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三章 诱惑
“罪?”沈欢傻眼了,天子的怒容让他莫名其妙。
本来还说得好好的,大有一副君臣相得其乐融融足以成为流传千古的佳话的模样,怎么一下子换成问罪了?
难道就这是在演戏么?不然为何有一波三折这等情节?
“镇定,一定要镇定……”沈欢心里这样告诫自己,千万不能乱了阵脚,要小心应对。
用指甲掐着手心之肉,沈欢强自沉静,小心地问道:“陛下可否明言?”
他也知道肉戏来了,海贸造成两百多人的死亡,这不是打仗,对标榜儒家仁义治国的赵顼来说,他应该会忍不住问责。
沈欢早就做了准备,好生应付吧。
赵顼闻言更怒了:“你还在装疯卖傻?”
沈欢无奈说道:“陛下,臣为了我大宋财政能有所好转,确实做了不少出格之事,这些事都与祖宗规定不大符合。要说罪过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不知您所指的是……”
他打算大打感情牌,先稳住这个天子再说。而且先把大义拢在自己身上再说,他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朝廷财政,也就是说,做的都是为了天子呀!
而且他确实为赋税的增加出了不少力气,天子能够容忍王安石的作为,不就是为了钱么?王安石惹祸的本领更大了,他都能忍,还忍不了自己无心之失?
赵顼闻言脸色果然缓了缓,不过嘴上依然冷哼一声:“你干得好事!海贸死人一事你怎么说?”
沈欢叹息说道:“大海茫茫,要出事谁都抵挡不了。”
赵顼哼道:“那之前四年都没有发生这样的大事,怎么朕才封泰山完毕你等就出了事,这不是与朕过不去么?”
这个于国不祥的罪名沈欢可不敢担当,赶紧陪笑说道:“陛下,天灾这东西,确实难以预计。我等治国,但求以人力使国富民安,若事事依从天命,没有作为,又岂是治国之道。荀子他老人家说,天之道,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人定胜天而已!”
赵顼脸显怒容:“你这是指责朕么?这些年因变法之事,朕做的事又何尝符合哪条祖宗规矩了?”
沈欢松了一口气,陛下还有自知之明,还很理智,道理嘛,越说就会越分明了。
心下轻松,沈欢赶紧说道:“陛下这可就冤枉微臣了,陛下也应该知道,臣在海州,也是干着变法之事,若不然岂来每年赋税三百万贯的利益?”
赵顼撇他一眼,又拍了一下软榻,砰地一声,显示他还在愤怒着:“朕最生气的是海州发生这等祸事,你为什么不急报朕知道?若不是到了海州,朕还不清楚呢?你把欧阳发招回来,想必也是通知了司马相公,但是他也瞒着朕不报,真是岂有此理!信不信朕治你一个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还连累司马光?
沈欢有点恐惧了,大宋朝政治氛围是比较宽松,也有不以言杀士大夫的规矩,但是有一些除外,比如说造反,比如说欺君——这等罪名,皇帝祭起屠刀都是从不手软的,而且一杀杀一窝。
心思急转,沈欢解释说道:“陛下,臣从不敢抱着隐瞒的心思呀。陛下您想想,事情发生后臣不是第一时间令海州日报报道了此事么,不敢做欺上瞒下之事,甚至宣传的让整个天下人都知道!臣听闻陛下是每日必看海州日报的,心想刊在报上,陛下想来也可以看到,了解了事情始末。难道陛下当时没有看么?”
赵顼闻言有点尴尬,道:“那几天朕一直在赶路,玩过头……呃,没时间看。”
“是了!”沈欢一拍巴掌,目视赵顼,“一定是陛下玩得开心,加上又刚刚封禅完毕,龙心大悦,司马相公不敢让这事扰了陛下的兴致,打算稍后再汇报,也好让陛下多开心几日。唉,司马相公总是为陛下着想,用心良苦,真是为人臣子的典范,是我等学习的楷模呀!”
“胡说八道!”赵顼斥了一声,哭笑不得,不过脸色还是渐渐缓和,盯着沈欢,“朕再信你一次,如果还有下一次,你……”
“陛下放心,给臣一个水缸做胆,也不会有下一次了。”沈欢赶紧献出忠心。
赵顼点点头,道:“你明白就好。”
沈欢这才长嘘一口气,突然发现背脊凉了大半,原来后背都给冷汗浸透了。
伴君如伴虎,古人诚不我欺也。
他本以为官家是为发生海贸遇难事故而生气,谁知道对方更生气的是他没有第一时间汇报这事。欺骗君上之罪,确实过错非常之大。
沈欢心里甚至有点发冷,帝王就是帝王,喜怒无常,心思更是深大如海,实在令人难以揣摩。当年的少年天子,如今也成长为一个比较合格的帝王了。
赵顼突然又苦恼说道:“子贤,此事你不应该闹得满天下都知道。可以想象,朕回京后一定会有很多大臣上书批评海贸的过错,说不好会让朕禁了海州等地的海贸。你说届时朕要如何处置?”
沈欢径直问道:“陛下欲禁乎?”
赵顼不由有点尴尬:“海贸确实能增加不少赋税,禁了就太过可惜……”
沈欢不禁乐了,这个天子果然是能赚钱就是王道,管你什么方式,对待王安石如是,对待他沈欢亦如是。
赵顼看见沈欢嘴角的笑意,瞪他一眼:“你还乐了?你说,你每年从海州的赋税抽了多少出来建设海州的事物?”
沈欢摸摸鼻子,道:“臣记得陛下与臣约定可以允许抽一半的。”
赵顼惊道:“你还真抽了一半?”
“没有没有。”沈欢赶紧摆手摇头,“每年大概就一百五十多万贯而已,一半的一半。”
“你……”赵顼倒抽了一口凉气,败家子呀,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沈欢,“一百五十万贯,这几乎是开封三万禁军一年的兵饷!你还真不手软……”
沈欢悠然说道:“陛下,臣不也帮您拉起了五万的海军么?”
“但是你却花了五六百万贯钱了。”
沈欢又道:“不是还建起了这个海州么?除了京城开封,天下之州,没有一个比得上它的繁华,益州、扬州、洛阳,都不能相提并论!”
赵顼闻言愕然,不过还是很心痛:“你花起钱来大手大脚,比朕还要不客气。”
沈欢笑道:“陛下,花得多,赚得更多,这不是好事么?舍不得孩子套不了狼,以海州现在的模式,继续发展下去,每年赋税只会增加不会减少。再过两年,单是一个海州就会为大宋带来五百万贯的财政收入,当然,海军的花费已经剔除了的。”
“真有五百万贯?”赵顼眼睛一亮,站了起来,摩拳擦掌,“这样的话还真得继续下去,得想个法子应付那些大臣的弹劾……子贤,你说,该怎么应付一众大臣?”
沈欢小心地道:“这可是陛下的事,臣不敢多言。”
赵顼瞪他一眼:“让你说你就说!”
沈欢沉吟一下,问道:“不知陛下可有看今日的海州日报?”
“看了。”赵顼没好气地答道,既而怀疑,“你是说大航海碑之事?”
沈欢点头说道:“为了纪念这些英雄,臣已经令州府出钱在东海之滨开建了。”
“开建了?”赵顼愕然。
“对,昨日已经开始动工。”
“为何这般急?”
沈欢眼睛咕噜一转,笑呵呵地道:“臣令建设之人日夜开工,争取在七月十五之前建成大概模样。如果陛下有兴趣的话,届时可以为这个纪念碑揭幕……”
“揭幕?”赵顼眼睛又是一亮,不禁迟疑,“十五呀,还有十天呢。朕看看……”
沈欢又加了一把火:“陛下,纪念航海英雄,这可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欧阳伯和说了,他会大做宣传,让其流传千古,还会请他父亲纂文纪念。欧阳永叔的文章,不出意外,千年之后都会有人品味,一如司马迁之《史记》。可以这样说,只要碑不倒,这件事这个意义都会为后人所知,或者说碑倒了精神都不倒,还可以重建。本来臣打算请陛下为这个碑写一篇铭文,刻在碑石之上,传之后世,不过既然陛下政务繁忙,臣也就不敢打扰陛下了……”
诱惑!
这是赤裸裸的诱惑!
赵顼不由面红耳赤,呼吸也急促了许多,他这么努力抗着压力变法,目的是为了国库充足好北伐西征,歼灭西夏,收复幽云,甚至扬马大漠,做武功盖世的明君,最终还是希望在青史上留下浓浓的一笔罢了。
变法如是,封禅泰山如是,东行海州亦如是……现在,就有一个可以留名千古的机会摆在面前,怎能令他不大为心动?
沈欢对这个天子的性格琢磨得很通透,投其所好,效果颇佳。
“子贤啊……”赵顼脸色越来越坚定了,“既然你这么有诚心,朕也就不推辞了,海州都来了,也不在乎这么十天半个月。为了纪念这些为我大宋开拓海疆的英雄,朕不单要为他们纂写铭文,还要在开碑揭幕那一天亲自主持这一盛典。你觉得如何?”
“陛下圣明!”沈欢不由咧牙眦嘴地笑了。
赵顼瞥他一眼,突然淡淡地说道:“子贤啊,你来海州也有四年了,政绩突出,朝廷不会辜负有功之臣,你觉得你一下步该去哪里呢?”
第二百八十四章 慎言
沈欢心头狂跳,手心紧张得都是汗水。
政绩突出,有功之臣?官家是在说要封赏自己吗?
既是有功,又有才能,最大的封赏莫过于擢升了。而他沈欢这几个月的努力,拼命鼓捣,来回谋划,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陛下,这个……臣并不敢居功。陛下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沈欢心里拼命压抑激动,自己是十二万分地想要升官,不过不能表现出太难看的吃相,何况又是在天子面前,更不敢自夸了。当然,也不敢推辞,免得天子顺水推舟扯开了话题,那时候就欲哭无泪了。
沈欢的一句话就把球给踢回到赵顼身上,令他哭笑不得:“你沈子贤胆子不是一向很大吗?当年人家弹劾你,你还敢当着朕的面说要来海州。怎么,今天反而变胆小了么?”
沈欢嘿嘿讪笑:“陛下,当年臣不是年少不懂事么,您就不要取笑臣了。”
赵顼哼了一声。
一帮铺床位的黄心闻言却暗叫“乖乖”,这沈知州胆子果然够大,给人家弹劾了还敢向官家要官!试问天下谁有这份胆色?
他不由暗暗佩服,沈知州就是沈知州,天下第一牛人呀!
自他到达这里,就一个劲地偷看沈欢,想看看官家常年念叨的沈大人到底有什么三头六臂,能干出这么多别人难以想象的事来。报纸、海军、新海州……哪一件放在一个人身上都是了不得的大事,偏偏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这就不同寻常了。
想起官家平日为难之时就会念叨“若是沈子贤在这就好了”,现在再一听到当年要官之举,而且还是官家同意了的。黄心立刻心生警惕,打定主意一定要服侍好这个沈知州,不能得罪于他。
沈欢当然不会想到他刚才偷偷注意的太监也在偷偷地打量他,见得赵顼沉默不语,不由说道:“陛下,臣就是一块转,哪里需要就往哪里搬。”
赵顼斜眼看:“真的?那去崖州如何?”
沈欢顿时变了脸色,在宋朝一般都不杀士大夫,严重的就贬黜,在官场之中有“贬不过岭南”之说,过了岭南之地,包括崖州——也就是后世的海南,那都是与杀头差不多的惩罚。在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一旦去了,就没有多少个皇帝和大臣会想起你来。
就算后来偶然想起,以这个时候岭南之地的气候与环境,那也要有那个活着回来的命。很多被贬谪的大臣,不是死在去的路上,就是死在回程的途中。
可以说,这就是官场士大夫的死刑,令他们谈虎色变。
沈欢虽然也知道赵顼说笑的成分居多,可依然还是脸色煞白,须知有时候君无戏言,若给人拿捏住这个话题,他就是不死也要脱层皮。
哭丧着脸,沈欢苦涩说道:“陛下就这般讨厌微臣,恨不得臣客死他乡么?”
赵顼倒是笑了:“你不是说你是一块砖么?以你治国的经济才能,崖州那等荒芜之地,更是需要你呢。”
沈欢无语,不敢再搭话,生怕再纠缠下去把自己也搭了进去。
赵顼也意识到玩笑有点开大了,不由连声说道:“好吧好吧,不消遣你了。你想去崖州,朕还不肯呢!不过现在海州发生这等死人之事,朕还得想法子与众多大臣交代……”
“还需要交代么?”沈欢扬声说道。
赵顼奇道:“这话怎么说?”
沈欢不答反问:“陛下不是同意为大航海碑纂文揭幕了么?既然如此,当然是肯定了这些遇难者英雄的地位!又何来另外交代呢?”
赵顼先是一愣,既而眼前一亮,对呀,还交代什么?朕的行为不已经是一个很明确的信号了么?朕要纂文,就是肯定他们的地位,也就是承认了这一件事的正面意义。
圣意已明,谁还敢罗里罗嗦?大臣也不是傻子,除了涉及利益悠关之事,谁又会没事找事?
这个举动很妙,巧妙地表明了圣意。
赵顼想笑,既而像是想到什么,脸色大变,怒视沈欢,喝道:“沈子贤,你早早就算计好今天了么?说什么标榜青史,其实全都是为了自己洗脱罪名,是与不是?”
沈欢当然不会承认:“陛下,臣也没指望过您会答应呀,只不过是顺便一提罢了。如果陛下不同意,可以收回圣意,臣勉为其难为那些死难英雄写一篇铭文就是了。臣怎么说都是当年科举的探花,四六之文也不敢说差别人多少。”
赵顼愕然,最后怒道:“你想得美,还想自己出风头?俗话说君无戏言,朕既然答应了你,自会实行,岂有反悔的道理?”
沈欢说道:“这不就结了么?陛下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臣怎么有胆子去算计?”
“当真?”
“绝无虚言!”
赵顼冷哼一声:“朕姑且再信你一次!”
沈欢“憨厚”一笑。
赵顼不耐烦地道:“说吧,你想要什么职位?你的功劳不小,如果理由合理,朕也不惜高官厚禄。”
沈欢是打死也不会在这个关键时刻犯傻:“陛下,臣说了,底下官员能做什么,要做什么,陛下最清楚不过,全由陛下裁决。”
赵顼一瞪眼,气呼呼地道:“还跟朕打马虎眼了?”
“臣不敢。”
“拿出你当年向朕要官的勇气来!”
“臣不敢。”
“你是要气死朕吗?”
“臣不敢!”
赵顼要发疯了,几年没见,没想到沈欢耍无赖的手段更高深了,大手一摆,喝道:“你先退出去,等朕想好了再与你说!”
“是,臣这就告退。”沈欢恭身后退,丝毫没有迟疑与留恋,径直出了门去。
沈欢出去后,赵顼离开软榻,在房内踱着步子,脸上的神色极其复杂,有笑意,有无奈,还有恼怒。
黄心赶紧端来茶水服侍,动作不停,一边说道:“陛下,先歇息一阵吧,今日您也累了。”
赵顼气呼呼地坐下来,大手一挥:“没这个心情,睡也睡不着!”
黄心劝道:“陛下何必为这等小事烦心,气坏了身子可就得不偿失了。”
“小事?”赵顼瞥他一眼,“你认为这真是小事么?”
黄心愕然,不敢搭话。
赵顼还在气头上:“现在的臣子可真有出息了,个个都在想着怎么算计朕!哼,连沈子贤都学坏了!”
黄心劝道:“可能是陛下想多了。”
“想多?”赵顼又气又笑,“黄心,朕也不傻,朕有眼有耳,他们想做什么朕难道还能没有觉察?”
“是是,陛下英明神武,法眼无双,天下之事当然没有能瞒得过陛下。”
赵顼轻踹黄心一脚:“连你也消遣朕么?”
黄心更是惶然。
赵顼看看他,轻叹一声:“黄心,若是底下大臣都能像你一样少些私心,一心为朕排忧解难,那朕可就省心多咯!”
虽然赞的是自己,不过黄心怎么都感觉更恐惧,低着头,连看皇帝的勇气都没有。官家今天的反常,他有点难以理解。不过他知道陛下隐约提到的应该是底下各位大臣的争端,泰山之时,司马光与王安石两方都甚有默契地隐忍不发,一副平安无事的样子。
所谓暴风雨之前总是宁静的,黎明之前也有一段漫长的黑暗,蛰伏是为了更大的爆发,也许说得就是现在的形势。
进入海州之后,到了沈欢这一颗大棋子的地盘,矛盾好像酝酿得更猛烈,暗潮汹涌,一切就都难以揣摩了。
赵顼幽幽地叹了一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朕忧的什么,求的什么?谁又能理解一下朕的难处呢?你们啊……”
黄心欲哭无泪,陛下啊,你有什么心事,特别是不能为人所知的事,千万可不要说出去让奴婢听到呀,否则……不知道奴婢有没有命回京城呢!
赵顼好像听到了他的心声,转头说道:“黄心,你说朕该给沈子贤安排一个什么位子呢?”
“什么?”黄心这次装傻了,“陛下恕罪,奴婢一下子走神没听清您说什么,恕罪恕罪!”
赵顼一愣,既而自嘲一笑:“算了,和你说有什么用呢?有什么还是朕自己琢磨琢磨,你先下去吧,朕要歇息。”
“是,陛下!”黄心像是得到了解脱,行礼之后,飞一般逃了出去。
到了门外都不敢回头往里看,直到飞奔了几丈远,到了廊亭的转角,这才拍胸脯庆幸好险好险。
“黄大人,你出来了?”
一个人的声音吓得黄心要跳起来,定睛一看,却是刚才离开的沈欢,也在转角处逗留,负着手,一脸笑意,好像是专程在等候他黄某人一样。
黄心不敢怠慢,道:“沈大人,你这是……”
沈欢哦了一声,道:“怕陛下还有什么吩咐,沈某不敢走开。”
黄心半信半疑,笑道:“沈大人有心了。陛下要歇息了,并没有什么吩咐。“
沈欢笑道:“既然这样,沈某也就不打扰了。对了,黄大人服侍陛下一定也累了,不如由沈某带你去歇息,如何?”
黄心吓了一跳,这个沈知州笑眯眯整一笑面虎的样子,到底要做什么?无事献殷勤,小心,一定要小心!
黄心强自镇定:“沈大人说笑了,奴婢就是一个专门服侍陛下的人,陛下随时有吩咐,哪敢休息。沈大人,若没有什么事,你先去歇息吧,陛下醒来有什么吩咐奴婢再转告于你,如何?”
第二百八十五章 时机
沈欢大感郁闷,他不过是要交好这个小太监罢了,没想到对方疑心这般重,硬是油盐不进。这份谨慎,又让沈欢佩服不已。
宫廷是个大染缸,进去时不管如何纯洁如白,出来后皆是五颜六色,一如人性之复杂。黄心自小入宫,耳濡目染之下,心性早非寻常人可比。
他虽然一时猜不准沈欢为何要与他扯这么多事外话题,可他也知道,宫廷内侍如果与大臣过多纠缠,没有哪一个有为皇帝能容忍得下去。
正因为明白这个道理,这么多年他像一个老狐狸一般保持谨慎谦虚的态度。他深深地知道,如今的官家可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主,惹他不高兴,下起手来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拱了拱手,沈欢笑道:“既然黄大人事忙,那沈某也就不打扰了。陛下有什么吩咐,还请第一时间通知沈某。”
“这个当然。”黄心皮笑肉不笑地应付着,“沈大人如果没有事吩咐,奴婢就先去伺候陛下了。”
沈欢一伸手,道:“请便。”
黄心实在不愿意多留,只能硬着头皮又往皇帝的卧室走去,刚才生怕触皇帝的霉头,逃之惟恐不及,如果有得选择,他还不打算过早回去。可是他现在没得选择,服侍官家还可以说是他的本分,与沈欢这个知州攀交情,他更承受不了与外臣结交的罪名。
沈欢挠挠头,一脸的不解,还是想不明白这个小太监为何会一副逃跑的模样。
苦思良久不得所以,只能无奈摇头笑了笑,转头就要离开。
“子贤,你出来了?”
才走两步,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沈欢惊喜抬头,果然,司马光就在右边三丈多远向他招手。
沈欢不敢怠慢,小跑过去,喜道:“老师,您怎么会在这里,不去歇息?”
司马光说道:“放心不下,怕官家要怪罪于你。”
“老师……”沈欢大是感动,热泪盈眶,打量司马光,更是辛酸了。
如今的司马光,才五十多岁,若不是锦衣玉帛打扮得整洁亮丽,完全就是一副糟老头的模样:头发几乎全白,脸上皱纹纵横,背脊也有点佝偻,声音干巴巴的没有磁性。
这些年,他实在是劳累得够戗。
当年那个风度翩翩的厚实君子,温文尔雅的气度早就消失无踪,只剩下相爷特有的威严与肃穆。
“老师,这些年真是苦了你……”沈欢蠕蠕说不出话来,他知道司马光的难处,他这个相爷做得比大宋所有的相爷都要窝囊,不是他无能,而是掣肘太多,官家放手让王安石施为,而王安石才能比他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两相比较,司马光处于下风也就再正常不过。
作为司马光的学生,一离就是四年,不能在身边伺候,看到他风烛残年的模样,怎能不心酸呢?
司马光温婉一笑,真的是老怀大开,道:“子贤,看到你如今这般有出息,老夫也就放心了。老师老了不要紧,你已经可以抗起这面大旗了。”
“老师说哪里话,您正是老当益壮奋发有为之时,何来年老之说?”沈欢赶紧安慰。
司马光笑意更浓:“老了老了,自己知自己事,老夫的身体如何,还有比老夫更清楚的人吗?”
“老师!”沈欢不愿再纠缠这个话题。
司马光又是笑了一笑,很满意沈欢的态度。若说他平生最满意的事,莫过于生了个好儿子与收了个好学生。
儿子司马康不喜官场,醉心学问,而且学有所成,才华横逸,杂志方面的成就就不说了,这些年《资治通鉴》这部史书基本上是他在主持编纂。可以想象,一旦此书完结,必是标榜青史的大事。司马康是他的儿子,作为父亲,哪有不期盼子女有大出息的?
至于沈欢,则是他官场衣钵的传人,而且还有着他自己不大擅长的变通之道,把海州治得井井有条,富丽繁华直逼开封,这份成就,举世无双。学生的成功,与自己的成功何异,他又岂能不开心呢?
