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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离人望左岸     醉卧江山txt下载     醉卧江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一章 好好活下去

    十二月末,一名焱勇军斥候在风雪之中策马狂奔,背后的角旗猎猎作响,暗血色的角旗在风雪之中,并不显眼,直到他倒在了城门口,露出后心插着的三四根羽箭。

    这一刻,人们才真正感受到战争距离自己是如此之近,阎王爷的大笔就悬在自己命运的上空,时刻等待着打上一个朱红色的叉。

    杭州城的城门终于轰隆落下,彻底隔绝了这座繁华城池与外界的联系。

    城门外没能够入城的流民也放弃了纠缠,当一个人彻底绝望的时候,也便只剩下一个选择,那就是离开。

    他们没有再哭喊,而是将哭喊哀求的力气节省下来,带着官府发放的微薄口粮,拖家带口继续北上。

    人都说候鸟南迁,是为了躲避北方的寒冬,而今年的冬天,有这么一群人,反其道而行,冒着饿死冻死的危险,拼命往北方走。

    两权其害取其轻者,之所以往北方走,是因为南方将遍地是火,战火。

    他们的性命本就贱如草芥,在战火之中更是一文不值,往北走起码还能看到些许希望。

    城门外的流民走了之后,城内也开始了热火朝天的临敌备战,难民们都被发动起来,还有力气的都被招募到民壮和辅兵团,只要肯出力,就能够领取额外的口粮配给,对于饱受饥渴的流民而言,这样的工作虽然无奈,却让他们无法拒绝。

    成为典史的赵文裴带着苏瑜,整日里在城中奔走,协调各种内务,脚不沾地,真真可谓三过家门而不入。

    刘维民也在不断筹备和积蓄粮草以及各种器械,整个杭州城可以说是秣马厉兵,只是总让人觉得缺少了些什么。

    都指挥使关少平正在抓紧练兵,招募诸多辅兵等等,也算是临阵磨枪,至于赵霆和赵约自是坐镇中枢,时不时到城头和军营之中慰问激励。

    在这样的状况之下,所有人似乎都感受到了战火即将爆发的前兆,而有一群人,并没有机会走上城头,他们的重点放在城内。

    他们就是负责清剿细作谍子的杭州巡捕们,由郑则慎亲自指挥,余海带队,这段时间收获也不小,赵霆等人也展现出了雷霆手段,没办法上报三司,但证据确凿的情况下,当即斩于弃市,以振民心,以慑叛敌!

    在如此人心惶惶的情况下,又有一则鸡毛蒜皮却又让人火冒三丈的消息传递了出来。

    那个早已臭不可闻的第一才子苏牧,居然在这样的非常时期,大摆筵席,宴请好友痛饮作乐!

    事实上,虽然消息是一直暗中紧盯苏牧不放的宋知晋泄露宣扬出来的,但苏牧也确实在宴请宾客,小小的苏府摆了满满几桌,甚至连虞白芍和巧兮都来了。

    这不是什么战前动员,只不过是苏牧个人的想法,或许这一战过后,大家以后不一定还有见面的机会,总归是相识一场,说得不好定,散伙饭总是要吃一顿的。

    而另一个原因自然是要给杨红莲等人接风洗尘,他们是回来报仇的,这顿酒也该喝。

    报仇这东西很难说,反正就是你死我活的勾当,谁也不能保证一定大仇得报,缘分一场,再者苏牧也几乎将全副身家都投了进去,作为“老板”,如何也是要见一见这些人的。

    满是络腮胡的中年人坐没坐相,站没站姿,像个颓废潦倒的穷酸秀才,似乎对满桌子美味佳肴并不感兴趣,蹲在一条凳子上,啃着第七个煎饼裹子。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苏牧站起来,缓缓举杯,所有人安静下来之后,他环视一圈,嘴唇翕动,却终究没能说出什么豪言壮语来。

    在这些人的眼中,无论是刚刚从千里之外赶回来的杨红莲,还是一直默默陪伴着的陆青花,亦或者是在背后充当保镖兼导师的乔道清,只要熟悉苏牧的人,都知道他话并不多。

    那些跟着杨红莲赶回来报仇雪恨的大光明教高手们对苏牧了解不多,先前也只是知道苏牧是杭州城的富商之子,出了巨资帮助教众躲避方腊麾下高手的追杀。

    但他们都是行走江湖武林的老手,搜集情报的手段异常高明,在茶馆里坐小半天就几乎将所有关于苏牧的事迹都掌握了。

    这其中或许大部分都是添油加醋的道听途说,但他们已经懂得如何从一团乱麻之中,挑出有用的东西来。

    按理说,像苏牧这般精于筹谋算计的人物,深谙人心,最擅长激励蛊惑,没有一张尖牙利嘴,又岂有苏秦张仪之风?

    可今日喝了几杯酒的苏牧,却只是微醺红着脸,举起酒杯老半天,挤出了这么一句话来。

    “世道不好,也要活下去”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脑,大家还在等着他的下一句,却只见他仰脖一饮而尽,打了个酒嗝就坐了下去,再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在座诸人将这句话想了想,同时举起酒杯来,无声共饮。

    酒席到了晚上才散去,待得诸人离去,苏府的门口已经被人丢了一大堆烂菜叶和烂鸡蛋等垃圾,只是这些人视若无睹一般,没有看脚下一眼。

    茶饮文人思,酒壮英雄胆,喝了这杯酒,他们也就可以开始做事了。

    方腊篡夺了摩尼教的教主之位后,对一干死忠教众展开了追杀,若不是杨红莲带着那柄断刃圣物,四海奔走,又有苏牧那笔钱周转接济,只怕摩尼教的余党将荡然无存。

    如今保存了火种的摩尼教已经改名为大光明教,那位络腮胡便是四**王之一,除此之外,还有左右护法使两位,可惜这些人并没有来杭州。

    方腊大势已成,他们也没法子逆转乾坤,但当初方腊篡位之时,一些内应的叛徒,却害死了教中无数的死忠弟兄,这个仇却是一定要报的,否则大光明教想要再度崛起,在武林之中便会毫无威信可言。

    宋知晋一直在盯着苏牧,然则苏牧又何尝放得过他宋知晋?

