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官官
被五双明亮的眼睛齐齐看着,玉拾鼻子一酸,眼眶发热,心里的某一块突然就软成了泥。
罗恭退出寝屋后,看到柯老与柯大不好意思地站在外屋角落,满脸因着没个象样的凳子供两人坐而身子发僵,手脚不知放到何处去的模样,他心里亦是一阵不好受。
亏得他素来做事都留一手,连钱袋都比旁人多一个。
当下罗恭连另一个备用的钱袋也拿了出来,递到柯老面前:
“拿着,也算报酬。”
言简意骇,却是善心满满。
柯老一双老眼一下子便红了,枯如干枝的老手互绞着,既没有伸手去接,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垂着头,十分不安地站着。
玉拾走近去,将罗恭手中的钱袋接过,一把塞在柯大的怀里去。
柯大猝不及防,被玉拾塞个正着,一双干瘦的小手却是紧紧抱着钱袋,犹如救命蹈草似的。
柯老见状,颤着手把先前不舍得拿出来的钱袋,自贴身的里衣兜里取了出来,双手哆哆嗦嗦地向罗恭呈上:
“公子,这钱袋……”
敢情以为是一钱袋换一钱袋啊!
玉拾有点想笑,却又笑不大出来,心里泛着酸道:
“柯老把钱袋收回去吧,我们既然没向你们要,那便是同意给你们的,即便送出去了,哪里还有再收回来的道理?”
罗恭也道:“嗯,收着吧。”
柯老自是千恩万谢地收下。
他是实实在在的小老百姓,看得出来罗恭与玉拾通身富贵,并非是他此等庶民能相较的。
两个钱袋或许是他一家老小的救命钱,但搁在罗恭与玉拾那里,指不定仅是两人的冰山一角。
他是务实的庄稼汉,要不是田地被恶霸抢占了去,他也不必沦落到贼偷之辈,还带歪了自家亲孙儿。
倘若能堂堂正正做人,谁又会想去当那时刻惊怕的梁上君子?
只是拿着人钱财,自然就得尽心尽力为人办事。
这一点莫说柯老懂得,就是柯大小小年纪也是懂得的。
当下四人开始一问一答的模式。
屋里仅有一张凳子可坐,自然没法齐让四人一同坐着,罗恭与玉拾索性便站着问话,柯老与柯大不好意思,也陪同站着回话。
罗恭问:“铜钱知县案,你们可听过?”
在同一个县里,发生这样惊天的大案,能没听过么?
但据之前冰未与连城探到的消息,罗恭不得不先问这么一句。
柯老显然没有想到罗恭头一个问题,便是直指这样的县中大事。
连柯大也是睁大了一双眼睛,好像罗恭真如他所料般,真是知府公子似的。
柯大也真的出声问了一句。
罗恭道:“不是。”
听到罗恭并非知府公子之后,柯老与柯大竟是同时松了一口气,看得罗恭与玉拾都心生疑惑。
柯老道:“本来这事与我们小老百姓也没多大干系,小老儿并不想多言,但即是恩公问的,小老儿也只能如实回答了。”
听到恩公,罗恭淡定依旧,玉拾却是禁不住地微跳了眉心。
这不过是不计较被偷和花了一点银两的事情,居然就被爷孙俩从公子转换到恩公,她实在有点感叹贫富巨悬的差距。
柯老说,陈辉耀、方士均、林昌接连被杀一事,他们这些庶民并不是不知道,但知道与不知道,其实也没什么分别,所以也就没那么关心。
不关心,自然也就没什么起起落落的情绪。
什么怨恨凶手,对凶手残杀父母官而恼怒,亦或力求衙门快点破案抓到凶手,好还他们珠莎县的父母官之类的愤慨,尽数都无。
柯老道:“那算什么父母官?哪有父母不管儿女死活,只管自已快活的?”
玉拾问:“可我们听说,这接连被害的三任知县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然照你这样说,却是明显他们做了什么坏事?”
柯老冷笑道:“官官相护,两位恩公没听到有什么好奇怪的?”
又问:“两位恩公是外县人吧?”
罗恭与玉拾齐齐点头。
柯大这时插嘴道:“那你们不会是外面传言的,刚到珠莎县的上差大人吧?”
声音中有点惊恐,又带着绝对不能是的期待。
玉拾抿着笑问:“倘若是呢?”
被玉拾这么一反问,柯大反而淡定了,摆起一副小大人的模样道:
“不!两位恩公绝对不是!”
好义正言辞的小模样。
看得玉拾一阵无语,也听得一阵莫名。
罗恭也是来了兴趣:“哦?此话怎讲?”
这回柯大没作声,柯老摸着柯大的小脑袋道:
“两位恩公人这般好,又岂是那些人模狗样的混帐乌纱能比的!”
混帐乌纱?
她要不要告诉柯老,他眼前的两位恩公正巧就是他口中人模狗样的上差大人?
虽然说先是被夸了,但后面又被骂了,罗恭与玉拾心中实在有点微妙,连脸上都浮现尴尬之色。
柯大一直注意着两人的脸色,见状不禁问道:
“两位恩公不会是认识衙门里的人吧?”
玉拾立马给柯大投以一枚赞赏的目光。
此子观颜察色功夫了得,只要加以重点调教,日后必定能成为一名出色的探子!
罗恭也是被柯大的敏锐给说得微挑了眉,很是和颜悦色地对柯大说教:
“衙门里的人也有好坏,就像自古总会有忠臣护君、奸臣害民之辈。”
柯老活了大半辈子,眼色看得要比柯大准得多,早就觉得罗恭与玉拾定是非富即贵的人,这会听罗恭为衙门说话,已是窥得一二,觉得这两位恩公定然是与官府脱不了干系的了。
当下,柯老便扯着柯大跪下,柯大还有点懵。
柯老道:“两位恩公切莫见怪!小老儿这孙儿就是说话没个把门,倘若无意中得罪了两位恩公,还请两位恩公莫要与黄口小儿计较!”
柯大再懵,这会也缓过劲来了,满容诧色:
“你们真是官差?”
玉拾扶起柯老,再将柯大一把提起那瘦弱的身板,道:
“我们是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不会伤害你们,你们也不必怕,只管老实回我们的话便是。”
第七十二章 阁老
据柯老所言,铜钱知县案终于有了第一条突破性的线索。
走回珠莎县衙的时候,玉拾道:
“看来张更力隐瞒了许多事情。”
首要的,便是三任知县为官的品行。
罗恭道:“这个人不简单。”
玉拾讶异地瞧着罗恭:“你早看出来了?”
罗恭没否认。
但看是看出来的,许多事情却还得经张更力的手去办。
他与她人生地不熟的,别说案子的眉目,就是这珠莎县错综复杂的关系,两人就没未理得清。
隔日一早,玉拾先自个出衙门去外面溜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正巧罗恭在衙门前等她:
“走吧,我们去拜访一下燕阁老。”
燕阁老是何方神圣,她是知道的。
但是罗恭难道不用去熟悉熟悉地形么?
罗恭说,冰未已画了整张地图,是珠莎县主要街道小巷的缩图,等从燕阁老那里回来,再交给她润润色,便可。
啊呸!
还润润色!
不就是仗着自已官儿大,不想亲自出去溜么!
当然,他也确实无需亲自出马。
只等她亲自溜一圈珠莎县,那便是前有冰未,后有她这个记忆超能的人行地图,他哪里还用得着移动那一双大长腿啊!
虽然是事实,但她心口就是有点不顺。
凭什么她起个大早去溜弯认路,他睡到自然醒往衙门口一站,便万事俱备了?
凭什么啊凭!
也是太过愤愤,以致于玉拾与罗恭同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嘴里竟是一骨脑地将她内心的叨叨尽数给倒了出来,然后抬头一看,正对上罗恭那一张如玉的俊容:
“就凭我是锦衣卫指挥使,而你不过是小小一所千户。”
缓缓地,轻轻地,淡淡……地!
玉拾听得咬牙,却又不得不承认罗恭说得太过一针见血。
也是无聊得紧,她竟与他论起这种公平来了。
真是没事找事,自找气受!
想通了,头一撇,玉拾掀起窗格子厚重的帘布,往外一瞧:
“这燕阁老莫非是住到县郊去了?”
这条街道,她刚刚认过,正是直往城门的阳关大街。
罗恭瞥睨了眼突然耍起别扭性子的玉拾,然后点头:
“嗯,是在县郊。”
说着,他浅浅笑了下。
想着玉拾终归是个女子,即便自小被当成男儿来养,又整日整日地混在一群大老爷们之中,但骨子里的女子娇纵,她还是有一些的。
又因着他与她自小相识,是明双竹马实青梅竹马地长大,她已养成一种凡事有他的习惯。
这是一种好现象。
当然,这种好现象的渐渐养成,也是他故意为之。
起初么,他是被家中二老念得烦了,他又没有弟弟妹妹,独根独苗的,于是他便听从二老的话,将玉拾当做妹妹来疼来护。
只是自从玉拾也入了锦衣卫衙门,并一路高升成为北一所的千户之后,也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对她的感觉已不再是哥哥与妹妹的爱护,而是另一种男子与女子间的感觉。
只是这种感觉,似乎只有他一头热的趋势。
这种趋势,他一直很想掰正过来,但好像从未成功过,倒是成功地将她气了好几回。
想到这里,罗恭不禁又叹了一声。
也是她在男女感情方面足够愚钝,不然旁人都把他当成断袖来看了,怎么就她还未有半点觉醒,一副让他独自咬碎牙往肚吞的气人模样?!
燕阁老,全名燕世南,前任内阁大学士,正五品。
品阶虽不高,却颇受世人敬重。
即便年事已高,告老还乡,余望仍在。
林昌就是在燕世南高寿八十之日前往拜寿恭贺,然后又在归途路上被杀。
县郊往南百丈,便有一处庄园,叫四季庄园,是燕世南归乡后的养老之地。
马车便停在这座四季庄园大门前,冰未与连城先下了车驾,随后罗恭与玉拾也自车厢里出来。
庄园门前很是安静,连城上前去叩了两下门环。
很快有仆人来开门,问清楚罗恭与玉拾的来意后,他便去通报。
不消会,四人便被请进四季庄园。
四季庄园很大,除了前院,其他尽被分成四个大院,以四季区别命名。
燕世南年事已高,甚少出院门,于是罗恭与玉拾直接被请进后院的隐春院。
一进隐春院,冰未与连城便让引路的仆人请到一旁的花厅看茶,而罗恭与玉拾则候在正厅。
正厅与左右花厅也就一墙之隔,正厅里左右侧门都是可以通往左右花厅的。
在罗恭的示意下,冰未没有异议地跟着仆人。
冰水没异议了,连城自然也瞧懂了玉拾的眼色,跟在冰未后面,一同到花厅去。
燕世南很快巍巍颤颤地走进正厅,左右各有一名男子搀扶着,很是缓慢地走向正厅上首座。
罗恭与玉拾早在见到厅口有人入内,两人便站起身来候着。
见到燕世南虽是年老迟暮,行动不便,双目却是炯炯有神,并红光满面的模样,两人眼中更是愈发恭敬,脸上皆显出笑容来。
来之前,两人还想着,燕世南会不会因着林昌给他拜完寿后在路上被杀一事,而影响到他的健康与心情。
这会一见,看来并未有什么大的影响。
至少表面上看不出来。
燕世南虽已无官职在身,但一代大儒却是实实在在的盛名。
便是正三品的罗恭也在燕世南安坐上首座之后,半点不含糊地给燕世南行了礼。
玉拾更不在话下,随后也是恭恭敬敬的,未有半点懈怠。
她倒不是看在燕世南曾为内阁大学士的威名,而是因着燕世南确确实实是楚国有名的大儒,并非估名钓誉,而是真才实料的才高八斗,学富五车。
上辈子是公主,眼光自是高的,看人亦是极刁。
活到殉国的那一刻,也没几个大儒能真真正正入得她文泰公主的眼。
重生到两百年后的楚国,这燕世南便是她此生身为玉拾,头一个打心眼里敬佩的大儒。
大半辈子在朝为官,且颇受皇帝倚重,燕世南看人的眼光也是极毒的,把罗恭与玉拾两人在眼里转了一圈之后,他心中便有数。
第七十三章 争执
自然是不怪罪的。
燕世南也巍巍颤颤地起身,想给罗恭与玉拾行礼之际,两人连忙阻止。
罗恭道:“晚辈实在不敢当燕阁老一礼!“
玉拾亦道:“燕阁老切莫折煞了晚辈!“
燕世南虽早卸了官职,但官威仍在,即便品阶不如罗恭,但在他眼里,罗恭与玉拾确实是他的晚辈。
当下也不再坚持。
重新坐定后,燕世南不等罗恭与玉拾开口,便直接问两人,可是为了林昌被杀害一案而来?
燕世南这般直接,两人自然无需绕圈子。
罗恭道:“正是,倒要劳烦燕阁老为晚辈解惑一二。”
燕世南手抚花白的胡须:“指挥使大人不必客气,只管问来。”
又转对左右两名燕家子孙道:“去将管家叫来。”
破案关健,在于事无巨细。
身为阁老,燕世南自然不可能会在意林昌当日在四季庄园的细节,倒是庄园管家可能知道得更多,燕世南此举倒是正中两人下怀。
客喧几句后,燕世南毕竟年事已高,久坐不得,由着左右两名燕家子孙再次搀扶出正厅,留下庄园管家在厅里,任罗恭、玉拾盘问。
庄园管家同样姓燕,单名洪,是燕世南八杆子打不着的远远远房亲戚,大概也是为了谋这一个又闲又肥的差事,这才攀关系攀到这里来。
罗恭问:“当日燕阁老寿宴,可是燕管家亲手操持?”
燕洪应是。
罗恭又问:“事无巨细,可是样样皆知?”
燕洪又应是。
罗恭道:“那好,你将寿宴当日,林昌自进四季庄园起到离开庄园的一举一动,皆细细说来。”
燕洪想了下,再次应是。
这让玉拾颇为稀奇。
燕世南寿辰当日,那可是大宴八方英豪,莫说珠莎县里的,就是邻近几个县城都有赶过来的达官贵人,在仕在商皆有,往好的说,那便是交游广阔,寒贵不忌,说得通透一些,那可谓龙蛇混杂,五花八门。
她早早的了解过,当日到四季庄园来拜寿的人近百人,不是贵便是富,都是在各行各界极有地位之人。
林昌不过是珠莎知县,占了个地头蛇的优势,不然以他不过是刚刚到任,又是被撵被贬下来的小小县官,他还真没法与其他被邀入宴席的达官贵人相较。
这样不怎么起眼,又未曾打入珠莎县上层圈子的知县,就像是水入大海,谁会注意到?
更别说会记住林昌当日在四季庄园的所有举动。
然燕洪却又应了声是,这让玉拾不禁添了一句:
“燕管家可知人命关天,任何细节皆可直接关系到能否揪出凶手,更直接关系到是否会冤枉一个好人?”
燕洪虽是攀着关系进入四季庄园当的管家,但他着实也是有几斤几两重的。
玉拾的话说得十分明白,不就是怕他充大头,记不清却死撑着胡说八道一通么。
他明白的。
人命关天,他怎么能不明白?
