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条件
玉拾一路观察着程和亮的情绪,他脸上的变化从漠然到紧张,从紧张到惊慌,再从惊慌到恍惚,最后一个大转折,直接从恍惚转成羞愧欲死,末了竟还似松了一口气。
这表情转换过程可真够丰富的。
玉拾也瞧出来了,程和亮虽是个软酸儒硬骨头,便却极不会掩其心事,几乎是心里想什么面上便显现出来什么,直截了当地令她想拍掌叫好。
罗恭一直紧紧盯着程和亮,以这般青睐的程度,自然不可能会错过程和亮脸上的各种变化,甚至他了解到的要比玉拾看到的多。
在程和亮为早早送走家人而庆幸之时,罗恭便注意到了程和亮薄弱的肩膀已然扛不住,那顺着额际直达下巴再滴落于膝上衫袍的冷汗,冒出的速度已是有所缓慢,想来程和亮心中决定已有了改变,怕是要与他们谈起条件来了。
再过十几息,果然听得程和亮暗沉的声音似是含在嘴里的说道:
“小民有条件!”
只要愿意主动开口,那便好办了。
不管什么条件,都不是事。
听完程和亮的条件之后,罗恭与玉拾的眼光同时投向连城,并在连城把脸憋成猪肝色的同时,玉拾对着程和亮轻点了下头,表示她与罗恭同意了他的条件。
连城顿时起身道:“大人!”
玉拾应道:“怎么?你也想换?”
连城即时被玉拾这么一句轻飘飘的反问堵得半个字也再说不出来,身为顶头上峰本就有责任保护好一众下属,何况这祸根好像似乎还是他惹出来的,单让下属来替他承担,实在非性情耿直的连城做得出来的。
玉拾这一问直中靶心,连城确实有闪过这样的念头。
程和亮自得到玉拾与罗恭同意他条件的答案后,便表现得毫不意外,既无欣喜的神色,亦无得意的乐祸,只面色如常地安坐着。
这会见玉拾说出这个提议来,连城也有松动的痕迹,程和亮却突然再次开口:
“百户大人不能参与!”
本来在连城看来,程和亮撞到他怀里的这种事情实在不值一提,堂堂男子汉有什么好计较的,居然还拿这种事情来谈条件,真是没事吃饱了撑的!
秉着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的原则,连城没道理让自已下属替他受过,受的还是莫名奇妙的连坐之过,他便觉得自已不该逃避。
要丢脸是么?
行,老子陪着!
可听听,听听!
他听到了什么?
程和亮那老混帐居然限定他不能参与?!
连城怒了,彻底地怒了,他霍然转过身,如两枚大铜钉的双眸直钉在仍坐得端端正正的程和亮脸上,暴喝道:
“怎么就不行了?老子乐意!”
但程和亮却不与连城多言,只一副“我提的条件我做主”的模样,直回到之前不动如山的态度,半点没有理会连城的意思,看得连城恨得直磨牙后槽,磨得嘎吱作响。
眼见连城撸起袖子便想动手了,罗恭适时地轻咳了一声,眼却没有看连城或程和亮任意一人,而是看向懒洋洋丝毫没有想阻止一下的玉拾。
听到罗恭的一声轻咳,即便没有任何言语,连城也瞬间从暴狮回归到锦羊,乖乖地卸下全身的武力,捋到手肘的袖口也迅速重新被齐整地放下来,最后老老实实退回座椅里,继续端端正正地坐着待命。
从罗恭轻咳一声到连城退回座椅不过在两息之间,本来以为要被狠揍的程和亮面色终于有了龟裂,他愕然地瞧瞧连城,再瞧向上首的罗恭。
罗恭仍看着一派闲适悠然喝茶的玉拾,而后者似是之前毫无所觉,这会才反应过来的无辜模样:
“大人咳嗽还未好全,卑职却要大人这般劳心劳力,实在是卑职之过!”
还没等罗恭有何反应,玉拾一双美眸已然转移阵线,投到正襟危坐的连城身上:
“看来连日跑也没多累,小小百户也敢在指挥指大人面前这般放肆!”
一语双关!
隔山打牛啊!
百户在玉拾嘴里都成小小的了,那程和亮这个平民不就成尘埃了?
连城想到了,程和亮也不蠢。
于是在连城慌忙跪下,并自请责罚出去绕着锦衣卫衙门跑上百圈之后,程和亮也再坐不住圈椅,一撩袍裾便也朝着上首两位跪了下去:
“小民愿在交待所有事情之后,接受指挥使大人与千户大人的责罚!”
程和亮交待完所有事情,便退下了。
午时三刻,连城也跑完圈回到北一户,恰巧玉拾与罗恭携同走出北一户,想着一同去用个午膳。
看着连城伸长脖子往屋里望,玉拾深知他意地道:
“早安排到大院里那些空房间里去了,正好在钟小李隔壁。”
一眼被看穿的连城连忙老老实实地立正站好,岂料玉拾拍了拍他肩膀又道:
“下手轻点。”
尔后,玉拾与罗恭扬长而去,连头也没回,留下反应过来后欣喜非常的连城,双眼亮晶晶地把十指伸展得嘎吱嘎吱作响,一副要大干一场的模样。
走出北一所大院后,罗恭点评道:
“你这样过河拆桥,实在是……”
玉拾不以为然,反驳道:
“总不能随便让什么人都能随意笑话卑职的下属,虽然卑职着实也觉得穿上女装没什么,不过程和亮既然有这个意思,那卑职也不能便宜了他,总要给连城一个活动筋骨的机会,好泄泄愤。
人呢,总不好老憋着,何况程和亮不是也自请了责罚么?卑职不过是遂了他的愿,大人说,可对?”
罗恭淡然地接下道:“体恤民心,甚好,甚好。”
虽然程和亮在罗恭紧盯迫人之下,不得不败下阵来认输,但终归意难平。
文人书生一股儒酸气,程和亮身上有,难得有的执拗在他身上亦是尽显,连提个条件也是满满的不忿,可见他对于面子有多在意。
硬骨气且死要面子的人,通常心也忒软。
于是便有了玉拾在连城卖权辱国条约下万分不甘的当会故意添油加醋,而程和亮出声反对的最佳配合,也终于激起连城不愤而引发的意图暴行,接着也有了罗恭在只差临门一脚之际特意轻咳一声阻止,连城自然一下子便蔫了。
连城再愤怒,也没到失去理智的地步,先前敢那般暴起想揍人,也是玉拾打钟小李那一拳的珠玉在前,而罗恭的出声,则让他明白,程和亮这个人,他暂时动不得。
第五十六章 转移
在程和亮面前,罗恭是先威后恩,也让他有了可下的台阶,民不与官斗的道理,他再儒酸,心里也时刻亮堂着。
在锦衣卫衙门至高统领指挥使大人及北一所的玉面千户两人面前,程和亮能坚持那一刻钟的威压实在已是了不起,而他仗的也不过是钟清池早早托付于他的那个秘密。
程和亮更明白,这个秘密于那些大人物而言至关重要,而于他而言,却是一把悬于他头顶的利刃,随时都可落下砍掉他脑袋的大闸刀!
他能自持,却不能自持太久,否则无需头顶的大闸刀落下,他的小命也得丢了,刚过易折,程和亮看得很是透彻。
既然玉拾与罗恭已表态,并奉上最大限度的诚意,他再拿乔,那便是他自寻死路。
于是连城一出北一户自罚去,程和亮也重重跪了下去,向上首两位大人表忠心,何况这并没有违背钟清池对他的交代,反而是正中他的下怀,就是委屈了连城那个耿直的汉子了。
对此,程和亮那会对连城是有一定的愧疚之心的。
玉拾拿捏的正好是程和亮的这一点心软。
连程和亮都知道了委屈了连城,玉拾自然也十分清楚,她从不会亏待下属这一条铁律,更不会因着一个程和亮便有所改变。
便是要揍人,那也得等想要的情报到手之后,再将人揍成猪头。
罗恭十分了解玉拾的性格,早知她定然会有此后招,不然也不会那样当面责难连城,让连城自动请罚退场。
玉拾如此做的目的,也不过是为了好让程和亮消掉心中最后仅余的火气,诚心实意地把他所知道的事情尽数告知两人,省得有谎报或少报情报的状况发生。
这也是玉拾自钟小李与方掌柜均有所隐瞒的事上,延伸出来的一种防范手段。
结果显而易见,十分显著。
两人不仅得到了不少至关重要的情报,其中更有事关太子朱萧财况不佳的罪证。
倘若程和亮所言属实,那罪证便足够让朱萧脱一层皮的了。
连城专挑脸,把程和亮揍成一个猪头之后,再去吃饱喝足一番,便去执行玉拾交待下来的任务。
半个时辰后,在程和亮所居住的那一条街上,赫然出现了两个身材魁梧,容貌十分惊人的女子。
这两个女子一个叫洪烈,一个叫林冲。
两人穿着女子的艳丽衫裙,打扮得像是青楼里的姑娘们站在街上挥着小手帕,两目无神,四肢僵硬,那被迫执行挥挥小手帕的粗式小手像是举手投降般晃动着,丑陋的面容再配上生无可恋的神色,所经路人无不指指点点。
林冲要哭了,洪烈则是气得杀人的心都有了!
身为两人上峰的连城苦口婆心地解释了一通,什么为民捐躯啊,什么为国忍耐啊,反正能激励人心的话,他都通通说了一遍,直到口干舌燥,脑袋里也是一片空,词穷得再也编不出什么话来才消停。
感到无端受到无妄之灾的洪烈甚是火大,听到守在两人身侧的上峰好不容易不呱噪了,他拼命压制着火气问:
“大人,为什么是属下?”
连城一愣,随之极不好意思地回道:
“杨柯那混蛋死了,你不就成了我的直属下属了么?”
百户、试百户、总旗、小旗、校尉、力士!
洪烈在心里默默将从力士到百户的所有职位排了一整排,一个一个数下来,直教他想骂程和亮的祖宗十八代!
百户是连城,试百户一职空着,总旗杨柯已死,不就轮到他这个小旗了么!
林冲听洪烈问了缘由,他也开口向连城问了同样的问题,岂料连城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看向了一脸快烧成炭的洪烈。
两道视线直落在洪烈脸上,洪烈瞪着不明所以的林冲恶狠狠道:
“老子的直属下属不就是你么!”
林冲恍然大悟,哦了声后,本就苦瓜的脸愈发哀怨。
连城看着洪烈与林冲被迫穿上女装在程和亮家附近站了整整一日,他实在想不明白程和亮明明恼的是他,为什么却限定他不能参与?
后来连城实在想不通,便开口问了玉拾,玉拾告诉他:
“你想啊,他被捕时是一头撞到你怀里去的,这样丢脸的事情在锦衣卫中及他家附近,定然得让人笑话许久,所以他才提了这么一个条件,为的便是发生更大更新的糗事来转移大家的视线,将他从众人无聊的茶余饭后的笑资中掩盖过去,从而达到以最快速度让他的糗事消声灭迹的效果。
倘若新发生的大糗事中还有你,你又是他想压制下去的那件糗事中的主角之一,众人不免在闲瑕谈论中容易联想到那件毁他一世英明的糗事,如此一来,你还觉得他撞到你怀里去还被你抱个正着的糗事,能消停得下去么?”
连城顿时了悟——那老混帐想得倒是挺透彻周全!
