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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离人望左岸     醉卧江山txt下载     醉卧江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二十一章 火烧连营逆转局势

    金色的晨曦穿透青色的云朵,洒下大片大片金黄,如同天上仙宫垂挂下来的云纱。

    杭州城外,方腊大营仍旧升腾着袅袅青烟,大火虽然已经扑灭,但整座大营却惨不忍睹。

    粮草营被烧了大片,存粮被烧掉十之七八,大批的军资也被付之一炬,临近的营房也被殃及,许多士卒也被烈焰烧得皮开肉绽全身焦黑,地上的尸体更是被烧得面目全非,整个大营充斥着一股难闻至极的烤肉味。

    中军大帐之中,幸免于难的将领们很快发现,昨日还与自己同堂军议的弟兄们,竟然少了好几位。

    但他们并没有垂头丧气,因为他们没有这个机会,因为他们的心里充满了恐惧!

    圣公发怒了!

    诸将士本以为杭州城定能够速战速决,以风雷之势扫荡踏平,可没想到却鏖战了如此之久,用人命来填都无法拿下这座仅有五千焱勇正规军的城市!

    世人皆言大焱军队早已腐朽破败,不堪一击,事实证明也是如此,圣公军一路北上,沿途县城没有一处能够坚守超过半个月。

    可从开战以来,他们在杭州折损的人马已经超过万数,却仍旧无法拿下这座繁华都市。

    事先安插的棋子全部被拔光,宋知晋被揭发,斩首示众,苦心经营起来的民团反而成为了守城的中坚力量。

    城中的探子细作几乎被一扫而空,连大将石宝都音讯全无,所有的伏笔和后手几乎全部被破,平白浪费了诸多人力物力。

    好不容易将杭州的焱勇正规军消耗干净,眼看着胜利的曙光已经照耀在他们身上,却又冒出来一个苏牧的锦鲤营,用前所未见的火器,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军师运筹帷幄而成竹在胸,只需等到天气转坏,雨雪降临,火器失去了用武之地,便是杭州城破之日。

    诸军将士也因此将杭州视为囊中之物,视为等死的猎物,可谁能想到,在没有任何一点点防备的情况之下,杭州城最后的逃命力量,越王的精锐骑军居然会用性命来冒险,主动出击,夜袭圣公军大营!

    这一千精锐骑兵势如破竹,杀人如砍瓜切菜,也不冲击大营,不敢深入大营腹地,只是不断迂回游弋,最大程度斩杀圣公军的将士!

    待得后方粮草营火起,骑兵更是肆无忌惮,这一战下来,圣公军这边竟然死伤了万余人!

    而收拾打扫战场,清点了一番之后,敌军伤亡情况才大致统计了出来,那支越王骑军,竟然只留下了一百多具尸体,三百多或死或伤的战马。

    也就是说,越王的骑军伤亡总和最多也就是三百余人!

    攻打杭州之前,军师就已经定下了策略,不惜牺牲人命,也要以最快的速度拿下这座要塞城池。

    所以圣公和军师最不心疼的就是人员伤亡,只要杭州拿得下来,四海八方的苦难弟兄纷纷来投,又何愁无人可用?

    让他们心疼的是,军师千算万算,层层防备之下,居然还是让人将粮草营给烧了!

    非但如此,这些个圣教余孽居然趁火打劫,潜入大营之中,大肆刺杀要紧的将领,甚至连圣公的亲叔父方垕都给斩了首!

    圣公之所以发怒,正是因为那个被他敬之若生父的叔叔被残忍枭首,而杀人凶手最后居然还能在万军丛中逃脱生天,一个都没能擒住!

    圣公军这边是哀鸿遍野、伤兵满营,士气军心低迷到了极点,可相隔不足三里的杭州城内却是欢天喜地,那山呼海啸的欢呼庆祝之声,遥遥传来,像一根根无形的羽箭,刺痛着圣公军那破残的耻辱之心!

    灵应天师包道乙的头颅刚刚被丢下城头,这才过了一天一夜,大司马方垕以及七八名重要将领的头颅,已经被挂在了杭州城头之上!

    方腊面无表情,但从他紧握到发白的拳头,在座诸位都看得出来,圣公是怒不可遏了!

    人说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天子一怒则伏尸百万。

    圣公虽然仍未称帝,但实际上已经扫荡了南方各道路的县城,占领了大片的疆域,只要拿下杭州,完全拥有开国称帝的资本。

    所以圣公这个“准天子”发怒,又如何不让人胆战心惊?

    方腊确实很愤怒,但他心中的悲痛,要远比愤怒来得强烈,因为叔叔方垕之死,真真让他倍受打击。

    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依赖和信任三弟方七佛了,如果不是吕师囊和方杰没能追到那支游骑,如果不是王寅没能守住粮道,如果不是娄敏中没有跟上方垕,眼下的境况又怎会如此凄惨?

    这是他起兵一来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惨败,被破残不堪,只要再踩上一脚便能踏平的杭州城,来了一次以寡胜多,反败为胜!

    眼下粮草被烧了绝大部分,也不知能否坚持到天气转坏,由于方垕的去世,他不得不让娄敏中监督粮草,可就算现在从其他地方运粮,也解不了近渴啊!

    为今之计很明确,只有拿下杭州,才能够真正取得胜利!

    可如今军心士气不可用,又该如何提升起来,强夺杭州?

    沉默了许久,方腊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双手平平压在案桌之上,上半身微微前倾,双眸如刀一般问道。

    “事已至此,诸位有何妙计可教我?”

    方腊话音落下久久,却无人敢出声,在座将领低垂着头,甚至不敢与方腊对视,只有娄敏中等中枢大员将目光投向了方七佛。

    是的,无论遭遇何种挫败,方七佛仍旧是他们的首席智囊,只要这位军师还在,便不会出现束手无策的窘况。

    一直沉思着的方七佛微微抬起头来,竟然破天荒出现了一丝笑容,而后朝方腊说道。

    “不得不承认,这些个朝廷走狗之中,确实有那么一两个长脑子的,可他们终究只是看家狗,而不是狼。”

    “他们以为烧掉了粮草,我等便只能撤军或者束手待毙,却不知烧粮反而帮了我们一个大忙!”

    “兵法常有说置之死地而后生,这破而后立却是需要恰当的时机的,粮草被烧,正是我军的转折契机!”

    “太史公有说,夫月满则亏,物盛则衰,乃天地之常理,乐极则悲,日中而移,月盈而亏,皆为物极必反的道理。”

    “就像眼下我军中士气军心,早在前天就已经被火器打落到了谷底,如今再遇大败,粮草又被烧,只要稍加鼓舞激励,士卒弟兄们就会看清形势,咱们已经没有退路可走!”

    “若拿不下杭州,就算我等退守后方,待得朝廷大军下来,依旧抵挡不住,那么咱们的千古大业,便就此止步了。”

    “所以这就是我等置之死地而后生,破而后立最佳的时机!”

    方七佛说到激动处,猛然站了起来,紧握着拳头,往空中一挥,死死捏住,目光灼灼地扫视着全场,在座之人竟然凭空生出一股战意来!

    是啊,经此一败,他们已经彻底没有了退路,如果拿不下杭州,他们便无大城可依,又如何能够抵挡得住朝廷的十五万大军?

    只要拿下杭州,他们就拥有整座杭州的人力物力,更重要的是,他们攻打了那么久,深知杭州城的防御工事有多么的牢固坚韧!

    真正强大的统帅和谋士,不是在顺势之中求胜,而是身处必败的逆境,仍旧能够化被动为主动,就好像杭州城幕后那位谋士一般,在圣公军所有人以为杭州必克的时候,他却谋划了一场主动夜袭,并取得了大胜!

    他们都知道杭州那位幕后谋士姓甚名谁,如果说这场大败之前,还有人质疑军师派出四员大将,不惜一切代价斩杀苏牧,那么现在,已经没有人敢这样想了。

    包道乙被斩杀之后,方腊也曾经暗自对方七佛表示不满,认为方七佛太过看重苏牧,有些小题大做,若非为了杀苏牧,他的结义好兄弟包道乙也不会死。

    也正是包道乙死了之后,方腊开始不似从前那般听从方七佛的意见,可现在,听了方七佛的话,又洞察到诸位将领的想法,方腊才深刻地感受到,方七佛当初的决定,并没有错。

    早知道苏牧会带来如此一场大败,当初就不该拍出王寅和包道乙等四员猛将,而是连八骠骑和二十四将一同派出去!

    亡羊补牢而为时不晚,方腊并不是为了顾及颜面而不敢虚心求教之人,否则他也无法取得今时今日的成就。

    “三弟,具体怎么个做法,便跟大伙儿详细说说吧。”

    方七佛在中军大帐分解激励士气军心的策略之时,杭州城正沉浸于举城欢庆之中!

    短短三天之内,他们连续欢庆了两次,而这两次大胜仗,都离不开苏牧这位首席大功臣!

    虽然死伤了三百余的精骑,但越王赵汉青显然也是开怀之极,他痴迷于军事,时常亲自练兵,这也是官家忌惮他、时刻防着他的原因之一。

    但他贵为一地藩王,确实没有太多实战的经验,好在今日,有一群不自量力的泥腿子,让他既能练了兵,又取得了大胜,赢得了全城百姓的尊敬!

    这一切,都要感谢苏牧这个书生样的年轻人,也不枉自己将那一套武将甲赠予他了。

    杭州的高层还在庆功宴上言笑晏晏,谈笑风生,仿佛再坚持几天,方腊贼军就会因为缺粮而退散,而杭州城因为还有苏牧事先囤积的救命粗粮,形势顿时倒转过来,眼下不是杭州耗不起,而是圣公军耗不起了!

    按理说,局势的走向对杭州极为有利,无论怎么看,杭州都能够凭借这次夜袭大胜,安然渡过这段生死存亡的危机。

    可独坐一隅的苏牧却如何都兴奋不起来。

    赵汉青贵为越王,高坐于首席之上,与宴席间搜索扫视,这才发现苏牧面色阴沉地枯坐于角落,不由举杯高声道。

    “苏兼之何以面有忧色?难不成嫌弃这胜仗还太小?”

    听了赵汉青打趣的话语,在座宾客都大笑起来,整座宴会厅洋溢着无尽的喜悦。

    然而苏牧却没有一丝笑容,他缓缓站起身来,拱手低头道。

    “殿下,某斗胆建言,望殿下即刻突围,逃出杭州,今夜方腊贼军必定会发动夜袭!”

    苏牧此言一出,全场死寂!

第一百二十二章 越王殿下的决断

    偌大的宴会厅前一刻还言笑晏晏,觥筹交错、欢声笑语不绝于耳,所有人都在庆祝昨夜的大胜,还有人在高谈阔论,声称昨夜一战必成传世经典云云。

    可只有一人独坐一隅,面带忧色,那便是这场大胜仗的主导者,幕后推手苏牧苏兼之。

    当越王赵汉青主动打趣苏牧之时,这位杭州第一才子再次语不惊人死不休,竟然在士气高涨到巅峰之时,劝说越王殿下突围逃生!

    “这…这开什么玩笑!”

    “贼军围城近乎月余,吾等硬撑死守,甚至心生死志都不成退缩,缘何如今接连大捷,却要乘胜而逃?”

    “简直荒天下之大谬!莫不成打了两场胜仗,真将自己当成无双谋士耶?”

    “若能死守数日,我杭州便能浴火重生,不需朝廷大军镇压,我等就完成了平叛大业,这可是千古难逢的大功劳,足以永载史册的啊!”

    “哎…说到底还是书生,心思怯懦,目光浅显至极!”

    苏牧此番谏言之后,越王都皱了眉头,赵霆和赵约二位更是面露不悦,周遭宾客都是杭州高层,一个个议论纷纷,让人厌恶至极。

    苏瑜和赵文裴也在席间,见得此情此景,也是摇头不已,这些人也正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从苏牧游学归来直至今日,他经历了多少次被人曲解,而后又用事实证明他苏牧并没有错?

    在座的很多人其实都已经忘记,每一次苏牧提出近乎异想天开的想法之时,他们都嗤之以鼻,毫不留情面地极尽嘲讽和反对,甚至打压。

    可事实一次又一次地证明,苏牧确实有着先见之明,眼光也确实比他们要长远得多。

    可惜无论是苏瑜还是赵文裴,都只能陪坐于末席,人轻而言微,若非越王听说他们与刘质等在白虢书院整理文书,在道观面前刻碑,唤起杭州百姓的斗志,甚至没有根本就没资格出现在这个宴席之上。

    所以无论他们对苏牧如何支持,也没办法站起来为苏牧说话,刘维民和关少平倒是够资格,但连他们也都一时半会没能想通透,为何要在这个时候突围逃走?

    而且苏牧居然会预测方腊军今夜偷袭杭州城,这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难道方腊军中都是无脑之人吗?俺们杭州军昨夜才夜袭大营,他们今晚就要依瓢画葫芦?

    苏牧似乎预料到了会有这等状况发生,他只是自嘲地摇头苦笑,而后带着疲累朝赵汉青告请道。

    “苏某言尽于此,如何决断,烦请诸位大人好生斟酌商议,不过苏某还是坚持己见,殿下还是早做准备吧…”

    大家都等着苏牧解说一番,没想到这位爷尽然不伺候了,一副要走就赶紧走,否则贼军真个儿攻城了,可莫说某言之不预也!

    事实上并非苏牧故作神秘和清高,他实在是有些看不下去了,他也是人,也是年轻人,论起心理年龄也才二十五六岁,人都有火气,一次次被你们冤枉,又一次次顾全大局自己扛下来,可却仍旧无法取得这些人的好感和信任。

    这是多么让人心寒的一件事情。

    况且眼下的局势很明朗,为了火烧粮草,锦鲤营的弟兄们将剩余的火药都用在了刀刃上,如今火器已经失去了作用。

    也就是说,一旦方腊叛军攻城,他们除了士气上占优,其他方面没有任何的优势!

    两军交战,无外乎天时地利人和,起初杭州方面占据了地利,“人和”方面被方腊这边占据,因为火器的出现,双方成败便决定于天时。

    可如今,火器已经消耗干净,杭州便只剩下“地利”占优,连最后的稻草,越王的骑兵都出动,并折损了小半。

    苏牧懒得解释,但只要稍有军事头脑的人,诸如关少平李演武和越王赵汉青等人,皱眉沉思了片刻之后,便想通透了这其中的关节。

    虽然无奈,但形势确实如此,在场之人却一个个仿佛真的能够打赢这场仗一般,并立马转了口风,对苏牧从赞誉到鄙夷,又如何不让苏牧心寒?

    按理说苏牧区区一营之长,跟李演武和孟璜等老资格实权校尉根本就没办法比。

    可战争之初便开始做了筹谋,又赢了关键的两场胜仗,整个杭州如今都还靠着他先前的准备在存活,又有谁比他更有资格在宴席间发言?

    骚乱的议论很快就被越王那威严的目光压制了下来,这位藩王走下首席,来到苏牧的面前,稍稍抬起手来,伺候一旁的侍从连忙端来了酒樽。

    赵汉青举起酒樽朝苏牧道:“本王代杭州百姓,敬兼之一杯。”

    此言一出,在座诸位人人讶异不已,坐在下首的文人代表陈公望微米双眼,目光熠熠,心中不由叹了一口气。

    从苏牧回归杭州开始,从他在陆家小铺买了第一个煎饼裹子,可以说他是看着苏牧一步步走到现在的。

    在别人都鄙夷和唾弃苏牧的时候,这位老者心中却保持着不一样的态度,他始终觉得苏牧让他看不透,直到此刻,越王殿下亲自肯定了苏牧对杭州城的贡献,他才慢慢看清楚自己心中对苏牧的想法。

    他一直觉得苏牧是文坛不可多得的大才,也一直希望苏牧能够接受第一才子的身份地位,引领杭州文坛,开启一派新的风潮。

    他始终不明白,为何苏牧对文坛之事如此的抵触,直到方腊贼军打将过来,直到苏牧所作的种种壮举。

    他认为自己终于看清楚了苏牧,之所以不愿意混迹文坛,并不是苏牧妄自菲薄,也不是他看不起文人,而是苏牧所忧者,乃国计民生,他的本事并非吟诗作赋,而是经世安国!

    看着越王给苏牧敬酒,在场诸人心中自是思绪万千,有感慨,有羡慕嫉妒恨,有欣慰,也有替苏牧感到欣喜的。

    但他们都没有表现出来,因为眼下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考虑。

    越王敬酒苏牧,说明他明白并接受苏牧的建议,也就是说,连越王也觉得杭州熬不过今夜了!

    他是一地藩王,除非到了城破的生死存亡关头,他才被允许出逃藩地,或者也可以选择战死于藩地。

    当然了,战死于藩地固然可歌可泣,但对于官家而言,自家胞弟,天下的王爷,被贼军杀死或者俘获,都将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

    哪怕官家和朝廷能够承受这种羞辱,也无法忍受因此而带来的后果。

    一旦越王被俘或者被杀,方腊贼军的声势必将越发浩大,那些暗中观望的墙头草便会纷纷来附,到时候贼军的规模便会更加壮大起来,拿下杭州之后,就算朝廷的十五万大军赶来,也不敢说一定能够顺利平叛了!

    且不说越王尚未表明自己的态度,单说在座的诸人,都该做自己最后的打算了。

    早在开战之初,杭州城中的巨贾和望族便逃走了一批,但更多人却只是将家族的种子火苗送了出去,安土重迁的老人并没有离开。

    也有许多人仍旧心存侥幸,因为心中杭州人的优越感,总觉着朝廷不可能对他们放任不管,肯定会及时赶来平叛,所以他们也没有选择逃走。

    而国难之时,便是文人士子展现自己风骨气节的最佳时机,除了王家的王锦纶等一些身系家族荣衰成败的人之外,大部分的读书人都羞于逃亡。

    也正是这些留下来的人,此刻从越王和苏牧的互动之中,看到了杭州即将陷落的未来。

    他们必须再次做出选择,是继续留下来,与杭州共存亡,还是放弃自己的气节,转移阵地,保留力量。

    这杯酒很沉重,也让苏牧很吃惊,因为他从越王的举动和他的目光之中,看出了这位王爷的绝决,赵汉青不会逃离杭州!