燕洪道:“千户大人放心!小人幸而读过几年书,这记性也未曾随着年岁的增长而有所退化,当日整个宴寿的情况,小人尚能记个八成,至于小人为何能那般肯定地回指挥使大人的话,那是因为林知县在当日发生了一件不小的事情。”
原来是事出有因。
倘若当日林昌发生过不小的事情,从而引起宴席上所有人的注目,那么身为四季庄园的管家会将林昌当日一举一动记得牢靠,那便不稀奇了。
毕竟燕阁老高寿,也是图个喜庆而大办寿宴,倘若让谁闹得不愉快,那首先便是燕洪这个庄园管家的失责。
玉拾抿唇浅笑:“如此,那便请燕管家细细道来。”
五月十五,是燕世南的寿辰。
那日的客人除了官道,还有商道,其中便有珠莎县首富于克强。
于克强是一个性直的中年人,有时候还太过于口无遮拦,但他对燕世南却是万分的景仰敬重。
自燕世南辞官归乡,颐养天年,于克强便隔三差五地到四季庄园来,说要向燕世南请教学问。
还别说,于克强虽是个商人,早年却是有上过私塾,才学不比燕世南收于门下的弟子,但却也是不差的。
燕世南是个爱才的,又素来毫无门第之见,无论是商户还是庄稼人,只要是诚心向他讨教学问的,他统统不会拒之门外。
一来二去的,于克强便成了四季庄园的常客。
于克强又是珠莎县首富,家底殷实,每每上门都是一通打点,出手阔绰,庄园上上下下的仆人就没有一个未曾受到他的恩惠的。
就连燕洪,也是不例外。
燕世南人老心不老,反正他早离了官场,不过是在他的庄园中,何况于克强也未曾要求庄园仆人做些什么事,会施些小恩小惠的,也是想着能自由进出些庄园。
因为于克强这个人性急,人长到中年,又身家巨富,这点毛病还是改不了。
每每等不得人,脾气便是爆燥得不得了,就像一点就着的炮仗一样。
有了打点,于克强每回来四季庄园向燕世南讨教,庄园里的仆人都是第一时间跑到隐春院,又拿着于克强的银子央燕世南身边的老仆,早些向燕世南禀报。
如此一番,倒是省了不少时间。
每回皆都未曾等上多少时间,便能如愿见到燕世南。
当然,也有例外的。
倘若碰到燕世南身体微佯,庄园里的仆人收了于克强的好处,也会及时如实告知,不让他空等,也省得他等到最后把自已给点着火。
燕世南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几个在四季庄园里侍奉着他的燕家嫡系子孙,也就更没什么好说的。
反正他们燕家在珠莎县及邻县的买卖也得到了于克强的不少方便,往往所捞得的好处皆是不菲。
总之一句话来说,就是因着于克强敬仰燕世南,连带着燕家的所有人,无论是主子还是仆人,皆得到了或多或少的好处。
每一个人对于克强的态度,已将近如同对待燕家人的态度。
罗恭与玉拾听到此,已能猜出燕洪能记住林昌的缘由了。
罗恭没开口,由着玉拾确认:
“林昌在当日,可就是与这位珠莎县首富起了争执?”
第七十四章 嘴欠
铜钱知县案,在珠莎县虽未闹得人心惶惶,满城风雨,但还是造成了不小的震憾。
平民百姓不会去想的事情,那些为官的皆无时无刻不在想着,珠莎县接连三任知县的下场,哪一日会不会也成为他们的下场?
燕洪对此虽非深有体会,但身处燕世南这位盛名的前阁老庄园里,他知道比平民百姓要知道得多。
铜钱知县并不像珠莎县表面的平静假象,那般毫无影响。
于是燕洪对接下来所要说的事情十分谨慎,他斟酌着字句:
“于老爷那时大概也是恼火极了,方会说出那般不顾后果的话来……”
于克强与林昌可谓是狭路相逢。
寿宴到一半的时候,林昌去解手,在途经一个园子的时候,遇到了有五分醉意的于克强。
林昌端着臭官架子,于克强仗着醉意肆无忌惮,两人便这样起了冲突。
当时园子里就他们两人,谁也不清楚是谁先起的争执,只知道互掐的两人最后是被燕洪命人强行拉开的。
罗恭沉吟道:“当时,于克强真的说了要林昌死的话?”
燕洪点头:“说了,不仅小人亲耳听到,当时在园子里的还有一些庄园里的下人,他们皆可证明小人所言句句是真!”
找来当日那些庄园仆人证实燕洪所言确实非虚,又问了一些当日寿宴旁的情况后,罗恭与玉拾很快离开了四季庄园。
没有回衙门,而是直接到了于克强家。
在于府大门前下马车,冰未与连城这回没有跟在罗恭与玉拾在右。
马车留着,连城受了玉拾之命去查一查于克强的为人处事,冰未则受了罗恭之命暗入于府,算是与两人形成一明一暗的趋势。
两人在明问于克强的话,冰未则到暗处去查一查于克强。
分好工后,四人便分成三路展开调查。
于克强年约四十上下,如燕洪所言,确实是一个豪爽的中年商人。
一听到罗恭与玉拾的来意之后,他虽显得有些惊慌,但也只是一刹那,便坦然地任两人盘问。
于克强坐在下首,待仆人为上首的罗恭与玉拾彻上香茗后,他便道:
“知县大人被杀害一事,在小民归府隔日宿醉清醒之后,方得以知晓,说句大胆的,便是小民有心,只怕那会也是无力那般做,何况那会小民尚在醉酒当中,根本就不知道知县大人在归府途中遇到了什么事情。”
这番话是自辨,也是在向罗恭与玉拾呈现一个事实。
至于这个事实,两人信不信,已由不得他把握。
于克强与林昌发生争执,并带着醉意怒发之言,确实并不能说明他便是凶手,但至少暂时他是洗不清嫌疑的。
毕竟那样怒极狠甩下的杀心,也是一种杀人动机。
玉拾道:“不知道不代表没做,醉酒时无力做些什么,但你可以让旁人去做,根本无需你亲自动手。”
所以,于克强这个自辨无法成立。
太过薄弱,几乎无需玉拾费什么力,便能一语戳破。
于克强有些丧气地垂下脑袋。
是了,他忘了他是珠莎县首富,他并非是那些连杀手都雇佣不起的小老百姓。
只要他一声令下,便是他醉死过去,只要有钱,谁都会替他卖命。
可……可他真的不是凶手,他真的很冤枉!
即便有了杀人动机,也是在燕世南寿宴当日那一场争执引起的。
这个时候,他很懊恼。
早知会因着那一场争执,而惹来这样解释不清的人命官司,他怎么也会压着自已的脾气,忍忍也就过去了!
于克强颓废着,垂头丧气的,再无想要辨解的模样,大概也是不知从何说起为自已辨解。
玉拾看向罗恭,罗恭想了想道:
“你也无需如此,只要你是真的未曾杀人,我们总会还你一个清白,不会冤枉你的。”
这定人心的事,还得堂堂锦衣卫指挥使做得够有份量。
罗恭这话一落,于克强便抬眼看向上首,一双比米粒大点的眼睛发出闪亮的光芒,对罗恭是感激得不得了,千恩万谢之际,倒是也没忘了玉拾。
玉拾心下烫贴,便逐了引导于克强一下:
“你好好想想,当日与林知县起争执,到底是因着什么事情?”
于克强果然好好地想了一想,想了好一会,方想起了点:
“也没什么大事,就是……”
说到这里,他极为不好意思地讪笑两声:
“就是知县大人一到任,便一直待在衙门内衙,半步不出的,小民那时遇到知县大人,又见园子里没旁人,便借着酒意与知县大人打了声招呼!”
于克强跟林昌打招呼,林昌却是第一回见到于克强,于克强的身份还是在寿宴上,燕洪在介绍来宾的时候,林昌方知道眼前这个粗壮的中年人竟是珠莎县首富。
在想着将来免不了要与于克强打交道的前提下,林昌颇为曲尊降贵地回于克强一声招呼。
本来两相招呼过后,便是各自从园过,再有其他交集。
便是有,那也是以后的事情。
至少在那会的园子里,两人是不会再多说什么的。
何况林昌那会内急,急着去解手,根本无心闲聊,而且他见于克强浑身酒气甚重,更是无心再攀谈一二。
当下招完招呼后,林昌便赶紧越过于克强想出园子解手去。
于克强说到这里,颇为扭扭捏捏,看得玉拾一阵恶寒,罗恭倒是淡定自如,只挑了下眉,眸色更是一下子冷了下来。
于克强扭捏之中见到罗恭那突然锋利如刀的眸色,一下子便坐直了腰,挺直了脊梁骨,像背书般道:
“小民那会就是嘴欠,也是早在心中对知县大人那般形同乌龟的行径嗤之以鼻,于是脑子也不知怎么的,竟是如同瞬间烧坏般,对知县大人冲口而道——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不得不说,于克强这句在烧坏脑子之下冲口而出的话,极俱威力。
当时林昌便一下子懵了,连内急一事都给忘得一干二净,只在原地颤了几颤后,便一个怒指于克强,大声训斥起来。
第七十五章 分析
本来么,林昌是官,还是珠莎县的父母官,而于克强是民,再是与四季庄园交好,也是民。
在恼极的情况下,林昌会训斥起于克强来,实在是情理之中。
自古说,民不与官斗。
然到了于克强这里,特别是醉酒的于克强这里,那便是一句屁话。
于是一声争执扭打拉开序幕,直到燕洪的闻讯而来,方将落幕告终。
时值正午,罗恭与玉拾在转过四季庄园与于府之后回到衙门,一进内衙知县宅用完午膳,冰未与连城也回来了。
冰未说,于克强所言不虚,他找了几个于府仆人,威逼利诱了一番,所得结果与于克强自已交代给罗恭、玉拾听的内容一般无二。
连城是去查于克强在外的风评,相较于于克强这个人脾性的爆燥,他在做买卖这方面却是出奇的好人缘。
只要是与于克强有营生买卖往来的人,对于克强皆是众口归一的评价——诚信、豪爽、大方、不计较、值得相交!
总之一句话,在商界为人处事上,于克强是一面倒的好评如潮。
至于在平日里与人相处上,正如于克强对待四季庄园里的上上下下所有人一样,他也是一步步深入,逐渐收拢人心。
虽不能算是尽得人心,但也是无人会说于克强一个不好。
这大概就是于克强虽是脾性不佳、两三黄汤下肚便会胡闹,却无人会说他半点不好的成功之处。
罗恭挥手让冰未、连城下去用午膳之后,他总结道:
“这于克强倒不失为一个八面玲珑的人。”
玉拾也颇有深感:“商人么,倘若真不懂得变通,性情又真是直来直往之辈,哪里真能在鱼蛇混杂的商界站得住脚?”
这样一分析,便足以说明于克强也非简单之辈,至少不是他表现出来地那般简单。
而这样不简单的人,却在燕世南寿宴当日犯了一个险些致命的浅显错误,这太矛盾。
即便以醉酒为由,也说不过去。
说险些,则是因为罗恭、玉拾还没办法确认于克强到底是不是凶手。
罗恭道:“那日寿宴,于克强会那般不顾民官之别,而与林昌对上,应当是有缘由的。”
没错,且那缘由还涉及于克强的身家性命,方让他即便面对自楚京来的上差,也冒险强杠着不吐实情。
玉拾道:“他不说,我们可以查。”
至于怎么查?
只要紧紧暗中跟着于克强,迟早总能摸出点马脚来。
这个任务,很自然地便落到了冰未的头上。
于是冰未用完午膳,便又出了衙门执行任务去了。
连城看着罗恭与玉拾,眼中询问之意明显。
玉拾想了想,对罗恭道:
“你觉得是直接将张更力绑来问好,还是先让连城查一查好?”
罗恭拿着冰未刚找来的折扇摇了几摇,道:
“先让连城查查吧,我们绑张更力之前,得先去会一会王县丞。”
玉拾道:“王朋?你是觉得这王朋有问题?”
罗恭点头:“就目前我们遇到的这些人,无一不是深藏不露的能人,既是如此,那又怎么能少了王朋?”
当然到底是不是,其实他也不能肯定,就是觉得该先会上一会,指不定会有新的发现。
玉拾也明白了,想着一到珠莎县后的所有事情,也确实总看着是光明大道,却每每突然便是一暗,要不就干脆是一阵迷雾,她都转得有点糊涂了。
接理说,能当上一县县丞的人,怎么也不能在明知楚京上差亲临的情况下,还病卧床榻,连露个面都不曾。
这太不符合常理。
但凡在官场为官者,即便不阿虞奉承,也不该如此自毁前程。
说自毁前程,也不是夸大了说。
罗恭与玉拾虽不是那种会借此小小礼数问题发挥的人,但若换作他人,那可就不一定了。
但凡为楚京上差的,要弹阂捏死一个小小县丞,那还是绰绰有余的。
玉拾道:“那张更力只有先放一放了。”
连城也领命出了衙门。
刚出知县宅,便遇到张更力。
张更力小心翼翼地问:“两位大人可在?”
连城道:“在。”
说完不待张更力再问些旁的,连城便一个快步离去。
张更力瞅着连城急忙离开的背影,眉心一股愁烟笼罩而上。
在知县宅犹疑不定之际,负责听候罗恭与玉拾差谴的衙役出来了。
衙役见到张更力顿时一喜:“张主薄!这太好了!指挥指大人正让小的去找你呢,不料张主薄便来了,真是巧得很啊!”
张更力轻声嗯了下。
思忖再三,在衙役比着请的手势之下,张更力还是先问了句:
“可知指挥使大人找我何事?”
衙役稀奇地将张主薄瞧着:“张主薄,你这不是笑话小的么!小的也就在外头负责传个话递个信的小事,哪里晓得里头两位上差的什么事情?”
被衙役这么一说,张更力也是晓得自已真是急昏了头。
再不多说半字,跟着衙役进了知县宅厅堂。
衙役带人一到,便自动自发地退出厅堂,回到外面安静地守着。
行礼后,张更力恭恭敬敬地在一旁站着,连下首座都不敢擅自落座,深怕一个举止不当,就惹了杀身之祸。
特别是在罗恭与玉拾带着仅有的两名亲随到达珠莎县后,张更力方慢慢收到上面一个消息,说此次来的两位上差皆是锦衣卫,在楚京里锦衣卫衙门便素有狼狗之称。
对此,上面的人好心提醒张更力八个字——万事谨慎,小心侍候!