钟小李所藏的另一幅画卷还在公主府里,先前罗恭已与玉拾说好,公主府由他负责,于是午膳过后,他便带着几个锦衣卫去了公主府。
玉拾则是前往一品居与云来酒馆。
据程和亮所言,他当日不仅躲进了一品居逃过了玉拾的追捕,还早早地将钟清池交给他的帐本之一交由一品居的东家妥善保管,另一本帐本则一直被他藏在云来酒馆里,连方掌柜都不知道。
因为程和亮答应了钟清池,要绝对的保密,所以即使他与方掌柜可谓是无话不谈,但由于两人对钟清池的忠心,两人倒是从未与对方说过钟清池各自交代给他们的事情。
同时,钟小李先前也是不知道方掌柜与程和亮这两人的特别存在。
钟小李虽然知道钟清池私自扣下云来酒馆这家小金库,也知道钟清池找了个绝对信得过的人在管理,但因着保密,钟清池十分谨慎,从来不会在白日里到云来酒馆,更不会带上钟小李,通常都是在夜里毫无声息地来,再悄悄地走。
至于程和亮,钟小李便更不知道了,云来酒馆就摆在那里,他好歹也能猜到点什么,但程和亮却是不同,钟清池不但从未与钟小李提过,更是到死也只直接与程和亮碰过一回面。
保密程度,可谓做到滴水不露。
第五十七章 话术
程和亮领受钟清池诸多恩惠,然与钟清池却仅仅只有一面之缘,那一面是初见,更是最后一面。
在那个夜晚里,钟清池像交代后事般交代程和亮在他死后要办的事情,然后再没有出现过,直到程和亮听到他被刺杀身亡的死讯。
与钟小李一知半解的情况相同,方掌柜对于钟小李与程和亮的事情也是一知半解,而程和亮对钟小李与方掌柜的事情,却是出乎意料的了如指掌。
虽然在三人之中,程和亮仅仅只真正地见过钟清池一面,但他知道的事情却是三人中最多的,更是三人中最得钟清池信任并委以重任的人。
所以那用钟清池的性命换来的两本帐册,是钟清池在意识到自已活不长久之际,亲手交到程和亮手中的。
钟清池要程和亮替他保管着两本至关重要的帐册,也要程和亮在他非正常死亡之后,将帐册交到来彻查他死因的可靠主官手中。
这是程和亮的任务,更是钟清池以性命相托的情份。
同样的,程和亮也有可能为此付出性命的代价。
所以,程和亮在受了钟清池所托之后,他便安排了家人离开楚京,为了便是等到这一日的来临而可能面对的危险,不连累到他的家人。
这样的危险,程和亮与钟小李、方掌柜两人一样,他深深明白这是随时会没命的险境,也与两人一样,他只担心家人会不会受他所累,而已身性命却早已让他抛之脑后。
钟小李被打成重伤,方掌柜已付出性命,只有程和亮这会还好好的,除了被连城有技巧地揍成一个猪头,他基本安然无恙,甚至还住在锦衣卫衙门里。
这个时候,哪一方的势力想进锦衣卫衙门灭程和亮的口,都得先掂一掂自已的份量能不能与狼狗嘶杀。
玉拾问过程和亮怕不怕死?
程和亮说,他怕死,但更怕死得一文不值。
玉拾那会便笑着跟程和亮说,那他不必怕了,倘若他真死了,必然不会再是一文不值,就他替钟清池保存的那两本帐册,他的价值已是不菲。
而程和亮吞吞吐吐许久,神情十分别扭地说,他才不想死呢!
罗恭那会就站在玉拾身侧,将两人一来一往的问答听得清楚,最后看着玉拾浅淡的笑容中透着了然,他便知道她再一次逼出人心中真正所想。
她的话术从来不比他差,甚至有时候让罗恭有种错觉,她比他更懂得人心,只是还不大擅长掌握,就像是他已会独自行走,而她仅仅学会了爬。
程和亮是个聪明的人,他知道若是他不说实话,那么他就真的有可能一出锦衣卫衙门便得死,玉面千户那样芝兰玉树的人物,说的可不是玩笑话。
倘若他真的不怕死,那么玉拾还真的有可能给他一个死的机会,为的不过是想测试下他是不是真的不怕死。
同时也在警告他,千万别企图说谎或糊弄跟前的玉面千户。
别问他为什么会知道,因为他也不知道原因,就是该死地感觉到了,还无可奈何!
当程和亮看着玉拾那样浅浅一笑,淡淡地说着他的价值已不菲的时候,他便莫名奇妙地这般确定,且颇为笃定。
显然,钟清池会选了程和亮做为他最重要的暗桩,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程和亮虽然儒酸,但在看人做事方面确实不弱,他猜中了玉拾心中所想。
罗恭也有点意外,居然除了他,还会有人看得出玉拾偶尔的恶趣味,并及时做出最正确的选择。
程和亮是个聪明人,要比钟小李、方掌柜聪明得多,这一点无庸置疑。
于是在罗恭与玉拾分头去取另一幅画卷及两本帐册的道上,也注定了不会轻松。
钟小李与程和亮都给出了具体的位置,罗恭那边难在如何在朱蓉与木中虹虎视眈眈的情况下取出另一幅画卷,而玉拾这边则难在如何取得一品居的信任及云来酒馆的帮助。
程和亮明白地告诉玉拾,钟清池只给了他保存帐册的权利,但为了避免他因事被抓而无法重得自由,或被有心人抓获在不清醒的状况下说出帐册下落的风险,钟清池在他之后,还各设了两道关卡。
相较于另一幅画卷,钟清池几乎将两本帐册视之为命,可惜却没能保住他的性命。
冰未不在,罗恭便只带他的亲兵前往公主府,玉拾则带了连城先赶往一品居。
连城道:“程和亮说,他并不知道在一品居与云来酒馆里,驸马爷各自所托的是谁,大人觉得可不可信?”
玉拾道:“你是想说,程和亮有可能说谎?”
连城点头。
玉拾斜睨着连城道:“你是觉得程和亮傻,还是驸马爷傻?”
连城一怔,他不明白玉拾这话什么意思。
一品居一如既往地不温不火。
没有骆绎不绝的买卖,也不会冷清到拍蚊子。
一进一品居,还没等从刚才的纳闷中缓过神来,玉拾带着连城假意看着字画,边低声与他说道:
“外面有人跟着,你去处理下,务必干净。”
连城也早注意到了,但玉拾一直没说,他便也按兵不动,这会一听玉拾的吩咐,十指已握成拳头,一副又可以揍人的兴奋模样。
但在一转身,连城面上的兴奋便不见了,取而代之是闲晃的随意,转了两圈之后,他借着玉拾的掩护快速走进一品居前铺与后院相连的侧门。
连城一进侧门,自然就会有一品居的伙计拦住他,但他一亮锦衣卫腰牌,谁还敢拦着他,何况他不过是借个道从后门走而已。
连城是玉拾带来的人,连城一举已让机灵的伙计通告给了一品居的东家。
不消会,伙计便毕恭毕敬地向玉拾表明,他的东家想见玉拾,请玉拾到后院小坐一聚。
两人都穿着常服,但连城是锦衣卫,不难想象与连城同来的玉拾也是锦衣卫,但一品居的东家却没有出现,按理说,身为平民迎接锦衣卫没有不是亲自来迎的。
而一品居的东家没有,这很好说明了他有所顾忌。
这顾忌,很显然便是玉拾亲到一品居的目的。
玉拾心情颇为愉快地跟在伙计的后面,很快进了一品居的后院。
第五十八章 可以
后院天井正中摆放着一张八仙玉石桌,桌边仅有两张石凳,一品居的东家站在桌旁,笑意盈盈。
真是大出玉拾的意料,一品居的东家竟然没有找一个隐蔽且能放开说话的地方见她,显然要与她说的话并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一品居东家姓张,名东胜,给玉拾行完礼后,他请玉拾入座,很快一壶上好的明前龙井端了上来,并配有两样茶点,红豆糕与橙香饼,清香的茶水配上微甜的糕点,很不错的搭配。
张东胜挥退左右,亲手给玉拾倒了一杯龙井,玉拾端起轻抿一口,与在诏狱刑室里喝到的不同,是今年最为新鲜的明前龙井。
玉拾道:“张东家早知我会来?”
随着玉拾的视线扫过玉石桌上的两样糕点,张东胜抿着笑道:
“程和亮早前便曾突然钻进小民这一品居来,那时小民便想,那老小子大概又惹事了,却没想到惹的竟然是锦衣卫里的玉面千户大人。”
张东胜这番话既道明了他早有所准备的缘由,又表明他事先并不晓得来的人会是锦衣卫,自然也就没有所谓的早知谁会来。
至于茶与茶点,大概无论是谁来,都能有幸一品。
迟缓有度,不骄不躁,倒是个稳妥的打法。
不愧是百年老年的继承者,年岁与程和亮差不多上下,除了有着程和亮的睿智之外,张东胜还有着更为沉稳的洞悉。
玉拾上辈子是公主,导致她其实也没表面上看的那么有耐心,通常遇到明知答案就在眼前,伸手却怎么也拿不到的时候,她便会采取最直接的手段。
上辈子公主的身份很好用,且随时跟着护卫,动手怎么也用不着她粉嫩的拳头,这辈子做为锦衣卫,玉拾初时还不是千户的时候,她便习惯了凡事不如靠自已。
就像给钟小李突然的拳头一样突如其来,玉拾霍然起身,直接伸手攥起了张东胜的衣襟,将他整个人自石凳上提了起来:
“我没什么时间跟你玩什么信任的游戏,现在你只有两个选择。一,你继续绕圈子,然后浪费掉最宝贵的时间,也浪费掉驸马爷对你的信任;二,你实话与我实说,痛快地交出两本帐册中的一本,我向你保证,我绝对可以找出真凶!”
张东胜衣襟被紧攥成一团,他低眼瞧了下胸前的拳头,颇为调笑道:
“千户大人怎么就这么肯定小民就是大人要找的人?小民相信大人一定能找出真凶,可找到真凶之后呢?”
找到真凶之后,那就得看真凶是谁,再作定论了。
玉拾的话有意地只保证了一定可以找到真凶,而张东胜随即便指出了玉拾话中明显的漏洞,可见他虽是个商人,但对官场的一些文字游戏却颇为了解。
玉拾松开了张东胜的衣襟,还顺手替他捋了捋被她攥得折皱的衣襟:
“你的回答便是最好的证实了,倘若你不是,那你便不是反问我这么一句,至于找到真凶之后么,既然张东家能与我挑明了讲,那么我也不妨与你实说,驸马爷惹到的人非是一般人,想必张东家已是知道的,不然也不会这般追问我找到真凶之后的事情,我无法做出任何我无法确定的保证,但我可以保证,我会尽我所能,替驸马爷讨回公道。”
张东胜相貌生得普通,就是那种随便在大街上一抓一大把的那种,普通的五官,普通的圆脸,但他有一双十分特别的眼睛,当敛着的时候,半点风华不露,当完全睁开的时候,瞬间光芒万丈。
能做为钟清池完全信任并以性命交托的人,张东胜不可能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手中确实有一本帐册,那帐册是程和亮从钟清池手中亲手接过,再交到他手里来至关重要的物证。
他跟程和亮一样,一样没有去看帐册里的内容,即便好奇得要死,两人皆深深记牢着钟清池所交待的话——当你们接过帐册,你们的性命已将不再是你们的,因为你们的性命已与帐册连在了一起,不要好奇,好奇只会让你们死得更快,也不要慌,把帐册交到你们所信任的人手里,一切便结束了。
可怎么可能结束?
帐册一旦交出去,所有利益纷争,所有生死攸关的事情,才是真正的开始吧!
张东胜不是没有想过一旦钟清池真的被谋害了,他将面对的会是什么人,会是怎样可怕恐怖的势力,他也不是没有想过,钟清池口中那个你们所信任的人会是谁,其中他想的最多最大可能的便是锦衣卫。
所以当传出皇帝御口亲令,让锦衣卫指挥使罗恭亲自彻查钟清池被刺杀一案的时候,张东胜已想了千万种锦衣卫找上一品居的情景,却没有一种是眼前玉面千户单枪匹马就找上门来的情景,还是这样一点不弯不绕的开诚布公。
意外之下,沉默之中,张东胜睁开了双眼,眼中风华毕露,他敛起了所有商人都会有的保护色,正色地问了句:
“我可以相信你么?”
