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病亡
玉拾每回一恼罗恭,便是装得恶狠狠地横眉竖目。
这样的模样,罗恭其实挺喜欢看的,真正百看不厌。
但玉拾却是十分讨厌的,因为每每她都讨不到好!
在外人面前,她能装个十成,而在他面前,却偏偏总装不像。
也不是她的演技还分对象,而是不管她装得再像,他也总以一副“你就是在演戏“的眼神看她。
看着看着,她硬装出来的狠劲便慢慢被他的笃定消于无形。
真正气死个人!
不瞪了,眼仁疼。
林昌上一任的任地是南黎府,任职正六品通判。
旁人任期一到,便是不升也少有降职。
但林昌却是不同,他任期未到,便被降了职,调来珠莎县任知县一职。
罗恭此去南黎府除了查林昌、孟良才、面具男子,玉拾想着,应当是还有旁的事情。
不然明明两人商议的时候,也没这么急。
这样迅速走人,该是罗恭临时决定的,就不知是为了什么事情?
罗恭走后,玉拾直接去了正光堂,与王朋、张更力说了罗恭去南黎府办案之后,她直接问了王朋:
“当时杨家村说是无人生还,但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遗漏?”
王朋一愣,但他心里是个通透的,随后便明白过来玉拾话中之意。
张更力也是顿了顿正在落笔疾飞的手,玉拾话中的遗漏,他也听明白了。
王朋道:“下官也希望有遗漏,毕竟是人命,倘若真有遗漏,那真是老天开眼!”
张更力也道:“当初下官与王县丞紧随在陈知县大人后头到的杨家村,到时陈知县大人已令人清理着杨家村的残垣断壁,不少残缺不全的村民尸体已被烧得面目全非,只余尸骨,清理后,当场也是清点过尸体数量的,杨家村一百一十一口人,一百一十一具残骨,一具不多,一具不少。”
他是主薄,关于户籍人口之事,没有谁比他更为清楚的了。
当初他与王朋赶到杨家村后,也是陈辉耀让他带人清点的尸体。
这样的祸事,任谁都印象深刻,何况还是他亲自点的尸体数量。
所以对于这一点,张更力十分坚定地向玉拾表明——没错,半点也不会错!
玉拾没有再问。
王朋、张更力也继续手头上的事情。
玉拾在旁听着,方知多是近几个月里,衙门里的诸多杂事。
大事没有,小事倒是一大堆。
衙中大小事会自几个月前便堆积起来,不用王朋、张更力再说些什么,玉拾也明白了,为何珠莎县连续三任知县都不得民心了。
连县衙一件小事都没能处理好,任其堆积如山,珠莎县百姓又不是眼盲耳聋,哪里会认这样懒惰、不管民事的父母官?
看来罗恭心中所认定的事情不会假,她无意中的一句话,指不定还真是这三起铜钱知县案的根源。
有了方向,查起来也就顺手多了。
玉拾百无聊赖地坐在正光堂,王朋、张更力将她视做透明,她也权当自个家中,随意打磨着时间。
时值正午,玉拾跟着王朋、张更力随意在正光堂侧厅用了午膳。
正端着茶喝着,衙役便来禀说方士均小厮一事,可惜却是个坏消息。
玉拾蹙紧了眉:“你是说,方知县随身的那个小厮在方知县被害不久,就染了重病死了?”
小厮的老家是在离珠莎县甚远的一个郊外小村庄,自得了罗恭的吩咐,王朋便让衙役跑了这么一趟,中途不带歇的来回赶,这会禀完话还有点气喘吁吁。
听到玉拾的再次确认,衙役不敢有所怠慢,忙点头道:
“小的亲自到方知县大人小厮的家中看过,也问左右邻居,都说那小厮是个自幼没父母的,又无兄弟姐妹,自从珠莎县归家,便足不出户的,乃至他在家中病了多日,也无人知晓,最后是隔壁大娘觉得许久不见他,有点不对劲,这才推门进了他家看看,这一看方知他已病入膏肓,药石罔效!”
挥手让衙役下去歇着之后,玉拾半晌没说话。
王朋、张更力在一旁听得仔细,再不通透的人也听出点味来,何况他们并不蠢。
两人连大小事也暂停了下来,垂手静候一旁。
玉拾过了许久,方道:
“看来那个戴着银质面具的公子真是可疑啊!”
这事玉拾没瞒两人,也早问过两人可有见过这样形容的面具男子,两人皆无印象。
这会再听衙役回禀方士均随身小厮重病而亡,且就在方士均被杀不久之后,无需玉拾说些什么,两人已在努力地再回想一番玉拾所形容的那位面具男子。
可到底是没什么印象。
脑子里空空,任两人再怎么努力地去想,也是徒劳。
玉拾问:“方士均在珠莎县任期三个月,这期间除了只带一个家中老仆过来,与后来雇的小厮,就再没人自金仓府过来侍候着?”
王朋道:“没有。”
方士均家在金仓府,与南黎府离的可不是几个县这般距离,这么远地到珠莎县来到任,他家中妻妾就没一个跟着来侍候的?
即便妻妾不来,总该有那么一两个丫寰贴身侍候起居才是,怎么就除了一个老仆人就没了呢?
玉拾问:“方知县被害后,那老仆回金仓府之前,可曾说过或做过什么?还有那方夫人,来了珠莎县后,可有什么异常?”
王朋道:“方夫人来领方知县大人的尸体回去厚葬之时,那老仆是跟着方夫人一同回的金仓府,没半句话,至于方夫人,看起来虽是悲伤得很,但对杀害方知县大人的凶手却是不怎么关心。”
张更力补充道:“不仅方夫人,就是先前的陈夫人及后来的林夫人也是如此,林夫人更是亲自来领林知县大人的尸体都不来,是打发了府中的管家来跑的这一趟。”
世态炎凉,人走茶凉,又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可这三任知县的夫人也真是太过凉薄了些。
女子以夫为天,她们三人不仅不为亡夫暴毙死追真相,更甚者,竟是连亲来领尸体都不想做这个表面功夫。
如今想来,倒是陈辉耀的福气厚些,至少还有吕氏一个外室曾来衙门为他喊过冤。
虽半途明白过来,无冤可喊,也到底是到过衙门,真心为陈辉耀之死伤心难过的。
玉拾没再待在正光堂,她一步一步走到大堂前的照壁前,看着御谕碑不声不响。
王朋打发了一个衙役暗中跟着,回来便向王朋禀道:
“千户大人也没衙门,就在御谕碑前站着,看着照壁上的字,也不知在想什么,想得很是入神。”
衙役退下后,王朋对张更力说:
“铜钱知县案背后很是复杂,当初陈知县大人刚刚出事的时候,你我还曾想彻查此案,即便后来没有青蛇令牌的出现阻挠,想必你我也查不出什么来,大概还会……”
王朋叹了口气,还是没能将未尽的晦气话说出来。
张更力却是讲究,直白得多:
“倘若真没那指示字条一事,指不定你我这会也早早步了三位知县大人的步尘!哪里还有命等到拜见两位上差大人!”
王朋道:“我们诚心诚意设诚,这两日来也是将两位上差大人的为官之道瞧出了一些,所幸总算没投错诚,但你我的性命却还是很悬啊!”
张更力沉声附道:“确实如此,不过也没不要紧,倘若真能将这混水搅清了,我便是舍了这一条性命又有何不可!”
王朋拍了拍张更力的肩膀:“你我性命早在步入官场时,便已知深浅,只要能不牵连我们的家人,能为朝延做点实事,也算不枉费你我寒窗苦读十年,更不枉费你我在人世走一遭,当了这一回末端小官!”
张更力顺势与王朋勾起肩来,王朋也笑着搭起了背,两人相视一笑。
只是这笑中,苦涩无奈多了些。
冰未回来的时候,一进衙门穿过照壁,便看到了宛若石柱般挺直立在照壁前的玉拾,行礼道:
“千户大人!于克强有行动了!”
玉拾站在照壁前都有两盏茶功夫了,看到冰未回来,她便知事情有进展,冰未停下来向她行礼禀报,却未说详情,想来是想待她与罗恭齐人了,再一并禀了。
不过罗恭早走了,冰未只能跟她一人禀报。
冰未听后波澜不惊,似是习惯了:
“大人既有此吩咐,冰未自当全听千户大人吩咐!”
冰未是罗恭的人,是指挥使身边亲兵团之首,她哪敢真把他当连城使唤啊,不过吩咐吩咐还是可以的,也不是没有做过。
玉拾道:“于克强有什么异常,我们回内衙说。”
两人回到了知县宅,待衙役奉茶退下,一上一下两首坐定之后,冰未便直接说了重点:
“表面上看于克强没什么可疑的,每日也都很正常,除了买卖还是买卖,但有一点很奇怪,于克强每日申时初必定得到欢喜楼喝茶听曲,每日雷打不动。”
便是恶劣到狂风暴雨的天气,于克强也必定准时前往。
玉拾道:“查过欢喜楼了?”
冰未道:“查过了,于克强每回到欢喜楼,看似是为了在欢喜楼喝小曲的小流莺去的,特意捧的场,但其实他是借着小流莺的掩护,与欢喜楼的掌柜田大明来往密切。”
于克强以为做得极为隐密,落在旁人的眼里,也确实隐密,至今无人知晓他与田大明关系不简单。
但冰未不同,他是侦探跟踪的好手,脑袋又聪明,两个连城都赶不上他一个脑袋。
这样的事情,倘若让连城去办,自也是能探出来的,只是费的时间大概是长些。
迟早的问题,放在关健时刻,便是息息相关的。
玉拾端起茶水轻抿一口,也示意冰未喝口茶润润喉再说。
冰未也听话,还真的先喝了口茶再继续往下说:
“欢喜楼的幕后东家,我也查过了,是……”
说到这里,冰未有点迟疑,这真不像他的性格。
玉拾转了转眼珠子,想到之前王朋、张更力提到她的亲姨母姚美伶,不禁脸沉了三分:
“是不是与我有关?”
玉拾都这样说了,冰未也没什么好犹疑的了,索性说出来:
“确实与大人有关,欢喜楼是孟知府的夫人姚美伶的陪嫁之一。”
倘若之前王朋、张更力因着姚美伶而对玉拾有所忌讳,那会她心中尚觉得有点可笑,觉得两人实在是太小瞧了她。
然这会再牵扯出一个欢喜楼来,而欢喜楼又恰恰是姚美伶的陪嫁茶楼,欢喜楼掌柜田大明又与于克强关系非浅,玉拾便是再不想往坏的方向去想,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玉拾问:“于克强每日到欢喜楼与田大明接头,可知他们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冰未道:“我听过几回,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与是一个正常茶楼掌柜热情招待贵客那般,毫无异处。”
毫无异处?
那就是说,该说该做的事情已经过了,已无需再议再提起。
而新的指示尚未下来。
又或者……
心头刚浮起一丝侥幸,玉拾连忙将这个念头压下去。
凡事先做好心理准备,再做好后备的万全之策,这才是正理。
自欺欺人与逃避可解决不了问题。
何况罗恭不是很肯定地说过,她的姨父孟良才不可能会是行凶的凶手么?
她那样相信罗恭,这一回再信一次又人何妨?
玉拾道:“于克强与田大明之间的事情,你再跟着,有何异常立刻来禀了我,连城现今去了杨家村查于克强亡故的夫人,待连城这边有了结果,珠莎县又再无其他线索可寻之时,我们便一同起程前往南黎府!”
冰未没有异议,领命便又出了衙门。
玉拾躺在临窗的贵妃榻上,单手支着脑袋,双眼阖着,平静而精致如画的脸上只要细看,便能瞧出她微蹙的眉头自冰未走后,便未曾释下过。
玉拾终归不是真正的玉拾,她是两百年前的应国文泰公主。
她对这辈子的生母姚氏,其实没有什么印象,只在原主留下给她自小到大的一些影像中,找到那个总是笑意盈盈唤她“小玉儿”的妇人。
明眸皓齿的、端庄灵秀的、贤良淑德的、她的母亲。
第八十八章 挑明
隔日一早,玉拾就收到了罗恭的来信,是驿站的信差送到的衙门。
信里说,他在南黎府的金玉客栈住下了。
刚用完早膳,还未出知县宅,连城便回来了。
一身的风尘仆仆,连城脸色有点难看,看来事情并不顺利。
玉拾端坐上首:“没查到?”
连城灰头土脸:“没查到,被处理得干干净净的。”
玉拾挑眉:“处理过?”
连城点头:“查出被处理过的痕迹,也查出是陈知县在离开杨家村之后,暗下派人处理的,可到底处理了什么,为什么急匆匆地暗下处理……属下却是没能查出来。”
垂头丧气的,神色萎顿的,他着实觉得没什么脸见玉拾。
玉拾却陷入了沉思,半晌道:
“于克强夫人这条线不必再查了。”
连城疑惑:“大人?”
玉拾道:“陈知县既然能在杨家村走水之时,第一时间赶到杨家村,尔后又暗下处理一些痕迹,且还是匆忙之间清理的,能让本不勤于县政的知县大人在天刚刚破晓之际,便赶到走水现场,连向来勤勤勉勉处理衙门政务的王县丞、张主薄都在陈知县之后才到的杨家村,尔后陈知县又迅速清理周边,你觉得这里头会有什么可能?”
会有什么可能?
连城在心里重复了遍,再是细心想了起来,末了他惊住:
“陈知县早就知道了?”
玉拾没作声,眸里却泛着冷光。
连城心中一个咯噔,恼火渐渐自心头升起,咬牙彻齿:
“这个该死的狗官!”
陈辉耀素来躲懒无德,是个没有民心的父母官。
珠莎县这个边锤小县又是个没多大油水的南黎府下县,每日都是日上三杆的主,连杨家村闹瘟疫闹了许久,他都不曾早起半个时辰,任由着南黎府下来的大夫们埋头钻研、讨论、研制药物。
除了必要时,王朋、张更力三请四请地,他才勉为其难地早早起身到衙门外,给不安聚众的珠莎百姓们说几句振奋人心的空话。
除此,陈辉耀这个知县为百姓做的事情远远不及王朋、张更力这两个属官。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第一时间得知并赶到杨家村走水现场?
要说人命关天,之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但陈辉耀何曾在意过?
在他眼里,百姓的性命与蝼蚁无异。
倒也是报应,在凶手眼里,他的命大概比蝼蚁还不如。
那么是什么促使素来晚起又不将百姓性命放在眼里的陈辉耀那样异常?
但可以肯定的是,杨家村的那一场走水实在可疑,必然不是一场单纯的天灾人祸。
倘若是陈辉耀所为,那他的目的又是什么?
敢冒这样丢官掉脑袋的危险行事,必定有什么更大更急的缘由?
就像是能存活一百日与能存活三百日一样,这其间总是有很大的区别。
那么陈辉耀会不会就是在这一百日与三百日之间做的选择呢?
倘若是,又是怎样的一个三百日,让他敢冒着险去了结了那个一个弄不好便是千夫所指的一百日的选择?
玉拾起身道:“走,我们再走一趟于府!”
到了于府,门房通报后,于克强诚惶诚恐地出来迎接,将玉拾迎进正厅行礼后,唯唯诺诺地站在下首,头也不敢抬。
真是一副胆怯的良民模样。
玉拾正坐左上首,连城与冰未没有在下首坐下,而是左右各站一边,守在玉拾座后。
看这阵势,再加上一些小道消息,于克强的心有点慌,不似上回那般表面的慌,是真的慌了,连手心都微微渗出汗来。
失了镇定的于克强垂手站立,脑袋低垂,双眼看着自已的鞋尖,本来这个时候该是脑子转得最快的,可偏偏他却是一片空白。
蓦地想起田大明最后交代他的——倘若两位上差真的逮到你的尾巴,你也别慌,想想你该做的,再想想你不该做的。
这话无疑是带着威挟性的。
他失了最爱的夫人,可他还有夫人留给他的一子一女。
他的儿女是那样优秀,人人称羡,他怎么也不能让他的儿女受到半点作害!
时刻注意着于克强神色的玉拾,并没有错过他的情绪变化,知道他已比初时镇定了许多,想来该是有了必死的决心,她不禁笑了:
“怎么?可是觉得本大人此番前来,是来取你性命的?”
于克强道:“千户大人言重!小民素来守法,大人英明公正,小民并无此忧虑。”
玉拾道:“那便好,今日再次造访,也就是为了尊夫人而来,除此并无他意。”
尊夫人?
是为了他的夫人来的?
于克强瞬间抬眼,不明白地将玉拾瞧着:
“小民的夫人早已亡故,不知大人所言是何意?”
玉拾本就是打着明牌来的,也不再拐弯抹角,直言道:
“尊夫人不幸感染瘟疫,惨死于火中,可到底当时杨家村瘟疫弥蔓,便是南黎府名医齐聚一堂,研制出退瘟役的药物也需一段时日,然瘟疫却是不等人。”
她顿了顿,看着因她重提杨家村瘟疫而脸色大变的于克强:
“夜半走水,忽降天火,这也不失为一个解决的法子,何况……这也算天意,你也不必太过伤心了。”
语调平稳,说得风轻云淡,如同吞噬了整个杨家村一百一十一条性命的大火真是天意一般,在最后竟还有宛如松了口气的庆幸慰解,好似那一场瘟疫已是无药可解,为了不感染他人牵连杨家村以外的百姓,这场天火忽降得大快人心。
连城听得目瞪口呆,心说这是安慰人呢,还是打击人啊?
冰未则是不禁多看了两眼玉拾,只见其淡漠的眉眼,再配上无情的言语,怎么看都觉得颇有几分他主子的影子。
看来近墨者黑,是十分有道理的。
再想到罗恭近月来对玉拾越来越发不拘的态度,冰未死死忍住要按上不断跳动的眉心——希望他是多虑了!
话里看似安慰,话外却是无情得很。
于克强心中自有七窃玲珑,听着玉拾那般刺痛人心的话语,他已然知道大势已去,他必定逃不过牢狱之灾。
闭了闭眼,再睁开时,于克强已有了决定,跪下求道:
“既然已瞒不过大人,小民也不想再瞒着,小民只求大人放过小民家中一双儿女,此事他们俱不知晓,从未参与,还望大人对他们网开一面!”
玉拾看着跪倒在她跟前的于克强一会,侧过脸只看了一眼连城。
连城会过意,即刻走到厅外,又从外面将厅门给关上了。
午后的阳光总是很盛,何况这会还是在六月里,炎热得毫无道理。
于克强是珠莎县首富,富贵逼人,府中四季各有应对,冬有地暖,夏有冰盆,春秋更是随处可见天棚,富贵得银两就似流水般。
正厅里被关上后,炙烈的光线自窗棂穿透而入,落在于克强跪倒的肩膀上,他殷殷地瞧着玉拾,满眼祈求。
此刻的玉拾便是阎王,一句话便能让他的儿女天上地下。
他怕,怕得心惊胆颤。
玉拾道:“起来说话吧。”
于克强却是不起:“大人!”
玉拾明白于克强再喊一声大人的意思,挑明了说:
“你好好地回话,毫无隐瞒地回话,除此,你已别无选择!”
于克强高大的虎躯一软,他当然明白他根本就没有与堂堂锦衣卫千户讨价还价的余地,可这两日不仅王朋、张更力在暗中观察着罗恭与玉拾的为人处事,便是他也是紧紧盯着的。
据他了解,这两位上差可非心狠之辈啊!
那坷老爷孙俩不就是最好的证明么?
王朋、张更力没有力查三任知县接连被杀的真相,也是因着上面的压力,可两位上差不也承诺了要保他们两家人了么?
怎么到了他这里,就不行了呢?
于克强急急说道:“大人,小民不求保小民的性命,小民就求大人保下小民的一双儿女,大人可以答应了保王县丞、张主薄的家人,为何就不能答应了小民?”
玉拾眯起了眼。
于克强急忙又补充道:“小民有万贯家财,只要大人肯保小民的一双儿女,小民便是散尽家财也愿意啊!”
玉拾漂亮的眼眸再没有眯起,脸上浮上了似笑非笑的神色:
“你这是在贿赂本千户?”
听到这话,再看玉拾隐晦不明的神色,于克强的心都凉了。
他僵着高大的虎躯,眼里慢慢浮上了绝望。
玉拾问:“你查过王县丞、张主薄,更盯着衙门里的一举一动,那么你可知他跟了你去了许多地方?”
她指了指身侧的冰未。
于克强艰难地转动脖子,瞪大了一双倍受打击的双眼。
看这情形,玉拾明白了:
“原来你不知道啊,那应当也不知道他跟着你到了欢喜楼……”
听到欢喜楼,于克强已再无法只跪着,他狠狠地磕起头来:
“大人!小民别无所求,只求大人保下小民的一双儿女!小民便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一下又一下的,磕得地砖呯呯作响。
玉拾盯着那碧青色的地砖,那里隐隐沾了几许血丝,眸往上移,果然看到于克虽不断起落的额头已磕出血来:
“我来,不是来听你求饶,更不是来看你磕破头的。”
轻轻淡淡的一句话,于克强听进去了。
神效的,他即刻不磕头了,嘴里也不求了,身形不稳地爬起来,尊玉拾之令起身回话。
这样乖巧的于克强,看得玉拾心中一阵发酸,到底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她叹道:
“本来你为尊夫人报仇,这无可厚非,可你这般行事却是当了旁人的傀儡,在做之前,你难道就没有想过后果?想过那后果是你所能承受得了的?还是你的一双儿女所能承受得了的?”
人在愤怒之际,怒火遮眼之下,总会做出一些日后追悔莫及的事情来。
可于克虽并没有后悔,他只是怪自已没有尽快做出对一双儿女最好的安排来,他应该早早送走一双儿女的,而不该因着不舍而自断了这最后的一条后路。
玉拴冷笑道:“天下之大,莫非皇土,你就肯定你所安排的后路并非龙潭虎穴?”
于克强道:“大人,珠莎县是北境边锤小县,只要过了北阳关,便非楚国国土。”
还真是实诚了,连这样的打算都不避忌玉拾了。
玉拾心中暗叹,既然于克强肯真对她敞开了说,念在他生死皆是为了妻儿的份上,她也不好再为难他:
“好好说,从头好好地说,说完了,我满意了,自会有你的好处。”
会有什么好处?