这两日,罗恭与玉拾自看过三起铜钱知县案的卷宗,及仵作尸检结果之后,两人便一直带着那名为冰未与连城的亲随锦衣卫进进出出的。
今日一早还去了县郊的四季庄园,那可是燕世南阁老的养老之地。
既已经查到那里,张更力便也料想到两人定然会寻上于克强的府邸去。
果然,被张更力派去探消息的人刚刚回来禀报说,两位上差在回衙门之前,正是从于府出来的,至于冰未与连城,他的人说,没跟着两位上差进于府,分头离开了。
第七十六章 王家
张更力当然也想知道冰未与连城分开后去了哪儿,但他的人苦着一张脸与他说,那两人的轻功极好,嗖的一声,旁人还未回过神来呢,已不见了人影。
特别是那位叫冰未的亲随,尤其厉害。
本是想自动送上门来近距离探探情况的,没想到罗恭与玉拾也让衙役请他来,这让张更力一时间的心跳直接往上窜的速度成倍增长,大有冲破天际之感。
就在张更力越想,心房越不受控制地乱呯呯呯响之际,罗恭开口了:
“不知张主薄可认得前往王县丞家的路?“
咯噔一声,张更力顿觉有些虚脱,整了整略不齐的心律后,道:
“下官认得!”
哪里会不认得?
必须认得啊!
三人很快出了衙门,前往南关大街,王朋家就在那里。
一路上,罗恭与玉拾并未坐马车,反而与张更力一步一个脚印走到的南关大街。
所幸南关大街离衙门不远,也就两刻钟的路程。
当初王朋会将新宅子买在南关大街,也就是因为南关大街离衙门近,他想回家看望妻儿方便。
玉拾问:“王县丞的家人从不住在县丞宅么?”
张更力回说:“不曾住过,王县丞的夫人长年卧病在床,需要静养,所以只王县丞一人会住在内衙的县丞宅里。”
玉拾又问:“哦?不知王夫人是个什么病?”
张更力道:“具体下官也不知,只听王县丞说过,王夫人的病是自小便落下的,为王县丞生下长子之后,病便更严重了,所以至今,王县丞与王夫人膝下仅有一子。”
玉拾没再问,倒是罗恭问了句:
“王县丞未曾纳妾么?”
张更力见是罗恭问的话,回得更为恭敬谦卑了:
“不曾,王县丞与王夫人是自小的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听说王夫人也曾提议过让王县丞纳上一房妾室,但王县丞没能同意,还说不准王夫人此后再提。”
倒真是感情深厚。
厚到连仅有一儿也不纳妾,连发妻许了也不同意,这王月倒真真是一个好夫君、好父亲!
玉拾没听到青梅竹马的字眼,只是觉得王朋实在是个不错的人,为官可能不是个好官,但做为家中的顶梁柱,王朋确实是个顶天立地的七尺好男儿。
玉拾在心里给王朋赞了个通透,不免未去注意到一旁的罗恭盯着她看有好一会儿,待她回过神来注意到,不禁奇怪地问道:
“怎么了?大人可是有何吩咐?”
在外人面前,这礼数尊称还是要的。
她这样懂礼,好言相问,罗恭却只一个眸子转回去,然后便不曾再看她,好似方才会看她,不过是她自已的幻觉罢了。
张更力在大人物面前自做透明的本事极好,耳朵虽是有听到罗恭与玉拾两人间的暗涌,但却装着没看到没听到没发觉,装得十分成功。
这一段很快划啦过去。
因为王朋家到了。
王朋家人丁不旺,如今又有两人病倒。
一人是真病,且长年病着,另一人是真是假不知,但也确实躺在床榻上。
自然也没跟王夫人一个屋,而是躺在隔壁侧屋里。
来应门的是王家的厨夫,是个中年庄稼汉子,也是王家唯二的下人。
另一个下人,则是长年负责照顾王夫人起居的丫寰。
而王朋的长子,也是唯一的独子叫王连池。
王连池今年已然十四,明年便能行及冠之礼,人长得高大,已与张更力一般身高。
张更力笑着与罗恭、玉拾说:“上回见到连池,还没这么高呢,想来是正在长个子的身体,抽条抽得快!”
王连池长得普通,圆圆的脸没什么特色,倒是脸上总挂着和熙的笑容,徒让人心生好感。
张更力给王连池介绍了罗恭与玉拾的身份时,王连池是被吓了一跳的。
但也很快恢复镇定,不缓不慢,有礼有度地给两人行了礼后,王连池便让厨夫去沏家里最好的茶到厅里来,又有礼地请张更力替他招待下两位上差,自已则出了厅去告知王朋。
王朋得知后,差些从床榻上摔下来。
那会王夫人正在侧屋里,看得她一番忧心:
“老爷!这该来的总会来,老爷可有主意了?”
王连池也皱了皱两道略粗的浓眉,让侍候他母亲的丫寰下去后,他方跟着道:
“父亲,这珠莎县的问题也非一日两日了,自父亲当上这县丞,便这样日夜忧心着,实在也不是个办法,何不趁着楚京两位上差还在珠莎县,将那些事情说将出来?”
王朋却是不赞同王连池的说法,他先是轻拍了妻子的手背:
“夫人不用担心,我自有分寸。”
又转对王连池道:“父亲的事情,你无需忧心,只管读好你的书便是。”
王连池不似王夫人那般好糊弄,继而道:
“两位上差是来查珠莎县三任知县被杀害一案来的,父亲托病避了许久,这回两位上差让张主薄带着亲自上门,父亲难道觉得还避得过去么?”
王夫人身子弱,平日事情听得少,虽知王朋是遇到很大的麻烦,方在家中以病为由,躲着不去衙门上差,可到底她还是将事情想得简单了。
经王连池这般一说,王夫人便是再单纯,也嗅出几分危险来,不禁急了:
“老爷,池儿所言可是真的?”
对于三任知县被杀的案子,因着王朋与王连池忧心王夫人的身子,所以许多细节都不曾透露给她晓得,便是她身边的丫寰也是守口如瓶,只大概说了是被恶人所害,却未曾说过别的。
于是王夫人一直也都觉得,三任知县接连被害,大概也就是形同那些愤世忌俗的匪类所为,无非便是与官府作对,图个痛快与威名。
可这会再听,却非是如此。
这让王夫人心中一下子便惊了。
王朋见王夫人眉眼中忧虑更重,不禁狠狠瞪了眼王连池。
王连池被瞪得无怨无悔,于他而言,母亲重要,父亲也重要。
可王朋那避世的法子,在王连池看来,根本就行不通。
只怕这时王朋自请辞去珠莎县丞这个官职,也难以摆脱那黑潭中的泥足深陷。
第七十七章 告罪
丑媳妇终归得见公婆。
再丑呢,也不能避公婆不见。
王朋本无病,是硬装出来的病,还是被接连三任知县补残忍割喉杀害而吓出来的病。
不可能是白白净净,更不可能是健步如飞,所幸为了真像,王朋是真的自装病,便一直躺在床榻上,未轻易踏出侧屋半步。
所以脸色虽是无病色,但也因着横躺了两个月,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何况王朋心中有牵挂,人安静地躺着,心却是日日夜夜地思虑。
久而久之,也真成了心病。
为此,两个月的期间,王朋还真病过两回,都是郁结于心的心病而引发的肺咳之症。
装着装着咳上了,咳着咳着便真吃药了,一吃药虽是病色不重,但也确实苍白削瘦了些。
一进厅堂,王朋便拂开了王连池的搀扶,毫不含糊地便向上首的罗恭、玉拾跪了下去,先是告罪,再是请罪,最终任由两位上差处罚。
本来呢,因着前头张更力对王朋的说法,玉拾总觉得王朋该是一副胆小怕事的小人模样。
但今见得王朋,方知王连池不到及冠便能长得那般高大魁梧也不是没有道理,毕竟老子人高马大,儿子再不济也矮小不到哪儿去。
何况王连池那张脸也真是与王朋一模一样,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印出来的,尤其是那一双不大却极为出神的眼睛。
像是会说话般,王连池给人的感觉是少年老成、沉稳有加,王朋给人的感觉则是糟心事太多、力不从心。
都说眼睛最不会骗人,玉拾想着这王朋还真是一个深藏不露的人。
又一次让罗恭那家伙给蒙对了。
再一瞥跪在两人面前,腰板挺得直直的王朋,罗恭没说话,玉拾只好先开了口:
“王县丞这是做什么?既是真病了,好好养着便是,哪里来的告罪与请罪呢?”
话中有话,话中藏刀。
把正话当成反话来讲,听的人就得把反话扳正了来听。
玉拾最是擅长这一种。
罗恭拿着架子,毕竟堂堂正三品的官员,还是自楚京下来的上差,王朋说避而不见就避而不见,他若是不说什么就放过王朋,实在是没有这个道理,也太丢份。
于是除了他,便只剩下玉拾。
玉拾这个千户官儿也不小,但官么,就跟人比人一样,官比官也得分个高低与主次。
在罗恭跟前,玉拾永远是低的那头与次的那个。
她不开口,还能有谁来打破这个僵局?
被玉拾软软绵绵地拿话敲打,王朋果然在心中将反话扳正了再听,一听一入心,他的冷汗便下来了。
在王夫人面前,王朋再装作镇定,那也是为了让妻子安心,不想妻子因他官场上的麻烦事而忧心,继而加重了长年的病症。
可在王连池面前,王朋素来不遮不掩,也束紧了不准王连池透露半句给王夫人听到,所以那会王连池那般不管不顾地把事情的严重性说出来时,他方会那般狠狠地瞪了眼让他疼入心坎里去的唯一独子。
不然他哪里舍得啊!
就这么一根独苗,又是他心爱的妻子生出来的嫡子,又是长子,平日里连句重话都没有,更别说舍得恶狠狠地瞪上一眼了。
王连池也争气,小小年纪已懂得为父解忧。
这也是王朋在为自已安排后路,他总想着要是哪一日真轮到他了,那他不求独子成材,但至少得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能代他照顾病弱的妻子,保全这个家。
而他要做的,便是拼了性命,也得保全王连池这一根王家独苗苗。
在王朋向罗恭与玉拾跪下认罪之际,王连池也从一旁候到转到王朋身旁,一并跪了下去。
这会王朋听完玉拾带刺的话后,一个响头重重磕下去,王连池也跟着重重磕下去。
一前一后,两个响声。
罗恭无动于衷,玉拾瞅着王家父子俩,又瞅了眼站在下首边上的张更力。
似是没察觉玉拾这一瞅,张更力眼露复杂地看着王朋、王连池认罪磕头。
王朋磕完头,再次挺直了腰板,既惭愧又汗颜地数落起自已的罪行:
“下官身为珠莎县县丞,数来已有十一个月余,却未曾替珠莎百姓做些什么,更不曾辅助知县大人做出政绩,碌碌无为,耗度光阴,更在林知县被杀害后,下官被吓得破了胆,一病成灾,卧床两月,至两位上差到来,下官更是不曾远迎、拜见,实乃下官之过,任两位大人如何严惩,下官也毫无半句怨言!”
一字字,一句句,说得有理有据,清晰明白。
玉拾一想,还真是罪不可恕。
虽说不至于是死罪,但罪名还是可大可小的。
往小了说,那是罔视锦衣卫,往大了说,那便是藐视当今皇帝了!
前一条还好,后一条罪名可就大了,轻则掉乌纱,重则掉脑袋。
王朋一见到罗恭、玉拾两位上差,一不问何事,二不自辨,自一个跪下,便痛痛快快地告了罪,还请两人一定要严惩于他。
以退为进,确是一个险中求生的策略。
玉拾这回没搭话,因为该是罗恭这位锦衣卫指挥使出马了。
罗恭无甚表情,紧抿成一线的薄唇慢慢打开来,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茶盖碗的边沿,不温不火的眸子落在王朋身上,似是真的在定夺怎么处置王朋。
没开口,却足让下首跪着的人压抑得冷汗襟襟。
王朋是当事人,又是被罗恭紧紧盯着的人,挺直的腰板不禁慢慢微佝偻了些,低垂的双眼已没了惭愧与汗颜的色彩,而是充满棋险一招的惊心动魄。
王连池年岁毕竟还小,又是生于长于珠莎县这种小地方,便是再懂事沉稳,这会也杠不住如同千斤坠、泰山压的重量,修长的身躯很快地抖成筛子。
站在一边的张更力也不好受,说到底他虽是心里有鬼,但到底也是迫于无奈,王朋的情况,旁人或许还不了解,但他却是再了解不过。
同是天涯沦落人,他不免有种兔死狗烹的悲感。
就在张更力想上前一步,再次跪地为王朋求多一次情的当下,罗恭略带清冷的声音如月下幽泉般潺潺而出:
“都起身吧,本座又非专取人性命的阎王。”
第七十八章 豁出
林昌去赴燕世南阁老的寿宴时,身边只有一个王朋。
去四季庄园的时候,路上还算热闹,有许多同路赶宴的人。
怒不可遏回衙门的时候,因为林昌是半途与醉酒的于克强闹僵而出的四季庄园。
王朋是林昌的下属,自然没有让上峰自已回去的道理。
于是那会两人同出四季庄园之际,燕世南的寿宴尚只进行到了一半,归途遇到的人也是稀少得很。
燕世南对林昌这个新到任一个月的知县没什么印象,虽未明说些什么,便他其实也不大瞧得上林昌那等躲在衙门内衙不出的行径,以至于燕洪去报林昌与于克强的争执时,他并没有什么反应,只让燕洪处理便可。
燕洪能怎么处理,无非就是努力拉住借酒闹事的于克强,又百般顺着横眉怒目的林昌的脾气,最终好不容易平息下来,便是一拍两散的结果。
林昌半途退出寿宴归衙,于克强也被四季庄园下人扶到后院房中歇息醒酒。
至于寿宴中其他来赶宴的人,无论是贵还是富,皆抱着一副看好戏的心态,谁也没想多管闲事。
何况于克强虽只是商人,但他指间流下来的沙子都是金的。
而林昌虽是一县父母官,但前有陈辉耀、方士均两任知县的残死下场,众人瞧着林昌严然与瞧着一具尚能走的死尸一般。
王朋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略微斟酌道:
“下官可以尽数道出,就是下官放不下连池这根独苗苗……”
犹言未尽,言下之意,在场谁都听明白了。
既然王朋肯开了先前掰死的嘴,那么罗恭自然没有再为难的道理,逐许诺道:
“只要你老实交待,好好配合本座与玉千户将铜钱知县案查个水落石出,本座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王连池不会有事的。”
玉拾从王朋担忧与未尽之言中,也听出点异味来,只觉得铜钱知县案怕要牵扯出许多人与事来。
不然按理说,一县的父母官在县中,那就是一手遮天的效果。
然珠莎县的最后三任知县却与这种现象相反,就像是排在最末端的臭老鼠,不但没有父母官的威慑,反有人人喊打的趋势,连一个县中首富都敢借着醉酒欺辱堂堂一朝廷命官。
虽说只是七品小官,可官就是官,再小那也是官。
于克强敢如此嚣张行事,幕后之人定然是比一县父母官还要庞大的存在。
知府?
知州?
亦或更大的官?
罗恭一应下保王连池的性命无恙,王朋即刻喜笑颜开,连着磕头谢过。
倒是王连池绷着一张圆脸,想来正如王朋忧心于他一般,他也甚是忧心父亲王朋。
但再忧心,王连池也不敢在锦衣卫面前造次,何况上首两位还是锦衣卫衙门里的顶尖人物,更是皇帝亲派下来查案的上差,他再不懂事,也不会在这个当口说些不该说的话。
忍,便是王连池此时此刻秉从的至理。
自继罗恭表态会保王连池之后,玉拾也表明不但会保王连池,只要是能助两人早日破案的人,无论以前是黑是白还是灰,这会能醒悟过来尽心尽力助两人一臂之力的话,谁有难,她都会尽力去保,包括其家人。
张更力与王朋闻言互看一眼,对眼的时候,两人皆暗下决定——豁出去了!