不是小民,不是大人,只是个体的我,纯粹的你。
张东胜赌上的是他所有的全部,要求对等的是玉拾身为人的良知。
来到楚国两年,玉拾却是初次听到一个平民这样面对面地问她,要求她以良知做出保证,这一句话多么熟悉,仿佛回到了上辈子那个时候有个少年,也是这般正色地问了她一句——我可以相信你么?
明明只是一个刚刚满十二的少年,而她是应国堂堂的嫡公主,他仰着头看她,她居高临下望入他期待又徬彷的双眼,最终她弄乱了他梳得光滑端正的发鬓,跟他说——可以。
然没有等到她做到她对他的承诺,她便做为最高贵的嫡公主文泰殉国。
在闭上眼的那会,她不是没有想过,当他得到她的死讯时,他会怎样想她?
是怪她不守信用,还是骂她骗了他?
张东胜看着眼前的玉拾,看着因他一句问话而神色微异的玉面千户,他一言不发,他知道他该安静地等候着,毕竟这不是一件小事,而是一件弄不好便会连累整个家族的大事。
玉拾慢慢自上辈子琉璃般的回忆中缓过神来,她再次在石凳上坐下,端起半凉微涩的茶水大口灌下,与玉石桌同一套的深碧玉茶杯杯底重新落在深碧色的桌面时,她说出了与上辈子一样的答案:
“可以。”
第五十九章 肉包
连城解决尾随的人后,刚回一品居,便见到玉拾已在张东胜的相送下出了一品居。
玉拾道:“张东家不怕么?”
张东胜道:“小民的后院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的,大人放心!”
玉拾没再说什么,转身便示意刚回的连城走人。
连城跟着玉拾离开一品居,一同往云来酒馆走去,走了几步,他问玉拾:
“大人,方才张东胜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家后院还请了一帮打手不成?”
玉拾闻言以赞赏的目光看了连城一眼,着实让连城一愣,他也就是随便说的,还真说对了?
玉拾接下来的话证实了连城的想法:“张东胜没有在后院养一大帮打手,但却比一大帮打手的战斗力还要强上百倍。”
连城明白了:“这是重金聘高手?”
玉拾点头。
所以张东胜请玉拾进后院,就那样大刺刺地在天井里喝茶吃点心,说着至关重要的事情,他也无所顾忌,因为被他按在一品居里的暗处高手可不是吃素的。
连城道:“这么说,即便我不去料理那些尾鼠,他们也无法进一品居探消息?”
玉拾点头道:“你还是得去料理的,因为我想知道还有谁敢再派人跟踪我们的行动。”
经冰未在公主府后门巷子中,百无禁忌地下饺子,玉拾又抛出小鱼这一个线人之后,所有原本在公主府周围盯梢的人马便都撤了。
可一出锦衣卫,还是有人暗中跟了上了她与连城,玉拾很好奇,到底是谁会不怕臭一身的。
连城即时汇报结果:“二皇子的人!”
玉拾突地停下脚步:“你把他们揍一圈了?”
连城有点愣地随之站定:“啊,对……”
最后的肯定,连城答得相当犹疑,他实在吃不准玉拾是高兴他的胖揍行为,还是不高兴?
玉拾闻言很是满意,头一扬颇为得意地笑了出来:
“很好!”
看着玉拾赞了他一声后便提步继续阔步向前,连城在心中庆幸玉拾是赞同他的胖揍行为的同时,也赶紧追上已走到他前面去的玉拾,迟疑地说道:
“大人,二皇子这样关注驸马爷被刺杀一案,不会……”
玉拾阻断连城的话:“会不会的,暂且不知道,但若二皇子漠视驸马爷被刺杀一案,那才是真正的反常。”
而反常必有妖,二皇子朱荨并不笨,这样明显且拙迹的尾随跟踪实在不像是朱荨的行事,连城明显也想到了:
“在那几批盯梢公主府的人马里,好像并没有二皇子与三皇子的人……”
一品居与云来酒馆都在品涞街上,看着不远处的云来酒馆,玉拾改变了主意:
“云来酒馆那边我去便好,你去查查看,自附马爷出事后,咱们这两位小主到底在做些什么。”
连城一接到命令自然二话不说便得执行,随即掏出自已的钱袋,无声地向玉拾双手奉上。
玉拾也没废话,接过钱袋便挥手让连城离开。
云来酒馆在方掌柜没有遇刺之前,生意丝毫不受钟清池遇害所影响,毕竟外人都不知道云来酒馆真正的幕后东家是谁,外人也纷纷猜测云来酒馆的东家其实就是程和亮这个帐房先生,不管外人如何猜测,终归酒馆生意不错。
在方掌柜无端被杀之后,不但生意一落千丈,便是那些跟着方掌柜的伙计也走了好几个,也是酒馆实在冷清得很,最后只余下那个招呼过玉拾与罗恭的店小二,与另一个跟在方掌柜身边最久的老伙计。
玉拾甫一跨过云来酒馆大门,店小二便如同往常般,同样在第一时间迎了上来:
“大人!您来了!”
玉拾被店小二的兴致高昂所染,不禁也满面笑容地应道:
“是啊,本大人来了,有什么好酒好菜都给本大人上齐了!”
店小二高声一喊:“好咧!大人稍等!”
整个大堂只坐了玉拾一人,店小二那足以绕梁三日的余音一直延续到后厨去,一路高唱,显然为今日的第一位客人感到十分高兴。
听着熟悉的高声一喊,看着如昔的桌椅,唯独少了熙熙攘攘的气氛,只因为这里少了那个撑起云来酒馆整个门面的方掌柜。
玉拾想到此,不禁叹了口气,真是景物依旧,人事已非。
店小二的效率很高,不过在玉拾感叹的当会,他已温好了酒,并端上三样精致美味的下酒菜——香酥糖醋里脊、油炸花生仁、麻婆豆腐。
竟然是她初次与罗恭到云来酒馆时,最后才上桌的那三样下酒菜,玉拾道:
“你的记性倒是不错。”
店小二拿起温好的竹叶青殷勤地给玉拾倒满酒杯,笑嘻嘻地回道:
“大人过奖!大人请慢用!”
玉拾端起酒杯便一饮而尽,又夹了一筷子鲜嫩的里脊丢入嘴里嚼着,见店小二还在旁候着,不禁打趣道:
“是没生意闷得慌?还是想问什么?”
店小二被玉拾说中,不免有些不好意思,随即又甚是正经地问道:
“大人,小的就是想问问,抓到刺杀方掌柜的人了么?”
这时一个小脑袋自连接后院的小门伸了出来,一双璀灿如星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满的好奇与求知欲,肉包子似的圆脸让玉拾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玉拾指着肉包子问店小二:“他是谁?”
店小二随即顺着玉拾指的方向看去,便见到整个身子掩在小门后面,但整个小脑袋却露了出来的肉包子:
“他是方掌柜的小儿。”
玉拾道:“小儿?”
店小二解释道:“是,方掌柜还有一个大女儿,今日方大嫂到酒馆里来收拾一些方掌柜的遗物,大女儿留在家中照看方掌柜的母亲,小儿子便跟着方大嫂一同来了。”
原来是方掌柜的妻子与儿子。
玉拾记得就在方掌柜遇害的当晚,她便让林冲给方掌柜的家人送去了一笔丰厚的慰问金,至于安全么,她倒是不担心,幕后人的目标是方掌柜,对于方掌柜一无所知的家人倒是没有什么威胁。
玉拾起身走近肉包子,肉包子好像并不怕生,只是将睁得大大的眼睛随着她的靠近睁得更大了。
还未待她开口,肉包子已然先对玉拾问起了问题:
“你就是查我父亲案子的那位大人么?”
第六十章 刀锋
没有做好保护方掌柜,让他遇害是近来玉拾心上的一块病。
自从云来酒馆出来后,玉拾脑海中浮现回响的都是肉包子的那一双明亮的眼睛与稚嫩的声音,她袖口暗兜里已装了两本帐册。
来之前,玉拾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已会这般容易拿到两本帐册,特别是被藏于云来酒馆里的这一本。
云来酒馆里,与店小二一样仍待在酒馆的老伙计将帐册捧到玉拾面前,她看着老伙计苍老的面容,听着老伙计用恳求的语气跟她说,一定要找到杀害方掌柜的凶手,一定要替逝去的钟清池讨回个公道!
一本在一品居张东胜手里,一本在云来酒馆老伙计手里,两本帐册,玉拾都拿到了,拿到后她步不停歇地回了锦衣卫衙门,快步走进北一所大院,她将自已关进北一户。
另一幅画卷就藏在倚秋院里,钟小李怕被木中虹翻出来,将画卷埋在倚秋院里那一片铜钱草中。
木中虹带人翻遍了整个倚秋院,及钟小李的去处,甚至钟清池在世时几个常去的地方,就是没有想到院角那一片彰显着钟清池爱财之心的普通铜钱草。
罗恭带着人直接进了公主府,面见了朱蓉表明想再看看案发现场的来意后,朱蓉并无抵触,对于钟小李突然被玉拾带走一事也未有提及,只让木中虹好好替她全力协助罗恭办案。
一下午,玉拾将两本帐册看了个透,她终于明白为什么钟清池会将这两本帐册藏得那么严,而要了钟清池性命的人为什么会那样焦急地灭口。
户部亏空,公款私用,这两本帐册就是铁般的物证。
一笔一笔,从何来到哪去,帐册里记录得明明白白,所牵涉官员,大大小小几乎网罗了整个户部。
倘若玉拾手中的两本帐册被公诸于众,明表上首追究的人是户部尚书钟演,实质上谁都明白真正掌户部大权的是当朝太子朱萧,真正要追究的也是这位太子爷。
倾朝上下,无一不清楚,只要帐册被摆上明面,无论帐册内容属实与否,皆足以让皇帝朱元重新考虑朱萧的太子之位!
玉拾不确实皇帝是否愿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但她可以肯定,二皇子朱荨、三皇子朱荣却是非常乐意看到这样的结果。
那么浩英公主朱蓉呢?
驸马爷钟清池呢?
他们夫妻二人,一个是朱萧的皇妹,一个是钟演的嫡次子,他们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么?
朱蓉到底如何,玉拾尚且无从猜起,但钟清池的态度,她想她能料想得到。
不想掺和,但求自保,这大概就是钟清池的心态,两本帐册便是最好的证明。
钟清池拥有这两本足以致太子势力动摇,甚至瓦解的帐册,但他却一直将之深深藏起,没有任何想公诸于众的痕迹,也没有将帐册销毁的意思,他只想置身事外,保个安平。
玉拾唇际扬起一抹冷然的笑,当钟清池搜集到这两本帐册的时候,他便已经失去了置身事外的资格。
生于长于官宦之家,还娶了皇家嫡公主,已身在漩涡中的钟清池怎么还能那么单纯天真地以为,只要他不动不掺和,便能保得安平?
玉拾真不知道该赞一声钟清池的出淤泥而不染,还是该骂一句钟清池的蠢笨无救!
手里高举着一个大馅饼,却存着不会有饿狗野狼前来袭击抢食的侥幸之心,难道钟清池没有想到“怀壁其罪”这四个大字的深意么?
要么毁了,要么物其所用,自钟清池掌握着这两本帐册起,他便没有第三个选择,可他偏偏选了第三个选择,最后是他死。
然钟清池真的那么天真愚蠢么?
不!
能得到方掌柜、钟小李、程和亮、张东胜,还有老伙计等人的舍命相助,只为了在他死后能为他讨回一个公道的人,钟清池怎么可能会没有想到摆在他面前的路,并没有第三条可选。
那么又是为什么?
为了什么,钟清池在明知是一条死路的情况下,还是义无反顾地一条道走到黑?
什么,是值得钟清池用生命去守护的?
陷入沉思中的玉拾突然被一阵拍门声打断了思路,她抬头向门那边看去,同时听到拍门人的声音:
“大人!”
玉拾霍然自案几后的圈椅中起身。
是冰未!
玉拾开门后,冰未踏入门槛的第一句话便是他所查事情的结果:
“林烟织并非是木中虹圈养的外室,而是浩英公主的情人!”