    正是因为他不会逃离杭州,命途未知,不知道今后还有没有机会,所以才敬酒给苏牧!

    苏牧在现世是穷苦出身,若说没有仇富心理,起码对富人和官僚也有着心里不平衡的嫉妒恨。

    他也从不会盲目地去尊敬一个人,不会因为对方的身份地位去敬重,无论是什么身份,只要他做出令人尊敬的事情来,苏牧才会去尊敬他。

    所以他从一开始并没有发自内心去尊敬或者说敬畏这位藩王,可赵汉青的这杯酒,赢得了苏牧的敬意!

    跟明白人交流并不需要太多的言语,有时候一个眼神一个举动便已足够。

    苏牧洒然一笑,从广袖之中伸出双手来,接过侍从的酒樽,双手捧酒,郑重地敬道。

    “这杯酒该苏某敬王爷才是!”

    越王赵汉青从来不是附庸风雅的人,但他也听过醉倒何妨花底卧,不须红袖来扶我,也听过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起初他发现苏牧出现在军议堂之时,只是觉得这个锦鲤营都虞侯,跟第一才子只不过是同名同姓罢了。

    后来才知道,原来第一才子跟锦鲤营的统领是同一个人,他是高高在上的王爷,没必要去关注苏牧这样的小人物。

    但从火器的出现开始,他便命人将苏牧彻底调查了一番,这一番调查,才真正让他看到了苏牧,记住了苏牧。

    而现在,当苏牧回敬他这樽酒之时,他终于笑了,因为他知道,苏牧也不会选择逃离杭州!

    这天下是官家的天下,是他赵家的天下,他作为赵家的子弟,杭州是他的藩地,更是他的家,他的根。

    他留下来死守,实在无可厚非,如果有人选择逃离,他也只是觉得情有可原罢了。

    这杯酒到底是送行酒,还是送死酒,便要看喝的人是什么姿态。

    高居于王座之上的赵汉青并没有体验过绿林豪强的生活,但这杯酒,让他知道,什么才叫豪气!

第一百二十三章 冬夜大风歌(上)

    从越王府的宴席回来之后,苏牧和苏瑜来到了父亲的书房,父子三人喝着茶,并没有太多的言语。

    茶之一道早在唐朝便盛行开来,起初只有蜀地才喝清茶,中原大陆都喝“茗粥”。

    所谓“茗粥”便是将茶叶碾碎成末,加入沸水之中煮开,用茶筛过滤,而后加入葱姜蒜盐各种调味料,煮成茶糊糊。

    到了唐朝中后期,有了陆羽的茶经,这些个喝茶的人才慢慢有了新追求。

    隋唐之后,到了大焱朝,经过文人的各种推崇吹捧,喝茶便成为了风雅之事,也成为了民众百姓必不可少的一样东西。

    只是苏牧从来都喝不惯大焱朝的茶水,就如同他不喜欢这个朝代的清酒一样。

    虽然他不喜欢喝茶,但却很喜欢和父兄一同喝茶。

    自从他来到这个时空,起初他对苏常宗并没有太多的代入感,直到这个懦弱的父亲,在分家的时候毅然决然的态度,终于感动了苏牧,让他发自内心接受了苏常宗这个父亲的角色。

    这是他的家,与他喝茶的是他的父亲和大哥,在不远处有一家包子小铺,里面有个老姑娘,是他真心想要守护的人。

    在城中的某个角落,有一个背断刀的黑衣美人儿,曾经为他而亡命天涯。

    这就是苏牧在这个世界的归属,与这些人相互守望,他才不会觉得自己是这个时空的过客,他需要为了这些人,努力活下去,并活得更好。

    因为战争的原因,杭州府需要大量的人手,苏瑜跟赵文裴还有刘质这样的正牌新晋进士,也得到了用武之地,眼下苏瑜已经是杭州府正式的流官。

    而苏牧更是出人意料地以文人身份,统领着眼下焱勇军最出风头的一个锦鲤营。

    苏常宗看着两个面容仍旧有些青涩稚嫩的儿子,心中满满的欣慰都快涌出来,逼得鼻子发酸,眼睛湿润。

    老太公一心想让苏家挤进书香门第,并为此不惜奋斗了数十年,二房三房的人为了排挤大房,也不顾兄友弟恭,成功争夺了大房的产业之后,逃离了杭州。

    说好听一些便是分家,说不好听便是被赶出来的父子三人,竟然在这场战争之中,完成了老太公的夙愿。

    白日里越王大胜的消息传回来之后,苏常宗便回到了老宅,当他把苏牧和苏瑜这段时间所做之事说与老父亲知晓,老太公忍不住老泪纵横。

    父子三人坐了会儿,苏牧终于开口了。

    “大哥,我已经和殿下提请过,入夜了会让你和赵文裴护送官家子弟以及生员等一并离开杭州,到时候我希望父亲也能够一起离开。”

    苏牧说得太过直接,苏瑜一时半会竟然没有回过神来,回味了一下之后才叹了一口气。

    他很了解这个弟弟,或许别人会顾及读书人颜面或者风骨,可这种东西在苏牧眼中,连屁都不是。

    国难临头,许多文人都想死守,无论为了名,或是为了心中不屈的文人风骨。

    可要知道,打仗从来都不是读书人的事情,而是武夫的事情,这些读书人留下来,并没有太多的用处,倒不如转移到他处。

    大义死节,说起来挺悲壮,可又有多少人能够做得到?

    苏牧知道杭州城中的文人很多都是软骨头,是墙头草,否则他也不会一直以来都受到不公正的对待。

    之所以选择送走这些文人,不是为了保留什么读书种子,也不是为了救这些人,而是有着他极为现实的考量。

    方腊麾下大多出身穷苦,除了少数如同方七佛娄敏中等人还有些学识,其他大多是莽夫。

    一旦杭州陷落,为了管理这座城市,方腊势必会拉拢杭州的读书人,别看这些读书人现在喊死喊生比谁都卖力,到时候方腊以杭州百姓需要有人维护为由,肯定会拉拢很大一批读书人。

    以方腊能够将十数万人成功“洗脑”的本事,这些迂腐的读书人又怎会是方腊的对手,只要在方腊手下听命办事一段时间,这些人便会彻底沦为方腊的死忠走狗。

    有这些读书人替方腊管理杭州城的内政,杭州城会很快恢复元气,到时候朝廷大军来镇压平叛,难度便会更加的巨大。

    所以苏牧必须将这些读书人送出杭州,不能将他们留下来为方腊所用。

    苏瑜知道,苏牧这样的考量,再一次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面,他的目光似乎永远看得比别人要长远,这大概便是深谋远虑了。

    他本已经放弃了读书,专心当一个商人,而且在商场上,他苏瑜也混得很成功,所以他没有其他读书人的迂腐气。

    也正是因为他没有迂腐气,能够看到更加宏观的大局,所以苏牧才提请苏瑜和赵文裴来主持这件事情。

    陈公望已经决定留在杭州,否则由他出面,杭州的士子文人必定会跟着他离开。

    除了陈公望之外,对于眼下群龙无首的杭州文坛,也就赵文裴有些号召力。

    苏瑜最近和刘质都在刻碑,这件事也为他赢得了很高的名望,而且也只有他苏瑜才能说服赵文裴来做这件事情。

    所以苏牧看似“举贤不避亲”,在外人看来是以公谋私,借着此事将自己的家人送离战地。

    但其实有眼光的人,诸如越王和关少平,甚至于赵霆赵约等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最为稳妥的方案,苏瑜和赵文裴、刘质也是最稳妥的人选。

    苏牧本以为要跟自家大哥讲上好一番大道理,可苏瑜并没有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轻轻按了按苏牧的肩头,说了两个字:“保重。”

    “我会的。”

    感受到兄长手中传来的温热和关切,苏牧微笑着答应道。

    苏瑜很快就出去联络赵文裴和刘质,主持撤离的工作,时间紧迫,苏牧也不能久留,正打算离开,却听苏常宗开口道。

    “牧儿…为父…为父有句话要跟你说。”

    苏牧微微一怔,而后垂首道:“孩儿听着…”

    苏常宗嘴唇翕动,仿佛鼓起很大的勇气,这才柔声道:“或许…或许我不是一个好父亲…但你和瑜儿,都是好儿子!”

    这句话仿佛用尽了他作为父亲的尊严,苏常宗面色通红,胸口剧烈起伏着。

    是啊,在这个君臣父子尊卑如天道的朝代,慢说让父亲认错,便是说一句软话,都来之不易,更何况让父亲如此愧疚自责地说这等话。

    苏牧面色平静,但心里却翻滚难以压抑,这个看着懦弱无为的父亲,其实一直看着他和苏瑜,或许他没办法做更多的事情,但却付出着真心。

    苏牧想起了现世之时的父母,想起了父亲早逝之后,自己困苦窘迫到了极点的生活,他没想到,穿越到这个时空,却让他意外收获到了这份父爱。

    衣袂的轻微风声传来,苏牧敛起前襟,郑重地跪下,给苏常宗行了一拜!

    这是苏牧来到这个时空,第一次行跪拜礼,虽然感觉别扭,但很郑重,很用心!

    苏常宗脑子一麻,只觉得一股热气从内心深处涌上来,而后直往眼睛钻,老泪蓄满了眼眶,却如何都没有落下来。

    这是苏牧从南方游学归来之后,第一次跪拜他这个父亲,也是苏牧戴上了“纨绔子”这顶帽子之后,第一次跪拜他这个父亲!

    他微微闭上双眸,仿佛想将这一刻永远印在灵魂之中,而后缓缓站了起来,将苏牧扶起,拍了拍苏牧的肩头,看着这个儿子转身离开。

    当苏牧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之中,苏常宗望着东南的某处,喃喃自语道:“月娘啊,儿子长大了呢…”

    苏牧从家里出来之后,便来到了陆家的小院,他本想让乔道清和陆擒虎带着陆青花离开。

    因为撒白魔的人手也要撤离,否则等方腊大军入了城,他们便再没有逃走的希望了。

    可陆青花死活不愿意走,苏牧也只能再三来劝,而且除了陆青花之外,红莲也不愿意离开,眼下大光明教的高手,正躲藏在陆家之中,等待苏牧最后的决定。

    撒白魔也曾经想过要留下来,伺机刺杀方腊,但经历烧粮一战,教中高手都受了伤,留下来非但无法刺杀方腊,反而会被方腊堵死在杭州城内,迟早要被擒获。

    苏牧已经跟越王府打好商量,只是他们曾经参与烧粮草的战役,表面上还是锦鲤营的士兵,如果被人发现他们率先弃城逃走,难免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好在苏牧早有准备,越王府的精锐除了护送诸多要员的家属以及乡绅巨族之外,还有文人士子以及一些民间名流。

    像思凡楼这样盛名在外的青楼,哪怕方腊军打进杭州,他们也可以照常做生意,其实并不需要撤离。

    可苏牧还是说服了虞白芍和巧兮等人,白玉楼和芙蓉楼也有花魁行首想要趁机北上,毕竟江宁和苏州、汴京等地都是烟花灿烂的奢靡去处,又有哪个欢场女子不想出去见识一番?

    如此一来,苏牧就能掩人耳目,让撒白魔等一众高手伪装成诸多青楼的护院,组成了一个队伍,跟着越王府的车队离开便能够完美掩藏行踪了。

    但现在问题来了,红莲是雷厉风行的江湖儿女,苏牧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很容易便说服她跟着撒白魔离开。

    可包子妞陆青花却无论如何都不肯离开。

第一百二十四章 冬夜大风歌(中)

    人类对于黑暗有着天性一般的亲近和恐惧,听起来似乎有点矛盾,因为没有人会去亲近自己恐惧的东西,而值得亲近的东西又不会让自己感到恐惧,但事实确实如此。

    因为人类出生于黑暗,未出生之前是人生最脆弱的时候,同时却又受到了最好的保护,或许这也是为何许多人受了挫折,心情低落之时喜欢坐在黑暗的房间里沉默。

    杭州即将进入最为黑暗的时期,这个黑暗既指代时辰即将入夜,也指代杭州即将落入贼军之手。

    按理说人们应该感到恐慌,但事实上,此时杭州的入暮却显得极为恬静,连流民营都出奇地安静了下来,似乎他们已经感受到了冥冥之中那种风雨欲来的压迫。

    相较于杭州百姓,撒白魔等人也就显得洒然随意太多,他们是绿林之中的一尾鱼,是青天之上的一只鹰,他们可以自由自在,潜伏于杭州市井,也可以是丛林中的猛虎,是草原上的孤狼,可以在万军丛中,刺杀贼酋和凶主。

    所以他们来杭州之时来得很潇洒,要走了也要很潇洒,心中没有任何的顾虑。

    但陆青花却截然不同,她在杭州长大,她在杭州认识了苏牧,从苏牧过家门不入而选择将她家包子铺当成客栈,从百般看不顺眼到苏牧为了她而在河滩上伤人又负伤,从赵鸾儿的恶意坑陷到她与苏牧共同面对这一切。

    虽然只经历了一年不到,但他们二人之间已经有着太多不可分割的纠葛,所以她不想离开,哪怕明知道杭州今夜就会陷落,她也不会离开。

    杭州守军已经被打残,单凭民夫和壮丁,单凭杭州百姓和那些流民,根本就没办法再坚守,锦鲤营虽然兵员编制最少,但战力却保存得最完整。

    所以锦鲤营不可能离开杭州,这也意味着苏牧这个一营长官是如何都不可能离开杭州的,哪怕他自己也想离开这个战火熏天之地。

    陆青花不肯离开,乔道清和陆擒虎自然也不会离开,苏牧很清楚,如果自己铁了心要将包子妞赶走,那么他有不下一百个理由可以说服她。

    但她却只用一个理由,就让苏牧同意她留了下来。

    “我想跟着你。”

    简单的一句话,或者是简单的几个字,却表明了陆青花的心意,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直白的表达自己的内心。

    在大焱这个女子仍旧会因为行为不检而被沉塘的年代,一个女子能够主动说出这样的话来,苏牧便再没有拒绝的理由。

    于是陆青花和她的两位爹爹留了下来,而让苏牧意想不到的是,一直将自己视为回归大光明教,不做苏牧打手的石宝,同样选择了留下来,更让人讶异的是,撒白魔居然没有反对。

    虽然苏牧有些不理解,但石宝也没有解释什么,他敬重甚至崇拜师尊撒白魔,但他不能离开杭州,因为他的兄弟还在这里。

    那个兄弟不在杭州城内,但即将要进入到杭州城来,那个兄弟甚至想要杀死他,但并不妨碍他们仍旧是兄弟,只要还是兄弟,他就不会轻易放弃。

    他知道烧粮一役过后,王寅的处境会更加的尴尬和窘迫,他之所以留下来,就是希望在王寅走投无路的时候,能够回归大光明教,继续跟他做兄弟。

    局势紧迫,并没有留给他们太多诀别的时间,越王的护送队伍已经开始在渡口搭建简易的浮桥。

    想从城门出去,那是不太可能的事情,所以他们的唯一退路,只有当初宋知晋也曾经使用过的码头渡口。

    虽然已经深冬,但毕竟地处江南,西溪也没有冻结,人马车辆无法踏着冰面过河,城中什么都缺,但就是不缺民夫和壮丁,可为了减少影响和对军心士气的打击,赵汉青还是没有动用闲杂人等来填河。

    苏瑜和赵文裴这段时间协助杭州府处理政务,二人又都是心思细腻之人,又是正统进士出身,赵汉青对他们还是比较放心的。

    眼看着车队就要过河,这位藩王突然来到了渡口,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男童,这男童虽然穿着朴素,目光却淡定从容。

    苏瑜和赵文裴连忙过来见礼,却被赵汉青摆摆手挡下了,毕竟时间宝贵,又何必摆弄这些个虚礼。

    “这是本王一位至交的孩儿,一直寄住于王府之中,眼下战火纷乱,却是不便再留,烦请二位将他带到江宁去,一应事宜俱录于此锦囊之中。”

    赵汉青将手中锦囊递给了苏瑜,转身看了看那男童,又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而后毅然上马,在亲卫的护送下离开了渡口。

    苏瑜和赵文裴是何等聪慧之人,片刻之间便有了大概的主意,若是平时,他们是万万不敢接下这锦囊,但越王不惜留在杭州死节,早已赢得了所有人的敬意,哪怕冒着生命危险,苏瑜和赵文裴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直到赵汉青的身影没入到暮色之中,那男童才回过头来,朝苏瑜和赵文裴行礼道。

    “小子周佶,劳烦两位先生了。”

    苏瑜和赵文裴本想避过这一礼,但又生怕惹人怀疑,便微微点头,受了这一礼,心里却是对这名唤周佶的男童赞赏不已。

    如此年幼却举止有礼,言行有度,身临危境而面不改色,从容应对,便让苏瑜和赵文裴对他的身份越加笃定起来。

    夜里的寒风干燥而强劲,仿佛干渴的刀刃,急需饱饮鲜血,撤退的队伍开始仓皇而沉默地渡江,显得凄凉又肃杀,没人想着要回头,生怕一回头,便看到贼军屠城的那一幕。

    苏牧站在远处,看着渡口方向零零星星的火点,听着逆风而来已经很微弱的马匹喷鼻声,从模糊到了极点的人影,判断着哪一个是父亲,哪一个是兄长,哪一个才是那背断刀的黑衣女子。

    他终于还是收回了目光,因为脚下的城墙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方七佛终究还是坐不住了,虽然不太愿意承认,但不得不说,他心里已经开始对苏牧产生了一些忌惮,生怕夜长梦多而节外生枝。

    他没有想过大焱的军队能打到如今这个地步,他们一路北上,所向披靡,没有哪一个军镇或者县城能够抵挡超过七天以上。

    杭州虽然是南方大城市,但早已被琼浆玉液和红粉佳人磨掉了骨头,五千焱勇军本来还不够十数万圣公军塞牙缝。

    可战斗终究是拖到了这样的残局,打到他方七佛也只能像苏牧那般,只能用置之死地而后生来激励诸军将士。

    他知道这场胜利最终一定会属于圣公军,只是他无法接受这样的胜果,因为在未开战之前,他的预定计划是速战速决,而非打到现在需要破而后立。

    带来这一切变化的,不是朝廷派下来的绝世猛将,不是杭州府的顶尖智囊,而是一个大半年前还被杭州公认为连纨绔子都做不好的苏牧。

    回归杭州之后,苏牧几乎一直占据着杭州城的热门话题,他的佳作甚至传播到了南北各地,四处传唱不衰,而关于他本人,诋毁者和崇拜者各占一半,毁誉参半到了极端的地步。

    可无论是诋毁还是崇拜,都无可置疑地让所有人记得了苏牧,知晓了他的所作所为,知晓他的本事。

    方七佛并不担忧今夜的突袭,并不担心拿不下杭州,他担心的是无法成功擒获苏牧!