于克强不敢问,只老老实实交待了。
在陈辉耀被杀的三个多月前,杨家村突发瘟疫,起先只是一两个人,但瘟疫蔓延很快,整个村子的所有村民很快被尽数感染,命在垂危。
得知这一消息时,于克强恨不得一步飞到杨家村。
他的夫人刚在日前到的杨家村,去探望他的岳家。
他的一双儿女也焦急,可他知道瘟疫的凶险,他不准一双儿女涉险,只身到了杨家村。
到的时候,杨家村已被重重官差围得如同铁桶一般,连一丝缝隙都没给他留。
他着急爱妻的状况,万分渴望见爱妻一面,于是他求到了陈辉耀的跟前。
陈辉耀爱财,所以于克强去见之前,便早早备好了厚礼。
那份厚礼,陈辉耀很是满意,却也只许于克强在村子外远远见上于夫人一面。
于克强道:“虽只是远远地看上一眼,但那时夫人只是轻微感染,并不严重,夫人也让我宽心,说总会过去,总会没事的……”
然而,他没有想到这远远地见上一面,竟成了他与爱妻的最后一面。
就在发生杨家村大型瘟疫后的第三日,杨家村那些最早感染的村民早是奄奄一息,只剩一口气吊着,随时会双眼一闭,两腿一瞪,撒手人寰。
于克强自得知爱妻被困杨家村,并感染瘟疫命在旦兮之后,他便四处游走,希望能寻得名医,可到底再寻也比不过自南黎府调过来聚集汇医论药的众名医。
最后无望之下,他索性在离杨家村最近的地方搭起了临时的住所。
第八十九章 田灭
就在这个发生瘟疫的第三日夜里,于克强因忧心爱妻而心神不宁,整夜整夜的睡不踏实。
天还未亮,没有惊动随身的小厮,他独自一人起身出了临时住所,一步一步地往杨家村走去。
这一走,他让亲眼目睹了整个杨家村的大火冲天。
玉拾问:“可有看到谁人所为?”
于克强一惊:“大人知道是人为?”
玉拾道:“那一场走水实在可疑,可惜时过境迁,距今已有八月余,痕迹又让人刻意抹了去,已是难以找到什么有用的线索。”
于克强愤愤:“哼!那狗官以为做得天衣无缝,无人晓得!却不想还是让有心人发生了端倪!他一条狗命死得不冤!”
他说得咬牙窃齿。
倘若凶手就在跟前,他必定还得向凶手磕几个响头。
他一口一个狗官,又一口一条狗命,而当时遇害的父母官仅有陈辉耀。
果然如玉拾所料,于克强知道的内情竟是不少。
于克强也不否认:“小民不仅知道陈辉耀纵火烧村,还知道在纵火之前,他曾受了人万两白银!”
万两白银?
那可是一个大数目。
这样厚重的大礼会是谁送上门的?
这一点,于克强却摇头了:
“小民也是能力有限,再查这送礼之人却是再也查不到了!”
为此,于克强还折损了十数名打探的好手,幸在都是家养的,倒也干净俐落,未给他招来什么麻烦。
只是为了养那些打探的好手,他可是费心费力费财养了多年,不想竟是一夕尽折损在那送礼之人手中!
于克强心疼道:“那送礼之人心狠手辣,倘若小民养的探子个个忠心耿耿,只怕小民也捱不到两位上差大人的召见。”
又冒出一个送礼之人,还是一出手便要人命的心狠手辣之辈。
玉拾想着不由陷入沉思,一会道:
“那送礼之人必定是买通陈知县放火烧杨家村的人,你不过是一介商贾,再有钱财,可有时候有些事情,甚至性命,却是无法用钱财买来的,这送礼之人,我自会查个清楚,你却是不好再动心思。”
于克强自是明白玉拾这话是为了他好,更是为了他在乎的一双儿女好,当下又磕了三个响头谢过:
“小民晓得!早在探子尽折之后,小民已不敢再轻易妄动,不过小民最后一个探子在临死前,却是给小民留下了一点线索……”
自离开于府之后,玉拾便让连城依着于克强提供的那一条线索去查,希望能顺藤摸出个瓜来。
那条线索也简单,就一个字——医。
医?
莫说连城临走前那般二丈摸不着头脑,就是玉拾这会也是想不明白,这个“医”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那时于克强最后一个探子并未突破重围,但因着先前的探子都是一去不归,这名探子便留了个心眼,在进入最后那个可疑地方打探前,他先将之前所探得的信息,先告知了于克强,才进入那个令他所有探子兄弟一去不返的可疑地方。
于克强那会听到这个“医”字时,也是一样丝毫没能明白,心中还责怪最后的探子办法不牢靠,怎么也不多说几个字,好让他听得明白些?
后来最后一名探子也死在那个可疑地方之后,于克强方有些想通了,不是最后探子不想说个明白,大概是他自已也没能查个清楚,只查出个模糊大概,又怕自已如同先前的兄弟一样死在里头,方会留了下心眼,先让人给于克强送来这么一个字。
于克强说到这一段的时候,神情落寞,含着几分悲。
毕竟都是他亲手挑选出来,又让专职探子的人打磨了数年,方出师的十数名探子。
尤其是最后一名探子,更是所有探子中的精锐,他平日里都是甚少派出去的。
本想着那一回,这最后一名探子即便没能带回有用的线索,大概也能保个性命无忧,却不料竟还是殒命。
玉拾想着于克强说过那最后探子身手不弱,是所有探子中最顶尖的,虽不知这顶尖的衡量是什么,便她觉得即是得于克强这般看重,那不仅身手,其临场反应的能力应当也是不错的。
能这样无声无息死在那个可疑的地方,那地方里面的高手便是令她有几分防备了。
于是连城临去前,玉拾是千叮咛万嘱咐的要小心。
连城能在一众锦衣卫中脱颖而出,成为北一所的百户,自然也是有几分斤两的,自知那可疑地方的轻重,丝毫不敢轻视懈怠。
那个可疑的地方就是珠莎县远郊的一处庄子,是田庄。
除此之外,于克强再无所知。
十数名专门培养出来的探子居然尽毁于一处田庄,且得到的信息竟也只一个字,虽说乡绅富贾能培养出来的探子丝毫不能与锦衣卫相较,玉拾却是不能托大。
凡事有万一,更是人外有人,高手往往就隐于市井山林之中,不可忽视任何一个可能。
不过玉拾也连城说了,倘若真是难啃的硬骨头,那便先捎信回来,切莫硬啃,待她收到信派冰未前去支援,两人汇合了再动手。
连城深知轻重,不敢有违。
连城去了县外远郊查那处田庄,冰未则与玉拾直接到了欢喜楼。
于克强交代,他暗中所做之事,包括两次协助凶手杀害方士均、林昌的指令,都是由欢喜楼掌柜田大明发出来,就在欢喜楼祥瑞雅间碰的头。
这个他不说,连城也早与玉拾说了。
但关于谁是欢喜楼的东家,于克强却说知道个大概,只听说是南黎府上面的人,具体却是不知道何人。
知道于克强没有说谎之后,玉拾不知道怎么的竟是松了口气。
下意识间,她还是想护着姚美伶这个姨母的。
姚氏临死也放不下与姚家的决绝,一直念叨着当初不该那般刚直不懂转寰,到死连家中父母的一面都见不到,还有与她同年嫁出的胞妹,也不知道如何了。
姚美伶是姚氏唯一同父同母的嫡亲妹妹,虽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却都是庶出。
大概除了姚家老太爷、姚家老太夫人,便是这个姚美伶最令姚氏牵挂。
欢喜楼一事,玉拾不管事实如何,总得先查个清楚。
倘若与姚美伶无关,那是最好。
倘若有关……她也得尽力保下这个姨母。
欢喜楼是茶楼,过往客商歇脚颇多,再加上珠莎县原有的老顾客,生意素来红火。
尚不到午时,茶楼大堂也是满座,台上还有一名歌伎清喝流转,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没有直接到二楼祥瑞雅间,玉拾与冰未在大堂角落坐了下来,又让跑堂去请掌柜田大明出来。
跑堂起先疑惑,上下将玉拾这位明显是主子的公子打量了一番后,再见形同护卫站在玉拾身侧的冰未一脸冰霜,大有他再不去请,他便得断手残脚的冷情模样。
一个激灵,跑堂不敢有误。
玉拾也不是没让冰未坐下,但冰未在罗恭身边跟久了,向来都是这么侧站候着。
既是罗恭亲言让冰未听玉拾之令,又长期见惯罗恭对待玉拾的不同,他已然将玉拾当半个主子,这般同坐的行径,他也不敢轻易逾越。
玉拾也不勉强,想着她素来对身边人随性惯了,换做连城、林冲或洪烈,他们老早坐下。
又想起起先连城与林冲也是不敢与她同起同坐的,后来被她凶多了,这才老老实实听了话。
再看冰未,玉拾再与罗恭交好,也不能像压制连城、林钟、洪烈一般去命令,只好随他去。
不坐便不坐吧,反正也坐不久。
不稍片刻,跑堂就回来了,却说田大明今日一早便出了欢喜楼,说是有急事归家去了。
玉拾神色一变,起身问道:
“什么急事?”
跑堂哈着腰,怯懦地回道:
“小的也不是很清楚,只听说田掌柜突然就说要归家去,吩咐了赵副掌柜好生看着欢喜楼,旁的也没说,赵副掌柜现今手头正忙,待会便会亲自过来侍候公子,公子若是有要事可稍待片刻,若是有何吩咐,小的也可即刻去做……”
玉拾听着跑堂络绎不绝的热情说词,心想姚美伶的茶楼倒是经营得有模有样,至少连个跑堂也是个有眼力劲的,知道她非富即贵,也看冰未十分不好惹,端得是热情万分,连一套解释的说词更是有先有后,毫不含糊。
可惜她并非真来吃茶听曲的。
玉拾打断跑堂的话:“可知田掌柜何时归?”
跑堂摇头。
玉拾再问:“田掌柜家住何处,你又可知?”
这回跑堂点头了。
田大明的家也不远,就在欢喜楼所在街道的后面一条胡同。
胡同里住的都是有一些家底的人,都是三进的宅院。
看来田大明在欢喜当大掌柜,当真是捞了不少油水。
然而到田大明家中,看到田大明一家老少哭得呼天抢地的时候,玉拾看到了田大明的尸体,就死在他自已的寝屋里。
玉拾上前去瞧了死因,再让冰未拿了些许银两给田大明家人,让他们好生葬了田大明。
其实田大明家底不薄,根本无需她来出这些许银两,但终归是因着她找上门来,方让田大明死于非命的。
走出胡同后,冰未问玉拾:
“大人,田大明明显是被灭了口,现今田大明这边的线索断了,这欢喜楼还查不查?”
玉拾摇头:“欢喜楼没什么价值,唯一有点价值的田大明也成了不会开口的尸体,看来那幕后之人倒是眼线颇多,本领通人!”
要不然也不会她刚出于府,这边田大明便让人抢先杀了灭口。
本来答应了王朋、张更力、于克强三人,要护着他们的家人,玉拾也没过多忧虑,可这会却是不容她轻视。
玉拾取出壁虎令牌交给冰未,吩咐道:
“你跑一趟珠莎县里的一品居,把这个令牌交给一品居的掌柜,让壁虎来见我一面。”
冰未是知道一品居的,楚京里就有,很是有名,可这珠莎县里也有么?
不管如何,玉拾能说有,那应当就是有的,但怎么也得有个方向让他去找才好。
不待冰示出口相问,玉拾已然接着道:
“你回一趟衙门问问王县丞、张主薄他们便知。”
冰未应道:“是,那大人……”
玉拾道:“我再去一趟欢喜楼,有些事情即便田大明不在了,还是有得问问的。”
冰未领命便走了。
刚回欢喜欢,跑堂一见是玉拾,赶紧迎了上来:
“公子!您来了!可有见到我们田掌柜?”
玉拾没什么话说,只冷声道:
“带我到祥瑞雅间,再去请你们的赵副掌柜过来,倘若赵副掌柜还在忙,你便说事关东家,让他自已掂量!”
跑堂见玉拾颜色绝顶,冷起来却是丝毫不比刚才跟着来的那位护卫差上半分,又一个激灵,带着玉拾进了祥瑞雅间后,赶紧去告知赵副掌柜,这尊不知是神还是煞的大佛又来了!
田大明突然离开欢喜楼,说是家中急事。
赵副掌柜虽不知是什么急事,却知道欢喜楼再忙也不好拦着,何况田大明素来是东家的心腹大掌柜之一,他便是忙得焦头烂额也得忍着,半句怨言也是不敢出的。
这会听跑堂这么一说,赵副掌柜富态的白圆脸便皱起了一团:
“真是这样说的?”
跑堂道:“真是这样说的!我看那位公子不好惹,来头必定不小,指不定还是东家派来暗巡的!护卫也没再跟着,说不定正在别处暗访着呢!赵副掌柜,你何不趁此机会……”
跑堂话未尽,那神态模样却只一个意思。
赵副掌柜看明白了,末了只叹一声:
“你以为田掌柜是那么好扳倒的?莫说他在欢喜楼里多年实打实的根基,就是在东家那里的地位,也非是我能憾动的!”
可别临了,偷鸡不成蚀把米!
跑堂是赵副掌柜的远房亲戚,心盼着赵副掌柜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这会一听赵副掌柜当头棒喝,跑堂也回过味来了,心中更是庆幸着他与赵副掌柜是亲攀亲连着根的,谁也不会将这些私下暗说的话传出去,不然待田大明回来,两人的日子都不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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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章 攀亲
于克强知道陈辉耀纵火烧村,便是田大明告诉的他。
可田大明却死了,真是死无对证。
赵副掌柜到了祥瑞雅间,一进门绕过梧桐缠枝的双面绣四折屏,便看到一位惊为天人的俊秀公子端坐于矮几前,盘膝坐在竹子编织而成的席子上,手上端着绘有嘉禾祥瑞的茶盖碗,正看得出神。
赵副掌柜不敢怠慢,虽尚不知玉拾的身份,但就这通气度,他便得小心侍候几分,心中暗道跑堂的眼力劲真是越来越好了,竟看得出这般人物不能得罪,也幸好他听了跑堂的话,这便急忙赶来了。
上前见礼后,赵副掌柜不敢坐,只候在一旁,腰半弯着,一副任玉拾差谴的乖巧模样,心道大概真是东家派来暗巡的哪位公子爷,指不定就是知府公子!
外间传闻,南黎知府孟家少爷便生得一副好相貌,端得是美如冠玉,说的不就是他们的少东家么!
他是还未有幸见过,但眼前这一位无论年纪还是容貌,不正正好对上了么!
指不定就是了!
如此一想,赵副掌柜越发恭敬起来,脸上的眼都被他笑得快没了。
玉拾穿的是常服,未穿上飞鱼服,绣春刀倒是带了,但大概赵副掌柜的眼界尚未这般宽,应认不得绣春刀,也就与跑堂一样,没认出她的真实身份来。
再见赵副掌柜那副模样,便知他是将玉拾的身份想歪了,她也不解释。
反正真要算起来,姚美伶是她的姨母,她便是孟家的表小姐……哦不,是表少爷,与那正经的孟家少爷都是少爷,赵副掌柜对她恭恭敬敬那都是应该的。
不过依着看这祥瑞雅间的摆设物什,单就看进雅间第一眼看到的四幅折屏,与矮几上成套备着的茶具上的嘉禾图案,倒真配得上“祥瑞”二字,真真正正是名符其实的祥瑞雅间。
她姨母的这间欢喜楼倒真是经营得好。
无论是用人,还是细微之处,皆十分讲究细腻。
倒不知这田大明到底是怎么回事?
晾着赵副掌柜好一会儿,任他侍候着她喝茶吃点心,玉拾觉得差不多,便问:
“田掌柜很得东家的重视,常有书信往来,交代他替东家办些事情,这其中……你可晓得多少?”
赵副掌柜一听有些怔愣,心里拿不准玉拾的意思,一时间竟是无话。
玉拾只好换了个问法:“田掌柜与于克强来往甚密,你可晓得?”
赵副掌柜这回听出个中意味来了,想着难不成田大明与于克强私下做了什么勾当被东家发现了,这才派了人来暗巡查访其中的真假?
可于克强是珠莎县首富,素来与姚家的买卖沾不了边,先前田大明与于克强时常坐在这祥瑞雅间里有说有笑,他也只当是两人的私交笃定,难道还真有猫腻不成?
倘若真有,那这会不就是他扳倒田大明的机会了!
赵副掌柜双眼一亮,但话还是得先问一句,也顾不得恭敬不恭敬了:
“公子,您这是替东家暗访来了?不知公子是姚家或孟家的哪一位少爷?与东家是什么关系?”
倒是不蠢,也不鲁莽,尚晓得先问一声她真正的身份。
玉拾也不相瞒:“你的东家是我的亲姨母,我也不是姚家或孟家的哪一位少爷,我姓玉,我的母亲与你的东家是嫡亲的姐妹。”
赵副掌柜这回听清楚了,可绕来算去,他想到了一家:
“玉、玉玉家?”
田大明能得姚美伶的重用与信任,自是与田大明的耳听八方眼观六路的本事有关,他不仅深知姚家、孟家的所有关系,更是连素来不与往来的玉家,也是知了个一二。
赵副掌柜虽与田大明心不和,但面子上却还很是和睦的。
有一回田大明便曾与赵副掌柜提起这个玉家,直说这玉家世代为军户,世袭锦衣卫,那可是了不得的一家,也不晓得当初怎么就闹得姚玉两家不相往来了。
还别说,这一代的玉家少爷可是了不得。
不过两年便连连晋升,从一名普通的锦衣卫升为卫所千户,还是那人人鬼见愁的北镇抚司的第一卫所千户,听说还甚得锦衣卫指挥使欢心,常带在身边教导提携,那官途当真不可限量!
赵副掌柜再往记忆深处扒啦了一下,心中一个咯噔——玉家少爷不正是与孟家少爷同年,正正是眼前这位公子的年岁么!
一个卟嗵跪下,赵副掌柜浑身发着抖,连牙关都打着颤:
“不、不知千户大人驾到……所、所所为何事……”
玉拾托起腮,瞧着埋头垂目,惊怕得连跪都快跪不住的赵副掌柜,很不解地问:
“你怕什么?即便是我来了,只要你没犯什么事,我怎么也不会将你如何。”
反过来说,那就是他是犯了什么事,才会这样悚她。
欢喜楼是姚美伶众多嫁妆当中最是盈利的铺子之一,能当上欢喜楼的大掌柜与副掌柜,那都是人精,没有几分本事,谁也坐不到这两个位置来。
赵副掌柜一听明白玉拾的话中暗含之意,又一个哆嗦,转了转眼珠子后,赶紧辨解道:
“是老奴初见玉表少爷威仪,一时间失了分寸,还望玉表少爷大人大量,原谅老奴的招待不周!”
还真是个老人精。
她抛出与姚家的关系,这厮立马随棍攀上,表少爷一喊出口,连老奴这样的称谓都出来了。
不就是想绕她个自家人,让她手下留情么。
也好,她抛出个身份来,不就是想让这个老人精安份些,别耍什么心眼么。
因为无论是公还是私,他要是不顺她的意,她有的是法子治他!
犯事了,自有千户的身份治他的罪。
没犯事,却不配合她的问话,未能如实相告的话,也有姚家表少爷这个身份可以利用一番。
玉家与姚家再不往来亲近,到底还是血脉连着,什么事情皆有可能。
何况玉家如今显赫姚家许多,倘若玉拾愿意,姚家谁不想与她攀上关系?
姚家虽为商户,是以行商发家,但后辈子孙中也渐渐有人在朝中当官,哪里会不晓得锦衣卫的厉害。
曾有几回,她便收到在朝当官的姚家子弟抛出来的橄揽枝,只是她未曾理会过,两眼一闭,权当不知罢了。
姚美伶自小爱粘着嫡长姐姚氏,两家不往来之后,姚氏还收到几回姚美伶的节礼,只是后来不知为何,却是不曾再收到了。
茶香留齿,玉拾不再想母亲与姨母的事情,让赵副掌柜起身后,便直接再次问起田大明的事情。
赵副掌柜心中有疑,奇怪玉拾为何那般着重田大明的事情,却也不敢多问,只玉拾问什么,他便如实答什么。
但田大明的事情,赵副掌柜知道的也确实不多。
只知道田大明与于克强往来,是授了东家之意。
玉拾垂着眼皮,眸落在淡青色的茶水中:
“你可确定?”
赵副掌柜道:“老奴确定!”
他是这般确定,那是因为有一回姚美伶身边的大丫寰亲自来捎口信,他无意间听到的。
说是无意间,但其实是特意去窗棂下偷听到的。
玉拾深知此理,却也不道破,只问道:
“这事还有谁知道?”
赵副掌柜坚定道:“老奴自知事关重大,便是老奴的心腹侄儿,老奴都是半字未曾提过!”
他口中所言的心腹侄儿,便是跑堂。
本来他也可以安排侄儿到更好的位置上,但跑堂方便打探消息,也是最快得知消息的,一有风吹草动,就没有跑堂不晓得的。
那一回姚美伶的大丫寰亲到欢喜楼,也是跑堂第一时间通报的赵副掌柜。
赵副掌柜的话,玉拾倒是信的。
一看便知他并非那等不知轻重的人,要不然也不可能做到副掌柜这个位置上。
而且赵副掌柜真将此事说与旁人听过,墙没有不透风的,这会必定也避不过那杀了田大明的黑手耳目,那她见到的定也是另一具如同田大明横死的尸体。
再问下去,赵副掌柜便再说不出什么有用的话来了。
每回田大明与于克强在祥瑞雅间相谈甚欢,雅间门口都轻易近不得人。
跑堂便试过,还未到祥瑞雅间门口,便让一个高大壮实的人一挡,挡到离门口一丈之外。
看那高大壮实的人的模样,应当是于克强养在府中的护院。
于克强终归警醒许多,田大明这个贪财的掌柜便没有于克强那般心思了,要不然也不会让赵副掌柜轻易听去了那般重要的内幕。
想来田大明之死,下黑手的人倒是没费多少功夫。
只是姚美伶为什么要让田大明与于克强亲密来往呢?
难道三起铜钱知县案真与孟家有关?
玉拾嘱咐了赵副掌柜切莫要将他偷听得来的事情烂在肚子里,否则必将招来杀身之祸。
赵副掌柜惊得脸色都白了。
玉拾又嘱咐他道:“出去后,便说是玉家表少爷来了,再来欢喜楼一趟,不过是为了替我姨母询问一些事情,旁的便再没有了,可记住了?”