公主府内在前半个时辰里还是一派详和,可当罗恭自铜钱草中翻出埋在土里的另一幅画卷,带人走出倚秋院的时候,倚秋院外已围了好几圈的人。
以木中虹为首,整个公主府的护卫都出动了,一百二十八个护卫将小小的倚秋院围成一个铁桶,谁也进不去,谁也出不来。
罗恭没有带冰未,仅带了四个亲兵,虽然这四个亲兵的身手仅次于冰未,但要从一百二十八个训练有素的护卫剑阵中闯出去,还是颇有难度的。
何况朱蓉就在公主府里,一旦动起手来,朱蓉必定亲临。
然不到万不得已,罗恭不能动手。
身为锦衣卫指挥使,是皇帝的左臂右膀,更是皇帝手中的刀,这把刀除非是皇帝亲令,否则罗恭怎么也不能将刀锋指向楚国的嫡公主。
皇帝是主,罗恭是仆,朱蓉是小主,相当于罗恭的半个主子,从来就没有仆刀扑向主子的道理,除非是谋逆,是造反,是想死不得善终!
罗恭与玉拾一样,很是惜命,他不会做出这样冲动不顾后果的事情来。
罗恭站在倚秋院院门外,袖兜里放着刚刚出土的另一幅画卷,他一手握着绣春刀的刀柄,拇指缓慢而有度地摩挲着刀柄上的刻纹,锐利的双眸盯着为首的木中虹:
“木管家,这是想在公主府练兵么?”
木中虹早得了朱蓉的公主令,务必让罗恭将自倚秋院里找到的画卷留下,虽屈于罗恭的威压之下,倒也难得尚能面不改色:
“指挥使大人说笑了,这公主府又不比锦衣卫衙门,还能有个专门耍枪弄棒的练武场,这些护卫不过是受了公主殿下之命,前来劝大人一句。”
罗恭略扫过将他五人围个水泄不通的公主府护卫,刹那间眼风所到之处,无不刷一声齐齐后退了一步,他回眸看着木中虹突变得难看的脸色,勾起唇讥讽地浅笑着:
“那么,本座便洗耳恭听了。”
木中虹不是不知道罗恭的厉害,在罗恭锐利如刀的眼风之下,连他也止不住地想要后退几步,可他知道他不能,众护卫可以胆怯的,他不可以!
木中虹壮着胆子提气,将朱蓉的意思带给罗恭:
“皇上的刀,可不是那么好当的!”
第六十一章 磨镜
画卷最终被朱蓉留下了。
罗恭说明不了那是什么物证,里面的内容也确实无法与钟清池被刺杀一案扯上什么关系,即便真有,当着朱蓉的面,他也不能口无遮拦。
罗恭一路心情极度郁闷地回到锦衣卫衙门,暴风雨似地狂卷一路,差些寸草不生。
冰未本来向玉拾禀完关于林烟织的事情后,便回到了指挥司等罗恭,但见到罗恭之后,他又很快奔至北一所大院请玉拾,说指挥使大人有请。
玉拾听着冰未用“不佳”两个字形容罗恭的心情,她便觉得甚是不妙。
果然一踏进指使司,便重重低气压向人压来,越靠近罗恭,便越让人喘不过气来。
冰水端上茶,便退到一旁静候着。
玉拾行礼后,自觉地坐在罗恭下首,斟酌了几番后,小心翼翼地问道:
“大人,画卷没拿到?”
罗恭阴着脸,黑沉沉的脸色似是能滴出墨来:
“拿到了,又被半路拦截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概括了罗恭带着亲兵进公主府后大败而归的惨况,玉拾听得有点心惊胆颤,偷瞄一眼杵在罗恭左侧的冰未,见冰未僵得跟块木头似的,她不禁又暗翻了半个白眼。
玉拾尽量放轻声音地哦了声。
然后想了又想,没了。
罗恭等了片刻,也不见玉拾再开口问些什么,不禁斜睨于她:
“本座丢了画卷,你就不好好安慰安慰本座?”
玉拾嘴角一抽:“大人节哀顺便!”
对于玉拾的从善如流,罗恭还是颇为满意的,可听听她说的叫什么话?
真是让人不禁气打一处来!
又瞥了眼越发不贴心的冰未,罗恭甚是不满地轻哼了声:
“你说林烟织是公主的情人,可确定了?”
冰未即刻道:“确定。”
罗恭薄唇一抿,紧紧地成一条线,看起来又是一副快要暴风雨的模样。
玉拾与冰未齐齐一个对眼,心道这位爷真是大受浩英公主的刺激了。
冰未问:“大人,可要搜集一些证据?”
罗恭道:“不用,搜集到了,怕也用不上。”
玉拾想着也是,那可是一国的嫡公主,林烟织要真是朱蓉的情人,那可就是磨镜啊,皇帝能让这种大损皇家颜面的事情见光么?
肯定不能。
在还未萌芽之际,大概便要先将之扼杀在土壤底下了。
玉拾突然灵光一现,她试着问罗恭:
“大人,那画卷的内容,大人可有看过?”
罗恭抬眼瞧着玉拾,颇为意外的模样:
“看过了。”
这模样让玉拾气有点不顺,气提得有点高:
“那敢问大人,画卷里画的可是一位男子走街窜巷地给大户人家的夫人或小姐打磨镜子?”
这时连城回到锦衣卫衙门,便直接找玉拾找到指挥司里来,刚到正中的罗恭办差处高挂着的牌扁“使司”之下的大门外,正麻烦守门的锦衣卫兄弟通报一声,便隐隐听到玉拾高几个调的声音,这是在问罗恭的话。
只是连城听着不禁微愣,打磨镜子?
还未等连城想明白,守在使司门外的罗恭亲兵锦衣卫已然入内向罗恭通报。
得到罗恭首肯入内之后,连城大步跨进,向罗恭、玉拾行礼后,他便在罗恭的示意下坐到玉拾的下首去。
连城这个插曲丝毫不影响罗恭与玉拾的话题,他一坐下,便见罗恭颇为赞赏地向着玉拾点了点头,显然玉拾猜对了。
而玉拾的双眼随着罗恭这一点头,瞬间如星星般亮了,更是激动得站起身:
“真是磨镜啊!”
连城听着玉拾难掩激动的神态举止,再愚钝的他也察觉出好像哪里不对?
再往冰未那边看去,见冰未素来面无表情的美脸正在一点一点龟裂,这种诚实的现象即时向连城传递了一个信息——他的感觉是对的!
罗恭看着一双星眸褶褶生辉的玉拾,刹那间总觉得有什么堵在他心口上,堵得他胸口闷得很,不禁端正了最高统领的官架子轻斥道:
“身为一所千户,可你看看,你这一天到晚看的都是一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书!”
玉拾突然被训得很是尴尬:“呵呵!”
心里则直叫嚣着——您又不是我老父,管我看什么七七八八的书!
连城听着玉拾干巴巴的呵笑,再看罗恭好像气得牙痒痒又无奈又胸闷的神色,他却是更糊涂了,魔镜?
这是什么哑谜?
为什么他听来听去总没能听懂?
杵在罗恭左侧的冰未早查得林烟织是朱蓉的情人,所以朱蓉是磨镜,他并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只是将眼角微斜,看了看罗恭那副要吃人的神色,他不由想起之前罗恭亲自出马到花街,将即便踏进青楼大门的玉拾给抓回来时的模样,与现今的神色简直是如出一辄——嗯,大人这就是管千户大人管上瘾了。
魔镜磨镜……磨镜!
浩英公主竟然是磨镜!
待冰未瞄完罗恭的神色,那边连城也略略绕过弯,然后震惊了。
玉拾道:“大人觉得这事,是否尚不到该上禀的时候?”
上禀,指的是将朱蓉是磨镜一事禀报皇帝,让皇帝自个定夺。
罗恭轻嗯一声,又道:
“皇上让我们查的是驸马爷被刺杀一案,倘若公主的事情与驸马爷之死并无干系,那便不能上禀,否则……”
否则一个弄不好,只是反惹来一身的腥。
倘若朱蓉是磨镜一事与钟清池之死毫无干系,那便只是纯粹的皇家丑闻。
人往往知道的事情越少,命便越长,像这种皇家秘辛,更是这个道理。
玉拾摸了摸微凉的脖子,随即想起另一事来,从袖兜里掏出两本帐册上前两步,递给罗恭:
“大人,这是程和亮说的那两本帐册。”
罗恭接过道:“都看过了?”
玉拾道:“看过了。”
罗恭随意翻了两页便问:“如何?”
玉拾凉凉道:“足够让太子喝一壶的。”
随之,玉拾将帐册里的问题挑了较为严重,且牵涉之人官职不小的几条说了一说,听得罗恭神色渐渐凝重,连冰未与连城也听得不自觉放轻了呼吸,压抑得仿佛一个不小心便能捅了天。
第六十二章 真相
连城受命去查探二皇子朱荨、三皇子朱荣的情况,查到后禀完玉拾,便让罗恭一个挥手,连同冰未一同被他赶出使司,唯独留下他与玉拾两人。
出去时,连城与冰未很体贴地将门带上,再左右挤掉原本罗恭守在门外的两个亲兵,两人开始当起使司的守门锦衣卫。
费了一些时间,终于捋直了钟清池被刺杀一案的所有暗桩内情之后,玉拾道:
“公主是磨镜,或许之前的那一幅《远山花亭》,我们没有猜错方向,但却猜错了主人公。”
罗恭不可置否:“嗯。”
玉拾接着道:“驸马爷用《远山花亭》里的公子爷来暗喻的人,其实不是他自已,而是指他的结发妻子浩英公主。”
罗恭随口再轻嗯一声。
玉拾起身走到罗恭面前:“公主让木中虹找钟小李手中的画卷,定然是知道那画卷画的正是她极力想隐藏的丑闻,公主知道了驸马爷在生前便知道了她的秘密!”
罗恭抬眼看玉拾:“同床共枕多年,是个正常人,都不可能半点没察觉枕边人的异样,驸马爷会知道,只是早晚的问题。”
玉拾难以置信:“所以,在驸马爷知道后的那一刻起,公主便一直要寻找解决的法子,而这个法子到了最后难道只剩下……死么?”
罗恭起身道:“还记得《远山花亭》最后结局么?”
玉拾道:“仙子再不入梦,公子爷苦求而不……得……”
她突然间想到了什么,只是一刹那,很快很闪亮的一条线忽地便从她脑海里窜过,可她有点抓不住的惘然,也有点在洞悉疯狂真相一角后的震惊。
玉拾蓦地住嘴,满面愕然,颇为花容失色的意味。
罗恭看着这样的玉拾,知道她已想通了他所要表达的意思:
“正如你所想,这是一个没有相爱却相杀的故事,而结局大概不会有多好。”
朱蓉与钟清池没能因爱结合,最后却各自因恨相杀。
朱蓉设局杀了钟清池,钟清池则以牙还牙,反设了个套逼出朱蓉的真容,让查他案子的锦衣卫得知朱蓉的致命丑闻。
倘若生在平常百姓家,朱蓉是磨镜一事最多是让家中父母伤过难过一阵子,或更严厉的则是被族中长辈赶出家门,名讳自族谱中消失。
但朱蓉不是,她是楚国唯一的嫡公主,是皇帝最为疼爱的掌上明珠。
爱之深,责之切,皇帝对朱蓉隆宠有多深,对朱蓉的期望便有多深,最后对朱蓉这样抹黑皇家颜面的惩处便有多重。
这是相对性的,也是绝对性的。
以罗恭与玉拾对那高高在上的皇帝的了解,以满朝文武对朱元这一国之君的爱戴,没有谁会容忍这样的丑闻发生,更别说爆光!
那是耻辱,是不可原谅,是不可饶恕的。
皇帝再溺爱朱蓉,也不容因她一人之过让楚国蒙上一层灰暗的历史,他不会容许朱蓉这个污点爆光,因为三国鼎立的盛世,其中并不似表面上的那般平静。
成为一个把柄,成为一个笑点,让另两大国借题发挥,让周边不服的小国暗中耻笑?