    就像苏牧在战争伊始便开始未雨绸缪做着各种准备,方七佛也是最先意识到苏牧的危险性的人之一,也是第一个如此迫切想要杀死苏牧的人。

    大军在夜色之中前进,脚步虽然有些凌乱,但很有力,经过了方七佛这位大军师大谋士的激励之后,圣公军所有将士都明白,他们已经没有任何的退路。

    所以他们没有偷偷摸摸,而是明火执仗,火把的光芒将杭州城外点亮,仿佛天上的无数星辰坠落到了地面上,而杭州城就如同一个在烈焰里垂死挣扎的迟暮老虎。

    越王赵汉青穿着黑色的铁甲,猩红的披风迎风猎猎,他的身后是焱勇军都指挥使关少平,折冲李演武和果毅孟璜。

    苏牧已经将越王所赐的武将甲披挂于身,腰间是一柄寻常制式的直刀,赵霆和赵约等人也披挂上阵,破残到无法形成编制的焱勇军将士则列阵在城门之后。

    从望楼往下看去,杭州城外的方腊贼军潮水一般涌来,火光照耀着他们的脸,他们那血红的眼睛,仿佛比手里的火把还要明亮!

    赵汉青带领诸军将士来到了城门后面,而后郑重地朝军士们行了一礼,沉声道。

    “本王替官家,谢过各位爷儿们!”

    他从来都不是附庸风雅之人,然则毕竟出身帝王之家,从小便接受正统的教育,知书明理,很少说一些寻常的大白话。

    但他的这句“爷儿们”,却让在场的所有人,感受到一股浓烈的荣耀,他们或许一辈子都见不到官家,甚至连像样一点的大官都没有见过。

    或许他们一辈子与低贱的胥吏打交道,被不入流的胥吏皂役欺辱压迫,但在这一刻,他们从越王殿下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他们是大焱的儿郎,是大焱的爷儿们,纵使大焱的朝廷再**,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他们还是想为这个朝廷拼一拼命!

    越王感受到了这些人目光之中的死志,于是他声若洪钟一般下令道。

    “开城迎敌!”

第一百二十五章 冬夜大风歌(下)

    人生自古谁无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然而这确实人世间最为知易行难的一件事情。

    没有谁不怕死,或许很多时候,正是这种对死亡的恐惧,才能够产生如铁如血如火一般的意志和力量。

    一个残缺的男人都能够说出这样的豪言壮语,身为带把的爷儿们,又到了必死之局,纵使腿脚和手都在打抖,身子拼命在抗拒,可谁又想退后半步?

    向前是死,退后是死,身为堂堂七尺汉,伸头缩头都不过是一刀的事情,何不奋勇向前?

    人啊,很多时候的勇气,其实都是入他娘*的逼出来的!

    赵霆从未自认是好官,因为好官都很短命,从入主杭州以来,他都谨小慎微地在青云路上蹰蹰而行,很多时候都如履薄冰。

    因为杭州有越王这样的一地藩王坐镇,可以说朝堂上没有人会看好他的仕途,与其说是一地父母官,不如说自己是官家的耳目罢了。

    他需要时刻关注着越王的一举一动,又希冀着能够做出一些大的政绩,好离开这个别人眼中的肥缺。

    所以他看着宋知晋壮大起来,他对焱勇军施与最大的忍耐,甚至于并不反对像苏牧这样不合规矩地被招揽进焱勇军之中。

    非常时刻,非常之人,必定行非常之事。

    也正是因为这些,使得他赵霆和赵约在百姓口中的风闻名声并不太明显,不好不坏,总之存在感并不高。

    但他也是正经读书人出身,他也想着要报效朝廷,当然了,他也是怕死的人。

    可当他看到行礼的越王,看到抱着死士如归意志的大焱好男儿们,他突然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

    青溪县是方腊起事的源头,也是这场战争的开始,而在这场战争开始之时,大焱朝廷便大败了一场。

    这场大败不是因为青溪的陷落,而是因为方腊贼军还未打到,青溪县令和县尉就已经弃城而逃。

    这是朝廷的耻辱,是官牧的耻辱!

    赵霆很怕死,但也不觉得那位县令和县尉有多么的无耻,可现在的他,并不想逃走,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于是他紧了紧袍肚和虎头带,策马来到了越王赵汉青的身边,不像请战地请战道。

    “王爷,赵某愧为一地父母,但却是真真切切的一地父母官,既然身为一地牧守,自然要身先士卒,首当其冲,恳请王爷让下官打个头阵!”

    “下官赵约,愿为知府大人护翼!”赵约后一步站了出来。

    赵霆手按刀柄,转头看了看廉访使赵约,而后轻轻低下头来,可以看到他的嘴唇和胡须都在颤抖着。

    因为宋知晋的事情,他们也是饱受争议,他们也有自知之明,自己从来就不算什么好官,但如今他们的妻儿都已经离开,也该是他们真正履职的时刻了。

    越王双眸登时一亮,关少平和李演武等人也都猛然抬起头来,在场的所有将领都抬起头来,他们看着赵霆,看着这个被他们视为墙头草,视为庸庸碌碌毫无作为的杭州知府,眼里充满了敬意!

    赵汉青朝赵霆赵约抱了抱拳,而后带着笑意道。

    “好!”

    赵霆和赵约拱手领命,跨上战马,一拉马缰,那战马悲切嘶鸣,赵霆扫了众人一眼,目光落在人群之中的苏牧身上,而后朝苏牧点了点头。

    苏牧拱手为礼,而后看着杭州本地的父母官,带着数百厢兵,悍然出城!

    面对怒海狂潮一般的方腊贼军,赵霆和赵约的这几百人连狂潮之中的扁舟都算不上,只能是怒海之中的一片柳叶儿。

    没有人关心结果会如何,因为最终的结果也不过一死而已。

    他们其实可以选择继续坚守城池,直至战死到最后一人,哪怕只能阻挡方腊大军一时半刻,总归是好的。

    但他们选择了主动出城送死,是的,确实是很不明智的送死,看似很热血,但实则很愚蠢,甚至愚蠢到了极点,愚蠢到很多人都想不明白。

    可无论是赵汉青还是赵霆赵约,还是关少平李演武孟璜刘维民,亦或者是苏牧杨挺徐宁。

    他们心里都很清楚,他们的送死,能够激励即将到来的朝廷大军,他们的死能够让方腊军对城中百姓和流民手下留情,不做三日不挂刀的屠城之举,他们的死很愚蠢,却很有价值。

    他们要用自己的送死,换取方腊军对杭州百姓的最后一点怜悯!

    这是大焱朝廷的藩王,官员,以及军队,读书人,百姓,最后的一点骨气和血性!

    赵霆和赵约出战之后,紧接下来便是关少平,这位都指挥使背着宽刃的斩马剑,身后是李演武和孟璜等一众焱勇军士兵。

    他朝赵汉青行了个军礼,而后默默转身,跨上战马,一夹马腹,呼啸而出,寒风之声只传来一个久久回荡的声音。

    “驾!”

    望着关少平等人的背影,苏牧带着杨挺和徐宁岳飞,来到了军阵之前。

    他看了看身后的弟兄,朝岳飞笑了笑,心里想着,是不是自己害了岳爷爷,如果岳飞死在这场战斗之中,那么是不是可以说,自己终于改变了这个世界,改变了历史?

    人人都说大焱的朝廷和军队腐朽不堪,很多人支持方腊田虎王庆和宋江的起义,但苏牧知道,这个皇朝还有救,这个朝廷,这个军队还有救!

    起码他看到了别人无法看到的血性和意志,属于大焱朝的铮铮风骨!

    他朝赵汉青行了一礼,赵汉青少有地下了马,来到苏牧的身前,给他绑紧胸前的束甲带,而后拍了拍苏牧的肩头。

    “如若不死,回来喝酒,听你作诗。”

    “好。”

    苏牧和赵汉青相视一笑,而后离开。

    赵汉青看着身后所剩不足一千的军士,跨上了战马,抽出自己的金刀来,大声下令道。

    “诸军将士,且随本王为国效死!”

    “轰!”

    杭州城内,大焱朝最后的士兵,跟着姓赵的藩王,出城送死!

    带领着城中文人士子在城头观战的大儒陈公望,微眯着浑浊的双眸,看着一队队与方腊贼军激烈对撞的杭州守军,心头激荡不已。

    “恨不能上马带吴钩矣!”他这般想道。

    他忽然觉得自己该给杭州的读书人,讲一堂课,讲一篇文章,关于武夫的文章。

    于是他似乎用尽了自己的力气,却压抑着近乎撕裂的嗓音,高声唱了一首歌,那歌谣只有一个字:“风!”

    “风!”

    “风!”

    “大风!”

    “大风!”

    这是古时的号,古时的战歌,他用灵魂在教,文人们发自肺腑地学会了,于是整座杭州成,响起一首大风歌!

    “锵!”

    直刀划破藤甲,深入到贼军的血肉,卡在骨头之中,苏牧一脚将劈死的敌人踢开,抽出刀刃来,后背却又被什么撞击了一下,他反手就是一刀,劈掉敌人半颗脑袋,红的热血,白的**,溅射了他一脸一身。

    杨挺和徐宁岳飞担任着他的亲卫,在他的周围形成了保护圈,他们就像墨水池中的一滴白色牛**,拼命想往外扩散,又被周围的黑暗不断挤压,分解和吞噬。

    他看到赵霆的战马被斩断了前蹄,看到这位杭州知府大人滚落在地,兜鍪被劈开一道凹槽,看到赵约被斩断了手腕,看到关少平挥舞斩马刀,将一名敌人的渠帅连头带肩膀砍下半截。

    他看到李演武,看到孟璜,甚至看到了满脸是血的宋知谦,他看到了一个个倒下的杭州守军,有畏惧,却不肯退后半步!

    他看到了赵汉青,这位正值壮年的藩王武力超群,他的亲卫也一个个悍勇难当,看到藩王用银枪挑翻了一名敌将!

    袍泽一个个倒下,守军就像一只垂死的看门狗,被狼群围着疯狂撕咬,苏牧知道,这样的坚持已经无法持续太久,他的力气就像不要钱的寒风,随着每一次挥刀,随着每一次倒地,潮水一般往身体外倾泻。

    理智渐渐被血红色吞没,他已经找不到杨挺和徐宁岳飞,也再看不到越王,看不到关少平和李演武,看不到任何一名杭州的守军。

    这样的状况同样发生在了赵汉青关少平和杨挺等人身上,他们是精锐之中的精锐,他们比寻常军士更懂得如何幸存。

    但在如潮一般的反贼大军之中,所有人生存下去的概率,应该都是一样的,都是无限接近于零。

    除非敌人并不希望看到他们死去,否则他们必死无疑。

    就在他们就要失去对生存下去的渴望之时,身后并不是很远的地方,传来了整齐大声,从低沉变高亢,最后化为灵魂呐喊的声音。

    “风!”

    “大风!”

    “风!”

    “大风!”

    这声音像是摆渡人的船和灯,像无尽暗夜之中的一点烛火,引领着苏牧等守军们,走向幸存的最后一点点方向。

    这声音让他们感受到了力量,让他们变得更加的坚定,终于驱散了他们心中对死亡的恐惧,将即将来临的死亡,看成一种骄傲与荣耀!

    苏牧一刀劈翻一名敌人,艰难地直起腰杆子,抹掉脸上的热血,遥遥看着杭州的城头。

    他仿佛看到了三月的烟雨,看到一名穿着武士服的伪书生,背着长刀匣,牵着瘦马,走在湿润的石板街道上,有一个长得不好不坏的老姑娘,朝她吼道。

    “咱家只卖包子,不做客栈!”

    他仿佛看到那个包子妞,就站在城头,流着眼泪对自己呼喊:“记得回来啊,还等着你搞基呢!”

    于是他嘿嘿一笑,对着城头的方向喃喃道:“值了。”

第一百二十六章 茧

    天气终于还是变坏了,只是没有下雪,寒风如刀,冰雨刺骨,一名斗笠客行走于杭州街头,凄风冷雨,格外萧索。

    街道两边的民宅早已破败不堪,也不知被方腊贼军,亦或是暴走的流民洗劫一空,连门板窗户都被拆去当柴禾烧掉了。

    河边枯败的柳树在寒风之中瑟瑟,纠结盘踞的老树根下,是一具半浮半沉的雪白女尸,不知是受了羞辱糟蹋之后投河自尽的,还是被乱民杀而抛尸的。

    这斗笠客踽踽而行,沿途暴乱不断,甚至还有流民想要来争抢他的东西,看到了他腰间的黑色长刀鞘,这才骂咧咧大叫晦气,而后又三五成群钻入一户民家,里面顿时响起女人的尖叫和求救声。

    斗笠客停住脚步,迟疑了好久,最终只能摸了摸耳朵,仿佛要将那女人力竭声嘶的呼救声,从自己耳中挤出来,然而他最终还是继续迈开了步子。

    走出十数步之后,斗笠客咬了咬牙,又折了回来,快步走入那小院落之中,里面很快传来好几声沉闷的倒地声。

    斗笠客再次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个衣衫凌乱的中年妇人,那妇人死死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子,简单收拾了一个包裹,便跟着斗笠客来到了城南的流民营。

    这里是流民聚居之地,杭州陷落之后,这里便成为了最为混乱的地方。

    因为杭州府已经彻底被方腊的人手接管,如今叛军仍旧在城中搜刮财物,追捕朝廷的官员和军士,眼下全城处于无秩序的暴乱状态。

    那中年妇人虽然姿色平庸,但到底是小富小贵的人家,平素里保养得体,肤白丰腴,使得流民营里的汉子们不断流涎,一双眼睛贼溜溜地往妇人身上扫。

    妇人小心翼翼地跟着斗笠客,仿佛一只白羊跟着一头受伤的猛虎,走在饿极了的狼群之中。

    那些个流民显然对斗笠客很是忌惮,纷纷让开一条道来,也有精壮汉子寻了些木棒石头之类的在手里头掂量,如狼似虎的目光不断眈视着。

    妇人的眼中充满了惊恐,看到斗笠客那高大厚实的背影,才渐渐安心下来,小心翼翼地低声问道:“妾身邹李氏,敢问恩公名讳…”

    斗笠客稍稍停住脚步,眉头皱了起来,显然从邹李氏文气十足的话语中,听出她是懂文识字的,转过脸之时,才与邹李氏第一次正面对视。

    “啊!”当邹李氏看清楚斗笠下那张脸,看到脸上那道长长的刀疤之时,她不禁低声惊呼,却自觉失态,连忙捂住了嘴巴。

    不得不说,邹李氏虽然已为人妇,但二十来的年岁,丰腴的身段,姿色虽然平庸却有着一股知书达理的气质,放在脏乱差的流民营之中,确实像狼窝里的鲜肉一般吸引人了。

    斗笠客并没有回答邹李氏的问题,而是直接问道:“你可有亲属能投靠?亦或是有其他落脚之处?”

    斗笠客的声音低沉如鼓,让人顿感心安,可邹李氏的脸色却苍白起来,蛾眉微蹙,一脸的忧伤。

    “妾身夫家乃城东隆林胜商号,只是贼军入城,暴民冲击商号,一家老小不及逃命,大官人更是惨遭毒手,只剩下妾身与小女,实在无以为继,还望恩公收留!”

    邹李氏心里本还忐忑,生怕自己刚出了狼窝又入虎**,可一路走来这斗笠客连正眼都没瞧她一次,她也就放心了下来。

    那藏身的小民宅一屋子血淋淋的暴民尸体,她跟女儿是如何都住不下去了,只有跟着恩公,可到了流民营才发现,这里才是真正的狼窝,若没有恩公的保护,她跟女儿是个什么下场,根本就不敢去想象。

    斗笠客似乎对这一类故事已经麻木了,看了看邹李氏,又看了看后者怀中迷糊糊睡着的女儿,而后说道。

    “信得过我的话,跟来便是。”

    邹李氏又岂有不信之理,正打算道谢,发现斗笠客已经抬脚继续前行,慌忙迈着小碎步跟了上来。

    她家里乃是没落的书香门第,那夫家却是暴发的商户,二人的姻缘完全是为了家族的利益,那夫君也是个好色之人,常年流连青楼楚馆,对姿色平庸的妻子并没有太多感情。

    邹李氏自然看不上夫君的庸俗无知,两人说得好听是相敬如宾,说得难听则是同床异梦,那夫君甚至很少同她的床。

    当她被斗笠客所救,这斗笠客身上的江湖儿郎豪气与高强的武艺,动辄杀人的狠辣,与那懦弱无知的夫君形成了鲜明对比,让邹李氏感受到了十足的安全感,她又岂能不甘心托庇?

