所在。但这里同时也是让人等待的地方,如果有人前来拜访东园的主人,在下人通报之时,这一处所在便可供客人暂时歇息。只是朱翰之早就跟着章寂进了园中,此时又出现在离园门不远处,实在有些古怪。
明鸾迎了上去:“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抬头去看那丫头,只见她眉清目秀的,面带几分讨好的微笑,见了明鸾过来,却露出失望之色。
朱翰之早已看见明鸾了,忙起身笑道:“大表叔在跟姨祖父说话,因事涉你家内务,我不好在侧旁听,但又惦记着一会儿还要去给三表叔和二表婶上香,只得在这里等着。”说罢便对那丫头挥挥手:“劳烦了,你先下去吧。”
那丫头迟疑了一下,终究不敢违令,便行礼退下。明鸾见了撇撇嘴:“她倒是听你的话,若是我开口,只怕还要啰嗦呢。”又问:“祖父叫她来侍候你喝茶的?”
朱翰之连忙摆手:“当然不是,这是大表叔随口叫的,大约是怕怠慢了我。他其实更希望我告辞吧?只是我还舍不得走。”边说还边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她。
明鸾只当没看见:“我母亲也来了,是祖父和大伯父派人去请的。他们到底在商量什么事?居然连你也给赶出来了。”她有些心动:“不如我去听听?”说完就要往内走。
朱翰之连忙拉住她:“别去,他们正吵着呢,你若去了,一定又忍不住插嘴了,你大伯父奈何不了你祖父和你母亲,却未必对付不了你。你何苦去触他霉头?”
明鸾心下一动,脸上露出几分惊喜:“可是祖父在四婶和鹏哥儿的事上坚持立场,大伯父劝不动他,才会吵起来了?”
朱翰之没有回答,反而叹道:“从前我还真不知道他是如此莽撞的人。”又告诉明鸾:“我出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吵一会儿了,大表叔终究拗不过姨祖父他老人家,已经松了。。无论如何,鹏哥儿是章家子孙,不能不认,他想要将鹏哥儿过继给你们三房,免得给四表叔订亲的那位姑娘添堵。只是三表婶看着和气,却不肯答应下来,只说要先问过四表叔的意思。而姨祖父甚至反对这个建议,认为若新媳妇连这点肚量都没有,还不如不娶!四表婶虽没个好娘家,但本人却无大错,让她与四表叔夫妻团聚,鹏哥儿才能正了名份。三个人是三个意思,三表婶倒罢了,无论姨祖父怎么说,她都会答应的。但她和姨祖父的想法,大表叔却都不能接受,如今里头正僵着呢。”
明鸾听了,大感安慰,知道方才劝陈氏的话,她已经听进去了,不然此时恐怕早就答应了过继的事。她索性也在一旁的石椅上坐下来:“那我就先不进去了吧?只要祖父坚持意见,我母亲也不犯糊涂,大伯父就没法逼他们。”
朱翰之笑笑,想了想,压低声音问她:“你是不是觉得在这安国侯府里住着,事事都不能顺心如意?”
明鸾叹了。气:“那是当然了。这府里有好多人都是皇上赏的,他们眼里就只有安国侯,哪里会把我们放在眼里?”
“其实……”朱翰之狡黠一笑,“你们家如今有两位侯爷,没必要住在一处。当初南乡侯府本就有宅子,朝廷为你们家平反了,自然会把宅子还回来,你们住回去就得了。你大伯父自己得了封爵,已经算是另立门户了。”
明鸾如梦初醒,击掌道:“没错!我怎么没想到呢?!”但又烦恼:“朝廷说咱家以前的宅子已经有人住了,一时半会儿的没法还回来,怎么办?”