不不不!
皇帝绝不能让这样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
倘若真发生了,单就御史那些迂腐守旧的老家伙的奏折,便足够在御案堆成几座小山,更足够让朱元在早朝的金銮殿上被口水淹没。
无论罗恭与玉拾最后决定是否上禀天听,朱蓉的结局已然注定不会有多好,而最好的结局是在两人不上禀的情况下,朱蓉自已去向皇帝坦白请罪。
玉拾道:“我们没有证据证实刺杀驸马爷的刺客是公主派的。”
罗恭赞同:“所以现在还不是禀报皇上的时候。”
玉拾退了几步,她重新在下首坐下:
“我们可以左敲侧击,让公主明白一些事情。”
罗恭走下上首,在玉拾对座的下首圈椅坐了下来:
“只要公主能明白,并做最好的选择,或许我们可以当做从来没有见过这两本帐册。”
他的目光落在上首圈椅中间几上的那两本帐册上。
这是一场交易,也是最好的落幕。
玉拾起身走到门边,唤了一声:
“连城!”
连城即刻推开而入:“大人?”
玉拾道:“去查查公主这两日的行程,仔细地查!”
连城刚查完两个皇子的行踪,现在又要去查公主,这转变实在让他有点没能绕过弯来,但还是很快领命,着手去查。
使司的门再次关上,这回只剩冰未守在外面。
玉拾坐回圈椅里,说出她的顾虑:
“公主身边的护卫众多,经过画卷一事,恐怕公主也不大愿见我们。”
罗恭知道玉拾说的是事实,他却像是胜券在握:
“只要是人,便会有弱点。”
玉拾想到一个人:“林烟织?”
随即又自我否决道:“不!林烟织一直被公主安排在京郊外,连宅子都是在木中虹的名下,这说明公主在极力掩盖这个丑闻,可她又舍不得林烟织,所以才会将林烟织安排在离楚京不远的的京郊!”
爱,但并未胜过于命。
这就是朱蓉对林烟织的爱,一份注定林烟织只能成为永不见天日的肉禁的扭曲的感情。
罗恭却另有一番理解,他一语中的道:
“林烟织即便在驸马爷被刺杀身亡后,也没有做出任何的转移,这说明公主对自已的布局足够自信,这其中大概还有太子的缘故,而如今只要我们还有帐册在手,那么太子已不足为虑,剩下的只是公主对林烟织的舍与不舍。”
玉拾明白了:“只要公主对林烟织还有一丁点的不舍,那么公主就必然得见我们,跟我们好好谈谈!”
当然,那个时候的谈谈,便不仅仅只是谈谈。
至于其他的事情,已然不再重要。
比如钟清池名下私业的帐本有异,甚至是所有掌柜靠向朱蓉而背叛钟清池的事情,又比如莫、姚、荆三个楚京里的富贵商人家族,私下与太子朱萧共同暗谋互利的事情。
而朱萧之所以会帮朱蓉掩盖丑闻,甚至掩盖钟清池被刺杀真相,不过是为了填补户部的那个大洞。
钟演亦如是。
各方势力,无论是钟清池的结发妻子,还是钟清池的父亲,或是钟清池一直不亲近的太子大舅爷,无一不是为了各自的利益目的而背叛了他,最后致他于死地。
即便不是亲自动手,在那样明知而默视之下,失了所有庇护的钟清池只有死路一条!
第六十三章 跑路
连城受命查过朱荨与朱荣,自钟清池被刺杀身亡之后的情况。
跟踪玉拾与连城到一品居的人虽然确实是二皇子朱荨的人,但却非朱荨所派,正如玉拾所料,朱荨并非是那种蠢到她已摆出阵仗,他还迎面撞上来的程度。
连城说,是二皇子府里的一个谋士自作聪明派的人,此后被朱荨晓得,已让朱荨赶出了二皇子府,且是大阵仗地赶出,想来是特意做给玉拾看的,让她知道并非是他派的人。
至于朱荣,向来唯朱荨的话是从。
朱荨对朱蓉这个妹妹素来漠不关心,总不能在朱蓉丧夫之后突然热情起来,这样的意图实在惹人非议,这便是公主府周围盯梢的几批人马中并无朱荨的人的缘由。
朱荨如此,朱荣自然也是如此。
所以钟清池一死,除了太子府、钟尚书府,两府特意关注之外,便要数东厂了。
杨柯与汪净勾结一事,正如罗恭所言,就是东厂与锦衣卫一直以来大小阵仗中的小打小闹,实在不堪拿起来一提,他不在意,孟申同样不在意。
可当罗恭与玉拾在京郊半道成功拦截朱蓉,并促膝长谈之后,孟申已然无法不在意。
在孟申看来,所有能打击锦衣卫的机会都是天赐良机,自朱蓉与罗恭、玉拾深谈过后,他便让人紧紧盯着公主府与锦衣卫衙门,下令只要这两个地方有个风吹草动,都得第一时间禀报于他。
于是在朱蓉盛装自公主府出发,轻易不出东厂的孟申便接到了消息。
命人再去探锦衣卫衙门的动静时,孟申更加知道了朱蓉并非是一个人,而是与锦衣卫指挥使罗恭几乎在同时进的宫,就像是提前约好了似的。
孟申从不相信什么凑巧,很快地他也寻了个名目求见皇帝,然而却被司礼监掌印太监孔令保拦了下来:
“公主殿下与罗指挥使正在里面觐见皇上,皇上也有吩咐下来,说谁也不准打扰!孟督主要么先等等,要么先回。”
孟申望着近在咫尺的御书房,只差上个台阶走几步便能入内,可孔令保却是连通报一声都没有,便直接让他打道回府。
他心有不甘,却也尚不能得罪这皇宫内庭第一人。
孟申面不改色地告退,阴柔的面容连半分笑容都没有,却也丝毫不损他原有的上等相貌,斜飞入鬓的眉,细长的眼,朱润的唇,鹰勾的鼻,阴柔美丽得像个无害的女子。
即便如此,孔令保也不会被孟申这等外表迷惑,他怎么也不会忘记孟申是如何以雷霆手段,在一夜之间便将前朝遗留孽党一个不留地尽数斩杀,瞬间血流成河的场面。
皇帝欣赏孟申,就像欣赏罗恭一样。
孔令保知道孟申在他这里碰了个软钉子,定然会心生不悦,但他也不惧。
他能做到今日这个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子,也不是全靠运气得来的,其实多少见不得光的手段与血腥,他就没少做过,何况孔令保知道,只有锦衣卫衙门在的一日,有锦衣卫指挥使罗恭在的一日,他便不会成为孟申的头一号敌人。
因为比起孟申想将孔令保取而代之,兼任司礼监掌印太监一职,锦衣卫指挥使罗恭更是孟申的眼中钉肉中刺。
所以只要罗恭一日不死,孔令保便一日不会与孟申正面对上。
楚京有三美,除了锦衣卫衙门被占去两美,孟申便是余下的一美。
只是相较于锦衣卫指挥使罗恭、北一所玉面千户玉拾两美,孟申身为东厂督主在令人感叹他的美貌的同时,更惋惜他竟是一个绝了根的人,成为不男不女的太监。
至于孟申为何会与罗恭水火不容地对上,成为不死不休的宿敌,孔令保只听到一些风声,却不知其真正缘由。
当然,那些风声也做不得真,两位当事人也从来拒不提起,唯一能让他们开口的皇帝却从来不感兴趣,以致于全楚京的人都对罗恭与孟申这两美不是生便是死的对抗缘由,感到万分好奇。
孟申刚出宫门,便远远看到玉拾与连城杵在离宫门最近的地方等着,想来是等着罗恭。
东厂与锦衣卫衙门的两个头再是宿敌,那也是私底下的,表面上两人身为皇帝的左臂右膀,无论是罗恭还是孟申,还是很乐意做个表面功夫的。
何况孟申素来对玉拾不但没有敌意,还三番两次摆出招揽的意思,这一回也不例外。
见到玉拾的第一时间,孟申便不管等在宫门外一侧的车驾,径自往玉拾所在街口的方向快步走去。
玉拾与连城自罗恭随着朱蓉的车驾进入宫门起,两人便一直等在离宫门最近的街口,拐角处还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里什么都有,小小精致的矮几上有茶有点心,还有剥好切小块的水果,本来玉拾是靠坐在马车的软垫上舒舒服服地等着的,后来守在马车外街口的连城突然对她说,东厂督主孟申也进了宫!
玉拾立马自马车上跳了出来,然后便与连城齐齐站在街口当望罗石,一直等到现在。
岂料自连城大惊失色地嚷嚷着孟申进宫门后,到现在不过两刻钟余,便见到了孟申自宫门出来,那脸色还阴得能滴出墨水来,玉拾直觉得不妙。
于是在见到孟申竟直直向她与连城所站街口快步走近时,玉拾脑海里立马显现出一道选择题——等还是跑?
连城看到孟申也是一阵头皮发麻,别看孟申生得阴盛阳衰的模样,在楚京里也是挺受人欢迎的,区别只在于罗恭与玉拾受到的欢迎人群是以正常人居多,而孟申受到的欢迎人群则以不正常人居多。
连城悄悄往玉拾那边移了两步,很是多余地提醒道:
“大人,孟督主正在快速靠近……”
连城还未完全提醒完毕,玉拾已选出最佳答案:
“跑!”
玉拾这个令一下,连城已是训练有素地往马车车驾上一坐,而玉拾则早已如狂风般卷入车厢,听着车帘外连城的一声轻斥,再鞭子地重重一挥,马车即刻跑了起来,窜出街口往来时路跑得飞快。
饶是在这种每一遇孟申且罗恭不在场的当下,玉拾便得见一回跑一回的熟悉跑路上,连城还是微微吓出了一身冷汗,车厢里的玉拾则是拍着心口,暗道幸好跑得快!
尚未走近便看到马车绝尘而去的孟申停下步伐,微微勾起好看的唇淡淡地笑着。
这时孟申的车驾已赶了过来,同是千户,但却非锦衣卫,而是东厂千户的冯良走近孟申,恭恭敬敬地问:
“督主,可要追一追玉千户?”
孟申道:“不必。”
第六十五章 入衙
六月半,相当的炎热。
没有人愿意在正午或午后,阳光最盛的时候出门,街上行人稀稀疏疏,连猫啊狗的也没两三只。
一辆马车停在珠莎县县衙大门前,一行四人很快被迎进县衙。
一行四人是罗恭、玉拾、冰未与连城,早候在县衙大门前迎候的人则是县衙里的主薄张更力,将来自国都楚京的大人们迎入衙门后,很快安排了四人的歇息。
虽算不得日夜兼程,但为了尽早赶到珠莎县,罗恭与玉拾期间可没多作停留歇息,行将了一个月左右终于到了北境边陲,一入衙门确实是都有些倦意,幸在四人都是练武之人,倒也不至于疲惫不堪。
不过对于珠莎县主薄张更力的好意,罗恭从善如流,一个点头,四人便进了县衙后院知县宅,入住张更力早安排好的房间洗去风尘,略进微食,再稍作歇息。
后院亦称内衙,主要分为三个院落,中为知县宅,左为县丞宅,右为主薄宅,都是简单明易的建造格局。
前院则在过了仪门之后,正面有大堂、二堂,二堂亦称正光堂,侧面有典史宅、吏舍、衙舍、县狱、仵作房等。
而在大堂正前方有一面照壁,叫御谕碑,在御谕碑与仪门之间两旁,则设有申明亭和旌善亭,申明亭列恶,旌善亭扬善。
前院仪门之前大门之后的中间的这一段,则是收粮所、土地祠、寅宾馆,出了大门后,两侧还设有铺房。
玉拾吃了点东西,略作洗漱之后,也不觉得累,便在县衙里走了起来,算是熟悉熟悉此后得待上一段时日的地方。
此刻,她就站在过了仪门之后,那一面照壁前。
御谕碑面向仪门的这一面是照壁的正面,端端正正、正气凛然地凸刻着“圣谕”二字,照壁背面则正向大堂,正对大堂之上知县升堂断案的案座,每每知县升堂之际,皆可看到照壁背面刻有的十六个大字——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意思是,不可贪污腐败、虐政害民!