    二人行走于泥泞脏污的营房小道上,污水便溺臭气熏天,若非天寒地冻,真真叫人消受不住,邹李氏紧拧着眉头,掩嘴强忍着干呕,才跟着斗笠客来到了营区深处的一间小院。

    这营区基本上都是流民自己搭建的棚户,很多流民没有居所,只能幕天席地,连棚子都没有一个,而斗笠客却能够在营区深处占据一间小院,这也让邹李氏感觉自己的决定是非常明智的。

    斗笠客敲了敲门,过得片刻,便有人上前来开门,邹李氏见得开门的是个姿色不错的女子,心里有些亲切,却又有些酸楚。

    那女子二十来岁的模样,姿色身段都算不错,眉宇间有一股淡淡的英气,却并未作妇人打扮。

    “许是与恩公一同逍遥江湖的女侠吧…”邹李氏如是想道,而前面的斗笠客已经跟女子结束了短暂的对话,那女子露出笑容来,将邹李氏接了进去。

    空气中充斥着一股浓重的药汤气味,小院并不大,只有对门的两间住房和一间小厨房,女子将邹李氏带到自己的房中,打来热水给母女俩简单擦洗,又端来热饭热菜,虽然只是寻常饱腹食物,但已经很让邹李氏感激。

    这女子话并不太多,仿佛有着深沉的忧伤心事,邹李氏只知道她叫青花,而询问了青花姑娘,她才知道恩公名叫石宝。

    由于受了惊吓,又走了很长的路,吃了东西之后,邹李氏便哄着女儿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天黑了。

    她有些过意不去,正想着要帮忙做些什么,毕竟自己不是来做客的,而是来避难的,总不能白吃白住的。

    当她走出房门之时,却发现小院里空空如也,恩公不见了,青花姑娘也不见了!

    “他们定是走了吧…”邹李氏眉头一蹙,眼泪就要夺眶而出,想着恩公和女侠就这么离开,自己跟女儿又要无依无靠,便是心痛难当。

    她咬了咬牙,正要回房抱女儿离开,却听到对门房间里传来了低低的**,作为一名成亲数年的人妇,听到这等声音,邹李氏顿时脸红耳热,现在还未入夜啊!

    “难道恩公真的与青花姑娘…”想到这里,邹李氏心里禁不住酸楚失落,但她很快就将这种想法抛诸脑后,因为她听到了一个叫骂声。

    “入娘*的毛手毛脚,想要疼死你家道爷么!”这声音很是尖刻,而后又传出一个稍显低沉的劝阻声音,想来那房中应该不止恩公和青花姑娘两人了。

    念及此处,邹李氏没来由开心了起来,她是个聪明的女人,联想到院子里的药味,很快就推敲出来,那房里应该是养着伤员了。

    她的夫家乃是杭州药商大户,夫君做了甩手掌柜,平日里的生意她也有所接触,为了掌管生意,她也刻意去学了一些简单的医术药理,虽然不是正式拜师,但耳濡目染,也自认有些本事,于是她主动走到了对门的房间,笃笃笃敲了门。

    开门的果然是青花姑娘,看着她一脸的警惕,邹李氏连忙解释了一番,陆青花听说她懂医术,有些惊喜地让她进了房。

    进了房间之后,邹李氏彻底呆住了!

    不大的房间之中躺着四个伤员,一个目光阴鸷的老道正在啃着酱肘子,恩公一边给他换药,他一边骂着恩公石宝。

    老道旁边躺着的是一个老实巴交的老汉,老汉皱着眉头,对老道乱发脾气显然很是不满,不过他有伤在身,看起来行动很是不便。

    这两位老人躺在桌子拼起来的通铺上,他们对面的躺椅里则躺着一个中年汉子,脸上还有结痂的伤痕,两条腿却被绑带层层裹了起来。

    房间里唯一一张床躺着一个年轻人,虽然面无血色,但眉眼还算英俊喜人,因为盖着被子,邹李氏也看不出他的伤势如何。

    但稍稍想一下便知晓,那老道和老汉,甚至躺椅里的中年汉子都没有睡床,足见这年轻人伤势有多么严重了。

    听说邹李氏懂医术,那吵吵嚷嚷啃骨头的老道也不闹了,石宝朝她点了点头,邹李氏微微欠身福了一礼。

    陆青花将邹李氏带到床边,虽然男女有别,但医者救死扶伤,眼下又是兵荒马乱,也就顾不得这许多,邹李氏稍稍迟疑,便掀开了被褥来查看苏牧的伤势。

    她本以为自己见识过太多的伤员病患,心理承受能力会比寻常人强悍,可当她看到年轻人身上一道连着一道,一片连着一片的伤口之时,仍旧忍不住胃肠发寒,差点呕吐了出来。

    这年轻人想是从战场下来的,除了脸面之外,全身布满了刀伤剑痕和枪洞箭眼,已经无法用惨烈骇人来形容!

    杭州守军最后的出城迎敌,虽然几乎全军覆灭,但却赢得了方腊军的敬意,也正是因为守军的最后出击,才使得贼军看到了杭州人的决心,最终没有做出屠城之举,可以说整座杭州城,都应该感激这些死去的英灵。

    邹李氏很笃定这个年轻人,甚至屋里这些人,应该都是最后一战的幸存守军。

    所以她充满了敬意地朝陆青花问道:“这位…这位英雄叫什么名字?”

    陆青花微微一怔,没想到邹李氏会问这个,但看到对方的目光,她也感受到了什么,于是她转过脸去看着那个重伤的年轻人,带着骄傲又恼怒的笑容答道。

    “他叫苏牧。”

第一百二十七章 凛冬将至

    屋子里有些闷,面无血色的年轻人便这样躺在床上,血迹早已将床褥染红,他紧拧着眉头,似乎陷入了无尽的噩梦之中。

    是的,他就是苏牧。

    当日血战,苏牧自然不会同意让陆青花上战场,可陆青花却铁了心要生死相随,乔道清和陆擒虎无可奈何,只能换了叛军的衣甲,深入敌阵搜寻苏牧。

    石宝既然选择留下来,断然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三个人便义无反顾地进入了混乱至极的战场。

    因为他们的身上都有着浓烈的匪气,又换了叛军的衣甲,更是熟知叛军的规矩,本身并无太大的危险。

    虽然战场铺开很大,但杭州守军人数太少,慢慢地也便收缩起来,他们便很快找到了苏牧。

    事实上在战场之上他们并未受伤,因为他们赶到的时候苏牧已经被俘,他们身上的伤势,是后来将苏牧从敌营之中抢夺回来所致。

    都是刀头舔血的绿林好男儿,皮肉刀剑伤那是家常便饭,乔道清三人并未太过挂心。

    苏牧虽然看着凄惨无比,实则并未伤及内里,因为他的身上有越王所赠的全副武将甲,纵使如此,全身上下仍旧如同凌迟一般被剐了一层。

    他在战场上战到了最后,也将自己体内最后一丝潜能都压榨干净,所以被救回来之后一直昏迷不醒。

    当邹李氏听说这年轻男人便是苏牧之时,她彻底惊呆了!

    作为杭州城百姓,更是杭州城的家族大妇,见识自然不会比寻常人差劲,如今连街头巷尾的贩夫走卒都在哀悼最后的八百义士,苏牧为国捐躯的消息更是满天飞舞,她又如何不吃惊!

    时至今日,苏牧已经成为了杭州百姓不可或缺的一个话题,从大半年前开始,苏牧便屡屡成为人们谈论的焦点,直到他最后战死,终于获得了整座杭州城的尊敬!

    想要获得人们的尊崇,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否则千古以来也不会只出现两个半圣人。

    当然了,并不是说苏牧想要当圣人,而是想说明,人类心思各异,取向喜好都不同,纵使在那个思想束缚极其严厉的时代,价值观和对世界对他人的认同都不一样,所以想要获得绝大部分人的尊崇,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

    而经过了这么多的质疑和诋毁,苏牧终于用自己的行动,赢得了这座城市的尊崇,不是尊敬,而是尊崇,一字之差,后者却更为困难!

    原本邹李氏还有些顾忌,可听说这年轻男子便是杭州英雄苏牧,她觉得自己就该抛开那些无谓的世俗框条,为这位英雄,尽一份心意。

    为了避免邪毒入侵,也就是后世的伤口感染,在邹李氏的要求下,他们将苏牧安置到陆青花和邹李氏住的那间房,花了整整一个白天,才将苏牧的伤势处置包扎起来。

    也多亏了石宝的伤势很轻微,否则这么一大群伤员无人照料,慢说金疮药散粉剂中药内服外用各种膏石,单说一日三餐的伙食都没办法解决。

    毕竟眼下的杭州城已经不再姓赵,而是姓方了。

    一如苏牧先前所预想的那般,方腊并没有为难越王府的意思,越王赵汉青虽然在战场上被俘,但最后一战已经让他赢得了所有人的尊敬。

    方腊很清楚这位藩王的价值,一个活着的藩王,肯定要比杀死他来得划算,而且为了体现自己的大度,方腊也约束了部下,不得骚扰越王府。

    不过城中的官员和富户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方腊造反之初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也没有想过能够将这座江山彻底打下来,他起初只是为了推翻这座朝廷,杀死那些鱼肉百姓的狗官和地主富户。

    直到一路打下东南偌大的疆域,他才觉得自己有了一搏之力,而且得了杭州这座大城之后,他的信心也更加的坚定起来。

    他的麾下有太多弟兄,他需要履行起兵之初自己许下的诺言,所以他需要大量的官位和财富来兑现承诺。

    在这样的情况下,杭州城每日几乎都有大批官员被审判处死,城中富户也被搜刮抢夺,钱粮土地全部被没收,甚至连家眷都保不住。

    赵霆和赵约战死城外,大批官员被杀,大户和地主又是方腊革命的最主要对象,杭州城几乎在短短的时日之内,便被方字旗插了个遍地都是。

    杭州本就是富庶的大城,许多百姓的家底都很丰厚,但他们说到底还是寻常百姓家的身份地位。

    按照方腊提出来的方略口号,这些杭州百姓,应该也属于他的弟兄,应该不在他审判的范围名单之内。

    可方腊麾下的将领军士就好像囚徒突然得了自有,便疯狂挥霍时光一般,对稍有家底的杭州百姓,一律打上富户的标签,而后以为富不仁的名义,将这些人的家底彻底剥夺一空!

    杭州城终于成为了本土官员和百姓的炼狱,却成为了方腊军和那些流民的天堂!烧杀抢夺每天都在杭州城不断上演,这个南国的婉约美人,一天天被凶徒摧残着,慢慢失去了往日的秀美和生命力。

    杭州陷落的消息便像投入平湖的巨石,引发了整个天下的震惊,官家震怒不已,对平叛大军的怠慢表示了最为严厉的愤怒。

    原本醉心于北伐大业,不愿南下平叛的枢密使童贯也因为延误战机而饱受责骂,不得不抓紧时间南下。

    而帝国各地的枭雄则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一时间大江南北盗贼蜂起,只要能拉起几十上百号人,就胆敢称作大将军,占地为王,四处招兵买马,扰乱民生,为祸乡里!

    直到此时,朝堂上那些衮衮诸公,才意识到当初选择忽视郑则慎和杭州通判那份折子,是多么不明智的决定,可惜为时晚矣。

    与此同时,方腊也在抓紧时间组建自己的班底,在方七佛和娄敏中的主持之下,紧锣密鼓地筹备建国称帝的事情。

    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只要他成功建国称帝,就有了对抗朝廷的最大资本,当然了,他也需要好生措置杭州的读书人。

    这些个读书人跟官员不同,因为在大焱朝,哪怕没有官职的读书人,只要拥有足够的名望,仍旧能够与官员平起平坐。

    因为在这个注重名声的年代,谁都不愿死后留下骂名,所以读书人才有生晋太傅,死谥文正的终极理想。

    读书人连朝廷大员都敢骂,执笔春秋,书写史书的都是读书人,哪怕是方腊这样的反贼,也不敢轻易得罪这些读书人。

    能安置好这些读书人,博得读书人的认同,自己的建国称帝将更加的名正言顺。

    从梁山泊的好汉最终接受朝廷招安,不难看出,哪怕梁山上都是不读书的粗人俗人,但他们最终仍旧希望得到正统的承认。

    方腊也渴望正统,不过他的心胆要比宋江更大,宋江是希望得到朝廷的正统,而方腊却想着创造属于自己的正统,让方姓天下成为正统!

    这也是汉室江山在历史长河之中不断变迁和不断争取着的东西,隋朝杨姓是正统,未被李唐推翻之前,李氏便是反贼,可推翻大隋,建立大唐之后,李姓又变成了正统。

    这就是方腊最终的目标,他不仅仅希望能够成就大业,他还希望自己的大业能够得到延续,得到承认,开创万世之基业!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目标,他才更需要读书人的支持。

    就如同苏牧预想的那般,对于能够给十数万人洗脑的方腊而言,区区数百迂腐的杭州读书人,根本就不是方腊的对手。

    恩威并施之下,大部分读书人果真受了方腊蛊惑,以保住杭州为借口,开始继续享受太平生活,并为方腊歌功颂德。

    苏牧仍旧处于昏迷之中,对此自然一无所知,不过在邹李氏和陆青花的悉心照料之下,他终于还是在三天之后醒了过来。

    当他从石宝口中了解到杭州眼下的局势之时,沉默了许久,最终只是问了一句。

    “杨挺徐宁岳飞他们可还活着?”

    石宝微微皱眉,迟疑了片刻,不太确定地回答道。

    “圣公…方腊每日都处决战犯,由高而低,每日都有官员和战俘、富户缙绅被处死,挂在墙头暴尸示众…目前为止,仍未见到他们的…踪迹…”

    这样的说法确实有些可悲可叹,当到了需要到城头看弟兄们的尸体是否被挂起来示众,来确认弟兄们是否成功逃脱,是否还活着的地步,不得不说,实在让人庆幸不起来。

    似乎看到苏牧眼中的担忧,石宝有些于心不忍,又爆出了另外一个消息。

    “我听道上的弟兄说,原杭州府总捕余海并没有被俘,手底下还有十几号人,潜藏于城中,只是不知该如何接洽,你知道…我跟他有梁子…”

    苏牧闻言,眸光顿时一亮,不过回头看看自己的伤势,也只能摇头苦笑,有些虚弱地说。

    “等我身子有一些了,会想办法去见见他的。”

    二人正在说话之际,陆青花却突然闯了进来,朝石宝说道:“他们要搜营了!”

    石宝不由轻叹了一声,他当反贼的时候,官府的人一直在搜他,等他不当反贼了,又轮到反贼来搜他,这些不当人子的狗东西!

    流民营的区域很大,想要彻底排查是很困难的事情,而且石宝等人的小院又处于流民营的深处,还有足够的时间让他们想法子应付。

    于是石宝便将乔道清他们都召到了苏牧的房间之中,而此时,流民营已经开始骚乱起来。

第一百二十八章 践踏的残局

    冰刀一般的雨线砸落在铁盆的烈焰之上,兹兹冒着白汽,蜷缩在窝棚里的流民像受惊的瘟鸭,无力抬起头来,听着越发临近的骚乱脚步,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恐慌的本能。

    一名衣衫褴褛的汉子撞撞跌跌逃过来,脚下吃力不足,嘭地将火盆撞倒在地,窝棚里的流民麻木不仁的瞳孔之中顿时亮起怒火。

    他们的身上已经没有太多能够保暖的衣物,完全靠着这半死不活的火盆来取暖,可以说这是他们抵御寒冬的最后稻草。

    然而当他们操起木棍石块之时,却发现那汉子从泥泞之中硬撑起来,手里是一柄狭长稍弯的腰刀!

    自打圣公军入城之后,能配刀的便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圣公军自己人,一种则是圣公军的敌人。

    这人绝对不是圣公军的人,因为追赶他的乃是圣公军的巡逻队!

    汉子身后还跟着一个白脸瘦高书生样的小官人,脸色煞白,双眸充满了恐惧,连忙上前来要搀扶那汉子。

    “呸!狗养的入娘厮!”汉子吐出一口唾,恶狠狠地骂,不知骂的是身后的追兵,还是眼前的流民,亦或是身边的书生,又可能是在骂贼老天。

    书生的脸色有些难看,因为汉子甩开了他的手,并不想让他搀扶。

    二人没来得及多说什么,又继续往前狼狈逃窜,圣公军的巡逻队很快追了上来,见着摔落的火盆,便拎狗子一般将一名流民抓起来,近乎咆哮地责问,流民战战兢兢指了个方向,一群人又乱哄哄往前追。

    罗大德的火把已经被雨水打灭,但还是按着流民指出的方向追了过来。

    他本在宋知晋组建的民团里当着小头目,宋知晋被清扫之后,他和几个弟兄逃过了一劫,但再也没敢出来搅风搅雨。

    好在圣公终于拿下了杭州城,他罗大德与诸位弟兄也算是功德圆满,在巡城营中谋了个标长的职。

    最近军师发话,全城戒严,搜捕杭州守军的余孽,要重点关照一个叫苏牧的书生。

    虽然他们都清楚苏牧是何方神圣,甚至连如今圣公军的许多将士,都从杭州百姓的口中,了解到关于苏牧的一切信息。

    但罗大德麾下的弟兄还是有些质疑,认为苏牧这样一个书生,并不值得军师劳师动众全城搜捕。

    也只有罗大德这样的,见识过苏牧手段的人物,才能够深刻体会到军师这样的决定,并非小题大做。

    他心里也很清楚,连他这样对苏牧积怨成见深不见底的人,都不得不佩服苏牧在这场战争之中的表现,整座杭州城最后一段时日都靠着苏牧在吃饭,一旦苏牧流落在城内,百姓和流民能不替他打掩护?

    有了百姓和流民的掩护,他们想要将苏牧搜出来,便是掘地三尺也不一定做得到。

    所以他绝不能放过任何可疑的线索,包括这些或许会知晓苏牧行踪的守军余孽!

    心意已决,他的脚步也快了许多,仿佛耳聪目明,五感六识都敏锐到了极点。

    也是那两名余孽活该被擒,罗大德一路追来,发现这两人居然减慢了速度,而后到了一处破庙前。

    他比标下好手要快了一步,来到破庙前的流民营之后,这些流民一个个蠢蠢欲动,眼中尽是慌张,罗大德几乎第一时间便做出了直觉般的判断。

    那两名余孽,肯定藏匿在了人群里!

    他没有任何迟疑便抽出腰刀来,目光如炬地扫视着人群,而后发出嘿嘿的冷笑。

    因为他在人群最里面,发现了那名一直在逃的书生!

    “我看见你了,乖乖出来受擒吧,否则你家爷爷动了怒,这些个狗样的贱人便不知要被你累死多少了!”