被奴役了多年,被黑暗笼罩得不见天日,谁生来也都不是喜欢打洞藏着的臭老鼠,谁都想过着阳光明媚的好日子。
人心都是肉做的,用针戳一下,哪有真不疼的时候,不过是死死忍着,使劲压着,为的只是让自已及自已的家人多呼吸一日。
倘若有一日,来了一个达官贵人,说,只要他们配合,他们便可以不用再死死忍着,不用再使劲压着,可以痛快地笑,肆意地哭,那么他们一定会动心。
也不会立刻就答应信了那达官贵人。
而是审视,从头到脚地做一番审视。
玉拾是什么人啊?
那可是楚京里锦衣卫衙门里头的第二号人物,除了锦衣卫指挥使罗恭之外,便是玉面千户了。
虽然表面上谁都不说不提,但心里谁不是这样想的?
不仅锦衣卫衙门里的所有人这样暗中想道,便是楚京里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贫的富的、贱的贵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想的。
你要能从楚京里拉出来一个真心不是这样想的人来,那谁谁谁的头都得卸下来给你当凳子坐!
张更力只是主薄,也在晚些时候查到了关于罗恭与玉拾的少许资料。
王朋是县丞,又素来是有主见心机的,更是在罗恭与玉拾到珠莎县之前做足了功课,只差将罗恭与玉拾小时候的撒尿拉屎一日几次也给列出来。
当然这些凭王朋之力,他也是办不到的。
毕竟他身处珠莎小县,本事再通天也通不到楚京里那些权贵身上去,何况还是堪称皇帝左臂右膀的锦衣卫。
他能得到这般详细的资料,那是因为他在楚京里有一位嫁入权贵之家的姑奶奶。
他姑奶奶又素来有娘家人的心,此次铜钱知县案性质极其恶劣,又是王朋所在的地界,她是日夜忧心啊,就怕王家到了王朋、王连池这一代便要断绝。
焚心如火之际,皇帝一声令下,锦衣卫出动,这可喜坏了王家姑奶奶。
当下收集了一大堆关于罗恭、玉拾的资料,命可靠的家生子快马加鞭地送到王朋手中,并附上一封亲笔书信。
书信中反复嘱咐王朋说,倘若借病避不过,那么定要取得罗恭、玉拾两位上差的信任,一丝一毫也不能瞒,更不得掺假,这两位上差是什么人啊,那可是连皇帝的公主、附马都敢彻查的主!
也不必王家姑奶奶反复强调,王朋心如明镜,平日里因着姑奶奶的缘故,他上过几回楚京,早就晓得锦衣卫在楚京权贵,甚至皇族中的昵称——狼狗!
狼狗的特性是什么?
王朋不喜欢狗,对狗自然不熟悉,更别说狗前面还加了个狼字。
秉着知已知彼百战百胜的名言,王朋初次听到的时候,还特意去请教了楚京里专门养狗的人。
那人只跟他说了七个字——性凶猛、嗅觉敏锐!
第七十九章 尸处
那人还牵出一头真正的狼狗出来给王朋瞧瞧。
那只狼狗足有半人高,体型威武强劲,目光如炬,外形有点像狼,立耳垂尾,黑得发亮的毛质或柔软或坚硬,背毛油亮,四肢健壮有力。
就那么蹲着,气定神闲的。
跑起来更是不得了,不仅步姿优美,动作敏捷,体力与耐力更是非一般狗可比。
那人说,狼狗天性最护主人。
王朋转念之间,将锦衣卫与狼狗的特性一相较,真是贴切得不得了。
说一千道一万,还不如自已亲眼瞧瞧。
很快,罗恭、玉拾、张更力三人在王朋的带领下,来到当日林昌被劫的路上。
这是一条小路,那种分叉口极其细微到可以忽略不计的杂丛小路。
玉拾问:“有好好的官道不走,为什么偏偏走这条小路?”
王朋回忆道:“当时下官也是这样劝说林知县的。”
但林昌那会正在气头上,火势猛得很,王朋的话,他哪里听得入耳。
像是执拗地甩着官威,又像是憋了一个月再憋不住地喷发口,那会王朋不劝不说,林昌倒还有点小路小道易出意外的惊怕,被王朋诚恳又贴心地劝说之后,他脚尖一转,大步迈进,很快走入杂丛小路。
王朋无法,只好跟着。
罗恭蹲在小路下去,一处灌木丛中,指着其中一小片明显在近时糟受过碾压的矮灌木丛:
“这是林知县受袭昏迷过去时躺的地方么?”
王朋似是心有余悸,并不怎么想靠近那一小片矮灌木丛,站在小路上点头:
“是!”
林昌尸体上除了喉咙的切割伤口外,再无其他地方有伤痕。
那么在这一小片矮灌木丛受袭的时候,林昌其实没什么受多少苦。
甚至说,林昌并没有受到任何苦楚便昏迷过去。
玉拾猜测道:“应该是迷烟之类的东西。”
罗恭赞同这个说法,与玉拾一同看向王朋。
王朋一个激灵:“是!走到这一段的时候,从天而降一个黑衣人,他把林知县推落小路,我看到林知县倒在那一小片矮灌木丛的时候,突然间就闻到一个带着甜味的味道,后来我便昏倒了!”
再醒过来的时候,王朋慌张地跑下小路,往昏迷前记忆中的灌木丛跑过去,想着不知道林昌还在不在那里?
林昌在的。
只是在王朋昏迷前,林昌虽也是倒在矮灌木丛中,但那时还是活的。
等到王朋昏后醒来,林昌横陈于矮灌木丛中,已是直挺着死得透透的。
矮灌木丛是一整片的沙地柏,树皮赤褐色,呈鳞片状剥落,枝茂密柔软,匍地而生,叶全为刺叶,三叶交叉轮生,叶面有两条气孔线,叶背蓝绿色,叶基下延生长,球果球形,带蓝色,内含种子两三粒。
这辈子没什么机会见到这种沙地柏,但在上辈子,教玉拾武功的师父却曾带着她出宫游历。
有一回游历途中,还是文泰公主的玉拾便指着沙地柏问她师父,说,这叫什么?
只一句话,她师父便解释得清清楚楚,她也全盘一字不落地记到现在。
偶尔忆起上辈子的师父,玉拾还是有点惆怅之感,想着她突然间死了,不知道最疼她入骨的师父会难过成什么样子?
罗恭轻碰了下恍惚中的玉拾,待她回过神来,茫然地将他看着时,问:
“在想什么?”
玉拾正蹲在沙地柏中,摇了摇头道:
“没想什么。”
又指着跟前一株沙地柏道:“大人看,这株沙地柏下面土壤的颜色有几处不太一样,显然是被血混染出来的土,又沉淀了一个月,颜色跟黑土毫无二致。”
罗恭顺势看去,玉拾所指地方的土壤果然与别地方的土壤黑深许多,确实是被鲜血浸染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加深加黑的血的颜色。
招来王朋一问,玉拾与罗恭所蹲着的位置,正是当日林昌横尸的地方。
回答后,王朋不敢再移步回小路上,便是再胆寒也只能杵在一整片沙地柏当中,死硬撑着,就怕罗恭与玉拾见他太过惊怕死过人的地方,一个不高兴,便怪罪于他。
怪罪他也不要紧,就怕连他的家人也被他连累了。
相较于王朋的颤颤惊惊,张更力淡定多了。
自决定全身心靠向罗恭与玉拾的那一刻开始,张更力虽仍有一种如履薄冰之感,但不知是什么缘故,竟是比平日对两人露一半藏一半那会要自在得多。
大概没了遮遮掩掩,他也就没那么怕了。
张更力与王朋有一点是相同的——自已死不要紧,只要护住家人便可!
所以自从玉拾那一番坦然相告的力保之言,他不知道王朋是否还有顾虑,反正他是全然没了顾虑,只想着要怎么尽快适当地将珠莎县那一团乱麻全然呈现到两位上差面前。
堪察完林昌身死陈尸处后,罗恭与玉拾皆没有什么大的收获。
毕竟时过境迁,时隔一月之久。
这期间虽是没有雨,但也风吹日晒的,未圈地封锁,即便有什么凶手徒留下来的线索,也早被又吹又晒,或经路人踩踏而过,继变得面目全非。
倘若不是林昌当时割喉的血量过多,且尽数流下掺土,大概现今连变了颜色的黑土也瞧不到。
天气晴朗,微风习习,分外清幽。
罗恭、玉拾交谈着,张更力站在小路上看着,三人谁也没有觉得这个凶杀现场有多可怕。
只有王朋,满脸惧意。
他站在离两人不远的沙地柏中,不大的双眼时刻转着,好似深怕一个眨眼,那连着残杀三任知县的凶手便会突然跳出来,瞬间将他割喉一般。
罗恭道:“林知县与王县丞吸入的气味微甜,又听王县丞昏迷时的形容,应当是江湖上常用的‘一息倒’。”
玉拾道:“是‘一息倒’没错,但却未必只有江湖上的人会用。”
这话没错。
一息倒这种迷药原本是源自应国的江湖门派,但随着应国朝延当中有那么一两个野心勃勃,处心积虑地拉拢江湖中人,后来便由着拉拢成功的江湖中人传入朝延。
渐渐地,朝延不少官员手中都握有那么一点一息倒。
第八十一章 青蛇
一块表明身份的木牌,也是象征着某种权力的令牌。
张更力与王朋见到的是同一块令牌,正如玉拾收到的壁虎令牌一样,令牌正背面都各刻着一个字,合起来就是——青蛇。
罗恭低声呢喃:“青蛇?”
玉拾问:“大人听过?”
自然听过的。
冰未能查出壁虎,自然也能揪出条青蛇来。
罗恭缓缓点了下头,却未再说什么。
玉拾也识趣地未再问,晓得关于张东胜的势力不太适宜在王朋、张更力面前提及。
不过王朋、张更力既然能以一块青蛇令牌便晓得铜钱知县案与上面的大官有牵连,想来两人应当知道一些关于张东胜势力的事情。
两人确实知道一些,就因着这一些,两人对接下来要说的话,不免多了一层顾忌。
罗恭与玉拾皆看出来了。
正当王朋、张更力踌躇间,又相互对眼了再对眼,却总迟迟不开口之际,玉拾索性就两人的顾忌,开门见山道:
“是不是你们所知道的张东胜势力的一些事情,涉及到了我们锦衣卫?”
两人齐齐摇头。
玉拾又问:“那是皇族?”
两人又齐齐摇头。
玉拾没好气道:“都不是,那就是权贵了!”
两人这回不动如山。
果然是权贵。
玉拾一个气窜上来,火大得没能忍住,上前两步各来回瞪了王朋、张更力一眼,斥责道:
“这世上除了皇族便是权贵,不然就是小老百姓了,你们是当官的,虽不是一县父母官,却也堪称父母官的左右手,一个管理辅佐县政,一个管理粮税户籍,在珠莎县中,除了知县,便是你们最大!”
说着,她往罗恭那边回走两步,瞬间抓起茶盖碗。
罗恭挑眉斜睨,王朋胆颤,张更力心惊,三人皆以为玉拾这是气得想摔东西了!
然而,玉拾只是端起茶盖碗往嘴边一凑,大口喝下,以茶水缓了缓心中对王朋、张更力的气其不争、恼其无用,然后接着数落:
“你们在那些皇族权贵眼里,确是仅仅小小的官员,但你们在这珠莎县中,那便是珠莎县百姓的天!天!懂不懂是什么意思?啊?!”
两个天,以后面一个咬得极为清晰且重。
王朋、张更力只能忙不迭地点头。
懂!
这个时候要是不懂,那不是正撞火把上——引火上身么!
懂,必须懂!
何况两人确实是真的懂,不然也不会明知说出来是一半生一半死的结果,却还是一同选择了赌一赌。
这回张更力还没开口,王朋似是气沉丹田,走起路来连下盘都稳稳当当,他往玉拾那边走了两步,痛心疾首地自责:
“千户大人教训得是!”
张更力亦上前来表示一番,与王朋一样,皆是一副愧为珠莎县县丞、主薄的悔悟模样。
闲话不多说。
还是正事要紧。
王朋、张更力的气一被玉拾费了口舌提起来,罗恭便直切主题,再问了一回到底是怎么由一块青蛇令牌,从而得知上面之人是谁的?
王朋说:“两位大人不知,就在半个月前,孟知府途经庆直县安涂山,机缘巧合救下了张知县的嫡长女,免去张知县丧女之痛!”
张更力补充道:“庆直县县郊外的安涂山历来匪徒昌厥,听闻那张家小姐那日是途经前往寺庙为其母祈福,却不料竟是遇到了劫匪!”
安涂山劫匪历来劫财劫色,什么都劫,素来是将“宁可劫错,也不可放过”立为座上铭。
为此,庆直县知县张启从任期已两年,每每提起皆头疼不已。
安涂山劫匪之猖狂也早传入皇帝耳中,只层层下放指令,说一定要将劫匪铲除,还庆直县百姓及周遭邻县百姓一片乐土。
皇帝更是明着给张启从下了诏令,说要是能在他任期之内完成这个指令,那么他的任期年限一到,政绩一飘红呈上,他必定是官途高飞,青云直上!
地方官员任期为三年,张启从已到任两年。
两年间,政绩平平,毫无出彩之处,于是能铲除安涂山劫匪已然不仅仅是张启从的心头刺,更是他仕途直上的指路灯。
似是誓在必得,张启从在接到皇帝诏令之初,曾豪言大放,说,一定不负圣上所望!
然如今已过去两年,不仅未能灭一灭安涂山劫匪的威风,还让自已的嫡长女差些丢了性命。
王朋道:“听闻当时挺险的,倘若孟知府再去晚一个半个时辰,只怕张知县便得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所以救出张启从的嫡长女后,张启从余悸未除之际,更是对南黎府知府孟良才千恩万谢,举家感恩戴德。
张更力道:“张知县还说,日后只要孟知府有何需要帮忙的地方,张知县便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玉拾感叹:“这张知县倒是真疼女儿,竟是连这样的话都说出来了。”
普通人说这样的话,大概没什么。
但身在官场中人说这样的话,意义却是大为不同。
官场如战场,一个不小心,便处处险象。
张启从当面说出这样几近誓言的话来,无疑是表明日后有机会必任孟良才随意差谴。
同为官场,倘若无灾便可,倘若有祸,那张启从这番任孟良才随意差谴的话,便是孟良才的一面厚盾。
至于这盾的下场,大概不会在持盾之人的忧虑范围之内。
所以那会张启从是说得痛快了,也够真诚实意地表达感激之情,但无疑也是给自已及全家人,先挖了一个坑。
这个坑若是孟良才不用,那么张启从便不会有事。
倘若将坑用在无祸无灾的地方,张启从也不会有事。
但若是孟良才把坑挪到私利已欲之处,那张启从与家人必将头一个祸及。
罗恭自听到庆直县知县张启从时,他便一直觉得这个名字耳熟,在玉拾与王朋、张更力的说话当会,他终于想起来了:
“这个张启从,正是张东胜的嫡亲堂叔父。”
玉拾早有想到王朋、张更力特意说起张启从嫡长女差些被劫的事情,又因着同样姓张,她便有几分觉得应当是与张东胜有关。
这会听罗恭这么一说,她瞬间有些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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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甜味
玉拾问罗恭:“他们的叔侄关系很好?”