司马光有时很是感叹老天对他不薄,即使政事上不大如意,此生却也没什么可奢求的了。
如今见着学生,发现他更成熟已经长大成人可以独挡一面,司马光的高兴更是充斥全身,打心底开心不已。
司马光拍了拍沈欢的肩膀,一指五丈远的湖边小亭,道:“子贤,你我去那边亭子坐一会。”
沈欢赶紧说道:“老师,您到了海州,学生岂有让您坐亭子的道理。去学生府邸吧,学生一家早就等着拜见您老人家了。”
司马光摇头说不妥不妥。
沈欢急道:“老师,如今熙成也可以开话说话了,这孩子还没有见过您老呢。去去又何妨?学生让熙成给您老跪拜见面。”
司马光心中不由大动,最后却道:“子贤,老夫当然也希望能见见你的儿子,看看这小家伙长得壮不壮。可是你都是为人父亲之人了,有些事更需要多加考虑。”
沈欢一愣,道:“老师是说……”
司马光叹道:“在你心中,老夫是你的老师,我等是师生。可是在别人眼中,老夫是宰相,你是海州知州,有些事,不能不防。人生在世,也不能尽如我等意愿去做呀。”
沈欢默然,心头也惟有叹息,瓜田李下之嫌总是要提防提防的。
司马光看看沈欢,心头也是老大郁闷,不去沈欢家,除了提防落人口实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沈欢妻子的存在。她怎么说都是王安石的女儿,他去了能对付?与其去了两人都不满意,还不如不去。
毕竟沈欢总是王安石的女婿,他也不能让这个学生为难,直接拒绝,大家心里都好过一点。想到这里,司马光对自己也不满意了,当年还是他亲自出马为沈欢做媒,要不然哪里会与王安石的女儿成亲?可是谁又想到当年的一对知交好友会成了今日形同陌路的景况呢?
造化弄人,惟剩叹息罢了。
湖边亭阁,一石桌,四石凳。
沈欢恭谨地坐在司马光对面,在司马光面前,他不敢有丝毫放松,因为司马光最注重仪表的端庄整洁,与王安石不修边幅大不相同。
司马光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子贤,官家没对你怎么样吧?”
沈欢嘴角微扯,笑道:“老师,学生应对官家还是有一些心得的。”
司马光笑了,这话不假,官家与他这个学生自少年起就相交,都快十年了,琢磨起对方的性子比他这个相爷还要有优势得多。
“你打算怎么做?”司马光又问道。
沈欢把大航海碑一事详细说了出来,最后说道:“老师,立碑一事,一是悼念遇难者;二是维持海贸,不至于断了我等努力许久的成绩;三来就是确实想把官家绑上这一战车!”
司马光哭笑不得:“如果官家不上钩你怎么办?”
沈欢微微一笑:“以官家一心要做留名青史的有为之君的性子,岂有不动心之理?”
司马光无奈笑道:“子贤,以后行事最好不要再以人性来推敲,人性多变,何况帝王之术?”
沈欢却道:“若是官家的帝王之术再高明几分,又岂有如今纷乱的朝堂?”
司马光一愣,既而苦笑,没有对此做评论。
“那官家在海州的日子,你打算怎么安排?”司马光又问。
沈欢想了想,说道:“先看一看海州城的建设吧,还有海州大学;接着让官家听一听其他官员的汇报,比如一些数目及计划;最后,如果可能的话,去一去东海,那里有保护起来的海盐场与海军。大致就是这些,老师你觉得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司马光摇头笑道:“老夫还能有什么补充?这次来海州,都是听你的安排,想必你心中早有定计。再说了,老夫也想仔细看一看这个别人盛传的天下第一州是怎么一回事。官家带我等过来,都是抱了学习总结的态度来的,哈哈!”
沈欢大是不好意思:“老师也要取笑学生?”
司马光正色说道:“这不是取笑,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何况海州实打实就在眼前,子贤呀,论经济之道,天下堪少出你右者。此来海州,想必王介甫也不敢轻心,估计也是抱了观摩的心态过来。”
一提到王安石,气氛立刻沉重起来。
沈欢摸摸鼻子,也不好说什么。
司马光又叹道:“你在海州做了这么多,却甚少听到民间有什么怨言,地主大族也没有喧嚣的反对之声。若是王介甫这些年能做到这两点,老夫又何来反对他的话?唉!”
沈欢缓缓说道:“老子有言:治大国,若烹小鲜。一州之地学生能做得好,一国之大,谁又说得准呢?”
说到老子,沈欢就更郁闷,王安石自诩是治《老子》、《孟子》的大家,但是通观他的一生,有术无道,何来老子的精华;有辩无仁,又岂有孟子的精髓?
司马光闻言微微一笑:“做不做得好,得试过才知。我等如今做了这般多,不就是为了能让你回京一展才华么?”
沈欢精神一震,道:“老师教训得是。”
司马光沉吟一会,道:“子贤,这个三司使并不好谋取呀!当时你来信说要努力让你做上三司使,老夫还吓了一跳,以你的年纪与官衔,毕竟太过惊世骇俗了一点。不过死马当活马医吧,老夫自己一个人在京城,还真有力不从心之感。你若能回来,又把持要职,那就再好不过了。你放心,老夫会在一个恰当的时机向官家提起,尽力而为吧。你千万不要自己提出来,因为你是当事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不是好的时机。切记,切记。”
沈欢点点头。
司马光站起来,拍了拍衣裳,笑道:“子贤,你先回府,依老夫猜想,王介甫此时应该已在你的府上了。”
沈欢目光一凝,愕然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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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三更,晚上还有两章。
第二百八十六章 该不该说
海州知州府邸,前门厅堂。
宽阔的大厅传来人声笑语。
面对大门的两个主座位上,左边端坐的正是大宋朝的当朝参知政事王安石;右边的则是他的女儿王璇。
王安石坐着的时候,手却没有闲着,忙着照顾怀中的小熙成。
小熙成有点不大习惯,左右动着,神态还有点不自然,稍显畏缩。对他来说,这个老男人是第一次见,但是娘亲却让他喊外公。
王安石要抱小熙成的时候,小家伙嗖地一下躲到母亲身后,只露出一半脸,一只眼睛偷看到王安石一脸的尴尬。
是的,王安石除了尴尬,还有一丝的伤感。四年了,四年未见,女儿已不是那个在他膝下承欢的娇憨少女,而是成了一位母亲。
小熙成出生到现在,他都没有见过一面,至于原因——不用说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如今见了面,小熙成就像看见了一个陌生人,躲着他,怕着他。
这一刻,王安石差点就要流出泪来。强悍如他,不管在人前有多么地威风与气派,他也只是一个凡人而已,也有着七情六欲。
他有四个儿女,两子两女,长女早嫁,夫家是官宦子弟,生活平静如水;小儿子却有点与他不对付,素来不为他所关注。他最器重的是大儿子,认为他的学识与能力最像自己;最宠爱的应该是小女儿,因为这个女儿聪明伶俐,又善解人心,与他最贴心了。
也是因为最疼爱,当年才会拒绝了众多高官子弟的求婚,做主把他嫁给知交好友司马光的学生,也就是沈欢。
可是如今看来,当年的那决定值得商榷,看看如今两家的状态,就知道这一结果是怎么样了。
王安石这次亲自来沈府,是犹豫了又犹豫,琢磨了又琢磨,最后才咬牙过来。按道理应该是沈欢这个女婿去拜访他这个岳父大人,不过他也想到司马光就在身侧,沈欢应该会为难犹豫,以他的心性,多数不会在这个时候拜访自己。
王安石心里想着女儿与外孙,他是急性子,既然对方不来,他就过去吧。
到了沈府,得知沈欢并不在府里,王安石还稍稍松了一口气。作为亲家,沈母出面稍作接待,上了茶之后就退去,让他们父女团聚。
父亲到来,王璇既是欢喜又是激动。看到父亲那苍老的面容,她再也忍不住心酸,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好不容易才平复心情,好言哄着小熙成,让他叫起了“外公”。
“外公!”
小熙成稚嫩的童音有如天籁,胖嘟嘟可爱的模样顿时让王安石老怀大开,哈哈大笑,也不管小熙害怕与否,一把抱起,坐了下来,一边逗着孩子,一边与女儿话家常。
聊了半个时辰左右,王安石抱着小熙成站起来,小心地把他放到地上,迟疑一下说道:“璇儿,今日先聊到这里,为父先走了。”
王璇吃了一惊,慌忙站起,讶道:“父亲何必这般急,留下来吃完晚饭再走也不迟嘛!”
“是嘛是嘛!”小熙成不大认生,认同了这个外公,扯着他的衣角不住晃动,“外公,你留下与熙成玩一会嘛!”
王安石犹豫一会还是摇头。
王璇急了,道:“父亲,哪有到了女儿家连饭也不吃就走的道理?再说子贤也快要回……”
王璇顿住了口,终于意识到父亲为何这般仓促——原来他也不大愿意这个时刻面对女婿。
王璇豆大的泪珠簌簌地落下,呜咽着说道:“父亲,你们真要这般敌对么?”
她的心儿痛得厉害,一边是父亲,一边是丈夫,却因为政治观念不同要搞得像仇人一般,连带着她夹在中间为难!但是她没得选择,不想面对却也要面对,心里虽然也早有准备,此刻却还是忍不住悲痛流出眼泪。
小熙成看到母亲哭了,不由也哭喊说道:“娘……”一把扑到母亲身上。
王璇哭声不止,蹲下身子,紧紧抱住小熙成,任由眼泪掉到小熙成幼小的身上。
王安石也大感为难,又是心痛。
平日强悍的他也脸露凄容,长叹一声,道:“璇儿,莫哭了。人生在世,又岂能尽如人意?为父与……子贤,也不过是观点不一致罢了,又不是老死不相往来的仇人。怎么说为父也是他的丈人,他是为父的女婿!”
王璇俊俏的脸容满是泪水,梨花带雨,好不可怜,抬头望着父亲,一时不知所措。
王安石拉起她,轻拍她的肩膀,安慰说道:“莫哭莫哭,都是为人之母了,还像小孩一样哭脸,羞不羞?熙成,你说,娘亲哭了是不是不好看了?”
“嗯!”小熙成重重地点头,坐在母亲怀里,帮忙抹去母亲脸上的泪水,“娘亲,羞羞……”
王璇有点破泣为笑,慌乱地抹泪,看着王安石,不依地娇嗔:“父亲……”
王安石笑着看她,道:“好了,为父该走了。”
王璇也知道父亲的性子没有人能拗得过他,无奈只有点头:“父亲,孩儿送送你。”
王安石点点头,算是同意,率先起步而去。
两人走了没几步,刚到厅堂大门,迎面就撞上了沈欢。
是的,沈欢!
三人一时愣住了,你瞪着我,我瞪着你,好不尴尬。
“爹,你回来了!”三人不知所措的时候,只有小熙最是兴奋,摸索着从母亲怀里跳下,一把扑到沈欢身上,“爹,外公来了……呃,外公也就是娘亲的父亲。”
沈欢不由把儿子抱在身上,苦笑着转过头,浑身震了一下,王安石也老了,老得与司马光差不多了,不过那凌厉的眼神依然逼人,头发也蓬松没有整理。
“岳父大人……”沈欢轻声叫了一下。
王安石闻言松了一口气,笑着点头:“子贤回来了。”
王璇看看父亲,又看看丈夫,最后求救似地说道:“子贤,父亲说要走了。你们……”
沈欢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转而说道:“岳父大人,不如再坐会,我等好好聊聊。”
王安石一时踌躇。
王璇扯着他的衣袖,娇声叫道:“父亲……”
王安石的心防一下子垮了大半,对着女儿笑了一笑,最后点头说道:“好吧,就再坐一会。”
王璇顿时满心欢喜,招呼父亲重新上坐,这次陪坐一边的则是沈欢,而她则从沈欢怀中接过小熙成,抱着他坐在下首。
沈欢有点坐立不安,他没想到司马光还真说准了,王安石竟然真的就在他家!
抱着不信回来一看的态度,进门时问了家丁,听得还真是王参政来防,他顿时愣住。在门口踌躇了大半天,想掉头回去,可心里想了想还是做不出这等事来。
何况司马光既然猜出还让他回来,显然就是信任他,让他放手施为。
去了心中芥蒂,他连见王安石的勇气都没有了么!
硬着头皮,沈欢来到了厅堂。
坐定之后,王安石把目光定在沈欢身上,轻声问道:“子贤,怎么这个时候才回来,官家没有责怪你吧?”
“没有,官家还没有其他吩咐。”沈欢也不隐瞒,“出来时遇着了司马老师,与他聊了一下。”
听到司马光的名头,王璇立刻紧张起来,提心吊胆地看向父亲,发现他神色如常这才松了一口气。
王安石平静地点头,道:“司马君实是你的老师,确实应该好生接待。”
沈欢默然。
王璇一时受不了这种气氛,嚯地站了起来,抱着小熙成说道:“父亲,子贤,熙成累了,我带他去休息,你们好好聊一聊。”
小熙成不依嚷道:“娘,我不累,我要与外公玩……”
王璇不理他的反应,径自抱着孩子出去了。
厅堂一下子沉静下来。
王安石也好似神思恍惚渺远,好半晌才回神,盯着沈欢说道:“子贤,有个问题,老夫也许不该问,不过……”
沈欢强笑说道:“岳父大人是长辈,与我说话,哪有该与不该的道理?”
“哦?你是说老夫可以问?”王安石玩味一笑,“那老夫就不客气了。官家这次来海州,你图的是什么?”
沈欢心里一震,浑身都不自然起来。他当然不指望能瞒着人家看不出他有何企图,毕竟王安石、吕惠卿都是聪明绝顶之人,他在海州做了那么多动作,说没有企图,连傻子都不相信!
但是,他能说么?
摇摇头,沈欢缓缓说道:“岳父大人认为小婿图的是什么呢?”
王安石笑了一笑,道:“看不准,也说不定。”
沈欢也道:“岳父大人,有句话小婿也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
沈欢沉吟一会,道:“您知道小婿为何不追随于您么?您要变革弊端,小婿也要变革习俗,但是我等却没有合二为一,您有仔细想过么?”
王安石笑道:“难道这就是民间所说的,尿不到一个壶里?”
这话很俏皮,却很实用,也是一个大道理。王安石对于沈欢的问题,也很想知道答案。他也想过这个问题,结果却很郁闷,正如沈欢所说,他们都是抱着同样的目的,然而却走不到一块。
更让他无语的就是沈欢作为他的女婿,不帮他也就算了,一心追随的反而是反对他的司马光!这就让他更无法接受了。
“难道说司马君实真有王某所不及的人格魅力?”王安石呵呵笑着,“子贤,你说,老夫洗耳恭听,今天就听听你的道理。”
第二百八十七章 安石之道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
“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治大国若烹小鲜。”
沈欢悠悠念诵,说出的却都是《老子》里的至理名言,最后紧盯着王安石的眼睛,侃侃说道:“岳父大人是治《老子》的大家,却不知这四句教训您是如何理解的?”
班门弄斧,当然可笑。一开始王安石听得前两句,正是他烂熟于心的《老子》,差点要发笑了,可一连听得四句,他脸上终于变色,神情复杂地看着沈欢。
沈欢所提教训,全是老子教育大家刚不如柔、柔弱能胜、以柔克刚,而他王安石的性子却偏偏执拗如牛,这一刻,沈欢这些语言实在有打脸的嫌疑。
王安石没有暴起怒骂,已经是这些年火气稍减的结果了。
沈欢不理会王安石难看的脸色,自顾说道:“老子主张无为,以无为胜有为,若施之政治,无为之道更适合开国之初民力唯艰的时期,我大宋开国百年,制度分明,条条框框,莫不具备。百年之后,弊端横生,无为当然不适合。小婿说这些,当然不是让岳父大人做无为之举,更不是攻击新法,恰恰相反,小婿也是赞同改革的,而且认为大宋已经到了非改不可的地步,否则数十年之后,大宋民力凋敝,后果不堪设想!但是……”
王安石的脸色更难看了,沈欢东扯西拉,最后一个“但是”把一切都否定了,甚至最关键的也是“但是”后面的内容。
是人都不喜欢听到“但是”这个词。
王安石心生不悦,就想反驳,不过沈欢却没有他这个机会:
“岳父大人要变法有为,小婿自不会反对,可看看岳父大人这几年的施为,成果是有,问题也不少。问题是怎么积累的呢,岳父大人有没有仔细思考过?”
“怎么积累?”王安石脱口就问。
“岳父大人难道认为现在反对您变法的人都是指责你乱了祖宗法度?不,这只是借口而已。您不要忘了,当年举荐岳父大人出山改革弊端最得力的人是司马相公与韩氏兄弟,可如今司马相公成了您最大的对头,而韩持国也与您不再往来。何也?难道这些也归罪于他们目光短浅?”
王安石怒了:“那你说反而全都要归罪于王某人?”
沈欢呵呵一笑:“那也不至于,只不过若说全是一方的错,未免也太自欺欺人了吧?不错,司马相公有时候是过于保守了一点,不过他更多是出于谨慎,老成持国,怕新法未成乱了百姓生活。可岳父大人应该也要看到您自己的缺陷吧?小婿今天就放肆一回,与岳父大人说一说实话。”
王安石冷哼说道:“老夫也不是喜欢听虚言之人。”
沈欢侃侃而谈:“老子告诫我等,上善若水,以至柔之水,驰骋至坚,莫能与之争,莫之能胜。反过来就是说过刚易折。岳父大人可以想一想,您的性子是不是过强了?强到司马相公这等温和之人都受不了!您一旦认准了一个道理,就死也不回头,也不肯改变。四年前青苗法出来,你认为可以全天下推及,有人却认为过快,结果如何?小婿承认,成果是有的,可他的问题呢?有些官员为了政绩强迫百姓买青苗钱,一旦秋收不好,无力还贷,就颇多强力逼迫,扰了百姓的安定,这才是大家反对的原由呀!
“再说保甲法,为了逃避训练,百姓不惜自残身体;还有保马法,很多地方百姓肚子都填不饱,却还要饲养马匹,他们能不闹腾吗?如果你缓一缓,多加考虑,把脚步放慢,先选一些合适的地方推广合适的法令,再慢慢普及天下,又何来朝野尽是反对之声?”
王安石怒道:“按你这么说,老夫法令全都一无是处?别以为抬出一些大道理就认为道理全是占你一边了。你敢说,反对之人没有出于私心的?就没有人认为新法损害了他们的利益?”
沈欢反问:“那您为何损害这么多人的利益?”
王安石暴跳如雷:“变法变法,自会损人利益。一如当年商鞅,多少王公子弟要他的命,虽然他最后还是死了,可是若没有他,岂有后来秦国一统天下的根基?若大宋能够自此强盛,老夫纵如商鞅殒命也心甘情愿!”
沈欢反驳:“商鞅是损害了一些人的利益,不过他保证了更多人的利益,比如百姓、军伍之人,这些才是大多数人的利益。这是他的成功之道。岳父大人您呢?我承认,部分百姓是受益的,可受损的也不少!弊端也是一点点积累的,当积累到一定程度,肯定会反扑,届时不单性命名声不保,就连变法的最佳时机也失去了,谁又来负这个责任?”
王安石怒气冲冲:“老夫只看到大部分百姓是赞同的,而国库也一天比一天充实,这就足够了!”
“大部分百姓?岳父大人指的是谁?开封一地么,福建一地么?还是那些跟随您的官员?”沈欢冷笑不已。
“你……”王安石拍案而起,指着沈欢,“说了那么多,你还不是为司马君实做说客来的?缓缓缓,再缓大宋就没救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用老子来教训老夫?哈,老夫也告诉你,孟子也说过:‘当今天下,舍我其谁!’‘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别人毁我损我谤我又如何。‘虽千万人吾往矣’,这就是老夫给你的回答!”
沈欢也怒了,费了这么多口舌,看来又白费了,嘿然冷笑:“看到了,这就是您与司马相公的区别,一去不回头,一意孤行,从不肯听人劝。您让小婿怎么敢跟随您?”
王安石冷眼斜观:“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有你的坚持,我有我的原则。话不投机半句多,王某也不打扰你了,告辞!”
沈欢哼了一声:“小婿送送岳父大人。”
王安石甩甩手往大门行去。
沈欢突然又说道:“岳父大人,临走之前,小婿送您一句诗,如何?”
“怎么,卖弄你沈大才子天下传唱的诗词本领么?”
沈欢忍着气说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岳父大人有空多琢磨琢磨,也许,在路的尽头转一个弯,从此就是坦途了。”
“王某谢谢你的忠告!”王安石嘿然一笑,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回头,盯着沈欢,“你哄官家来海州,是为了三司使吧?嘿嘿,不要把天下人都当傻子,以为可以让你玩弄于股掌之中!你小心着,老夫一定反对,不会让你如意!”
沈欢心神一震,瞠目结舌,心里只有一个声音:“他们知道了,他们知道了……反对!”
最后连送王安石出去都忘了,再回过神来到时候已经不见对方的踪影了。
一想到对方猜测出自己的实际意图,不由连连苦笑,扼腕长叹,好事多磨,看来自己要麻烦了。
既然他们已经猜出,怎么可能没有防范?
王安石说“反对”,当然不是轻描淡写,肯定会极力拼了老命地对着干。
一想到这里,沈欢头都大了,连叹牛人。他自问自己的意图若不是亲口向司马光说出来,估计司马光都不敢相信他会有这么大的野心!
三司使,三品的计相,而他沈欢才二十四五岁,何德何能敢去谋取这一职位?
疯了吧!如果是平常人肯定不信,也不会这样猜想,可偏偏王安石一方猜到了,想不叹服也不行呀。
这时候王璇气急败坏地奔了进来,来到沈欢跟前,盯着他:“你到底和我父亲说了什么,把他气得这样厉害!”
沈欢不大好意思,苦笑说道:“道不同不相为谋。”
王璇又气又怒,幽怨地看着沈欢:“你们就一定非要像仇人一样么?他是你岳父,你是他女婿,你就不能让让他么?”
“让?”沈欢气极反笑,“你说要我让他们?我还想让他们放过我们呢!妇道人家,男人的事少管!”
王璇怒得锤打沈欢:“你一点孝心都没有,你这样让我怎么做人,怎么做人!”
沈欢拍开她,也怒了。
王璇眼圈顿时红了,就要落泪。
沈欢心里烦透了,吼道:“让让让,你要我让,你知道你大哥与吕惠卿是什么角色吗?你有没有想过我怎么做人?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如果我退一步,等待的必是失败的结果,一旦失败,以吕惠卿与你大哥的为人,我肯定不得好死,大有可能我们都去岭南受死!我也就罢了,司马相公他们不敢动,但是苏子瞻、范一农,甚至欧阳伯和,还有跟着我们的人,全都没有好果子吃!你信不?”
王璇有点吃惊,既而说道:“所以你让我父亲没好果子吃?”
“你懂什么!”沈欢怒喝一声,“你父亲负天下大名三十多年,又深得官家器重,就算我们得势,又能奈他如何?他可以失败,但是我不行!”