赵副掌柜哪敢不记住,当下点头如捣蒜。
让赵副掌柜退下后,玉拾站在雅间窗台边看着窗下的街景,看着看着,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倘若真与孟家扯上干系,那铜钱知县案便不仅仅只是恶劣的杀人案件了。
近午膳时分,冰未便回来了,向玉拾禀道:
“我在一品居等着,掌柜拿着令牌去了后院,片刻后回来,就与我说——夜里子夜,壁虎必定到衙门见大人一面。”
玉拾点头后,便将从赵副掌柜得知的事情说了一遍。
尔后,冰未便道:
“大人特意嘱咐赵副掌柜出去说的事情,恐怕那杀了田大明的幕后人不会相信。”
玉拾回转到几旁坐下:“我也没让那幕后人相信,赵副掌柜不足为虑,定不会招来杀身之祸,但我姨母却是不一定……”
冰未明白了:“赵副掌柜虽说是孟夫人交代田大明与于克强多方来往,田大明知道杨家村走火乃陈知县所为,应当也是自孟夫人口中得知,孟夫人不过是内宅妇人,一介女流,我想……”
玉拾轻晒一笑:“你想,是我那姨父干的好事?”
冰未也不避忌:“有这可能,但未必是真正幕后。”
玉拾点头,轻嗯一声,再无他话。
冰未说得有道理,她也是想过的。
但事情没那么简单,怎么可能她一查,就那么轻易查出田大明这一条线来,还查到她的姨母、姨父头上?
总觉得那黑暗中,应是有一条谁也看不见摸一着的线,在牵动着这一切。
她得查出来,亲手揪出来。
冰未瞥了眼不作声的玉拾,心道终归是嫡亲的姨母,便是再精明果断的玉面千户,终归也是有影响的。
午膳时分,连城没有让谁捎来信,而是亲自从县外远郊田庄迅速赶回了衙门。
因着冰未回衙门问王朋,珠莎县一品居在哪个地方时,便说过倘若有人到衙门替连城捎信,便让衙役将信送到欢喜楼去。
于是连城一从王朋口中得知玉拾在欢喜楼,水也没喝半滴,便直往欢喜楼。
瞧着连城风风火火进衙门,又风风火火出衙门,连透个风给他都不曾的,王朋对张更力说:
“先前冰未大人就这样,现在百户大人也这样,这天大概要变了!”
张更力连眼也没抬,专心致志整理着手头上的户籍本:
“现今两位上差,一位亲自去了南黎府,一位又时常不在衙门,两位大人各查各的,除了有时来问我们一些事情,倒是不曾让我们去做什么。”
这是不信任他们。
张更力这话,王朋能听明白的,但他却是另一番见解:
“我倒是不这么认为,你我都知道这上面的人轻易得罪不得,倘若真得罪了,轻则丢乌纱,重则丢性命,那可是杀人不眨眼的主,连杀了我们珠莎县三任父母官,你以为他们到了最后,不会拉几个人垫背?两位大人这是不想我们掺合得太深,在保我们的性命!”
张更力顿笔,恍然地看着王朋,半晌叹道:
“还是老友你看得透彻啊!”
第九十一章 南黎
可不就是这样的么。
无论是罗恭、玉拾,还是冰未、连城,就他们的官位最低,谁都能来随便咬一口。
旁人的一口或许没什么,他们被咬一口,那就得丢掉半条性命!
红烧茄子、糖醋排骨、剁椒鱼头、酱肘子、冬瓜排骨汤,再一碗添得碗头尖尖的米饭,连城吃得狼吞虎咽,就像是饿了千万年,刚逃出来的难民似的。
玉拾倒是淡定,冰未也能目不斜视,唯有侍候着的赵副掌柜看得连嘴都忘了合上。
终于吃完,填饱肚子的连城伸了个懒腰。
玉拾一个示意,赵副掌柜立马将四菜一汤给撤了下去,再恭问一声可还有旁的吩咐?
玉拾让赵副掌柜再呈上一壶茶来,便让他退下,并吩咐了莫让人到祥瑞雅间来打扰。
赵副掌柜应诺,退下后就把玉拾的吩咐传了下去。
跑堂最先得到消息,也从赵副掌柜最先了解到玉拾的情况,心中的激动那是如滔滔江水。
他给玉面千户亲自奉过茶,还与玉面千户说过话、办过事!
不知道玉表少爷会不会记住他啊?
能不能记住他啊?
真是激动又感慨啊!
玉表少爷怎么生得那般好看呢!
就像仙人一般啊!
跑堂边激动边感慨,再边兴匆匆地显摆,不消会,整个欢喜的上上下下便知道了玉拾的身份。
那个个听闻是东家的外甥玉表少爷来了,恨不得皆到跟前去露一回脸,看看那传言中的玉面千户是生得何等惊为天人的好模样!
冰未出祥瑞雅间去楼上楼下绕了一圈回来,便将这些仔细禀了玉拾,玉拾笑道:
“没事,就是要这样的效果。”
她来欢喜楼一事,并且是为了姚美伶亲临一事,就是要闹得满县皆知,她玉面千户乃是欢喜楼东家的嫡亲外甥,即便玉姚两家多年不往来,那血脉还是连着的。
谁想要动姚美伶,那都得先瞧瞧自已的斤两。
虽说千户不过是正五品的武官,而孟良才是正四品的知府,但真要比起来,他一个地方知府,莫说她是卫所千户,就是普通的锦衣卫力士,到了他南黎府衙,他都得好生侍候着。
宰相门前七品官,何况锦衣卫是隶属当今皇上亲领!
宰相门前都七品官了,何况是皇帝跟前的,那可就是泼天的富贵与权势。
只要她还是锦衣卫北镇抚司第一卫所千户,那孟良才见了她,就只有恭恭敬敬的份,何况她还有罗恭这位正三品锦衣卫指挥使压阵呢!
冰未绕了一圈回来坐下,连城这边也吃饱喝足,开始说起珠莎县远郊的那一处田庄。
田庄里的庄头姓赵,是个四十左右的中年男子,瘦瘦小小,不像庄稼管事,倒像一个大宅子里的奸诈管家,精明得小,一双如鼠目的眼时时刻刻转着,似是在打着什么主意。
赵庄头管着几百亩的田地,有水田,也有旱田,皆下放给珠莎县远郊邻近的几个村庄耕种,每年只收三成租,这几个村庄的佃户对赵庄头皆是感恩戴恩。
遇到收成好的,旁的庄头都禀了东家涨租,只有这赵庄头十年如一日,租就收三成,从不升上半成。
连城道:“甚至遇到天灾,如干旱或蝗灾的年头,赵庄头更是禀了东家,求东家允了半成租不收佃户的!”
那东家也是好心人,每每皆允了赵庄头书信中的恳请。
在赵庄头手下的佃户家家户户感激得不得了,只差给赵庄头与东家在家里立上长生牌了。
玉拾问:“这田庄的东家是谁?”
说到田庄东家,连城便不禁顿了顿,道:
“南黎府汪家!”
玉拾道:“汪家?可是殷国公汪京玉的那个汪家?”
连城点头:“正是!前阵子殷国公的母亲刚过八十整寿,殷国公与国公夫人、世子、世子夫人皆回来过,为汪老夫人办了场热热闹闹的整寿筵席。”
冰未在旁听着,想起一事来,说:
“于克强的探子不是探出那田庄的一个线索“医”么,提到这南黎汪家,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汪京琼。”
玉拾对殷国公府的了解也不算多,但终归是同在楚京的勋贵世家,她多少有点了解。
经冰未这么一说,玉拾却竟是听不出这汪海是汪家的谁。
冰未解释道:“殷国公爵位乃为世袭,世代尊贵,传到殷国公这一代,又因着有传龙之功,汪家更是从所未有的繁盛,殷国公为嫡却不为长,乃汪老夫人的嫡次子,本是该由嫡长子汪京琼承袭爵位,却因汪京琼重病,长年卧榻,继而被逝去的老殷国公剥夺了本该得的世子之位,改向皇上请封嫡次子为殷国公府世子,也就是现如今的殷国公。”
玉拾听明白了冰未特意提到“医”,并提到殷国公汪京玉的嫡长兄汪京琼,她道:
“你的意思是,田庄里的‘医’与在南黎汪府休养的汪京琼有关?”
冰未道:“确有此联想,汪老夫人高寿,现如今还在日夜忧思嫡长子的顽疾,多年来,殷国公也不时自楚京运回名贵稀少的药材回南黎府,还多番请了宫中太医院顾提点亲为汪京琼诊治,顾提点医术高明,这才没让汪京琼英年早逝,熬到至今已是五十有八。”
顾修顾提点,玉拾是知道的,太医院的第一把手,素有生死人肉白骨之称。
但若连顾修都无法将汪京琼的顽疾根治,可见汪京琼确实病得严重。
连城在旁道:“冰未说得有道理!”
与冰未处理熟了,两人亦直以姓名相称,并不讲究。
何况当初冰未是从校尉直接到罗恭亲随之首,后来方升到如同百户的正六品,论起品阶来,他与连城是一样的,只是跟在罗恭身边,自是要水涨船高些。
玉拾也赞同冰未的说法,这田庄里的古怪还真与南黎汪家脱不了干系。
怪不得于克强派去田庄打探的探子尽数被网罗斩杀,便是锦衣卫要招惹殷国公府,那也得小心翼翼。
玉拾问连城:“除此之外,你还查探到什么?”
连城摇头:“那田庄看似没什么,实则高手如云!”
玉拾冷笑:“高手如云?要说田庄没有古怪,只怕殷国公自已都不相信了!”
小小田庄,用得着遍布高手?
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当然普通人瞧不出,但锦衣卫有狼狗般的敏锐双眼与嗅觉,又怎么可能瞒得过?
连城问:“大人,田庄进不去,便无法探知里面的玄机,我们要怎么办?”
玉拾道:“不怎么办,明日一早,我们就起程南黎府!”
冰未问:“这边不查了?”
玉拾道:“不急,总是要查的。”
南黎府有知府孟良才,又有殷国公的汪家老宅,罗恭已去打了头阵,她怎么能不去助助阵呢?
即便助不了,搅一搅也是好的。
又想到连城说的赵庄头对外十分慈善,这其中自是汪家的授意,也不知汪家是谁主的中馈,竟是有此等心肠。
也不知这心肠是真菩提,还是假菩萨?
问了冰未,难得冰未摇头说不知。
当初会对汪京琼有所了解,也是因着殷国公汪京玉,又毕竟汪家老宅并不在楚京,于是冰未对南黎汪家的了解仅于在汪京琼的顽疾之上,其他的事情比玉拾、连城的了解并没有多多少。
冰未不知,连城便更不知了。
三人离开欢喜楼,一回到衙门,王朋正好急匆匆地出门想去找玉拾。
玉拾三人站停在照壁处一问,方知是驿站的信差来了。
是罗恭的书信。
书信上说,让玉拾尽快到南黎府,姚美伶出事了!
玉拾看到姚美伶出事的字眼时,心突地一跳,咯噔一声后,当机立断:
“冰未,你立刻跑一趟一品居,就说我有急事,今夜子时无法见壁虎了,让壁虎到南黎府见我!”
冰未旋身又出了衙门。
连城候在身侧,知道玉拾这是要立刻起程南黎府,无法等到明日一早了。
果然玉拾随后便吩咐连城去收拾包袱,安排快马。
王朋、张更力在旁听着,便觉得有几分心惊肉跳,心说罗指挥使在信中到底说了什么,竟让玉千户如此焦急,连半刻都等不得。
可惜玉拾无意说出信中内容,两言语中便吩咐了冰未与连城行事。
两人又有听到壁虎二字,不知不觉两人同时想到青蛇。
想到青蛇,张更力一个激灵,大拍了下自已的额头,自袖兜里掏出一封书信来,又懊恼又请罪地急道:
“大人,这还有一封书信,是大人出去后,一位姑娘送来的!说一定要下官亲手交到大人手上,下官本来记得,一见到大人,反而一时给忘了,下官有罪!”
玉拾没有理会张更力的请罪,只一把接过他手上的书信,两三眼看完,便对王朋、张更力道:
“青蛇以后不会再掌控你们,你们该做什么事情就做什么事情,只要是为民,无需顾忌,倘若有遇到难处,可派人来南黎府寻我或指挥使大人!”
王朋、张更力应好之后,便让玉拾挥退了。
玉拾没有回内衙,仍站在照壁前。
张更力掏出来的书信是张东胜送来的,张更力口中送信的姑娘应当就是青蛇。
书信中说,张东胜并不知道孟良才让他出手相助的用意,但既是他堂叔父张启从欠孟良才的恩情,孟良才通过张启从向他求助,他自当替堂叔父还孟良才这个恩情,现如今玉拾既已插手,他自不会收回所有帮孟良才牵制的势力,但玉拾也别问他旁的事情,恕他无可奉告。
玉拾也明白,张东胜帮孟良才,是替张启从还恩情,收回各方牵制势力的人手,则是因着张东胜认她这位朋友,张东胜无可奉告,则是孟良才终归是救了张启从嫡长女的恩人,张东胜不能在还恩情之后,再对孟良才放冷箭,所以张东胜是什么事情也不会告诉她。
这是诚信,也是做人的根本。
张东胜坚持这一点。
连城收拾得差不多到大堂前照壁,衙门外的快马也备好了。
王朋、张更力早候在衙门外,玉拾一出去,他们便行了大礼。
玉拾心中有事,只让他们起身,并未多说什么。
冰未也很快回来,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便已是来回:
“大人,吩咐妥了。”
玉拾点头,随即翻身上马,轻斥一声,骏马很快跑了起来。
冰未、连城也骑上快马紧随其后。
看着三匹快马绝尘而去,王朋、张更力看得脸色微沉,皆有不好的预感。
王朋道:“也不知是出了什么急事?竟是把千户大人惊得变了脸色!”
张更力也叹:“可不是么,这些天来,也是头回见到千户大人这般颜色大变,希望可别出什么大事才好!”
玉拾、连城、冰未三人刚出珠莎县,赵庄头那边便得了信。
田庄是个三进的院子,除了前院,后两进院子都是田庄禁地,也就那么几个人可入内。
前院是一进院子,有东西两个跨院,二进、三进院子也是一样。
赵庄头直奔二进院子的东跨院,穿园过廊,很快到了东跨院最大最好的淡涟阁。
淡涟阁里,一位锦衣男子正闲情地逗弄着庑廊下的虎皮鹦鹉。
虎皮鹦鹉也乖巧,如锦衣男子的意不停说着:
“祖母安好!祖母安好!”
赵庄头恭敬地行礼,后抿着笑道:
“二爷,玉面千户出珠莎县地界了。”
男子穿着蓝底直裰袍服,腰佩同色玉带,生得俊朗,自有一股威严,方才还在逗虎皮鹦鹉的嘻笑,此刻已尽数敛去:
“可有让连百户探到什么?”
赵庄头道:“二爷放心!不过就是田庄里的一些农事。”
农事中,自有美名。
而如今主汪家中馈的人,便是这位被赵庄头称之为二爷的母亲汪大夫人。
男子在汪家行排第二,单名海,是汪家的二爷,汪京琼的嫡长子。
汪海又问:“三少爷可回去了?”
赵庄头应道:“回去了!早在玉面千户三人出地界之前,三少爷便该回到南黎府了。”
汪海点了点头:“我也该回去了,这里你可要好生看着,莫要让不干不净的苍蝇飞进来!”
赵庄头道:“二爷放心!”
第九十二章 疑阵
玉拾三人是在夜里到的南黎府,直奔罗恭所住的金玉客栈。
金玉客栈就在南黎府繁华的交子街中段,夜幕下两旁林立的商铺店面早已打了烊,长长的一条街道,只余金玉客栈还亮堂着,饶是玉拾三人不识路,也很是容易找到。
进了客栈,连城去办理住店事宜,玉拾与冰未先上的二楼客房找罗恭。
店小二也早得了罗恭的交代,料到夜到客栈的三人定然就是那位住在上等客房的贵客所交代的人,逐先了两人到罗恭客房,又与后上楼的连城指了个明白。
三人一进罗恭客房,纷纷行礼。
罗恭甫一见面,只多看了两眼玉拾,见她内敛沉稳,但眸中多少透露了点急燥,想来是因着姚美伶之故。
他先让三人去洗漱,又让店小二在大堂里摆上一桌丰盛的膳食。
四人围坐一桌吃饱喝足之后,冰未与连城便各自散开,一人上了客栈梁顶,一人守在客栈外面,一上一下时刻注意着交子街的动静。
罗恭早将整个金玉客栈给包了下来,这样大手笔大动静的作为,可见他根本就没想过要静悄悄地查案。
玉拾一路上来南黎府时,就心焦姚美伶的事情,到后罗恭又是一副不急慢慢来的模样,这会洗漱完,也填饱了肚子,她已是迫不急待:
“大人在信中就说我姨母出事了!不知我姨母出了什么事情?”
罗恭好整以瑕地给玉拾倒了杯茶,桌面早让店小二收拾干净,奉上的也是客栈里上好的洞庭碧螺春,他缓声道:
“是出事了,不过你也不能急,这事不是光急就有用的。”
他这样一说,玉拾更急了:
“到底是什么事情?”
罗恭道:“孟良才想要休妻。”
玉拾愣了:“休妻?”
孟良才想要休了姚美伶?
待转过脑筋来,玉拾整个人自珠莎县便绷着一根弦这会一下子全松了,这才有心思端起罗恭给她倒的茶杯轻抿一口,后道:
“就这事?”
罗恭挑了眉:“就这事。”
玉拾呼出一口气:“没事,大概是被我放出来的风给逼急了,毕竟欢喜楼是姨母的陪嫁茶楼,田大明又无端横死,这会大概王朋他们也接到报案了。”
罗恭浅笑了下:“确实是被你逼急了,也足以见得你的一举一动果然尽在幕后人的眼皮底下。”
玉拾点头:“那是!他们那速度也够快的,我不过是刚出欢喜楼,你的信……不对!驿站信差再快,你送过来的书信也不该有这般的急时!”
罗恭见玉拾终于回过味来,抓住时间上的差异,不禁点头:
“还好,你还没被你姨母的事情急昏了脑袋。”
早知道她进入了这么一个浅显的误区,却还不立刻纠正,要是她愚钝些,一时间转不过脑袋来,那怎么办?
玉拾没好气道:“那是我母亲唯一疼爱的嫡亲妹妹,我唯一的嫡亲姨母,我能不重视么?”
罗恭戳破她:“那你刚才一听并非性命之忧,只是孟良才想休妻,你怎么能松了一口气?”
玉拾瞪他:“我何止松了一口气,我那是松了好几口气好吧!我说大人,你往后能不能多写几个字写个明白?知不知道这样会吓死人的!”
罗恭道:“休妻难道不是大事?”
玉拾一噎。
于她而言,当然不是大事。
但于姚美伶……不,大概于天下妇人而言,被休都是大事,还是那种能捅破天的大事!
玉拾眨了眨眼,很是认真地肯定道:
“是大事,绝对是大事。”
罗恭不说话了,只以似笑非笑的眸子瞧着她。
玉拾被瞧得有些浑身不自在,清了清喉咙道:
“大人这是不相信卑职?”
罗恭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道:
“你分明觉得被休不是什么大事。”
还是这样毒!
一眼便将她给瞧透了!
真是可恶啊!
玉拾觉得自已这个想法真不是大事,被休也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大事,最多另置宅院独过便是,有得吃有得喝便行,还不要侍候人,想想就觉得惬意,这样舒服的日子有什么不好的?
所以她是真的觉得不是什么大事。
记得上辈子她这般与她师父说的时候,她师父将她看了许久,最后十分挫败地对她千叮咛万嘱咐——这些话,你可不能与你父皇、母后说,切记切记!
至今两辈子,生死细经历过,她也没觉得被休独过有什么不好。
偿若真要说哪一点不好,大概是被休后于女子名声不太好。
那就争取不要被休,和离应当会好些。
天知道上辈子她师父得知她这些想法后,指着她的鼻头问——你还没成亲呢,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是从哪里来的?
那会她十分茫然,这些想法怎么就成乱七八糟了?
她是唯一的嫡公主,可她有许多庶出的姐姐妹妹,都是后宫妃嫔所出。
那些个皇姐嫁出去后也没多好,反而比没嫁时更为愁眉不展,虽然每回回宫都装得很幸福美满,但还是让她瞧出来了,那些笑都没笑进眼里,整一副皮肉在硬扯的模样。
那时她便心里清楚,这些皇姐不过是在做粉饰太平的表面而已。
后来让人去查,果真印证了她的想法。
虽贵为公主,也嫁了王公贵族,成了世人眼里羡慕不已的金玉良缘,可到底过得好不好,只有她这些皇姐自已心里知道。
这辈子看那浩英公主朱蓉,堂堂的嫡公主最后不也为了皇族颜面,不得不自挂了三尺白绫吊死了么。
倘若朱蓉并非一国嫡公主,像朱蓉那样的磨镜丑事,其实倒也不至于只余下死一个下场。
思及此,玉拾便也不再强辨,双手拢入袖中,大有光棍光棍了的坦然:
“我确实不觉得被休独过有什么不好,诚然我也不会倒霉到那种境地,倘若孟良才真要休了我姨母,我便将我姨母接回楚京玉府,好生侍候她百年归老便是。”
以前罗恭只觉得他要点醒玉拾这个榆木脑袋,大概要费上不少力气,可如今他才知道,他不仅是点醒,而是得劈醒才是!
罗恭无语,还觉得有点头疼:
“你尚未成亲,怎么就想着休不休的问题了?”
玉拾一听,真觉得这话听着耳熟,再一想,这不是她上辈子的师父说她的话么,咧嘴一笑:
“没想啊,这不是提到赶上了,我顺便发表发表意见而已么,好了,不说这个了,说说我姨母吧,孟良才怎么突然就要休妻了?他这是想弃车保帅?”
罗恭曲指在桌面上轻叩着,慢慢自休与不休的问题转回正事上。
铜钱知县案不简单,两人是越查牵扯越多,他现在开始觉得,皇帝会派他与玉拾亲自查办这个案子,应当也不是仅仅想将他们调出楚京,眼不见心不烦这般简单。
皇帝应该是有接到什么风,这才将这个表面看似恶劣,实则蹊跷棘手的铜钱知县交到两人手上。
听了罗恭的话后,玉拾道:
“除了我们锦衣卫,也就东西两厂的消息灵通些,这会不会是孟申探的消息?但他却不查,反而借皇上之手交给我们负责彻查,难道这其中有什么难为之处?”
玉拾与罗恭是想到一处去了,他也正有此疑虑:
“西厂素来潜入民间的探子多,涉及权贵官员的却极少,应当是东厂探得的消息,至于孟申……哼!那就是只老狐狸,倘若真是他将这个案子丢给我们,那其中的水必定不浅,怕还污得很。”
想起那只阴柔美丽得不像的狐狸,玉拾便不禁多看了眼前这一只同样俊得不像话的狐狸。
岂料多看两眼的异样被罗恭发觉,他不过扫个眼风过来,玉拾急忙恭维道:
“大人说得是!”