    罗大德这话并不是恐吓,也不是什么心理战术,他就是一个粗汉子,懂个球的心理战术,他是真的下了这个心,只要这些流民敢包庇隐匿,他并不介意大开杀戒,省得这些流民浪费粮食。

    他这么一开口,那些个流民一个个吓住了,纷纷挪动或疲乏虚弱,或伤病纠缠的身子,让开了一条道,将破庙阶下那个脏兮兮的书生凸显了出来。

    那书生似乎在轻轻摇头,而后缓缓站起来,转身看着罗大德。

    “别滥杀无辜,我跟你走便是。”

    罗大德举着火把,紧了紧手中的腰刀,有些步步为营的意思,小心翼翼靠了过去。

    因为他非但听说过苏牧的武艺,还曾亲眼见识过苏牧动手斩杀赵文衮,自觉有些自知之明的他,还在迟疑要不要拖到标下的弟兄都赶来再说。

    可当他往前走几步之后,火把的光芒照耀到眼前书生的脸上,他顿时惊呆了。

    这书生并非苏牧,而是另有其人,偏偏这个人他也认得!

    因为这书生不是别人,正是前团练使宋知晋最为亲近的一个堂弟,宋知谦!

    “怎…怎么会是你!”罗大德也没想到居然会是宋知谦,当下迟疑了片刻,也就是这么片刻的失神,他左边的流民群中,一道黑影突然高高跃起!

    先前撞倒火盆的狼狈汉子一跃而起,手中腰刀没有吝惜分毫力气,势大力沉,未等罗大德举刀格挡,已经将罗大德的脑壳给劈开了!

    宋知谦虽然早已见惯不怪,可还是小声地说了一句:“姐…姐夫…这人…是我堂兄先前的手下来着,若能劝他放过咱们…”

    既然宋知谦喊他姐夫,那么这汉子的身份也便呼之欲出了,是的,他就是焱勇军的果毅校尉孟璜!

    他从战场的尸体堆里爬出来,把准备给他补刀的叛军杀死,换了叛军的衣服,才潜入城中来。

    直到他脱离了战场,才发现自己的内弟宋知谦,居然厚颜无耻地做了逃兵!

    就他这样的直率脾性,想起焱勇军弟兄们全军送死的悲壮,再看看畏畏缩缩的宋知谦,他恨不得一刀将这小白脸砍成七八十段。

    可惜他答应过自己的娘儿们,一定要保住宋知谦的小命,他这个做姐夫的,也不能真的砍了自己的小舅子。

    只是他到底还是低估了宋知谦的无耻程度,自己一路保护他,想要逃出杭州,可宋知谦却一直想着投靠方腊!

    罗大德的小队已经追捕了他们半天,若没有孟璜的守护,宋知谦早已落入敌手,孟璜已经知晓自家小舅子一直想要投靠方腊,但投靠被被俘是完全两码事呢!

    他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来保护宋知谦,完全是为了履行自己对妻子的承诺,从本心来说,他对宋知谦早已失去了所有的好感。

    但他没想到宋知谦居然还想着留下罗大德,借助罗大德的关系来投靠方腊,这终于让他没办法再忍下去了!

    “我孟璜虽然是个粗鄙的武夫,但也识得些个道理,你倒是正经的读书人,我是不懂你们读书人那些狗皮倒灶的大道理,但我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投靠叛贼?”

    “我不明白啊,真的不明白…”孟璜长长叹了一口气,仿佛一下老了许多,又仿佛失去了心中的支柱一般,也不听宋知谦的解释,更没有再回头看他一眼,而是将罗大德身上的衣物都扒下来,将他的东西都搜刮一空,而后再度踏上了逃跑的旅途。

    只是这一次,宋知谦再没有跟上来,他也没有再等宋知谦这个小舅子。

    你没有办法叫醒装睡的人,你也没有办法挽回一个心意已决的男人。

    他真的不明白宋知谦为何会选择走堂兄宋知晋的那条路,或许眼下方腊占据杭州,甚至开始疯狂往周边拓展势力,贼势顿时暴涨,加入方腊麾下,确实能够改变他的人生。

    可孟璜并不太认同宋知谦的看法,因为眼下的方腊确实势大,但是,他是反贼,总有一天是要被荡平的!

    他或许并不算忠义之士,最多也许只是个老兵油子,但当他看到杭州城现在的模样,若方腊真能够让这些百姓过得更好,那也便罢了,可事实上,战乱之后,杭州的情况一落千丈,方腊军的士兵四处烧杀抢,甚至还煽*动流民一同暴乱,百姓是苦不堪言。

    这些流民都是从鬼门关走回来的,都是准备要饿死的人,得了方腊方面的好处,自然毫无顾忌,没有了杭州守军的约束,这些被激发出野兽本能的流民,很快变成了无法遏制的暴民狂潮,再次将杭州城洗了一遍!

    而流民得了这样的好处之后,最直接的回报便是加入到圣公军之中,成为方腊再次向北扩张的尖牙利爪!

    拿下杭州之后,方腊的下一个目标,应该是湖州和嘉兴了。

    不过在此之前,方七佛必须要确保后方万无一失,所以必须要将他认为极具威胁的人物都清除掉。

    除了大光明教这些武林刺客之外,最让方七佛揪心的,或许就是那个叫苏牧的书生了。

    你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往往不是你的亲朋好友,而是你的敌人!

    他们之所以最了解你,是因为他们比任何人都渴望了解你,因为只有了解你,才能够找到你的弱点,而后真正打败你!

    方七佛不敢说了解苏牧,洞悉苏牧的弱点,但他想试探一下,于是他除了派人全城搜索之外,还来到了思凡楼。

    因为他听说,思凡楼的花魁虞白芍,曾经跟苏牧有过一段露水情缘。

第一百二十九章 背叛

    寒风嘶嘶,冷雨凄凄,思凡楼已不复当初的热闹,正所谓门楼冷冷红灯黯,恩客稀稀烟火残,自打方腊贼军开始攻城之后,便少有人到青楼楚馆寻欢作乐。

    而方腊贼军入城之后的一段时日,这些暴军便忙着四处烧杀掠夺,祸害的都是干净清白的良家女儿,虽然也有很多人将主意打到了烟花之地,但思凡楼和白玉楼等作为杭州的门面,在方七佛的授意下,完整地得到了保护。

    这也其实不太难以理解,因为无论是方腊方七佛亦或者是娄敏中等人,他们的思想境界要比寻常兵士要高太多。

    方腊想要建国称帝,方七佛娄敏中想要成为从龙有功的开国元老,目光决定手段,他们需要保护杭州的一些基础框架,因为杭州会是他们今后的“国都”。

    他们需要更多的文化支撑,不想让人说他们是一帮不成事的泥腿子。

    想要做成这件事,便需要读书人来帮忙,而在他们看来,才子佳人的典故已经深入人心,有了读书人不行,还得有青楼,有佳人。

    为了体现自己礼贤下士,又为了庆祝圣公军成功“解放”杭州城,更是为了见一见艳名远播的虞白芍,方七佛便在思凡楼摆下了盛宴,邀请军中诸多将领,以及杭州的读书人代表,一同见证圣公军的丰功伟业。

    在方七佛等人前往思凡楼的同时,孟璜仍旧在流民营之中四处躲藏,期间更是与巡逻军士发生了数次的拼斗厮杀,这才来到了流民营深处,得到了**之机。

    这种搜捕行动在流民营屡见不鲜,方腊军未入城之前,杭州府的余海也曾经带着诸多公差,四处搜捕方腊军的探子细作,杭州易主之后,这类事件更是成为了家常便饭,流民们早已见惯不怪了。

    而这一次动静似乎闹得太大,巡逻军士都死了好几个,受伤的更是触目惊心,以致于整个流民营都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方腊的巡逻军士见得袍泽死伤,也是动了真火,呼了诸多援军,大有将整座流民营掀翻的架势,一支五人队很快就发现了点点血迹,而后顺藤摸瓜,终于找到了穷途末路的孟璜!

    此时的孟璜已经精疲力竭,他虽然颇有勇力,到底是单枪匹马,双拳难敌四手,新旧伤口不断拉扯,苦不堪言,也不知多少次想要放弃,一死了之。

    可当他看到巡逻军士出现在眼前,却仍旧从内心深处爆发出仇恨的怒火,燃烧着最后一丝丝从枯竭的身体之中压榨出来的力气!

    手中的锋刃已经卷曲,孟璜一双眸子在夜色之中发亮,雨水打落在刀刃上,发出叮叮的清脆声。

    这支五人小队也是个中翘楚,都是因为伤及无辜百姓而被军师从精锐部队之中驱逐出来的,加入巡逻队本就多有不情不愿,一想到巡逻队竟然被一个垂死挣扎的汉子搅得天翻地覆,便气不打一处来,抽刀就围了上去。

    他们都是战场上的袍泽,有着生死相依的默契,战斗力也绝非寻常巡逻军士所能比拟,一上手便是狠辣至极的战阵配合攻击!

    孟璜乃正规军中的校尉长官,对这种军阵打法并不陌生,甚至很清楚地知晓这支小队的破绽,若说他状态正常,想要从这五人的围攻之中逃脱,并非什么难事。

    可如今他却身负重伤,又耗尽了力气,三五回合下来,手臂便添了新伤,要命的是一个不吃力,手中长刀竟然也被磕飞了出去!

    那些个军士也是老兵油子,得了便宜又怎肯放过机会,其中一人起脚踢在孟璜心窝处,后者倒飞出去,撞在雨水泡湿了的破壁之上,矮墙轰然倒塌,露出一个不大的小院子来。

    第二个军士紧随而至,手起刀落,就要将孟璜的手脚给卸下来!

    孟璜头晕目眩,全身乏力,挣扎着却起不来,看着那一道寒芒即将落下,反而释然地咧嘴笑了,想想他到底是个好汉子,这人生一遭走得也值了。

    生死一线之际,那倒塌的矮墙后面,院子里的房间突然亮起了灯,其余四名军士只是分神扫了一眼,没有跟上同伴的脚步,已经看到一条人影斜斜里窜了出来!

    “老五小心!”

    四人惊呼一声,同时挥刀向前,那高大的人影却已经将军士的刀劈飞出去,救下了孟璜!

    那军士的腰刀被劈飞,还未来得及应付,已经被突然出现的高大汉子一肩膀靠飞了出去!

    四名同伴蜂拥而上,那高大汉子却浑然不惧,不退反进,或用刀背,或用刀柄,或用刀刃横拍,居然眨眼间将四名军士打倒在地,军士的刀刃全数打飞出去,倒插于地上!

    五名军士猛然起身,却不敢轻举妄动,因为这高大汉子太过熟悉他们的战阵,似乎将每一处破绽都看的清清楚楚!

    为首的军士看着雨幕之中那高大的身影,突然身子一僵,喉咙发涩地惊问道。

    “石…石大头领?对!你就是石大头领!俺是常壮!大头领可记得厚土旗的常壮么!”

    其余军士一听说这高大汉子便是圣公麾下第一高手石宝,心中也是惊喜不已,但很快便又涌出更为复杂的情绪来,或愤怒,或失望,或惋惜。

    原因无他,眼下石宝已经叛出圣公军,重归明使的光明旗下,听军中老人说,这次是东方青龙法王亲自出马,杀死军中十余位重要人物的,便是那位撒白魔法王!

    “你们走吧。”石宝的声音很低沉,抓住孟璜的腰带,一把拎起来就要走,根本没给这五名军士一个正脸,或许他也觉得自己再无颜面对这些老弟兄了吧。

    看着石宝那萧索而孤独的背影,这些个军士心里也有着说不出的忧伤。

    他们跟石宝一样,都是出自于摩尼教,也曾经自认为是最为忠诚的教众,愿意为圣教奉献自己的一生。

    可方腊篡夺了教主之位后,他们又不得不听命于方腊,也只有石宝等少数人,选择了宁死不屈,并没有将方腊当成正统传承的教主。

    他们也清楚,刚才的一番厮杀,如果不是石宝手下留情,他们早已身首异处,不过这也让他们感受到了石宝的变化。

    若换成以前的石宝,大伙儿可曾见过有谁能够在石宝大头领手底下留得活口?

    那标长嘴唇翕动了许久,眼看着石宝就要离开视野,他连忙追了上去,直到石宝停下脚步,他才不敢再往前。

    “大…头领…巡逻队的人马上会来这一片搜捕,你可…可以尽量往北边转移,那边没太多人手…”

    标长说完,便咬着牙低着头,仿佛做了错事的孩童,事实上也确实如此,以石宝的身份而言,眼下他这样的举动,无异于通敌,若被知晓,是要被斩首示众的!

    石宝仍旧面无表情,但他却转过身来,肋下夹着同样健硕的孟璜,却像夹了个枕头那么轻松随意。

    他那如山岳一般高大的身影来到了标长常壮的面前,本是从百杀战场之中磨砺出来的标长,却仿佛巨人脚下的一朵太阳花那般娇小。

    石宝看着这个老部下,抬了抬手,终于还是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道出两个字来:“保重。”

    身后的弟兄们都走到标长的身边,看着这位曾经的石大头领消失于夜雨之中,心中说不出的憋闷和伤感。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或许这是他们心中的同一个疑问,在理想和人生方面,他们没有太多的思考,因为在这个战乱的年代,他们所思考的只有一个问题,从来都只有一个问题,那便是如何才能活下去。

    是石宝大头领教会了他们生存之道,可当他们坐拥杭州,喝最烈的酒,睡最美的女人,享受生活带来的快感之时,石大头领却又变成了他们的敌人。

    这是让人很难以接受的一件事情,从别人口中听到,和自己亲身体会,从来都是两码事,真切感受到这种无奈和伤感,他们才会真正思考,除了生存,还有什么,是值得他们用命去珍视的。

    这是一颗种子,种在他们的灵魂深处,或许某一天会发芽状大,或许从石宝转身的那一颗开始,这种子便凋零败坏了,可仍旧有着一种希望在里面。

    标长抹了一把脸,冰冷的是雨水,滚热的是眼泪,他们默默地相视一眼,而后原路返回,不再搜索。

    而另一边,石宝躲在暗处,直到这几个部下离开,他才重新拎起孟璜,在夜雨之中疾行,回到了苏牧等人藏身的小院。

    一口温热的汤水灌入口中,孟璜下意识吞咽,感受到了汤水的美味,眼睛都没睁开,就捧着碗,顾不得汤水还滚烫,就骨碌碌一饮而尽。

    当他恢复了些许元气,醒过来之后,看到了坐在椅子上那个让他意想不到的人。

    是苏牧!

    他的心里是欣喜的,毕竟苏牧也算是他的袍泽,毕竟苏牧也是个能谋划能打仗能服人的好男儿,虽然他不太愿意去承认,可当一路上他拼死关照着的宋知谦最终选择了投靠方腊,他才接受了这个现实。

    有些人或许让你感到厌恶,并不合你胃口,也相互看不对眼,但并不妨碍你真心去敬佩他。

    眼下的孟璜就有这样的想法。

    “其他人呢?”

    面对孟璜的问话,苏牧只能皱眉摇摇头,孟璜也只能轻叹一声,而后吃了些小米粥,这才慢慢地睡了过去。

    他真的太累了。

    不是因为战场上的死里逃生,也不是因为在城内逃亡一次次的搏杀,而是思考宋知谦投靠方腊的理由,这种思考几乎耗尽了他的心力,相比于体力上的消耗和伤痛,这种背叛,让他很累。

    而在杭州城之中,每天都有很多“宋知谦”,做着这些让人想不通,却又好像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便是战争,它从来不讲理,却又总是光明正大地占据着大道理,让人不明白,徒留伤痛,仅此而已。

第一百三十章 逆行的总捕

    时间算是最冷血无情的东西,它亘古不变,不为人类的意志所改变,所以人类才会用时间来丈量生命的长度。

    但后世也有相对之论,万物总是相对而言,哪怕是时间这种永恒不变的东西,在不同的标的物面前,也会发生相对的变化。

    例如,相等的一段时间内,与梦中佳人幽会,便觉着**一刻值千金,被仇敌追杀,便觉着度日如年。

    对于眼下的苏牧等人而言,这个夜晚也就变得格外的漫长起来。

    他们本就如同老鼠一般躲藏隐匿,如受伤的猎物,急需一个安全的避难之所,用以舔舐伤口,恢复元气。

    可如今方腊军士在外头四处掘地三尺地搜查,他们尚未想到应对之策也便罢了,却又多了一个同为逃难者的孟璜,而且孟璜的状况较之他们,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非但没有提供任何助力,反而多了一重累赘,但无论出于何种考量,又偏偏无法弃之不顾。

    邹李氏虽然只是个半桶水医师,但成功替苏牧处置了伤势,眼下又要忙活起来了。

    有鉴于诸人都带着伤势,石宝必须外出探听消息,警戒的任务便交给了陆青花。

    虽然她跟着老爹陆擒虎修炼武艺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但实战经验并不足,而且望风放哨这等事情,与单打独斗并不太一样,需要极其灵敏的危机嗅觉。

    好在陆青花身为女子,心思生来细腻敏感,心中又牵挂苏牧等人的安危,是以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来。

    因为外头在下着雨,气温又着实太低,她一个女流之辈,也不好藏匿在露天之处,便缩在了小院对面一处废弃的窝棚之中。

    这大半夜都过去了,陆青花渐渐有些犯困起来,若非天寒地冻,她早就撑不住要睡过去了。

    如此迷迷糊糊了一阵子,突然传来的脚步声使得陆青花顿时精神一振,她眯起眼睛放眼望去,夜色之中见得一条黑色人影矫捷轻盈地翻过了院墙!

    红莲离开之后,她便将保护苏牧当成了自己的责任,将此当做一种类似的传承,虽然有些让她心里发酸,但确实让她更有动力。

    若是以往,见得此等夜行者,她是如何也不敢主动出击,可如今她自认跟着老爹学了武艺,又发了狠要保护苏牧等人,也不及多想,深吸了一口气便从窝棚窜了出去,拖着老爹的银枪杀入院落之中!

    那夜行者也是警觉的狐狸一般,正想悄悄潜到窗户偷看,察觉到身后有人,一口铁刀便紧握手中,也不回头,只是反手劈出,便与陆青花的枪头撞了一记!

    金铁相击之声清脆刺耳,房间之中很快亮起了灯火,夜行者似乎有些慌张,失神之下被陆青花抢攻了一招,差点被枪尖挑破了肩头!