    经过这段时间的调查,苏牧早已经将宋知晋手底下那些死士的名单搞到手,这可是他花费了一个个不眠之夜才整理出来的资料,有了这些资料,大光明教的高手们,就能够按图索骥,将这些死士一一清洗!

    这是大光明教清理门户的计划,但对于整座杭州而言,也是极为有利的举措。

    只要他们将死士之中这些骨干暗杀掉,那余操余草鞋手底下三百号人便没有了凝聚力,到时候又如何给方腊大军充当内应?

    再说了,这余操和石宝都在猎杀名单之中,除掉这两个人,这三百死士便群龙无首了。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层考量,郑则慎和关少平才对这些大光明教的高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临出门之前,杨红莲还是到了苏牧的房间前面,犹豫着要不要敲门,却发现门打开着一条缝,推门进去之后,发现苏牧坐在书桌边上,呆呆地出神。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写字,也没有埋头整理和分析那些情报和数据,只是盯着桌上摇曳的烛火。

    杨红莲是何等的眼力,只稍微扫了一眼,便察觉到苏牧的不对劲,走到他身边才发现,他的双手压在大腿上,正不停地颤抖着!

    “他在害怕!他居然也会害怕!”发现这一点的杨红莲,呆呆地怔在了原地。

    在她的印象之中,苏牧从来就不懂得害怕,似乎任何事情都在他的预料和计划当中,甚至于在残酷血腥的训练营之中,他都能够游刃有余,连石宝这样的最强者都要败在他的手下。

    当杨红莲还是个任人鱼肉的弱女子,拼了命想要保住自己的贞洁和性命之时,是苏牧站在了她的前面,用并不强壮的身躯,一次次替她挡下,换来的却是一次比一次要重的伤害。

    或许正是为了要保护她,苏牧才变得更加的坚韧和深沉,开始谋划着未来,开始算计着别人的想法和行为。

    在她的眼中,甚至在所有熟识苏牧的人眼中,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拥有着常人无法匹敌的智慧和心性,可大战将临,他居然躲在自己的房中,紧张到瑟瑟发抖!

    苏牧没有掩饰,因为在杨红莲的面前,他根本不需要掩饰,更丢脸更尴尬的事情,他们都一同经历过。

    他一直以为自己能够坦然去面对这些,他也真正投入了精力和心血去筹备这一切,可他毕竟只是一个现代人,哪怕经历了这么多的生死艰险,当他喝醉了之后,内心的怯弱就会爆发出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遭遇厮杀,却是他第一次即将面临冷兵器时代的大战争,但他并不是怕死,他怕的是,在这场战争之中,会有多少人因为自己的计划而死去?

    杨红莲走到他的身边,苏牧搂住她的腰,将头深深地埋在她那平坦的腹部上,慢慢闭上眼睛,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

    他知道,明天或许不知是阴是晴,但这场战争,终于是要降临了,而他做了如此长久的筹备,也终于站在了历史的转折点上,他的本意只是希望能少死一些人,为这个华丽的朝代,保留下一些美好罢了。

    杨红莲虽然说话粗鄙,但心思却细腻,而且她跟苏牧在训练营里同生共死,早已培养出了无言的默契,为了苏牧可以带着圣物远走天下,为了帮助苏牧又千里而归,她很理解苏牧紧张的原因。

    她轻轻抚摸着他的头,而后低低地说道:“你并没有做错什么又何必自责”

    幽幽的灯光下,两人就这么相拥着,房间外面的风雪越发大了起来,一股莫名躁动的气息,充斥着这方天地,那是马蹄铁与雪泥混合起来的气味,那是满是污垢的皮甲的气味,那是血迹凝固在刀锋之上的气味。

    而这万千气味的源头,距离杭州城已经不足二十里。( )

第九十二章 那籍籍无名的好汉

    寒冷的冬夜北风呼呼,就好像天上的冰霜巨龙,不断往人间喷吐极度冰寒的龙息。

    杭州城的百姓缩在被窝里仍旧瑟瑟发抖,虽然杭州富庶,但寻常百姓家也没办法烧炉子取暖,至于那些个朱门富豪,有一些甚至能够提供地热,娇妻美妾赤脚行走在柔软温热的地毯上,男主人则赤身裸*体斜卧于暖榻之上,炽烈的目光仿佛能够将美人儿吃得骨头都不剩。

    城市的街头巷尾,入城避难的流民只能围着摇摇欲灭的火堆,像抓着随时会断掉的救命稻草,他们根本不敢入睡,生怕睡梦之中就会被严寒夺走生机。

    大户人家的屋檐下,墙角根,城中的寺庙,废弃的老宅,各种大树底下,只要能够遮风避雨的地方,几乎都被流民占满了。

    虽然这样有碍观瞻,也阻碍了这些人做生意,但谁都没有驱赶这些流民。

    因为战火就要烧到杭州,谁还有心思做生意?如果守不下来,还要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那些个为富不仁的大户们最是怕死,早早便通过交易,乘坐大船撤离了杭州,能够留在城中的,要么是根深蒂固宁愿死在故土之上的耿直人,要么就是心怀家国,想留下来出分力的傻蛋子,无论哪一种,又岂会跟这些流民锱铢必较?