“真的么?”王璇幽幽地问,半信半疑。
沈欢冷哼一声,想起历史上苏轼等人贬谪岭南的结果,全身不寒而栗。
是的,他不能失败。
从这一刻起,他与王安石短兵相接的序幕全部拉开。
第二百八十八章 手不会软
王安石临时歇脚处位于知州府邸的西南,两地走路的话大概有一刻钟的路程。
海州车行发达,一出大道,随处可以招手叫到一辆载人的马车,资费也不贵,大概就两三文钱。这些马夫都是由厢军转化,除了走海州,还走扬州与江宁,规模庞大,单是这个车行,就消化完海州本地的两千厢军,顺带着还消化了一点扬州方面的厢兵门。而官府在这方面扮演的角色就是统一管理者,保障车夫们的安全。
海州商业发达,大家出门频繁,如果都是走路的话,还真比较麻烦。有了车行这个东西,厢军这个包袱甩掉了,百姓民众也都满意了,实在是一个一本万利的行当。
王安石本来对这个事物也很有兴趣,不过从沈欢处出来后,心里满是怒气,满脑子的气恼,哪还有兴致去了解这东西?
连车也不叫了,径直迈开步伐,大步就往住处行去。
一路无言,走了一半也许是因为劳累了,步子稍稍放慢,怒气也稍解,不由有了琢磨事情的心思。
他后半程满脑都是沈欢说的那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心里想着,嘴里也念叨着。
到了住处门口,他竟然念叨了一句:“难道真是我错了?”
说完悚然一惊,回过神来,紧握拳头,瞪大着眼睛,呼呼说道:“王某怎么会错呢,怎么会!一定是他们错了!山重水复,柳暗花明,见鬼去吧!”
说完推开住处之门,大步跨了进去,两步之后,脚步顿了一顿,赫然发现儿子王雱坐在客桌旁,发现他进来也嚯地站了起来。
“父亲,您回来了?”王雱紧张关切地问。
王安石皱了皱眉,先是点头,接着走过去坐在一张椅子上,道:“元泽,你在这里做什么?”
“等父亲您回来。”王雱在王安石坐下后也施施然安坐。
“有事?”王安石淡然问道。
王雱不答反问:“父亲,您刚才在门口说谁错了?”
王安石心里一紧,道:“哦,没什么,也没说谁。”
王雱眉头一皱,他听得出来,父亲一定撒谎了,可也不能说破,只能又问:“父亲,孩儿听说您去小妹家了?”
王安石扫了他一眼,淡淡说道:“是的,去看看他们。”
王雱怒道:“小妹一家也太不像话了,您是长辈,论理该是他们来拜访您,岂有你先去的道理!”
“为父闲着无事,就逛到他们那去了。怎么,这也不行?”
王雱慌道:“不是……呃,小妹现在如何了?”
提起女儿,王安石稍稍有了笑意:“不错,为人母亲,倒也懂事许多了。还有你外甥熙成,长得壮,也可爱懂事。你有空的话也去看看他们吧。”
王雱点点头,连声说是,末了眼神闪烁地问:“父亲见着沈子贤了?”
王安石默然点头。
王雱急道:“他怎么说?”
“什么怎么说?”王安石大是蹙眉,“元泽,你说话做事不要那么多弯弯。不过平常见一见面聊一聊天罢了,能说什么?他怎么说也是你的妹夫。”
王雱哼道:“他是您的女婿,还与您作对呢!”
王安石再次默然,想起沈欢刚才与他的争论,怒气又来了,强自压住后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是一个大活人,有自己的想法很正常。我等不能指望所有人都赞同我们,跟随我们。”
“可他是你女婿!”王雱恨恨说道,“他娶的是你女儿。他这样做是要告诉别人他是帮理不帮亲么?这让您的脸往哪搁?”
王安石冷哼一声,王雱的话还真捅到了他的痛脚,女婿沈欢与他不对付,反而附和于司马光,京城之中还真有不少人看笑话的。什么难听的话都有,说得最多的当然是他王安石站不住理,否则为何连女婿都不帮他?
听得多了,王安石没多少放在心里,自是无所谓的样子,然而心底深处总有一点点的芥蒂,今日从沈欢处受了气回来,再给儿子揭开伤疤,心里的不痛快就更盛了。
王雱又道:“父亲,沈子贤若一直这样,以后肯定会坏我等之事!”
所谓知子莫若父,王雱才开口,王安石就知道他话中有话,不由瞥他一眼,道:“元泽,你又要做什么?”
王雱笑道:“他沈子贤不是自诩有海州的功劳要在官家面前表现么?我等不管他企图如何,只要他海州在官家面前表现出不好的一面,那么……”
“放肆!”王安石一拍桌子,在王雱不解地神情下怒骂,“你又要使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么!在官家面前,一旦暴露,形同欺君,是要杀头的,你知道不知道!”
王雱吓了一跳:“只要我等不说,有谁知道呢?”
王安石气得胡子都翘起来:“若是真有实情王某倒也不迂腐,可若无事生非,王某人还没有下作到这等地步!”
“父亲……”王雱还要进言。
“你不要说了!”王安石一摆手,“要击败对手,就要堂堂正正,这样方能显出我等能力与手段。暗地里使阴招,岂是君子所为!你给为父记住了,没有我的同意,在海州你什么都不要自作主张,否则不要怪我六亲不认!”
王雱虽然倔强,却也知道父亲的秉性,一旦真生气,谁也保不住他,只能委屈地道:“父亲,你该不会心软了吧?就因为沈子贤是你的女婿,你就放他一马,你要向他认输了么?”
王安石一愣,既而嘿然一笑:“认输?哼,王某人一生还不知道‘输’字如何书写!总之我心里有数,自有分寸,你不要胡乱鼓捣坏我大事!”
“父亲真不会心软”王雱不信地再次问道。
“你说呢?”王安石斜眼看他。
王雱叹道:“但愿如此。”
王安石瞪他一眼,道:“你去把韩参政请过来,为父有话要与他说。”
“韩子华?”王雱撇撇嘴,嘟囔不已,“连儿子都不信,偏要与一个外人亲近么?”
“你去不去!”王安石怒了。
王雱没有办法,就算再不情愿,也只能动身出去。
儿子走后,王安石的脸一下沉了下来,心里暗道:“元泽,为父这是为了你好。有什么事为父来背就是了。”
一下又想起女儿那梨花带雨不舍的模样,他也一阵心痛,如果有得选择,他当然不会让女儿受到委屈。可是如今他还能回头么?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王安石没得选择。
“是的,我不能心软,也不会心软!”王安石脸色狰狞,紧握着拳头,心里纷乱得紧。
直到韩绛进来他才惊醒,强自平复心情,招呼韩绛坐下。
王雱尾随而入,还没坐下,王安石却让他出去,没有吩咐不许进来。
王雱再次不情愿而去。
坐定的韩绛倒是有点紧张了,王雱去后,他肃颜问道:“介甫,找我何事?”
王安石沉吟说道:“子华,刚才王某去见沈子贤了。”
韩绛脸色一紧,迟疑说道:“介甫是说……”
王安石说道:“谈了很多。”
韩绛沉默,他知道王安石下面还有更关键的话。
果然,王安石没有停顿,又道:“谈到了司马君实,也谈到了我等变法之事。”
韩绛小心地问:“介甫,他……怎么说?”
王安石苦笑一下,道:“老夫给他批得一无是处!”
“啊?”韩绛吃惊不已,“他怎么敢……他怎么说都是你的女婿!”吃惊不假,甚至还有点佩服沈欢的狗胆,敢批评王介甫,连官家都不大敢,他……实在是强悍,岳父强悍,女婿也不逊色呀!
王安石的性格如何,相交了几十年的韩绛怎么会不清楚呢?不过他却惊奇王安石竟然还坐得住,若在往常,谁敢质疑他,他早就暴跳如雷了。
韩绛心思复杂,却不敢问沈欢到底说了什么,都说是批评了,他还问,这不是当着王安石的面打他的脸么?
王安石却也不避讳,详细把之前沈欢与他的说的话都一股脑儿说了出来,末了苦笑叹道:“子华,你说,王某是否真的不如司马君实?”
韩绛赶紧说道:“介甫说的是什么话,如果不如,官家岂会重用你而不用他?”
“那不也是任他为相么?”
“不过一名头罢了,还不如介甫一参政说得准。”
王安石却不敢自欺欺人,自嘲一笑:“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官家用我而不相我,是否也认为我不比司马君实更适合为相?是否真如沈子贤所说,王某执拗到大多人都受不了?”
韩绛安慰说道:“介甫,你想多了。”
王安石恢复过来,道:“只是感慨一下罢了。子华莫要以为王某要向司马君实认输!”
韩绛笑了:“这才是韩某认识的王介甫嘛!”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王安石又黯然了一会,“不过子华,这话倒也不无道理。你说我等是否该想一想要不要稍稍改变呢?”
韩绛却是神色一变:“介甫莫要真给沈子贤鼓惑。改的话,岂不是与司马君实一样,暂缓变法么?这样一来,这些年跟随我等的干将一定会无所适从,届时……”
后果很严重,是的,王安石知道韩绛要说的是什么,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如今的朝堂不是他与司马光两个人的争斗,也不是私人恩怨,而是两个派别,两人下面都有一大批跟随者,谁失败了,就代表哪一方失败,受损的人有一大批。
因此他们两人都不肯认输,他们不敢输,也输不起!
最后只能硬着头皮上了,王安石叹息不已:“子华,你说当年我等要变法时,有谁能想到今日的局面不?”
韩绛苦笑不已:“世事岂能尽如人意?”
“可惜了,可惜了!”王安石不住摇头,“司马君实也是大才之人,沈子贤更不用说。如果他们都能与我等一道合力往一处使,那该有多好。”
韩绛笑得更苦了:“介甫不会让沈子贤三言两语说得心软了吧?往日你不会有这么多感慨!”
王安石神色一凝,嘿笑一下:“子华也认为王某会心软么?”
韩绛摇摇头,却不知道表示的是什么意思。
王安石正色说道:“这次请子华过来,就是商量一下怎么对付沈子贤!”
“对付?”韩绛神色大是古怪,也甚是吃惊,“介甫,你……”
王安石笑道:“之前我等不是猜测沈子贤想要谋取三司使一位么?今天王某拿话试探他,看他的反应,十有八九不会有错。”
韩绛浑身一震:“当真?”
王安石点头承认。
“果然是好胆色!”韩绛不由叹服,“介甫,你这个女婿了不得,了不得呀!才二十多岁,他就敢打三司使的主意,再过几年,还了得?”
王安石无奈说道:“他受先帝器重,起点比一般人都要高,所以才会二十多岁就出任一州知州。我等当年这个时候还是一个县令而已吧?如果按部就班,大宋相位,有他一席之地。可惜不能为我所用……所以,我也不能让他上去帮司马君实!”
韩绛吃惊地看着王安石。
王安石神色坚定地道:“子华,王某已经打定主意,这次一定不能让他如意。他要三司使,我等偏让他做不成!女婿又怎么样?王某为了大宋基业,一样不会心软,手更不会软!”
韩绛叹道:“介甫,说吧,你要韩某怎么做?”
“他们时间掐得很准,就在官家出京前两天上书请封你为参知政事。目的很明显,让官家与我等都没有时间讨论三司使的继任人选,让你兼着,无非就是要等到了海州再谋取。毕竟你做了参政,就不能再继续做三司使。”说到这里王安石笑了,“他们如意算盘倒是打得劈啪响,不过,想要三司使,又岂能那么简单?不要忘了,子华,你现在还兼着三司使呢?”
韩绛皱着眉头,一时没有明白。
王安石解释说道:“你毕竟做了差不多十年的三司使,对于三司事务,有谁比得你熟悉?这一点,官家更是清楚。也就是说,要选三司使继任人的话,官家也会考虑你的想法,因为三司业务比较特殊,需要比较专门的人选!”
韩绛闻言大感振奋:“不错,韩某去职的时候,当然不可能会推荐沈子贤!”
王安石也笑道:“所以我等先要确定一个适合接受的人。”
“曾子宣?”韩绛疑问。
曾布如今是三司副使,虽然说级别也不高,不过对于三司事务,也上手三年了,是一个比较适合接手的人选。
“曾子宣……”王安石有点皱眉。
他不大喜欢曾布,倒不是说此人能力不足,相反,他能力很强,否则也不会入得了他的法眼,更不能让由他推荐使用。但是王安石总认为曾布魄力不足,或者说进取心不大,比如市易法实施之后,他就提议过取消,因为此法在开封引起了很大的反对浪潮,后来还是章惇以大毅力大魄力在开封一力推行,才得以施行。
相对来说,他更认同章惇的魄力,认为把他从开封知府升为三司使更有利于他们行事。
叹了一口气,王安石无奈说道:“也只能是他了。”
章惇能力是不错,如果平常时候王安石推荐,估计官家也会同意。可是现在他的竞争对手是沈欢,瞥开能力不说,沈欢另一个优势就是先帝时期他就做过三司的盐铁副使,更有理由升任。在这一点上,章惇竞争不过沈欢。
为了确保优势,王安石只能选择曾布。
韩绛先是点头,既而又皱眉说道:“介甫,韩某也许有这么个面子让官家考虑考虑,不过只是这样的话,只怕还难以成事吧?”
王安石承认说道:“那当然。不过子华莫急,王某还有后招呢!”
“后招。”
王安石迟疑片刻才道:“这个就需要用到你五弟持国了。”
“小五?”韩绛吃了一惊,韩维在家排行第五,因此家里人称他为小五。
韩绛吃惊的是王安石怎么会想到用韩维,须知道韩维是站在司马光一边反对他王安石的。
王安石笑道:“持国是反对王某不错,但是他与司马君实不同,持国更传统,更保守,他是真的反对我等的一些经济之道。王某记得我当年还在江宁时,你来信说持国与沈子贤曾经辩论过天下之财有数的话题,当时持国不认同沈子贤,还生了气。现在沈子贤海州因为贸易死了两百多人,闹得天下之人尽知,想来持国更是反对了。而王某知道持国与子华经常通信,会不会提到他的怨言呢?”
韩绛大感尴尬,韩维反对王安石,但偏偏又是他的亲弟弟,自不会断绝关系。
王安石又道:“王某不会无凭无据去陷害沈子贤,不过如果持国真有怨言,倒是可以利用一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持国是官家未登基时的藩邸旧人,官家素来念旧情,如果届时子华能在官家面前说一两句持国对沈子贤的怨言,想必官家更应该考虑这个三司使的人选吧,怎么说持国现在还是翰林学士呢。”
“这……”韩绛大感为难,最后咬牙说道,“介甫放心,韩某知道该怎么做了!以前京城算是我等地盘,而司马君实与我等争斗,如今到了海州,算是他们的地盘了,我等也试试这个与他们争斗的滋味!”
“哈哈!”王安石大笑不已,“想必会很精彩。子华,王某估计这出戏几天后就会上演,拭目以待吧。”
“嗯!”韩绛坚定地点头。
第二百八十九章 上眼药
七月初六。
沈欢安排天子等人的第一行程就是游览海州城,让他们看一看新城是怎么炼成的,见识见识天下第一州的风范。
因为人太多,全部一起走的话太过惹人注目,如果百姓围观的话估计达不到观察的效果。因此沈欢把众人分成了三批次。
第一批就是官家及侍卫,由沈欢引领;第二批就是司马光及一干随臣,由苏轼带领;第三批则是王安石等变法干将,由范一农带着。
这个分法很明显,特别是王安石等人与官家分开,由沈欢陪同天子,当然是打着“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目的,与官家近距离沟通,而且又没人在旁边搞破坏,要做什么就事半功倍了。
另外引领王安石等人的也只有范一农,除去沈欢,还有一个苏轼够资格,问题是苏轼的性子不如范一农温和,如果走着走着与王安石一方干起架来,那就令人很无语了。
这个分法除了王安石等人不大满意外,天子与司马光都是点头赞同。司马光就不必说了,还一个劲地夸沈欢考虑周到,至于打什么主意,看看旁边的王安石一副冷眼的模样就知道了。
至于天子赵顼,那是举双手双脚赞同。好不容易能摆脱众位大臣的跟随,自由一点,方便一点,还不高兴得要死,岂有反对的道理!
这天一大早,大家就分头行事,一直到下午才回到住处。
可以说,行程比较圆满。
司马光见着了海州的繁华与成绩,终于放宽了心,不再担心沈欢等人夸大其辞犯下欺君之罪。而且有这海州的功绩在手,对于提拔沈欢上位就更有信心了。
王安石等人倒是有点吃惊,海州井井有条的秩序令他们感到了压力。一州之地,三四年时间即繁华直逼京城,他们虽然有所耳闻,今日亲见,惊得嘴巴都可以吞下鸡蛋。不过另一方面就是坚定了王安石变法的决心,在他眼里,海州有此规模还是变法的效果。虽然说沈欢的法令与他的不大对付,然而却也是变的结果!至于吕惠卿等人,心思就复杂得多了,一路沉默,话也不多。
另一个最满意的就是赵顼,一路兴致勃勃,看东看西,问这问那,最后直叹不虚此行。海州功绩实打实就在眼前,他也打消了对沈欢的怀疑,心想果然是能臣,三四年可以造出一个天下第一州来,如果给他更多的地方,岂不是……
赵顼又是激动又是彷徨,勾起了沈欢昔年的好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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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七。
七夕。
一大早,天子等人做客海州大学。
这次招待的主人是欧阳修,他不辞辛劳,愣是以老迈之躯带着官家游览了海州大学上千亩之地,一路引见介绍。
海州大学是新奇的,执行的模式与所教的科目,都与众不同。欧阳修说它的目的是让更多的大宋百姓能学有所长,就算考不上科举,也能有一技之长,不至于穷困潦倒。
这话正中天子的心思。
大宋朝的一大弊端就是冗官,或者说,科举取士太多。虽然说自治平二年开始,科举固定是三年一考,然而每科取士三百多,几十年下来,就是几万人。
老赵家为了收买天下读书人的人心,一旦考取,即领俸禄。官员职位是有定数的,然而僧多粥少,大宋朝依然着一大帮子什么事都不干的进士领着朝廷发的钱财!冗官造成的冗费是压在天子心头的一大石头,撇都撇不开。他也没有魄力说那些没有官职的人不再领钱,否则施行了上百年的制度就会崩溃,随之而来的肯定是读书人的离心,以及漫天的汹涌怨言。
这一点,就算王安石也不敢碰触,只敢改革考试制度罢了。
读书人没有别的本事,科举是他们的最大出路,没有科举他们会饿死也说不定,因此几乎所有的读书人都涌到科举考场上。
现在海州大学别出机杼,教科举,教算术,教记帐,教冶炼,教建筑,教工匠,都是让人有一技之长的科目。而且大多很实用,学成出来,去哪都能谋一份生计。
读书人也是聪明人,他们也知道几十万的学子能科举考中的三年也就那么几百人,如果有得选择,他们也不会挤在一条独木桥上一条道走到黑,只不过以前是迫于生计罢了,因为除了科考,他们学到的东西不足让他们在社会上成活。
现在好了,海州大学设立众多实用的科目,一旦学成,工作的机会更大。除了天资聪颖一心混迹官场的学子,更多学生特别是农商子弟选择专攻其他科目。
为天下读书人另谋一条出路,一来减轻朝廷的财政压力,二来安抚住那些没有高中的读书人,一举两得,实在是一个很妙的法子!
赵顼大力赞扬了欧阳修等人,称赞海州大学走出了一条新路,是大宋各处书院的模范。为了引导更多学生去学其他技艺,赵顼没有选择科举院的地方反而跑到工匠院处当着众多学子的面做了一番激励的演讲。
直到欧阳修的介绍,众多学子才知道大宋的天子来到了海州,而且就在他们眼前,顿时群情汹涌,激动难耐。
赵顼等人此行并没有大肆宣扬,虽然也不隐蔽,但是海州大部分百姓并不知道天子已经驾临海州。
赵顼的演讲很短促,但很成功,说什么让他们努力钻研学有所成,寥寥几句就可以让众多学子铭记一辈子了。
直到赵顼离开海州大学,众多学子还沉浸在天子驾临的震撼与荣光之中!
晚上回到海州旧城,天子微服与民同乐,参与了民间七夕祭天的氛围。这一晚,他睡觉都笑醒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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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一。
沈欢与天子一行人出现在海州东海县海滨。
这次作为陪同向导的则是郭逵。
早上游览的是海边长达十里的大坝,水泥构建,一阶接着一阶,由下而上,就像上天梯一般;由上而下,万里海面,一望无垠,着实令人震撼。
坝旁绿树成荫,花草茂盛,海风吹来,鬓发与水气齐舞,花草与树叶同飞,又是一副唯美的写意图。
赵顼是第一次见到大海,长那么大一直窝在深宫的他第一次给大海的宽阔与壮观震撼住了,张大着嘴,许久说不出话来。
旭日斜映,一望无际的海水就像一面大得足以容纳天地的镜子,散发出万丈光芒,波浪粼粼,泛着白光耀花了人眼。
浪声滔滔,轰隆作响,令人的心胸一下子开阔了许多,也舒服了许多。
在大坝,在海边,赵顼流连忘返。
下午参观十里盐场的时候,随行的人就少多了,或者说有资格进入的就寥寥几人。赵顼、司马光、王安石、韩绛、沈欢、郭逵、苏轼,不过七个人罢了。
经过这几年的发展,海盐的晒盐场蜿蜒几里,有海沙,有水泥地,正处七月,夏日炎炎,到处都是白花花的粗盐。
看到这些盐,几人眼冒精光,就像见着了黄金白银。其实也与黄金白银差不多,虽然说经过三四年的发展,盐晒得更多,然而为了不冲击大宋其他煮盐场地,出的盐更多是出海,卖到辽国、高丽、交趾、南洋,回来的当然是数不尽的黄金白银!
这个时代盐就是财富,这个盐场用日进斗金来形容都不为过。海州每年四五百万贯的收入,有大半就是它的贡献,这还是为了保密需要不敢随意扩建的结果。
为了保密,当年盐场出来的时候,朝廷中知道这一件事的也就赵顼与司马光,后来因为需要,又告之王安石与三司使韩绛。至如今,负责保护盐场的则是郭逵的海军,就地围了起来;而负责海贸的则是苏轼。
据苏轼说,等海军再扩建,在南边圈一块地,届时顺便又建起一个这般大的盐场,收入估计会更多。
赵顼听得眉开眼笑,说岂不是要翻一倍?
苏轼这才解释说没那么多,因为还得考虑到市场原因,一旦出盐更多,价格也会更低。当然,如果开辟更多的市场,多一倍也不希奇。
众人大为吃惊,特别是王安石与韩绛,甚至有点沮丧,他们在朝廷忙里忙外,一年也不过多增了一两千万贯,人家随便搞一个盐场一年就差不多上千万,天理何存?
难道这就是沈欢所说的,发明创造更利于创造财富?