罗恭说:“非常好。”
好到什么程度呢?
就是张东胜自小在张启从手中养大的那种血浓于水的好。
张启从欠孟良才一个过命的人情,张东胜与张启从有着叔侄似父子的感情,于是这个人情便由张东胜来还,因为孟良才所要张启从还的,不过一介知县的张启从根本还不起。
而张东胜不同,他虽只是民,但他手握着孟良才正需要的势力。
孟良才不方便出面的事情,完全可以交由张东胜去做。
青蛇令牌便是最好的凭证。
玉拾道:“这孟良才是一府知府,无论是庆安县,还是珠莎县,皆在南黎府所管辖之下的六县之一,珠莎县这样恶劣的案件,说到底他这个知府也有责任,在任满政绩上也是留有一笔的,可他并未急切于查出铜钱知县案的凶手,反而暗中利用张知县与张东胜的叔侄关系,挟恩利用张东胜的势力,让张东胜替张启出还一命之恩而不得不出手,这实在可疑!”
罗恭道:“你待会写封书信送回楚京,问问张东胜,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怎么一回事为次,主要探听张东胜对此事的态度,继而后续如何才是真。
罗恭并未明说,但玉拾听懂了。
王朋、张更力在旁听着,只觉得锦衣卫的手果真通天,连张东胜那样的江湖势力竟然也有这般直接地去信质问,两人顿时对罗恭与玉拾的敬畏又高了一个层次。
而孟良才的做法,别说罗恭与玉拾嗅出异味来,就是他们也察觉到了那不一般的内情。
不过这事得先放下,罗恭与玉拾可没忘记大堂侧堂里还有一个妇人在等两人,所以玉拾让王朋、张更力长话短说,重点将他们先前藏着掖着的关健说出来!
这回王朋与张更力果真说得很快,令玉拾没有想到的是,这事还是与她切切相关的事情——孟良才的夫人居然是她的嫡亲姨母姚美伶!
出了正光堂,在前往大堂侧堂的路上,玉拾蹙着眉头,一刻也没释下。
罗恭宽慰道:“这也没什么,都是王朋、张更力他们杞人忧天了。”
是有些,但也不尽然。
孟良才的夫人是玉拾的姨母姚美伶这事,还真是一个不大好处理的关系。
难道张东胜会毫不犹豫帮孟良才力压王朋、张更力不准细查陈辉耀、方士均、林昌三任知县之死,除了是在替张启从还救命之恩外,还有看在玉拾的面子上?
毕竟王朋、张更力说事情是发生在半个月前,那时玉拾已完成了对张东胜的承诺,张东胜会连带地看在她的面子上,亲令其手下青蛇插手铜钱知县案,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玉拾叹道:“倘若孟良才真与铜钱知县案有关,他的夫人又是我的亲姨母,是我母亲唯一的嫡亲妹妹,界时问罪什么的,我可如何是好?”
怪不得王朋与张更力在得知自楚京来查铜钱知县案的两位上差中,有一位是姓玉的锦衣卫千户,两人便觉得不该实话实说。
王朋是干脆继续借病避着,张更力则是玩起一面实一面虚的游戏来。
他们这是怕她护短,怕他们一旦将实情说出来,她护着姚美伶这个姨母,又护着孟良才那个姨父,他们界时必死无疑啊!
想到这里,玉拾不禁想到临出正光堂时,王朋与张更力那两副惊中带怕,怕中带骇的神色,无一不是一副怕被她就地正法却又死死挺着的模样。
临了她说了一句“本千户自有公断,绝不会因亲而偏私护短”!
两人才真真正正松了好几口气,连挺直的腰都在瞬间像被压垮的柳枝,差点一下子便垂到地面去。
那是之前挺得过刚,刹那间松软下来才会有的自然反应,而形成的姿态。
玉拾不禁有点哭笑不得,她曾多次当过阎王判官,这无意间当一回却还是初次。
王朋、张更力两人所担心的事情,也不无道理。
毕竟连着血脉,带着骨血,即便不怎么往来,这些便是躺进棺材,也是抹不掉的事实。
她对两人所言,也字字是真。
倘若孟良才真与铜钱知县案有关,她必定不会偏私。
只希望孟良才千万不要是凶手才好。
罗恭行走间,步步都在观察着与他同行的玉拾,见她神色隐晦不明,知道是心中因姚美伶这个姨母的突然掺一脚而忧虑,快到大堂侧堂时,他肯定地说了一句:
“孟良才绝不可能是凶手,你就放心吧!”
玉拾蓦地抬眼看向罗恭:“为什么?”
罗恭道:“孟良才此人虽无大才,却还算公正廉明之辈,他能升到一府知府,靠的全是他自身的努力,每到任一个地方,政绩虽是没什么突出之处,却也无大过,算是小功无过,这才在二十年间,从正七品的知县一步一个脚印升到正四品的知府,像这样的人,我觉得……凶手不可能是他。”
顿了顿又补充解释道:“我会记得这些,那是因为之前曾有一个折子便是提议孟良才补上刑部的一个小缺,后来没落实,也是因为孟良才毫无背景,更无大功,这才被挤掉了。”
罗恭的这一番话,无不让玉拾纷乱的心定了又定。
可真正听完细思下来,又觉得罗恭这话也不过是他自已的直觉罢了,并不是什么真实的根据。
转念一想,倘若孟良才真与案子有关,不管是不是凶手,都必将得受到国法惩治,即便她这会忧虑得再多,也是枉然。
倘若无关,那她这会的忧虑便成了一个笑话。
当真是忧虑不忧虑,都是无谓的。
想透这一层,玉拾在正光堂瞬间得知铜钱知县案竟可能与她的姨父有关,而在心中涎生出来的胡思乱想,在刹那间便被尽数拔乱返正,脑子一下子又清明了起来:
“不管你说得对不对,我现在的确不应该在这个节骨眼上钻牛角尖,倘若真钻下去,那就真的太蠢了!”
罗恭斜斜睨了玉拾一眼,没说话。
玉拾正高昂,并未发觉罗恭这斜斜的一眼,倘若发觉了这意味深长的一眼,大概她又得气炸了,然后百无他法地暗生闷气。
跨入大堂侧堂的门槛,一身素衣的妇人便快速自座上起身,待看清来人,她立刻双膝跪下:
“两位大人!一定要替我家老爷做主啊!”
妇人姓吕,确是陈辉耀到珠莎县任知县后,在外养的外室。
而陈辉耀的正室夫人远在老家,并不知晓吕氏。
数月前,陈夫人带着子女来带陈辉耀尸体归乡厚葬时,吕氏曾悄悄尾随,送着陈辉耀的骨灰到珠莎县县郊。
除此,吕氏不曾出现在陈夫人面前,她自知是不受陈夫人欢迎的,也是抱着不想招惹麻烦的念头。
毕竟能有几个正室夫人会容下夫君在外养的外室?
吕氏怕出现,会被陈夫人身边的奴仆下人狠打一顿,于是只敢悄悄尾随相送,却是不敢露面的。
说到陈辉耀死的那一日,吕氏坐在椅座中回忆道:
“那日老爷也是一下差,便到衙门外为妇人所买的宅院来,还带了两坛酒……”
晚膳喝了酒,陈辉耀喝得醉熏熏的,很快便在吕氏的服侍下宽衣歇下。
吕氏见时辰尚早,未有睡意,又移到寝屋一旁的暖阁里去做针线。
玉拾问:“那个时候,陈知县身边就没个丫寰或小厮守着?”
吕氏道:“没有,妇人的丫寰,跟着妇人在暖阁里做针线,而老爷的小厮守在衙门的知县宅里,这是老爷吩咐的,说是衙门有什么事的话,小厮能及时到妇人的宅院里来通知他。”
这样说来,陈辉耀被杀的时候竟是单独一人!
再然后,到了有睡意的时候,吕氏吩咐丫寰收起针线,自已则走向寝屋,打算歇息了。
然当吕氏走入寝屋后,她看到已被杀的陈辉耀时,她先是尖叫一声,再就是吓得晕了过去。
醒来后,已是满屋子的官差。
罗恭问:“在此之前,你在暖阁里就没有听到半点动静?”
吕氏拭了拭眼角的泪珠:“没有,妇人与丫寰在那之前,是连半点动静都没有听到!”
没有半点动静,那就是神不知鬼不觉了。
凶手倘若不是身手甚佳的高手,那就是又用了一息倒,方能如此无声无息地杀人。
不然陈辉耀到面临绝命杀机的时候,不可能连闹出半点动静也没有。
玉拾问:“在你走入寝屋的时候,可有闻到什么异常的味道?比如有点甜的气味?”
吕氏蹙眉想了一会,摇头道:
“没有,除了血腥味,妇人那会什么也没闻到。”
也有可能是有的,只是浓重的血腥味盖过了寝屋内残留的一息倒的气味。
也有可能正如吕氏所言是没有的,那么凶手放入一息倒进寝屋的时间,便必定得超过一刻钟。
也就是说,自凶手潜入寝屋,再杀了陈辉耀后离开,到吕氏踏入寝屋发现陈辉耀已被杀害,这期间的时间足有一刻钟。
因为一息倒气味彻底消散的时间,正需要足足的一刻钟。
那么吕氏的话,可靠么?
或者该说,吕氏的鼻子可不可靠?
吕氏听玉拾提出来的疑问之后,便起身道:
“妇人的丫寰就候在外面,相比起妇人对气味的灵敏度来,她应当会闻得更可靠些!”
当时,吕氏的丫寰便在吕氏之后进的寝屋,所见所闻皆与吕氏一样。
但吕氏会特意这样说道,却是因为这个丫寰的鼻子很是灵敏,其灵敏度几乎可以与狗鼻子一较高低了。
先前为此,还多番被吕氏拿出来取笑。
却必料陈辉耀一案,玉拾所问问题的关健处却是需要丫寰来回答。
丫寰很快进了大堂侧堂,在行礼后,她便肯定地回答玉拾的问题:
“有!”
那会寝屋里的血腥味很浓,因为陈辉耀的喉咙被割得很深,不断地涌出血来,把床榻上的被褥都给染红了。
丫寰胆大,在叫唤被吓昏过去的吕氏无果后,她壮着胆子朝床榻上的陈辉耀又看了一眼,在转身跑出寝屋喊人时,她还没注意到她鼻息间的那一小股若隐若现的甜味。
后来想起来,又觉得那不可能。
寝屋里在当晚既没有甜品在,也没有任何关于甜味的其他食物或能散发出这种气味的物什,所以丫寰觉得是自已记错了,连捕快做做样子巡问时,她也没说出来。
直到这会被玉拾突然问到,丫寰细想了想,脑海记忆深处被她遗忘的一条线便被她拉了出来,一下子便对上了:
“那会只觉得是奴婢记错了,这会大人一问,奴婢方又记起来当时的寝屋里确实有那么一丝甜味,不过很浅很淡,像是……像是……”
见丫寰短时间想不出合适的形容来,玉拾接下道:
“像是甜品放凉到最后,快要消散的那丝味道。”
丫寰大力点头:“对!就是这样!”
玉拾没有让丫寰退下,而是让丫寰站在一边去候着,想着吕氏有些答不上来或需要补充的地方,丫寰可以说一说,又转对罗恭道:
“又是一息倒,看来在给张东胜的书信中,我得添上这一笔了。”
罗恭同意:“是要写上问一问。”
但他其实更想问一问玉拾,她为什么会那样了解一息倒,连一息倒散发到空中的甜味能维持多长时间,她都能知道个一清二楚?
他记得在此之前,在锦衣卫办过的所有案子中,也就那么几件牵扯过一息倒,且还是他亲手办的案子,所以他专门研究过一息倒,便也算了解一二。
而玉拾自进入锦衣卫衙门起,根本就没有机会接触过一息倒。
一息倒自放出到消散,那甜味确实会维持足足一刻钟。
在所有关于一息倒的记载中,并无对此的说明,连他会得出这个结论,也是在经由他亲手经办的案子中慢慢摸索出来的结果。
她在此之前未曾接触过一息倒,能在沙地柏时,那般轻易地便附和他说出一息倒的来历,便足以让他惊讶了。
第八十三章 么冤
但那时罗恭也只是想,或者是玉拾在之前看过关于一息倒的书册记载。
然一息倒那独一无二的象征性甜味能维持多久的时间,却是无一书册有记载过的,这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她,是如何得知这个关健问题的答案的?
而此刻,明显不是问这个问题的时候。
罗恭看向吕氏:“你到衙门来,是想替陈知县喊冤?”
吕氏坚定道:“是!”
罗恭问:“喊什么冤?”
吕氏一愣,随即好像明白过来点什么,又是脸色一白,再移眸看向玉拾,见玉拾也是一副等她答案的模样,她顿时遍体微凉,心更是刹那冰冻。
人无端无故被杀,难道不该喊冤么?
为什么会问喊什么冤?
吕氏脑子里乱成一团麻,往日里陈辉耀偶尔得意说着自哪里哪里搜刮来的金银珠宝的模样,瞬间像是一幕又一幕的折子戏在她脑海里过,一遍又一遍的,尽未重复!
她这会才意识到,陈辉耀昔日里让她觉得跟对了人而春风得意的欢喜,顿时像是从天上到了地下。
喊什么冤?
倘若为人清白,人死了,自然得喊冤。
倘若为官清廉,官死了,民自然得喊冤。
可珠莎县连死了三任知县,谁曾来衙门喊过冤?
大概就连三任知县的家属,也只是哭哭啼啼地悲痛失去家中的顶梁柱。
但喊冤,据她所知,陈辉耀的夫人没有,方士均的夫人没有,林昌的夫人甚至连亲来收尸都没有,只派来一个据说是府中管家的人来为林昌收尸!
而她,不过是陈辉耀的小小外室,却成了这三任生时风光无限、死后凄凉无比的知县中,唯一一个到衙门里来喊冤的家属。
可她算得上陈辉耀的家属么?
外室甚至不如妾!
妾至少抬进门,敬过正室夫人的茶,得到府中主母承认,算是真真正正的府中人了。
她却不是。
她连陈夫人的面都不敢见!
慢慢想着,慢慢理着,一个头绪带着一个结果出炉,吕氏满面泪水,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她眸中凄凄,想站起身告退,却发现她连起身的力气都失去了。
当遇到陈辉耀的那一刻起,他便一直在给她画一个大饼,给她描绘着一个终将将她抬进陈家门成为他的妾室的美梦,她出身贫寒,别有所求,只想依靠着他安稳到老。
却未曾想过,他却那样短命。
而她到头来,却是连给他喊一声冤的资格都没有!