    或许是苏常源苏清绥这样的二房三房子孙和其他族老们都全部逃离了杭州,少了许多阻滞,又或许是为了填补苏牧在杭州百姓口中的臭名声,老太公开放了苏府的空余地方,接纳救济了一部分流民。

    当然了,这些流民都是些妇孺,不会发生什么安全问题,听说甘愿留下来伺候老太公的一位三房小子还看中了一个流民女子,不顾家中反对也要迎娶对方进门。

    只是这样的消息,放在当前的大环境之下,根本不会扑腾出任何水花来。

    倒是一直口碑不错的苏瑜,最近每日与赵文裴忙着安置流民和协助城防工事的修补建造,赢得了大家的尊敬。

    许多人都纷纷在感叹,同样是苏常宗的儿子,苏牧虽然一鸣惊人,但终究是昙花一现,经不起长久考验,反而是苏瑜如同细水长流、润物无声,始终如一。

    此时的苏瑜刚刚结束了一天的忙碌,实在乏累到了极点,便靠在城垛边上,与赵文裴一同烤着火。

    守城校尉李演武走了过来,将手中的酒袋子递了过去,素来讲究优雅浅酌的两位进士爷也没太多生涩,如寻常粗人一般接过酒袋,你一口我一口就喝了起来。

    无论你的年纪大小,总有些经历能够让你转变心态,甚至对性格产生影响,赵文裴和苏瑜就是如此。

    这段时间的奔忙,让他们融入到了这些贩夫走卒和穷困流民之中,切身的体会也让他们明白了许多道理,这些都是书中未尝体验过的感受,真真可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了。

    李演武坐了下来,用腰刀的鞘尖撩拨了一下火堆,周遭便更加温暖了一些。

    他只是一介武夫,本来对百无一用的书生最是抵触,加上他有看清了宋知晋这样的斯文败类嘴脸,对读书人更是没有好感。

    可这段时间他见到了苏瑜和赵文裴的努力,或许仍旧无法改变他对读书人的看法,但却同样无法阻止他对这两位进士的敬佩。

    三人没太多共同话题,能够一起聊的大概也是叛军将至的事情,可大家心里也都有些恐慌,自然不太愿意提起这一茬。

    火舌随着寒风摇动,映照着李演武坚毅如石的方脸,他吸了吸鼻子,率先开口道。

    “俺未入伍吃粮之时,家里有个不成器的弟弟,整日里惹祸生事,没少被老头子撵着打,总是招呼一些狐朋狗友,耍弄些花拳绣腿,吊了柄中看不中用的绣剑,就要出去行走江湖,说什么要当天下第一…”

    李演武的声音有些酸涩,似乎不太愿意提起往事,但还是娓娓道来,苏瑜和赵文裴很专心在听,也并未觉得有何奇怪之处。

    因为他们都知道,有些话如果不说,或许以后想说也就没机会了,人活一世,如那雁过留痕,总希望有人说起的时候,能够顺带提一嘴,如果能让人拍手或惋惜的赞叹一句,某某某也算是一条汉子,那就更好了。

    李演武接过苏瑜的酒袋,喝了一口,嗓子是润了,但声线却染上了微微的伤感。

    “俺这个当哥哥的,也怕他有一天惹了不该惹的豪杰人物,死在草莽绿林里,就给他安排了一个小吏的活儿,他倒是不乐意,又换了个小捕头给他做。”

    “起初他还有些怨气,但做了小捕头之后慢慢顺遂起来,他也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连县令县尉都敢查,拔起萝卜带出泥,差点掀翻了那座县衙。”

    “人说山高皇帝远,县官不如现管,芝麻大的县令县尉多半也是土皇帝的人物,虽然对我这个焱勇军校尉有些忌惮,但最终还是为了遮掩家丑和保全身家,要对我那弟弟动手了。”

    “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动手,方腊叛军就打了过来,县令县尉当场就软了,拖家带口就要逃。”

    李演武说到这里,苏瑜和赵文裴心头一紧,相视一眼,都知道李演武说的是什么地方的县令县尉了。

    方腊在青溪揭竿起兵,县令县尉不战而弃官丢城逃走,已经成为了大焱朝堂上最大的羞耻,如今谁人不知?

    只是后来听说,朝廷派人追索这两个贪生怕死之徒,却发现两人连同部分家眷都死在了逃亡的路上,只剩下一些老弱妇孺,事情也就没再有后续。

    听李演武这么一说,似乎还有什么内幕,苏瑜和赵文裴便更加的专注。

    “我那弟弟一辈子也没做成什么事,揭发县令和县尉算是他这辈子做过最大也是最好汉的一桩事儿,收到消息之后,就带着十几个捕快,追了上去。”

    “那县尉也是个好手,还带了很多亲兵,两厢争斗,捕快都被杀了个一干二净,只剩下我那弟弟还不肯放弃,远远吊着,追出三百多里,昼伏夜出,从外围的斥候开始杀…”

    李演武说到这里,毫不掩饰脸上的骄傲,别人都在传颂青溪县翁开十六公的忠义,甚至听说连官家都打算给他追谥“忠献公”云云,可谁会说起他李演武的弟弟,又有谁知晓其中故事?

    不需要李演武说太清楚,苏瑜和赵文裴心中就已经了然,谜团也得到了解答,那逃走的县令和县尉,以及身边亲信,都是被李演武的弟弟杀死的了!

    沉默了许久,李演武再也说不下去,只是苏瑜和赵文裴却缓缓起身,恭恭敬敬给李演武行了个礼。

    若是寻常时节,他们二人又都是谙熟律法的进士,那县令县尉再有过错,也应当由官府来问责追究,他李演武的弟弟又岂能滥用生杀?