    面对陆青花近乎发狂的全力攻击,这夜行者也终于拿出了真本事,一口刀使得没有半点声响,竟然到了小宗师的境地,足见在刀之一道上,此人也是费劲了心思打磨的老手!

    夜行者一发力,陆青花便只觉得对方气势如山如海一般压迫过来,实战经验缺失的劣势便显露出极大的影响,以致于她使用长兵,却被一口腰刀逼得连连后退!

    眼看着险象环生,厮斗得惊心动魄,看得人是提心吊胆,陆青花也不敢再硬碰硬,只能周旋着往房门那边退走。

    夜行者见房中之人并没有出手相助,心里大概已经猜到了原因,想必房中之人受了重伤,根本就无法出手,于是他便放开了胆子,朝陆青花追了过去。

    陆青花还没来得及冲进房里,后面的夜行者已经追到了背后,那口腰刀压着刀势,却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出手。

    陆青花也不敢回头再看,听到脚步声,一掌便打在了门梁上,只听得喀嚓一声,似乎触动了什么暗门机括!

    夜行者此时才心头大骇,然则为时已晚,那屋檐上突然撒下一张捕网,将其牢牢困了起来!

    猝然受袭,夜行者却并没有太过慌乱,手中腰刀上下翻飞,却没办法切开捕网,此时他才有些害怕。

    陆青花回身提枪,枪尖点在了夜行者的胸膛之上!

    这是她第一次单独面对一个绿林高手,虽然有些狼狈,最后又借助了捕网机关,但到底还是赢了。

    她毕竟是个女孩儿家,二十来岁的年纪在大焱朝或许算是老姑娘,但在后世,也不过是个小姑娘,赢了对手之后,女儿心态展露出来,自然是喜不自禁的。

    夜行者被长枪所指,也不敢乱动,陆青花这才推开了房门,便见得苏牧用椅子支撑着身体,呈现侧耳倾听状,显然一直在关注着外头的打斗。

    至于陆擒虎和乔道清,自然比苏牧要更加的关切,只可惜他们都伤在了腿脚关键处,无法起身来观看或者帮忙罢了。

    原本苏牧是搬到了陆青花和邹李氏那厢房中的,用屏风隔开了小厅,用以养伤,不过伤口渐渐愈合了,他也就搬了回来。

    如今一开门就见得陆青花制住了夜行人,这包子妞也毫发无伤,心里的担忧尽去,顿时松了一口气。

    诸人对这夜行者也是好奇不已,正打算揭开他的面纱,却没想到这人主动将面罩扯了下来。

    当看到这人的面容之时,陆青花才明白过来,为何此人适才追上陆青花之后没有狠辣地出刀。

    因为这夜行者,竟然就是杭州府的总捕头,余海!

    当初越王殿下引领诸多守军出城送死之时,杭州府的公人也有很多誓死相随,跟着赵霆和赵约上了战场,余海却因为要看守渡口码头,防止方腊叛军的人发现赵文裴和苏瑜等人,而留在了渡口那边警戒。

    待得叛军入城之时,收到了消息的他们也就只能选择暂避锋芒,当时郑则慎便带着部分人马渡河而逃,希望能够将杭州陷落的消息传递出去。

    而余海则带着十数名亲信,义无反顾地入了城,在流民营之中藏匿了起来。

    事实证明,余海这样的老油子,在大局形势上有着极为长远和老道的预判。

    他和那些个亲信都是杭州土生土长的地头蛇,对杭州城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阴暗的角落都熟悉无比。

    平素里他们缉拿凶犯之类的任务,经常深入到杭州市井,也正是因为如此这般熟悉地形和善于伪装隐藏,才使得这支情报小队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只要他们不主动跳出来,就算方腊将整座杭州城的百姓一个个验看排查,估计都无法发现他们的真身。

    这段时间里,在余海的领导和指挥之下,情报小队将方腊军的情报都收集了起来,不时潜入到渡口,将情报封入到竹筒和陶罐等物中,顺着河流往下漂,希望情报能够传递出去。

    而对于方腊军每日抓捕了多少人,被捕的都是些什么人,最近又有什么人冒头露面,余海都了如指掌。

    唯一能够躲过这支情报小队的,便是同样狡猾如老狐狸一般的幻魔君乔道清!

    正是因为乔道清和陆擒虎的老谋深算,将苏牧等一众伤员藏匿到了这座小院之中,才使得余海无法掌握苏牧的踪迹。

    如果不是孟璜和宋知谦的出现,估计余海一时间仍旧无法确定苏牧就在这里。

    他自然是认得石宝的,但雨夜之中,他并没有能够确定搭救孟璜的就是石宝,等到他收到消息,赶赴到现场的时候,石宝已经带着孟璜离开,他只能循着蛛丝马迹追了上来,却没想到遇到了陆青花。

    来到这处小院之中,他心中顿时狂喜,因为他知道能够隐匿在如此寻常的地方而不被发现的,必定是一方好手,只是他仍旧不太确定房中就是苏牧等人。

    本想着再查看一番,没想到他这个老捕快,因为激动犯了失误,被陆青花从背后来了一枪。

    陆青花习武一直都是个秘密,雨夜之中相互缠斗,他也没办法看清楚陆青花的面容。

    直到落入了捕网之后,他才想起来,这么阴险的手段,除了苏牧,谁还能干得出来?

    当初石宝和乔道清,不就是中了苏牧的陷阱,大大吃了一番苦头么!

    苏牧正愁着接下来该如何躲避方腊军的搜捕,余海这个地头蛇却送上了门来,又让他如何不喜出望外?

    陆青花也是欣喜不已,正打算将余海放出来,却听得乔道清在房中阴测测地开口道。

    “且不忙放人,待老道问他几个问题再说。”

    乔道清如此一开口,众人也都醒悟过来,谁敢肯定这余海还是以前的余海?在没有确认他是否投敌之前,释放他出来,无疑是非常不明智的!

    在这一点上,慢说青涩的包子妞,便是苏牧也没有想太多,也多亏了有乔道清这样的老油条保驾护航,极大地减少了危险的可能性。

    余海见得乔道清怀疑他,顿时不悦地朝苏牧冷哼道。

    “苏老弟,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这房中有一大半应该都是方腊麾下的狠辣人物吧?剩下两个本该清清白白做小买卖的父女,如今看来也不是什么简单货色,你又凭甚怀疑俺?”

    苏牧微微一怔,想一想却确实是这样,不由哭笑不得,也不管乔道清要开始骂人,便让陆青花放了余海出来。

    余海也知情识趣地收了刀,几个人正打算叙叙旧,交换一下情报,商议接下来的计划。

    可这屁股还没坐热,新的麻烦又上门来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最后的照看

    “呼”

    夜风溜了进来,摇动了火把,掀起一阵阵让人作呕的血腥味和便溺的臊味,仿佛对寒冷肮脏的大牢里隐藏着什么秘密,感到非常的好奇,想要窥视人类能够残忍到什么程度一般。

    圣公军中的老卒、小标长常壮却没有听到这阵风声,他的脑子里呼呼的声音,不是甜美酣睡的声音,而是被榨干了氧分子的废气,带着他的生命力,被挤压出肺部的声音。

    此时的他也只是出气多而进气少,他被吊在刑架上,身边的四位老弟兄已经被生生剥了皮,死得那么的触目惊心,死得那么的惊世骇俗。

    他那血红色的昏暗视野之中,在他左边的那一位弟兄血肉模糊,像他们曾经吃过的剥了皮的兔子或者野鹿。

    他还记得这位花名花雀儿的老弟兄其实也只有二十郎当的岁数,跟他一般是最早追随圣公和军师的一批老人。

    他还记得花雀儿最喜欢喝飘着渣儿的浑浊黄酒,喜欢岁数大一些的丰腴女子,喜欢将一些花花绿绿的布头绑在手指上。

    可眼下,花雀儿那英俊的脸庞早已认不出来,他的下唇已经被咬烂嚼碎,不是为了忍受超越了人类极限的痛苦刑罚,而是为了咬掉唇舌,保守自己的秘密。

    如此英烈的举动,也彻底激怒了拷问他们的牢头,虽然那牢头也是他们熟识的老人,他们很清楚牢头的拷问手段是多么的让人心里发毛。

    他和剩下的三位弟兄还没来得及效仿花雀儿,口中已经被塞进了布团,而后开始了痛入骨髓的噩梦。

    常壮是战场上出生入死的汉子,对伤痛对死亡仍旧保持着敬畏,但他并不觉得自己会因此而丧失骨气,哪怕遭受到何种摧残,他也只是紧闭牙关。

    他也相信自家弟兄不会泄露石宝大头领的消息,可他最终还是判断错误了。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一样拥有着如石如铁的意志,在他右边的小牛奴见得花雀儿被摧残至死,终于扛不住心中的恐惧,将石宝将军的线索吐了出来。

    然而结果也跟常壮预想的那般,哪怕吐露了真相,他们也没有再活下去的可能。

    他并没有责怪小牛奴的意思,因为他没有资格要求这些弟兄做更多,没能保护好他们,本来就是他这个标长的错。

    但还是有一件事情卡在了他的心里,比他所受到的严刑拷打还要折磨人,比身上七零八落的伤口,还要让他痛苦。

    那就是王寅将军的不作为!

    是的,这次将他们揪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石宝将军的生死兄弟王寅将军!

    他知道王寅将军已经被排挤出了圣公军的核心领导层,极其渴望能够重新得到圣公和军师的信任。

    可他如何都想不到,王寅将军居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在厉天闰和包道乙的私生子包顾受到情报之后,他们从王寅的手中,夺走了常壮这个小队。

    而王寅居然没有庇护常壮等五人,要知道当初石宝将军曾经公开在营区表示过,如果哪一天自己离开或者战死了,那么他的兄弟,就是王寅的兄弟,他的兄弟,就由王寅来照看。

    可惜到了最后,王寅并没有照看他们,而是将他们交给了厉天闰和包顾。

    如今厉天闰和包顾已经带领大队人马去追捕石宝将军,五个弟兄也被折磨死了四个,就剩下他常壮苟延残喘,他甚至连哭都哭不出来!

    “老老耿给我”

    牢头见常壮拼命眨眼,知道他有话要说,便过来将常壮口中的布团给取了下来,而后听到了常壮被抓进来之后第一次开口说的话。

    他以为常壮要喝水,便取了一碗酒来,反正情报已经问出来,常壮已经没有任何价值可言,作为多年的熟识,哪怕职责所在,无法违抗军命,那么他活活将其他人拷问至死,但牢头老耿很清楚,无论是常壮还是其他死去的弟兄,应该都能体谅他的难处的。

    常壮看着眼前那碗能够暂时让他缓解疼痛的烈酒,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而后积攒起力气来,朝老耿说道。

    “我不要不要酒,我要你给我个痛快!”

    老耿面露痛苦之色,而后点了点头,因为他知道,他不能迟疑,因为他每迟疑一刻,常壮就要多受一刻的罪。

    他将酒碗端起来,一饮而尽,而后取出了一柄弯曲的弧刀,绕到了常壮的身后,将弯曲的刀刃架在了常壮的脖颈上。

    “兄弟,老哥哥对不住了!”

    热泪滚滚而出,老耿的手臂肌肉开始虬结隆起,下一刻,常壮就能够结束这痛苦的余生!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股风吹了进来,老耿正要转头,后颈已经麻痛起来,而后眼前便是一片黑暗。

    老耿的身子慢慢软倒,却被身后之人轻扶着放在了地上,那人走到常壮的面前,紧拧着眉头,面色羞愧地看着常壮。

    常壮吃力地抬起眼皮,看到了王寅。

    他忍着剧痛,抬起手来,想要去抓王寅的脖颈,想问一句为什么,然而力气不济,手滑落下来,在王寅的白衣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色掌印,从肩头一直延伸到胸口,停留在了心脏的位置。

    “石大头领在流民营东救救他!”常壮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王寅抓住他的手,将耳朵靠在了他的嘴边,他终于知晓了石宝的去向。

    他很后悔自己没能照顾好石宝的手下弟兄,他很后悔自己来得太晚,他想对常壮说些什么,却再次听到常壮开口。

    “将将军走吧快走吧”

    他知道常壮没有责怪他,从来没有责怪他,甚至在临死前的最后一刻,还仍旧信任着他,或者说,他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他只能信任王寅,因为眼下也只有王寅才能够救石宝大头领!

    石宝将常壮等一干弟兄托付给了他王寅,可惜王寅让他们失望了。

    而如今,这个弟兄又将他们的大头领托付给了王寅,王寅觉得自己再也不能让他们失望第二次!

    他明白了常壮的意思,常壮让他快走,是为了救石宝,更是在用性命规劝他王寅,让他离开圣公军!

    圣公军中,没有离开,只有背叛。

    王寅曾经觉得石宝的背叛让他很愤怒,让他很不解,可现在,他终于发自内心,觉得自己应该像石宝一样,离开这个狗*娘*养的地方!

    他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看到满脸血色的常壮朝他惨笑,而后他果决地扭断了常壮的脖颈。

    这是他对石宝的弟兄们最后的照顾,他的照顾就是杀死石宝的弟兄,让他死得痛快一些,让人无奈,让人痛心,却又让他放下了心中所有的顾忌。

    王寅走出了牢房,走出了营区,走上了杭州的街头。

    为了避嫌,他这段时间都深入简出,不参与军议,也没有离开过营区,生怕军中之人误会他的动机。

    可现在,在夜雨之中,他拖着自己的银枪,一步步朝东面的流民营走去。

    或许他曾经让石宝失望,曾经让自己失望,也曾经让常壮等人失望。

    但这一次,他不会再让常壮失望,也不会让石宝失望!

    在王寅赶往流民营的同时,石宝正赶往苏牧等人藏身的小院,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厉天闰和包顾的追杀队伍!

    他石宝不是蠢人,因为单凭超群的武力,是不可能成为方腊麾下的第一高手的。

    所以当厉天闰和包顾的队伍出现之时,他没有担忧,没有恐惧,只有悲伤。

    因为他知道,常壮几个应该是死了。

    他不能责怪这些弟兄,因为是他先背叛的弟兄们,是他先对不住弟兄们,他只是在为弟兄们的死去而悲伤,很多事情是他们无法选择和决定的,他也只能无奈地选择让自己的心里好过一些罢了。

    当他出现在小院之中时,他发现了余海,但已经没有时间来确认这个总捕头是否可靠。

    因为他们需要赶紧离开,而乔道清陆擒虎苏牧李演武还有孟璜都是伤员。

    邹李氏虽然没有受伤,但需要照顾儿子,而且力气又小,不可能帮得上太多忙。

    所以哪怕无法确认余海是否可靠,眼下也只能暂且信任他。

    因为没有什么家当,石宝回来之后,大家就开始放弃这个小院,打算继续躲避。

    可此时他们才发现,偌大个杭州,竟然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余海是地头蛇,对整个杭州地形了若指掌,并不需要太多考虑,便建议往渡口那边转移。

    因为他的弟兄在渡口那边,因为那里是离开杭州的唯一出路!

    苏牧选择了信任他,那么大家便没有别的意见,邹李氏其实可以选择留下来,但她对方腊军有着发自灵魂的恐惧,只有石宝能够给她安全感,于是大家便开始往渡口方向撤退。

    石宝找了一辆车,将伤员抱了上去,但车子太小,陆青花便决定要背着苏牧走,就像苏牧当初在河滩上背她回家一般。

    苏牧没有反对,大家也都没有意见,因为在生死面前,没有什么东西是放不开放不下的。

    可惜的是,他们还是太过低估了厉天闰和包顾的速度,眼看着渡口不远,追兵却杀了上来!

第一百三十二章 困兽之斗(1)

    厉天闰从来就不喜欢下雨天,他不是伤春悲秋的文人,做不来小楼听风雨的雅事。热血能浇筑他的铁甲,而雨水却只能让铁甲锈迹斑斑。

    雨水打在手中大戟的锋刃之上,叮叮当当的脆响,那一滴雨水的敲击,似乎珍珠敲击在琴弦上一般,使得锋刃发出轻微的嗡嗡颤鸣,可见他手中大戟是如何的锋利。

    他厉天闰也算是半生传奇,跟随圣公方腊起事之后,凭借着惊人的武力,很快便进入了核心圈子。

    眼下圣公打算在杭州建国称帝,若无意外,他与邓元觉、司行方便会成为大元帅。

    这四大元帅原本会有石宝一把交椅,可惜被公认为第一高手的石宝,已经叛出了圣公军,至于是否让王寅来填补这一空位,还有待商榷。

    他曾经一次次被人拿来与石宝相提并论,但终究无法超越石宝的名声,这是他唯一的遗憾,也是最让他感到愤怒的事情。

    哪怕如今石宝已叛出圣公军,军中许多人却仍旧还是记念着这位第一高手,对他厉天闰只有畏惧,而没有尊崇。

    邓元觉是大和尚,性格耿直豪爽,与石宝素来交好,司行方为人大气又不失圆滑,左右逢源,与每个人都能说上话,却又没办法交心。

    王寅与石宝最是投缘,也有过同生共死的情谊,而他厉天闰似乎一个知己弟兄都没有,但也只有圣公和军师才心里有数,他与包道乙是有过兄弟之情的。

    也正是因为他与包道乙交好,甚至于他还是包道乙举荐给圣公的,所以这一次收到消息,他便与包顾率领队伍追索了出来。

    包顾自然想得到苏牧,以报杀父之仇,他厉天闰对石宝也不感兴趣,因为石宝终究是最难啃的一根硬骨头。

    包道乙死了之后,厉天闰也就失去了军中为数不多的一个朋友,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朋友。

    他不想孤立无援,不想等待圣公建国称帝之后,没有人跟他结盟,反而要受娄敏中等文官的欺辱,所以他必须得到圣公和军师的最大信任。

    所以他必须要拿下苏牧,因为此时的圣公军,是人都知道,圣公渴望建国称帝,而军师却仍旧孜孜不倦地寻找一个人的下落,那个人便是苏牧!