一时间,众人心思繁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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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二。
巡视海军。
这次参与巡视的人更少了,由郭逵带着,赵顼、司马光、沈欢三人尾随,王安石等人让赵顼找了个借口打发出去。
海军,寄托了赵顼北伐燕云的希望,在没有成功之前,越少人知道越好,毕竟是一个三司财政外的产物,他再信任王安石,也怕他身边的人多嘴泄露出去。
郭逵作为主持人就不必多说了,沈欢是提议人,奏章当时由司马光呈上,当然没有隐瞒的必要。
海军的基地在东海县南边的一个港湾,陆地方圆十多里都让郭逵圈了起来,重兵把守,不放一个闲杂人等进来。
港湾很大,一眼看去,数百船只停靠在海上,有静止的,也开动的,士卒训练的呐喊声冲天而去。
一大早,迎着旭日,赵顼一行人站在高坡上,看着雄伟壮观的船队,他的胸膛震荡得厉害,胸中就像有一口气要奔腾宣泄而出。
“朕的海军呀!”赵顼激动得脸色涨红,喃喃地念叨着,“朕的海军呀!”
司马光闻言却有点皱眉,说实在的,他不大愿意天子动不动就动刀动枪,虽然说收复燕云是他们君臣祖辈的理想,然而现在大宋财政虽然比前几年要有所好转,可一旦动起兵戈——呃,没这个钱动兵戈。
三军一旦开动,钱粮兵马,那个耗费非常惊人,动辄就要几百上千万贯!
作为宰相,司马光情知朝廷的财政状况不允许主动发起战斗,因此他说不上喜欢不喜欢这个海军,不过当年他在朝堂受大挤压,沈欢呈上这个投天子所好的奏章,又一再向他保证不需要国库出钱,他综合考虑,这才同意帮衬。
想了想,司马光转头看向郭逵,道:“郭将军,这等兵卒可有一战之力?”
郭逵呵呵说道:“相公也在陕西做过地方官,想来也通晓一些兵阵之事。五万兵卒,无论放到哪,都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司马光更不悦了,他本希望郭逵说力量不足,也好打消官家那膨胀的信心,没想到却是得到相反的结果。
果然,赵顼闻言顿时眼睛一亮,道:“郭将军,你之前不是跟朕说海军力量还不足以作战吗?”
郭逵答道:“陛下,臣说的是船只不够,无法迅速从海上登陆。如果单说兵员的力量,臣敢说,这五万兵卒的战斗力不下五万精锐禁军。这三四年来臣日夜操练,还总结了一些在西北战阵的经验,如果五万对五万,臣敢说决不输于西北的禁军!”
“好好!很好!”赵顼大为惊喜,大宋军队差不多上百万人,然而大半都是厢军,平日几乎不训练,与乌合之众差不多。能战的也就三十多万禁军,现在听到郭逵不声不响给他增添了五万禁军的力量,怎能不欢喜?
司马光却大为担忧了,朝廷一直奉行的都是强干弱枝的策略,除了西北与北边,地方上还没有哪股禁军超过五万的力量。现在突兀地在东边出现,领军之人是武将,还秘密存在不受枢密院管辖,作为文臣,没理由不忧虑。
他担忧地看向沈欢,这海军是他鼓捣出来的,有什么问题应该由他解决,否则一旦发生不妙之事,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他!
沈欢倒是没有这个忧虑,不过看见司马光的眼色,稍为沉吟就明白过来,不由呵呵笑道:“陛下,我等当时设立海军,可不是要打造一个禁军出来呀!我等要的是能在海上作战的力量,现在大家都看到海贸的利益,日后与外人打交道,难免摩擦,届时就需要海军出马了!”
赵顼却是不以为然:“那是以后的事,海外太远,眼前要解决的是党项人与契丹人!党项就不用说,与海军没关系。契丹嘛,他们也有地方靠近大海。沈知州,难道你忘了,你当年上的奏章里头可是说,由海上登陆几万大军,出其不意袭击燕云,这才是我等设立海军的目的。不是吗”
沈欢大为苦笑,当年为了说服天子,这才投其所好扯上北伐燕云的借口,郭逵也以这个为目标训练兵卒,五万所谓海军,能熟悉海船之阵在海上作战的竟然只有区区一万之数,其余四万,在船上只有呐喊助威的份,其他什么都帮不上忙,说出去还真是讽刺。
把海军大部分练成了海军陆战队,大有自己搬砖头砸自己脚板子的意思,沈欢大是无奈苦笑。
他只能强调说:“海军海军,根本还在海上。郭将军,这点你不要本末倒置呀!”
郭逵点头说道:“郭某晓得,这不是还要仰仗沈大人造出更多的海船么?以现在的船只,要想让这四五万人迅速登陆北方,要分成两三批,这根本就是在找死!”
沈欢问道:“大概还需要多少船只?”
郭逵沉吟说道:“大小船各两百,这是最少的。如果能让大船达到三百,那就再好不过了。过个两三年,再添两三万兵卒,刚好够用!”
沈欢点头说道:“行,沈某问过了,三年时间能给你陆续造出来。”
“不行!”这次却是赵顼跳出来反对。
沈欢愣住了,不解地看着天子。
赵顼怒道:“三年太久,朕等不及了。沈子贤,朕给你两年时间,你一定要让海州按照郭将军的要求造出这些船来!”
“这……”沈欢大是为难。
“怎么?做不到?”赵顼顿时冷下脸来。
沈欢无奈向司马光求救。
司马光硬着头皮说道:“陛下,欲速则不达,您看……”
赵顼问道:“子贤,朕知道你一向有办法。你说,要怎么做才能达到这个效果?”
沈欢只好说道:“陛下,造船是需要钱的。如果按您的要求,每年要多花一百万贯钱呢!”
赵顼立刻说道:“行。朕让你海州每年赋税少上缴一百万贯。如何?”
沈欢与司马光都吓了一跳,大感为难。天子说少一百万贯那是没问题,问题是现在海州赋税每年给朝廷三百万贯,如果以后每年只给两百万贯,怎么向其他大臣解释?一解释,海军就要暴露;不想解释,那就要确保海州明年能多增加一百万贯的收入!
赵顼见状耍无赖了:“朕不管,你一定要做到!”
沈欢翻了翻白眼,最后眼珠一转,嘿然笑道:“陛下,也不是没有办法。苏子瞻是海关总使,如果能统筹发挥海关的作用,别说一百万贯,两百万贯臣也能拿得出来!”
“真的?”赵顼疑问。
沈欢说道:“臣岂敢欺君。”
赵顼瞥了一眼沈欢,道:“你要什么条件?”
沈欢知道是给别人上眼药的时候了。
第二百九十章 火药之威
“陛下,臣就怕以后有人阻挠……如果能任由臣施为,钱,不是问题!陛下想想这些年海州的政令制度可以说是独树一帜吧?其实每个地方都有每个地方的特色,发展民生不可一概而同,必须因地制宜,方能发挥出最大的功效。”
沈欢一边侃侃而说,一边小心地打量赵顼的神色。
赵顼一开始听着的时候还点头,最后脸色却严肃起来,而且越发深沉,扫了沈欢一眼,沉声说道:“沈知州话里有话嘛。”
沈欢说道:“只是些经验之谈而已,感慨罢了。经济政令,没有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最合适的才是最好的,而不是所谓最好的放出去就是最合适的!”
赵顼嘿然笑道:“你这话听起来很像另有隐衷嘛!”
沈欢两手一摊,指着脚下的大地,道:“以海州为例,陛下对比一下不就了然了吗?”
赵顼大是沉默,诚然,正如沈欢所说,如果以海州为例,确实独树一帜,海州的发展模式以及它的政令条例,与朝廷这些年颁发的变革法令甚至可以说是泾渭分明,除了也扯上一个“新”字外,几乎说不上有什么关系。
可偏偏就是他另辟蹊径,反而造就了海州今日的繁华,天下第一州并不是一个口号,而是一个实实在在郑重的褒扬!
是的,沈欢趁机给王安石等人上眼药——他话里的意思很明显,我与王安石不是一条道上的,但是我治理起地方并不比他差,或者说比他还要好!既然如此,往后在这方面,天子是不是要更多听听我这方面的意见呢?
这已经是明着向天子要权要条件了!
这等意思,赵顼听得明明白白,他想发怒,可低下头一看,海州大地短短三四年时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又是一个不能抹杀的事实。事实为证,他又能以什么反驳呢?
赵顼抬起头来,看着天空,明媚亮丽的天空万里无云,又是一个好天色。
回过头来,赵顼看了看沈欢,发现对方脸色沉静,并不着急,也不晦涩,静静地看着自己;再去看司马光与郭逵,也是一脸肃色,并不表态。
叹了一口气,赵顼深吸一口气,苦笑说道:“子贤,你这是要让朕为难呀!”
沈欢心头狂跳,进而说道:“陛下,事实胜于雄辩嘛。您想要的,臣都能帮你达到,而且还能使更少的人反对,更多的人赞同。臣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要完成陛下的嘱托,必须让更少的人指手画脚。自由一点,方便一点,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赵顼迟疑片刻,道:“你真有信心?”
沈欢心头大喜,笑道:“如果能放手让微臣施为,臣是绝对有信心使海州每年多增一两百万贯的收入。”
赵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道:“你知道朕说的不是这个。”
沈欢又道:“就算臣离开海州,只要有海关总使苏轼与通判范一农还在海州,听从臣的计划,海州还将会更繁华更辉煌!”
“就这样而已?”赵顼又问。
沈欢反问:“那陛下想达到什么样的景况?”
说完他与司马光相视一笑,皆是暗自点头。
赵顼一指眼前开阔的海面,意气风发:“朕需要无数个海州,千百个海州!”
“请陛下恕臣无能。”沈欢平静地说道。
“怎么?”赵顼大是失望,“不行?”
沈欢摇头说道:“十年之内,千百个海州,臣无能为力。不过三五年时间,建起十多个海州,还是能勉力为之!”
赵顼一愣,既而大笑:“沈子贤,你非要吓朕一跳不可么!是你说的,十几个海州!若没有达到,朕非问你的罪不可!”
司马光倒是急了:“陛下,发展起十多个海州,此事非同小可,成则喜之,不成亦是平常,焉能成为约定呢?”
难怪他要着急,海州如今每年能贡献三百万贯的财政收入,十几个海州,一年下来岂不是多了三五千万贯?这个钱,简直就是如今大宋朝廷三分之一的财政,这个数目,也足以撑起一两场大规模的战役!
是的,他司马光也激动了,如果真能达到这个效果,王安石所谓变法引起朝堂的汹涌怨言,全是笑话,要之何用?若真有这般收入,他大宋王朝要做什么事不成!
但是,沈欢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人才,他岂能让他有什么闪失?与官家约定这般大的数目,成之还可,若是不成,一旦天子暴怒,谁受得了这个后果?
为了保护沈欢,他只能站出来打掩护,虽然他也希望沈欢能把王安石等人比下去,可是要以性命来搏,这事就得不偿失了。
“怎么?”赵顼笑了,“司马相公对子贤没有信心么?”
“这……”司马光大是为难,看向沈欢,示意他改口,“子贤,你说呢?”
沈欢微微摆手让司马光少安毋躁,转而向赵顼说道:“陛下,您也了解臣的性子,如果有能力又有机会,臣一向是当仁不让!”
司马光微微叹气,心想这次赌得有点大了。
赵顼一愣,既而哈哈大笑:“好,子贤果然豪气!朕给你五年时间,之后每年至少要多增十个海州如今的收入,如何?”
沈欢微微一笑:“臣当然万死不辞。只不过微臣如今只是一个海州知州……”
明着要官了!
真是好胆色!郭逵闻言也是心头狂跳,看沈欢的目光也由淡然变为崇拜,作为臣子敢与天子在职位上讨价还价,普天之下也只此一份吧。
司马光则是又激动又忐忑,隐约希望天子给出给优惠的条件,又担忧沈欢完成不了任务。
赵顼早就想到有今天,闻言笑道:“这个朕自有分寸,既要让你能发挥出才能,又不会委屈你。如何?”
“那臣就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了。”沈欢淡然一笑。
不错,这简直就是在赌博。拿前途甚至身家性命来赌,这是一场豪赌,赢了则主宰历史,输了则让历史回归到原有的轨道。
他已经被绑架上历史这一列战车,不能退缩,也退缩不得,因为他身边有更多人的身家性命绑架在他身上。
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今天,他明着向官家要官,是为了打击王安石一方,也是向他们表明自己有能力做得比他们更好,做得好,这个天下也就没他们什么事了,将由他们一方来主导!
此时此刻的沈欢感觉全身的骨头都绷紧了,每一个毛发都竖了起来,他激动得恨不得大声呼啸;自回到这个时代,他小心翼翼,谨言慎行,甚至可以说过得有点窝囊。今天,他终于雄起一把,向那些大人物发起冲击,向这个时代发起挑战!
他一定要赢,他不能输!这是他对自己的告诫与鞭策。
赵顼也激动得脸色有点发红,他一下子陷入了幻想之中,他想象三年之后朝廷每年能多出三四千万贯的钱。腰包充实,他想要做什么不行?可以养兵马,可以造兵器,甚至可以……他已经幻想自己成为大宋最伟大的雄主,武功文治可比汉武唐宗!
他要成为一代明君!
为此他也与沈欢豪赌上了,他从来就不是墨守成规的天子,他要的是奋发,他要的是功绩。为了这些,他已经付出太多,也不惜付出更多!
司马光则是黯然叹气,这个时候,他还能说什么呢?
从幻想中清醒过来,赵顼咳了咳,对司马光说道:“司马相公,明日……呃,今晚,朕与你,还有另两位参政,就讨论讨论一下沈知州下一步去向吧。毕竟他在海州也已经四年,朝廷对于有功之臣从来都不吝啬赏赐。不是么?”
司马光无奈说道:“是,陛下。”
赵顼大手一挥,回头问郭逵:“郭将军,还有什么地方要去游览么?”
郭逵答道:“回陛下,基本上就是这些了。如果陛下愿意上船一观……”
“郭将军,你忘了一个地方还可以去。”沈欢生愣打断郭逵的话。
郭逵一愣,既而恍然:“沈大人你是说……这,不是还没有成功么?”
沈欢笑道:“不是也成功了大半么?让陛下看一看它的威力,不是更好?”
“这……”郭逵有点为难。
赵顼倒是来了兴趣:“你们在说什么?什么该给朕看看?”
“回陛下,是一种武器。”沈欢笑着答道。
“武器?”赵顼愕然。
司马光赶紧说道:“刀兵不祥,子贤,这个时候就不要让陛下看这等东西了。”
沈欢又道:“是武器不错,却不是刀兵之器。”
“那是什么?”赵顼兴趣更大了,“看你们郑重其事的样子,莫非很神秘,很厉害?郭将军,你说说。”
郭逵无奈说道:“陛下,那东西威力是不错,只不过还没有完成,难以控制。”
“看看亦是无妨。”赵顼笑道,“反正闲来无事,你去拿来让朕看看吧。”
郭逵为难地看向沈欢。
“怎么?”赵顼不悦了,“朕看看也不成?”
沈欢赶紧陪笑解释:“陛下要看,臣等自不会怠慢。不过……”
“不过什么?”赵顼怒了。
沈欢示意郭逵回答。
郭逵没有办法,只好顶上去:“陛下,那种武器不好随身带着,而且也不在此处。它们都放在一个岛上,离此处不近,需坐船过去。”
赵顼吃惊了,又是兴奋:“什么武器,要放到岛上去?子贤,你一向古怪,是否又鼓捣出很厉害的武器?哈,走,坐船就坐船,这就去!”
司马光劝道:“陛下,海上风大浪大,须注意安全,再说到外面也得让护卫跟上。”
沈欢却道:“相公,那个岛安全得很。已经归入海军管辖,外三层里三层重兵守着,没有闲杂人等可以靠近。”
司马光也愣住了,一是不解沈欢为何要鼓吹官家非到岛上不可,二是不解什么武器要这般保护!
赵顼闻言心痒难耐,跃然说道:“到底是什么武器,威力如何,让你们这般着紧?”
郭逵解释说道:“是一种火器,臣也解释不清楚,是沈知州让人研究的,三四年了,还没彻底成功!”
“研究了三四年?”赵顼讶然不已,什么武器这般厉害。
沈欢笑道:“陛下忘了?当年臣还未中进士时,而陛下也尚未登基,陛下与臣不是聚集了一批工匠,成立一个研究会所,专门研究一些实用的东西么?比如印刷,比如水泥,等等。现在这种武器,也是他们搞出来的。”
“朕只想知道威力如何!”赵顼更是急不可耐了。
郭逵硬着头皮说道:“陛下,我等做过实验了,威力嘛,怎么说呢,很大!若能批量制造,别说党项夏人,就算让臣去攻打辽人,臣也有信心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真的?”赵顼心头振颤。
沈欢坚定地点头。
“去,一定要去看!现在就去,快!”赵顼几乎是吼着出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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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贤,这就是你们所说的火药炸弹?”赵顼指着眼前几个黑不溜秋的两个拳头大小的罐子,一脸疑惑,“你说凭它们其中一个就能杀死很多人?”
沈欢站在赵顼后边,闻言稍稍上前,微笑回答:“是的,陛下,这就是臣所说的火药炸弹了。”
“真有这里厉害么?”赵顼大是不信,“你所说的火药,就是爆竹所用的粉末?”
“是的,陛下。”沈欢依然笑着,“就是它了。”
赵顼一指前面空阔的坑洼之地,道:“试一试吧。”
沈欢淡笑点头。
其实他内心根本不平静,是的,眼前这些罐子也许不起眼,但是,里面装的可都是火药呀!不是一般炼丹出来的简易火药,而是经过他的提点,大批工匠花了三四年的时间钻研出来的浓缩的火药!
这些罐子就是简易的炸弹!
沈欢当然不知道火药怎么制造,可他知道火药的发展趋势与用途呀!于是,海军建立之后,他召集对火药这东西有点研究的工匠,由海军在海上圈一个岛,安排工匠在上面日夜研究。
说它是岛,其实已经是抬举它了,方圆不过一里多,全是沙泥,连树木都没几棵,荒凉得紧,平常根本没人涉足。
自海军把它圈起来之后,里外三层围护,对外宣传是海军的训练之地,非上头之令不能踏足。
所谓的训练,更是少得可怜,能上岛的士卒也固定一批,除了送水送粮,更不能在上面活动。住了不少人,不过大多是工匠。除了有数几人,谁也不知道他们在上面具体做的是什么。
岛上已经建起不少住房,打扮得很整洁;住房旁是一些简单的作坊,有火坑,有柴火,甚至有丹炉,还有其他不少材料;住房前是一片空阔的草地,专门用来做引暴炸弹的试验场地。
沈欢等人到达岛上时,正午已过,不过太阳还是很浓烈,照在沙泥之上,白花花烫人眼目。把火药介绍给赵顼与司马光,众人来到了试验场地。
沈欢笑了笑,回头对郭逵说道:“郭将军,准备好了吗?”
郭逵点点头。
沈欢又道:“让他们点火吧。”
除了点火之人,众人都退到二三十丈外。
赵顼嘟囔说道:“需要这么小心么?”
沈欢笑了,道:“等下还请陛下塞住耳朵,免得受了惊。”
赵顼冷哼一声:“朕什么阵仗没见过!”突然一指场地,“这些是做什么的?”
场地内有十多头生猪在晃悠着。这是用来实验的生物,炸弹就在它们中间,一旦爆炸……
“陛下看下去就知道了。”沈欢不忍心地说道。
赵顼这才不说话。
生猪内堆积了五个填满火药的罐子,拉了一条长引,绑在一起,有半丈长。点火人拿着一个火把,小心地靠近火引,哆嗦着伸了出去。
嗤嗤的声音响起,证明火引已经点着,点火人是个兵卒,身体健壮,点着之后,火把一扔,要命似地往外狂奔,直到奔出十几丈才敢回头。
嗤……嗤嗤!
火引烧得很快,不过没有起大火,生猪依然在旁边不知死活地乱拱着,有一两头甚至拱到了罐子旁边,可惜,那不是大白菜……
嗤,嗤嗤,嗤嗤嗤!
沈欢与郭逵都有经验了,眼看就要烧到尽头,赶紧双手往上一摁,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赵顼与司马光见状就想笑,认为他们与小孩受惊时的模样差不多。
“子贤,你们……”
砰!
砰砰!
砰砰砰!
有如晴天霹雳,如雷的响声突然从耳边炸起!
赵顼与司马光甚至感到脚下的大地在晃动,一个踉跄才站稳身子,耳朵轰轰作响,甚至有了刺痛的感觉。
眼前的一切让他们瞠目结舌,脸色发白,浑身抖个不停:场地浓烟滚起,飞砂走石,白光耀眼,罐子周围的生猪发出凄厉的号叫,身体分家,血肉横飞!
浓烈的硝烟随风飘散,冲入了他们的口鼻。
这是世界末日么!
赵顼与司马光心灵震撼得呆立身体,一动不动,只会愣愣地看着场地。
这就是火药之威!
第二百九十一章 最后王牌
“陛下,您没事吧?”郭逵眼疾手快,上前扶住受惊不已的赵顼。
赵顼瞠目结舌:“这就是……火药炸弹的威力?”说完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目光呆滞,场内硝烟逐渐散去,只剩下呛人的火药味道。
他推开郭逵,几步奔向场内。
“陛下!”郭逵与沈欢都惊若亡魂,特别是郭逵,疾蹿出去,也不顾什么礼法了,一把抱住赵顼,往回狂拉。
“你做什么”赵顼怒得脸色发红,“朕要去看看……它的威力!”
沈欢也撇下受惊颇大的司马光,奔到赵顼身边,后怕不已:“陛下,还请稍待,先让人去检查那些炸弹是否都引爆了,如果有几个慢一点爆炸……”
说完他自己的身体都颤抖几下,虽然说这种情况的机会小之又小,可是小心无大错,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是的,就是那万分之一的机会,有那么个小炸弹就等赵顼靠近了再爆炸——可以想象,后果有多么地严重!
司马光一开始还不解沈欢与郭逵的举动,闻言脸色煞地白了,刚才场地那种震天般的炸响,威力如何,看看远处场地的坑坑洼洼就知道了,一旦伤到了官家——谢天谢地,一切都没有发生!
“会有这样的事?”赵顼冷静下来,又吞了一口唾沫,再次推开郭逵,拍了拍胸口,也是庆幸不已。
郭逵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道:“陛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赵顼点点头,脸色红润不减,怒瞪郭逵一眼,道:“那还等什么,快派人去看看都炸了没!”
“是!”郭逵不敢怠慢,跑开去招呼兵卒了。
好半晌后,全副武装的兵卒小心翼翼畏畏缩缩地探测回来禀报,所有炸弹都引爆,没有剩余。
赵顼跃跃欲试,道:“这次没问题了吧?”