    然而不说苏瑜见惯了弟弟苏牧与江湖人的往来,单说赵文裴在睦州经历过贼乱之后,整个人都发生了极大的转变。

    眼下两人非但不会觉得这李演武的弟弟败坏王法,杀人行凶,反而觉得世人只知至死不屈,抵抗贼匪,死得其所的翁开公,却无人知晓李演武胞弟之名,真真是大憾一桩。

    这李演武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他们都知道,在这位兄长的心里,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已经完成了心愿,不说天下第一,却已经是货真价实的好汉子了!

    同样曾经有过“不成器”的弟弟的苏瑜,更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滋味,李演武见得后者恭敬行礼,也起身来抱拳回礼。

    赵文裴将酒袋子取过来,朝李演武问道:“敢问令弟名讳?”

    李演武苦笑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回忆,低声答道:“那小子本名李演经,因为老头子整日里骂他滚蛋,行了冠礼之后,他便自作主张取了个表字,叫李衮。”

    “大家也觉得有趣得紧,便都叫他李衮,慢慢的也就把本名给忘了,只叫他李衮…”

    苏瑜和赵文裴没有跟着笑,苏瑜找来三个破碗,倒上酒,而后朝李演武端酒道:“敬李衮!”

    李演武长长呼出一口气,端起酒碗来,湿润着眼眶道:“敬李衮!”

    三人烈酒入腹,说不出的苍凉。

    若苏牧在此,听到李衮之名,或许会记起,或许根本没印象,但熟读水浒的人,应该听过一个名字,一百单八将之中,有一个好汉,名唤飞天大圣,李衮!

    李演武遥遥望着远方,听说弟弟李衮逃到了邳县,也不知道何时能再见呢…

    三人正要坐下,却感受到脚下传来微微颤动,火堆上一根柴火喀嚓断裂,扑起噼里啪啦一阵阵火星子!

    李演武三人脸色大变,放眼望去,那黑夜的风雪之中,大地轰隆隆,一股黑色潮头汹涌而来!

    虽然看得不甚真切,但三人心中都清楚,该来的还是来了!

    城头的守军和辅兵民壮,哪一个不是提心吊胆,没敢合眼?听闻动静,纷纷探头出来,这一眼扫过去,心头顿时比寒风大雪都要冰凉!

    每个人都下意识握紧拳头,士兵们按住刀头,弓手急忙给硬弓上弦,将箭壶放在了触手可及的地方,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李演武微微眯着的双眸陡然爆发出精光来,抽出腰间直刀,近乎咆哮道。

    “放火!鸣号!全城戒备!”( )

第九十三章 风雪,铁甲,棋局(1)

    风雪夜,城外的叛军并没有举火,也不需要举火,并非他们想要夜袭杭州,而是因为军师方七佛的授意。

    虽然有大雪的映照,但无星无月,夜间的能见度并不高,军士们也不明白军师的意图,除了方腊等少数将领,很少人能明白军师的作战意图。

    但他们心里却很清楚,他们并不需要明白,他们只需要执行,无条件地去执行,因为这一路上,军师已经带领他们取得了不下十场大胜!

    南方的叛乱到了如今这个地步,可以说已经撼动了大焱的小半壁江山,但能够传入百姓耳中的消息却并不多,很多官员和百姓也都仍旧沉迷在太平盛世当中,只以为方腊军只不过是乌合之众。

    然而杭州城头的关少平等一众要员,遥遥望着黑暗之中那数之不尽的叛军,仿佛城池前方,被无数头冥间释放出来的凶兽盯着一般,让人心头直发寒!

    朝廷的平叛大军还未南下,为了抵抗叛军的攻打,杭州各方都在努力备战,他们以为自己已经付出足够多,总能够拼到援军的到来。

    可黑暗之中静默着的数万大军,纵然有马屁的嘶鸣和响鼻,却已经被肃杀的军气所湮没!

    没人能够想到方腊军会如此的纪律严明,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之内,军师方七佛便将这支大军,锻造成了钢铁之师!

    他们的装备或许不行,许多人甚至连像样的刀剑甲衣都没有,马匹更是少得可怜,骑军的规模也不大,但每个军士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视死如归,却让人望而生畏!

    许多人都在说叛军惨无人道,沿途烧杀掠夺,就算寻常平民也没有放过,所过之处必定生灵涂炭。

    然而他们却忘记了一个事实,叛军之中除了管理层和中高层的一些骨干出自于摩尼教之外,数量最大的基层,却几乎全部来自于受苦受难的平民!

    存在即有理,方腊能够得到民心支持,能够从小小的青溪崛起,与劳苦百姓的一呼百应是密不可分的,且不说他提出的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是否能够始终如一的贯彻下去,起码他给了这些身处水深火热的百姓一样东西,希望。

    在醉卧风月的太平盛世之中,“希望”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可在金戈铁马的乱世之中,“希望”却是最奢侈的东西,或许它比不上一个窝头更让百姓欢喜,甚至连百姓们都无法感觉到它的存在,但百姓之所以渴望一个窝头,就是因为他们有着活下去的**,当**变得迫切却又短时间无法实现,也就变成了希望。

    无论如何,在饥寒交迫之时,拥有希望,便拥有活下去的勇气,或者拥有了慷慨死去的勇气。

    这也是为何方腊能够在短短时间之内纠集数万大军,攻下江浙、安徽、江苏南部以及江西等六州五十多县,几乎占据东南半壁见山的原因!