她并不笨,也不蠢,否则在陈夫人来的时候,她便会冲上前去。
从前看着陈辉耀买了一件又一件的贵重首饰送给她,她从未多想过。
如今想来,却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喊什么冤?
是啊,她来喊什么冤!
罗恭与玉拾没有再问,看吕氏神色,两人已知道吕氏心中是想透过来了。
玉拾在心中可惜着,这样一点便透的玲珑女子怎么就甘心做陈辉耀的外室呢?
或许这其中有她不知道的隐情。
是什么,她却没什么兴趣知道。
吕氏虽有感陈辉耀并非一个清廉的官,但问她可知道陈辉耀任期的一些事情,她却也说不大出来。
每每她当闲着无事问一问,陈辉耀都只笑着说,让她安心跟着他过好日子便可,无需多问什么。
如此两三回,吕氏便也失了再问的兴致,也是怕问多了,惹陈辉耀不高兴,继而别结新欢。
真是可悲又可叹的心态。
吕氏在丫寰搀扶着离开衙门后,不久她便变卖了陈辉耀为她置下的大宅院。
丫寰家中已无亲人,吕氏家中也只余下一个老父,逐最后丫寰跟着她回到乡下去。
后来,吕氏干脆让丫寰认了她父亲为义父,两人共同照顾老父亲,父子三人算是自此相依为命。
这是后话。
吕氏与丫寰离开衙门后,罗恭与玉拾便见到了连城。
连城刚查完张更力回来,这期间因着一些事情,他连同王朋一起查了查。
正好王朋、张更力还待在正光堂候着,等罗恭与玉拾问完吕氏话,再回去与他们说事。
连城一进衙门,便问清楚了状况。
没去正光堂,他直接等在大堂侧堂门外。
吕氏主仆一走,连城入内便直接向罗恭与玉拾禀道:
“大人,王朋与张更力投诚,原本属下也听大人的,不再探听两人的事情,可就在属下想要撤的时候,却无意间听到一件事情!”
这件事情还跟冰未有关。
冰未受命去查于克强,于是不分日夜时刻关注着于克强的动静。
除此,冰未还力查一些于克强自陈辉耀尚在世之时,到林昌被杀的这一段时间里,于克强明的暗的做的一些事情。
其中有一件事情,与王朋、张更力两人有关。
连城道:“冰未告诉属下,王朋、张更力在陈辉耀被杀害之后,不久便收到于克强亲自送上门的一份厚礼,可奇怪的,两人并没有收下,那份厚礼什么样进的王家、张家的,最后便是什么样地出来。”
罗恭问:“于克强当时什么反应?”
连城道:“听说,当时的脸色极其不好看,回到于府后,于克强还大发了一阵好大的脾气,其中不乏骂王朋、张更力两人装模做样,可骂到最后,于克强又说……”
连城迟疑着,他总觉得冰未告诉他最后于克强所说的话,不大可能。
不仅连城这般觉得,连冰未也觉得其中有蹊翘。
也不是连城不信冰未所探得的情报,冰未有什么本领,他是一清二楚的。
何况冰未本身初得到这个情报时,他觉得有矛盾,于是也是三探四探最后得出的结果,所以绝对不会有什么差错。
玉拾追问:“说什么了?”
连城呼出一口气道:“于克强最后又说——倘若当初是王县丞或张主薄当的珠莎县知县,那么现今必不会落得如此田地!”
罗恭与玉拾对看一眼,怪不得冰未与连城在起初会不太相信探错了消息,原来于克强竟是说出这样前后相忌的话来。
前头还被气得破口大骂,转眼又说得这般惺惺相惜、十分赞赏的话来,实在是矛盾得很。
就像前一刻还是一个伪君子,下一刻便成了一代圣人。
所有坏事做尽,到头来却说,其实不是坏人,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好人。
这样的转变太大,让人难以适应。
于克强无疑是个成功的商人。
生性奸诈狡猾,为人八面玲珑,处事圆滑得当,任谁,谁都挑不出他一丝毛病来。
做为一个很成功的商人,无疑与当地官府息息相关的。
他能做到今时今日这样的珠莎县首富,其交际奉承的手段绝不会弱,心计城府也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般直接浅显。
这样的人其实比谁深得都深,也比真正的小人更加难防。
说他是一个伪君子吧,他却又能由衷地叹出那样赞贤渴贤的话来。
说他不是吧,他所做之事,无论是在经商之上,与人相处的日常里,还是在处理与官府的关系中,他所做之事又无一不是奸商、伪君子做出来的事情。
玉拾问:“后来呢?于克强还说了些什么?”
连城摇头:“没有了,于克强很快让人收起了两份被退回来的厚礼,如常过着日子,就好像他送王朋、张更力厚礼,却被退个没脸的事情,从来就没发生过似的。”
商人么,这厚脸皮是首要的。
罗恭并不觉得奇怪,他只奇怪王朋、张更力为什么会退了于克强的厚礼,而于克强又是为了什么送他们厚礼?
可惜这一点,冰未没能探出来,因为除了于克强自已心里知道外,谁也不知道。
连城本来想从王朋、张更力这边下手查探,结果也没能探出个什么来,因为当日于克强尚来不及说明送厚礼的缘由,便让王朋、张更力毫不给面子地赶了出去。
那时说都没说出口,尚放在于克强的心里,此后于克强又似是水过无痕般,绝口不再提,自然也就没法子能旁敲侧击探出缘由来。
连城收到玉拾说,不必再查张更力的时候,其实他已经大略查探过了。
所得结果大略没什么与王朋、张更力所言相同,在查陈辉耀、方士均、林昌起起案子中,两人确实只让去查案的捕快、快手们走了个过场,再粗略地记录下。
要不是铜钱知县案太过恶劣,影响太大,连当今皇帝都惊动了,估计这会这三起案子早早并案,并草草结案了。
在出大堂侧堂之前,玉拾吩咐连城道:
“冰未要时刻跟在于克强后面,注意他的动向,想必无法再腾出手去查别的,你去与冰未通下气,弄清楚于克强的家人情况,他亡故的夫人与他的一子一女,都要一个不漏地查清楚。”
连城应声领命后,转身便又离开了衙门办差去了。
罗恭问玉拾:“你是觉得于克强会这样的反常与家人有关?”
玉拾道:“于克强虽是一个滑头滑脑的奸商,但真正却未做出什么伤于害理的事情。”
据冰未陆陆续续传回来的情报看,确实如此。
罗恭赞同玉拾的话:“虽是多变圆滑,但八面玲珑其实并非坏事,只要用对了地方,它就是一件大好事,据各方面得来的情报,与那回我们亲上于府与于克强的面对面观察,我倒觉得于克强对我们隐瞒的事情,应当不小,且还牵扯了官差,指不定就与三起铜钱知县案有直接的关联。”
没错,玉拾也是这样想的。
既然冰未从于克强本身下手,并不能得到什么确切的进展,那么让连城从于克强家人下手,兴许就是一个打开缺口的途径。
她会这样想,也是因着从冰未传回来的情报中,于克强确实是一个难得的好夫君、好父亲。
好夫君,那是因为于克强自原配夫人亡故之后,便不曾再续弦,连妾都只有半个。
好父亲,则是因为于克强把他那仅有的一子一女教得十分好,好到珠莎县人人称赞。
冰未也证实,于克强的嫡子品行端正,嫡女贤惠淑良,言行举止、行事做派确实让人挑不出一分错来,这一点倒是尽得于克强真传。
但与于克强不同,他的行事多伴着目的,他的子女却皆是随性而为、纯属本心,难得真正的纯真良善。
玉拾觉得于克强会那样拼着性命欺瞒她与罗恭,那背后所为之人应当是于克强极其在乎的,甚至是比于克强自已的性命还要重要。
而比于克强已身性命还要重要的人,除了已亡故的正室夫人,便是他的一子一女了。
罗恭道:“你说的不无道理,不过我有种感觉……”
玉拾问:“什么感觉?”
罗恭沉吟道:“感觉真正关健之处可能并不在于克强的那一子一女当中,而是他已亡故的夫人。”
玉拾再问:“为什么?”
罗恭几近光棍地回答:“没为什么,都说是感觉了,这感觉能有什么为什么?”
玉拾沉默了。
是啊,感觉能有什么为什么?
但不知是她听罗恭的话听习惯了,形成潜化默移的事态发展,这回竟也不例外。
渐渐地,她竟然也觉得问题应当十有八九出在于克强那亡故的夫人身上。
再次进正光堂的时候,已是垂暮。
正光堂里只王朋在,张更力亲自去内衙厨房吩咐厨夫备晚膳。
这时罗恭与玉拾方觉得这一日,竟在不知不觉当中又过去了。
两人本来早前说好让王朋、张更力各自归家去的。
可一些事情问下来,又有吕氏到衙门里来的事情横中一杠,罗恭便也改变了主意,玉拾也有与王朋、张更力拉近距离的意思。
反正夜幕已临,索性招呼了王朋一起到内衙知县宅,等张更力亲自张罗厨夫备好晚膳上桌,四人一起坐下用了个晚膳。
这一顿晚膳用得十分和睦。
王朋、张更力原本面对罗恭、玉拾这位官阶大他们太多的上差的那一股隐惧,也在这顿投诚后第一顿共用的晚膳中得以缓解。
起初尚拘着,后来渐渐地,两人的手脚是越放越开。
这过程中,本就通透的两人也算看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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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瘟疫
罗恭与玉拾看着虽皆是高高在上,通身气势不刻意外放,都能压死个人。
但即便两人是随手便能捏死他们的锦衣卫,却无论是谁,也都不是那种草菅人命、偏听偏信的京官,而是做实事做大事、愿听民心愿为民生的好官。
王朋、张更力在衙门里做了这么久的县丞与主薄,可都不是虚过的。
那大堂侧堂里吕氏的事情,他们已让人探了个一清二楚。
他们也明白,这其中不无罗恭、玉拾对他们的刻意放松,要不然就凭两位上差的身手,衙门里他们的人哪里近得了大堂侧堂半步,更恍论说听得吕氏与两位上差的交谈内容。
王朋说,两位上差不是在做戏,因为罗恭与玉拾随便一人一只手指头就能捏死他与张更力,根本没必要费功夫做戏给他们看。
张更力赞同,确实没必要。
一个高兴,两人在膳桌上便多喝了几口小酒。
特别是王朋,两颊喝得红彤彤的,张更力也是微醉。
微醉之际,两人终于彻底将心安下--那个之前犹豫不决、有点破斧沉舟的生死之赌,他们算是赌对了!
吃饱喝足,就该办正事了。
衙役来收拾好桌上的残羹剩菜下去,玉拾先是让衙役上两碗醒酒茶来。
待王朋、张更力喝过醒酒茶,玉拾方切入主题,直接问两人:
“听闻在陈知县死后,于克强曾亲自上门为你们各奉上一份厚礼?”
微醉的王朋、张更力在各自喝下醒酒茶后,已然清醒了不少。
王朋比张更力的酒量还要差些,但也几近清明。
王朋还在揉着额际太阳、太***张更力已然答道:
“是有这么一回事,但那时下官与王县丞已然拒绝于克强的好意。”
玉拾抿嘴笑:“好意?”
罗恭本是一副闲然自得的模样,只一双耳朵听着玉拾问王朋、张更力的话,双眸却是不曾往王朋、张更力所在椅座的方向看。
然听到这话时,罗恭也不禁瞥了张更力一眼:
“张主薄倒是会为于克强遮掩,莫非张主薄先是拒了于克强的厚礼,尔后又独吞了?”
这话不可谓不毒。
一个瞬间,便能让张更力自天下堕入地底。
玉拾没有出声,端看张更力如何自辨。
酒刹那清醒,双眼清明中带着无尽的慌张,张更力发软的身躯滑下椅座,跪到罗恭面前:
“大人容禀!”
张更力一跪下,王朋尚未清醒过来的酒意也瞬间尽数消散,同跪在张更力身侧:
“大人容禀!下官与张主薄绝非于克强之流!”
罗恭道:“说。”
陈辉耀被杀后,于克强很快上门,先到的王朋家。
王朋将于克强拒之门外后,张更力也随后惋拒了于克强寻求同盟的厚礼。
玉拾疑道:“同盟?”
王朋道:“不再追究陈知县之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同盟。”
玉拾看向张更力,张更力大力点头。
罗恭听到也看到了,想着这其中前前后后的联系,对玉拾道:
“陈辉耀一死,于克强便想以厚礼贿赂王县丞与张主薄,遭拒之后,幕后人便找了……”
罗恭没有再说下去,但玉拾明白。
那个操控于克强的幕后人随后便找了张启从,透过张启从,又找了张东胜!
翌日,玉拾将连夜写好的书信交给驿站信差后,她便回了衙门。
罗恭正走出知县宅:“给张东胜的书信送出去了?”
玉拾道:“送出去了,可这样把书信交给驿站信差,不会中途出什么事情吧?”
罗恭道:“放心,你我在珠莎县里的一举一动,基本处于透明,那些人无需劫你玉面千户的书信,便能知道我们在做些什么,又何必冒着明得罪你的风险去劫信差所带的书信?”
玉拾也没真的有多担心,她也就随口一说。
正如罗恭所言,还真没人敢劫锦衣卫的书信,除了锦衣卫的死对头——东厂!
厂公分为东西两厂,这其中也是有分别的。
倘若硬要分个高低来,东厂无疑是高的那一头,西厂只有俯首称臣的份。
但这小小珠莎县,尚不值东厂爪牙千里迢迢追到这来劫她的书信。
这一点,玉拾还是心知肚明的。
这么一晃脑,不免又想起孟申那个不男不女的东厂督主来,玉拾顿时只觉得牙疼。
罗恭察觉:“怎么了?”
玉拾对罗恭素来没什么不可言的,除了两样。
一,她这条依附于这县身躯的真实灵魂身份;二,便是她刚刚自脑海里过的那位东厂督主孟申。
也不知什么原因,自文泰重生为玉拾起,罗恭与孟申便一直水火不容。
起先玉拾以为是因为立场的对立,毕竟一个是锦衣卫的头头,一个是东厂的头头,这两者无法兼容,她是可以理解的。
但事实上,连城很肯定地告诉她,这只能算是其中的一个原因,且还不是主要的缘由。
再问连城为什么,他却答不出来了。
话说一半,真是要人命。
那个时候,玉拾气得想拍连城的脑袋,可惜连城跑得挺快,最后她没拍着,倒是将罗恭与孟申水火不容的缘由慢慢渐淀了下来。
这一沉淀,坏事了。
自此她只要一闲下来,或机缘思及此事,她便如同被放在热锅上烤的蚂蚁,真是好奇得快要没命了。
然而,面对于旁人的绝顶好奇,罗恭从来都是闭口不谈。
本来呢,这人要是对立,总会有种想对着干,或根本就已经对着干的情形发生。
罗恭与孟申这对水火也往着常理发展,带着各自的势力一直是对着干的,虽然表明因着皇帝,还总是维持看得过去的和睦相处,但私底下,那是斗个你死我活也不为过啊。
偏偏在为什么会那般形同水火的重中之重的缘由,身为唯二的当事人罗恭与孟申,在众人好奇真正缘由这一点上,两人却是出奇的默契,同样把嘴巴闭得如同老蚌,撬都撬不出一条小细缝来。
当真气死个人!