郭逵看向沈欢,见他点头,这才说道:“没事了,陛下,这边请。”
赵顼等的就是这句话,撒开腿就跑,使得后面三人也只能跟着跑过去。
赵顼才跑近十多丈,往前仔细一看,乖乖,呕呕!
他弯下腰来,狂吐不已。
司马光担心天子身体,跑快了几步,本想询问,但是场面的景况令他的脸色更白了,反胃不已,甚至能感到肠胃在蠕动,今早吃下的东西也在翻滚,之后喉咙一痒,既而一酸,“哇”地一声,也忍不住开始吐了起来。
沈欢与郭逵早有准备,只能苦笑不已。
“这……”赵顼吐了一阵,指着眼前的景象,呃……又要吐了。
这是修罗地狱么?
之前的十多头生猪没有一头能站得起来,或者说没有几头能保持完整:断头、断腿、断肠、碎肉,夹杂着鲜艳的鲜血,冲天的血腥味在翻滚着,死亡地狱就是眼前的场景吧。还有三四头猪没有断气,不过缺胳膊少腿地在地上抽搐不已,凄厉的哀号也越来越弱,显然离死不远矣!
赵顼虽然贵为掌握天下人死生大权的皇帝,可却是太平天子,从没有上过战场,死人虽然见过,却没有经历过血腥之战,何曾见过这般残忍血腥的场面!
他心里既有恐惧,又有兴奋。对死亡的恐惧,对武器威力强悍的兴奋!
他虽然要吐,却又忍不住要看得更仔细。
司马光虽然见过不少世面,却也从没想象过几枚小东西能造成如此的伤害,他在害怕,在战栗,在发抖。
“这武器……这武器……”
赵顼状若癫狂,喃喃念叨。
郭逵与沈欢都没有去劝他们,静静等待他们平复。
沈欢倒没有什么,这种简易的火药炸弹与后世那些动辄死伤成千上万的热武器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儿科的玩意,心里早有准备,也见过不少,还能平淡待之。
郭逵虽然也见过不少次试验了,但是这次亲临,依然还感到无比的兴奋。正像他之前所说,如此利器,杀起敌人来不费吹灰之力,一旦规模作战,一定可以杀得敌人哭爹喊娘落花流水片甲不留!
他在幻想有朝一日带上成千上万的炸弹仍到敌人阵地之中,那是多么令人兴奋的刺激之事呀!
赵顼不顾忌血腥,饶着场地走了好几圈,好半天才平静下来,大步走到郭逵身前,兴奋的声音还有点颤抖:“郭将军,有此武器,荡平党项人根本不是什么难事,你等还窝在海州做什么,还等什么,带上它们,这就杀过去吧!”
这次司马光这个厌战分子也没有反驳,盯着地上的血水,想到的却是这几十年来西夏人把屠刀架到宋人身上所造成的伤害,如果……地上留的是党项人的血,那该有多好呀!
沈欢与郭逵相视苦笑。
赵顼没有发现他们异样的表情,自顾说道:“郭将军,有这么好的东西,你们到今日才报给朕知道,实在是太不该了,太不该了!”
他盯住沈欢与郭逵,愤怒不已:“如果朕这次不是到海州,不到这个东海,你们是否一直隐瞒不报?你们知道不知道,党项人每年都要到大宋劫掠一次,杀人无数,如果有这武器,还怕他们的骑兵?你们……”
看到天子生气了,沈欢不再沉默,为难笑道:“陛下无须生气,也莫要高兴太早。这东西……唉,之前郭将军不是还为难要不要让陛下见一见么?其实,它是有缺陷的。”
“缺陷?”赵顼感觉不妙,有点抓狂,“你说什么?”
沈欢迎着赵顼那要吃人的目光,硬着头皮解释:“首先,它还无法大规模生产,因为制造工艺与材料的原因,现在一个月也不过能造三十多个而已。一年下来三四百个,无法规模作战。虽然研究了三年多,却也是今年年初才稍稍成功。”
赵顼大手一挥,道:“要什么,朕给什么。总之要造出几万个出来给朕。”
沈欢苦笑说道:“其次就是因为工艺等原因,不能保证所造出来的都能引爆,也就是说……十个这样的炸弹,不是每个都能爆炸杀敌的。”
赵顼愣住了,吼道:“那就改进工艺!还有,十个大概能有几个能用?”
“四五个?”沈欢不好意思地伸出一个巴掌。
赵顼差点要骂娘了,一年三四百个,还有一半是闷声不响的罐子,这玩意上了战场哪玩得转?
“说吧,其次的其次是什么?”赵顼有点泄气地问。
沈欢笑得更苦了:“这东西造价比较高,每个大概是五六贯的成本。”
“啥?”赵顼因为自己听错了,“多少?”
“其实算上其他成本,要十贯钱左右。”沈欢干脆地回答。
赵顼又来回踱了几个圈,恼得差点要揪头发,十贯钱足够一家五口美满地过两个月了,这玩意,是人玩得么!
刚才四五个炸弹才造成十多头猪的伤亡,一个的威力大概就能伤三五个人,一场大战役下来,面对敌人动辄十多万的骑兵,怎么也要三五万个,再加上不能引炸的数量,一战下来,差不多要十万个——这钱怎么算?
这么说一两场战役下来,单是这个都得耗费几百万贯钱,这还不算那庞大的军粮与抚恤金等钱。
这种战争,谁玩得起!
司马光也吓了一跳,虽然说现在财政有所好转,不过那也是天子省吃俭用过着紧巴巴的日子,这才稍为宽裕,至少不像英宗朝要从内库倒贴了。
可如果每年要花个几百上千万贯钱来造这东西,这钱去哪挪?把整个海州卖了都造不出多少个!
“十贯钱?”赵顼气急败坏,“你也好意思说?党项人动辄都是十几二十万大军压境,还有辽人,如果要打一场大仗,要二三十万个这东西才能杀伤他们的有生力量。这就是几百万贯钱,如果他们再增兵,要想胜利,岂不是要花费一两千万贯钱来造这东西?你竟然敢朕提十贯钱一个?朕把这身龙袍卖了都抠不出那么多来给你!”
沈欢看向司马光,司马光抬头看天,好像天空有什么宝贝似的,就是不回应;再看向郭逵,这位将军更绝,低头认真地看自己的脚趾头,好像自己的脚趾突然都变成了黄金一样。
靠!沈欢摸摸鼻子,太没义气了,关键时刻都不帮忙。
“怎么?没话说了?”赵顼冷哼一声,“你让朕来看这东西,最后却告诉朕用处不大,你消遣朕么?”
“臣不敢。”沈欢惶恐地说,“陛下,臣请您来看这炸弹,是想提前与您说一声,我等在研究这火器了。对,是研究,还在研究之中,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改进工艺,囤积材料,争取把造价降低,还有把制造速度提上来!”
“你打算怎么做?”赵顼问道。
沈欢答道:“当然是改进工艺,如今为了方便,是用一些特制的罐子,以后的方向将是一些金属皮,可以量产的那种,填充更浓缩的火药,里面再填进铁砂什么的,一炸开来就算炸不死他们也炸伤他们,让他们不能继续战斗。接着就是改进工艺,让更多的炸弹都能炸响,最好十个要有八个有效。还有就是降低造价成本,让他们继续研究,看看怎么减少开支,争取把每个的造价控制在两贯钱左右。”
“就这些?”赵顼斜眼瞥他,“速度呢?关键是速度!一年几百的数量,等你造够几万,你让朕等到去见祖宗的那一天吗?”
沈欢叹气说道:“这个就与陛下的鼎力支持分不开了。臣是这样想的,把这个岛建成一个拥有各种生产工艺的小城,里面有各种作坊,都为这个炸药服务。这就需要人手,还需要政策。人手方面,可以让郭将军负责,招海军的同时也招更多的工匠进来;至于政策嘛,这个需要陛下同意,比如购买一些金属,比如铁什么的,可以方便一点。”
铁这种东西,大规模购买的话,搞不好要给人家套上一个造反的罪名;还有铜也一样,大宋以铜作为流通货币,私自大量购买铸造,也是死罪!
赵顼沉吟不已,最后看了看场地那个大坑,忍不住诱惑,道:“这个朕可以同意。郭将军,这些都交给你了。”
“是,陛下!”郭逵大喜,他也为火药炸弹生产速度的停滞不前感到可惜遗憾,如今有天子的各项支持,如果能大规模制造,作为军人,他当然希望这些武器能够上战场杀伤敌人!
赵顼迟疑了一下又道:“这样吧,朕再从皇室内库里拨出十万贯钱,作为这个研究的每年费用吧。也只能这样了,唉,大宋缺钱呀!”
他真的很无奈,作为这个世界最有钱的王朝,可每年下来都还要哭穷,他这个皇帝做得也比较窝囊呀。
“陛下放心,臣就算拼了老命,也绝不辜负陛下的厚望!”郭逵激动地说道。
沈欢也深深受到了震动,内库关系到皇室的稳定,官家知道国库囊中羞涩,不好向司马光开口,为了他的理想,拨出内库的钱,回去之后估计又会节衣缩食了。
不管怎么说,作为皇帝,与那些花天酒地纸醉金迷的昏君相比,他算得上一个好皇帝。
“陛下,就让我来助你完成大业吧。”沈欢暗暗发出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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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东海县衙,上等院房。
炎热的暑气终于消散了许多,劳累了一天的众人也安顿下来。
沈欢安排的天子海州行程基本上走完,除了十四那天为大航海纪念碑揭幕祭祀外,所有该看的地方都去了。
从海军基地回来,天子一直处于亢奋之中,没有跟去的王安石等人除了纳闷猜测,什么事都不知道。
本来天子说今晚要与三位大臣讨论沈欢的去处,司马光期待了半夜,还没有等着官家的召见,去探听下人却说官家要歇息了,不见众人。
司马光无奈回头,睡不着觉,又摸索到沈欢的房间。
甫一坐定,司马光不由忧虑地道:“子贤呀,官家歇息了,你的事估计要明天才讨论。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司马光来之前,沈欢就坐在椅子上思虑这几天的事情,从他的言行,到天子的言行,再到司马光、王安石等人的言行,不是看谁的过错,而是在考虑大家的目的。
他们为的是什么?
天子做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成为圣明皇帝。
司马光、王安石做的则是臣子的本分,辅助皇帝成为圣君。
他沈欢呢,为的是什么?
奔波如许多年,为了什么?为了家人过得更好?为了司马光?为了朋友?为了这个天下?
纷乱的思绪搅得他睡不着觉,直到司马光到来。
看着司马光老迈的脸上尽是忧愁,沈欢不由安慰说道:“老师,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等尽力了,还有什么可以遗憾的?再说了,今天学生把最后一张牌都打出去了,再不成事,也就无话可说。”
“最后一张牌?”司马光微微不解,想了一会,微笑恍然。
火药武器是沈欢的最后王牌,为了能顺利接任三司使,他做了很多,海州的模式,海州的经济,海州的赋税,还有各种人情,通通打了出去。今天,海军牌也打了出去,最后一张就是火药武器了。
虽然还不成熟,但是火药的杀伤性只要见过,谁也拒绝不了那种可以毁天灭地的力量的诱惑。赵顼作为一个一心要做武功冠盖天下的千古皇帝,一心要钱,因为只有钱才能支持他大规模的战役,但是有钱还不行,大宋在骑兵上一直处于劣势,必须想办法扭转这一劣势。于是,火药武器出现了!
以震撼人心的方式出现!
它的前景,它的厉害,赵顼看得一清二楚,几年之后就算不能靠这个一战定乾坤,可只要能在战场上震撼敌人,在关键时刻赢得战役,那么就是辉煌的成功了!
而这种武器,是他沈欢多年辛劳主持鼓捣出来。这就是一大功绩,而且还需要他往后几年继续努力。这些,赵顼能不看在眼里么?
为了能使赵顼坚定对他沈欢的信心,纵使火药还不成熟,沈欢也只能尽力把这一张王牌给打了出去!
至于效果如何,也将揭晓。
司马光又道:“子贤,这个火药炸弹,有多大成功的机会?”
沈欢也是迷茫:“老师,说实在的,学生也不清楚。”
虽然宋代也早就有火药武器,不过大多简陋,杀伤力比一把强弓还要不如。火药炸弹是沈欢结合后世手榴弹与炮弹的原理让工匠做出来,杀伤力是具备了,然而毕竟是超时代的产物,生产工艺差太多,造起来困难重重。
司马光闻言更愁了:“子贤,你今日与官家打包票说能做出十多个海州的功绩,你……”
沈欢微笑说道:“老师,我等已经没有退路了,不是么?”
司马光一愣,既而叹道:“是啊,没有退路了。”
沈欢坚定地说道:“既然没有退路,何不放手一搏?就算失败,那又如何,还有比现在我等上不了位更坏的结果吗?”
司马光先是沉思,接着宽慰一笑:“是啊,子贤,为了我等的理想。不是么?”
理想?沈欢愣了一下,想了想,也笑了。是啊,理想,大家做的一切,不都是理想么?天子的理想,司马光的理想,王安石的理想,他沈欢的理想。只不过理想各有不同罢了。
为了理想而奋斗!
司马光站了起,道:“子贤,不早了,先歇息吧。老夫这把老骨头,撑不住了,明日估计官家就会召见老夫与那两位参政,拭目以待吧,呵呵。”
第二百九十二章 政事会议
卯时将半,七月的东海已经从天边泛起红光,云霞万端,变化莫测。
一丝丝的亮光普照大地,驱散了朝露,晨鸟在枝头欢乐鸣叫。
县衙周边,天快大亮。
房里虽然还有些许黯淡,但门窗的缝隙还是挡不住明亮的光线往里面渗透,偷偷地钻了进来。
赵顼翻身下床的动作惊醒了旁边半睡的黄心。
和衣而睡的黄心“嗖”地一下爬了起来,三两下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打了个颤抖,整个人都醒了。
他奔到天子睡榻之前,紧张地说道:“陛下,是要起来方便么?”
赵顼的脸上并没有很懒散的表情,眼睛也没有早晨起来的难以睁开的半眯状态,相反睁得很大很圆,异常明亮。
他双手撑在床沿边上,前倾着身子,最后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道:“睡不着了,起身。”
“又不用早朝,陛下何不多睡一会?”出行在外,天子好不容易可以多睡,一般都是卯时之后才起身,今日算是早起,黄心虽然奇怪,却也不敢怠慢,赶紧找来衣服让天子穿上。
赵顼伸开两手,让黄心伺候他穿衣,一边问道:“如今几时了?”
黄心答道:“还有半个时辰才是辰时。”
“哦。”赵顼点点头,“那还早。”
黄心停住手,小心地问:“陛下,需要继续睡吗?昨夜您虽然睡下得早,不过奴婢好像见你辗转多次,一直到子时才入睡。”
“不必了。”赵顼示意他继续穿衣,“睡也睡不着,今日还有大事要做。”
黄心漫不经心地问:“陛下昨晚是兴奋睡不着?”
赵顼笑了一下,道:“你倒是机灵。”
黄心憨笑一下,不再言语,继续穿衣。
赵顼倒是忍不住说道:“你不问一下朕因何事兴奋吗?”
黄心惶恐说道:“陛下之事,奴婢不敢多嘴。”
谨慎,是他在宫里的生存之道。本分,也是赵顼信任他的前提。
这一点,黄心比谁都明白,因此他从不敢逾越半分。哪怕是天子高兴的时候,他也不会有些许的放松。
赵顼愣了一下,叹道:“倒是难为你了。”
黄心偷眼看了一下天子,对方虽然叹息,却也难掩对他的满意,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还有一丁点的窃喜。
虽然黄心没有继续追问,不过赵顼一想到昨天的情景,还是兴奋得全身轻轻颤抖,庞大的海军,还有那厉害异常的火药炸弹!
昨日从东海回到住处,已是入夜时分,吃了东西之后,他谁也不见,整个晚上都在房里胡思乱想。
一想子想象海军有了十几万之众,几千艘海船行驶在茫茫大海上,突然哗地一声,如蚁的军队登陆北边,一路冲锋,势如破竹地把幽云十六州从辽人手上夺了回来;一下子又想象到大宋制造了十万颗炸弹,兵马带在身上冲向党项人,而党项人几十万骑兵冲过来,不明所以地看着落在他们面前的炸弹,还没想个明白,炸弹突然炸开花来,之后就是马与人全都倒下,一战把党项人的军队全都给吃掉,从此马踏兴庆,绑了党项人的国王!
……
越是想象,赵顼就越是兴奋,脑子里全是自己征服天下的场景,别说睡了,若不是心里残存的理智告诉他自己是皇帝,他估计会忍不住在深夜里引颈长嚎大吼起来。
迷迷糊糊睡了半宿,在以征服为主题的美梦里醒了过来,就是如今早晨的情景了。
穿衣完毕,黄心端来清水。
一碰触到水,赵顼忍不住问道:“黄心,昨夜你有没有听到海浪的声音,怎么朕满耳朵都是海浪拍岸的声响?”
黄心吓了个半死,强笑说道:“陛下说笑了,此处虽然还在东海县内,不过去海边有二十多里路,哪里听得到海水之声?”
“是吗?”赵顼愣了一下,洗完手,甩了甩水珠,接过黄心递过来的洁白手帕,一边擦着手,一边喃喃自语,“那估计是朕做了个梦。这个梦,好长,好……”
梳洗完毕,黄心赶快问道:“陛下,要用早点吗?”
赵顼点点头,道:“让他们快一点,朕还有事要做。”
他想清楚了,昨晚所有的场景都是美梦而已,要想美梦成真,还需要实际的努力。能使这一切变成真实的人,也只有沈欢。而他今日要做的重要之事莫过于讨论一下沈欢的去处,让他继续留在海州,也太过浪费。四年过去了,也该是让他进京的时候。
早点很丰富,也很精致。
吞咽了三四个点心,赵顼手一推,吃不下了,道:“收拾吧。”
黄心却劝道:“陛下,不多吃一点么?今日你吃的比往常少了一半!”
“不吃了!”赵顼挥挥手,大是不耐烦的样子,“让你收拾就收拾!”
黄心这次不敢多言,赶紧让侍女进来收拾干净。
做完这一切,卯时也快要过了。
太阳已经升起,窗外阳光明媚,又是一个好天气。
赵顼站在窗前,外面是县衙的后院,种着几棵松柏,亭亭如盖,时不时可以看到早起的鸟儿在上面腾挪跳跃。
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赵顼感觉心情愉悦,回过头去,对站在一边的黄心说道:“你去请司马相公与两位参政过来,说朕有要事商议。”
“是。”黄心挪了半步,又问,“陛下,就这三位大人么?”
赵顼沉吟一会方道:“就他们仨,先商议商议。唉,算了,过半个时辰再去,还早,就不扰人清梦了。”
黄心陪笑说道:“陛下真是体贴人心,优待臣子,不愧是一代明君。”
赵顼瞥了他一眼,道:“明君可不是你说是就是了。得所有大臣这样说,不,应该是天下人都这样说,甚至连后人都这样说!”
黄心不服气地道:“在奴婢心中,陛下就是千古明君!”
“凭什么?”赵顼冷哼一声,“就凭封了一次泰山就是明君了?若是这样的话,朕什么事都不用干,每年封一次泰山就行了!”
黄心无言以对,瞪大着眼珠不知所以。
赵顼不理会他,走几步坐回睡榻,拍了拍床板,突然说道:“黄心,朕问你一件事,你要如实回答。”
黄心恭身说道:“奴婢无论何事都不敢对陛下说半句不实之言。”
赵顼点点头,问:“你一路跟着朕看了海州,老实说,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黄心苦了脸,海州这等大事不是他该牵扯的,“奴婢一时也说不准。”
赵顼怒了:“一句话,你觉得好还是不好!”
黄心没有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好。不过比起开封还要多有不如,至少没有那么大,也没那么多人!”
“谁问你比不比开封了?”赵顼瞪他一眼,“既然你提到开封,又说海州好,那你说,比起开封,海州好在哪里?”
黄心恨不得自打嘴巴,真多嘴,没事提开封作甚,直接说“好”不就成了?
“这个……”黄心一时为难,眼珠急转,想说些合适的话来。
赵顼又怒瞪他一眼:“老实一点。”
黄心无奈说道:“新海州城比开封要整洁一点,也整齐得多,没那么乱,没那么脏。另外就是建筑很奇特。”
“那百姓呢?”赵顼又问。
黄心苦着脸说道:“海州的百姓好像更有钱,他们比较会做生计。”
赵顼这才满意点头,沉吟一下,自己就笑了:“人家海州是钱多呀,是多……”
赵顼又陷入了胡思乱想之中,也不知沉思了多久,醒转后站了起来,挽一挽衣袖,道:“好了,黄心你去请三位大人过来吧。朕就在此处等着。”
…………………………………………………………………………
司马光等三人几乎是同时到达赵顼的房间。三人一脸严肃,相看一眼,却没有表露出什么来。
赵顼大马金刀地坐在里面,三人行过礼后,赵顼示意他们坐在前面的椅子上。
待得三人恭敬落座,赵顼回头对黄心说道:“你先下去,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是。”黄心没有迟疑,退了出去,顺便把门给关上。
司马光坐在椅子上,目不斜视,他昨晚睡得也不好,因此起得迟了许多,才梳洗完黄心就让他过来见官家。
他的心情有一些激动与忐忑,官家一大早郑重其事地招来他们三位政事堂大臣,想来是要商议沈欢的去处。
果然,赵顼也没有让众人胡乱猜测,咳了一下嗓子,直接就说道:“诸位,朕一大早传诏你等,是有件事要与你等商议商议。海州大家也看过了,想必心里也自有一番评议。别的不说,沈知州在海州四年,创下如此成绩,才能与功绩都彰显了出来。朝廷自来是赏罚分明,有过必罚,有功自也应该大赏。你们说,朕该如何赏这沈子贤?”
来了!司马光的手轻轻抖了一抖,没有抬头,继续沉默。
王安石与韩绛相视一眼,微微点头,也不说话。
“怎么?”赵顼笑了笑,“都不说话?”
“陛下的意思是……”韩绛微微试探。
“朕嘛……”赵顼顿了顿,“还算满意。以沈子贤的功劳,三年磨勘,也是优等之极。”
有功之臣磨勘之后就该提拔重用,赵顼的意思很明显,他不会让沈欢再待在海州了。
韩绛默默点头,却是不接话。
赵顼扫了他们一眼,又道:“说实在的,你们也很明白朕要重用沈子贤了。不过嘛,朕也为难该调他们到哪一个位子。呵呵,朕也好奇你等的想法。今日就开诚布公说一说吧,争取一议而定。”
司马光为了避嫌,老成持重地道:“陛下任用大臣自可一言而决,臣虽为平章事,却也该避嫌。”
赵顼笑道:“如果是其他人倒还罢了,不过沈子贤由司马相公提拔,当年他能参加科举还是相公推荐,对他相公想必深为了解,如何使用,但说无妨。”
“这……”司马光心里窃喜,“不知道陛下是要让他在地方还是回京?”