    方腊是个善于煽*动人心的天生领袖,但方七佛却是一个老谋深算的毒士,他的偶像并非房谋杜断,而是隋乱之时的蒲山公李密,由此可见,方七佛贵有自知又善于扬己之长。

    方腊也很清楚,如果没有方七佛,他绝对没办法如此迅捷地夺取摩尼教的教主之位,更不可能在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里,走到今天这一步,走到杭州城下。

    夜色之中,士兵们开始安营扎寨,每个人都在做自己该做之事,看似热闹却又有条不紊,士兵们静默着,仿佛这些事情是他们出生之后第一件学会的事情。

    而他们其中一些死忠,也确实将加入方腊麾下,看成自己人生之中的一次浴火重生。

    方七佛微微眯着眼睛,满意地审视着慢慢立起来的营地,不像巡视领地的老虎,反而像看着棋盘上的棋子,像看着赌桌上的筹码。

    他的坐骑只是一匹瘦马,他的身上也并未披甲,寻常的书生袍子,外面罩着很旧却很干净的大裘,松了马缰,双手笼在袖子里。

    “大概需要几天?”方腊不知何时来到了方七佛的面前,摸了摸那匹老马的鬃毛,顺着方七佛的目光,看着杭州城问道。

    早在方七佛决定留下宋知晋的时候,王寅和厉天闰等麾下大将就一直反对,坚持要将宋知晋这个青溪代知县斩首示众,毕竟那里是他们的第一战,需要振奋军心。

    可方七佛却力排众议,甚至有些独断专权地将宋知晋纳为己用,当杭州城内不断送来关于宋知晋的消息,他们才晓得宋知晋的作用居然会如此之大,军师的筹谋如此之高瞻远瞩。

    若当初杀掉宋知晋,青溪县只不过多了一个“翁开”罢了,非但不能振奋士气军心,反而成就了大焱官员的忠义之死,让百姓们对他方腊军产生排斥。

    留下了宋知晋,他们的三百死士得以顺利混入杭州城,按照方七佛的预演,只要强攻杭州数日,城内必定混乱起来,宋知晋便能够趁虚而入,偷开城门,一旦拿下杭州,方腊军的声势必将如烈火烹油、烽火燎原般一发而不可收拾。

    再者,只要拿下杭州,圣公方腊便坐拥东南江山,完全可以建立属于自己的小朝廷,称帝登基,与北面分庭而抗礼!

    若没有方七佛这个智囊运筹帷幄,他方腊也不可能走到现在,所以就算给方七佛牵马,方腊也并不会觉得如何屈尊纡贵,如此礼贤下士,哪怕当了圣公,仍旧没有太多架子,他方腊又如何不得人心?

    只是高层的心腹们都很知晓这其中一个关键的小秘密,那就是方七佛乃圣公的三弟,而且还是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面对兄长的提问,方七佛也没有立刻给出答案,他的目光之中带着微微的担忧,答非所问地说道。

    “杭州城内兵员并不足,与我军人数相比,实乃天地之差,那些个焱勇军也只不过是不堪一击的土鸡瓦狗,可杭州城池毕竟高深,物质和补给也是充沛得很,天寒地冻的,若不能速战速决,拖下去对我军而言,并非好事”

    方腊闻言,也皱了皱眉头,他本以为杭州之人只懂得花天酒地,大军开拔之前,并没有太将杭州放在眼中,若非方七佛现在这般提醒,他也差点被自己的骄躁之心迷惑了。

    他们一路所向披靡,自然搜刮了不少物质,可也收纳了数万的军兵,这数万人每日的用度也是一笔极为恐怖的消耗,诚如方七佛所言,杭州必定要速战速决,否则拖到朝廷大军到来,形势就不堪设想了。

    若能够在此之前拿下杭州,他们就能够倚仗杭州的城池,与朝廷大军对抗,杭州城内那堆积如山的财富和物资,也将为他方腊所用,速战速决才能够以战养战,这是方七佛早在起事之前就定下的方略了。

    “有宋知晋的二千多民团,再加上我们的三百死士,想要偷开城门,应该不成问题的,一旦破了口子,我军数万人马势必能够将杭州荡平!”

    方七佛向来谨小慎微,但他方腊却着眼于大局,此时听到方七佛的担忧,也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不过这些话并未能够打消方七佛的忧虑。

    他遥望着慢慢亮起来的杭州雄城,轻声说道:“可是石宝已经很多天没有传递消息出城了”

    虽然是他方七佛招纳的宋知晋,但他的性子便是如此,所谓狡兔三窟,他绝不会将胜利的希望,放在一个杭州城土生土长的富家公子身上。

    所以哪怕宋知晋很积极地传递各种情报,但在方七佛的心中,最值得参考的,还是石宝的情报。

    可从前几天开始,石宝就停止了情报的传递,这也成为了方七佛心中最大的隐患。

    杭州城占地极广,城内守军人员不足,不可能兼顾到城墙的每一个角落,所以想要传递出消息,并不是很难的事情,再加上石宝等人都是绿林高手,甚至是高手中的高手,若没有意外发生,早就该传递出情报了。

    事实证明方七佛的担忧是非常有道理的,此时的石宝被宋知晋麾下好手不断追杀,焱勇军和杭州府的捕快也没有丝毫的放松,他在杭州城便是如履薄冰,八面楚歌,寸步难行。

    如今掌控三百死士的余操为了不至于暴露身份,也不敢藏匿石宝,只能任由这位圣公麾下四大猛将之一的高手,自生自灭,因为石宝不在,他余操必须牢牢掌控三百死士,不给宋知晋任何可乘之机。

    然而现在的形势却又如同雪上加霜,石宝被追杀的同时,余操和那三百死士之中的部分高手,已经开始陷入生死危急之中!