罗恭给玉拾写书信告知姚美伶出事的时候,玉拾尚未亲到欢喜楼查探,可那个时候孟良才便早已有了休妻之心。
也就是说,不管孟良才之前知不知道欢喜楼的事情,可当罗恭与玉拾彻查珠莎县铜钱知县案的时候,他很快便知道了田大明这个人,大概也知道了田大明与于克强的接触,更知道案子与欢喜楼有关,早晚都得查到他孟知府头上,于是他便来一招快刀斩乱麻,以休妻力证清白。
罗恭道:“我已经查清楚,孟良才先前确实不知欢喜楼一事,更不知铜钱知县案的深浅,而是在日前突然得知的情况,这才愤而想休妻。”
玉拾愤愤:“不管孟良才是出于什么原因欲休我了姨母,他都是个混帐!”
她骂得咬牙彻齿,那磨牙的神情,要是孟良才在她跟前,罗恭毫无不怀疑,玉拾会像捧钟小李一样,扑上去便是一个胖拳头。
愤愤过后,玉拾转过个弯来,又问:
“你怎么确定孟良才与铜钱知县案无关?”
罗恭解释道:“南黎府千户所的千户李信书与我私交笃定,查孟良才,他费了不少力。”
想了想补上一句:“李信书我信得过,而孟良才,我也早说过,他应当与案子无关,只是为人颇为迂腐,丝毫不懂得变通,大概是……被有心人利用了。”
这个有心人,玉拾当然能想到罗恭所指的是孟家中的魁魅魑魉,但她听着罗恭提起李信书这个南黎所千户,她便想起另一个人来:
“兵部郎中李式,是不是就是这个李信书的父亲?”
罗恭点头:“李信书是李式的嫡长子。”
玉拾道:“兵部可是太子的势力范围,我听说这个李郎中却是中立派系,不从党从之争,难得的是还屹立不倒。”
罗恭抿唇:“李式确实是个通透的,能力亦是不凡,不仅精明,手段也高超。”
玉拾笑道:“大概这个李千户也是继承了其父的精明高超!”
罗恭笑而不语。
李信书何止是继承了李式的精明高超,还大有青出于蓝的趋势,他打算着把李信书调回楚京,最好放到玉拾身边去当个副千户,有时候他力所不能及了,也好有个他放心得下的精明人护着她。
不过这会却还不能说,一说,她定然不会同意。
玉拾不知罗恭暗下打算,只继续说着案子:
“既然已经确定孟良才与铜钱知县案无关,可我姨母陪嫁当下的茶楼掌柜却又明显牵扯其中,不知我姨母可知这回事?”
这一点,罗恭也查过了,虽未得到最后确切的答案,但十之八九,姚美伶是知情的:
“即便你姨母不是全然知情,定也是一知半解,暗中默许田大明的行事的。”
玉拾想起赵副掌柜跟她老实交代的事情,眸色逐暗了暗:
“我姨母是知情的,这个无需再查证了,欢喜楼的赵副掌柜曾亲眼见过我姨母的大丫寰给田大明送口信,还偷听到我姨母派贴身大丫寰传令让田大明与于克强暗下接触议事。”
接下来,玉拾逐将在罗恭走后,她在珠莎县所探得的所有事情。
罗恭听后,也说了他在南黎府的进展,尔后道:
“珠莎远郊的那一处田庄确实可疑,但据我对汪海的了解,他应当没这么蠢。”
田庄遍布高手,且还是在上差下来彻查铜钱知县案的当会,这不是明显告知来查案的人,他汪家的田府有问题么。
汪海精明,并非汪江之流,他不会做出这样愚不可及的事情来。
玉拾听后道:“你的意思是,这是汪海特意做给我们看的?”
罗恭点头。
玉拾不作声了。
倘若真如罗恭所言,那汪海此举可就耐人寻味了。
他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想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到珠莎远郊那一处田庄去,为此还不惜利用到汪京琼长年累月的顽疾,这背后的真正目的会是什么?
玉拾沉声道:“这样明显地引我们上歪道,他真正想掩人耳目的到底是什么?”
罗恭道:“恐怕田庄只是汪海故布疑阵的其中之一。”
玉拾心中一个咯噔:“我姨母之事……”
罗恭轻嗯一声:“怕也是其中之一。”
玉拾再也坐不住,霍然起身道:
“明日一早,我便向孟府递上拜贴!”
上晌递贴,下晌拜见。
她得尽快见上那位素未谋面的姨母一面才行!
第九十三章 姨母
一大早起身,玉拾便让连城去打听姚美伶在孟家的情况。
连城知18道玉拾的意思,着重将孟家后宅的那些小心思也给打听出来了。
辰时初出去查探,到辰时末便回来了,连城到玉拾所在客房禀道:
“大人,孟知府外任时,只带了孟夫人与儿女上任,并未有其他人。”
所以她想象中的魁魅魑魉根本不存在?
玉拾问:“这么简单?”
连城点头:“十分简单!”
玉拾又问:“孟良才要休妻,我那表哥与表妹是怎样的一个情形?”
连城想了想道:“孟少爷也孟小姐自是不赞同孟知府休了孟夫人的,只是孟知府那性子犟得很,即是决定好的事情,任孟小姐哭死了,大概也没用!”
上晌递了拜贴,下晌到孟府的时候,孟良才尚在府衙办差,没特意在府中等玉拾。
罗恭有旁的事情要办,冰未跟着他,连城则跟着玉拾来到了孟府。
刚在孟府大门前下马,便见到早等到照壁处的姚美伶、孟军、孟环。
玉拾将姨母、表哥、表妹刚打量个来回,对面的三人也皆将她上下打量了个透,特别是孟环,一双美眸里均是惊艳之色,末了竟是含了羞,双颊红彤彤成一片。
自小从未见过,虽是瞧得出来玉拾为首,是她的亲外甥,可姚美伶还是掩不住满眼的小心翼翼,直到玉拾上前一礼:
“姨母!”
这一声唤直将姚美伶的心神自天际边拉了回来,双眼仍粘在玉拾脸上,哑着声音问:
“你真是拾儿?”
玉拾一笑:“自小未见姨母,是拾儿的不是!可这会拾儿来拜见姨母,姨母可要原谅拾儿,不能不认拾儿啊!”
被玉拾这么特意轻松一逗,姚美伶破涕为笑,又紧抱着玉拾哭了好一会儿,最后是孟军轻声提醒了下姚美伶:
“母亲!您可不能光顾着高兴,还是请玉表弟到厅里去说话吧!”
孟军与孟环早与玉拾互相见了礼,孟军一开口,满面桃花的孟环也柔声道:
“是啊!母亲不是早备好了冰镇的酸梅汤么,这六伏天,正好给玉表哥去去热气!”
姚美伶也是高兴得过了头,再加上这两日被孟良才说要休妻,满腹的委屈无人可说,娘家又远在楚京,这会一见自出生便不曾见过的外甥玉拾,她心中是既难受又欣喜非常,一时间竟是泪掉个不停,抱着玉拾便觉得犹如嫡亲的姐姐尚在世一般,这才仪态尽失,没了分寸。
好在照壁处早让孟军清空了人,只留下姚美伶得力的管事妈妈、他自已的小厮、孟环的丫寰等三个下人,这三个下人都是三人的心腹,倒也不会外传,不怕堂堂知府夫人这副失态的模样传出去被人笑话。
倒是姚美伶身旁的管事妈妈也跟着抹了几把眼泪。
孟环的眼睛虽对玉拾泛起了姑娘家的心思,但却也是红肿不堪的,即便敷上一层再厚的粉也难掩其哭过的事实。
玉拾又看了看孟军,发现他虽是沉稳许多,其眉宇也是藏了几许忧色,看来孟良才的休妻之言多半是没有转寰的余地。
花厅早备好了解暑气的吃食,不仅有冰镇的酸梅汤,还有南瓜绿豆汤,及用井水洗干净切成小块的各色当季瓜果。
进了花厅,玉拾又给姚美伶介绍了连城,一听连城是锦衣卫百户,孟军、孟环两人又赶紧见了礼。
姚美伶是知府夫人,自是不必给连城行礼,而是连城给她行礼,她则矮身轻福还了个半礼。
这半礼连城是受得的,毕竟他是京官,又是皇帝直属的亲军锦衣卫,莫说是姚美伶,就是孟良才这个正四官的知府来了,也得对连城客客气气的。
五人很快围桌而坐,厅里也只留了姚美伶身边的管事妈妈与孟环的丫寰侍候着,孟军的小厮则守在厅外廊下去。
毕竟不是真来话家常的,玉拾喝了半碗冰镇酸梅汤,又与姚美伶各问各答了一些多年来的家中杂事,她便开始直入正题:
“姨母,我在珠莎县去过姨母陪嫁中的欢喜楼,姨母可知道?”
应当是知道的,可她还得问上一问,终归后宅妇人,倘若有心人想要瞒姚美伶,那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何况她到过欢喜楼一事也不过是昨日里的事情,要是传到姚美伶的耳中慢些,这会不知道也不算什么。
姚美伶一怔,随即拉起玉拾的手,似是不知从何说起,一副有口难言的模样。
倒是孟军开了口:“母亲已经知道了,父亲也知道了这件事情。”
孟环更是嘴快:“就因为父亲也知道了玉表哥到过欢喜楼的事情,父亲这才没再逼着母亲,要不然昨日……昨日里父亲就写休书了!”
说到最后竟是哽咽了,捏起锦帕便轻抹了双眼。
玉拾脸一沉,看着娇美的孟环抹着小眼泪,又看了看确实如传闻中好看的孟军,见他眉峰不展,愁丝难解的模样,反手握住了姚美伶的手:
“姨母,姨父这般急着休妻,可是因为欢喜楼掌柜田大明与珠莎首富于克强密谋一事?”
姚美伶被玉拾反握住的手止不住一颤:“你……你都知道了?”
玉拾点头,再看孟军与孟环,却见两人皆不明所以地看着她们姨甥俩。
孟军睁大了双眼:“母亲,玉表弟这话是什么意思?”
父亲欲休了母亲,怎么牵扯到母亲的陪嫁茶楼去了?
还是田掌柜与珠莎于首富?
密谋之说又是怎么回事?
孟环也是不敢置信地看着姚美伶:“母亲……”
她一直以为父亲要休弃母亲,是父亲在外有了新欢,是生了另娶的念头。
所以自父亲说出休妻之言,她便拼死阻止父亲,连膝盖都跪肿,一双眼也哭得红肿不堪,可这会她听到了什么?
什么田大明与于克强密谋?
玉拾见孟军与孟环的反应,便知两人是彻底不知内情。
她也未曾想过替姚美伶隐瞒,终归事情是真是假总得摸个清楚,这才毫不遮掩地说将出来,也打了姚美伶一个措手不及。
倘若姚美伶真做了不该做的事情,那她瞒着也没用,迟早孟军、孟环该知道的,终是会知道。
倘若姚美伶没做那等事情,不过是受了有心人盅惑利用,那么这会她一说开,也是给姚美伶一个自辨的机会。
可当她看着姚美伶并不想回答孟军、孟环的问题,反而将两人驱逐出花厅时,玉拾的心是一个劲地往下沉,直沉到了底。
连城一直安安静静的,连喝口南瓜绿豆汤也没弄出半点声音来,这与他平日里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行径,可谓大相径庭。
可没有法子,他家千户大人那脸色都沉得能滴出墨来了。
姚美伶将孟军、孟环,连同管事妈妈、丫寰都一个不剩地赶了出去后,她的目光落在连城身上,那意思极为明显。
连城不是不知,只是他只听玉拾一人的,连他们锦衣卫衙门的最高统领罗恭,他都不一定全听,何况只是一个知府的夫人?
即便姚美伶是玉拾的嫡亲姨母,他也得等到玉拾让他听姚美伶的,他才会看姚美伶的眼色行事。
连城不为所动,姚美伶无法,只好将视线移回玉拾身上:
“拾儿,连百户也辛苦了,不如……”
玉拾打断姚美伶想让连城也退出去的美意,语调平稳:
“不必,连城是我信得过的人,没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听,连城不能听的,姨母只管放心说来便是。”
玉拾坚持,姚美伶自是无法。
连城却是听着玉拾这般肯定的话,虽不是头一回知道玉拾对他的全然信任,可再听到这样的话,还是把他的心美得能开出花儿来,在他心田连连怒放。
姚美伶再无所顾忌,自袖兜中取出一物来:
“你上晌突然递上拜贴来,着实吓了姨母一跳,但我也心知你此番前来,并非无端无故,我心中是既喜且忧,连你姨父我都不敢差人去报,反下了令,不得将你递上拜贴之事传到府衙去!可到底是瞒不住,大概你姨夫很快便会从府衙回来……”
她将手中之物递给玉拾:“这是你世雄表哥的双鱼玉佩,数月前,我突然收到这玉佩与一封信,信中说倘若我不照做,他们不仅会要了世雄的命,更会让姚家自此在楚京无立足之地!”
玉拾接过双鱼玉佩,玉佩是羊脂白玉,双鱼更是唯妙唯肖,她想起那个与莫言辉在倚香酒楼打个鼻青脸肿的姚世雄,他在姚家排行第二:
“二表哥到底出了什么事?”
还是数月前的事情。
她记得那个时候的楚京也没发生什么大事,不过即便有关姚家子弟在外的事情,她没听到也不奇怪。
谁都知道玉家与姚家不相往来多年,便是衙中有谁听到什么风声,也是不敢往她跟前凑,碎嘴让她知道。
这样一想,玉拾不禁看向连城。
连城自南瓜中抬眼:“大人,我可不知道!”
也对,因着她的缘故,连城几乎也是对姚家的事情漠不关心。
倘若连城知道,他不可能半点不透露给她。
可问姚美伶,她却也摇头说不甚清楚,但她接到莫名来信之后,是有亲上楚京回姚家一趟的:
“虽不知具体情况,但当我回到姚家时,雄哥儿严然已是奄奄一息,几乎只剩半口气,日夜以人参吊着养着那口气!”
后来卧床细养了将近半年,姚世雄方又恢复了生龙活虎的模样。
可不是生龙活虎么?
玉拾尚记得一个多月前,姚世雄叫骂莫言辉时那中气十足的嚣张劲:
“二舅舅就没有给姨母说一说?姨母可是未将莫名书信一事与两位舅舅细说?”
姚美伶道:“这哪里能不说?我一进门,先是去看了雄哥儿,再便是将那一封书信与你的舅舅们说了,如今是你大舅舅当家,雄哥儿虽是你二舅舅的亲子,可也是你大舅舅的嫡亲侄儿,没有不知道的道理!”
玉拾蹙紧了眉头:“既是如此,两位舅舅没有道理不将来胧去脉与姨母说,即便不细说,只说个大概,难道也没有么?”
姚美伶本不知事态严重,一直以来,她也只以为是替京中权贵办一些私事,再糟也不过是生意上的一些不见光的事情,可自昨夜听到田大明横死家中的消息后,她再单纯蠢钝,也知道这是出大事了。
于是连夜将让信得过的家生子骑快马到楚京,给姚家送信去,说明她这边出的人命关天的大事。
无眠了一夜,她早从可能被孟良才休弃的悲痛中,意识到或许这一切皆是她咎由自取!
正如玉拾所言,她抹干了眼泪开始细细回想数月前,她的两位庶出哥哥是怎么与她说道的,又是怎么求她的,甚至她的二哥都跪到地上去求她,说她不答应,他便不起。
她的大哥没对她下跪,却也是言语恳切,甚至许下只要她帮他们这一回忙,帮着姚世雄与姚家度过此次难关,他必动用姚家的所有财力,及在朝当官的姚家子弟为孟军铺路。
以便孟军今年秋闱乡试过后,便接孟军进京,并为孟军请得瀚林院退休明师教导,以求得明年春闱会试,孟军能进得三甲,继而踏上仕途,自此谋个好前程!
玉拾听后,不禁轻声斥道:
“姨母糊涂!姨父已是外放正四品知府,难道姨父的人脉会比姚家少么?何况孟家也在京中,孟家子弟在朝为官者是比姚家要多,所在官位更是比姚家要高得多,倘若姨母想为孟表哥铺路谋个好前程,怎地做起这般舍近求远的糊涂事来?”
连城在旁连连点头,他家千户大人的这位姨母确实糊涂,怪不得孟良才要休了她。
连点到第三下,连城被玉拾冷眼一横,赶紧将自动点上点下的脑袋给扶正了,并定住不动。
无需玉拾斥责,姚美伶这会已是悔得连肠子都青了,她都没脸说,她的大哥还许诺要在楚京为孟环许个好人家。
见姚美伶抹着眼泪,满脸悔意,玉拾也不再斥责她什么,只有些胸闷地问:
“姨父可知此中缘由?”
第九十四章 姨父
从孟府出来的时候,玉拾并没有遇到孟良才,反是和孟军碰了个正着,?19??是孟军刻意等她的缘故。
毕竟是表亲,虽不熟,也不好全然不理会。
于是玉拾停在前院一个小园中的庑廊下,放眼望去,便是一汪种满了莲花的池塘,深绿色的莲叶覆盖整个水面,白莲盛放,那尖尖的粉宛若女子的胭脂,轻点于白莲瓣顶,微风徐徐,尚能闻得淡淡的莲香。
景怡、花美、风香,样样都妙,就是赏景的人的心情有些不好。
孟军早在园中抄手廊下等候玉拾,见玉拾进小园与他打了声招呼后,竟是看着庑廊下那汪池塘半声不吭,连带着连城也是一片肃然,他心里不禁有点打豉,踌躇了半晌,方试着问道:
“玉表弟,你对我母亲所说的欢喜楼掌柜与珠莎县首富密谋一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不知玉表弟可否告知?”
玉拾将目光自莲瓣尖粉中收回来,慢慢移到孟军脸上。
眉眼精致,颜如敷粉,肤白似凝脂,简直比女子的肌肤还要细腻几分,怪不得外传知府公子面如冠玉、风姿绰越,她这位孟表哥的相貌仪态倒是当得起这样的美名。
只是再细眼,在他右眼上角额头处却是略显僵硬。
风不吹起他几缕额发,她倒也没能注意到。
孟军似是察觉到玉拾看着他的额际有几分探究,借着转头看向池中白莲的动作,很快掩去了右额,语气中有些不快:
“不知玉表弟是在看什么?”
即便真有异,这样赤]裸]裸的探究也不太好,何况她也没真瞧出点什么,玉拾浅笑道:
“在珠莎县时,便时常听闻孟表哥的风华盛名,今日一见,果真如传言般仪表堂堂,貌似潘安!”
孟军与玉拾同岁,不过早玉拾一个多月出生,可除了早年身边丫寰被姚美伶作主抬为通房之外,他身边竟是连半个女子都无,一年前更是连通房丫寰都被他拒之门外,几乎成了寡淡的尘世和尚。
听连城打探回来说,这两年为了孟军的亲事,姚美伶也是愁白了头发,便是孟良才每每提及,他也以先立业为借口,说至少得考上举人之后,他方会考虑娶妻生子。
这无论先成家后立业,还是先立业后成家,在玉拾看来,其实也都是可行的。
反正孟军早已考得秀才之名,只要参加今年秋闱,在乡试考得举人,大概他也就没了再不娶的借口。
而据连城所探得的情况,孟军的学问其实是不错,并非光有金玉其外,是真的有才学之人。
也听说了,她这位孟表哥极其爱美。
但自她赞美他的相貌之后,那越来越沉的脸色,玉拾觉得外面的风传在这一点上极其有误。
不是说孟军并不反感旁人称赞他的相貌的么?
怎么这会她一说,他的脸色如同吃了金黄之物一般难看?
孟军脸色已沉得如墨般黑,声音微冷:
“玉表弟用楚京三大美之一,倘若要说倾城倾国的人物,我怎敢与玉表弟相较!”
连城目不斜视,但心中却是腹诽连连。
总算还有自知之明,任孟军再俊,也俊不过他家的千户大人!
玉拾未料到她不过是虚应一番的话,竟引得孟军提起她在京中的美名,当下不禁干笑两声:
“孟表哥让人引我到这小园里来,不知是有什么要事?倘若只是想问刚才那个问题,那孟表哥也问错人了,你该去问问姨母才是,我是晚辈,总没有在背后私议长辈的道理。”
这话说得光冕堂皇。
孟军本就心口因着玉拾的赞他生得好看而发闷,这会一听这番表面锦秀实则中空的话,他更是一口气没能提上来,硬生生被卡在喉咙口,费了好几个呼气吸气才稳了下来。
又觉得玉拾所言也不无道理,那些话光听着就没有那么简单。
他母亲在与玉拾谈及时,又是先将他与孟环赶出花厅,那必然就是不想让他兄妹俩晓得,玉拾即便原先未想瞒他兄妹俩,这会大概因着他母亲的态度,也不会轻易与他说个明白。
这样一来,孟军胸中的闷气顿时消弥殆尽,缓了脸色道:
“玉表弟不说,我也不强求,但在父亲欲休了母亲这件事情上,还请玉表弟多多费心!”
即便孟军不说,玉拾也不会任之不管:
“孟表哥放心,姨父那边我自会去说,总不会真让姨父休了姨母。”
没能探听清楚姚美伶刻意隐瞒他的事情,孟军也心知玉拾来南黎府是有公差要办,当下也不多留。
只是在玉拾要告辞之际,孟环亲手提着个食盒到了小园,柔声与玉拾道:
“玉表哥,这是我亲手加紧做的酥莲糕,我也知道表哥公务繁忙,必是无法久留,这才让人赶紧装了食盒拿过来,还请表哥莫要嫌弃!”
说到末了,孟环已是满脸通红,羞得不敢看人,只盯着自已缎面鞋尖上缝缀的石榴红宝石。
玉拾自没有拒绝的道理,孟环的心思,她也看明白了。
不仅她看明白了,在旁的孟军与连城心里也都亮堂着。
孟军是怎么想的,玉拾在他脸上没瞧出来,但连城那厮是怎么想的,光看他憋得难受拼命忍着不笑的脸,她便清楚连城是怎么想的了!
出了孟府之后,玉拾翻身上马,毫不理会身后提着食盒的连城。
连城紧跟在玉拾身后,见玉拾已上马欲走,他赶紧问道:
“大人!这食盒……”
玉拾没好气地说:“提着!”
送走了玉拾之后,孟军与孟环回了后院。
路上瞧着满脸红晕的妹妹,孟军想了想提点道:
“玉表弟与我同岁,除去南黎知府公子这一层,我也不过是一介秀才,然玉表弟却早已是堂堂锦衣卫千户,可谓人中龙凤,又是生得那般令人惊艳的好相貌,与锦衣卫罗指挥使、东厂孟督主并称楚京三美……”
可惜他明里暗里的提点还未说个完全,已然被暗许了芳心的孟环打断,娇滴滴慎道:
“哥哥与我说这些做什么?玉表哥……自是好的!”