楚国每一个衙门里,无论大小,皆有这么一面照壁,上面尽数刻着这十六个大字,是皇帝对每一个衙门的告诫。
这珠莎县衙有,锦衣卫衙门里也有。
看过御谕碑,玉拾想着到正光堂去看一看,岂料刚提步,连城便迎面走了过来:
“大人,指挥使大人有请!”
玉拾问:“指挥使大人不是去歇息了么?”
连城道:“没有,指挥使大人说是不累,要先看看案件的卷宗,张主薄也早候在正光堂,就等着大人前去,好开始说一说珠莎县接连三任知县被害一案。”
玉拾点了下头,便领头走起:
“冰未也在?”
连城显得有点诧异:“不在,大人为什么这样问?”
玉拾瞪了连城一眼:“你说我为什么要这样问!人家冰未还小你两岁呢!一到地方便晓得先去熟悉熟悉地形,再了解一番地方民情,顺便再打听打听案情,你倒好,竟当起指挥使大人的小亲兵来了!”
连城又闻到一股隐隐浓烈的恨铁不成钢,他脖子一缩,退了两步:
“属下这就去!”
进了正光堂,张更力向玉拾行礼,玉拾又向罗恭行了礼,遂在罗恭下首坐下。
罗恭问:“连城被你赶出衙去了?”
玉拾面无表情道:“大人英明!”
罗恭笑笑,便未再继续连城的话题,转而对候在一旁,连坐都不敢坐的张更力道:
“玉千户也到了,张主薄还是坐下好好与我们说一说,这三个月来关于铜钱知县案的始末。”
张更力唯唯诺诺应是,却不敢坐下,更不敢去瞧上首那笑意吟吟的锦衣卫指挥使,也不敢去瞄一进正光堂就好像有点不快的北一所千户,早在一个月前,他便收到快马加鞭送来的文书。
文书大意是,不会再有第四任珠莎县知县到任,在破了铜钱知县案之前,不可再妄送朝廷栋梁的性命,皇帝亲下御令,派了锦衣卫指挥使罗恭与北一所千户玉拾亲到珠莎县彻查此案,让珠莎县及邻近府衙,各方官员全力配合锦衣卫办案,不得有误!
文书从楚京发出,层层下传,一直传到珠莎县,费时将近半个月,只比罗恭与玉拾等人早到十数日而已。
在这十数日里,张更力卯足了劲,设法多方打探即将到珠莎县来办案的上差情况,然他不过是珠莎县衙主薄,再使尽力气去打探,也没能探出朵花来。
本来珠莎县知县尽被害,该由县丞王朋主事,代知县之职处理衙中杂事,自然也包括招待这两位自楚京千里迢迢受御令而来的锦衣卫大人。
然王朋胆小怕事,竟是比张更边这个小小主薄还要不经事。
听到王朋已因着连着三任知县被杀害,而吓得卧床不起之际,玉拾不禁道:
“这王县丞倒是个惜命的人。”
张更力喉咙一堵,声音一哑,一时间竟是没能接下话来,满面愁色。
他也非愚钝之人,不然也不会在王朋病倒卧床,又在衙门无首的情况下,独撑了这么长的时间,没有几分真本事,哪里扛得住衙里衙外、上差下民的各方压力。
听到玉拾这话中毫不隐藏的讥讽话锋,张更力心中澎湃,见上首的罗恭又无接话的意思,只与玉拾一起等着他的回话,他在一阵翻江倒海之后,离座跪倒在罗恭面前,艰难地道:
“王县丞到底身子骨弱,又怕知县大人已去,接下来凶手见无新的知县到任,会转移目标到王县丞的头上,这才惊恐万分,如此内忧外患,这病也就如排山倒海般,一来便险些要了王县丞的半条性命,下官在此替王县丞求两位大人莫要怪罪!”
这张更力倒是个忠厚之人,知县殒命,县丞无胆,他不仅力担衙门所有杂事,竟还在玉拾与罗恭面前替王朋请罪,力求上差谅解。
玉拾对张更力的好感度,即刻刷刷往上蹭,不由看向罗恭。
罗恭笑而不语,倒也明了玉拾的意思:
“张主薄不必如此,起身说话吧!”
张更力谢过起身。
玉拾随即问道:“不知王县丞现今何处?”
张更力道:“归家休养有一个月了。”
一个月?
现任知县林昌就是在一个月前被害,这样说来,岂不是林昌一死,王朋便被吓得告病归家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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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壁虎
朱蓉一死,可谓是凶手伏法。
虽然不可告众,都终归是没对张东胜与方掌柜的小儿食言。
玉拾答应他们必将替钟清池与方掌柜讨回公道,真正是做到了。
临行前,行程虽然紧促,但玉拾还是特意跑了一趟方掌柜家,嘱咐方掌柜的小儿说——杀害你父亲的凶手已伏法,你可要好好读书,快快长大,然后就可以接管你父亲的云来酒馆,替你父亲照顾好你母亲与姐姐,这样你父亲在天之灵,也会因为有你这个能干有担当的儿子而含笑九泉。
钟清池早就交待了从始至终固守着云来酒馆的老伙计,说是他若死了,云来酒馆便转赠方掌柜,让方掌柜好好将云来酒馆经营下去。
这一点,程和亮也是这般说道。
可惜方掌柜紧随在钟清池之后,被害了。
自然而然地,云来酒馆便理当由方掌柜的独子继承。
老伙计与店小二皆拍胸口地向玉拾保证,他们会代管着云来酒馆,直到方掌柜的小儿长大,便将云来酒馆交到小儿手上,绝不食言!
老伙计还说,到了那时,他方算是彻底完成了钟清池的遗愿。
玉拾自内衙知县宅出来前,她刚看完一封信,是一品居东家张东胜让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信,一封感谢信。
感谢她没有食言。
临行前去了方掌柜家,却没有到一品居,那是玉拾觉得张东胜并非小儿,不必她特意去说,张东胜也会明白她已完成了对他的承诺。
这一回没有像上辈子那样食言,这让玉拾很是高兴。
可张东胜不比方掌柜的小儿,小儿只会听,便是问,她也可以不答,但张东胜不一样,他问了,她便无法不答,所以她选择了不去。
当看完了张东胜特意让人追到珠莎县给她送来的信,玉拾便知道,她没有料错。
玉拾对走在她身侧的罗恭道:“原来张东胜早就知道了凶手是谁。”
张东胜早猜到派刺客谋杀钟清池的幕后主使是朱蓉,这一点,让玉拾感到有点意外,倒是罗恭一副了然的模样,她继而讶道:
“大人早就知道了?”
早就知道张东胜已查得凶手是谁?
罗恭道:“不知道,不过以张东胜的势力,及与驸马爷形同知已的亲近关系,他会猜到、查到一些蛛丝马迹,其实并不难。”
所以,罗恭并不惊异张东胜会在朱蓉自尽之后,给玉拾送来这么一封感谢信。
即便锦衣卫衙门并没有公布凶手是谁,以张东胜的能力与势力,也能从那一副鹣鹣情深的假象中瞧出点真相来,再佐以张东胜手中的关系网,想得知其真正内幕真相,其实不过是早晚的问题。
甚至有可能早在罗恭与玉拾查出朱蓉就是幕后真凶之前,或许张东胜便已得知凶手便是朱蓉。
只是张东胜明白,以他一个平民的身份,即便势力再大,他也不过是一个平民,想要扳倒一国嫡公主,他尚自知不够份量。
玉拾一听,便想起了她到一品居时,后院那形如铁桶般的防卫,张东胜确实很有势力,能拥有一股势力的人,其手段往往都不简单。
玉拾想着不由喃喃道:“那日那般轻易便信了我,看来是早就对我进行了一番调查……”
罗恭睨一眼低语呢喃的玉拾,再看一眼在前头带路,却两耳不闻窗外事极是自律的张更力,逐而道:
“张东胜并不像表面上看的那么简单,他既有官府中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也有一些江湖上的势力,而他本身做的买卖也不仅仅只是一家百家传承的一品居。”
玉拾仰起头,眸中难掩惊讶之色:
“大人的指挥司里也有张东胜的全部档案?”
罗恭道:“大部分。”
玉拾疑道:“大部分?”
罗恭点头:“嗯,大部分,还有一小部分被张东胜隐藏得很深,往往刚被冰未揪出个头来,另一边的尾巴便很快断掉,其反侦察能力甚强,可见张东胜手下的人皆不是吃素的。”
冰未的侦察能力在整个锦衣卫中,可谓是除了罗恭与玉拾之外,很了不得的侦察能手。
可就在这样的侦察能手之下,张东胜的人居然还能那么快反应过来有人在查他们,且当机立断地掐掉暴露部分的联系,能做到这样干脆俐落的舍弃,并非是谁都能有的魄力。
玉拾问:“那个掐尾躲掉冰未追查的人,可知是哪方能人?”
罗恭道:“张东胜手下称得上是左臂右膀的人,真名不知道,冰未只查出来这个人的绰号叫‘壁虎’,断尾及善后的能力很是了得。”
听到壁虎二字,玉拾突然摸出被她随意兜在袖兜里的一块黑色木牌子,四四方方,不足两寸,一面边缘处有一个小孔,小孔被一根细细的黑绳串着,黑绳打着代表吉利详瑞的吉祥结。
玉拾捏着吉祥结看黑牌子的背面,是一个虎字,而正面,则是一个壁字,合起来正是壁虎!
罗恭也看到了:“看来张东胜对你的印象极佳,竟是连这样的牌子都给你了。”
玉拾不解:“这黑乎乎的牌子是放在信封里一起送过来的,他送这样的牌子给我,是什么意思?”
罗恭道:“大概是想着还你一个人情,倘若有需要的地方,你尽可拿着这个牌子去找‘壁虎’,他手下的壁虎应能替你解决掉一些麻烦。”
听罗恭这么一说,玉拾心里有点雀跃,可随即一想,又给难住了:
“书信上没有说明这黑牌子的用处,更没说明去哪儿找那个叫‘壁虎’的人,倘若我真的有麻烦,也不知道怎么找他。”
罗恭笃定道:“放心,壁虎总会来找你的。”
玉拾捏着吉详结的黑绳,左右晃了几晃黑牌子,觉得既然罗恭言之凿凿,听他应是没错的。
当下玉拾也未再多想,只将黑牌子重新放进袖兜里,这回不像刚看到时那般随意,而是再三确实不会掉出来之后,她方大步跟上罗恭的步伐。
再转了个弯进了一处小院,张更力便指着前面的大屋道:
“两位大人,这里便是仵作房了。”
第六十七章 尸检
罗恭与玉拾跟着张更力一踏入仵作房,顿时迎面便是一股恶臭。
这股恶臭不是旁的,就是现任知县被害后陈列于仵作房里的尸体,因炎炎夏日而腐烂得极快的尸臭。
一个月前结案之前,皇帝在早朝听到吏部尚书启奏,珠莎县刚到任不足两月的知县再次被害一事,龙颜大怒之余便想着该怎么解决这件极其恶劣的案件,凶手不仅是对珠莎知县的杀心甚强,更是赤]裸]裸对朝廷的藐视!