    因为摩尼教的余孽终于还是进入到了杭州城,并在小半夜的时间之内,疯狂刺杀了余操麾下数十名好手!

    在整座杭州城的人们都关注着城外叛贼大军之时,城内的战斗已经打响,屠杀的游戏之中,本该是潜伏着的猎人角色的石宝和余操,被当成了猎杀的对象!

    而杭州城东的一处小巷口,一身黑衣的女子缓缓步出,眼中充满了杀机。

    在她即将转弯的时候,她扭头回望了一眼,有一个书生,笼着双袖,就站在房门前,就这么眯着眼睛,微笑着,看着她。( )

第九十四章 风雪,铁甲,棋局(2)

    天空在下雪,张三却在冒汗,哪怕他那件夹棉袄已经破烂不堪,他仍旧在冒汗。

    从天微微亮开始,他们就在这里挖土,眼前的空地已经被挖出了一个巨大的坑洞。

    周围跟张三一样的民夫和辅兵,利用手头上不多的工具,拼命挖着土。

    有人拿着从战场上捡回来的破铁盔,有人拿着破碗,有人拿着木铲,有人甚至徒手,为数不多的葛布袋,竹篾编制的簸箕,破烂的罐子,只要能用得上的东西,他们都已经用上了。

    张三是个很胆小的人,他连打扫战场都不敢去,所以他没有破烂的铁盔或者断掉的枪杆和矛头做工具,他只能利用一块木板,跪在地上不断刨着土。

    跟周围很多人一样,他本来也有个不错的小家小院,也有三两亩薄田,家里婆娘不算好看,但身子饱满有力,床上任你折腾,虽然生了个丫头,但张三还是很稀罕自己的婆娘。

    可有一天,洪水淹没了田地,租子叫不上,地也就被官府收了,一家子人连口粮都断了。

    他想把家里的丫头卖掉,换个能活下去的盼头,婆娘却如何都不肯,宁愿跟其他女人一样做半掩门的皮肉生意,也不愿卖女儿。

    想起婆娘白花花云团一般的大胸脯和蜜桃般的屁股,想起婆娘如蜜汁一般的唇舌,再想想为了活下去,要婆娘去遭受其他男人的跨骑,张三成亲以来第一次动粗,甩了婆娘一巴掌。

    婆娘也怔住了,但很快便流下了眼泪,二人抱头痛哭,望着偌大的天地,竟然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活下去。

    张三将最后一点碎米煮了半锅米汤,汤底是一把墨绿色的草叶,张三听人说过,这种草有剧毒,牛马吃了都活不了太长。

    他叫来婆娘和骨瘦如柴的小丫头,笑着招呼他们一起喝粥,他看着婆娘不再饱满的身子,突然想临死前跟婆娘再亲热一场,但他已经饿得卵蛋都硬不起来了。

    正当他们要喝下拿锅粥之时,院子的柴门突然被推开,一个中年书生模样的人走了进来,他的头上是读书人的方巾,手臂上却扎着一根红巾。

    张三知道,这就是最近大家伙一直在传说的圣公军,他们终于打到这里了!

    听说只要加入圣公军,他们不但帮着照料家人,每次打完仗都平分好处,村里的大家伙儿可都盼着圣公军什么时候能打到这里!

    那书生径直走进来,很有礼貌地朝张三点了点头,而后瞥了一眼锅底的草叶,又看了看张三和婆娘孩子前面的粥碗,然而他招了招手,门外的军士便将一袋粮搬了进来。

    他拍了拍张三的肩头,而后离开,从头到尾,他们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说。

    张三急忙打开粮袋,满眼都是惊喜的眼泪,他朝自己的婆娘看了一眼,同样看到了婆娘的泪花。

    他的身体不知从何处涌出一股力气来,拉着婆娘就往房里走,不过很快想起什么来,又走出来,将丫头前面来不及吃的粥全都倒掉了。

    那丫头很乖巧地坐着,背靠着的木板墙发出有节奏的声音,“笃,笃,笃”,丫头那两只脏兮兮的小脚在空中跟着荡呀荡呀。

    家里不大,粗野农村里也没太多顾忌,丫头知道爹爹又在“欺负”娘亲了,但每次她都很开心,因为爹爹“欺负”完娘亲之后,无论是爹爹还是娘亲,都很开心,一家人都很开心。

    只是这一次不一样了,当爹爹从房中出来,娘亲也慌乱整理衣物的时候,他们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

    张三蹲下来,将丫头搂在怀里,低声说道:“好好照顾你娘,等着爹爹回来。”

    他跟女儿拉了勾,而后毅然走出了门,想了想又转过身来,想要将家里唯一的菜刀拿上,但转念一想,还是留着吧,以后能吃肉了,没菜刀可不行。

    他在屋子里转了转,发现每样东西都有不可或缺的作用,最终他只能勒了勒裤腰带,捡起一根柴火用的棍棒,头也没回地走了。

    出了门之后,他发现乡路上有十几辆载粮的大车,正在每家每户的送,而这些拿了粮的人家,都有人跟张三一样,加入了圣公军的队伍。

    离乡背井之后,他们一路往北面打上来,他们也知道了那个中年读书人的身份,那是咱圣公军的军师,智谋惊鬼神的方七佛!