    当他们来到小院的时候,那里早已人去楼空,雨水会很快抹去踪迹,所以他没有任何停留,便在斥候的引领之下,循着踪迹往渡口方向追去。

    包顾虽然只有十六七的年岁,但与方杰并称为“青溪双犬”,都属于虎父无犬子的青年俊彦。

    包道乙被苏牧斩与杭州城头,虽然叔叔伯伯们对他都很照顾,但包顾很清楚,想要得到别人的尊重,不能靠父辈的荣耀,必须自己一刀一血地打拼出来,抓住苏牧,必然能够让他得到所有人的认同!

    石宝赶着车,车辙在泥泞的路上留下深深的印记,任由雨水如何冲刷,短时间之内都很难抹平消除。

    苏牧也很清楚圣公军的意图,虽然杭州已经陷落,但自己也成功地吸引了圣公军绝大部分的仇恨。

    特别是如今杭州守军几乎全军覆没,得以幸存的他便成为了方七佛和圣公军最为重要的一个必杀目标。

    虽然有伤在身,被陆青花背着疾行,但他心里很清楚,追兵不需要多久便会赶上来。

    若他不采取行动的话,整支队伍都要遭殃,乔道清和陆擒虎李演武等人都有伤在身,不是行动不便,而是行动不能,自己虽然身上伤口还没能够完全愈合,但大多是些浅伤口,筋骨血肉并未受到太多伤害,虽然会将伤口撕裂,但如果他想做,还是能够勉强自己行动的。

    到了这样的节骨眼,他是万万不能因为自己而使得诸多弟兄都被俘虏,所以他还是做出了自己的决定。

    “喂,包子妞,往左边走,我带你抄条近路。”

    陆青花虽然习武的时日不短,但背着一个大男人,终究落后了一些,与大车慢慢拉开了很长一段距离,听苏牧说有近路,心里也是欢喜,没有太多的怀疑。

    因为连她都能够感受得到,身后的追兵是越来越近了,甚至于能够听到追兵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

    于是她干脆利索地照着苏牧的指示,绕了一刻钟之后,终于是来到了一处菜园子。

    这菜园子在河滩的一处丘陵上,背后是直起直落的一处山崖,崖下便是奔腾咆哮的河边。

    这里距离渡口也就一里路左右,绕过菜园子,下了山崖,应该很快就能抵达渡口,相信如今石宝等人已经做好了渡河的准备了。

    “我在里面藏了一些东西,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咱们进去把东西取出来吧。”

    苏牧指着菜园子旁边的房子说道。

    陆青花不由生出一丝疑虑,心想着苏牧甚么时候来过这里?难道他早就算准了会有今日,这才提前藏了东西?

    陆青**里极不情愿相信苏牧,但想想苏牧平素里对敌人的那些精准算计,她也就释然了。

    当她背着苏牧进入到房子里时,一股霉味扑鼻而来,显然这房子已经很久没有住人了。

    陆青花已经累得香汗淋漓,在苏牧的坚持下,便将苏牧放了下来,按照苏牧的指示,擦亮了火折子,下到菜窖去取苏牧留下的东西。

    “喂,这里什么都没有哦!”菜窖并不大,一目了然,陆青花小声抱怨着,却突然醒悟了些什么,正要回头,却被苏牧一记手刀敲晕了过去!

    苏牧将陆青花小心放下来,而后将一个布袋塞在了她的手里,在她额头上轻轻落下一个吻,这才走出了菜窖,将盖板放好,又将旁边的废弃竹篓拖过来,盖住了菜窖的入口板子,这才走出了房子。

    他知道这是一条死路,除了身后的山崖,并没有什么捷径可以到达渡口,什么绕过菜园子,走一里路就能到渡口,这些都是他骗包子妞的,甚至一路上,都是他通过一些小花招,不断拖慢陆青花的脚步。

    因为他很清楚,石宝的大车根本没办法比追兵快,如果不做出牺牲,石宝他们根本就没办法成功逃离。

    当初为了购置粗粮,他天天往渡口这边跑,自然是知道这个菜园子的,甚至他还真就在菜园子里藏过东西,当时藏的就是那柄断刀,后来才让红莲过来取走了。

    菜园子里自然有菜窖,菜窖自然不难被发现,陆青花藏身在其中,苏牧却并不担心敌人会发现她。

    因为这些方腊叛贼的目标从来就不是陆青花,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也不在乎这么一个女人,他们想要的,一直是他苏牧,还有石宝。

    但相比之下,如果有得选择,他们自然更加想杀苏牧,所以只要敌人发现自己,那么无论是陆青花,还是石宝他们,都能够暂时脱离危险。

    从他醒来开始,他便考虑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单凭石宝和陆青花,根本不可能保护这么多的伤员,如果不想全军覆没,就只能壮士断腕。

    他自认从来都不是一个高尚或者伟大的人,也从来没想过自己会为别人而去死。

    但这些人不同,无论是陆擒虎还是乔道清,他都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他们因为自己而死去,更不用说陆青花这个包子妞了。

    而且追兵要追的是他苏牧,所以自己就是最适合被斩断的那根壁虎尾巴。

    夜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哪怕戴着斗笠,穿着蓑衣,他的衣服还是被浸湿了,**黏在伤口之上,很冷,又很痛。

    他没有理会这些,而是仰躺在菜畦里,如同一条埋在黑土里冬眠的蛇!

    他的嘴里咬着一柄匕首,右手是一柄狭长的雁翎刀,左手则是一柄短剑。

    雨水就这么打在他的脸上,很冰凉,他扭头往菜园子门口处看了看,想着追兵也该来了。

    但只看了一眼,他便起身,走到了菜园子的中间。

    那里是一个碗口大的木桩,曾经放着一个驱赶鸟雀儿的稻草人,如今稻草人早已被寒风吹散架,便只剩下这个木桩。

    他没有多想,左脚踏上木桩,稍稍用力就单脚站在了木桩之上,右脚收藏于左脚的后面。

    他的双手反握刀柄,一左一右,一长一短的两柄刀,就被他收到了小臂的后面。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最显眼的地方反而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大隐隐于市,便是这个道理。

    他闭着眼睛,深吸一口气,而后缓缓地,一丝丝地用鼻孔将气息渗出来,整个人仿佛一尊不会呼吸的木偶,仿佛他便是那个稻草人!

    对待敌人,他从来都是非常狠的人,但他更舍得对自己狠,也只有对自己狠,才能够对敌人更狠!

    他的伤势刚刚有所好转,如今这样的金鸡**姿势,一只脚支撑了全身的重量,使得他像一只近乎腐朽的木偶,被重锤不断敲击一般。

    他能够听到伤口撕裂的声音,能够感受到鲜血顺着肌肤流淌的温热,但他便如同钉在寒风冰雨之中的一杆生锈铁枪,没有动摇一丝一毫!

    这种痛苦让人难以忍受,但他知道,他必须尽量拖延时间,必须要让追兵付出足够的代价,必须尽可能将追兵都吸引到这边来!

    因为他同样知道,老谋深算如乔道清者,肯定能够明白他的苦心,肯定能让石宝带着他们渡河!

    雨水混着血水从他的身体流淌下来,像一条条红蛇的小蛇,顺着木桩,钻入菜地里。

    他微微睁开双眼,夜雨之中,有人马六七,撞入了菜园子里,为首者手持大戟,铁甲发微光。

第一百三十三章 困兽之斗(2)

    厉天闰武艺超群,但并非追踪索迹的好手,当前头的斥候报称目标分成了两路之后,他便当机立断,要兵分两路去追赶。

    然而包顾却提出了反对的意见,也真真不负虎父犬子之名,包道乙的儿子又岂是蠢笨木讷之辈。

    他认为这是苏牧在调虎离山、走的是弃车保帅的路子,若他没有猜错,苏牧绝不可能在那辆车上!

    厉天闰知他报仇心切,最不愿看到苏牧逃走的人,便是眼前这小子,但他也不能放过其他人,于是便让副将带领剩下的人马去追赶大车,他和包顾却是带着数名亲卫往菜园子这边方向追踪。

    这菜园子荒废太久,夜雨凄冷,诸人的火把也坚持不了多久,依依稀稀就看了个轮廓,但见园子里一片荒芜,门庭败落,不远处一座小屋,如同守陵百年的草庐,寒风萧瑟,清冷阴森。

    园中最为显眼的,便是披了蓑衣戴了斗笠的一具稻草人,若苏牧果真逃到这里,也只能是黔驴技穷走投无路,唯一可能便是藏身于小屋之中,等待他们上门,伺机刺杀一两个人,仅此而已了。

    想到运筹帷幄,将十数万圣公军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苏牧,被他们逼到这等绝路,无论厉天闰包顾,还是随身的亲卫,感到畅快释然的同时,也难免生出一股英雄迟暮走投无路的悲凉。

    不过他们都是圣公军的精锐,知晓对敌人慈悲便是对自己残忍,纷纷抽出兵刃,就要往小屋方向逼近。

    虽然明知苏牧定然藏身于小屋之中,等待诸人送上门去,做那临死反扑之事,厉天闰还是一马当先,这也是他能够赢得军中士卒人心的大将风范了。

    只是当马蹄踏在泥泞深浅的菜畦上之时,这位百战猛将也不禁生出一股诡异的不安来。

    七八名亲卫也知晓厉大将军是多么的高傲,断然不敢去触大将军的霉头,只能小意地跟在后面。

    路过那稻草人之时,包顾抬起手中直刀,就想将之斩落地下,省得看起来心里直发毛,可厉天闰仿佛背后长眼一般,在包顾即将出刀时,朝他摇了摇头。

    包顾顿时恍然,想来厉天闰也是怕自己闹出动静来,打草惊蛇,让小屋里的苏牧提前做好防范。

    厉天闰不禁皱了皱眉,包顾到底是年轻了些,做事还是不够老道,这又让他的不安平增了半分。

    身后的亲卫见得两位头领以及两名贴身亲卫已经走远,也不再多看这稻草人,催快了马步。

    为首的亲卫是一名中年汉子,目光精练,如鹰如隼,正要追上包顾,视线之中却陡然亮起一道银芒来!

    那稻草人陡然抬起斗笠,露出半个发白的下巴,中年汉子骑马而过,突然伸出来的刀刃便如同一条绷直的银线,中年汉子没来得及呼喊,喉头就已经被划开了一半!

    苏牧倏然睁开双目,雁翎刀从小臂后反转过来,手起刀落,又将一名骑士抹了脖子!

    他的动作没有任何的迟滞和犹疑,足尖在那骑士的马屁上一点,蜻蜓掠水一般越过捂住脖颈的骑士头顶,压低了身形,与另一名其实擦身而过之时,口中的匕首从敌人脖颈划过!

    他的身形如同狂风之中的纸鸢,迅猛又无定势,口中刀刃划破敌人脖颈之后,在马背上借力一跳,越到马背之上,左手短剑刺入后方一名骑士的后心!

    “啊!”

    那骑士终于惊呼出声,那惊恐的嘶喊划破夜空!

    厉天闰和包顾猛然回头,却见得苏牧口中匕首已经落在了手中,用力猛掷而来!

    夜色昏暗,包顾又猝不及防,只能侧身躲闪,那匕首擦过包顾的耳边,直直射入厉天闰身后那名贴身亲卫的咽喉!

    他们都是精锐,若没有包顾阻挡视线,哪怕夜色再暗,他也能够凭借风声和本能,躲过这匕首,可惜从他们进入菜园子之后,苏牧就开始计划整个击杀流程!

    甚至于那名后心被短剑刺中的骑士,都是苏牧故意而为之,就是为了给他留口气,让他惊叫出来!

    从苏牧发动袭杀至今,也不过短短几个呼吸,几乎每一个骑士都是被划破了喉管,直到现在都只是捂住脖颈,摇摇欲坠却始终没有落马!

    苏牧的时间计算极其精准,落入马背之后,拔出骑士后心的短剑,将之摔落马下,右手拖着雁翎刀,左手平端短剑,也不需握那马缰,只是一夹马腹,双刀齐发,眨眼间并将剩余的三名骑士刺落马背!

    在杭州城头,厉天闰曾经见过苏牧与司行方包道乙相斗,知晓苏牧的武艺不俗,乃野路子出身,专事拼死搏杀,往往能够出奇制胜,可眼下苏牧瞬杀七八名亲卫,厉天闰都为之惊叹,包顾更是当场惊呆了!

    苏牧确实没有经过名家宗师的正统传授,但他深谙搏杀之道,最重要便是心态,狭路相逢勇者胜,哪个心怯了便死得快一些,这是气势上的压制。

    再加上乔道清传授了神秘的内功心法《阴阳经》,苏牧日夜苦修不辍,乔道清甚至还将自己的双刀技法传授给了苏牧,甚至根据苏牧自身的特质,将一般模样的双刀,改成了一长一短,一攻一防。

    只是连乔道清都没有想到,苏牧这一长一短,并非一攻一防,而是彻底放弃防御,两柄刀都用来刺杀!

    “好俊的双刀!”厉天闰回过神来,竟然笑着赞了一句,其实他的心中正掀起惊涛骇浪,久久无法平复!

    因为适才连他都打从稻草人的身边经过,自己竟然没有发现稻草人是苏牧!

    若苏牧当时便对他下手,或许没办法袭杀成功,但起码也会让他深受重伤!

    不过如此一来,苏牧必定会暴露,被这七八名亲卫围上来,不死也要脱层皮。

    用自己的死来换取厉天闰的重伤,与如今神不知鬼不觉的突袭之下,瞬杀七八名亲卫,如何选择其实很清楚。

    但又有多少人能够忍得住出手刺杀敌人头目,擒贼先擒王的那种冲动?!

    他佩服的不是苏牧的身手,而是他那精准的计算和冷静到了可怕的头脑,而是那理性到极点的分析和选择,坚若磐石的忍耐!

    面对厉天闰的称赞,苏牧咧嘴,露出白牙,无声地笑了笑,因为他要尽最大可能节省力气。

    他从马背下来,用刀尖挑掉斗笠,因为斗笠会影响他的视野,冰冷的雨水打落在脸上,能让他时刻保持清醒!

    厉天闰是战场上的老将,又惯使大戟这等古兵刃,骑马的情况下,厉天闰的战力能够增加五成有余,苏牧下马步战,绝对是愚蠢之极!

    他对厉天闰了若指掌,因为养伤的时候,石宝就已经将方腊麾下那些人的详细信息,都告诉了苏牧,以防今后无法避免正面冲突之时,能够多一些胜算。

    也正是因为苏牧了解厉天闰,他才跳下了马背,因为厉天闰有着惊人的武艺和战力,但同时也有着超越了他武力的傲气!

    慢说他已经看出苏牧深受重伤,刚才袭杀七八人已经算是临近油尽灯枯,就算苏牧处于全盛状态,他堂堂大将军,也不可能在马背上欺负苏牧这么一名书生样的年轻人。

    按说百战厮杀之人,最讲究的便是活命,为了活命可以不择手段,不讲颜面,像石宝便是这样,哪怕他是方腊麾下第一高手,但厮杀起来同样是没脸没皮,什么阴招狠招都会使将出来。

    但方腊麾下诸多高手,有两个人却不一样,一个是王寅,另一个便是厉天闰。

    前者是风度翩翩的儒将,后者却出身世家,高傲如孔雀,自诩正统将种,不屑于去做那恃强凌弱之事。

    厉天闰正欲下马与苏牧大战一场,堂堂正正将这个可敬又可畏的年轻人擒拿回去,却见得包顾已经拍马而上!

    “我杀了你!”

    包顾咆哮一声,扯动马缰,战马呼啸而起,他借助战马的冲势,仿佛人马合一,势大力沉地朝苏牧劈来一刀!

    苏牧冷哼一声,往旁边躲过刀头,双脚如老树盘根,深深扎稳到泥泞的地里,身子微微蹲下,双刀交架在一处,只觉得虎口一阵阵刺痛,肩头的筋肉更是被拉扯得痛楚难当!

    交架在一处的双刀只是固定在半空之中,任由那冲锋的战马呼啸而过,双刀的压力一轻,战马的肚皮却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刚刚喂养过夜料的高头大马,肚皮爆开,内脏肚肠滚热鲜血喷洒当空!

    包顾从马背上摔下来,脸色吓得煞白,回头一看,但见苏牧双臂分开,微微垂落,一长一短两柄刀不断滴落鲜血,那背影便是无法撼动的高山峻岭!

    厉天闰微微摇头,似乎早已料到包顾会惨败,他知道苏牧不可能会趁机刺杀包顾,因为包顾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也不可能将自己的后背,留给厉天闰。

    于是厉天闰将手中大戟扛在肩头,一步步向苏牧走了过来。

    正当此时,包顾却一挽袖子,露出了其中半截袖箭筒子来!

    苏牧无法看到身后的情况,但厉天闰却是看得一清二楚,如果让苏牧在他眼前被暗器杀死,如果让军中弟兄们传出去,他们二人遇到苏牧,杀死苏牧的居然不是他厉天闰,而是毛都没长齐的包顾,这是他根本无法忍受的事情!

    “唳!”

    袖箭激射而出,却并非射向苏牧,而是射上了夜空!

    竟然是示警所用的无头镝箭!

    “好小子!竟然背着我留了后手!”厉天闰面色大变,没想到包顾小小年纪,居然如他老子包道乙一般诡诈,居然还派了后军偷偷跟在了后面!

    这镝箭一响,援军必定很快就会杀到,厉天闰几乎第一时间下了决心,一定要在援军到来之前,拿下苏牧,否则自己又如何在军中服众!

第一百三十四章 困兽之斗(3)

    方腊军攻陷杭州之后,城内外各种隘口津渡、水陆关卡都严防死守,以防止朝廷的走狗混入城中,伺机作乱。

    也正是发现了城内的这一处渡口,他们才晓得围城之战期间,竟然逃掉了这么多的杭州大户和官员家属。

    方腊一气之下,彻底关闭了这一处渡口,哪怕有路引户牒,也不许平民和商户出入,只用于后方的粮草漕运。

    苏牧智烧粮草给他们的心理留下了面积很大的阴影,所以并需要方七佛特别提醒,方腊就已经调遣重兵把守渡口,以防止粮草再度出现问题。

    而且为了减少运输的难度,节省成本,主管后勤的娄敏中也并未重新建筑粮仓,而是继续使用杭州城本来的粮仓,这些粮仓便位于渡口附近,同样需要大量的军士来看守。

    是故渡口周遭的圣公军士密度极大,守卫森严说是水泼不进天衣无缝都不以为过!