而每当玉拾一提起孟申,罗恭总是突然自晴天变阴雨。
换做在孟申跟前,玉拾一提起罗恭,孟申的反应也是与罗恭一般无二。
这便更让她好奇得心痒痒的。
于是出于小小报复下的心理,有一段时间,玉拾总时不时在罗恭与孟申面前提起对方,直到后来两人一听到她提及对方的名字,便会出于本能反应般地对她吼——不准提这个名字!
初时,玉拾便挖了挖耳朵全当没听到。
后来被吼的次数多了,罗恭与孟申看她的眼神也越来越不留情了,她才放弃了这一条小小报复下的途径。
但当得知孟申有意将她拐入他的东厂时,不仅罗恭不想见到孟申,连带着玉拾每回看到孟申,她也是跑得比兔子还快。
对此,罗恭知道后很是满意。
满意之下,他对她说了一个令人愈发心痒痒的答案——缘由么,或许旁人一辈子都不会得知,但你么,总有一日会知道的。
那一回,玉拾缠着罗恭再多说几句,可他根本就不理会,又变回那只不会开口的老蚌,气得她扭头就走,然后喊了他约莫一个月的大人,其疏离的态度气得他牙痒痒的。
对此,玉拾看到后很是满意。
这会她正在想孟申那美太监,自然不能让罗恭知道,于是玉拾在急需个理由中想到了坷老:
“奇怪,坷老不是说我们让他办的事情不难么,怎么这会了还没消息?”
罗恭根本不信玉拾这随口抓出来的理由,但也没戳破她,随口应道:
“或许今日就有消息了。”
到正光堂,王朋与张更力正忙得不可开交。
昨夜里两人便与罗恭、玉拾说了,因着王朋借病赋闲在家两个月,衙门里的政务及大大小小的事情需要重新整理决断。
很多事情都是张更力暂代王朋理的,于是他也得跟在王朋身旁,以便交接对应。
总的一句话,今日一整天,两人会很忙,不会随时侍候在罗恭与玉拾左右。
倘若罗恭与玉拾有事找他们,再差人寻他们即可,他们再忙,也会第一时间到两人跟前听候差谴。
这态度,真是好得没话说。
冰未暗跟着于克强,还未有突破性的进展。
连城去查于克强亡故的夫人,今日一早便已动身去了于夫人的娘家查证。
至于查证什么,连城没说,只说每当提起于夫人时,被他问到的人总是怪怪的,支支唔唔的什么也不说便跑了。
即便连城亮出官差身份,也没人肯卖他个面子。
事后连城反省,觉得是他长得太可亲和蔼,以致于都没人会怕他了。
对这个说法,玉拾只翻了个白眼。
没有肯说,没法子,连城只好转而打听于夫人的娘家在何处?
哪里知道这一打听,连城还是进入了死胡同,同样无人肯开个口。
对此,连城已然觉得很是奇怪。
干脆回了趟衙门,直接找张更力这个专管珠莎县户籍的主薄问,于夫人的娘家在什么地方?
不问还好,这一问便问出一件大事来。
张更力说,于夫人的娘家叫杨家村,在一年多前发生了瘟疫,全村人都死了。
那会于夫人正好回娘家看望父母兄嫂,也染上了瘟疫。
官府得知杨家村滋生瘟疫之后,也很快调派官差控制了整个杨家村。
杨家村其实也不大,就二十五、六户人家,都姓杨,约有百来号人。
瘟疫毕竟是天灾,官府没有坐视不管之理。
于是官府一边寻求救治染了瘟疫的杨家村村民,一边牢牢控制着杨家村村民不得离开杨家村半步,以达到控制瘟疫不再扩散感染的风险。
起先几日,官府与杨家村村民都配合得很好。
南黎府那边也汇聚了名医到珠莎县来,都说只要再几日,便要研制出治瘟疫的药来。
然而,杨家村村民并没有等到这一日。
就在官府刚刚放出风声,说最晚三日便能研制出药来,以达到安定鼓舞人心的时候,就在当日夜里,杨家村突然走水,一场大火在一夜之间吞噬了杨家村百来条性命。
这事王朋也是摇头叹气,说那场走水便犹如突降的天火,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从哪里开始走的水,竟在一夕间,便酿成无法搀救的悲剧。
玉拾问:“当时的知县是陈知县?”
张更力点头:“得知杨家村夜间走水,将杨家村所有村民一把火烧去性命的这个消息,陈知县还是第一个知晓的,也是第一个第一时间赶到了已被烧成灰烬的杨家村!”
赶到后触目所及,皆是被烧得黑乎乎的一片,人与物早面目全非。
罗恭在旁听着,忽而道:
“看来于克强的缺口应该就在杨家村了。”
玉拾点了点头:“嗯!”
王朋与张更力却听得迷迷糊糊的。
张更力问:“可杨家村早就没了,去哪里找出于克强的缺口?”
王朋也说:“现今那里就是废墟一片,何况时隔一年多,便是百户大人亲去走一趟,也是找不到什么了!”
罗恭看向玉拾,毕竟连城是她的下属。
玉拾则看向连城,锦衣卫的威严何在,也就在他此一举了!
连城默然一转头,直接往门外走去,头也不回。
王朋、张更力皆看得双眼发光,心中赞叹锦衣卫果真就是不一样,明知有九成不会有收获,却还是这般自信满满的行脚踏步,威风凛凛!
只有走出衙门前往县郊杨家村的连城知道,其实他内心也是十分无奈啊!
要是他真在杨家村一无所获,大概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得免费享受顶头上峰玉面千户的白眼,及恼得牙痒痒的恨铁不成钢!
连城走后不久,自进入珠莎县后,便难得能闲下来在知县宅里自个泡壶茶品茗的罗恭与玉拾,很快得到衙门的禀告:
“大人,衙外有一名自称‘坷老’的人求见!”
来了,还真是今日就有消息了。
让衙役去带坷老到大堂侧堂候着之后,玉拾瞟向罗恭,很是诚恳地打趣道:
“大人,您什么时候改行当神算了?”
罗恭也不恼,慢吞吞地****了句:
“要不要本神算给你算一算,你未来的夫君会是哪一位盖世英雄?”
玉拾哑了,心中恨恨——怎么能瞬间反被打趣了呢!
第八十五章 冲突
上回放过柯老爷孙俩,又上回放过柯老爷孙俩,又送了他们许多银两,爷孙俩感激,自动请缨说要替罗恭、玉拾打探消息。
行礼后,柯老不敢坐,最后是在玉拾的命令下才落的座。
柯老一坐下,便如坐针毡,一把年纪了,头一回坐这么好的圈椅,心说这是什么木来着?
柯老还在想着圈椅的材质,上首玉拾已然问起消息一事,他连忙将坐姿正了又正,恭恭敬敬回道:
“大人让小民查探的事情,小民已探出几分来。”
自从知道罗恭、玉拾真是自楚京来的两位上差,柯老便不敢再自称小老儿。
罗恭道:“挑重要的说。”
柯老道:“是,大人!”
重要的说……柯老想了下,觉得都挺重要的,于是从头开始说。
方士均到任三个月,在这三个月里,他一边积极查着陈辉耀的案子,一边没忘了享乐。
这是他的本性,哪怕性命堪优,他也忘不了。
那会王朋虽还未借病归家闲着,但也已与张更力一样,收到了青蛇时不时送来的字条指示,两人是一直按着字条行事。
字条指示也简单,只四个字——袖手旁观。
柯老道:“听说方知县大人在青楼花魁怀里还曾骂过王县丞大人、张主薄大人,说两人就两……”
两什么?
一介平民的柯老左观右望的,就是没胆量直说出来。
玉拾壮胆道:“在这里,柯老无需顾忌,什么话只管如实说便是,谁也不会怪罪你,即便有,还有我与指挥使大人给你撑腰呢!柯老便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指挥使大人?
听到这个名头,柯老有点懵了,心道这是什么官儿?
不知道。
真不知道。
不过也没事,反正上首的两位绝对比知县的官儿大多了,要不然怎么能成为楚京来的上差呢?
京官啊,同样一府知府的官儿都不叫知府,得叫府尹!
这还是他在青楼偷听到那些富贵官人夸夸而谈时,对搂在怀里的名伎说的。
说的时候,富贵官人满是横肉的脸上别提有多向往楚京,有多羡慕楚京里的各种风光无限。
柯老心里一番自我建设,再继续往下说,还真听玉拾的,全然没了顾忌。
方士均骂王朋、张更力两人是缩头乌龟,整日不去查陈辉耀的案子,在衙门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跟着娘们似的!
还说待他在珠莎县站稳了脚根,方士均必然得寻机会让王朋、张更力好看,让两人连小小县丞、主薄都当不成!
罗恭道:“这方士均倒是张狂得很,可惜只有狂妄,却无智谋。”
玉拾也道:“要有大智慧,他也不会那么快便跟在陈知县后面去阎王殿报到。”
两位上差说话,柯老插不上话,也不敢插话,只一边候着。
候到两位上差说完话了,示意他再说下去的时候,他再开口。
玉拾说完,便看向柯老,那眼神是示意他可以继续了。
柯老会意,即刻往下说。
方士均不仅口出狂言,也将一切付诸于行动。
王朋、张更力对陈辉耀一案并未尽心,两人又都是忠良之辈,虽碍于家人安危,不得不违心听从青蛇送来的字条指示行事,但心中的良知却让两人受尽了煎熬。
毕竟陈辉耀再不是一个好官,却也无大过,这样的一个人眨眼间就没了。
王朋、张更力身为陈辉耀下属,本该为上峰查明真相,替上峰将凶手揖拿发案。
然两人却是什么也做不了。
当听到方士均口出狂言,说一定要将胆敢杀害一县知县的凶手揖拿归案的时候,两人表明未曾配合方士均,但心中的喜悦却是无法言喻,简直高兴到夜里都睡不着觉。
所以任方士均再怎么埋忒王朋、张更力没用,又暗下明斥两人失职,更放出狠言,说要两人丢掉官职,两人心中也毫无抵触。
那会的王朋、张更力只望着方士均真能如他自已所言,将杀害陈辉耀的凶手揖拿问罪,那他们便是真丢了县丞、主薄的官儿,两人也是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柯老道:“听说,那会的王县丞大人、张主薄大人还真吃了不少方知县大人的苦头!”
方士均说到做到,又无容人之量,小气得很。
面对方士均的明里暗里使拌子,王朋、张更力两人有苦不能言,只能受着。
罗恭问:“不知这些,柯老是从谁人口中得知?”
他与玉拾也在衙门衙役口中得知一些这样的事情。
但柯老居然能将县衙里的知县、县丞、主薄,这如同县衙顶梁柱的三人关系,及内中暗斗的隐晦之事了解得这般清楚,他还是有点好奇让柯老得知这些的途径。
柯老笑了笑道:“小民拿着大人给的银两买通了烟香楼的花魁雨帘姑娘,方知县大人尚未被害时,她便是方知县大人的老相好,方知县大人的事情没什么是她不和道的!”
这么一说,罗恭与玉拾也想起来了。
方士均被杀害时,就是在这个叫雨帘的花魁房中。
案发时,雨帘是被人敲晕的了。
醒来后,雨帘一看到已被割喉,并被放上一枚铜钱的方士均尸体,她被吓得浑身发抖,尖叫连连,所幸没再次晕了过去,而是将整个烟香楼的人都给惊动了。
玉拾笑道:“原来我与大人还想着该去会一会这个花魁雨帘,看来柯老倒是替我与大人先拜访过了!”
柯老诚诚恳恳道:“小民也不知道问得全不全,倘若待小民说完了,两位大人还有什么不明的,想要问的,小民可再去问问雨帘姑娘,不必劳烦两位大人亲去!”
柯老也没想多旁的,就是一门]心]思地想着他得替罗恭、玉拾多办点事,才能还上些许两位上差的天大恩情。
罗恭虽对柯老所探的事情不无满意,但他其实更想知道一些特别异常的消息,就像开头他对柯老吩咐的那样——挑重要的说。
而显然,柯老并不知道什么才是更为重要的,甚至他可能觉得他所探到的消息都是重要的。
罗恭无奈,只好换了个问法:
“柯老,你所探得的所有关于方知县的消息,其中可有什么比较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情?”
柯老有点不明白:“印象深刻?”
玉拾与罗恭一样,也是心急知道一些特别异常的消息。
但她同样看出来了,柯老并无法自动分辩这一点。
被罗恭换个问法问完后,见柯老是一脸的茫然样,玉拾想了想,提示道:
“方知县在任时,除了抓紧查探出陈知县一案的凶手外,便是极为贪图享乐,吃喝玩乐无一不精,但凡与吃喝玩乐沾上边的,总会有那么一两件与旁人发生的冲突,即便事不大,也是该有的,柯老想想,可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在方知县身上?”