    张三想起这些,不由想起了自己的婆娘,想起了她的大胸脯和大屁股,但身后的监军已经用马鞭在敲他的肩膀。

    他将最后一抔土放入草布袋,而后跟他的搭档李四奋力抬起土袋,低头弓腰,如负重的垂死骆驼一般向前走。

    地上很泥泞,颜色暗红发黑,散发着腥臭,因为浸润土地的不是雨水,也不是血水,是成百上千跟他一样走出家门的赤脚汉子,流下的鲜血。

    尸体越来越多,有时候他们不得不绕过那些尸体,羽箭跟雪花差不多密集,前面的步卒顶着门板一般的大木盾,张三李四这样的民夫和辅兵则弓腰拼死相随,用土袋去填杭州的城沟。

    虽然方七佛治军有方,然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们都是一些田舍苦哈哈,没有太多的攻城器械,周围的树木早已被蝗虫一般的流民潮清理干净,他们甚至连像样一点的云梯和大一点的撞城木都造不出来。

    在这样的窘境之下,想要速战速决拿下杭州,他们只能依赖人数优势,用人命去填,用人命去拼杀。

    张三不敢抬头,因为他的前一任搭档,就是因为抬了一下头,就被羽箭洞穿了额头,再也回不了家,临死还在不肯闭眼,生怕别人睡他的婆娘,打他的孩子。

    可不知为何,张三还是挺了挺腰杆,杭州城头站满了军士,步卒竖起大盾,遮挡圣公军的箭雨,稍候是长枪兵,不断从盾牌空隙间刺出大枪和长矛。

    再后面一点是弓手,不但往天空中抛射箭雨,压制圣公军的远程攻势,也有神射手觑准时机,将侥幸攀上城头的圣公军小头目射落城下。

    一些民兵在军士之间穿梭,正不断的往城下投掷檑木和滚石,金汤滚油灰瓶不断砸落下来,当然,城头也不断有杭州的守军坠落下来,惊恐地尖叫着。

    张三目光延伸出很远很远,放佛想看一看,那个狠心不愿将他们家接济到杭州城内的亲戚,是否也在守军的阵营当中,那个亲戚叫王老五。

    是的,他们是张三李四王老五,他们是一文不值的某某某,不会出现在史书之上,但谁敢说胜负不是他们决定下来的?

    身边的伍长似乎察觉到了张三的举动,转身就给了张三一鞭子。

    “低头!想要活命,就跟狗一样趴低,趴得越低,活得越久!”

    张三没有愤怒,因为他知道,伍长这一鞭子实在救他,他想笑,想说声谢谢,可那名伍长却听不到了,他的身子一僵,脖颈上刺出半截箭杆子,鲜血喷了张三一脸。

    这个小方阵是伍长在指挥,见小头目倒下,大盾手也停了下来,但他知道,停不了多久,军师虽然对他们很好,但军法严肃,停滞不前就要被砍头!

    “接着走!”

    顿手呲目欲裂地咆哮着,张三见过很多,伍长是活不成了,但他们还要继续走。

    可想起伍长的那一鞭子,张三咬了咬牙,将土袋全部交给李四,自己却抱着伍长,拍着他的脸,大声问他:“家住哪里!婆娘叫什么!”

    如果自己能够活下去,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伍长的家人,这是张三此刻的想法。

    伍长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来,捂住脖颈的手放在了胸膛上,张三明白他的意思,从他怀中取出了一张户牒来,塞进了自己的怀里。

    伍长很满意,想笑却满嘴都是血,他艰难地抬起手来,摘下伍长的腰牌,塞到了张三的手里,而后脑袋一歪,连眼睛流着泪,瞳孔慢慢散掉了。

    张三紧紧握着伍长腰牌,突然咬紧牙根,取下伍长的腰刀,拿起那根鞭子,冒着箭雨,快步追上了方阵。

    “趴低!像狗一样!”

    看到一个不知道叫赵四还是周老六民夫想要抬头,张三狠狠给了他一鞭子,如是吼道,随着吼声一起出来的,是满脸滚烫的热泪。

    他望着杭州的城头,想不明白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

    他曾经待过的那个山村里,一个大胸脯大屁股的婆娘正在家里缝补一件小衣,瘦巴巴的丫头就趴在她腿上,听着娘亲那越发隆起的肚子。

    “丫头,给你生个弟弟好不?”婆娘笑得很慈祥,脸上沐浴着一层圣洁的光辉。

    如果生一个儿子,那个外出打仗的张三肯定要乐坏了吧,想起临走时张三那狂风骤雨一般疯狂的亲昵,每一次撞击都直达最深处,恨不得在那里留下最强壮的种子,婆娘的脸瞬时红了起来。

    然而丫头却抬起头来,纯净如井的双眸直视着娘亲,小声地说道:“可是…我想要个妹妹…”

    婆娘点了点她的额头,笑骂道:“真要是个妹妹,你爹又要欺负你娘了…”

    突然想起这个欺负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婆娘的脸更红了,汉子想着她,她又何尝不想着汉子?

    然而丫头的一句话,瞬间让她的脸苍白如雪,再也说不出话来。

    “要是生弟弟,等他长大了,又要去打仗…丫头才不要…”

    丫头摸着小拇指,仿佛在感受上面残留着的父亲的气息,小脸耷拉着,泫然欲泣。

    婆娘摸了摸丫头的脑袋,喃喃说道:“等弟弟长大了,这仗也早就打完了吧…”

    其实她想说的是,生妹妹也一样没有太好…这样的世道,人啊,活得不如狗呢…呵…( )

第九十五章 风雪,铁甲,棋局(3)

    杭州已经很多年没有历经战火的侵蚀,在大焱所处的这个时空之中,杭州同样是兵家必争之地,但真正能够打到杭州,一般都到了改朝换代的程度。

    也正是因此,这座人文雄城才能够将这份婉约的书卷气完好的保留至今。

    可如今,外敌没有能够攻打到这里,却让大焱朝南方的乱军,攻到了城下。

    不可计数的张三李四王老五们,不断地往城头涌来,用砂袋,用土石,用草木,甚至用尸体,去填那正值枯水的护城河。

    是的,他们之中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有张三的影子,他们都是别人口中的谁谁谁,总之是无名小辈,命贱如草。

    似方腊方七佛这种,也不过是名声大一点的张三李四罢了,眼下杭州城内外都已经血染大地,可在朝堂之上,许多权贵连方腊麾下有多少猛将都不太清楚,在他们的眼中,这些始终是乌合之众,不成气候。

    草莽江湖之中的张三李四,田间地头的张三李四,流民狂潮之中的张三李四,这些张三李四拼死往前冲锋,难道是为了让这个世界记住自己的名字,不再被人看成张三李四吗?