朱翰之笑说:“这个嘛,交给我吧,不过是小事儿。本来我是外人,不该多这个嘴,只是不忍心看着你们一家子为难。若真能搬回老宅去住,至少你母亲可以当家作主,你也能顺心多了。”
明鸾心情转好,连连点头,又向朱翰之道谢:“多亏你提醒了我。”
朱翰之见她笑得甜,忍不住凑近了些,正想说话,便听得内院方向传来一阵巨响,他们连忙转头望去。
第十四章 威胁
明鸾与朱翰之听见东园上房里传来巨响,生怕是出了什么事,连忙赶了过去,才到门边,就看见章寂一脸铁青地坐倒在椅上,喘着粗气,陈氏在旁慌慌张张地低声劝解着什么,而章敬则低着头站在他前方,闭口不语。
明鸾见状就想进门,朱翰之飞快拉住她,让她和自己一起站在门槛外,同时压低声音道:“别进去,看看情形再说,一会儿若是不好,你还要找人来帮忙呢。”明鸾惊诧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勉强答应了。
章寂喘息了好一会儿,才略微冷静些,但神色依然恼怒:“怎么不说话了?你方才不是很能说么?!我知道,如今你翅膀硬了,跟你老子我一样是个侯,还是立了大功劳的,皇上是你内姪,燕王也宠信你,你也算是军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了。不象我这把老骨头,跟一帮小的被送到那偏远的地方流放了几年,跟个乡下老头子没什么两样,能回来过富贵日子,还是托了你这个儿子的福!不然我跟你兄弟侄儿侄女们恐怕还在乡下种田呢。你还需要听我的话么?用不着了,能喊我一声父亲,已经是我前世修来的福份了呢!”
他这话说得重了,章敬听了,脸色越发苍白,眼角还瞥见朱翰之跟三侄女儿就站在门外,正看着、听着,只得暗暗咬了牙,扑通一声跪下道:“父亲何出此言?真叫儿子无颜以对了!儿子不敢不孝,方才只是一时情急说错了话,请父亲饶了儿子吧!”
章寂只是冷笑,但他也看见朱翰之。犹豫了一下,还是心软了几分:“你既知道自己说错了话,那就不该再这么说!那是你亲兄弟!亲侄儿!我知道你心里打着什么主意,但你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是我们章家的嫡长子,是你这些弟弟们的长兄!你日后是要承继这份家业。支撑家族门户的人!若满心里只知道想着自己,为自己谋好处,不过兄弟子侄的死活。谁会服你?!”
章敬听了,只能低头应是,但心里是怎么想的。就没别人知道了。
章寂见他不再态度强硬。语气又软了几分:“我们章家当年遭遇祸事,已经伤过元气了,甚至连家族血脉都差一点断绝,如今好不容易一家团聚,正该休养生息,重振家门才是。你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就要将亲兄弟、亲侄儿往外推,叫我如何放心将这个家交到你手里?!别忘了。你是兄长,就该有个兄长的模样!”
章敬嘴上应着,心里却老大不服气。他正是为了兄弟们好。才会这么安排的,怎么就没有兄长的模样了?三弟没有儿子。过继亲侄子,正好可以为他继后香灯,岂不比从族里过继一个强?而四弟元配已经不适合做他妻子了,横竖是早已和离了的,四弟又正好与胡家女儿订下了婚约,胡家虽说不上高门,却也是世宦之家,做成这门亲事,章常两家又再次成了姻亲,四弟也好,他本人也罢,今后也能借得常家助力。如此两厢得益之事,老父真是老糊涂了,才会执意反对。
章敬是章寂的亲生儿子,又自小放在身边精心教养,章寂只看儿子的眼神表情,就能猜到几分对方的想法,心里又是一阵郁闷。只是他想到朱翰之还在门外,方才只怕早已将事情看清楚了,若是继续跟儿子纠缠下去,引得朱翰之生怒,把这些事跟皇帝或是燕王说了,对儿子就不利了。也就只有大儿子这样自以为是的年轻小子,才会认为自己的想法聪明,他哪里知道上面的人御下时都在忌讳些什么呢?
章寂叹了口气,再看朱翰之一眼,便对章敬道:“罢了,我知道你心里未必能把我这些话听进耳里,我也不强求你什么。总之,我还是那句话,先想法子叫阿启回来再说!他们夫妻要不要复合,也由得他们决定,但除非你四弟亲口说要把鹏哥儿过继出去,否则不许你自作主张!若你还想继续在暗地里做手脚,挤兑林氏,我就带着家里人离了这侯府!横竖我住在这里,也没人听我的话,我何必留下来受气?!”