    然而百密必有一疏,纵使他们部署了诸多看守兵力,营区和粮仓以及渡口之中都有一班班的甲士在巡逻警戒,也防止不了有“老鼠”钻进来。

    余海手底下都是有眼力有身手的老公门,杭州土生土长的地头蛇,又常年混迹于渡口码头这等龙蛇混杂之地,想要另辟蹊径,进入到渡口,甚至于偷渡到对岸,并不是什么难事。

    眼看着临近渡口这厢,余海便让石宝停下车子,自己先行一步,将弟兄们都调过来帮忙,毕竟马车想要进入渡口范围并非易事,只能让弟兄们将伤员背着过河。

    石宝对余海没有一丁点儿的信任,毕竟他们曾经还是死敌,而且是宿命之敌,一时半会是不太可能化解相互间的仇视和恩怨。

    但事态危急,石宝孤立无援,需要将乔道清和陆擒虎、李演武等人安全送到对岸、逃离杭州,就必须利用所有能够利用得上的资源,既然乔道清这样的老狐狸都觉得没问题,他也不想在这等关头为难余海。

    而且苏牧和陆青花已经远远落后,并没有跟上来,他也需要去看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又怎么可能丢下苏牧和陆青花而自顾渡河逃生?

    知女莫若父,见陆青花和苏牧迟迟未能赶上来,陆擒虎的心头已经开始浮现担忧,而乔道清对苏牧也太过了解,所以当他们发现苏牧和陆青花并没有跟上来的意思之后,便隐约猜出了苏牧的意图来。

    余海带着二十余名捕快弟兄出现之后,便想要背负乔道清和陆擒虎等人渡河,但乔道清却极力反对,反而让石宝和余海带着所有人回去寻找苏牧和陆青花!

    这是极为不顾大局的决定,但似乎没有人提出反对的意见,因为如果没有乔道清和陆擒虎石宝三人的出手,李演武和孟璜这些伤员根本就活不到现在。

    而余海和弟兄们虽然隐藏得极为秘密,但终究是见不得天日,他们也明白其中道理,想要存活下去,单凭个人勇力是不可能之事,只有将所有同伴的力量都团结起来,才能够成功活下去!

    这段时间如果没有余海统领他们,他们这些捕快早已如杭州府诸多官员一般,被剥皮悬城、暴尸示众了。

    时间紧迫,事不宜迟,既然做出了决定,他们便没有理由在迟疑些什么,余海让弟兄们将乔道清等一众伤员送到了秘密据点,再留下邹李氏伺候照顾,便带着二十余弟兄,连同石宝一起往回搜寻苏牧和陆青花的踪迹。

    虽然夜雨仍旧在飘洒,但对于这些老捕快而言,想要找到苏牧和陆青花的踪迹,并不是很难的事情。

    这才走了一半的路程,他们就听得一声尖厉的镝鸣,石宝和余海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不详的预感,于是一行人加快脚步,疾行变成了雨夜狂奔,往菜园子的方向急速前行!

    而此时的苏牧也是叫苦不迭,以他目前的状况,通过事先的筹谋,以有心算无心,雷霆出手,瞬杀七八名圣公军精锐,这已经是非常让人惊骇的一件事情,哪怕乔道清亲至,也不一定能够做得更好。

    但这样的袭杀也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加上他本来就重伤未愈,一番剧烈行动之后,伤口纷纷被撕裂开来,假扮稻草人之时又不断流血,眼下早已是油尽灯枯,哪怕与厉天闰抗衡,也只能是强弩之末。

    在他本来的计划之中,杀掉这些亲卫之后,他便会想方设法脱身,将圣公军的人马引开,这样不会暴露陆青花的藏身之处,也能够为乔道清等人的逃离赢得时间。

    但他没想到来的会是厉天闰,更没想到还有一个无耻到二对一还要发信号喊帮手的包顾!

    而稍后更让他想不到的是,一向杀伐果决的乔道清,居然在明白大局势的情况下,仍旧让石宝和余海带人来救自己!

    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大抵如斯,虽然厉天闰的到来出乎了他的意料,哪怕包顾已经发了信号,但他想要逃离,还是有着一两分的把握,但他没有想到的是,陆青花居然那么快醒过来,而且还用枪杆撬起菜窖的盖板,从小屋之中走了出来!

    莫看电视上用手刀击昏敌人那么轻松随意,其实颈部血管和神经密集又丰富,用手刀敲闷棍绝对是一样技术活儿,敲得轻了没效果,敲得重了有可能会将对方给打死。

    苏牧虽然对自己的力道很有把握,可关心则乱,用在陆青花身上也就没有那么好的效果,这种昏迷时间也没有严格标准,无法准确控制也情有可原。

    但他是如何都想不到陆青花居然还会露面!

    他一向最讨厌那些婆婆妈妈,哭哭啼啼不愿离开,而白白浪费了男主角所作出的牺牲的那些个女人们,可如今当他看着陆青花拖枪走出来,他心里竟然只剩下感动,仅此而已!

    如果你没有经历过别人的生活,便无权批判别人的选择,此语诚不欺人也。

    直到苏牧自己在经历这些,才更加深刻地明白,为何电视里那些个柔弱却又圣母心的女主角,会傻到那种程度。

    厉天闰看着缓缓走出来的陆青花,眼中有有一丝愕然,似乎也被这女子的勇敢所打动,但这一丝愕然很快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渴望!

    作为方腊麾下的四大元帅,他对柔柔弱弱的江南瘦马并不感兴趣,反而对江湖女流最是喜爱,那种狂野烈马最能激起他的征服**。

    他本以为一个苏牧就足够他欢喜,没想到还出现了陆青花这个意外之喜!

    苏牧感觉到了厉天闰眼中的邪恶,既然陆青花已经出现,那么他的逃跑计划也只能暂时搁置了。

    他没有把握打败厉天闰,但却有把握杀掉包顾!

    斩草不除根,必遗害无穷,在很早很早以前,苏牧就明白了这个道理,是他斩杀了包道乙,那么包顾没有理由放过自己,与其受他无穷尽的追讨报仇,不如眼下便斩了这祸根!

    杀心既起,苏牧再无迟疑,短暂对峙的这段时间,积攒下来的力气已经足够他动手,但见苏牧深深蹲下,如同蛰伏的猎豹,下一刻双腿猛然发力,已经如同炮弹一般掠了出去!

    包顾虽然身负武艺,与方杰并称双龙,但圣公军中的弟兄都很清楚,他这条龙的含金量可没有方杰那么足,其中多半都是靠着他老头子包道乙的面子在支撑。

    从发鸣镝这件事上便可以看得出来,他是没有任何底气的,若换了方杰,根本就不会催发鸣镝,而是直接挥舞方天画戟,与苏牧大杀一场!

    也正是看透了这一点,苏牧才敢在厉天闰的面前动手,而且不留丝毫的余地!

    “泼天胆的贼子,尔敢!”

    厉天闰暴喝一声,冲过来欲阻拦苏牧,毕竟包顾乃包道乙的遗腹子,又是长子,按照圣公的想法,这包顾是要继承父亲遗志和荣耀的,今后建国称帝,少不得一个世袭的爵位,若让苏牧在自己面前杀了包顾,他厉天闰又有何颜面回去见圣公?

    陆青花早已跟苏牧养出了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默契,否则也不会一醒来就知道苏牧想要舍己救人,毅然决然地追出来。

    此时见得厉天闰想要阻挡苏牧,陆青花却来不及援助,疾行了几步,灵犀一动,竟然将手中银枪当成长矛一般,尽力投掷了过来!

    厉天闰眼看着就要一戟搠倒苏牧,却听得背后呼呼尖啸,一直防备着陆青花的他猛然回头,只见得陆青花的枪尖斜斜落下,如一颗坠落的冷星!

    菜园子即将捉对厮杀之时,来援的石宝和余海也带着弟兄们一路狂奔,虽然他们对地形轻车熟路了若指掌,但到底还是远了一些,这才到了半路,已经看到大批圣公援军如同潮水一般,源源不断地往菜园子方向汇聚!

    这些援军尽皆圣公军精锐,有刀牌手,有长枪兵,同样也有弓弩手,在夜雨之中肃杀而静默,如同刚刚从地底钻出来的大秦先民,充满了腐朽和死亡的气息!

    石宝认得这支队伍,这便是圣公军精锐之中的精锐,玄武重甲兵!

第一百三十五章 困兽之斗(4)

    有别于后世的衮衮诸公,满堂尽朱紫,大焱承袭隋唐遗风,以玄色为尊,而黑甲军显然便是圣公军之中的勋贵!

    这支部队原本直属于圣公方腊,本身脱胎于摩尼教的护法军,无论是军备还是单兵素质,都要比五行旗的队伍精悍数倍,乃圣公方腊麾下重器,为了培养这支精锐部队,圣公方腊甚至疼惜到没有让他们登上围攻杭州的战场!

    若有一日,圣公真能够建国称帝,登极九五,那么这支黑甲军,必将成为圣公的仪仗,彰显圣公的无上武功!

    黑甲军乃诸军之首,行执法之事,镇压群雄,然而为了追捕苏牧和石宝,这支黑甲军竟然出动了!

    石宝之所以如此了解这支黑甲军,那是因为未叛出圣公军之前,他便是这支黑甲军的大首领!

    眼下见得黑甲军出动,再看看余海手下可怜兮兮的二十余人,石宝的心中只有满满的绝望。

    在杭州苟且偷生的这段时日里,余海也从缉捕头子,变成了情报头子,他很清楚这支军队的厉害,虽然今夜出动的只有一百余名黑甲军士卒,但绝非他手下那二十几名捕快所能匹敌的,是故他也犹豫了起来。

    如果他想送死,那么这些弟兄也不可能活到现在,他比很多人都知晓生活的艰辛,也知晓生命才是最为宝贵的东西,所以他不会强迫自己的弟兄为了拖延时间,而与这支黑甲军对抗,做那白白送死的蠢事。

    可如果就此离开,那么苏牧和陆青花便再无幸存的可能,他又有何颜面回去见陆老汉等人?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和石宝的差距也就显现出来了。

    哪怕他心思再如何缜密小意,终究只是一个缉捕盗贼,搜索凶犯,调查案子的捕头,而石宝却是曾经掌控上万兵马的大将军!

    余海算不上心慈手软,反而很多时候都能够狠辣果决,可对于慈不掌兵的石宝大将军而言,论决断,他余海是拍马难及的。

    就在这么短短的一瞬间,石宝便做出了自认为最正确的决定来。

    “你带着这些废物快些离开,不管用什么法子,必须要让他们成功渡河,苏牧和那丫头便交给我吧,告诉那两个老道,我石宝必定将他们的丫头和女婿,全须全尾带回去!”

    根本就不等余海答应,石宝已经按住劈风刀的刀柄,潜入到了夜色之中。

    在大方向上,他的决策是非常明智的,这样的情势之下,拿二十余捕快出身的虾兵蟹将,去对抗圣公军最为精锐的黑甲军,显然是自寻死路。

    而他孤身潜伏,说不定还能够伺机而动,寻找机会一击而建功,这个时候反而不能声势浩大地去打草惊蛇,这才是扬长避短的最佳选择。

    脱离了余海的队伍之后,石宝没有了顾忌,身手施展出来,便能够抢先黑甲军一时半刻,切莫小看了这短短的一时半刻,在江湖武林高手的眼中,胜负往往决定于电光石火之间!

    如此疾奔了半里路左右,他便发现身后有人跟了上来,停下来一看,却是余海!

    “论身手我不如你,可若说想要抄近路,你不如我,还是跟我来吧。”

    余海说的是实话,很客观,客观到石宝无法反驳半句,哪怕再不喜欢他,石宝也只能选择跟在了余海的身后。

    有了余海的引领,他们很快就抄近路来到了菜园子,果见得苏牧与陆青花联手,以二对一,正在围攻厉天闰!

    菜园子里一片血腥,菜畦上横躺着鲜血淋漓的敌军尸首,其中一名小将的尸首格外显眼,因为他的左眼眶中插着一柄匕首!

    纵使如此,石宝还是第一眼便认出了他的身份,包道乙的遗腹子包顾!

    若说先前方七佛还疼惜苏牧之才,想要将苏牧收为己用,那么在苏牧杀死包道乙父子之后,哪怕方七佛再如何爱才,也不可能在方腊面前保下苏牧的性命。

    所以一旦苏牧落入厉天闰的手中,被带回圣公军中,那绝计是必死无疑的!

    他和陆青花的身手都不弱,苏牧更是专精于搏杀之道,跟着乔道清学艺之后,藏匿刺杀的手艺活更是一绝,可惜他们面对的是在战阵之中大杀四方的厉天闰大将军。

    正面搏杀之时,苏牧根本就占不到任何的便宜,加上他早已油尽灯枯,适才为了刺杀包顾,又耗尽了力气,眼下也只能在陆青花的掩护之下自保则已,想要逃走已经不太可能了。

    陆青花虽然继承的是乃父的绝学枪术,但终究习艺时日太短,实战经验又少得可怜,又如何能够挡得住手持大戟的厉天闰?

    眼看着二人即将要败于厉天闰的大戟之下,石宝却反而极为淡定冷静。

    他没有急迫地冲上去解救苏牧,反而放慢了脚步,也不许余海上前,自己慢慢抽出劈风刀来,只是一步步往那边走。

    说来也奇怪,石宝走得很随意,也没有刻意放轻脚步,更没有刻意屏息凝神,掩盖自己的身影,但厉天闰反而没有发现他的到来!

    在菜园子门口望风压阵的余海不由惊叹,若论起武艺,自己果真比不上石宝,这不由让他想起当初牺牲了十几名弟兄,才设下陷阱,抓住了那个跟苏牧交好的黑衣女子,这些绿林人果然不能以常理而度之。

    虽然自叹不如,但余海还是看出了石宝的意图,若他刻意去援救,那么势必会散发出自己的杀气来,厉天闰这等百战大将,必定会第一时间发现他的存在。

    而作为圣公麾下第一高手,石宝对邓元觉厉天闰等人最是熟悉不过,他知晓该用什么办法来避过厉天闰的感知。

    也正是因此,当他走到距离厉天闰仅仅只有五六步之时,那位厉大将军才发现有黄雀在后!

    劈风刀无声无息地斩落,厉天闰眼看着就要将陆青花的肩头挑破,却不得不果决收回了大戟!

    “铛”

    劈风刀与古秦大戟硬生生拼了一记,石宝面无表情,只是后撤了一步,而厉天闰却踉跄退开三四步!

    若论厚重,古秦大戟乃是劈风刀的十数倍,翎羽一般狭长的劈风刀看着脆弱不堪,却分毫不输大戟,可见在武艺上,厉天闰是远远不及石宝的!

    “带着丫头先离开吧。”石宝不容置疑地说道,苏牧也知道现在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在陆青花的搀扶下,往菜园子的门口那边走去。

    有石宝这头拦路虎在前,厉天闰自然清楚自己已经没办法阻拦苏牧的脚步。

    不过他看着陆青花的背影,看着雨水湿透了身子的这位大姑娘,突然却阴测测地邪笑道。

    “姑娘,你很合我胃口,可别落入我手里哦嘿嘿”

    陆青花眉头一皱,但并没有回头,苏牧顿了顿,终究没有开口说些什么,却只是紧紧握了握刀柄。

    二人才走到半路,便见到了迎上来的余海,后者面带忧色地低声道:“走不了了黑甲军封锁了去路就要合围了”

    他的声音虽然很低,但厉天闰还是听入了耳中,虽然他没有得意地大笑,但却朝陆青花舔了舔嘴唇,眼中满是炽烈的邪意!

    苏牧轻轻推开陆青花,而后抓住雁翎刀,微眯着眼睛,直视着厉天闰。

    “你不会有这种机会的。”

    话音未落,苏牧已经一步踏出,疾行而来,雁翎刀拖出一道冰寒的银芒!

    他不喜欢别人威胁他,更不喜欢别人用他的女人来威胁他!

    石宝对苏牧身上的伤势心知肚明,似他这种老江湖,见到地面上的尸首,便已经对苏牧现今的身体状况推测得八*九不离十,所以对于苏牧要杀厉天闰,他是不抱任何希望的。

    一旦黑甲军围拢过来,漫说苏牧和陆青花,就是没有伤势的他和余海,也不可能安全逃离。

    在这样争分夺秒的情况下,苏牧没有去想如何脱身,却反过来执意要杀厉天闰,无论如何去看,都算不得明智之举。

    可转念一想,苏牧真的要杀厉天闰吗?

    不,一个活着的敌人,远比死去要值钱,眼下他们能否脱身,唯一的希望便落在了厉天闰的身上!

    所以苏牧从来就没想过要杀厉天闰,而是要制住他!

    他已经没有杀厉天闰的能力,想制服一个高手,自然比杀死一个高手还要困难,所以他只是在掩人耳目,给石宝制造机会罢了!

    如果石宝连这个都想不到,那他就不是方腊军中的第一高手了!

    所以从苏牧发动的那一刻起,石宝便已经动手了!

    可厉天闰的脸色并没有太多变化,并不是说他在圣公和军师的眼中不值钱,相反,眼下这等局势,石宝叛变,王寅失信,包道乙身死,邓元觉重伤,更远的乔道清也成了苏牧的走狗,他厉天闰便水涨船高,最是得宠之时。

    若苏牧等人拿自己相要挟,圣公和军师还真有可能为了自己而放走苏牧等人。

    但他身为大将军,又怎可能让苏牧和石宝轻易得手?

    再说了,黑甲军已经开始冲入菜园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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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卧江山介绍:
这是一个最好的年代,这也是一个最坏的年代。
有人活在笙歌醉太平,十里红袖招的秦淮河畔,隔江唱着后庭花。
有人活在胡虏夜叩关,风雪满弓刀的烽烟战场,生死相依挽残袍。
苏牧来了,看见了,经历了。
于是,他想着,或许能做一些事情,无论好的坏的,总要留下些什么。
任风月乱了刀枪,唯我醉卧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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