朱蓉与罗恭同同入宫当日,正是林昌这个现任珠莎知县被害的隔日。
也就是说,林昌的尸体已在珠莎县衙的仵作房里停放了一个月,再加上正逢六月炎夏,尸身的腐坏可谓一日千里。
珠莎县衙又不比公主府,更比不得楚京国都之地的繁荣,小小衙门里哪来的冰室可供冰冻林昌的尸身,于是呈现在罗恭与玉拾眼前的,就是一副恶臭、尸虫横生、尸水四流的尸体。
只几眼,罗恭与玉拾便失了再看的兴致。
实在是无法呼吸,也实在是这样的腐坏程度,已再难堪察当时被害尸体的状况,还不如直接听听珠莎县衙里的仵作说说尸检结果。
林昌的尸身会至今未有下葬,也是当初文书下来时,里面提到的一条,说是尸身先留着,等楚京里的两位上差到了,看一看尸身状况再行定守。
在林昌之前的两任被害知县,陈辉耀与方士均却是早已入土为安。
三人的尸检结果一模一样,毕竟出自一人之手,那凶手也未想有什么改变,作案手法是如出一辄的相同。
皆是一刀割的喉咙,深足一寸,几乎快将脖子给整个割断,在被割开放血的喉咙深处放有一枚铜钱,死亡时间皆是在夜深人静好梦酣睡之际的午夜时分。
罗恭问:“除此,身上再无旁的伤痕?”
珠莎县的仵作姓吴,衙门里的人都称之为老吴,三十多岁,相貌普通,身形偏矮偏胖,脸上总留着一撇八字的小胡须,在珠莎县衙当检尸的仵作已有十年余,检尸的手法极其老道,快又准,从未出错。
刚说完三任知县的尸检结果,便听自楚京里来的上差这么一问,吴仵作瞬间有点飘,脚底浮虚,有种快要站不住了的感觉。
也不怪吴仵作心里发颤,实在是在这小小的珠莎县里要见上一个大官,那机率大概一辈子也没能有几个人见上几次,就拿他来说,他来这世上三十多年,也是第一回见到除了知县之外最大的官。
而且还是不来便不来,一来便一吓死个人的那种。
锦衣卫啊!
还是锦衣卫指挥使啊!
那可是正三品的大官啊!
素来被他奉为天的知县大人也才正七品啊!
这得跳多少级?
吴仵作在心里掰着手指,还没算出得跳几级,嘴里已然一个脱口而出,回罗恭的话:
“没有,就是凶手在割喉之前,曾掐过知县大人,还有,知县大人的十指明显被凶手清洗过。”
那大力掐出来的淤痕及指印,皆能在林昌的脖子、后颈处清晰地看到,十指也被清洗得一干二净,连半点痕迹都不留,自然也就没能验出点什么线索来。
回话后,吴仵作揪空瞅了眼张更力,见张更力微垂着脑袋端正地站在一旁,那神色却是不畏不惧,只是一副恭恭敬敬侍奉一旁的模样,心道这有品的官儿就是不一样,虽说主薄只是正九品的官,但那浑身的气势就是与常人不同!
再加之林昌被害之后,一直都是张更力一人在撑着整个珠莎县衙的运作,吴仵作心中对张更力的敬佩之情,越发如同滔滔江水,一发不可收拾。
那形容,简直就是满眼发光的星星。
这一幕,罗恭与玉拾皆看在眼中。
玉拾暗忖着,这张更力在珠莎县衙里倒是深得人心,又想到她刚到珠莎县,不也对张更力心生了好感么,可见张更力的亲和力与拢络人心的能力皆十分强大。
罗恭问:“林昌可是在被掐死后,方被割喉放血?”
吴仵作赶紧敛去满眼的星星,忏愧地低下头去:
“这个……小人无法验出。”
罗恭又问:“那三任知县的尸体,可都是十指清洗过?”
吴仵作道:“是!皆是用水清洗得干干净净。”
罗恭再问:“那铜钱又是怎么回事?”
吴仵作道:“卡在喉咙里,满满是血。”
说着,吴仵作将一个木制小托盘端上,举到罗恭跟前。
托盘上放着三枚铜钱,铜钱上的血渍已干,皆不同程度地染红。
玉拾随意捏起一枚,细致地看了看,后道:
“很普通的铜钱,随便一抓就一大把,毫无线索价值。”
吴仵作点头道:“正如千户大人所言,这三枚铜钱除了是凶手留在凶案现场之物,也未留下旁的线索。”
再问不出什么旁的来,罗恭与玉拾回了正光堂。
出仵作房之前,罗恭让张更力去将林昌的尸身埋了,好好安葬。
罗恭与玉拾一到正光堂坐下,便有衙役奉上茶来。
玉拾坐下便道:“那掐痕无法说明凶手是将林昌先掐死,再割喉,还是只先掐晕,再割喉,但可以说明一点,当时林昌是有挣扎过的,甚至在双手去抓凶手的时候,十指可能沾到了什么,为此,凶手在行凶之后,特意清洗了林昌的十指。”
罗恭端起描绘着风吹青竹的茶盖碗,掀了茶盖,吹了下热气腾腾的茶水,抿了一口后,方道:
“三任知县皆是如此,可见三人在凶手身上沾上的东西极其重要,可能是直指凶手是谁的证据,所以凶手才会在凶杀现场,不顾随时会被发现的危险清理了死者的十指。”
玉拾也端起茶盖碗轻掇一口,润了润喉道:
“死者挣扎,以当时被凶手掐着脖子的角度猜想,死者第一反应,自然是要推开致他们于死地的凶手,而他们当时双手所及之处,大概是在凶手的脸、肩膀、脖子,或凶手的衣领、胸前衣襟、凶手两侧衣袖,还有头发。”
罗恭道:“张更力给的案件卷宗里,三起凶杀的现场,都没有发现有被撕碎的衣屑。”
第六十八章 平平
所以在死者与凶手的生死对抗中,死者并没能撕坏凶手的任何衣物,那么死者十指沾上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罗恭一说,一下子便划去了玉拾话中衣物的这一项可能,而且即便十指沾到凶手衣物撕下来的衣屑,除非凶手的衣物特别到楚国独一份,否则也没到非得清洗干净不可的地步。
同理,头发也是一样。
且凶手是动用了水清洗,可见十指沾到之物只能用水方能洗净,而衣屑与头发显然非得用水清洗不可。
肩膀又穿有衣物,既然没有撕碎的衣屑,那么死者的手就根本碰触不到凶手被衣袍包裹着的肩膀。
除去肩膀,那么便只余下凶手的脸、脖子,这两样皆是人人]裸]露在外的。
玉拾疑惑:“也不知这凶手的脸与脖子到底有什么特别的?”
罗恭道:“不知道。”
应得真是干脆。
玉拾忍不住撇过脸去,很不雅地翻了半个白眼。
随后又听得罗恭道:“但这也不失为一个线索。”
玉拾把脸转回来,认真道:
“凶手特意洗去死者的十指,为的便是去掉死者留下关于凶手的任何信息,可反过来一想,凶手被死者所能触及的脸、脖子,这两处一定有什么特别之处,且还是那种被抓后,容易留下证据的那种。”
脖子很简单,没什么可深究的。
但脸就不同了。
脸有五官,眼睛、鼻子、嘴巴、眉毛、耳朵,还有下巴、脸颊、额头等等这么多地方。
用手抓脖子或脸,都很容易抓破皮肉,指甲继而沾上表皮或血丝,严重一点的还可能抓下更深更骇人的血口子来,指甲里沾上的便是少许的肉屑。
可这些都很平常,根本无法自那一丁点表皮或皮肉,便即刻能证实谁是凶手,最多也就依着抓痕找找嫌凶。
然人海茫茫,珠莎县不大,却也足有数万人。
在数万人中,找一个脸上或脖子上有抓痕的人,实在难找。
何况即便有抓痕,也不足以说明那便一定是死者抓的,有多种可能可以造成脸上或脖子上的抓痕。
总归一句话,这种平常的假设完全不可能,凶手洗净十指的用意应不是因着这平常的原因。
那么是什么原因呢?
罗恭道:“我们可以从脸上或脖子上有特殊情况的人入手,往这个方向查查,顺藤摸瓜,应该能查到一些线索。”
玉拾点头,刚还说冰未与连城怎么还未回来,便见两人连袂归来。
两人进正光堂,各向罗恭与玉拾行完礼,冰未便道:
“三任知县在任时期,皆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恶事没有,好事没有,实属平平。”
换句话说,就是毫无作为。
这倒是与罗恭、玉拾在陈辉耀、方士均、林昌三人任期期间所看到的绩效记录吻合,未有六正,亦无六邪,这也跟三人在任时间并不长,及本人不作为有关系。
陈辉耀是第一个死者,在任期不足半年;方士均是第二个死者,在任期不足三个月;林昌更短,不过到任刚满一个月,便步了前两任知县的后尘。
连城道:“珠莎县百姓对三任知县的了解并不深,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提起知县来,谁都是一副茫然的模样,只知道是珠莎县的父母官,不拍掌叫好,也未有埋怨不愤之色。”
陈辉耀在任期间最长,也办过大大小小的案子,但终归珠莎县不过是一个小城,也没什么大案。
其中有两件最大的案子。
一是,在珠莎县数得上号的两家商户发生买卖纠纷,结果闹上公堂,请陈辉耀给说个公道,最后判了个共同经营,携手合作,可谓不偏不倚;二是,一家富商正室夫人发现夫君在外养了外室,一怒之下,趁着夜色带着家奴直接冲到夫君藏娇的金屋里去,几棍下去,便将外室身上的胎给打落了,还险些闹出一尸两命来,后来陈辉耀没治谁的罪,只让那正室夫人允了她夫君抬外室过门为妾,又让她夫君勿再追究,毕竟养外室已是有错在先,先错后错,两两相抵,这事便也了了,最终也算判了个大团圆。
那会玉拾看着这两件算是最大案件的卷宗时,还嗤笑说,这陈辉耀倒是个老好人,也是个烂好人。
他怎么就没有想过,倘若两家商户无法真正合法,虽碍着父母官的面子不得不表面和谐,但暗底里肯定得斗得你死我活。
还有大团圆的案件,他让外室进门,就没想过那外室早怀恨在心,还有那外室夫人,既能带着家奴险些打死人,他就不怕外室抬进门为妾,已是形同羊入虎口,再死一次?
便是外室化悲愤为力量,那男子的家中必定得成为第二个战场。
至于那有敢养外室又保不住亲子的无用男子,日夜夹在正室夫人与新抬进门的妾中间,不堪其烦之际,早晚有一日,他必得再在外面养第二个如花似玉、乖巧懂事、安静温柔的外室。
这两件案子,表面看似断得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可深思下去,却是后患无穷。
当时玉拾一分析完,便见罗恭毫不在意地说了一句话——真有真才实学,应当也不至于被杀。
这话耐人寻味。
细思之下,倒也甚是有理。
方士均是在陈辉耀被害后到的任,刚到任的时候,据张更力所言,他可谓雄心壮志,意气风发,誓要将谋杀了陈辉耀的凶手揖命归案,得到国法惩治。
可惜想法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
那方士均在任的三个月里,因着前一任知县无端被杀,珠莎县的治安似乎在一夕之间更好了,整整两月余,连件小小的案子,他都没接到,整个衙门清静得连只蚊子飞过,都得招来众无聊衙役的奋起追杀。
虽有闲,也有志气,但事与愿违。
方士均查着陈辉耀被杀一案,将近三个月也没查出点关于凶手的指向来。
倒是在还剩几日便足了三个月任期的一个夜里,方士均步了前任知县陈辉耀的后尘,悄无声息地同样被割喉放血,再放上一枚有着什么象征意义的铜钱。
第六十九章 皮厚
连出了两任知县被杀之后,珠莎县已形同虎狼之窝,更是知县墓冢。
何况是饱读诗书苦捱了十年春秋的学士,谁不是抱着出人头地、光宗耀祖的希望,谁愿意到珠莎县赴任送死?
林昌就在这个时候得罪了上峰,不幸落马,沦为新一任珠莎县知县。
虽也是骇极,但林昌无权无势,再是不愿也只能摸着微凉脖子赴任。
张更力说,林昌到任后,那是形同大家闺秀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足足在内衙知县宅里藏了一个月。
也是命里该有这个死劫。
就在林昌任期满了一个月的隔日,珠莎县甚有威望的前阁老寿辰,大宴四方来客,林昌赫然在列。
于是到任珠莎知县一个月,林昌初次出了大门迈了二门,结果不幸。
走着出县衙,回来却是横着。
罗恭道:“除此之外,可还听到些什么?”