玉拾解释得这样通俗明白,柯老好像有点明白了。
就在柯老细想冥思之际,玉拾让衙役进侧堂来,为三人续上热气腾腾的茶水。
又想着柯老一大早便赶来衙门,生活又是贫苦的,指不定在赶到衙门前,早膳就喝了点稀粥,根本经不起饿,玉拾便又让衙役去后厨取来两三样糕点,放到柯老所坐圈椅旁的几上,让柯老好配着热茶吃点,不至于空腹喝茶而饿着了。
衙役刚端着托盘进侧堂的时候,柯老还真想到了是有那么一件如玉拾所描绘的事情,可那冲突实在是小,发生的时间也短暂,起先他并未放在心上,更未将其列为重要的事情。
直到被罗恭一说,玉拾一详解,柯老才想起来这件小小的冲突。
正想说道之际,鼻尖便闻到一股香得不要不要的味道,柯老往衙役双手捧着的托盘看去,即刻一双混浊的老眼亮得吓人,更是几未可闻地响起了吞口水的声音。
衙役将托盘上的精致糕点放到柯老身旁的几上,便退下了。
玉拾与罗恭并未错过柯老那猛口水的细小动作,想来两人给了柯老那么些银两,柯老除了拿出来为两人办事查探消息之外,对于自已及其孙儿们的生活起居,还是极其节俭的。
至少柯老对自已应是十分节俭的。
那么像这样精致美味的糕点放在柯老跟前,那就是极大的美食诱惑。
玉拾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她想到让衙役去取些糕点来,也是想着柯老说话说多了会渴,渴了会喝茶,茶喝多了会饿,饿了那就得有点东西吃。
老人家诚心诚意为她与罗恭办事,她总不能让老人家饿着了。
起先是这般想着的,只是单纯按常理去想,可当真正看到柯老看着糕点而垂涎三尺的模样,玉拾才知道,还是她想得太少,将生活在最底层的平民老姓的处境想得太简单。
她会想得太简单,那是因为历经两辈子,她也丝毫没有尝过贫穷的滋味,自然无法想象最底层的那样贫苦无奈。
罗恭虽没玉拾想的那么多,也没玉拾有两辈子可拿来相比较,但他也确实如玉拾一般,自小便是锦衣玉食的日子,起居都自有给他安排得妥妥当当的,冬暖夏凉,就没有受到半点的委屈。
即便在楚京偶尔看到那些小乞儿,罗恭也知道其实那些有真有假,正如人心裹着一层肚皮,谁也看不透那一层肚皮里面到底是鲜红的人心,还是已被侵浊得不见鲜红的人心。
久而久之,他也学会了默视。
可在柯老这样鲜活的底层平民面前,罗恭无法默视,因为他亲眼看过柯老与孙儿们所居住的破矮瓦房,亲眼进过那连桌椅都残缺不全的屋里,都是那样真实贫苦。
想来在小吃店里会偷他的钱袋、玉拾的玉佩,也是为生活所迫。
当然当时出于目的,他与玉拾皆在柯大借着碰撞而顺走钱袋与玉佩时放了水,让柯大顺利将两人的东西偷走,但事后想想,那时还真是做对了。
既无意间帮了一家贫苦的百姓,也得到了帮两人刺探消息的帮手。
柯老、柯大与冰未、连城不同,他们爷孙俩是土生土养的本县人,相较起冰未、连城,他们得到的消息更容易些,也更准确,更令人意想不到一些。
因着珠莎县百姓对一县父母官的陈辉耀、方士均、林昌这三个连着到任连着被杀的知县,那是半点不关心三人被杀的态度。
这样的态度,能让罗恭与玉拾及到处去查探的冰未、连城错过一些信息。
那些信息或许并不大,甚至很小。
但有时候,一些关健就在那些不经意的、细微不起眼的事情当中。
柯老、柯大或许便能替罗恭、玉拾探出这样的一些细小事情。
柯老想到了一件小冲突,但玉拾却让他先用点糕点,他实在抵不住糕点的诱惑,便先拿起一块吃着。
平日里,他与亲孙儿柯大最大的侈奢就是到小吃店里,爷孙俩共吃一小笼蒸饺。
像这样精致美味的糕点,莫说他的孙儿柯大,就是他活了大半辈子,也就看过几回,吃到嘴里面却是头一回!
柯老吃得很欢,也吃得很慢,一小口一小口地,像是不舍得吃掉,吃了一半便将糕点放回白荷瓷碟里,像是放着下回吃似的。
这一过程,玉拾看得心酸眼泛红,罗恭也难得耐着性子没有催促。
两人都没说什么,也不勉强,心说柯老不舍得将整块糕点吃掉,应是想留着给家里的孙儿们吃。
柯老将拿着糕点的指头舔了又舔,舔得干干净净的,舔完抬起头,才意识到自已吃半块糕点,竟是吃去了一刻钟的时间!
柯老瞬间慌了,起身便想跪下请罪。
岂知玉拾的声音比他的动作还要快上一步:“不必如此!柯老坐回去继续说吧!”
柯老不敢违,赶紧站直已弯腰曲膝到一半的身躯,巍巍颤颤地坐回圈椅里,再不敢拖时间,细细说起那件被他忽略的小冲突:
“就在方知县大人被杀的前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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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面具
方世均被杀的前几日,就在去烟香楼的路上,他遇到了一个脸带面具的男子,两相冲撞之下,两人发生了冲突。
最后是面具男子退让,方世均骂骂咧咧走人,还放狠话说——别再让本县见到你,否则绝对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玉拾问:“然后呢?”
柯老说:“没了。”
罗恭疑复道:“没了?”
柯老以为罗恭不相信,再三强调真没了,强调得急吼吼的。
玉拾阻断着急辨解保证的柯老:“柯老莫急!指挥使大人不是不信你,只是觉得这事有点蹊跷。”
柯老愣愣:“什么蹊跷?”
玉拾道:“在方知县和那位戴面具的公子发生这个冲突之前,柯老可有打听到是为了什么事?”
柯老回想了下:“好像是说,那位戴面具的公子不知怎么地就跑到方知县跟前去,也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便惹得方知县大人怒火冲天。”
罗恭问:“什么话?”
柯老摇头:“方知县大人任期虽不长,但在珠莎县的风评并不好,除了方知县大人随带的小厮,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哪个敢轻易靠近?那会没人听到那位面具公子和方知县大人说了什么。”
玉拾问:“面具公子可知是谁?”
柯老还是摇头:“不知道,但可以确定不是本县人。”
既然是受了恩惠自动请缨的任务,柯老没有不尽心的,为了查清楚这个面具男子的身份,他可谓发动了所有关系,几差跑尽整个珠莎县。
这个所有关系当然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关系,不过是贫与穷之间的关系。
珠莎县位于北境边锤,现今虽是太平盛世,并没有什么国与国之间的战争与纠纷,但往前战争所遗留下来的问题,并没有消失。
珠莎县里的许多乞儿便是这样来的。
乞儿也有乞儿的天地,他们有的自成一派,有的独自行走,但独自行走的,往往最终会与帮派汇成一股,所有流散的乞儿其实很少。
不是没有,只是个别。
而能成为个别与帮派相抗衡的乞儿,他的能力绝对不会差,至少其胆量是杠杠的。
柯老寻求帮忙的这个个别乞儿就是这样的一个乞儿。
乞儿叫葫芦,柯老与柯大在偶然的一次机会下,曾帮过葫芦免去了牢狱之灾。
民不与官斗,何况葫芦不过是一个小小乞儿,他更明白他一入衙门,当时的知县陈辉耀又是一个只认钱财、不顾人命的混帐乌纱,他的下场必定是死。
而那个要抓葫芦上衙门治罪的富商有的是钱,一大把撒下去,他就是有几条命也不够陈辉耀砍的。
最后是柯老与柯大赶紧去知会了珠莎县中乞儿第一大帮的帮主,方让与葫芦交好的乞儿帮主及时带着数百名乞儿,齐齐围了那名不肯轻易罢休的富商。
也就占了个人多势众的便宜,毕竟乞儿再不起眼,不要起命来也会要人命的。
富商不同,他有的是钱,他的命金贵得很,他不舍得拿这条金贵的命去冒险。
所以到了最后,富商没有坚持要拿葫芦上衙门治罪,乞儿帮主也下令撤了包围圈,让出一条路来,得以让富商安全走出去。
柯老这回因着这个面具男子求上葫芦,葫芦答应帮忙找人,便寻上了与他交情非浅的乞儿帮主。
乞儿帮主手下有上千名乞儿,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蹲守于整个珠莎县的各个行业之外,穿街走巷,没有谁比这些乞儿更熟悉珠莎县的每一条大街小巷。
柯老见过面具男子,形容之下,乞儿帮中,竟也有数名乞儿在当日也见证了方士均与面具男子的那一场时间短暂的小冲突。
柯老与柯大都不会绘画,更没有天份。
不是没有尝试过,而是画出来的面具男子画像根本就不像。
不照着找还好,倘若照着找,那便是面具男子自众乞儿跟前走过,大概也没有乞儿能认出来。
幸在不是只有柯老与柯大两人见过,还有数名乞儿。
于是分成多路,柯老、柯大各带一路,其他数名乞儿又带了几路。
几乎没有费时间,自寻人行动一展开,乞儿帮的乞儿尽数出动,日夜搜索面具男子,最终结果是——珠莎县根本就没有一个带着面具的男子!
罗恭问:“面县公子所戴的面具可有什么不同?”
不是问什么样的,而是问有什么不同。
玉拾觉得她该解释一下,让柯老听得更明白些,于是趁柯老还在懵圈中努力想的当会,她补充问道:
“柯老刚才说,面具公子的面具是银质的?”
柯老晕乎的脑子一下清明,这个他听得特明白,连忙点头道:
“是!那银质的面具很是精致小巧,上面还有凹刻的花纹,小民不知道是什么花纹,只觉得看着像是一种花的枝叶,但很奇怪,枝叶之上并没有花朵!”
很好,在她的引导下,柯老总算完整地答出了罗恭所要的答案。
玉拾松了口气。
罗恭再问:“银质面具是覆盖了那位公子的整张脸么?”
有了前车之鉴,罗恭已然明白跟柯老说话,就得直捣黄龙。
一问对一答,一个坑一个萝卜,柯老绝对不会在这些关于案子的问题上,与王朋、张更力一样,给他来个举一反三。
玉拾听着罗恭这个直白的问题,抿着嘴笑了。
柯老很快答道:“面具盖住了那位公子的半边左脸、整个额头及一双眼!”
玉拾道:“也就是说,面具公子的脸只露了右脸眼帘之下的那一小边面颊,那面颊上可有什么特点,比如说有没有痣之类的?”
柯老摇头:“没有!”
那位面具男子皮肤很好,白得跟养在深闺的女子一般。
他那时还想着,这个面具男子若是取下面具,相貌应当是不错的。
对柯老暗忖的这个可能性,罗恭与玉拾却有几分不同意见。
事有好坏,人有两端。
面具男子之所以戴着面具,有可能正如柯老所猜测那般,面容姣好,戴面具不过是为了掩盖身份,倘若真如此,那么为什么要掩盖身份呢?
另一个可能则简单,也残酷许多,兴许面具男子的面容残毁,不得已才戴上了面具掩盖其丑陋不堪。
又或者,两者兼具?
柯老拜托葫芦启动乞儿帮帮主的交情,查探出面具男子根本就不是珠莎县人,那么他是哪里人?
会出现在珠莎县,到底是为了什么事情?
这事情又会不会与铜钱知县案有关系?
柯老说完关于方士均在珠莎县任期期间的一些事情,特别是一些有着冲突而导致有了杀人动机的事情之后,他又说了一些关于林昌的事情。
林昌的事情便简单多了,几近没什么可说。
因为林昌自到任便根本没离开过珠莎县衙,一个月后头一回出门,便死在了回衙门的路上。
柯老所探得的消息,几乎空白。
柯老汇报完了罗恭、玉拾交待去打探的消息后,他便带着衙役特意给他打包好装起来的糕点离开了衙门,不仅是他不舍吃的那三小瓷碟糕点,还有后来玉拾再令后厨多做出来的几包糕点。
全部打包起来,竟是有足足八大包!
这可乐坏了柯老。
一路上哼着不着调的戏曲归家,他嘴角的上翘就没落下来过。
柯老走后,罗恭与玉拾回到知县宅。
刚坐下,玉拾便道:
“这个面具公子倒是有杀人动机,可又觉得这样的杀人动机实在可笑得很!”
罗恭道:“也不尽然,谁知道他给方知县说了一句什么话。”
玉拾点头:“也对,那句话是重中之重,应该也不是什么好话,不然方知县也不会即刻恼火起来,这一句重中之重的话到底是什么呢?”
罗恭道:“得查。”
是得查。
可怎么查?
两个当事人一个死了,一个不知所踪。
玉拾突然双眼一亮:“对了!方知县的随身小厮!”
罗恭道:“嗯,刚才我已让人去找王朋,让王朋去把这个小厮给提进衙门来。”
还是他想得迅速周全,她在他面前,总是慢了那么一拍半拍。
不过也没事。
反正习惯了,也就成自然了。
玉拾心安理得地开始琢磨旁的:“三起铜钱知县案,总得有一个共同点,是让凶手不得不杀他们而后快的,可这个共同点,到目前而止,我们连个边角都没摸到。”
罗恭道:“不急,待连城从杨家村回来,这个边角应该就能显现出来那么一点半点了。”
玉拾道:“也不是全然没有边角,至少无论是陈辉耀、方士均,还是最后避门不出的林昌,这三个人皆不是什么为民请命的好官,这一点倒是相同的。”
罗恭突然看向玉拾,直直的,毫无遮掩的。
玉拾被罗恭看得莫名奇妙,又见罗恭双眼是在看她,但那眼里又分明掺杂了其他的影子。
据她对他的了解,这种现象应该是他在想事情。
而导致他突然深思起事情来的前因,应该是她无意中说了什么话或做了什么动作。
可她说了那么多话,动作倒是没做什么,只是无聊得紧,把玩着玉枝送给她的诸桃玉佩而已。
诸桃玉佩不算什么线索,那就是她说过的那些话了。
她说什么了?
玉拾细细回想着,半晌终于让她想到了一点:
“三人皆不是什么为民请命的好官?”
她看向罗恭。
岂料还真猜对了。
因为玉拾看到罗恭已想明白过来,正对着她笑得风华霁月:
“你的意思是,凶手会连杀三任珠莎知县,是因为这连着三任都不是好官?”
罗恭道:“前提是,在陈辉耀成为第一个被割喉放铜钱的知县之前,陈辉耀到底对凶手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才牵引动了凶手鲜血里的狠辣,继而掀起这一场连环杀人案的血雨腥风。”
没错,贪官在哪儿都比比皆是。
不管是燕国,还是与燕国鼎立的其他两大国,这贪官是官场上免不了,也斩不尽的杂草败类。
不仅仅是珠莎县,燕国各州各府各县,乃至天子脚下的京城燕京,也有腐败贪贿、不顾百姓的官场败类,更甚者,还多是皇族权贵。
凶手倘若自翊为正义使者,为了杀尽贪官而杀,那么现今的铜钱知县案,便不止是发生在珠莎县里的恶劣案件了。
铜钱知府案、铜钱知州案、铜钱权贵案,或者更不要命些,铜钱皇亲案都能有的。
但既然这些都没有发生,那只有说明一件事情——珠莎县铜钱知县案之所以会发生,是因为无形中它有一条导火索,而这条导火索事关凶手!
玉拾想明白了其中的关健,不免想到罗恭所说的杨家村:
“杨家村是于克强夫人的娘家,且因瘟疫尽付火海,无人生还,难道说……凶手会是那一场瘟疫中侥幸生还的杨家村村民?”
罗恭不排除这个可能,但这还需要核实。
冰未、连城都不在,玉拾也不想让衙役跑来跑去的传话,她决定到正光堂亲自问一问王朋与张更力。
倘若还滋生出旁的疑问来,也好一并问了。
罗恭没有异议:“你去吧,正好方知县的随身小厮来的时候,你一并问话,我则先到林昌上一任的任地去,查查林昌,也查查孟良才,你与冰未、连城这边的事情查得如何,有什么进展,要及时知会于我,那边的事情,我也会派人来告知于你。”
至于再后面的事情,则到时再随机应变。
玉拾同意了。
这事早是两人议定的,只是她没想到罗恭会走得这么急。
罗恭道:“出了个面具公子,我总得先去查探一番。”
玉拾问:“你怀疑那个面具公子在南黎府?”
罗恭笑道:“不知道,碰碰运气吧!”
玉拾被罗恭这种随意的话一噎,险些没能缓过气来,明明是那种不会做无用之功的人,却总说得是靠运道一般地气人,她没好气道:
“那个面具公子确有凶人嫌疑,但又觉得嫌疑不大,我这边再找找看,看还有没有旁的嫌疑人。”
想了想又恶狠狠补充道:“你要是确定了,赶紧知会我一声,省得我费功夫!”
罗恭抿唇不语,眸里尽是笑,可偏就不应一声,如玉拾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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