赵顼不悦了:“司马相公何必客套,朕的想法你难道一点都猜不到?在地方,天下还有哪个地方比得上海州?”
“那就是回京了。”司马光以退为进,“他如今是五品官职,就算升个从四品,回京大概是个馆阁之职。”
赵顼微微蹙眉,馆阁?他要的是一个能治理国家的能臣,而不是只会风花雪月的文人。馆阁之臣他多如牛毛!
他其实也好奇司马光对沈欢下一步的定位,现在发现对方在饶圈子,大是不高兴,然而人家回答得中规中矩,他也大是无奈。
他转过头去问王安石:“王参政怎么看?”
王安石看了司马光一眼,淡笑说道:“沈知州当年文名扬于天下,若依司马相公所言进了馆阁,宏扬我大宋文化,千载之后有个大宋才子的名声,倒也是一件盛事。”
司马光眼睛睁了睁,有点慌了。
他以退为进,没想到王安石顺手推舟,反而认可了他的敷衍之言,如果天子也认了,不就大大地坏事?
韩绛倒是有点想笑了,在斗智的临阵变通之道上,王安石一直死死吃住司马光,司马君实如今稍一使坏,就给王介甫噎得无话可说。诚然令人发笑。
赵顼恨不得拍额骂娘,他发现眼前这几个大臣又开始使心眼在斗了。斗斗斗,都斗了四五年了,还不腻吗?
朕都要给你们烦死了!
虽然生气,赵顼表面上保持冷静,沉声说道:“这么说大家都认为沈子贤适合进入馆阁做学问?”
看到韩绛也点头,司马光更急了,馆阁文臣多如牛毛,资历与才能具备者不知凡几,沈欢一旦深入其中,还不知道什么猴年马月才能脱颖而出。这才是真正的“一如馆门深似海”!
司马光忍不住开口问道:“不知陛下看重沈子贤哪方面的才能?”
来了!
几人闻言不由稍为端直了身体。
赵顼笑得像脸上开了花:“那还用说,当然是他的经济之道呀!司马相公是宰相,朝廷财政状况如何,你还不清楚吗?”
司马光反问:“那不知朝堂有哪一个最可供他发挥经济才能的职位?”
“当然是三司衙门……”赵顼脱口而出,说到一半却愣住了,瞪大的眼睛就似要把眼珠逼跳出来一般,感觉说话也困难了许多,不可置信地看着司马光,最后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司马相公的意思是说……是说……”
王安石与韩绛此时皆是浑身一震,暗道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
韩绛也急了,气急败坏地说道:“司马相公难道是想让沈知州越过四个等级直升三司使?”
司马光淡定而笑:“却不知三司衙门还有哪个位子能容得下他这个正五品的知州?”
韩绛怒道:“韩某还没去职呢!司马相公就不避一避嫌?”
司马光无奈地道:“光本来要避嫌的,不过陛下询问,光也就学一学古人,举贤不避亲。”
“你……”韩绛气得极苦。
司马光又道:“难道韩参政还恋栈不成?你如今贵为参政,如果还长期兼着这个三司使,只怕不符合规矩吧?”
“那你如此提拔一个年轻人,又符合哪条规矩?”韩绛气极反驳。
“是啊。”司马光幽幽地说道,“光也想不明白明明有三司衙门与政事堂,再设立一个制置三司条例司又符合哪条规矩了。”
韩绛顿时无语,他也是气糊涂了,竟然拿规矩来反驳,也不想想他们这些年的变法又有哪次把规矩放眼里了?
王安石示意韩绛少安毋躁,盯着司马光,道:“司马相公,沈子贤年不过二十五,过早让他居于高位,这不是对他的爱护吧?若是他日行差踏错,这个责任又由谁来负?”
司马光沉吟片刻,道:“陛下圣明英武,在他的麾下,臣子除了尽心尽忠效力外,还能想其他?”
王安石摇摇头,向赵顼说道:“陛下,沈子贤是臣的女婿,臣既为参政,他一旦入朝,臣与他都难容于众臣之中。”
他也是一个需要避嫌之人。
司马光当然不肯让对方破坏,也道:“陛下,臣举贤不避亲,也不避仇!”
是啊,他贵为宰相,连他都没意见,你一个参政避什么嫌?等你真正做上宰相再说吧!司马光瞥了王安石一眼,大是不爽。
赵顼一个脑袋两个大,虽然已经有了时间来缓冲,不过他心里还在吃惊——司马光要的竟然是三司使!
这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本来以为司马光会让沈欢调到身边,供门下平章事差遣,没想到他们的胃口大的很,想一口吃掉三司使这个大馅饼。再一想到海州这两个月的动作,他终于明白了,人家就是冲这个来的!
这一刻,他哭笑不得,也极是为难。
按照他本来的想法,把沈欢调到身边做知制诰最合适不过,既能回京,又基本上能天天见面,最适合咨询制定策略。至于现任知制诰吕惠卿,做了这么久,没有功劳也可以苦劳,可以在翰林院找一个重要差事给他。
他苦着脸看看司马光,又看看王安石。
这个事,为难啊。
这时韩绛突然笑了,进言说道:“陛下,怎么任用沈子贤,其实有一个人的意见您可以考虑考虑。”
第二百九十三章 草拟诏书
“谁?”赵顼愕然。
司马光也大是不解,皱紧眉头看着韩绛。
韩绛与王安石相视一笑,正色说道:“臣的五弟韩持国。他与沈子贤亦是相熟,不知陛下可有兴趣听一听他对沈子贤的评价?”
“持国先生?”赵顼有点茫然了。韩维是他的藩邸旧人,做颖王时韩维是他的记室,升了太子他则是太子庶人。对于这个一路教导自己的老师,赵顼依然保持着尊重,虽然对方也反对变法,不过依然让他在京城做翰林学士,并没有与其他反对之臣一样被贬出京去。
他茫然的是韩维之前不是与王安石交恶反而与司马光走得更近了吗,现在看韩绛的意思,韩维更倾向于他们?
看着王安石神色如常,司马光的心里也忐忑不安起来,这个时候韩绛抬出韩维,要做什么?
赵顼不好沉默太久,强笑一下,道:“持国先生作为翰林学士,自也可以参与国政大事。不过朕有点好奇持国先生远在京城,韩参政是怎么知道他的意思。”
韩绛微笑说道:“持国是臣的五弟,虽然这些年他不大赞同臣的做法,不过还不至于断绝了联系。前两天臣收到他的信,其中有些对海州方面的看法。”
赵顼点点头,道:“既然也涉及海州,韩参政但说无妨。”
韩绛顿了顿,组织语言说道:“前镇子海州方面的海贸不是出了事么?持国信中论及此事,哦,言辞也许有点激烈。他说海州方面的官员,眼中只有金钱,为了所谓的政绩罔顾百姓死活,非仁士所为;还说一旦让他们身处高位,岂不是把整个朝廷都变成势力商贾了吗?”
赵顼与司马光的脸色都变得坏极了。
司马光是没想到韩绛会抬出韩维来说事,因为韩维这些年大多时候还是支持他的,没想到对方的思想顽固到这个地步,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坏事。
赵顼则有点复杂,一个是他准备为海州的大航海碑揭幕,连铭文都精心炮制了一篇出去,也就是默认了海州这一件事的积极性,现在有人当面说出反对的话来,相当是打了他的脸,哪会有好脸色?
第二就是有人说这样的话,也就是说这件事的消极影响总是存在,对于海州方面搞出这样的事,也开始有点不悦了。怎么说他都是刚刚封完泰山,现在却出现一件百姓无辜枉死的事来,怎么都不大吉利!
他们当然不会怀疑韩绛为了诋毁别人凭空捏造出这些话来。
果然,韩绛为了取信,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准备递给赵顼,道:“陛下,这是持国的来信,请陛下过目。”
赵顼强笑说道:“那就不必了,韩参政的为人朕还是信任不疑。不知持国先生还说了什么?”
韩绛收回信,道:“他提到一些当年的往事。”
“往事?”赵顼大是不解。
韩绛说道:“那还是陛下未登基前的事了。说是有一日他与沈子贤在太子府邸相遇,有过一番争论。话题是‘天下之财’与‘与民争利’,不知陛下还记得否?”
赵顼有点恍惚,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七八年前,那个时候,他还是一个少年,沈欢也同一个年纪。那一天,沈欢与韩维侃侃而谈,说得韩维哑口无言。
“哦……”赵顼长吟一声,“是有这么一回事。”
韩绛笑了:“陛下,持国说了,与国谋利,更多是打着与民争利的幌子,就算真创造了价值,可用人命来换,岂不是很残忍?就像这次海贸事故,一死就是几百人,以后发展得更大,不小心要死的人不是更多?”
赵顼默然,心里有点动摇了,目光转向司马光,看他有什么话要说。
司马光很急,他根本不知道韩绛提的往事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只是看如今情况,对沈欢很不利就对了。他也相信韩维不是真的要反对他,只不过韩维这个人一向很有原则,说的一些话刚好就让对方给利用到而已。
叹了一口气,司马光幽幽说道:“陛下,明日是民间的鬼节,也是东海大航海纪念碑的揭幕日子,不出陛下是否还如原先商议的一样出席这个仪式?”
经过十多天日夜不停歇的建造,大航海碑终于在东海边上伫立起来,周围的建设很简陋,就是一块空地而已,算不上完全建成。不过碑已经竖起,铭文与图案也刻了上去,祭祀的地坛也具备了样式,趁在陛下还在东海,倒也可以将就着揭幕了。至于往后的建设,慢慢完善就是了。
这事沈欢早就与众人商议过了,赵顼也定下明日亲自主持揭幕的仪式。待得完成这一具有重大意义的事,再摆驾回海州城,接下来就是准备回京的事宜。
司马光提起此事,就是想要官家给出一个明朗的答复,按原定计划揭幕,那就是对沈欢还没有全盘否定;改变计划不去了,那就是真认同了韩绛兄弟的游说。
“这……”赵顼大是沉吟,脸上尽是为难之色,最后才慢慢平静下来,坚定了主意,“大航海碑揭幕是一码事,沈知州的升迁又是另一码事。不能混为一谈,毕竟功是功,过是过。海州是怎么一副模样,大家都看在眼里,它的建设成就你们都无话可说吧?明日揭幕计划,如常举行,朕也准时过去!”
司马光这才宽慰一笑,暗暗松了一口气。
赵顼又道:“至于司马相公提议沈知州升为三司使,正如韩参政所说,必然有着很多反对之人。为免引起朝堂汹涌,不如再选一个职位吧。”
韩绛趁机说道:“是啊,司马相公,沈知州年纪还轻,何必这般急着让他上位?就算馆阁之职,也是光宗耀祖的事嘛!”
又是馆阁!
司马光冷冷看了韩绛一眼,对方是打定主意要把沈欢摁住几年,他也只有反抗到底了。
转过头去,司马光一脸忧色地看着赵顼,叹气说道:“陛下,十个海州呀,馆阁之位怎么来施展?”
赵顼一愣,想起与沈欢的约定,是啊,十个海州的收入,没有一定的地位与权力怎么来开展呢?这是一个很大的诱惑,赵顼忍不住又犹豫了。
王安石与韩绛相视一眼,不明所以,这次换他们不知道对方打什么哑谜了。不过赵顼犹豫的神色让他们知道他又给司马光说动了。
王安石出面说道:“陛下,臣认为沈知州功绩是有的,不过司马相公提议升为三司使,二十四五的计相三司使,太过惊世骇俗。如果要升,不如再选一个符合陛下心意的职位,如何?”
韩绛一愣,是啊,三司使只是司马光的提议,他们还不了解官家的意思呢。
“对。”韩绛附和说道,“不知陛下可有满意的职位?”
“朕嘛……”赵顼迟疑片刻,来回看着三位重臣。
三人都是急切地看着他。
赵顼咳了一下,沉吟说道:“其实朕的意思是知制诰最合适不过!”
知制诰?
三人先是一愣,既而反应不一。
现在的知制诰是吕惠卿,沈欢升上去,要把吕惠卿往哪搁?
吕惠卿是王安石一派的干将,调离这个亲近天子的职位,上去的又不是自己一方的人,无论去哪都是一大损失!
王安石脸都绿了。他甚至感到无边的愤怒。
赵顼就是生怕引起王安石的不快这才犹豫不已,见状赶紧说道:“至于现任知制诰,朕打算升他为翰林学士,兼侍讲,如何?要不三司使也行,王大人觉得可否?”
王安石铁青着脸,没有说话。
“陛下,臣没有意见。”司马光赶紧附和。
他老脸都笑开了花,恨不得大声赞叹这主意简直是顶刮刮地妙!
吕惠卿这些年来可没少给苦头司马光吃,能把他调离知制诰这个最亲近天子的职位,换上自己的人,还有比这更美妙的吗?
翰林学士兼侍讲,很荣耀,也重要。特别是成为翰林学士,是上进参政与宰相的必经之路,但是现在参政与宰相的位子都满了,如果没有大的变化,吕惠卿去了还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才能媳妇熬成婆呢!
再说由知制诰迁为三司使,虽然级别一样,不过在外人眼中也是升迁了,可以说对吕惠卿有了交代。不过王安石一方掌握了制置三司条例司,再由一个知制诰去做三司使,不单显得浪费,反而是削弱了对天子的影响力。
无论怎么说,都是对自己一方有利的事,虽然不是自己最满意的三司使,不过知制诰实在也是好处多多,司马光怎么能不同意呢?
司马光开心了,王安石与韩绛则是脸色阴沉得要滴出水来。
陛下这是要让沈欢虎口夺食呀!
一旦真让沈欢做了知制诰,而吕惠卿成了什么翰林学士或者三司使,这简直比让沈欢生生得了三司使还要令他们一方受到的伤害更大!
王安石觉得不能再容忍了,强硬说道:“知制诰?陛下,恐怕沈知州胜任不了!”
赵顼不由一噎,王安石这是明着反对了,他也不能不考虑一下影响。
司马光反驳说道:“胜任不了?王参政这话诚然可笑,知制诰无非就是草诏圣旨及供陛下咨询罢了,沈子贤是治平二年科考的探花,才名天下莫不知之,四六之文写不出来?这理由也太过牵强了吧?”
“哼!”王安石依性子扭过头去,不再搭话。
赵顼叹了口气,道:“那不知王参政觉得该如何安排?”
司马光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官家这泄气的话摆明他又一次向王安石妥协了。
司马光盯着王安石说道:“王参政,想不付出一点代价就想有大收获,天下还没有这样美满之事!馆阁?嘿嘿……”
他这是向王安石明着暗示,别想拿馆阁之职来敷衍,老夫也是有性格之人,想占便宜,也得看看老夫同不同意!
王安石咀嚼其中的意味,暗叹一声,回头对赵顼说道:“陛下,开封知府也是三品官职,沈知州去做也算升迁了。如何?”
赵顼与司马光都是一愣,就连韩绛都是不解的样子。
“开封知府?”赵顼大为茫然,“那章惇怎么安排?”
现任开封知府章惇也是王安石变法一派的干将,如果给沈欢顶了知府的职位,他怎么处置?
王安石不再犹豫,道:“迁三司使吧。”
韩绛闻言倒是大急,本来他与王安石商议是让三司副使曾布顶上去做三司使,这样能让他们更好掌控朝堂,如今换来章惇,丢了开封知府,这可是生生割了一块大肉!
王安石暗地给韩绛一个莫要节外生枝的眼神,他也很无奈,司马光铁了心要使沈欢在京城发挥出作用,为了不妨碍变法的实施,他想来想去,也只有主动舍弃开封知府这个位子了。反正朝廷大权在握,就算开封执行政令不大通畅,还有天下各州嘛。
“开封知府……”司马光一下子想通了王安石的用意,也大为钦佩对方的魄力。他也在考虑这个得失,开封知府是三品官职,沈欢从一个地方知州迁过去,也算荣升。不过知府毕竟是知府,还是管理地方事务的职位,不大插手得了朝堂大势。而且沈欢在海州可以大手描画,一旦到了开封,掣肘太多,反而不如海州的海阔天空!
得不偿失,得不偿失!
司马光摇了摇头,道:“陛下,臣无法得知开封知府如何与十个海州扯得关系。”
他是打定主意拿官家与沈欢的约定来说事了。
赵顼大是无奈,本来心动的他,又不知该怎么抉择了。
司马光又道:“陛下,三司使一职确实事关重大,不如留待回京再商议,问问其他大臣,或者问问太皇太后的意见,如何?”
“这个嘛……”赵顼感觉有台阶下了,“对对,慢慢商议,慢慢商议,那就回京再说吧。”
司马光这才有点笑意,看了王安石一眼,哼,就算老夫的人得不到,也不能让你们的人得到。大家先耗着,另想法子。
“两位参政,你们的意思呢?”赵顼笑眯眯地问道。
王安石与韩绛皆是无奈,点头同意。
赵顼松了一口气才道:“三司使虽然一时安排不了,不过海州如此功绩,不可不赏,而且朕也需要这等才干之人辅助,因此朕准备另选人才做这个海州知州,至于沈子贤,则随朕返回京城!”
“陛下英明!”司马光呵呵笑道,只要沈欢能够回京,他也就完成一半的目标了。
王安石与韩绛也知道官家是铁了心要重用沈欢,也不好连这个都反对,只能捏着鼻子答应。
“那这个海州知州的人选……”赵顼又抛出一个问题。
司马光不慌不忙地说道:“陛下,这个问题臣与沈知州谈论过了。他向臣推荐海州通判范一农此人,说他老成持重,而且对海州事务也熟悉得很,应该能按照海州既定的方针发展下去。”
“范一农?”赵顼对这个人有着印象,“倒也是个人才。司马相公作为宰相,任用百官也是你的责任。你觉得他怎么样?”
王安石撇了撇嘴,大是不忿,官家这戏演得也太假了,明明是打算用这个范一农了,还装模作样咨询宰相。如果司马光不同意,他会在这个场合提起范一农?拜托,就算演双簧也要有点专业精神好不好?
果然,司马光笑道:“这方面沈知州更有发言权,他对海州的人与事更熟悉,他既然推荐,自然有其道理。臣也不想海州这个天下第一州自他走后就没落下去,能有个合适的人带领,自不会反对。”
“朕知道相公的意思了。”赵顼笑着点头,转头又问王安石与韩绛,“两位参政的意思呢?”
韩绛摇摇头,他有点泄气,虽然海州是一块肥肉,以现在的发展速度,接手之人只要不犯大错误,都可以捞到足够的政绩。问题是海州模式与他们相差颇多,用一句俗话说就是尿不到一个壶里。
如果贸然安排自己的人来接手,与这个模式不对付,一两年之后海州发展停滞,那时乐子可就大咯!丢脸不说,这个举荐的责任也要连带负起,毕竟海州如今是钱袋子,以官家的性子,谁破坏了他的钱袋,他可以要那人的小命!
既然如此,他找不着理由反对,只有默认。
韩绛都看得明白,王安石没有理由不清楚,不过为了恶心司马光,他还是一本正经地说道:“范通判之前一直在京中馆阁做事,出来也只是做过通判,连县令都没做过,不知道他是否会坏了海州的大好局面!”
司马光脸色一凝,暗恨王安石死鸭子嘴硬,都这个程度了还给老夫使坏!
笑了笑,司马光驳道:“陛下连沈子贤都能破格任用,还怕任用范一农?须知治平二年他可是状元,而沈子贤也就第三而已!”
这话坚定了赵顼的信心,正色说道:“好,就是他了!”
司马光这才欢喜笑了。
赵顼又道:“沈子贤就要跟朕进京,也不能无名无份,免得别人非议。司马相公,劳烦你动动手,帮朕草拟一道诏书给沈子贤。”
司马光精神一震,斜了一眼王安石,大声答道:“陛下但请吩咐!”
第二百九十四章 翰林学士
家门在望,沈欢颇感兴奋地从马车上跳下,抬了抬头,“沈府”那个烫金大字赫然在目。
“唉,过几天这里就不属于我了。”沈欢叹息一口气,定定地看着,接着摇头失笑。
今日已经是七月十七,一切几乎尘埃落定。天子一行已经把海州该看的地方都看完,十四那天在东海之滨天子为大航海纪念碑揭幕,成为一大盛典。
三天之后,他们回到了海州城,打点一切,准备回京。
沈欢被天子赵顼点名,要他二十那天也一道进京,给他两三天时间收拾准备。
至于他的去处安排?
拈着手中的圣旨,沈欢看了一眼,笑得莫名其妙。
计划中的三司使没有捞着,却换来这个补偿?
“海州知州沈欢,文才俊秀,为天下所称,朕心悦重之,邀为朝廷近臣,特擢为翰林学士。钦此。”
手中的这一道圣旨向世人表明,这一朝最年轻的翰林学士诞生了!
翰林学士!
这是一个多么令人激动的字眼呀。从今天起,他就是翰林学士了?
虽然过去了三四天,圣旨也给他翻了无数次,可他依然感觉有点恍惚,大有不敢置信的神情。以前看着别人有这个名头而羡慕,如今落到他头上,激动之余反而还觉得有点烫手。二十四岁的翰林学士,这代表了什么?
翰林学士院作为宋朝廷的中央文职机构,沿袭唐代,经过上百年发展,成为了清要而显贵的职位。学士院的职权是负责起草朝廷的制诰、赦敕、国书以及宫廷所用文书,还侍皇帝出巡,充顾问。实际是皇帝的秘书处和参谋官员。
看上去没有什么重要的地方,在大臣眼中也不如其他职位来得有权势。但是作为一个荣耀的话,翰林学士是大宋文人梦寐以求的目标。有的读书人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朝一日让人称之为“大学士”。
另外,这也是入主其他中枢的一个必经之路。几乎所有的参政与宰相都先戴上翰林学士的大帽才成为权势人物:“其为翰林学士者,职始显贵,可以比肩台长,举武政路矣!”
如今,自己就是翰林学士了!虽然没有得到一直谋划的三司使,不过当沈欢从司马光手上接到圣旨的时候,却没有多少沮丧。他们两师徒甚至感到振奋,官家进沈欢为翰林学士,这是一个信号,因为三司使也还没有落到王安石手中,一切回京后再说,这就说明沈欢还有机会。
而且机会很大!因为他现在已经是翰林学士,再上去就不算一步登天,有了缓冲别人的怨言也会小许多。
兴奋了几天,回到海州城,沈欢的情绪就有点低落,在这里四年,说没有感情那是骗人。大半个海州从他手中建起,就像是他的孩子,如今再见一草一木,想到自己就要离开,伤感之情也充斥心间。
等到了知州府邸,这股悲戚之感更是强烈了。
颇为感慨地摸摸古朴的朱漆大门,拍了拍身上的衣服,沈欢收拾纷杂的心绪,正步入门。
还没有到正厅,却发现全家都在前院迎接他回来。
沈母、王璇、周如怡、沈莲儿、王璇怀中抱着的小熙成,还有武华与蔡卞,正中的是沈母,一字排开。
“你们……”沈欢有点蒙了,还没见过这样的阵势。
还是沈莲儿够活泼,欢跳到沈欢身边,嚷着叫道:“大哥,你是翰林学士了,翰林学士啊!这就是圣旨么?给我看看!”