孟军叹了口气。
算了,反正他那玉家表弟会来孟府,也是为了他父亲欲休母亲之事,只要解决这一件事,他妹妹大概也没什么机会会见到那个芝兰玉树的玉家表弟了。
虽说他也希望妹妹能得偿所愿,但愿望终归是愿望,始终成不了事实。
孟军想到玉拾,手不禁抚上右眼上的额角——他这个玉家表弟能成锦衣卫千户,看来也并非全然是靠着玉家世代军户祖荫所得。
玉拾与连城并没有回金玉客栈,而是骑着马儿直往南黎府衙。
到的时候,正巧碰到孟良才匆匆出了公事房,正吩咐着他提前下差归家的一些事宜,待衙役进去通报,他还着实愣了好半晌:
“你说……谁来了?”
衙役只好再禀一次:“大人,那人说是大人的外甥,姓玉。”
孟良才的外甥有许多,但姓玉的外甥,他却只有那么一个!
自家夫人一早接到拜贴,却压了下来瞒了他,要不是在府中前院外管事见玉拾上门,赶紧火燎火燎来给他禀报,他还真要错过这个外甥千户。
再顾不得交代事宜,孟良才三步并作两步,赶紧来到府衙会客的厅堂。
进了厅堂,见过礼,上了香茗,孟良才便挥退侍候左右,只余下玉拾、连城与他三人在厅中。
孟良才早就听闻自家夫人玉家的那个外甥千户,今儿一见面,顿觉得果真名不虚传,这等相貌、气度、仪态,乃是万里挑一的好,再回想现今孟家子弟中,竟是无一能比上万分之一。
小小年岁,竟能混到京中锦衣卫衙门的一所千户,属乃难得!
又想到自家儿子孟军也是与玉拾一般的年岁,如今却还只是一个秀才的头衔,尚余不到两个月便是秋闱了,也不知那肖子能否考个功名回来,不求拔得头筹,只望能进三甲,不落榜就是。
玉拾并不知道孟良才将她与孟军,甚至与孟家子弟做了一番比较。
她只见孟良才仔细将她一通打量,脸上的神色更是变化莫常,一会儿赞叹,一会儿皱眉,真是喜忧参半,也不知是在想她的什么,情绪竟是这般千变万化。
连城端着青花缠枝莲的茶盖碗安坐在圈椅里,悠闲地品尝着,那个孟环送的食盒就搁在他旁边的几上,正好在他与玉拾之间。
对座的孟良才在想什么,他也懒得去猜,只在心里想着,他家千户大人不知会如何处置孟家小姐亲手所做的酥莲糕,那里面可是包满了孟环的绵绵情意。
闲除了几句家常之后,玉拾便开门见山道:
“想必姨父心中明白,外甥此番亲到府衙拜见姨父所为何事。”
孟良才见玉拾直接挑明,虽不悦玉拾伸手管到他的家务事来,但也理解玉拾终归是自家夫人的嫡亲外甥,再加上听闻玉拾母亲与自家夫人两两未出阁之前,可谓姐妹情深。
当下也未有恼意,但脸上洋溢的热情却是褪了几分,孟良才淡淡道:
“拾哥儿既然是为了你姨母之事前来,那拾哥儿可知道姨父为何要休了你姨母?”
见孟良才如此作派,连城不禁高看了孟良才一眼,心道果真是个刚正不阿的,竟然在明知玉拾是京中派下来的上差的情况之下,也能这般泰然自若,真是个腰杆挺直的。
玉拾观得孟良才这态度,又听得他这反问过来的话,心中微安了安,看来真如罗恭所言,孟良才并未做什么亏心事,自然也就无惧。
那么铜钱知县案,这会不是多半,而是她可以肯定是与孟良才无关的了。
如此一想,玉拾心下松快,脸上浮起笑意:
“知道,也是姨母做事欠缺考虑,姨父会担心连累族人而起休妻之念,我也是可以理解的,自然也就尊重姨父的一切决定。”
尊重他的决定?
那就是不劝他不休了姚美伶了?
孟良才摸不准玉拾这话的意思,不禁沉默着,等着玉拾往下说。
玉拾顿了顿,便也接着道:
“我只问姨父一句,姨父可是真心想要休了姨母?”
这是在问他有无转寰之地。
孟良才心中明亮,又想了想,虽想不出玉拾这话后面跟着的会是什么结果,但他也确实并非真心想要休妻。
姚氏跟了他将近二十年,持家有道,从不犯七出之条,一直是贤妻良母的典范,倘若非是出了那等糊涂的事情,他终其此生,也断断不会起休妻的念头。
可倘若不休妻,一旦姚氏所做的糊涂事东窗事发,莫说他孟家,就是姚家,也得担祸事。
他在族中不算得顶梁柱,却也从来未给族里带去什么麻烦,外任当知府,政绩未出,也不曾有过,倘若真因姚氏的一时糊涂而为孟家遭来灭顶之灾,那他孟良才便得成为孟家列祖列宗的罪人!
不行,绝对不行!
可要论是否真要休了姚氏,孟良才又不想在玉拾面前扯这个谎,不由叹息道:
“你姨母嫁我这些年,我因着没什么本事,孟家也从未替我谋划,这其中自然也是因着我的能力不足,孟家在朝中更是未有真正能使上力的人,于是多年来,每每任期一到,楚京官缺自是轮不到我的头上,你姨母多年跟着我四处上任,福没怎么享到,倒是吃了不少暗亏苦头,可她从未埋怨,我心中敬她,是想与她百年安好的,哪里会真想休了你的姨母!”
也就是在玉拾面前,他才会说这番话。
一是冲着玉拾不是外人,且事关玉拾的嫡亲姨母,玉拾这般直接上门过问,他即是非真心想休姚氏,又有何不可对姚氏的嫡亲外甥言明的?
二是冲着玉拾如今身居要职,即是京中皇帝直辖亲军锦衣卫,更是皇帝指派下来彻查铜钱知县案的上差之一,他虽愚钝,可也是南黎府知府,珠莎县是他所管辖的下县之一,铜钱知县案之恶劣,他岂会全然不知,那其中的异常,他多少嗅出点来,只是苦于动弹不得,毫无法子罢了。
第九十五章 连环
孟良才心知姚氏会那般糊涂,也是被某些人利用了!
玉拾既然这20般问他,想来也是有法子解决的。
即是有法子解决祸事,他自然不会执意休妻。
昨日里一听闻玉拾在珠莎县欢喜楼传出来的言语时,他心头气得冒烟的火便已是灭了灭。
姚家与玉家素来不相往来多年,玉拾却出现在欢喜楼,且在赵副掌柜口中传来那样明护着姚氏的话来,由不得他多想了几层。
那般一想,他自已也就顺了儿女的意,不再执意写下一纸休书。
事实也证明,他所料没错。
玉拾能亲自先上孟府,再找上南黎府衙来,便说明了玉拾不会弃姚氏不理,那么姚氏所犯下的糊涂事一经玉拾从中相帮,那么便有了转寰的余地。
既如此,他自然顺坡下驴。
终归一句话,他到底非是真要休了姚氏不可,不过是逼于形势,无奈为之。
玉拾听完孟良才的话,也明白了他的意向:
“既如此,那便好办了!”
接下来玉拾所问,孟良才俱都一字一句地毫无隐瞒。
令她心惊的是,孟良才从未借张东胜的势力做事。
也就是说,有人借了孟良才的名义骗张东胜做事。
可张东胜又哪里是那么好骗的?
张东胜手下那么多能人,多少都能嗅出点味道来。
那么便只剩下一个可能——张东胜明明知道不是孟良才,却还是打着还孟良才恩情的旗帜办了事。
这其中定有什么关健。
玉拾问:“姨父,当初你途经安涂山偶然救了张知县的嫡长女,张知县为了谢姨父的救女之恩,可曾说过什么话,或者……”
或者什么,她有点说不出来。
孟良才回忆道:“当时张知县很激动,说要报答我,还说倘若他无法做到的事情,他可以让他的侄儿替他报答……哦对了,还有一块令牌!”
可那块令牌却不见了,就在孟良才推辞不过张启从,而不得不收下揣着令牌回到南黎府的途中,令牌不翼而飞。
玉拾急问:“那令牌上可有字?写着什么?姨父可还记得?”
孟良才点头:“记得,那令牌正反两面都有字,合起来便是‘蜘蛛’!”
那会他也觉得张启从突然给他一块木制令牌有些奇怪,于是多看了两眼,特别是上面的两个字,他记得最为清楚。
玉拾闻言,双眸瞬间晶亮。
壁虎、青蛇、蜘蛛!
一听就是张东胜手下那些能人的代号,蜘蛛令牌就是那个关健。
有人偷了孟良才的蜘蛛令牌,换来张东胜报恩式的办事,即便张东胜察觉端倪,也未有吭声,仍当是替张启从还孟良才的恩情。
因为张东胜只认代表还恩的蜘蛛令牌,而非认人!
玉拾心中被这个突来的认知震得半晌没能说出来话。
倘若真如她心里所想,那么先前对孟良才、张启从两人间因张小姐的恩情纠葛就得重新梳理。
还有张东胜,他又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参与到铜钱知县案中来的?
在回她的书信中,张东胜对此并未提到一丝一毫!
孟良才一片茫然。
当初丢失了蜘蛛令牌,他也找过一阵子,可后来找不到,他想着不过是一块木牌子,又觉得弄丢了张启从珍而重之交给他的东西,实在没脸与张启从说蜘蛛令牌弄丢一事,于是这件事就此揭过去。
可他没有想到,现今经玉拾那么一问,即便没细说分明,他也察觉到了只怕那块蜘蛛令牌还招惹出了他所不知道的事情,且那事情大概是一件不小的事情。
而玉拾手上正在查办的事情,不就是恶劣到让当今皇上着令锦衣卫亲下珠莎县彻查的铜钱知县案么?
孟良才惊得站起身:“那、那令牌……”
玉拾与连城也再坐不住,两人随着起身,玉拾道:
“既然从始至终,姨父都未曾参与进来,那么从现在开始,姨父就权当什么也不知道吧!”
孟良才道:“可是你姨母……”
玉拾道:“我姨母也是被有心人利用了,正如姨父一般,姨父归家后也无需质问姨母什么,那些事情,姨父还是不知道为好,至于蜘蛛令牌一事……姨父放心,我总会找到偷它的人!”
孟良才讷讷无言,只见玉拾再一个示意,连城将几上的食盒递给他,玉拾道:
“烦请姨父将这个食盒带回去,我与连城这便告辞了。”
出了府衙之后,连城追着玉拾问:
“大人,那食盒就那样还回去……不太好吧?怎么着也是孟小姐的一片心意,人家特意为你亲手做的酥莲糕啊!那味道闻着就香,大人就这样让孟知县给捎回去了,那该得多伤孟小姐的心啊!大人……”
玉拾眉头深锁,心里正在想着谁拿了蜘蛛令牌,冒名挟恩让张东胜办事,一听连城在耳边叽叽喳喳,也没听得清楚是什么,只觉得太吵,一个巴掌瞬间朝连城的后脑勺呼过去。
连城安静了。
回到金玉客栈的时候,从店小二那里听到了罗恭与冰未的去向,说是汪府下了贴子请罗恭过府一叙,午间大概不会回来用午膳了,让玉拾与连城不必等他们。
客栈只住了四人,走了两人,玉拾坐在客栈大堂里,周围俱是一片空荡荡的安静。
连城被玉拾呼一巴掌后脑勺之后,人也老实了,再不也多嘴。
用完午膳后,玉拾便让连城去驿站找信差帮她送一封信给楚京张东胜。
信中也没说什么,只一句话问蜘蛛令牌一事。
玉拾虽猜着张东胜十之八九是知道的,但还是得亲自问上一问,她方能安心。
曾记得初见张东胜时,他那不卑不亢、胸有成竹的模样,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是明知有猫腻却还冲上来沾染一身腥的人。
即便真是如此,他也是该是含着什么目的。
可又是什么目的呢?
又或者是她想多了?
连城去驿站替她寄信还没有回来,玉拾百无聊赖地坐在大堂里,喝着茶细细理起自接下铜钱知县案之后,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及查到的线索。
八个月前,杨家村发生瘟疫,不久走水,阖村一百一十一条人命尽丧火海,于克强的夫人便是死于那一场瘟疫大火之中,从而引得于克强后来与田大明的暗下密切往来。
五个月前,第一名被害知县陈辉耀刚到珠莎县任期满半年,沉睡之间,被割喉放铜钱杀害于外室吕氏宅院榻上,吕氏丫寰证实当时的案发现场,有残留的一息倒。
两个月前,第二名被害知县方士均任期满三个月,夜宿青楼烟香楼花魁雨帘房里,结果同样被割喉放铜钱杀害于雨帘花床之上,因着当时王朋、张更力受制于张东胜手下青蛇,以为是上面的意思,也没有被吕氏丫寰那样灵敏的嗅觉,第二个案发现场无法确定是否同样有一息倒存在过。
一个月前,第三名被害知县林昌到任一个月,足不出户,胆小怯懦,最终却在前往参加燕阁老大寿筵席期间,因与于克强起争执,愤而半道离席归府的小路上,被割喉放铜钱杀害于县郊,同行的王朋证实当时的案发现场同样出现过一息倒。
一息倒素为江湖中人所用,朝中权贵虽也有人用,却是极少的一小部分。
即便如此,清查起来的怀疑对象还是挺多的。
数十个排查过去,费时间不说,有没有结果还不一定,实在不是一个很好的查案方式。
范围太广,于是罗恭与她达成共识,这种排查只可当做参考,却不能成为两人查案的主线方向。
两人没有亲自去排查,便让远在楚京的洪烈、林冲带着北一千户所的弟兄暗下查探。
一有消息,定会给两人通报过来。
现今还没有确切的结果,自然也就没有消息。
田大明是欢喜楼掌柜,是姚美伶所有陪嫁铺子中最为信任且重视的大掌柜之一,当初挑中他传信给于克强,姚美伶也是看中他的忠心,结果却是累得他横死家中。
为此,姚美伶心中愧疚,除了厚葬田大明,对其家人更是厚待。
无论是陈辉耀死后,于克强亲自上王朋、张更力家门奉上厚礼之举,以求王朋、张更力对陈辉耀之死不与细查,只走个过场,虽最后因着王朋、张更力的坦然拒绝而没有达成协议。
但后来张东胜派青蛇的出现,恰恰及时弥补这一失败的漏洞。
这很说明了,这幕后推手不仅事先布下了于克强这条线,还布下张启从这条线。
于克强因着他的夫人而只想着报仇,因为他亲眼见到了陈辉耀放的那把火,那把将杨家村烧成灰烬的那场大火。
不管他的夫人是否能从瘟疫中挺过来,至少在陈辉耀丧心病狂放火烧村的时候,他的夫人仍是鲜活的一条性命。
于克强又是亲眼目睹的那一场如燎原之势的大火,他自然受不了田大明的几句诱惑,为爱妻报仇的怒火已将他仅存的理智烧得一丝不剩。
而张启从这条线,玉拾便不得不再往深的一层去想。
孟良才说他外出办差回南黎府的时候,途经庆直县郊安涂山会偶然救下张家小姐,实在在他意料之外。
安涂山悍匪横行,莫说当时他仅带了贴身小厮及数十名官差,就是府衙所有衙役出动,也未必能与悍匪敌过一场凶斗。
可偏偏地,当时的官差有如神助之兵,竟是神勇非常,一路打得十多名悍匪夺路而逃,继而救下险些急得要咬舌自尽保名节的张家小姐。
那会他也未有多想,一是被突遇悍匪吓的,二是存着侥幸险赢悍匪,只觉得是他是占了人多的便宜,这才险胜。
可经玉拾再次提起,莫说玉拾与连城不相信当时那样险之又险的状况,真乃是府衙衙役神勇无敌所致,就是孟良才自已,也是千万个不信。
然他在当时却是被猪油蒙了心,****糊了眼,那么多巧合与漏洞,他却是半点也未往有心人在给他与张启从设套那方面想,以致招来后面的种种祸端。
幕后人也是未将孟良才与张启从放在心上,知道孟良才迂腐不懂转寰,也知道张启从爱女心切,再加上爱女险境重生,自是没那个心思多想。
再到后来,两人中的孟良才在归府的半途便丢了蜘蛛令牌,并不与重视,也是出于对张启从的愧对,他自此不提,慢慢地也就忘了蜘蛛令牌一事。
而张启从则权当是嫡长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对孟良才抱以感激之余,他急着为嫡长女尽快寻个好婆家,毕竟经安涂山悍匪一事,张家小姐的闺誉已是多少有点受损,风言风语自是难免。
在那种情况下,张启从为嫡长女的亲事忧心,忙得团团转之际,又哪里会去多想当初那一场造就他急匆匆得将爱女嫁出去的突遇悍匪,只怕他是连提都不愿再提上半个字!
无论是孟良才,还是张启从,无疑皆先是中了有心人的套,再进入了幕后人所设下的人之天性的心理战。
两个当事人绝口不提蜘蛛令牌,那么蜘蛛令牌便成了幕后人可钻的空子。
而这个空子,便成了一张可以利用张东胜手中势力的王牌!
在此之前,在这个环中环,一套连着一套的计划之前,幕后人定然也是摸清了张东胜的性子,深知张东胜的为人处事,笃定了张东胜会替张启从还孟良从的恩情,更笃定了张东胜只会认蜘蛛令牌还恩,并不去计较那呈上蜘蛛令牌的人到底是不是孟良才。
然后便是姚美伶收到了那一封以姚世雄、姚家荣辱存亡的书信。
姚美伶迫于血脉受制,即便不知道那封书信的由来,更不知那幕后的人是谁,她还是选择了挺而走险。
只是那时的她大概没有想到事情的严重性,更不知道她那一举动会为孟家、姚家招来重则灭族的大灾。
玉拾不得不承认,那深藏在幕后推动这一切的人,着实是一个下棋的高手。
一步连着一步,一环扣着一环,步步逼近,环环套紧。
这其中,大概也将她给算计进去了!
第九十六章 游船
青蛇顶替上于克强这条线的不如意,也成功让王朋、张更力闭嘴。
后来在燕阁老大寿筵席上,姚美伶再次收到指示,田大明与于克强再次在欢喜楼密会私议,因着上回在王朋、张更力两个皆碰了钉子,这回于克强再收到田大明捎过来的指示,几乎拼尽了全力。
甚至不顾林昌是一县父母官,难得在于克强频频示意的四季庄园中,他不顾燕阁老会不会对他的印象有所折损,拿捏着时机堵到内急的林昌。
林昌内急,本就先失了几分与人闲聊的耐性,再经受于克强刻意挑起的争端,顿时如同油碰到了火,噌一声,立马火高了何止三丈。
一场由于克强刻意挑起与林昌的争执,已然在所难免。
林昌愤而离席,可谓随了幕后人的心意!
即便当时林昌不走小路,大概也逃不过杀身之祸,毕竟凶手早埋伏在县郊归途,等的不过是一个早晚罢了。
玉拾端起茶杯喝尽,又给自已倒了一杯。
她想不明白,这幕后人图的到底是什么?
杀害三任知县的凶手又会是谁?
皇族权贵养的死士?
还是江湖上专赚刀口舔血财的杀手?
陈辉耀、方士均、林昌三人,不得不说就方士均死得最为容易。
陈辉耀是个贪官,且胆小怕死,又素是个巧躲懒的,出门机会不多,凶手要杀他恐还得费上一些时间。
林昌更直接,为了保性命连衙门都不出,倘若非是燕阁老的大寿筵席,他不好拂了燕阁老德高望重的面子,大概他会躲到凶手被抓的那一日。
方士均却是个胆大妄为的,不仅口出狂言,还公然召妓,夜宿青楼,即便凶手没有杀了他,他的知县乌纱也不会留在头上太久,朝中言官一个弹劾,他不死也得元气大伤。
让玉拾觉得疑惑的是那一个面具公子。
据柯老所言,那面具公子似是个好的,也不知在方士均耳边说了句什么浑话,竟招得方士均破口大骂,而两两起了小小的冲突。
那冲突可大可小。
当时要是面具公子不先认软,及时退出冲突圈,大概柯老说与她及罗恭听的便不是什么小冲突,而是人人耳熟能详的大冲突了。
然面具公子即是先招惹方士均的人,又是为了什么在最后关头将小事化了呢?
姚美伶自收到那封莫名书信之后,总共收到两回指示,每回皆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字条传到孟府后院,她的寝屋内室里。
姚美伶是内宅妇人,又要瞒着孟良才及两个儿女,自然不可能大费周章去查那个悄然送来字条的人。
大概即便真去查,也查不出什么来。
幕后之人不可能没有防,那般滴水不露的布局都做下了,何况防一个小小内宅妇人?
第一回,姚美伶收到的指示是让她安排人与于克强接触,并撺掇于克强去给王朋、张更力送礼,以便达到封口的目的。
至于是怎么撺掇的,姚美伶说了,她只让田大明抓于克强的软肋下手。
田大明也是个精明的,得到了姚美伶的吩咐,虽未清楚其中内情,但想着是东家让他做事,他只管做便是,倘若不做,惹了东家不高兴,那便是得不偿失。
于是田大明多方打听,直到打听出于克强的夫人一事来,自此以于夫人的仇必报做为筹码,装做与于克强同仇敌忾的模样,撺掇于克强办了两回事。
第二回,便是于克强故意欺辱林昌,激得林昌中途离席,为凶手制造了谋杀的机会。
于克强说,听了田大明的话办了第一回的事后,因着没办成,又有疑虑烧死他夫人的陈辉耀已死,王朋、张更力又不知什么原因既没收他的厚礼,也真的没继续细查陈辉耀被杀一案。
所以在每二回收到田大明要他办事情的指示时,他留了个心眼。
可当收到他派去尾随跟踪林昌、王朋归府的人的死讯时,于克强懵了。
再然后便是林昌的死讯传了出来。
那时陈辉耀便是被割喉放铜钱,因着仇恨,于克强没多想,后来方士均也被割喉放铜钱,因着他未曾参与其中,他也没多想,直到林昌是第三个被割喉放铜钱,已然由不得他不多想。
于克强隔日便找了田大明,田大明却让他别慌,说不是好官的官死了也就死了,让他不必担心,不会有事的。
可后来罗恭与玉拾来了,于克强再次去找了田大明。
那时的田大明已然自乱了阵脚,却还是警告了于克强——倘若两位上差真的逮到你的尾巴,你也别慌,想想你该做的,再想想你不该做的。
所以在玉拾带着冰未再次到于府的时候,于克强起先确实是死鸭子嘴硬,到了后来,玉拾搬出了他的儿女,明里暗里的相挟,他又隐隐觉得田大明大概是靠不住了,他最后方慢慢全部交代了出来。
事实也证明,于克强做了个正确的决定。
就在玉拾、连城、冰未骑马离开珠莎县后不久,珠莎县衙便接到了田大明家人的报案,说田大明突然横死家中,死因不明。
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于克强整个人摊软在圈椅里,好久没能缓过神。
等稍稍缓过神来,于克强赶紧加强了府中的护院,觉得不够,又花了大把银子请了珠莎县里最好武馆里的武师,直将整个于府给打造得固若金汤。
也就心里图半个安心,实际有没有用,他是半点底都没有。
于克强本来就不蠢,耍心眼也从来没怎么输过,本来起先觉得陈辉耀之死不简单,在连死了方士均、林昌下两任知县后,与他私下密议办事的田大明再一横死,他再蠢笨也想到了连死三任珠莎知县,怕已是非他能惹得起的人物了!