章敬心中咯噔一声,忙磕头道:“儿子不敢,父亲千万别这么说,儿子万死也不敢做这等不孝之事!”此时他在京中风头正盛,有的是人盯着他,如果父亲真的带着其他三房的人离开安国侯府,岂不是明摆着告诉人他章敬是个不孝的逆子么?他想避开那掌兵大将的任命,可以犯点无伤大雅的小错,但不孝是大罪,一旦顶着这个名头,可就一辈子也无法出头了,他无论如何也要先将老父安抚下来。
章寂哪能不知道他的想法?只是碍于朱翰之在场,再生气也不可能真的拿儿子的前程开玩笑,便也顺坡下驴了:“希望你说到做到,别想糊弄我!”
章敬又磕了好几个头,方才得到了父亲的谅解,站起身来,勉强笑着转向门外:“怠慢怀安侯了,快请进来吧。”
明鸾心道原来朱翰之的封号是怀安,转头望他,只见他笑了笑:“不必了,天色已不早,我本就是为了上香而来的,只是见府上客人多,不想引人注意,才到东园里打搅姨祖父。不知此时前堂的客人可离开了?”
章敬瞥了陈氏一眼,陈氏忙道:“前来祭奠的客人已经离开了,只是有几位族人坚持要在灵堂里为亡者祈福,无论我如何劝,也不肯走,待我派人去问问,无论如何也会安排好的。”
“既如此,三弟妹就快去吧。”章敬脸上淡淡的,“不过是几个痞子,妄图上门来讹人的,再遇见这种事,三弟妹尽管叫管家将人打出去,不必与他们客气!”
陈氏惊讶地看他一眼,有些迟疑:“可是……那几位都是族里的长辈……”
“什么长辈?!”章敬一脸不屑,“几个来打秋风的穷亲戚。若他们知道守礼,待他们客气些也就罢了,若他们不懂礼数,三弟妹理他们做甚?!”
陈氏继续迟疑,转头去看章寂。见他虽然皱眉,却没有反对的意思,便犹豫着要应下。明鸾在门外见了。心道不妙。她虽然对这古代的规矩礼法不清楚,却也看过几本网络,知道这古人的家族势力是很强的。章敬本身是个强势侯爷。可以无视族人的脸面,那些族人也不敢对他怎么样,反而还要拼命巴结。但陈氏不同,她是个寡妇,实际上还是个和离了的前媳妇,真要得罪了族里人,首先名声就坏了,以后恐怕要吃亏。
她连忙走进屋里。笑着对章寂道:“祖父,族里的长辈们虽不讲礼数,但他们都是男人。母亲一个年轻寡妇,怎好出面跟他们争辩?而且以母亲的脾气。只怕也是不中用的。孙女儿看啊,还是要大伯父出面,才能震住族里那些人呢。”说罢还看向章敬:“大伯父,您说是不是?”