说完也不经沈欢的同意就从他手中把圣旨给拽了过去,跳到一边,大声一个字一个字读了出来。
接着她把圣旨拿到沈母跟前,欢喜地道:“娘,你看,大哥真是翰林学士了!”
沈母笑得脸都开了花,眯着眼,不住地点头。
沈欢走过来,道:“娘,你怎么也跟他们在这里,累着怎么办?走,回去歇着。”
沈母握住沈欢扶过来的手,高兴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声音也有点呜咽:“我家欢儿有出息……有出息了,翰林学士总够光宗耀祖,娘就算现在去见沈家列祖列宗都觉得脸上有光。你是为娘的儿子!”
沈欢哭笑不得,不就一个翰林学士么,还不是宰相呢!
沈母确实激动得要流泪,是的,她的儿子真有出息。沈家一百年还没出一个翰林学士呢,她丈夫考不上功名就去世,她也只能听从他的遗愿,送儿子去读书。如今儿子成为百姓眼中的“大学士”,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这时候小熙成在母亲怀中也不安分,扑向的却不是沈欢,而是沈莲儿,嘴角嚷嚷:“姑姑,我要……”
指的却是沈莲儿拿在手中炫耀的圣旨,就像要糖果一般,还流着口水。
沈莲儿甩他一个后脑勺,嘟囔说道:“给你咬坏怎么办?弄脏了也不行!”
小熙成嘴一撇,就要哭了。
王璇看得好笑,只好哄他,转而向众人说道:“大家也别站外面了,进去坐吧。”
说完她看向沈欢,神情柔婉。
沈欢点点头,扶着母亲,进了大厅,请她坐下自己这才落座。
沈欢环视众人,座中除了蔡卞,其他都算得上他至亲之人。不过蔡卞拜他为师,在这个时代,老师有时候甚至比亲人还要重要。听过大义灭亲,却甚少听闻什么“大义灭师”。尊师重道,这是读书人的气骨!
迟疑了一下,沈欢还是说道:“娘,过两天我等就要回京了。”
“回京?”众人皆是一惊,伤感的气氛顿时冲散了刚才的喜悦。
“真要回京?”沈母微微一愣。
沈欢点头说是。
沈母轻叹一声:“回吧,回京也好。开封毕竟才是我等的家。欢儿,你祖坟都在开封呢!回去也好。”
话是这样说,不过在海州住了四年,这里也算得上他们的第二个故乡,特别是因为海州有今日的成绩,沈欢在这里有着无比尊崇的地位,作为他的家人,也受到了海州百姓的尊敬。
沈母强压心头的郁闷,转头对王璇与周如怡说道:“媳妇呀,这两天欢儿可能要忙于应酬,还有不少事要交割。家里要收拾的东西就交给你们打点了。”
王璇赶紧说道:“娘放心,我等会准备妥当一切。”
周如怡也笑道:“是啊,娘,我等会做的。这两天你就忙着逗弄你的孙子就行了。”
沈母这才有了点笑容,向王璇怀中的小熙成招手:“熙成,来,到奶奶这边来。”
小熙成利落地滑下,奔到沈母怀中,有点不高兴地问:“奶奶,我们要走了吗?”
“走?”沈母一愣,既而摇头,“不是走,我们回家!”
“这里不是我们的家吗?”小熙成天真的模样又有着疑惑。
沈母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沈欢闻言却是心头一酸,一入官场,身不由己。这次是回京,还算回家,下一次呢?
他这辈子还长,下一站是哪里?家里人还要跟着他奔波么?一想到历史上苏轼给贬到海南岛造成妻死子亡最后连自己都客死他乡,沈欢不由打了个冷战,心里暗暗发誓,不,他不会让这样的事在自己身上发生!
“大哥要回京,那我怎么办?”沈莲儿突然惊叫,连把玩圣旨的兴趣都没有了。
“什么你怎么办?”沈母不满女儿的大呼大叫,“你当然也跟着回去!”
“不行!”沈莲儿跳起来反对。
这次连沈欢也皱起眉头,一脸不解地看着妹妹。
沈莲儿涨红着脸蛋,道:“我现在还是海州大学的学生,还要两年多才毕业呢!”
沈欢眼珠一突,脑子有点混乱,她是什么意思,要留在海州继续上大学不成?
他忍不住要抚额头,大是伤脑筋,这丫头就是多事。
果然,沈母大为不悦:“莲儿,你什么意思?”
“我……我……”沈莲儿急得满脸通红,焦急地看向沈欢。
沈欢这次学足了上次郭逵的模样,紧盯自己的脚趾头,目不斜视,镇定的功夫有如老僧入禅,泰山崩于前都不为色动。
沈莲儿见状气得直跺脚,鼓起勇气,转而向沈母说道:“娘,我要留在海州大学继续学习!
“不行!”沈母立刻反对,满脸阴沉,“全家都回京,你一个女儿家孤身一人留在这里,这怎么成?再说了,你这些年学的东西还不多么,一个女儿家不多学点女红反而学什么读书,要做什么?你以为自己也能做大学士不成?都快成野丫头了!”
“娘……”沈莲儿哀求不已。
沈母不为所动。
“大哥……”沈莲儿又把可怜哀求的目光转向沈欢。
沈欢受不了那焦灼的眼神,由老僧跳出墙来,咳了一下:“这个嘛……很难!你一个女孩子,不大方便!”
沈莲儿反驳说道:“有什么不方便的!海州大学也招了不少商贾官员的女眷做学生,独立一个院子,我住在里面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个嘛……”沈欢搓搓手,很为难。
沈莲儿又道:“大哥你回去了,武华怎么办?他现在跟着欧阳老师学习,你也带他回去,还顾虑他的前程不?”
“我……”武华见提到自己,赶紧站起来,涨红着脸,哆嗦不已,“我……我当然也跟着老师进京!”
沈莲儿盯着沈欢,道:“大哥,你不能这样自私!回京之后,估计你会比现在还忙,哪有什么时间来教武华?这样的话还不如让他留在海州跟着欧阳前辈学习呢!”
自私?沈欢抬头,看见武华扭捏的神态,不由明了,对,做人不能太自私,武华留在海州大学比跟着他要有出息。
沉吟片刻,沈欢说道:“武华,莲儿说得对,你留在海州大学学习,学有所成之后再进京找我。”
“老师……”武华大急,“我进京服侍你。”
沈欢怒道:“我还没老到要人服侍的地步。听话,留在海州,算是帮我伺候欧阳公,他年纪大了,又对我有恩,你能代我尽点学生的本分,我会非常感激你的。”
“老师你千万不要这样说!”武华有点惶恐。
沈母想到欧阳修那把年纪,也点头说道:“小华,你老师说得多,你帮着服侍欧阳老大人,又能跟着学到大学问,一举两得。就这么定了!”
沈母发话,武华却是不敢反驳了。
沈欢也道:“我虽然离开了海州,不过有欧阳父子在,还有苏子瞻、范介古,在这里也不会有人欺负你,也不怕你会吃亏。”
“哦。”武华只能沮丧点头。
沈莲儿成功转移矛盾后,这会儿欢快拍手,道:“连武华都没人敢欺负,我作为你的妹妹,还会有人敢欺负我?大哥,在海州我也能照顾自己,何况还有武华在,他敢不照顾我?你们应该没有理由不让我留在海州了吧?”
沈欢摸摸鼻子,最后看向母亲。
沈莲儿见状赶紧扑向母亲身边,撒娇说道:“娘,我已经长大了。你现在有熙成这个孙子,可以很开心过日子嘛。等我学成后再回家伺候你,行不?”
沈母无奈摇头叹道:“女大不中留啊!”
“多谢娘亲成全!”沈莲儿笑逐颜开,顺竿而上,一口堵实了母亲的话。
沈母摸摸她的头发,满是忧色:“你要学会照顾自己。你大哥有出息了,你不能给他丢脸,知道不?”
“娘亲放心,孩儿懂得。”沈莲儿表尽了一百个孝心。
沈欢笑了笑,事情完满解决,不由松了一口气。其实他也希望妹妹能留在海州大学,学什么还在其次,关键是给别人留下一个信号——他虽然走了,但肯留下妹妹,说明他对海州大学依然重视。
特别是女子学院,他留下妹妹,更说明他要办下去的决心。不能让这个兴起的好兆头因为他的离开被扼杀掉。
沈母看儿子不反对,也只是无奈点头同意,算是对儿子的支持。
最绝的就是沈莲儿,揪出武华这个话题,让大家没有了反驳的理由。沈氏这家人,此时此刻表现得无比默契……
沈欢看向坐在末尾一脸安静的蔡卞,不由问道:“元度,你呢,打算如何抉择?是留在海州大学还是跟我进京?”
蔡卞一脸轻松地道:“老师说怎么做门生就怎么做。”
沈欢大为满意这个回答,说白了就是对蔡卞很满意。
海贸事故发生后,沈欢为了保护他准备与他断绝刚刚认同的师生关系,蔡卞一力拒绝,回去后不怕惹火上身,频频对外宣传他已经拜沈知州为师。抛去师生大义的外衣,就算他抱着什么目的,单是这份魄力就足以让沈欢欣赏赞叹。
这段日子沈欢也吩咐武华日夜观察蔡卞的行为,如果发现有打着他这个知州名头去做一些谋取私利之事,他会毫不犹豫把这个人逐出师门!
好在到现在为止,蔡卞都表现得很安分,没有丝毫逾越。
沈欢考虑了半晌,盯着蔡卞说道:“元度,你天资聪颖,几乎有过目不忘之能,经史子义烂熟于胸。你的前途应该是在仕途之上,海州大学如今所学颇杂,并不大适合你。还跟我入京吧,政治经济之道,我也能教你。”
蔡卞喜道:“多谢老师栽培,门生回去也收拾一番,拜别大学老师朋友后就随老师进京。”
沈欢笑着点头。
…………………………………………………
七月十八。
海州又开始忙碌,几乎整个官场都动员起来。
把底下官员都召集在一起,沈欢宣读了官家的圣旨,自今日之后他就不再是海州的知州,将由通判范一农接任。
范一农如愿接掌海州,先是向沈大学士道贺,接着与沈欢忙着交接工作,好在两人多年配合无间,加上范一农对海州事物也熟悉无比,只是换了个角色而已,上手异常之块。
在他这里,沈欢更多是要吩咐海军之事,让范一农更多配合郭逵对海军的建设,告诉他这里才是天子最为看中的地方。
范一农自是拍在胸脯保证绝不懈怠。因为他也知道自己与沈欢、司马光是同一条船上的蚱蜢,大家必须开诚布公默契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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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九。
交代完范一农,则是苏轼这边了。海贸自不用说了,还要继续发挥苏轼的作用。至于他们制定的全国海贸计划,因为沈欢没有顺利升为三司使,暂时只能搁浅。不过沈欢让苏轼放心,迟早有他发挥才能的时候。
另外就是交代苏轼注意海军里头火药的制造,让他严密督管,说白了就是监督郭逵,作为武将,沈欢可以放心让他训练海军,因为他并不能真正威胁到京城。但是有了火药就大大不同,大量制造的话他凭着手中的兵力完全可以在陆地上所向无敌。
让苏轼监管火药的数目与去向,不过是为了防范罢了。毕竟郭逵一旦出事,沈欢作为海军建立的倡议者,几乎要与之同罪!
为了保护郭逵,也为了保护自己,沈欢不能免俗地与宋朝大多文臣一样对武将起了提防之心。
下午开始到晚上,沈欢参与各种宴会,与欧阳修、欧阳发等人话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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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二十。
一大早,天子起驾,摆道回京。
沈欢随同于后,往开封而去……
第二百九十五章 京城形势
八月初三。
早朝过后,高太后从福宁殿退了下来。
一边往后宫走去,她一边苦笑。自天子出京,她以天子之母先帝之后的身份由天子与一众大臣延请出宫,在早朝大殿上垂帘听政。
五月下旬到如今,也足足有七十多天,两个多月的历练,她依然感觉难以处置朝堂的纷争。
天子出京后,朝中还有枢密使文彦博等老臣主持,军务大事倒也不用她来操心。至于政务之事,朝中也还留着一干能臣,一时间倒也过得风平浪静。
高太后在朝上也不发表多少意见,事事皆问臣子之意,从参知政事到三司副使,再到一帮御史。大多人说可以做的,她也就同意盖上印章,多数人反对的也就暂且罢置不理,静等天子回京再做打算。
这样安安稳稳过了两个月,朝中一直相安无事,高太后本还窃喜朝政不如如此,没什么大不了。五天前,朝堂终于又有了骚动,以至于最后群情汹涌,难以收拾。
事情与御史中丞范纯仁有关:他有个弟弟叫范纯礼——不得不说,范仲淹很会生儿子,而且教育得极其完美,一生就是四个。除了老大范纯祐不幸早亡外,其他三个都很有出息。老二范纯仁就不必多说,贵为御史中丞,在朝中也很有说话的分量。
老三范纯礼是遂州知州,老四范纯粹如今也是一个上县知县。范氏一门,皆是朝廷官员,荣耀非常。
问题就出在老三范纯礼身上。范老三是个老好人——说白一点就是心肠好。前阵子遂州官府库房发生大火,烧了很多锦帛玉丝。范知州先是安定人心再明察暗访,最后发现竟然是守库的几个小吏盗取了大量的丝锦,因为生怕给人查出来所以放火作为掩饰。
监守自盗,数目又大的话按照朝廷律例是杀头之罪。按照典法,那几个库吏都要问斩,而且还要牵连不少人。查明真相后范纯礼老好人的毛病又发作了,和别人说:“就因为一些小小的丝绸就要杀人,我怎么忍心做呢!”
于是,他大发慈悲,允许那些库吏的家人按失去的锦丝赔偿就可以领回犯罪的人,还免去那些被牵连之人的罪名。
这种因人情而移法令的事古往今来不知道有多少人做过,很多都获取了不小的名声。大宋标榜以仁孝治天下,发生这样的事就算不夸奖赞扬,也不会过多责怪范纯礼。问题就出在现在不是平常的时候,这件事被遂州通判捅了上来。
到达朝廷之后,这事就变了味道。范纯礼是谁?范纯仁的弟弟!范纯仁是谁?御史中丞!御史是做什么的?监督弹劾百官!
御史很自由,不说其他小官了,连宰相甚至皇帝他们都敢弹劾,事情做多了,难免惹人讨厌,得罪的人也就多了。特别是范纯仁性子耿直,这些年朝中之人几乎都遭他弹劾过。这次他弟弟做出这样的事来,有心人难免要动作一番。
首先动作的还是邓绾等人,这些年范纯仁给他们变法派不少苦头吃,如今有了不小的把柄,还不往死里整?
他们上书弹劾范纯仁贵为御史,纵容包庇自己的弟弟不依朝廷法度,乱我朝廷律令。这等因私废公之人,还有什么面目立于朝堂之上?他们主张罢黜范纯仁,以正朝纲。
谁都知道,范纯礼这种事在这个时代根本算不了什么,遇上心肠更好的帝王搞不好还会夸奖一番。但是邓绾等人的弹劾,明显就是报复去的。然而他们拿捏住了法典来说话,这大宋律可是太祖太宗皇帝制定的,有着无上的门面。
先是邓绾聚合御史弹劾,接着是三司副使曾布、开封知府章惇等人上书附和,一时间,在没有天子与宰相在场的情况下,朝堂乱了起来。
一本本奏折摆在自己面前,高太后终于慌了起来。
她终于明白,朝堂虽小,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玩得转!难为她儿子一做就是六七年!
让她在一些政事上盖盖章暂时没有问题,要她与诸位大臣讨论人事去留,如今的高太后还没有那个政治手腕。慌了手脚的她跑到深宫向太皇太后求教,曹老太后却一副莫测高深的样子,只是好声宽慰她,让她自己多加考虑,却没有一点建议与吩咐。
高太后没有办法,只能施展拖字诀,每天上去听大臣门吵闹,心里虽急,却也不发表意见。今天事情又有了变化,也许是看到那么多人弹劾自己,耿直的范纯仁把司马光出京前让他死守一亩三分地的嘱托给忘了,头脑一热,在今天自己上了一本辞章,请求朝廷把他发配外放!
自己都认输了,邓绾等人当然更不会心慈手软,深懂乘胜追击的他们更是发起一波波攻势,在朝堂上就嚷嚷起来,大有不把范纯仁贬出朝廷就是要败坏了天下一样。
高太后好不容易熬到时间退朝,匆匆敷衍几句应付了过去。
出了福宁殿,高太后抬头看了一眼雄壮的殿宇,不由暗叹一声:“官家呀,你什么时候才回来?”
她感觉实在是累,才短短几天她就像过了几年一样,就连晚上睡觉都觉得耳边尽是朝中大臣轰轰作响的声音,扰得她从梦中惊醒!
“太后,摆驾回宫吗?”一个太监凑上来询问。
高太后顿了顿脚步,沉吟一会,道:“去慈寿宫。”
慈寿宫。
曹老太后终于摆脱前阵子身体不适的郁闷之感,大有兴致地院子里溜达。沿着走廊,避开灼人的太阳,由侍女扶着缓缓而行。
在中廊的时候侍女来报说高太后求见。
曹老太后脸色一怔,让侍女去把高太后引进来。
“拜见娘娘!”高太后觐见曹老太后的时候做足了礼数。
曹老太后笑着扶起她,道:“你这是做什么,什么时候与哀家这般客套了?”
高太后沉静的脸显出一丝窘迫,为难地道:“媳妇是向娘娘求救来了。”
“怎么?”曹老太后似笑非笑,“还没解决范尧夫之事?”
高太后摇头,告之实情:“刚才早朝,范中丞上了辞章。”
“辞章?”曹老太后讶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精神有那么一阵恍惚,“唉,这个范家子,与他父亲一样倔呀!”
范仲淹?
高太后的眼神有一丝疑惑,这个时候曹老太后提及范仲淹做什么?
曹老太后神情像是有着几丝缅怀,幽幽地道:“说道范希文,仁宗他老人家晚年大为悔恨,总是说最对不住的就是他与狄青两人……他们范家为我大宋做出过莫大的贡献,已经委屈了他的先人,如果可能,就多为照顾他的后人吧!”
高太后恍然,曹老太后虽然没有明着表态,却是隐晦地告诉他,尽可能保全范纯仁吧。
曹老太后又道:“这个范纯仁家学渊源,深到范希文的真传,范家四子里除了当年他大哥名望在外,属他最优秀了吧?”
高太后承认:“谦谦君子,确实高人一等。”
曹太后盯着高太后的眼睛,道:“如果按哀家这个老太婆的眼光,朝中谁都可以不用,但是这个范尧夫非用不可!”
“谁都可以?”高太后大为震惊,没想到曹老太后对范纯仁竟然有着这么高的评价。
“对,任谁都没有比他更为合适!包括司马君实和王介甫!”
“啊?”高太后轻掩小口,忍不住惊讶。
她有点想不通,以才能而论,范纯仁比不上王介甫;以识人用任,他也比不过司马光。怎么曹老太后偏偏对范纯人青睐有加呢?
曹老太后呵呵笑道:“是不是觉得哀家老糊涂了,连看个人都看不准?”
“媳妇可不敢!”高太后赶紧陪笑一句,曹老太后是谁?那可是陪伴仁宗皇帝走了大半生风雨不动的人物,从妃子,到皇后,到太后,再到太皇太后。几十年深宫沉浮,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用民间的话来说,她吃过的盐比你们吃过的米还要多!随便拿出一小点心思,就足以他们应付好半天了。
曹老太后突然蹙了蹙眉头,若有所思,喃喃说道:“不过有个人老太婆还真是看不准……”
声音太小,高太后一下没听清,紧张询问一句。
曹老太后轻轻摇头,摆脱了遐想,回过神来说道:“天下的读书人很多,能人有如过江之鲫。我等有朝廷正统大义,就算有些许遗才民间,可是大部分依然为我所用!既然如此,你觉得我等用人应该最注重什么?”
高太后不敢胡乱猜测,都说才能不是关键,其余答案太多,说不出一个确切的来。
“还请娘娘不吝教诲。”高太后摆出受教的低姿态。
曹老太后看着她笑了笑,道:“对于我等皇室来说,忠心不是最为重要的本质吗?”
“哦!”高太后恍然,诚然,对于拥有天下的赵氏来说,没有什么比别人的衷心来得更重要了。
什么孝,什么悌,他们诚,什么信。统统都是堂皇的说辞罢了,要把他们统合在一起,还是归之于一个“忠”字。
“天之所覆,地之所载,人之所履,莫大乎忠。”
高太后若有所悟地点点头,道理很明显,却不大方便直说出来。其实说白了就是一句话:朝廷要的都是能忠心于天子的臣子。
不过高太后却又一点蹙眉。
曹老太后见状笑问:“是不是想问怎么知道范尧夫要比司马君实与王介甫要忠诚?”
高太后不好意思地点头。
“先声明……”曹老太后顿了顿,“哀家不是说司马君实与王介甫不衷心。而是相对来说,范纯仁更纯粹罢了。”
高太后又是点头,这个天下,如果说司马光与王安石都不忠于天子,那还有什么人敢说是衷心的?
用力想了想,高太后叹道:“媳妇还是想不通为什么说范纯仁更衷心。”
“为什么?”曹太后轻笑一声,“因为他父亲是范希文!”
又是范仲淹?
这两者有关系吗?因为范纯仁是范仲淹的儿子,所以说他更显得比司马光等人还要忠诚?这是什么道理?
“这……”高太后只能强颜欢笑。
“是不是觉得难以理解?”曹老太后扭头笑着问她。
高太后道:“娘娘还是教教愚钝的儿媳吧。”
“《孝经》是好东西呀。”曹老太后悠悠说道,“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
遵循天道,建立自己的功业,让后人都知晓自己的美名,让父母也跟着荣耀,,这是孝道的终极目标!
高太后全身一震,先是思索,之后眼中尽是恍然之光。
原来是这样!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是天下文臣的楷模,是典范。当年他主持改革,有人诬陷他要另立新主,范仲淹为了表明自己的忠心,主动请辞,飘然而去。自此什么功业,什么壮志,通通消遣于山水湖江之中了。
范纯仁是至诚至孝之人,为了维护自己父亲的名声,他不能懈怠,还要做得更好!这样他才不堕父亲的威名,才能使范氏满门不堕声望!