这会,他不由想起玉拾。
他全部吐实之后,玉拾是答应过他,要尽力护着他的一双儿女的。
可玉拾有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于克强同样半点底也没有。
他是商户,即便再有钱,对自楚京里来的上差的了解,自是无法与王朋、张更力相较。
对玉拾,他几乎是抱着菩萨保佑的心态。
同样地,田大明横死一出,王朋、张更力虽对田大明与于克强之间的纠葛半点不知,但也从中嗅出了危险的异样,两人与无克强一般,也同时加强了对自家人的保护,心中更是惶惶。
两人没有于克强的财力,自没法子请到什么像样的武师充当护院,只得嘱咐了家人不得外出,更不得独自行动,到哪儿都得有人陪着。
终归治标不治本。
田大明就是在家中横死的,横死时,他的家人虽不算都在,但家中确实是有人在的,可他还是被人杀了个悄无声息。
两人聚在一起商量,都愁得眉毛快白了,也没能想出什么好法子来。
最终两人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罗恭与玉拾两位上差的身上,祈求着两位上差别忘了诚心诚意投诚的他们。
连城自驿站回来的时候,还带回来一封王朋、张更力联名写来的书信。
信中言词极为诚恳,总结成一句话的意思就是——请两位大人勿必照拂下下官的家人,下官便是死,也在所不辞!
连城道:“王县丞、张主薄特意让人加急送来的信,就只说了这个?”
玉拾将书信顺手烧了:“还问了田大明横死家中的案子,说可要彻查。”
随后不久,玉拾便写了回信,又让连城再跑一趟驿站寄信,顺便再拐到汪府那边去,查一下罗恭在汪府作客的情形。
信中表明,王朋、张更力两人想怎么查就怎么查,无需多虑。
毕竟是一条人命,不查难以还田大明家人的一个公道。
她也不担心真会让王朋、张更力查出点什么来。
幕后人手脚干净俐落,连她与罗恭要查都费力得很,王朋、张更力就在横死的田大明身上查,定然是查不出什么花来。
申时初,连城便回来了,连喝了两杯茶水后,道:
“大人,指挥使大人与汪家二爷到真水河游船去,陪同的还有汪家的几位少爷小姐。”
玉拾眸色微讶:“游船?冰未也在?”
连城点头:“在!”
玉拾立刻起身往金玉客栈外走,连城赶紧跟上,脸上明显还有着兴奋的神色。
客栈柜台里的掌柜与店小二面面相觑,只觉得这些大人物真是忙得不得了,说是来打尖住店的,但待在客栈里的时间大概除了睡觉,也就用个膳的个把时辰了。
店小二嘟囔道:“四个人也就四间上房,犯得着这般大花钱财包下整个客栈么?瞧,这大堂与楼上客房都静得连绣花针落地的声音都能听见!”
掌柜瞪眼:“只管做好你的份内事!再让我听到你嚼贵人的舌根,你就别再来上工,回乡下得了!”
店小二急了:“别呀!掌柜!我这不是趁着贵人不在才说说的么……”
掌柜没商量:“说一个字也不行!”
店小二指得自个的大嘴巴:“得!我这就拿绣花针缝上!”
真水河是南黎府沿途景色最优最迷人的一条河,且还几乎贯穿了半个南黎府,那一路游下来,可直接游出南黎府郊外去。
到了真水河畔,连城指着远处小如豆丁的游船道:
“那中间最大的游船就是汪府的游船,周边五颜六色跟着的是汪家二爷特意请来助兴的花船,其他的游船不多,大多见到汪家游船时,便远远避了开,不敢冲撞游船上的汪家人。”
顺着连城指向的河面看,确实有一只足有两层的游船,船上有着汪家族徽,甲板上站着两个人,不难看出应该就是罗恭与汪海。
周边的花船歌舞曼妙,女妓个个使出浑身解数在讨甲板那两人的欢心。
玉拾轻哼了声:“轻歌曼舞,游河赏景,倒是好兴致!”
连城听着这话,有点意味不对,不禁问了句:
“大人说的……是谁?”
玉拾斜睨连城一眼:“你说呢?”
连城一噎,顿觉得口水有点干,心中腹诽——我怎么知道?!
再沿着河畔走,走了一小段路后,玉拾与连城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两人若想游河,便得有游船,可问了老半天了,愣是没一个船家肯出船的。
看着玉拾阴沉沉的脸色,连城赶紧去问,回来吞吞吐吐禀道:
“都说汪家家仆早来打点过了,说是今日所有大小游船不准租给游客,倘若谁不听劝将游船租出去,不小心冲撞了河面上的汪家游船上的贵人,汪家便让谁不好过……”
玉拾一听挑高了一边的眉毛,过了会又挑高了另一边的眉毛,突然就嗤笑一声:
“这汪家二爷可真是费了心思的!就不知道你家指挥使大人能否消受得下了!”
说完拂袖踏出专租游船给来游真水河的游客平台,她大步不回地往另一边河畔走去。
连城看着玉拾越走越远的背影,顿觉得委屈——什么叫做他家指挥使大人?他又不是冰未,他家也就一个千户大人,哪里来的指挥使大人?
不过这委屈,他也只敢在心里暗下叨叨,他可不敢放在玉拾面前去嚷嚷。
指不定他一嚷嚷开,他还真就成了罗指挥使家的了!
连城小跑着追上玉拾,涎着脸笑着问:
“大人真想游河?”
玉拾连个眼神都没给连城,轻飘飘地反问道:
“你说呢?”
怎么又是这一句?
还能不能换一句了?
连城止不住心中腹诽,面上却是恭恭敬敬、认认真真,狗腿得不得了:
“行!大人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听到这话,玉拾终于拿正眼瞧了眼连城:
“我等着。”
过了两刻多钟,连城便回来了,还真请了玉拾上游船。
玉拾不疑有他,直上了游船方在连城耳边低声问道:
“你是怎么骗来这一艘的?”
连城嘿嘿笑了两声,脸上极傲:
“大人不是时刻教导我们么,我们身为锦衣卫最重要不是诏狱用刑的狠辣,而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有空子就钻,没空子我们就制造空子,反正只要达到我们的目的,嘿嘿!大人您是允许我们用上任何手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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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七章 船事
玉拾觉得这番话好耳熟。Δ81中文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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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细想,方想起来,这番话诚然是她还22在楚京锦衣卫衙役北镇抚司第一千户所里训话时所说的,倒是没想到,连城竟是记得这般牢,且还贯彻到底。
一手拍在连城肩上,玉拾眉眼皆盛满了赞:
“干得不错!”
汪家游船是两层的楼船,甲板上搭了凉棚,棚下摆了桌椅,小厮护院林立,因着还有女眷,于是还能看到丫寰婆子。
汪家楼船一路顺着风往下,去的方向是往南黎府郊的方向,粗壮黝黑的船工个个是掌船的好手,将楼船划得又稳又匀,丝毫感受不到半点摇晃。
但对于晕船的人来说,即便不摇不晃,也是极其折磨人的一件事。
汪家长房汪京琼这一房的小姐们一听楚京来的锦衣卫指挥使罗恭到了南黎府,还是奉了皇上亲令来查大案的,个个都早听闻了罗恭的美名,自是个个引颈相盼。
于是汪海一让人去准备楼船游河,个个卯足了劲往前院凑,更求了自个的母亲与姨娘定要父亲也带了她们出来。
汪海也是存了心思的。
最后除了庶出小姐没资格出来之外,汪府长房的两位嫡小姐皆跟着到真水河游玩。
除此,汪海两个嫡子也上了楼船。
汪府嫡系共有汪京琼、汪京玉两房,自汪京玉承爵便分家。
自此,汪京玉袭了爵成为殷国公,他这一支汪府二房便阖家安居于楚京殷国公府。
汪京琼则因着长年病重,故早有意自殷公国府脱离出来另设府邸,又因着汪老夫人说南黎汪家祖宅清静,更适合汪京琼养病,汪京琼便索性阖家跟着汪老夫人回到南黎安居。
这一姓两府,一分已有十数年。
汪京琼从未提过要回楚京,加上汪老夫人尚在,他该膝下尽孝,汪京玉虽曾提过,却也被汪老夫人一口夭折了。
汪家两房嫡系虽早已分家而过,但汪老夫人却是执意两府少爷小姐,得在一起排行。
于是汪海两个嫡子,一个排行为长,一个排行为三,排行为二的汪家二少爷则是远在楚京的汪京玉之孙、汪江之嫡长子汪中广。
汪海的两个嫡女,嫡长女排行第四,嫡次女排行第五,排行第六的汪家小姐是汪家二房唯一的嫡女汪淑君。
甲板上罗恭、汪海主坐,汪家大少爷汪中通、汪家三少爷汪中源陪坐,女眷则安坐于船舱之内,另设了桌椅果盘。
虽听不到甲板上凉棚下中间的主桌在聊些什么,但汪家四小姐汪淑惠一双美目可时不时飘出船舱,直往那一抹挺拔背影而去:
“都说楚京有三美,其中以罗指挥使大人为,往日未曾见过,倒是只觉风传太过,如今……”
汪家五小姐汪淑平虽仅年十四,却自小是个鬼灵精的,见嫡姐这般眉目含春,自然也晓得汪淑惠是看上罗恭了,不禁打趣道:
“如今怎样?我看四姐今年的及笄礼都过了,母亲也常请那些夫人、小姐、少爷过府看戏,应是在给四姐相看有无适合的佳婿,倘若四姐对罗指挥使大人有意,不如去与母亲明言,我看父亲对罗指挥使大人那般奉承,应也是万分赞成的!”
被汪淑平这么一说,还真说进汪淑惠的心坎里去,可她为长房之嫡长女,虽不如二房的汪淑君一般自小在楚京长大,但那权贵世族之间门第的条条框框,她可是门儿清的。
倘若她是二房的汪淑君,那她配楚京权贵公子自是美得不可言。
可她不是。
即便殷国公是她嫡亲的叔祖父,那也只是叔祖父而已。
她的亲祖父长年卧榻养病,虽说爵位,便是功名都没一个在身,再说她的父亲,虽得以继承了汪家一半祖业,年少时却是连个秀才也未曾考过。
那时的汪海只懂得整日的走马斗鹰,连经营祖业也是分家回到南黎祖宅之后,方在汪大夫人的雷霆手段下收了顽劣性子,慢慢沉下心性,专心经营汪家一半的祖业。
至于汪淑惠的两个兄长,虽皆有意考取功名,无奈都是烂泥扶不上墙之辈。
汪中通胸中无点墨,是真正的草包少爷。
汪中源聪明是聪明,却只是小聪明,且自小喜欢走歪道。
可谓一个木讷过了头,一个跳脱得让人头疼。
想到这里,汪淑惠的眸色暗淡了许多,视线自罗恭的背影收了回来。
她的父兄皆未有功名,能在南黎府让人敬重,看的也不过是曾祖母汪老夫人是殷国公的亲母,殷国公是南黎汪家她祖父的亲兄弟罢了。
倘若她是汪淑君,是堂堂的殷国公嫡女,是殷国公世子的嫡亲妹子,那么她配京中锦衣卫指挥使的罗恭倒还有几分可能。
可偏偏她不是。
汪淑平不像汪淑惠想得长远,只觉得戏台上的才人佳人实在美好,罗恭有才,汪淑惠有貌,她便觉得两厢情愿,自然能成金玉良缘。
见汪淑惠自听到她那么一说之后,反而是脸色暗沉,明显郁郁寡欢的模样,汪淑平不解问道:
“四姐这是怎么了?可是我说错什么话了?”
汪淑惠自小与两位兄长一样,很是疼爱汪淑平,心中虽因着想清楚今生与那风华霁月的人物无缘,而闷闷不乐,可这会一听汪淑平这般小心翼翼地询问,不禁露出点笑容来:
“五妹确实说错话了,自古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你我皆是闺中女子,怎好这般私议自已的终生大事?往后……可莫再提了!”
汪淑平不明白,本还想再说,却让侍候在一旁的汪妈妈抢了先:
“四小姐说得是,舱外的罗指挥使大人可是朝中正三品的大员,哪里是闺阁之间可私下议论的?”
汪淑平恍然。
难道四姐说的莫再提,指的是莫再提罗恭?
可这是为什么?
难道四姐不是对那位芝兰玉树的罗指挥使有好感么?
汪淑惠心情不佳,垂眉低眼,自是没有看到汪淑平的异样。
特意抢了话的汪妈妈却是看得清楚,不禁暗了口气。
五小姐素来是个榆木脑袋,四小姐那样隐晦的话,五小姐哪里能听出个中意味来?
还是得需直言点明才是!
船舱里汪家两姐妹的私话,及各自心思未有传出舱外,倒是舱外甲板上时不时传来汪中源的笑声,那笑声中不泛几近讨好的附和。
风清云朗,当真是个游河赏玩的好日子。
罗恭本受汪海下贴相邀,也是碍着殷国公的面子,这才应下了。
当然也有着趁此机会,探一探汪海虚实的意思。
可惜汪海虽不在朝为官,但在商海浮沉十数年,却是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可谓刀枪不入。
他在汪海这里,丝毫讨不到半点便宜。
正打算告辞之际,汪海又提出尽地主之谊,邀他到真水河游河。
那时汪府外院管事已候在厅外,说万事俱备,就只等他一声应下。
可见汪海早在下贴邀他过府之时,便已有了邀他同游真水河的打算。
他自是顺水推舟,也是想看一看汪海到底是打着什么算盘。
到了真水河,上了汪家楼船,一路顺着东风往下,到了郊外再转一圈回来,沿途可见大大小小的码头。
码头边又有各种卖吃卖喝,卖精巧物件的,汪家楼船却是未停,相随的还有几艘花船。
花船上请来了南黎府最好的女妓,有擅舞的欢欢姑娘,也有擅吟唱的梦清姑娘,还有一些仅次于这两位当红女妓的其他花楼姑娘。
罗恭均有听有看,也觉得缓缓行驶在前的两艘花船上的欢欢与梦清,真是歌舞合壁,当真妙绝,左右或伴歌或伴舞的其他女妓也是卖力得很,个个更是生得妩媚非常,天生的勾人妖精。
想到妖精,他就不免想到那个近年来,总让他想而不得的榆木妖精。
也不知她到孟府去见姚美伶,见得如何了?
还有孟良才这个姨父,她应当也会一并见了的,就知道结果如何,可有收获?
正岔开神想着玉拾,罗恭便见汪海亲自给他倒了酒,向他敬来。
他只好举杯相敬。
又听得坐在一侧的汪中源说起一桩妙事,说得眉飞色舞:
“……那小凤虽生得不如欢欢与梦清,可那一身能柔腻出水来的媚骨可真真让人一见,便能先酥了骨头!正巧今日小凤也来了,大人可要见见?”
罗恭挑眉,却不作声,连眼神都不掀一个,只自顾着将青花瓷缠枝莲酒杯里的佳酿饮尽。
汪海见状,不由怒斥起汪中源来:
“大胆逆子!大人乃清贵之流,又是做大事的人,岂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近身的?又哪里像你那般流连于花丛,整日不务正业,连个院试都没给我考上!不敢在大人面前如此无的放矢!”
汪中源再滑头,也不敢在汪海面前滑头,更不敢在罗恭面耍奸取巧,当下起身想向罗恭告罪,岂料还未扑到甲板上跪下告罪,他下跪的姿势便让罗恭的话硬生生定住了。
罗恭满眼都是笑:“汪二爷客气了,说本座是做大事的人,本座自是受了这美名,可若说三少爷只懂得整日拈花惹草,这话说得怕得过了。”
这话无疑是在替汪中源说话。
汪中源暗喜。
汪海也顺坡下驴,让汪中源谢过罗恭的宽宏大量。
谢过之后重新落座,汪中源多少有点郁闷,心说楚京里来的大小官员不都喜欢风月这一套的么?
怎么到了罗恭这里,便不灵了?
河游了,酒喝了,话也聊得差不多了,虽然大多时候都是汪中源在自说自话。
也亏得有汪中源这个活宝在活跃船上气氛,不然按汪海的沉着,汪中通的木讷,还有罗恭素来的少语寡言,这游河除了载歌载舞,大概也真得闷死。
冰未虽未表现出什么来,但心里着实想着,还不如随着玉拾去探孟家的底呢。
汪家楼船游到一处码头,汪海便指着介绍道:
“那是乔水码头,是南黎府最大的码头,如今两浙水路的货物皆在这个码头上下,平日里最是繁盛……”
玉拾自连城不知用了什么歪计找来一艘游船之后,她便让船家直追汪家楼船。
船家似是早从连城那里得知,玉拾找来游船是做什么用的,于是当下虽有苦难言,却也听话地掌舵向汪家楼船追去。
连城找来的游船其实不算游船。
真水河边的游船早让汪家的人说死了,哪里会有人敢不要命地出般。
于是连城便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就近找了艘桅船,还是一艘单桅船,幸而今日吹的是东风,帆顺着风下,正好是往南黎郊外的方向。
玉拾也没兴趣问连城是用了什么法子,让船家那般听话。
问了,也无非是一些不是用钱买通,便是用命相挟的法子。
不是利,便是权,没什么新鲜的。
汪家楼船先行,但声势过于浩荡,又有花船歌舞相伴,那行驶的度也就比蜗牛快一些。
玉拾的桅船要追上汪家楼船,简直轻而易举。
且汪家早就有人清过道,河上游船虽多,却皆避着汪家楼船而行,桅船一路直行,丝毫无障碍。
面前见汪家楼船似是要往一个码头停靠,连城问玉拾:
“大人,面前看样子是有人要上岸买东西,我们可要过去?”
玉拾没回答连城,反而问了船家:
“前面的码头为何那般热闹?”
一路过来,她也见过不少大小码头,却是面前这个码头最为繁华喧闹。
玉拾这样一问,连城也注意到了。
船家回道:“公子,这是我们南黎府最大的码头,叫乔水码头,公子可要上岸瞧瞧新鲜玩意?”
玉拾又问:“什么都有?”
船家点头:“什么都有!”
玉拾当下让船家将桅船靠岸,回过头便让连城下岸去。
连城看着明显只让他上岸,自已却不上岸的玉拾,不明就里地问道:
“大人让我上岸做什么?”
玉拾道:“你去看看,从汪家楼船里下来的人是谁?还有上岸来做什么?”
连城往汪家楼船的方向看了看,果然见到有人自楼船上踏着船踏板下船,远远看去,便知是楼船上的女眷。
而在汪家楼船上的女眷,也只能是汪家的女眷了。
第九十八章 下船
乔水码头上去,便是一条商铺林立的主街——乔水街。
街道两旁尽是仅面阔一间的铺面,别小看这些小小的铺面,铺面之后皆是别有洞天,都是各大商家的货栈。
平日里,两浙水路的货物一上乔水码头,大小宗货物交易便都是在乔水街货栈中完成。
汪淑惠因着心情低落,本不想下船闲逛,却是被喜动的汪淑平拉下了楼船,直接往乔水街前面一小段零商摊贩走去,那里时常有许多新鲜精致的小玩意。
不值钱,便绝对独一无二。
往常汪淑平想要来,汪二奶奶都以不放心将她放到那龙蛇混杂之地为由,杜绝了她的念想。
而汪淑惠素来温婉,即但她们的母亲汪二奶奶同意,她也不会想到来这样热闹,却容易出事的地方。
这回难得汪海同意,又拗不过汪淑平的哀求,汪淑惠也是存了散散心的念头,这才跟着汪淑平疯一回。
汪家两位小姐下了楼船,罗恭却是不感兴趣。
他一不感兴趣,作陪的汪海、汪中通、汪中源父子三人也不好提起旁的,权当停靠歇息片刻。
汪家外管事早早带人将码头清出一大块地方来,又安排人守着,闲杂人等被他们与楼船隔出至少有数丈的距离来,也是怕有人冲撞了罗恭这位皇帝跟前红人,汪家跟着被连累遭殃。
玉拾让船家将桅船停泊靠岸,连城便上岸去办她交待的事情去了,想了想,她也跟着上岸。
上岸时,船家问她,他可需要在乔水码头等着?
玉拾眺望了不远处汪家楼船的方向,半会摇了摇头:
“不必了,船家,今日倒是为难你了,你且回吧!”
船家本就难为,心里还委屈着,被玉拾那般说出来,他又觉得其实也没什么。
不过是冒了点被汪家找楂的险,却也得到了连城大手笔的补偿银子。
何况现在事了了,一切顺利得让他不敢相信,居然就结束了。
他是欢喜非常,心中那被连城又威胁又利诱的不痛快早抛至后脑,连道往后若还有这样的事,可再去寻他。
玉拾没去听船家自报的家门,只目送着桅船再次停岸远去之后,她便提步走入乔水街前端那一小段喧哗声不断的摊贩聚集地。
甲板上罗恭站起,眺望着乔水码头下的某一点,突然便与汪海道:
“汪二爷,本座看底下挺热闹的,不如我们也下去瞧瞧?”