这话是在问冰未,也是在问连城。
玉拾也看着两人。
两人在罗恭与玉拾的眼神下,齐齐摇了摇头。
几乎毫无线索。
连出三条人命,且这三条人命还都是一县之父母官,但在百姓中间却听不到半点关于叹惜、怒骂的声音,或者强烈要求将穷凶极恶的凶手揖拿归案的喊声。
这有点奇怪。
不,何止是有点奇怪。
这简直就太奇怪了。
玉拾决定自已亲自出去走走,罗恭也有此意,于是两人结伴而行。
至于冰未与连城,则被罗恭指派去查脸上或脖子上有奇特的人去,张更力也一样发动衙门里的捕头、捕快、快手们进行一场大规模的搜捕。
用过晚膳,两人走在略静的街道上,玉拾道:
“这样的搜捕,大概是没用的。”
街上灯火通明,还有明亮的月光,将两人的身影拖个老长。
两人皆一身常服,闲情渡步的模样。
罗恭道:“有没有用,总是要做的,做了,至少让凶手知道,我们不仅来了,还正在大规模地搜捕。”
玉拾道:“所以,你是想把凶手逼急了?”
日暮时便说好了,珠莎县不比楚京,不必总大人大人的叫。
除了在衙门外人前,还得做一些表面功夫,私底下或冰未、连城面前便不必这般拘着了,反正冰未、连城也深知两人私交甚深,没那么多讲究。
罗恭向一家街边小吃店走去,边示意玉拾跟上,边道:
“衙门的膳食偏淡,也不精致,自然美味不到哪里去,你晚膳用得不多,我们到那小店里边吃边聊。”
真是体贴又善解人意。
除去管她管太严,又偶尔气她个半死之外,玉拾觉得罗恭实在不愧为她父亲的好世侄。
小吃店很小,也就面阔一间的店面,里面也不深,只左右摆了六张方桌便到底了。
罗恭与玉拾挑了临街又空着的一张方桌坐下,小吃店老板即刻迎了上来,是一个三十上下的男子,肥脸大耳,一身是肉,脚步却是轻盈地很。
店里客倌不多,想是时辰还早,晚膳刚过的缘故,也就里面一张方桌有一老一少,及罗恭与玉拾这一桌。
小吃店老板问:“两位官倌想吃点什么?”
罗恭望了望小店面前小柜台那里的木制吊牌,道:
“一荤一素两笼包子,一盘蒸饺,一壶清茶,一壶好酒,再来一个你们店里的招牌小吃。”
清冷的声音一字一句缓缓而道,犹如冰珠入盘叮铃铃的响动。
在这炎热的六月天里,如同一道清泉涌入心田,顿时让人舒心舒肺。
玉拾是听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不同,只在心里再一次赞叹罗恭声音的好听,实在是太过顺耳了。
倒是小吃店老板与里面一老一少的食客,三人同时看着点菜如拔弦的罗恭。
虽着常服,也难掩罗恭与玉拾的一身贵气,再听罗恭气定神闲的声音如珠落玉盘,一时间三人皆看着倾国之貌的罗恭,看得微晃了神。
罗恭与玉拾进店门时,小吃店老板正在后厨忙活着,出来时也只看到两人的侧容,远远只觉得新进店的两位客倌实在是身姿不凡,近了才发现自已还是低估了。
这人不仅长得只天上有,声音更是如同啼唱的夜莺般好听。
端详完罗恭,再看向玉拾,小吃店老板脸上的笑容不禁又黯淡了几分。
都说人比人比死人,以前他嗤之以鼻,今儿夜里,他却是再信不过了。
这随便进来两个客人,都能好看得人神共愤,还让不让他一普通人活了?
里面的一老一少只看得到罗恭的侧脸,却看不到背对着他们坐着的玉拾正面,老的对少的说:
“看到没?那必定是富贵人家里的金贵少爷!”
那声音是刻意压低了说,沙沙哑哑的,好似有一口痰堵在喉咙眼。
少的也有样学样地说:“爷爷,那富贵人家的少爷,我见过不少,但没一个能与这位少爷比的!我听说隔壁容江城的知府公子就生得顶好看的……”
本来稚嫩清脆的声音就压低了声音说,说到这里的时候,少的又将声音压低了八度:
“爷爷,我看啊,这一位指不定就是知府大人的公子!”
小吃店老板感叹完人生,便认命地一步两挪地滚回后厨去,那背影怎么看怎么颓废。
里面的一老一少也因着猜侧着可能是知府公子,便也不敢再背后议论,只老实地继续吃着已空了一半的饺子,只两双眼睛偶尔还偷偷地瞄过来一两下,然后以为没人瞧见,迅速地又缩了回去。
罗恭与玉拾都是习武之人,耳力不错。
何况小吃店里统共就四个客人,除了两人外,就那一老一少了,安静得连挪个屁股都能听到响动,一老一少自以为压低了声音,其实还是让两人听了个全须全尾。
玉拾忍着笑:“你成了知府公子了,也成了打击人心的标榜,有没有觉得很有成就感?”
罗恭面不改色:“你也是打击人心的标榜之一,倘若我真是知府公子,那也必定是知府修了八辈子的福份。”
脸不红,气不喘。
还真没见过哪个人能自夸到这种程度,脸皮厚得能当被子盖了。
第七十章 爷孙
一老一少吃好便离开。
走到快进老窝的时候,两人快速跑进一条暗巷。
那速度,堪称飞毛腿。
可惜这世上还有一种比飞毛腿还要快的本领,叫轻功。
一前一后,罗恭与玉拾分别堵在暗巷的两端,慢慢走向被两人堵在暗巷中间的一老一少。
就像撒下了网,现在就是收网的时候。
不紧不慢,不着不急,就那样缓缓渡步。
两人不急,却是急死了一老一少。
老的是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头,留着花白的山胡须,脸皱肤黑,粗衣黑巾,微佝偻着腰,步伐却是轻盈,方才突然跑将起来,罗恭与玉拾可是看得清清楚楚,那飞快的脚步可半点不输给少的。
少的年岁不过十岁左右,是老头的孙儿,瘦瘦巴巴,一双眼睛不大,却是滴溜溜地转,精神得很,他身上衣袍短小不合身,一看便知是没钱买衫袍,身子长开了也没能够买新的,一双褐色布鞋都穿破了,直露出两个脚趾头来。
少的紧靠在老的身侧,悄声问:
“爷爷,怎么办啊?”
低低的,带着如火的焦急。
老的轻拍两下少的手背,安抚道:
“没事,有爷爷在呢!”
话很有胆气,声音却抖得像筛子,直接出卖了老头心头的惧意。
玉拾将一老一少的对话尽收耳里,如走在自家园子般的悠闲模样:
“做什么不好?非得当贼?”
说着,还掸了两下腰际的紫玉腰带。
什么不好偷,竟然顺手牵起她的诸桃玉佩。
要知道,诸桃玉佩可是她家里那不省心的妹妹送给她的。
偷走钱袋,便也罢了,她是不会与这爷孙俩计较的。
但顺走她的诸桃玉佩,那便是他们的不对了。
当然,钱袋也不是她的,她从来不带钱袋。
也不是故意不带,就是十回总有十一回忘了带。
罗恭今晚沐浴后,便换上了一袭玄色衣袍,腰间是同样玄色系的黑宝石腰带,外罩一件黑薄外纱,翩翩然自另一端走向一老一少,月光洒在他后头,背着光,谁也没能看清他脸上的神色。
只觉得月光下,犹如嫡仙般的人物,好似突然化身为恶魔,正从十八层地狱里踏魂而来。
一身肃杀。
玉拾知道,这是罗恭特意散发出来的杀气。
其实也没真想拿一老一少怎么样,就是想给这爷孙俩一个震慑,让两人待会好老老实实地回话。
像这种时候,她很是乐意当好人。
罗恭半个字未出,却足够让自作镇定的一老一少破了功。
爷孙俩的脚步同时拼了命地往玉拾那边移,总觉得那一身白衣蓝带的玉拾要比那一身玄色衣袍的罗恭安全得多。
直到移无可移,爷孙俩苦哈着脸,满眼祈求地看着玉拾。
玉拾不觉好笑道:“拿来。”
看着眼前白白嫩嫩、指指修长的手,少的赶紧掏出怀里的宝贝往玉拾向上的掌心放。
很迅速,不带迟疑的。
虽然如此,但眼中还是满满的不舍。
钱袋在老的身上,他没想那么快拿出来,也是存了侥幸的心思。
玉拾收好诸桃玉佩,没提钱袋,只掏出从罗恭那拿来的十两银子,在少的眼前晃:
“倘若能老老实实回答我们的问题,不仅偷我玉佩的事情不追究了,答完之后,这十两银子还能归了你们,如何?”
少的很眼馋,但时常听爷爷说,世上没有无端的好事,所以犹豫着看向老的。
老的也是十分犹豫。
按以往偷了东西后,补抓包的情况来说,这会爷孙俩不是被打断两条腿,便得被送到衙门吃一顿板子。
但眼前这位俊极的公子却说,只要回答问题便能不追究,还能给养活爷孙俩、及家中一窝萝卜头整整三年的十两银子!
不可否认的,他心动了,心动得不得了。
可他又怕,这是一个陷阱,指不定会没命的。
他没命不要紧,但他不能让他的孙儿也跟着没命。
何况他要是死了,那他的孙儿与家里的萝卜头们该怎么办?
没了他养活他们,他们必然只有死路一条。
很纠结,真的很纠结。
罗恭这会开口了:“我们说话算话,问你们的问题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情,只要你们如实回答,钱袋再加上这银锭子也是你们的了。”
足足一百两的银锭子。
出手真是阔绰。
玉拾不禁多看了罗恭两眼,心知他大概也是因着瞧出这一老一少的困境,又想以厚利诱人,出手方如此大方。
一老一少大概要沦陷了。
眸一转,看向一老一少,果然见爷孙俩的眼睛同时发着光,在光线暗昏的暗巷中亮得吓人。
爷孙俩对看一眼——豁出去了!
老的叫老柯,少的叫柯大。
老柯是柯大的亲爷爷,两人是亲血脉的爷孙。
柯大人小,却叫了这么个不小的名字,是因为家里还有五个萝卜头,个个都比柯大小。
玉拾听明白了,敢情柯大有这个名儿,只是因为他在家中排行老大,其余萝卜头也按大小排下去,叫柯二、柯三、柯四、柯五、柯六。
一排溜过去,从一到六,一个不少。
一个毫无劳作能力的老头要养着六个娃儿,最大的一个十二岁,最小的那个仅五岁,吃不饱穿不暖,怪不得柯大明明十二岁了,看起来却只有九、十岁的瘦弱模样。
暗巷不是说话的地方,四人移步到柯老与柯大的遮头瓦去。
黄泥土夯的矮房,屋外小院是用稀稀疏疏围成的篱笆,间隔的缝隙足够让一只大白鹅从中悠然渡步而过,高也不过腰,院门也是三五块烂木板拼凑而成的木板门,连个门闩都没有,仅用一条细长的铁丝随意勾着,在里在外都能轻易地勾出来,丝毫没有任何把门的作用。
屋里被分成两小间房,走进门便是一间,正中摆着四方桌,两张木凳,其中一张木凳还缺了个腿儿,已然坐不得。
桌上摆着一个破旧的水壶,七个缺口方位各不相同的小瓷杯,颜色图样更是五花八样,显然不是不同人施舍来的,就是前后不一捡回来洗干净用的。
再望,便没有什么旁的摆设物什,可谓家徒四壁。
另外一间房可算得上是寝屋,里面也只摆了一张黑抹抹的大板床,被褥发出一阵发霉的味道,五个小萝卜头全缩在板床上,睁大了眼怯怯地瞧着家中难得来的客人——罗恭与玉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