章敬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也不啰嗦:“既如此,我就出去把人打发了。”说罢真的告退出去了。朱翰之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回头对明鸾叹道:“叫了你别进来的,如今可真得罪人了。”
明鸾冷哼道:“就算我不得罪大伯父,他也不会让我好过的,我干嘛还要委屈自己?!”说罢又对章寂说:“祖父,怀安侯说,他有法子把四叔叫回来。”
章寂怔了怔,惊喜地望向朱翰之。后者摸了摸鼻子,给了明鸾一个哀怨的眼神,方才笑道:“事情还没办好呢,我也不敢打包票,但也有九成的把握。”又为章寂细细分析。
原来,章敬前后在辽东已经驻守超过六年了,早该调任别处,以免尾大不掉。但建文登基后,朝中没有可用的大将,而燕王又不希望给机会朝廷把持辽东兵权,南北夹击北平,因此才会暗中使力,让章敬继续留任辽东。但如今建文下了台,新君登位,蒙古也没有了南侵之力,也该是章敬回京的时候了。一来,是为了避嫌,免得叫人说他闲话,称他是辽东的土皇帝;二来,也是为了给新君添点份量,镇压住朝中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只是考虑到他在辽东经营多年,若是猛然将他调走,就怕接任的人压不住场子,容易使辽东生变,因此,燕王那边建议,让章敬的亲弟弟章启接任这辽东总兵之职,若是此议获得通过,那章启就有可能要回京一趟。
章寂听了,恍然大悟,只觉得这理由再正当不过了。一般武将在一个地方待久了,做个土皇帝什么的,只能算是寻常,但章敬不同,他是京中勋贵世家子弟,根基都在京城,没必要在地方上经营太过,免得惹上位者忌惮。虽说皇帝是他内姪,但古往今来,做到一国之君的,都仁厚不到哪里去,还是要小心些好。况且他这一退,正好给章启让出位子来,章家出了两员总兵,再加上章放也在西南为将,章家的底气就更足了,比全家只有一人能支撑门户强。
章寂的想法是好的,只是他万万没想到,朱翰之还隐瞒了一些话没有说出来。燕王是早已决心要谋取那个至高无上的宝座的,章敬虽有些小心思,却实打实是他的人,留在京中远比派到辽东有用处。章启不过是个过渡人选,日后自有更可靠的人接管辽东大军,而章敬回京帮新君镇场子,也可以为燕王日后的计划扫除障碍。
章寂对此一无所知,见朱翰之必恭必敬地给亡者上香,心里还在感慨,开始觉得若这孩子能成为自己的孙女婿,倒也不错。从前他担心这孩子的身世是个麻烦,又不希望让子孙们再度顶着外戚的名号过活,因此对这门亲事不怎么看好,但现在朱翰之自己改了身份,名义上只是个寻常宗室子弟,连封爵都是民爵,那孙女儿嫁他,也没什么不好的。章寂开始考虑孙女儿在这三年孝期里,该接受些什么训练,好洗脱身上那股乡土气,成为一个真正能上得了台面的淑女了。
明鸾对自家祖父心里的计划一无所知,她仍旧把心思用在劝服母亲改主意再嫁,以及照看林氏母子这两件事上。章敬似乎是被老父的威胁吓住了,果真没再派人过来骚扰林氏,虽然态度仍旧冷淡,但至少不再使暗手了。
在明鸾与玉翟的劝说下,陈氏向临国公石家人打听了太医院的情形,请了一位多年前就已经打过交道的老太医上门为林氏诊治,确认了她病情虽重,却不是完全无望,又开了方子,开始细细调养。林氏的病情虽然好得慢,却也不是完全没有起色。她见状也开始有了信心,待三房母女俩以及二房诸人更加亲近了。
如此时间一长,章寂与二房、三房和四房的媳妇孙儿孙女们相处得更加融洽,倒衬得章敬不合群了,老人心中郁闷,却也知道这是长子不作为造成的,除了时不时在其他人面前为长子说几句好话,也常常劝说长子回来与家人一道吃晚饭,至少,要跟侄儿们多相处相处。
章敬却没这个心情,他最近正暗自恼怒。兵部下达了命令,急召章启回京,不但打乱了他想让小弟为自己稳住辽东的计划,更使得章启与开国公常升之妻胡氏娘家侄女儿的婚约平添了几分变数。
然而,章启还未入京,燕王妃却带着章家家眷先一步抵达了京城。在章家家眷离京还有三天路程的时候,袁氏已经打发家人进京报信了。沈氏听说儿女要回来了,心中大喜,不顾身边人的劝阻,便离开了正房,闯到前院去问准信,听说陈氏去了东园,又拐路去了那里,才进门,就正好听见陈氏在向章寂报告:“侯爷的二房袁氏打发人回来,将准备好的药材先一步送到府中,说都是给老太爷备下的,让老太爷早一日用上,也能早一日康复。文龙与元凤都有书信来给您请安,老太爷可要亲自过目?”
沈氏不敢置信地呆立在门前。
二房?什么二房?二房怎会有人在她的儿女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