冰未撇嘴。
早在罗恭忽然起身走向甲板边沿,并向乔水码头最前面那段人头耸动的街道看去时,冰未便注意到了,自然也同样看到了混杂在人群中的玉拾。
汪中通、汪中源两兄弟没注意到这一点,汪海老谋深算倒是注意到了。
只是他跟着放眼看去时,并没有看到什么异常的地方。
毕竟他根本就不认得玉拾。
他底下有几个人倒是认得,但这会都被他外派出去办事,自然也就没人可提点他一下。
但即是罗恭这般说,汪海自是乐意奉陪,当下便着令刚回楼船不久的外管事继续去安排了下船事宜。
虽不知罗恭刚刚明明不想下船,这会却表现出很感兴趣地想下码头去凑热闹,反正对于汪家两兄弟而言,他们只管听命跟从便是。
特别是好玩的汪中源,简直双眼都发亮了。
虽然这一路有歌舞红妓相伴,但终归是平日里的消谴,实在是过多无趣了。
罗恭又是个油盐不进的人,偏偏他又得罪不得,汪中源胸闷得很,正愁没法子下船。
罗恭一说,简直正中他的下怀,把他乐得连嘴都快歪了。
罗恭本就是看在殷国公的面份上,这才应了南黎汪府的邀约,自没能从汪海口中探出点什么来,他便没什么耐性再在汪海面前虚以委蛇。
再在游真水河,他也看出来了。
汪海对他不是没有目的,只是跟他一样,皆是在探对方的虚实与底线,汪中源口提红妓一事不就是一个失败的例子么。
那时他还在想,汪海还会有什么后着。
直到汪海应下让汪家两位嫡小姐下楼船游玩,又力邀他下船同游的时候,他便有些底了。
不是玩不起,而是懒得去应付,于是他拒绝了。
当看到汪海那一副明明计划落空而懊恼至极,却又不得不现出笑容继续与他干坐之际,他便更加肯定了汪海定然是在乔水码头下设了什么套。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罗恭稳坐椅中,一动如山。
然当无意中一瞥,瞥到玉拾竟然出现在乔水码字的那一刹那,即便力压心中疑惑,他还是控制不住地走到甲板边沿,往迅速没入人群中的玉拾看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他决定领了汪海的好意。
一下楼船,罗恭无视汪海试探且讨好的眸色,径自对冰未吩咐道:
“去看看,有什么是值得我买回去赏玩的。”
冰未微怔,随即很快反应过来:
“是,大人。”
冰未一走,莫说汪海看着快速窜入人群的冰未充满了探究,就连木讷的汪中通也难得地抬起始终低人一头的眼,那眼里有着错愕,随便又埋了下去。
只有汪中源兴致很高,听到罗恭吩咐冰未的话,还上前凑近了说:
“大人何不亲自去瞧瞧?这里可有许多好玩的!”
说到末了,汪中源还玩意地挑高了一边的眉毛。
那模样直让罗恭明白了一些意思,他承了汪中源的美意道:
“那便有劳汪三少爷在前面带路了。”
汪中源以为终于得到罗恭的青睐,高兴得心花怒发。
汪中通却是看了汪海一眼,只觉得自已的父亲似乎没什么不高兴,于是跟着前头兴致匆匆开始叽叽呱呱介绍起来的汪中源。
汪海看着前头被他两个嫡子围在中间,时不时冲汪中源点一下头表示有听到的罗恭,招来外管事:
“派人好好地将乔水街从头到尾查看一番,看是不是有什么人或事引起了罗指挥使的兴致。”
外管事是个老人精,立刻点头着手去办。
汪家护院很快分为两路,一路往冰未消失的方向追去,当然这会已早追不上了,一路往另一个方向隐入人群,呈包抄之势开始将乔水街暗下清查一番。
走在前头的罗恭有所察觉,除了让他觉得汪海真是一个人物之外,他不动声色地继续听着汪中源在耳旁呱噪,时而应一声,时而轻点下头。
汪海带着小厮及护院跟上罗恭三人,让汪家护院有的到前面去开路,有的则在左右两侧护着,还有的在最后面跟着。
他们这一群人个个生得好相貌,一路引起了不少窃窃私语。
当然也是离得远远地低语,路人一见他们的衣着与气度排场,便知他们是非富亦贵,谁敢明目张胆地去招惹。
罗恭自不必说了,汪家的基因也是难得的好,汪海父子三人也是生得俊朗不已,特别是除了汪海三人,年纪正风华,不少戴着毡帽的大家小姐也频频往他们这一群人注目。
有了女子的青睐,自然也就有男子的妒忌不屑,其中以一道目光尤甚,堪堪正在罗恭等人刚刚走过去的一个茶馆。
茶馆是供来乔水街看货、检货、办货的过往商人歇脚的地方,不大,只面阔一间,但胜在有两层,倒也算宽敞。
玉拾就坐在茶馆的二楼临窗的桌旁,往下看,毫不费力便看到了其中的罗恭。
罗恭很警醒,她不过伸出脖子看了一眼,他便有所察觉,幸在她早在抬眼的前一刻,早缩回了脖子。
待缩回了脖子之后,她又有点纳闷。
看到便看到呗,她躲个什么劲啊?
不过躲都躲了,玉拾并未纠结太久,头也不抬地问突然出现在她身边的冰未:
“你说大人让你来找什么可以赏玩的东西,你却杵在我这里不走了……你是什么意思啊?”
冰未默。
其实他很想说,大概他家指挥使大人最想赏玩的应该就是他跟前的玉千户了。
可这样的话,他可说不出口,连想想,他都觉得他是让他家指挥使大人带坏了。
真是……近墨者黑。
不过经玉拾这么一提醒,冰未想起罗恭支开他的目的:
“大人让我来,是因为大人在楼船上便看到了千户大人,故而让我来问问,千户大人到乔水码头来,可是有什么要事?倘若有,大人知道了,也可配合下千户大人。”
这些话不是罗恭说的,但冰未觉得罗恭就是这么个意思。
绝对不会错的。
盯着冰未诚恳得看不出任何情绪的俊脸,玉拾撇开眼思索了一下,道:
“我这边没什么事,汪海千方百计带大人来游真水河,到了乔水码头又让自已的两个嫡女先下船,继而又百般说动大人下船游码头,我觉得这事应当是有后续的,你回去与大人说,千万要小心,可别中了汪海的圈套。”
刚才就听完了冰未说完他跟着罗恭到汪府的所有经过,直觉让玉拾觉得汪海必是有什么目的,不然这般奉承热情又是闹哪般?
虽然汪海没官职在身,他的两个嫡子也是一事无成,但他终归还是殷国公的亲侄儿。
就汪老夫人坚持在分家之后,还让两府的少爷小姐放在一起排行这件事上来看,汪老夫人这是想让殷国公多照应着汪京琼一家。
正所谓一姓两府,终归还是圈在一个姓氏之内的。
殷国公府世代是勋贵之家,汪家长房再不济,威名仍在,何况汪老夫人如今还坐镇在南黎汪府,谁敢真小瞧了汪家长房去?
罗恭会应汪海下贴之邀,不就是看在殷国公的面份上么。
既如此,汪海这会的低姿态便显得有些过低了。
皇亲国戚可不是说着玩的,即便不是皇亲,可他是殷国公的亲侄儿,这根连根的亲血脉怎么也是断不了的,何况汪老夫人可不容许断了去。
就真水河游船一事,便足见南黎汪府在南黎府的地位非是一般。
这样非同小可的汪海却这般热情地招待了罗恭,还盛情地力邀游河、下南黎府最大的乔水码头游街,说其中没有猫腻,恐怕就林冲那个脑袋,大概也不会相信。
冰未听完玉拾的吩咐,嘴上应好,心中却是腹诽连连。
倘若不是见到玉千户突然出现乔水码头,他家指挥使大人根本就没想过下楼船游街的好么,这会还稳坐船上悠哉悠哉地听歌舞呢。
心里虽快翻跟斗了,但冰未面上却是一片冷清。
就在他转身想出茶馆追上罗恭之际,便听得玉拾急急唤住他:
“等等!你先替我付了茶钱,连城被我派去办事了,钱袋又在他身上……”
冰未默,很快下了楼道,到柜台去结帐。
玉面千户这个出门不带钱袋的毛病,大概除了锦衣卫衙门,也快要传遍整个楚京了。
他自然也是知道的。
所以在他上茶馆二楼,看到玉拾正在悠闲品茗的时候,他就有点诧异,心说难道这回有带钱袋了?
事实证明,实在是他想太多了。
冰未走后,玉拾再喝了一杯茶,便也跟着离开了茶馆。
站在茶馆前,她左右望了又望,又往罗恭一行人慢慢远去的方向看了看。
那个方向再走下去,便得走出乔水街了,看来汪海设的套该是出了乔水街的。
又在乔水街转了好几圈,没有看到连城与汪家的两位小姐之后,玉拾尾随着罗恭一行人出了乔水街,来到与乔水街相邻的望乔街。
望乔街不同于乔水街皆是货栈林立,货栈从不卖零商,所以除了乔水码头与乔水街中间那一小段热闹的肆市之外,基本没什么可逛可买的。
但望乔街就不一样了。
望乔街除了零售商铺林立,两旁皆是茶楼、酒楼、钱庄、布庄、米铺、金玉器坊等等平常的商铺,与南黎府主街道的繁华相同,皆是平日里各种用品的买卖之地。
刚进望乔街,玉拾便看到前面约十丈之外的布庄门前,罗恭一行人停在那里,因着被汪家护院围了个水泄不通,她隔得远便有些看不清。
逐靠得近了,她才看到竟是汪家两位小姐终于与罗恭一行人会师的热闹场面!
第九十九章 望乔
连城跟在汪家两个嫡小姐的后面,躲躲藏藏的,力求不被发现。
汪海对两个嫡女的重视程度好像也挺高,虽然让汪淑惠、汪淑平两姐妹下了楼船,允了随她们游玩闲逛,但丫头婆子、护院车夫一个没少。
两人先是在乔水码头上来便热闹非凡的那一小段摊贩成群的肆市中闲走,买了不少稀奇古怪,但绝对不值钱的小玩意,看得连城眼睛都酸了,她们两姐妹才姗姗出了那段热闹街道。
到了乔水街,她们似乎对林立的货栈不感兴趣,于是在丫头婆子的搀扶下,两姐妹上了马车。
车夫赶得不快,应也是授了她们的意,因为连城沿途总能看到车帘被掀开,一双眼睛频频往外瞧的好奇模样。
连城想着,那位小姐的年纪小些,应当是好动些的妹妹。
跟着马车慢慢儿走的时候,连城一直留心着跟在汪家两姐妹左右前后开道护卫的护院,那身手瞧着都挺不赖,看来汪家二爷还真是省得下血本,应是重金聘了不少武馆精英到南黎汪府当护院。
终于出了乔水街,便是望乔街了。
汪淑平先下了马车,再是喊着汪淑惠下马车。
汪淑惠本来不想下马车,最后是被汪淑平那毫无淑女风范的大嗓门喊得怕了。
赶紧下了马车后,汪淑惠便责怪起汪淑平来,也训斥了跟在汪淑平身边的丫寰:
“怎么也不劝劝五小姐?这大街上人来人往,哪里是大家千金这般扯喉乱喊该有的模样?你这大丫寰是不是当腻了?”
又接过汪妈妈递过来的另一顶毡帽,端端正正给汪淑平戴上后,确定完完全全将汪淑平那张小脸蛋遮住后,汪淑惠方放下心来:
“你也不小了,都十四岁了,怎么还一副长不大的小丫头模样?”
汪淑平见自已的丫寰被嫡姐训斥得双眼红红,又退下告罪的可怜模样,只觉是自已连累了自已的丫寰,不禁求起情来。
汪淑惠也不可能真在大街上处置没能及时规劝主子的丫寰,淡淡说了句起来,连眼都没去瞧半眼那个被她训得直掉眼泪的丫寰,牵着汪淑平的手慢慢在望乔街上走着。
连城就跟在马车不远的地方,借着马车侧面的遮挡物装做在看东西,耳朵却是将汪淑惠这一番训完丫寰又训自家妹子的话给听得一字不漏。
于是在汪淑惠、汪淑平连逛了几家金玉器坊,又逛了布庄出来后,便遇到随后到望乔街的罗恭一行人,连城看着眼前的情景,只觉得他家千户大人应当离望乔街不远了。
不得不说,连城还是挺了解玉拾的。
玉拾进了望乔街,看着罗恭与汪家姐妹会师的情况时,心中也不知在想什么,左顾右盼之际,就让她瞅到了与她一般鬼鬼崇崇的连城。
几个悄然猫步,她走到连城身侧。
一有人靠近,连城便察觉到了,却便来人竟是与他一样挑选着路边摊的孩童玩意来。
再一个抬眼不经意一瞧,连城的眼睛亮了:
“大人!”
听着有点儿小激动的连城的一声唤,玉拾随手将手中的拨浪鼓摇了几摇,即刻响起一声声清脆响亮的鼓声,借着鼓声的掩盖,她压低了声音:
“可有情况?”
连城也跟着随手捏起一个竹子编织而成的缕空珠球,小小的,只他一个巴掌大:
“我猜着,那两位汪家嫡小姐肯定是冲着咱们指挥使大人来的!”
咱们?
玉拾挑了下眉,没有说话。
再摇了几下拨浪鼓后,她往布庄的方向瞧去,见罗恭一行人与汪家两姐妹已然往前面不远的酒楼走去,真是……挺热闹的场面。
她也想去凑凑热闹。
丢下一句让连城付钱之后,玉拾拿着拨浪鼓追上前面的一大群人。
连城赶紧付了钱,拿着珠球追上玉拾:
“大人,他们这走向应该是要到前面的酒楼歇脚,指不定晚膳便在那里面用了,我们要不要也去?”
玉拾给了连城一个“你废话真多”的眼神。
连城心神领会,不必玉拾再交代,他赶紧道:
“那我先行一步去打探兼安排!”
这回玉拾很满意,那眼神儿终于柔和了些许,看得连城一个舒心。
连城走的不是前面大刺刺的路,也不知连城是怎么探出来的路,先是入了望乔街侧的小巷,几个转拐,便先取正路到酒楼的一大群人到了酒楼里。
酒楼叫望乔酒楼,名字简单明了。
玉拾看到这个名儿时,还特意往左右街铺看了看,还真让她发现了一两个也是以“望乔”命名的铺子,什么望乔钱庄,什么望乔布庄的。
这个望乔布庄便是刚才汪家两位小姐出来的那一家布庄。
玉拾看着已被店小二引上二楼,往楼上雅间而去的一大群人,想了想,她转了个身。
没有进望乔酒楼,而是走向了望乔布庄。
连城虽是先到的望乔酒楼,但没有立刻订哪个雅间,等到罗恭那一大群人进了二楼最大的玖号雅间之后,他方将对面捌号雅间订了下来。
看着玖号雅间紧闭,不一会儿又走出汪家外管事,急匆匆地往楼下走,像是要去办什么事情的时候,连城略微思忖,便提步跟了上去。
跟到楼下,方知汪家外管事是下来吩咐留在酒楼下的随从去将还留在花船上的当红女妓过来,随从领命往乔水街走去,汪家外管事便转身回了二楼。
连城却没有再跟回去,而是出了望乔酒楼左右望了又望,好一会不见玉拾的踪影,不禁呢喃道:
“奇怪,大人去哪儿了?”
玉拾进了望乔布庄,先是看了今年最流行的布匹,又挑了两匹颜色清雅的云锦。
手上没停,双眼也没闲着,可瞅了好半晌,她也没察觉得布庄里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倒是陪在她身旁的布庄伙计满面笑容,那态度好得好像她不随便买上几匹,她就对不起他似的。
玉拾指着她挑好的两匹云锦道:“这两匹我要了,你去将我留在望乔酒楼里的人给叫过来付钱,他叫连城。”
布庄伙计面有难色,笑容好像一下子被卡住似的。
玉拾见状,只好自已走到布庄门槛处,往望乔酒楼看去,正巧看到连城在左观右望,侧脸便对也跟着来在门槛的布庄伙计道:
“诺!看到没?就是那个穿着天蓝直裰的男子,你去把他叫过来!”
布庄伙计见还真有那么一个人,又想着即便是来捣乱的,他往布庄后院一嚷开,便会有两个粗壮的打手出来,便是走这一趟也不怕,何况望乔酒楼也不远,只过几间铺面便到了。
布庄伙计很快将连城叫了过来。
连城本来没怎么搭理布庄伙计,但一听是一位锦衣公子指名要他来,还知道他的名字,最后布庄伙计还说是要他到布庄付布钱的,他连最后一点疑虑都没有。
能指名道姓要他来布云锦布钱的,除了他家千户大人,也没谁了。
付了银子之后,布庄伙计又恢复了专来的笑容,那笑得跟一朵草金铃似的,简直让连城不忍直视。
只要是从未招惹过玉拾的人,玉拾皆喜欢来个先礼后兵。
布庄伙计这会做成一笔小买卖自然高兴,乐得跟买主多聊几句。
可玉拾不是真来买布的买主,连城不难想出,玉拾是抱着某种目的才买的云锦。
要不然从来不素心思打扮的玉拾,做什么突然买起布匹来?
见进铺里那么久了,也不见布庄掌柜,玉拾便随口问了下,布庄伙计实诚道:
“掌柜有事,出去了!”
玉拾又问:“什么时候?”
布庄伙计没多想便答道:“就在刚刚!您进来的前一刻。”
前一刻,那不就是汪家两姐妹自布庄出来不久的那会?
连城想到了,玉拾当然也想到了,她脸上微红道:
“小哥,不瞒你说,刚才到你们铺里来挑布料的两位小姐,其中一位是我的未婚妻,不知小哥能否行个方便,与我透露透露,方才那两位小姐都在布庄里挑了哪些布料?又说了哪些话?”
连城看着说起谎来还自带羞涩效果的玉拾。
也不知道脸上的红晕到底是因着撒谎红的,还是真因着悄悄打听未来媳妇儿而不好意思红的?
不管连城怎么猜,反正在布庄伙计的眼里,他就觉得玉拾该是害羞才脸红的,当下很是热情:
“那可是汪家的两位嫡小姐!公子竟是其中一位的夫婚夫?不知公子的未婚妻是哪一位?”
玉拾打有了腹稿,从善如流道:
“那位较文静的。”
文静的?
可就是汪淑惠汪五小姐么?
布庄伙计又想回来,奇怪道:
“没想到汪五小姐竟是有个未婚夫,小的还真未曾听说过。”
连城一愣,想起那个端庄娴淑的汪家五小姐,他随之眉一皱。
玉拾也蹙了眉,心说她再想探听事情,总也不能毁了人家小姐的清誉,连忙作微慌的模样,改口道:
“还请小哥见谅!家母刚有这个意思,那媒人也还未上汪家的门,我也不过是今日巧遇汪五小姐,见之心倾不已,这才向你打探起来,还请小哥保密,可莫先传出去,待好事真成了,小哥自然能听到了!”
原是这么一回事。
布庄伙计也是个未娶妻的,心中也有了意中人,这会听玉拾这般细细解释,又是诚心诚意为人家小姐的清誉着想,他自然得应承:
“那小的便请祝公子心想事成,得成好事了!”
谎圆过去了,可杜绝了可能坏汪淑惠名声的可能性,玉拾便重新问起问题来。
这回布庄伙计更是热情,几乎是知而不言,言而不尽。
在捌号雅间坐下后,玉拾与连城道:
“你去瞧瞧,看有没有法子探听到玖号雅间里的事情。”
连城应了声,便出了捌号雅间。
玉拾则想着方才自布庄伙计打探来的消息。
布庄伙计说,布庄掌柜自汪家两位小姐走后,便取了一件成衣出去了,那件成衣还是女子的衫裙。
再问是做什么去的,布庄伙计却是不晓得了。
或许……没做什么去。
布庄虽以买布料为主,可像这样有成衣出卖的情况也不是没有。
在楚京里,这样的布庄比比皆是。
想了一会,玉拾便听到有人敲门,她应了声。
酒楼店小二便端着几样点心,与一壶花茶进来:
“客倌请慢用!”
说完便想告退,玉拾唤住店小二:
“小二,你这酒楼里可有唱小曲的?”
她进望乔酒楼的时候,特意环顾了四处,根本就没有供说书或唱曲的台子,大堂廊下也没有,上了二楼雅间,便更没有了,这才想着问一问店小二。
店小二显然碰过不少这样问的客人,快速且机灵地回道:
“我们酒楼里是没有的,不过客倌若是想要点个女妓出唱小曲,也不是不能。”
只要用得起银子,望乔酒楼也是可以代办这些嗦碎小事。
当然,也少了给去办事的店小二的赏钱。
这个时候,雅间外传来脚步声,玉拾以为是连城回来了,不料店小二瞧着玉拾往房门处看,很有眼力劲地主动道:
“那是对面玖号雅间客人自已去点来的红妓,客倌若是心中有合意的,也可说出个名号来,小的也可替客倌跑一趟!”
玉拾听着,不由想起还在真水河畔时,连城指着围在汪家楼船与她详说的几艘花船,花船上的女妓名号也都一个一个给她说了个清楚:
“既是如此,那请有劳小二跑一趟,替我去请欢欢姑娘过来陪我吃茶。”
店小二自然是听说过欢欢的名号的,那是当红的女妓,听说那柳般的腰肢舞起来当真是天女下凡,可是不得了的美艳不可方物。
这样当红女妓的舞姿,店小二自是无福消受,但见却是见过一两回,就像今日这般只见到匆匆的一瞥:
“也不是小的不想去,只是不巧,公子怕是晚了一步,适才的脚步声中便有欢欢姑娘,除此,还有梦清姑娘!”
这语气,店小二说得颇为遗憾。
玉拾却是不遗憾,本来她也就没真想请来什么欢欢姑娘,不过是随口一提罢了。
方才就听连城说汪家外管事让人去请了女妓过来助兴,不料这般快便到了。
罗恭……还真是艳福不浅。
第一百章 心思
饮酒作乐这种事情,罗恭其实算得上娴熟。
巴结他的人与想他死的人,罗恭想着,大概能不偏不倚,差不多。
酒是上等的女儿红,汪海说是特意自楼船上一并搬下来备着用的,存了整整五十年的佳酿。
罗恭浅偿过后,便觉得汪海所言不差,酒确实是好酒。
他瞧着轻声吟唱、舞动腰肢的梦清与欢欢,这两个女妓不愧是南黎府正当红的,确实清纯如雨露、妩媚似妖姬,人么……也是会勾人的尤物。
倘若汪海真想用女色来勾搭他,那汪海还真是小瞧了他。
他便也大概能理解当年的殷国公府的老国公会选了汪京玉为世子,而非听说顽疾缠身的汪京琼。
顽疾不顽疾的且不说,就目光而言,并不太聪明的汪江至少知道他并好女色。
汪海那样精明的一个人,怎么会不知道?
倘若汪海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汪海的目的又是什么?
除了他,还会有谁是汪海的目标?