孝也是忠,忠也是孝。
这一点在范纯仁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除非他是大奸大恶之人,否则他会比别人付出更多来维护自己的忠诚!
高太后喃喃说道:“《孝经》果然是好东西……”
曹老太后叹道:“现在明白哀家为什么说范纯人最可以重用了吧?”
高太后反应过来,恭敬地答道:“多谢娘娘教诲。”
曹老太后自嘲一笑:“教诲?有些话哀家与官家也说过无数次,不过他有多少听得进去?如今的朝堂……唉!”
高太后惶恐说道:“娘娘,官家是年轻气盛,一心想要大宋天下能够繁荣昌盛……”
“哀家知道,哀家也没有怪他……”曹老太后摆摆手,“范纯仁怎么处置,你心里有数了吧?”
高太后呵呵笑道:“娘娘说笑了,我妇道人家,垂帘于后已经感觉很惶恐了,怎么可能会处置朝廷大臣?前些天信使来报官家一行已经到了应天府。依路程来推算,想来再过个三四天可以到京城了吧?”
“你的意思是……”
“朝堂的形势,儿媳觉得拖那么三五天不成问题。一切就待官家回来再说吧,官家还年轻呢!”高太后淡笑说道。
曹老太后一愣,不由笑了,她这个媳妇,看来也不简单嘛。
不过,曹老太后像是自言自语一样:“不能拖,不能拖……”
高太后一时没听明白。
第二百九十六章 开封之家
一阵又一阵,一段又一段,从酒楼、茶馆伎艺人指下口中传来的作乐声,市民的欢笑声,丝竹管弦之调,畅怀痛饮之音,传入深宫,传到仁宗的耳畔。仁宗不禁问宫人:这是何处作乐?当宫人告诉他说这是民间酒楼作乐,仁宗不由感叹起自己在宫中冷冷清清,羡慕起高墙外面的城市生活来了……
当年,连仁宗都忍不住羡慕的生活,是怎么一副景况?
这就是开封!这就是开封的繁华!这就是开封令人着迷的地方!
开封,又见开封。
沈欢再一次陶醉了,陶醉在开封的繁忙之之中,心里有淡淡的羞愧与失落。他本以为以海州那种天下商贾行脚云集的规模,就算比不上开封,也逊色不了多少。哪想到四年之后再见开封,这个太平时代世界最繁华的都城,更繁荣,更富足,也更伟大了!
数十年过去了,天下百姓与仁宗时代比起来也许有所凋敝,但是,开封却不见衰减,相反,这些年的变法,朝廷更有余钱来整治开封的面貌。
开封,更漂亮了。沈欢赞赏似地发出喟叹。
八月初五,天子一行人终于从海州到达京城。
从海州,经徐州,到应天府、商丘,再到雍丘、陈留,之后上了汴河,搭船抵达开封南门。
浩浩荡荡的队伍一路经过开封最繁华的几条路段,一直进入皇城。接着天子发表一通激励人心的讲话,即令散去。这一路颠簸风尘,谁都累了。
只有沈欢,一去开封四年,今日重新见着,心里还有着一股兴奋。
脑海里隐约浮现昔日开封的记忆:
一条条水渠,流淌淙淙,清澈而又动听,穿城入槽,四方贯通,夜间加工麦面、茶叶的水磨之声在空中回响。
一队队太平车,从城中出发,乘着夜色,缓慢而又稳健地走向汴河堤、浙江岸,为明日远航的船只送去货物。
一块块空地被比赛风筝、轮车、药线的少年们占满,他们仰望夜空,欣赏着有史以来的对火药的和平利用。
一行行团行、店肆,像春天的花朵,一齐竞相开放,谁也不甘落后,那边厢叫卖像黄鹂唱着歌儿,这边厢的糖行又送来浓香。
一簇簇果子,在摊床上争芳斗艳,在烛光下别是一番颜色,使最挑剔的市民也禁不住止步看上一眼。
一丛丛市民聚集在瓦舍勾栏里,兴致盎然地观看一出由书会才人新编的杂剧。
一杆杆灯笼,像群群飞散的流萤,引着市民去马行街,去蒋检阅园圃,去一处处“胜地”,赏玩那里的夜景。
一扇扇被灯火照亮的作坊纸窗,将织工的精细,铁工的辛劳,药工的专注,印工的细致……像剪影一样,一一映现。
这就是开封呵,开封!
沈欢发现无论海州建得如何合理完善,他最爱的还是开封。爱着开封城,爱着开封的物,爱着开封的人,爱着开封的一切。
如今,开封的百姓依然过着富足安定的生活。
开封也依然繁华富饶。
每天一大早,东京南熏门外都有驴驮着麦子,成队络绎而来……
这些驴驮子驮载着的各式货物,不仅仅来自郊区,还有来自远方的两浙布帛、广东珠玉、蜀中清茶、洛下黄醅……又将都市作坊生产的和铺席出售的各样物品,如墨、笔、旗帜、香药,驮载到四方,令人仿佛看得见在这驴驮子背上驮载出的一束束转运贸易的历史新曙光。
与驴驮子的橐橐蹄声交相呼应的是汴河舟楫的舵、橹击水声,舵、橹搅碎了倒映在汴河上旭日的光影,搅碎了汴河堤岸酣睡市民的梦境。一艘艘满载各种货物、粮食的船只,自汴河驶来,驶入开封——
像输血一样,将安邑之枣,江陵之橘,陈夏之漆,齐鲁之麻,姜桂藁谷,丝帛布缕,鲐鲰鲍,酿盐醯豉,米麦杂粮,一一输入东京,可以说,无所不有,不可殚纪,这才使开封变得无比鲜活。
日暮黄昏,沈欢终于来到了潘楼街附近——这里是他“家”之所在。
他的小庭院就坐落在这片繁华的角落。
潘楼街的繁华还不见消减,商品琳琅满目,各式各样,五花八门,一路看去,纸札铺、桕烛铺、刷牙铺、头巾铺、粉心铺、药铺、七宝铺、白衣铺、腰带铺、铁器铺、绒线铺、冠子铺、倾锡铺、光牌铺、云梯丝鞋铺、绦结铺、花朵铺、折叠扇铺、青篦扇子铺、笼子铺、销金铺、头面铺、翠铺、金纸铺、漆铺、金银铺、犀皮铺、枕冠铺、珠子铺。
所有你能想到的,你需要的,都应有尽有!
沈欢感觉眼睛都看花了。
长嘘一口气,看看天色,已然不早,先安顿下来,至于开封的景色,往后再看一个够!
“开封,我又回来了!”
站在自己府邸的大门前,沈欢不由大声疾呼一声。
依然是四年前的那个院子,看看这里,看看那里,熟悉之感涌上心头。
门还是那个门,树木也没有变,主厅,厢房,桌椅,一切如旧。因为雇的下人并没有遣散,周季父母也在开封,托他们的照顾,时不时收拾打扫,因此这个小家庭并没有败坏。
一切物具,拿来即可使用。
沈欢几乎每个房间都看了一遍,激动得鼻头微酸,有一种灼热的感觉涌上了眼眶。
抹了一把鼻子,长吸一口气,物依是物,可人呢?
桓温回到小时候种树的地方,抚摩树枝,也不由热泪滚滚而下,发出感叹:“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是啊,物是人非,这种感觉是多么地复杂,多么地心酸。
再看看自己,已经不是那个四年前的沈欢了!一想到自己身上的重任,沈欢就不敢再做小儿姿态,振奋起精神。
如今京城的形势如何,他就是一个盲眼瞎子,就像进到了一个黑漆漆的房内,伸手不见五指,一头雾水,想要有所作为,却无从下手。
他如今高升翰林学士,可以想象接下来几天各方的邀请与应酬是多么地繁忙。有些可以推辞拒绝,有些却万万不能推托。也许,可以与这些人打交道获取信息以作判断。
“爹,这就是我们的家?”
沈欢伫立在院子里思考问题,却也没人出来打扰。也不知站了多久,小熙成扑了过来,揪住他的衣角,嚷着问道。
沈欢从沉思转醒过来,低头一看,小熙成又大又亮的眸子紧盯在他身上,一脸的疑惑。
笑了笑,沈欢蹲下身子,摸着儿子的小脑袋,道:“是啊,我们的家。”
小熙成歪着脑袋,问:“怎么那么小?一点都不好玩。”
“玩?”沈欢笑了,孩子还小,正是贪玩的时候,在海州院子大着,可以随他玩闹,相比起来,这个小院子确实规模过小了。
“那你觉得京城大不,人多不?”沈欢问道。
“大!”小熙成作出一副努力思考的样子,最后才脆声答道。
沈欢笑道:“这不就成了?你爹我是大官,要到更大更多人的地方帮助他们。明白吗?”
小熙成像摇鼓一样摇着脑袋,一脸苦色,他怎么会明白这个道理呢?
沈欢又摸了摸他的脑袋,道:“你长大后就会明白了。”
“我不要长大,姑姑说了,人一长大就会有很多烦恼!”小熙成奶声奶气地说道。
沈欢不由哭笑不得,暗恨自己妹妹总是往自己儿子脑子塞一些不良思想。
长笑一声,把他抱了起来,逗弄着儿子,沈欢呵呵笑道:“好,不长大就不长大。该是时候吃饭了,我们走!”
把儿子抱进大厅,沈母连同妻妾王璇、周如怡在大厅忙里忙外,一边招呼下人抬这个到这里,一下又要抬到那里。
沈欢把小熙成放在地上,想起一事,突然说道:“娘,这几天将就着过吧,东西都打包放着,先不要摆出来。”
沈母倒是奇了:“这是为何?”
沈欢苦笑说道:“过几日可能又要搬家了。”
“搬?”沈母三人都是一惊。
沈欢摸着鼻子说道:“我现在是翰林学士,再住在这个小院子里,怎么成?就算我等愿意,官家会允许?学士就该有学士的门面,我想过几日等官家处理完手头的事,就会赐我等一座学士府邸了!”
沈母恍然,连声说道:“对对,住进学士府去!哎,你们把东西都帮到这个角落吧,不用拿出来了!”
沈母明白过来,赶紧招呼下人停下,在大厅的一个角落找了个地方,让他们把东西堆放在一起。
一想到儿子在学士府邸出入,这等光耀门楣之事,她一想起都会开心得笑出声来。
这时候王璇走到沈欢身边,小心地问道:“夫君,明日妾身想带熙成去见见他外婆,你看……”
“哦!”沈欢一拍额头,大有歉意,“好,明日你们先去一趟。这几天我这边估计脱不开身,过些时日再与你们一起去看看,如何?”
王璇闻言大是失望,强笑说道:“既然夫君有事那就先忙吧。熙成,明日去看外公外婆,好不好?”
她转身去抱小熙成。沈欢见状大为不好意思,却不知该说什么来安慰。
夜幕降临的时候,沈欢一家人终于在时隔四年之后又在开封吃上一顿家宴。
用膳刚完,司马康闯了进来,未顾得气喘,脸色焦急地冲沈欢说道:“子……子贤,大事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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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七章 交趾侵略
沈欢乍见司马康的神态也是大吃一惊,对方满面大汗,应该是因为太急一路奔跑过来的缘故。
“难道是司马光出了事?”沈欢悚然惊起,不由提心吊胆。
迎上去,扶住司马康,沈欢急问:“公休,怎么回事?”
司马康强自镇定一会,看看周围,沈欢的家人也给他吸引了目光,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沈欢拉出大厅,到一个无人的角落,这才说道:“子贤,刚才家父才回到府邸没一阵就让官家召进了宫里,为兄询问发生什么事,家父行色匆匆,也来不及说就进去了。为兄生怕出什么事,也赶去跟宫里周围人打听,谁知……”
“谁知什么?”沈欢听得更急了。
司马康喘了一口气,道:“听枢密院的人说,是交趾寇边,而且情况非常严重!”
“交趾?”沈欢一时没听明白。
司马光解释说道:“也就是大越国。”
越南?沈欢终于反应过来,不由稍稍松了一口气,不是司马光发生什么不测就好。小小的越南,从没听说过他能蹦达出什么来。
“公休兄,这是军务大事,你何必如此紧张?吓了小弟一跳。”沈欢呵呵笑道。
司马康急道:“只怕事情不小。家父当时脸色变得极差,都白了起来。”
沈欢这才上心道:“公休兄不如慢慢把事情说一说。”
“具体情况为兄也不清楚。”司马康说道,“不过想来家父又为难了,家父不擅军务,他刚刚回来,想必累得紧。不如子贤去我家,为家父分忧一二,如何?事情我等上车再说,想来家父一会也该回府。”
沈欢想了想,也好,顺便可以从司马康口中了解一些京城的形势。
出门上了车,坐在马车上,看到司马康还是一脸忧色,沈欢不由安慰道:“公休莫急,先把事情搞明白再说吧。”
司马康摇头说道:“不知怎么的,为兄心里总是不舒服,总觉得要有大事发生一般。”
“不要自己吓自己嘛。”沈欢笑道。
司马康苦笑摇头。
外面天色更黑,在车里沈欢看不清司马康的面貌。不过几年过去,司马康已然学尽了司马光的风度,谦谦青年。
不过一想到刚才司马康的焦急之色,沈欢不由问道:“公休兄,你了解的情况是怎么一回事?”
“并不具体。”司马康顿了顿,组织语言,“交趾的情况你清楚吧?”
“知道一点。”沈欢只知道它是后世越南的前身,不过在海州商贸发达,来往商人天南地北,时不时还能听闻一些交趾的情况。
“听说他们的老国主几个月前死了?”沈欢约莫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不错。他的上个国主叫李日尊。”司马康显然更为了解,“三个月前去世,继位的是一个小孩,他儿子李乾德,才七岁。”
又是姓李?沈欢有点不大舒服,一想到西夏国主也是李姓,不由郁闷。西夏这个豺狼才更有威胁力呀。
“他们国主死了上什么宗号呀?”沈欢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圣宗。”司马康虽然奇怪,却也老实回答,“还上报过我等朝廷,那时候我等报纸还报道过这件事呢。”
沈欢更不舒服了,问:“那他们父亲呢,父亲的父亲,又是什么号?”
司马康想了想,道:“为兄记得好像是太祖、太宗,对,与我朝两位天子同样的庙号。”
真不要脸!沈欢暗骂一声,小小边陲小国,只会跟着天朝上国后边吃人家丢下的骨头,有难的时候就找天朝帮忙,豺狼养大了就反咬一口。
如今更甚,直接寇边了!
“他们又来打劫么?”沈欢愤恨不已。
“只怕不是。”司马康也感觉大恨,“所以为兄才感到事情不简单,听说兴师八万,从他们谅州出发,已经攻略了广南西路的广源州,直往邕州而去!”
“什么,八万?”沈欢惊得差不多要跳起来,“你确定?”
司马康叹道:“只怕还不止。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现在一来就说丢了广源州,可见他们的兵力与神速!”
麻烦了!
沈欢终于有点担忧,宋朝在广西布置的兵力,全部撑死也就三万之数吧,而且还分散在各州。面对来势汹汹的八万之众,拿什么去抵抗?
再者,八万兵力直入广西,这是来打劫而已吗?
沈欢感觉一阵冰冷,好像想起了什么,不由问道:“公休兄,还有其他么?”
司马康苦笑说道:“暂时不大了解。还须家父回来再具体问一问。”
沈欢总感觉不对劲,圣宗,交趾,大越国,八万兵力入广西……这些关键字眼交汇起来,像是要掀起他沉睡多年的记忆。
“他们谁领军?”沈欢突兀问道。
“我想想……”司马康尽力一想,有点犹豫,“好像叫什么阮……还是李,李常杰?”
“李常杰……”沈欢拍拍脑袋,记忆之门就好像要打开了。
司马康继续说道:“听说他在交趾是上个国主钦点的辅臣,是什么太尉。现在李乾德还小,交趾大小之事都由他做主。唉,八万兵众,也不知道邕州能守得住不?”
李常杰……邕州……
我靠!沈欢这下真的跳了起来,头一把撞在车顶上,却浑然忘了疼痛。
砰的声响吓了司马康一跳,赶忙问道:“子贤,你怎么了?”
“我想起了……”沈欢脸色发白,喃喃说道,“想起来了……”
“子贤你说什么?”
“邕州……”沈欢显得异常急噪,好半晌才回过神来,看看外面,虽然大街上有点点灯火,却看不清到了何处。
“公休,到了没?”沈欢大为急切。
“快了。”司马康估算了一下路程,“你不是说不急么?”
“急,真的很急……”沈欢几乎石化。
司马康听出沈欢确实不对劲,关切为道:“子贤,你想到了什么?”
“很重要的事……”沈欢苦笑一声,却是不能细说。
他想到了这次交趾寇边的结果——对于大宋王朝来说,很惨烈,也很悲哀!
在后世他算不上军事发烧友,不过对于宋史与民国史很感兴趣,一直搜集这些时期的资料。也许是出于政治因素考虑,也许是处于其他,后世刊载的公众史料里,很少提到这段侵略。
但是沈欢偏偏在某些角落发现了这个踪迹,因为事件很令他震惊,所以经过司马康的提醒,这段记忆终于从纷繁的角落苏醒过来:
宋越熙宁战争,是熙宁年间发生在北宋和交趾李朝之间的一场战争。主要战役发生在邕州和富良江,所以也有单独称呼两场战役“邕州之战”、“富良江之战”的。
熙宁七年,大越国的李常杰和宗亶分兵两路,水路并进进攻宋朝。为师出有名,李军四处张榜称“中国做青苗、助役之法,穷困生民,今出兵欲相拯救。”
李常杰在该年和次年连破钦廉二州,杀了八千余人。最后李宗二人合围邕州。这惨烈的事也就开始发生了。
邕州知州苏缄率众坚守。时邕州兵力仅三千人,后经设法募兵,勉强有四千多人。苏缄率邕州军民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给李军造成很大伤亡,杀伤李军一万多人和大量战象。
在久攻不克的情况下,李军利用投降的张守节部善于攻城的特点,堆积土囊登城,邕州陷落。邕州城从被围到破城共经四十多天。城破之后,苏缄先叫他的家属三十六人自杀,然后他本人也纵火自焚。
李军找不到苏缄,便大开杀戒,杀邕州军民五万八千余。《宋史》记载了这一屠杀场景:“率百人为一积,凡五百八十余积,颓三州城以填江。邕被围四十二日,粮尽泉涸,人吸沤麻水以济渴,多病下痢,相枕藉以死,然讫无一叛者。”
加上所杀的钦廉二州人,交趾所杀获不下十万,连一些和尚道士也不能幸免。
十万人的屠杀!
这是沈欢清晰记得的数据!而且大多是平民!
不管以后什么富良江如何反击,那些死去的军民却也永远不会瞑目,因为他们最后竟然讲和了,而且还丢了广源州。
沈欢感到了害怕与痛心。
这一事件如今提前发生,虽然他已经改变了不少历史,可是如果没有任何变化,这一屠杀事件依然会发生。
几万平民,对于宋朝来说,也许算不了什么,但是就算西夏杀过来,死的百姓都没有那么多。小小一个交趾,竟然敢这样胡作非为?
等等……沈欢得想一想事情发生前后宋朝的统治者到底在做什么。这一个仗打了差不多两年,最后的结果却是丢了土地,他们怎么搞的!
好像是朝廷的精力给西夏人牵制了?
沈欢用力摇了摇头,不管什么理由,他都不能无视那些军民的性命。十万呀,几乎是现在广西一路的十几分之一人口了!
“子贤,到了。”司马康的声音惊醒了沉思的沈欢。
沈欢跳下马,往相府走去,一边催促:“公休,快看看司马相公回来了没?”
进了相府,在客厅里头,得到下人来报说相爷还没有回来。
沈欢急得在客厅走来走去。
司马康劝道:“子贤,为兄虽然不知道你怎么那么急,不过如今广西离此十万八千里,你急也没什么用呀。先冷静冷静。”
沈欢虽然点头应是,却还是难以平静,又问:“公休,派人去皇城门看看相公回来了没?”
司马康大感无奈,只好出去吩咐下人在府外候着相爷,一旦回来就飞奔来告。
沈欢张首以望。
酉时过去了。
沈欢恨不得生出双翼飞入宫中。
戌时过去了。
沈欢的双腿也因为来回走动累得麻木。
亥时也过去了。
依然不见司马光的踪影,沈欢有气无力地坐在椅子上。
子时都过去了。
沈欢感觉意识渐渐迷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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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贤,醒醒!”
沈欢依稀听到司马康的呼叫声。
“子贤,家父回来了。”司马康的声音渐渐清晰。
“回来了?”沈欢几乎是跳了起来,哗地一下,披在身上的薄毯滑在地上。
揉着惺忪的眸子,疑惑地拣起来,沈欢一打量,地点还是司马光的客厅,不过外头晨曦泛起,竟然要天亮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沈欢问向旁边一脸笑意的司马康。
司马康笑道:“昨晚你在这里等待家父,一直不见回来,困了,让你到客房睡又不肯,一直到如今。现今已经是卯时了。”
卯时,沈欢脑袋清醒了许多,也就是后世的六点左右了。
“公休,你不是说司马相公回来了吗,在哪?”沈欢担心交趾之事,急不可耐。
“子贤,你找老夫?”司马康还没回答,司马光的声音从厅外响起。
司马光慢慢走了进来,一脸倦意,眼珠通红,头发也乱了一些,显然是熬了一晚没睡。
“父亲,你怎么……”司马康见状吃了一惊,赶紧上前扶父亲到椅子上休息。
司马光叹了一口气,道:“一宿没睡,官家召集几位大臣通晓商议大事。”
“老师,交趾方面是怎么一回事?”沈欢来不及客套,追问不已。
“你也知道了?”司马光愕然。
司马康答道:“父亲,是孩儿请子贤过来的。昨晚见您听闻这事后脸色极差,害怕您操劳,想让子贤过来帮忙帮忙。没想到您一夜没回来。事情很严重?”
司马光点点头,若不严重,天子也不会一晚不睡与众臣商议了。
“怎么一回事?”沈欢急问。
司马光脸有怒色:“还能有什么事!交趾君臣狼子野心,李常杰这厮兴兵十二万,杀入广西!如今已下广源州,直奔邕州,这是十天前的军报了,以邕州三千兵马之力,也许已经给攻下了!”
“十二万?”沈欢与司马康面面相觑。
特别是司马康,想不明白交趾这是要做什么。十二万的兵力,以交趾的国力来说,几乎是举国来侵了。
沈欢急的是邕州军民,想知道的是朝廷的措施,追问道:“老师,朝廷打算怎么做?”
“朝廷……”司马光才起了个头,门外下人冲了进来。
“什么事?”司马光沉脸问道。
那个下人很匆忙:“相爷,宫里来人了,天子有事请相爷火速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