思及此,罗恭手上的酒杯一顿,满杯的女儿红不受控制地溢了些出来。
他一旁的汪海见状,忙让人取来巾帕给罗恭拭手。
罗恭放下酒杯,接过汪府外管事恭恭敬敬递过来的巾帕,慢条斯理地擦净手指上沾上的酒水。
再与汪海、汪中通、汪中源父子三人畅饮三巡,罗恭便看着汪海在外管事的低语中起身,然后跟他打了声招呼,汪海便出了玖号雅间。
雅间里除了歌声不绝、舞林不歇之外,罗恭渐渐失了应付汪中通、汪中源的兴致,招手让冰未附耳过来:
“去找玉千户,让她小心行事。”
冰未立刻出了玖号雅间。
汪中通见状,又瞥了眼自顾陷在歌舞中的汪中源,想了想便出声问道:
“大人可是有哪里觉得不妥?或是我们兄弟俩哪里招待不周的?”
汪中通这话一出,他旁边坐着的汪中源也注意到了冰未竟是不见了人影,不禁也以为是他们怠慢了罗恭。
汪中源刚想出声,罗恭已然应道:
“没什么,就是让他出去转一圈,看看有什么特产可带回楚京的。”
汪中源不疑有他,当下便说起特产什么事的都包在他身上。
罗恭浅笑着,没有应话,倒是不由多瞧了一眼汪中通。
汪海的这个嫡长子看似木讷,但只怕是锋芒尽敛,等待一飞冲天的时机罢了,也不知南黎汪府子弟们的相处情况如何,回头就让冰未查一查。
汪中通自见冰未在罗恭的授意下出了玖号雅间,他说了一句话之后,便又是一副不爱说话的木讷模样。
再看一眼雅间门口,那里有一座折屏挡着,并看不到门口,但父亲一随外管事出去,罗恭便也让时刻随在左右的冰未出去,他总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什么关联。
可惜父亲素来不喜欢他,有什么事情也从来不会对他说,他便是有心帮一帮,也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使力。
微扯出一抹自嘲且一闪即逝的笑来,汪中通再不多想其他,任自已的脑袋放空,双眼再次放在清歌妙舞之上。
汪海跟着外管事远离了玖号雅间,来到与玖号雅间离得最远的壹号雅间里:
“说吧,到底什么事?”
外管事道:“二爷,玉千户早出了孟府,恐怕罗指挥使会突然下船上乔水码头,就是为了那位玉面千户。”
汪海问:“不是让他们在乔水街彻查一番么,可有查到玉千户在哪儿?”
外管事苦笑道:“玉千户那是什么人物?那可是楚京锦衣卫!莫说二爷强调了要暗下彻查,就是明面上搜查,倘若玉千户要躲,我们的人也大概不容易找到玉千户的行踪。”
汪海动气道:“那就是毫无所获了?”
外管事急道:“二爷莫动气!虽然我们的人没能搜索到玉千户的行踪,但只要我们放出饵去,就不怕玉千户不上钩!”
汪海斜睨了外管事一眼,有些明白外管事特意请他出玖号雅间的目的了:
“你是想……”
外管事笑嘻嘻地点头:“没错!二爷觉得如何?”
汪海沉默了下来,略一思忖还没能定下来,又往玖号雅间里的方向望了望:
“倘若真要这么做,那必然得拌住罗指挥使才行……”
而单靠他一人,他只怕会顾此失彼,到最后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外管事有点明白汪海的顾虑,毕竟跟在汪海身边多年,是从汪海还是少爷的时候,他便一直跟在汪海左右。
他是个脑子灵活的,人又是汪家的家生子,汪海对他是信任有加,许多事情都是放手让他去办,即便没有经过他手去办的事情,也大都不会瞒他,有时他还会帮着出出主意。
要说在南黎汪府里,谁在几个嫡出庶出少爷当中瞧得最为明白,便得数他这个外管事了。
汪海迟疑着未能下最后决定,外管事想了想道:
“二爷若是觉得单就二爷一人,无法里外兼顾,怕没个周全,小的提议,在有些小事上,二爷不如放手让大少爷去安排周旋。”
汪海突然听外管事提起他的嫡长子来,不由想起汪中通那个木讷的草包模样,皱起眉头道:
“他能成什么事!”
外管事却不这么认为:“二爷,小的觉得大少爷并非真的木讷不通世事,有时候小的觉得,那不过是大少爷揣着明白装糊涂而已,有一个词不是这样说的么……大智若愚。”
外管事看人看事极准,鲜少有看错的时候,所以汪海极为器重外管事,什么时候什么事都得带着外管事跟在他身边。
可外管事对于汪中通的看法,汪海却是无法苟同。
曾经他也有过这样的错觉,然而事实证明,实在是他太看得起他的嫡长子了!
汪海摇头否决:“不行!他无法堪当重任,什么大智若愚,我看中源比他更像大智若愚!”
外管事敛下眉眼,双手垂立两旁,在汪中通这件事情上,他不再劝汪海了。
毕竟汪海会有今日这般瞧不起,甚至是从未喜欢过汪中通,说到底也是有缘由的。
只是在外管事看来,那样的缘由让汪海自此在对待汪中通这一事上一叶障目,他总觉得实在太过可惜了汪中通。
相较于汪中源,外管事其实更看好汪中通。
但既然汪海并不这样认为,那外管事便只能另想他法。
汪海再想了片刻,似是下了某种决定,对外管事道:
“你去找四小姐,四小姐自会晓得怎么做。”
外管事神色有些不自然,想劝劝汪海,让汪海收回这个决定:
“二爷,四小姐……”
汪海却不让外管事说完,拂手便打断了外管事的话:
“好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早先我便与她说过,她想要什么都得靠自已去争取,她是个聪明的,可惜了我不是一个有用的父亲,她想要的,我只能推波助澜,最终成与不成,还是得看她自已的本事。”
外管事默默叹了口气,便退下去找汪淑惠,传达汪海的意思去了。
外管事能看清南黎汪府中几个少爷的真性情,自然也知道汪淑惠也是个有心计有手段的,更厉害的是,他这位四小姐还是个擅隐藏的,时常让人产生一种错觉。
但正如汪海所言,汪淑惠的心思太大,身份却已然摆在哪儿,她若是不甘心,那她就得靠自已去拼。
外管事也知道,汪淑惠的布局从来不会比汪海差,真是可惜了她是女儿身,倘若她生为汪家少爷,只怕往后南黎汪府便得是她当家做主了。
外管事出了壹号雅间,汪海也很快回到玖号雅间,发现了冰未不在雅间里,他并没有感到惊讶。
早在重进玖号雅间前,汪海便知道了冰未在他不久,也跟着出了玖号雅间,依罗恭所言,是去寻寻什么南黎特产去了。
这样的话,不过是场面话。
即是罗恭不明言,汪海自然也不会那样没眼力劲,再次提起自找没趣。
反正各有各的盘算,最后拼的不过是谁能盘算过去谁。
只要罗恭抓不到汪海确切的把柄,罗恭便无法将他如何。
这一点,谁都心知肚明。
即便有疑心,罗恭也不可能单凭疑心就对汪海如何,毕竟南黎汪府还有楚京的殷国公府撑着,罗恭再不看僧面,也得看看佛面。
汪京玉有从龙之功,连皇帝都会给他一两分面子,罗恭更不得轻举妄动。
汪海归席后,虽还是与罗恭时不时聊上几句,扯上一扯,但两人的心思已是各自飘开,也各有各的忧虑。
罗恭莫名地担心起玉拾,而汪海则有些忧心汪淑惠是否能担得大任。
汪海想到这里,不禁看向正聚集会神赏歌舞的汪中通,只一眼,他便收了回来,唇边则是若有似无的讥笑。
连城受玉拾之命出了捌号雅间,没过半会儿便回来了:
“大人,刚才我出去探玖号雅间是否另有门路的时候,门路没探着,但却在望乔酒楼外看到了一群乱窜的小老鼠!”
玉拾没让店小二点来别的女妓助兴,而是自个悠闲地吃茶配点心,一小会便吃了个半饱。
连城一回来便禀了完全无法打探到玖号雅间动静的结果,玉拾莫名地有点不舒服,听到连城后半句禀的事情,终是道:
“自我上了乔水码头不久,指挥使大人一行人也下了乔水码头,然后那群小老鼠也就蹦哒开了,我在茶馆的时候避开了他们,一路来到这里也是特意避了的,他们大概、兴许、或者……是在寻我的踪迹的?”
虽然最后语句有点不确定。
但玉拾在心中其实是确定的了,只是她没想明白他们为什么会盯上她?
她悄悄地来乔水码头,一水路过来,汪家楼船上的人也没人注意到桅船,因为她特意让船家离汪家楼船远远的,所以不可能会让汪家人察觉到。
那么她离船上乔水码头,汪家人应当也是不晓得才对。
怎么会……到底哪里出了错?
连城本就有几分猜想那些小老鼠是在寻什么人,却未料竟有可能是在寻玉拾。
这会一听玉拾这般轻松自疑,连城想了想,也觉得极有可能,就是跟玉拾一样,他也有点不明白:
“大人尾随到乔水码头一事,汪家人不可能知道的啊,怎么大人一上乔水码头,他们便找起大人来了?”
玉拾将嘴里的千层糕吞下去后,很是正经地回道:
“我怎么知道?其实我想着他们要找的人,应该是那个突然让指挥使大人改变主意下船的人,所以我猜想小老鼠们在找我,也只是猜想而已,却又莫名觉得他们应该就是在找我。”
要说起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还得归功于突然发现她的行踪,并顺利找到她的冰未。
玉拾觉得有必要跟连城说一说,于是说了。
连城听后道:“那会不会是在找冰未?”
玉拾一眼瞪过去:“你傻啊!冰未就跟在指挥使大人身边,犯得着找他!”
连城急忙道:“不是!冰未又出去了!”
玉拾微愣:“出去了?从玖号雅间出去的?”
连城点头:“是!我买通了店小二,是店小二亲眼看着冰未走出望乔酒楼的!”
玉拾听着连城这话,脸色蓦地有点难看,她起身越过捌号雅间里挡在门口的那扇四幅折屏,又将门开了一条细细的缝。
看完后走回雅间里坐下,玉拾看着跟她走来走去的连城道:
“神不知鬼不觉地,冰未的行动力真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他既然出去了,那便是指挥使大人让他出去办事的,之前他被指挥使大人派出来找我,这一回你说,冰未会不会也是被派出去找我的?”
连城看着玉拾没回话,这事他还真说不好。
玉拾拿了一块千层糕让连城吃,连城有点莫名地接过,然后咬了一口:
“大人,这千层糕还挺好吃的……”
没说完,玉拾又递过来她亲手倒满的茶杯,连城谢着接过,便就着千层糕喝了一口:
“唔……这茶也不错,就是我不如大人能品得出来,也不知道是什么茶……”
还是没等连城说完,玉拾好整以瑕地道:
“吃也吃过了,喝也喝过了,你速去外面找冰未,看指挥使大人到底派他去做什么事。”
第一百零一章 所谋
连城走后,玉拾便坐了会,便出捌号雅间。
玖号雅间前站着两个小厮模样的人,应当是汪家的家仆,他们认不得玉拾,只觉得真是一个如玉般的俊秀人物。
玉拾知道他们认不出她的身份,大摇大摆地出了捌号雅间,又若无其事地瞧了眼对面的玖号雅间,再淡然地自他们眼前走过,慢慢走过两边对立的四个雅间,然后拐角。
两个小厮其中一名盯着玉拾的背影直至消失,方收回那略带了yin秽的目光,扯着笑与另一个小厮闲聊:
“就那个模样,我看比孟知府家的少爷强多了!要是被六少爷见着了,指不定又得让人趁着夜黑风高翻墙去绑人!”
另一个小厮附和道:“看他衣着不凡,怕身份也是非富亦贵,只怕六少爷像在孟家少爷那里碰壁一样,又在这位公子大栽一个跟头!”
随意低声扯了两句,小厮再不敢多言,但两人脸上的淫]笑却是很久才散了去。
玉拾刚一拐角,也没立刻走远,便听到了汪家仆人在低声议论。
略一细听,方知确实是在说她,竟然还提到了汪家六少爷汪中庆,还有她的表哥孟军,这让玉拾很是小惊了一把。
听那两个小厮话中之意,汪中庆不仅是个好龙阳的断袖,竟还曾意图染指孟军。
不过一想起孟军那副美得令人赞叹的好相貌,她又觉得有时候人生得太好,也是一种麻烦。
就好像罗恭、孟申。
在楚京里关于这两位的桃色纠纷素来就没少过,不同的只是不同的人群划分对象罢了。
两个守门小厮也知分寸,只聊了两句便不再开口,只一个劲地发出类似yin贱不能移的低笑声。
玉拾转身,刚挖着耳朵,想着该用清水洗洗的时候,从楼梯口折入雅间的那一小段楼道里传来脚步声。
她略一想了想,便转入了所站位置对着的伍号雅间。
所幸伍号雅间这会并没有客人,她正好借来藏身避避。
外管事自离楼梯口最后的壹号雅间出来后,他便直接下了楼,在望乔酒楼后院找到了早候着的望乔布庄掌柜,然后引着布庄掌柜上了楼。
到了叁号雅间门口停住,外管事似是做最后的确定,他问布庄掌柜:
“这薰香妥当么?”
布庄掌柜哈腰:“外管事放心,绝对妥当!”
外管事又嘱咐多一句:“里面坐着的不仅有四小姐,还有五小姐,待会你只管放下木盒里的衫裙便是,四小姐不会多问,五小姐问了,也自有四小姐应答,你不必多言。”
布庄掌柜自知事关重大,又是难以启齿的勾当,不必外管事嘱咐,他其实也是明白的。
倘若可以选择,他是连来送木盒里的衫裙都不想来的。
可也没法子,谁让整个南黎府几乎就掌握在汪府手中?
他不做,自然有旁的人做。
而他不做的结果,也是离家破人亡不远。
外管事见又叨叨了两句,然后敲门,等到叁号雅间里的应声,方引着布庄掌柜进了雅间。
那两句,玉拾听不清是什么话,因为外管事几乎是贴着布庄掌柜耳语的。
汪家外管事自下船便一直在忙活,玉拾是想不认得他也不行,后经连城证实,她便认得这个精明的汪家外管事了。
而与汪家外管事一同上楼停在叁号雅间门外的中年男子,起先她并不知道他是谁,直到汪家外管事提到“衫裙”二字,她方想起望乔布庄伙计所说的话。
布庄伙计说,布庄掌柜送成衣去了,还是女子的成衣。
于是玉拾一听衫裙,第一反应便想到了布庄伙计与她透露的讯息。
中年男子正巧出现在望乔布庄附近,手上捧着的木盒里又是装着衫裙,即便没有九成,也至少有七成的可能,他就是望乔布庄的掌柜。
玉拾默默地将伍号雅间拉开一条小缝的门给关上,站在房门与屏风之中,她思忖起来。
布庄掌柜特意送来这么一件衫裙,汪家外管事又特意提了汪家四小姐、五小姐,而罗恭就在玖号雅间里,她怎么想都觉得这是罗恭的桃花要怒放了。
也不知道罗恭看到这一朵桃花,会不会也是心花怒放?
汪淑惠、汪淑平两个汪家嫡小姐,她虽没有近距离地瞧过,都光凭那侧面的几眼,及那包都包不住的诱人身段,罗恭看到了自动送上门的美食,应当是很开心的吧?
想想罗恭都年十九了,也不像她是个假凤,应当早就开过荤了,那会更加把持不住吧?
想着想着,玉拾浑身有点热气,脸浮上了桃红,她光想想就觉得不好意思。
上辈子她虽未成亲就死了,但皇宫是什么地方,教习嬷嬷早就将该教的都早早教她会了,这男女之事便是其中一种。
当然最后的一步,教习嬷嬷说,得等到她大婚的那一日才好教她。
虽然不知道最后一步,但她是应国嫡公主,集帝后宠爱于一身,在后宫的各宫各殿里,她几乎是横行惯了。
有一回不小心跑到冷宫里去,她还亲耳听到了冷宫里有人在打野战。
不过她只听了两声,就觉得浑身血气往上冲,脑袋都快充血了,然后也没胆量去看清是谁那么大胆敢在冷宫扰乱宫讳,就灰溜溜地跑了。
想着罗恭会不会接受汪海送给他的大礼,玉拾耳旁不控制不住地响起上辈子听到的那一场活春]宫。
“这位公子,你进我的雅间好久了,既不进来坐坐,也不出去,只顾着在门口发呆出神,这是在做什么?”
冷不防的,一个清清冷冷的声音传来,吓得玉拾差些扑到屏风上去:
“你、你你……”
在抖着声音“你”个不停的当会,玉拾看到了自折屏里转出来的一个年轻男子。
相貌不错,跟连城那俊秀的模样一个水平,斯斯文文,穿着一身宝蓝直裰,像个富庶人家的公子爷,那清清冷冷的声音却是极为好听,就像珍珠掉玉盘的声音。
男子淡然自若:“在下并不识得公子,但也愿意与公子相交,不知公子可愿?”
玉拾声音抖,且说不出一句完全的话来,那根本就是先前看着无人,却突然冒出一个人来而被吓的,这会平静了许多,脸上漾起得体的微笑,礼道:
“是在下唐突了!在下这便走,便不打扰公子雅兴了。”
说完便转身想走,身后男子似乎说要相交的话也是客气话,并未出声相留。
可就在玉拾拉开伍号雅间房门的时候,便听到汪家外管事与布庄掌柜自叁号雅间出来,她伸出去的半脚赶紧又伸了回来,赶紧重新关好门,侧过身来便对着年轻男子:
“如此,打扰了!”
年轻男子挑眉,那平淡无奇的眉眼渐渐涎出笑意来。
外管事带着布庄掌柜刚出叁号雅间,便听到些许动静,抬眼看去,正巧看到一只半脚伸回门里,然后是伍号雅间关门的声音。
没有看到人,也不知是谁。
外管事在送走布庄掌柜后,留了个心眼,寻了店小二来问。
店小二自然知道伍号雅间里的客人是谁,他如实道:
“那位客人姓孟,至于叫什么,小的却是不晓得,也不认得。”
外管事挥手让店小二退下,重新上了二楼,经过伍号雅间的时候,他特意看了伍号雅间紧闭的房门一眼,然后回到玖号雅间回汪海话去。
汪海得到外管事肯定的回复后,没说什么,只又让外管事去安排晚膳,说晚膳便在望乔酒楼用了。
这期间还特意请示了罗恭的意思,罗恭秉着水来土掩失来将挡,也没什么意见便点头同意了。
自外管事走出叁号雅间,汪淑惠的脸色便高深莫测了起来,看不出喜,也瞧不出忧,让人猜不出她在想什么。
汪妈妈有些担心地看着她自小奶大的四小姐,几次话到嘴边也没能顺利地说出来。
汪淑平虽愚钝,但嫡姐的不寻常,她也感受了几分。
特别是那个望乔掌柜特意送来的木盒,木盒里还装着一件衫裙,她很好奇,可嫡姐却不让她看,连木盒都不让她靠近半分。
起先她不服气,嘟着嘴闹,想着与以往一样,闹着闹着,嫡姐便同意了。
可她没想到,这一回完全不一样。
汪淑惠生气了,不仅吼了汪淑平,还让汪淑平给她好好坐着,端端正正地坐着,再敢出声胡闹,她就要把汪淑平带回汪府,让汪二奶姐罚抄《女训》。
汪淑平最讨厌什么《女训》、《女戒》了,可更让她伤心难过的是,素来疼爱她的嫡姐居然大声吼她。
她委屈极了。
过了好一会儿,汪淑惠方在汪海终于决定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去争取自已想要的将来这件事上缓过神来,狂跳的心费了好大的劲,她才将其慢慢平复了下来。
转眼看去,便将唯一的嫡亲妹妹正委屈地抹着眼泪,汪淑惠的心软了,也委屈了。
她也想掉眼泪,让所有的人看看,她也委屈地哭了。
可她知道,她身为南黎汪府嫡长女,她背负的东西总是与旁人不同的,何况她想要的太多,所谋的太高。
成了,她一生荣耀,连带着南黎汪府,也能为嫡妹谋一个更好的将来。
但倘若败了……那她便毁了。
且不能拖累南黎汪府,只能是她毁了,大概界时她的父亲只会对外宣布她重病身亡,而事实则是她羞愧自尽。
汪淑惠早已及笄,汪二奶奶早在为她寻一门好亲事,可再好又能好到哪里去?
离她心中所要的太远,终归不是她能甘心接受的。
看了看像以往等着她去哄的汪淑平,汪淑惠终是移开了眼,什么也没说,只是将视线落在布庄掌柜带回的木盒上。
木盒里装的是一个衫裙,以她尸寸所制做的一件全新的衫裙,很漂亮、贵气。
两姐妹到望乔布庄的那个时候,她便看到过了。
那时汪淑惠是到布庄后院单独看的成衣,汪淑平只在铺面专心挑了好几匹这一季最流行的花纹布料,并不晓得此事。
待汪淑平回过神来找嫡姐,汪淑惠已然回到了铺面。
再不久,两姐妹便出了望乔布庄,然后如预料般与罗恭一行人遇到,接着便自然而然地汇合。
进了望乔酒楼,即便汪海早与汪淑惠提过可能会有这么一段,她在踏入酒楼门槛的那一刻,心还是差些跳出了喉咙口。
汪海带着罗恭上了二楼,进了二楼雅间最好最大的玖号雅间,而汪淑惠、汪淑平两姐妹则进了叁号雅间。
至于为什么一个玖号雅间,一个叁号雅间,那是因为离得远,中间还有个拐角,方便汪家人行事。
在叁号雅间里静坐了片刻,汪淑平便有如放在火上烤般似是熬了好几个时辰,连汪淑平在她耳边叽叽呱呱地说些什么,她也无心理会。
心一直乱糟糟的。
在楼船上看着那个伟岸挺拔的背影时,汪淑惠便知道那是一个她无法攀越的高度,那会她怯懦了,退缩了,放弃了。
可当真的踏入望乔酒楼,看着那俊美如俦的侧脸时,汪淑惠便如同一只小鹿不停地撞击着她的心,她的眼又亮了起来。
她无法欺骗自已,她强烈地想要嫁给他!
即便为妾,她也甘之如饴。
所以当外管事带着布庄掌柜进了叁号雅间,什么也没多说,只是将木盒呈上,再说清楚木盒里是她要的衫裙后,她便让外管事与布庄掌柜退下了。
也不管汪淑平怎么问,怎么好奇,她都不露半点端倪。
她依旧端得高高的,姿态娴淑的,稳稳地坐在椅上。
可只有她自已知道,放在桌下的十指已快将手中的锦帕拧碎了。
汪淑惠素来知道汪府外管事的本领,正如外管事也清楚她的心气高一样,从来她决定的事情,外管事管不着后宅里的小姐们,自然对她的事情也说不到半句话。
可这一回不一样,外管事居然没再保持沉默,而是斟酌着字句,向她进言道:
“四小姐,鹰与鱼终归是不一样的,还请四小姐三思而后行,现今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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