    不是,他们的动机很简单,起码当初的动机很简单,他们只是想活着,想活得更好,当这个世界让他们活不下去了,他们就只能拿起武器来,发出自己的声音。

    朝堂上的大人物们笃定了方腊必败无疑,但他们没有一个曾经亲眼目睹过方腊军有多么的绝决。

    而方腊军的将士们,则认为圣公麾下大军必定能够取得最终的胜利,这不是自信或者自大,而是他们必须要胜利,因为从他们进入这支军队开始,就已经没有了退路。

    如果方腊失败,意味着他们也要承受后果,这不是一般的剪径抢劫或者小偷小摸,这可是杀头的叛乱!

    相比方腊军的无路可退,不破不立,杭州城的人却还心存希望,他们不想跟方腊叛军死磕,他们只是想拖延,想死守城池,等待朝廷大军的救援。

    方腊军的人数是杭州城人数的十倍有余,前者视死如归,后者却心存侥幸,这么一比较,杭州城被攻克,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能够想到这一点的人其实不算少,杭州的大人物也不少,毕竟身居高位,眼界也高,心机也就深沉,想的东西也比寻常百姓要多。

    他们可以发布命令,指挥军士和百姓做出相应的布局,但却无法改变这些人心中的想法,而这些想法,直接关系到军士和百姓们的军心士气。

    没有从根本上振奋起军心士气,哪怕做再多的布局,也只是徒有其表罢了。

    苏牧没有走上城头,以至于除了关少平等少数知情人之外,整座杭州城的人,都将他当成了胆小鬼。

    连刘质这种被看成无用书生的人,都奔走于城池之内,顶着进士爷的头衔,四处协调城内的补给和政令。

    甚至于那些青楼楚馆的姑娘们,都捐了银子,在青楼的外面开了粥棚。

    苏牧在幕后为这座城市做着各种筹谋计划,却没有人能够真切感受得到,连赵霆和赵约也没有掩饰他们对苏牧的鄙夷。

    只是大战当前,这些事情也就变得无足轻重了,相对于杭州城的存亡,一个第一才子的表现,又算得了什么?谁还顾得上什么第一才子?

    按理说,这是宋知晋趁机落井下石的最好时机,但他并没有这个想法,也没有这个时间和精力去搞这些小动作。

    苏牧的名声已经臭不可闻,根本不需要他再去陷害什么,况且,现实的情况也由不得他分心去做这些。

    因为短短两天之内,余操麾下那三百死士,已经死了五十多人!

    宋知晋心里很担忧,如此大规模的死伤和清理,他第一时间想到了官府的力量。

    但调查了之后才发现,自己想错了,这些人不是官府的人杀的,就算再如何非常时期,官府也不可能如此大规模的屠杀,再者,如果是官府杀的,那么官府最好的选择便是将这些人拖出来示众,以壮军心士气。

    这些人不是官府动的手,那么就有了其他的可能性,而其中最大的可能性,宋知晋已经猜到,并在随后的调查之中,得到了确认。

    是的,摩尼教的余孽寻仇来了!

    城外的叛乱大军,其基本骨架和管理层的精英,几乎大部分来自于摩尼教,对于这个庞大却又神秘的教派,宋知晋也保持着又敬又畏的态度,但这并不妨碍他展开反击。

    只是他在考虑,到底要不要进行反击。

    如果他不反击,任由摩尼教的余党将三百死士耗干净,那么他就能够彻底摆脱方七佛的操纵,他能够利用手中二千多的民团,去成就杭州城真正大英雄的伟业。

    如果他反击了,保住这些剩余的死士,继续作为方七佛的内应,那么杭州打下来之后,一切都将按照他的原计划进行。

    无论哪一种选择,似乎对他都是有利的,但反过来看,两种选择也都有着致命的危险。

    想要两头讨好的人,往往两头都得不到好处,他担心的也正是这个。

    所以他选择了保持沉默,还有什么比隔岸观火,坐山观虎斗之后坐收渔翁之利,还要让人心情舒畅?

    城头的激战还在持续,焱勇军的战斗力虽然不堪,但依仗城池险要,想要坚守个把月应该不成问题。

    可问题是方腊叛军们整日蚁附攻城,死者堆积如山,鲜血染红大地,让城头的守军触目惊心,若非李演武等中坚校尉和赵文裴苏瑜刘质等人相互配合,调度顺畅而及时,说不定这些守军早已弃城投降了。

    关少平和刘维民也没有闲着,这位都指挥使大人还让徐宁从锦鲤营之中抽调精英,组成了监军队伍,但有后退者,当场格杀!

    这些锦鲤营的好手并非焱勇军土著,与焱勇军没有半点情分,杀起人来眉头都不皱一下,焱勇军的将士这才鼓起了勇气,硬着头皮死守着城池。

    一切都让人恐慌,作为正规军的焱勇军都没有太多实战经验,更遑论寻常民夫和辅兵,宋知晋的民团也好不了太多。

    而方腊军人数占优,战斗经验上也比焱勇军要厚实很多,但又缺少攻城的器械。

    于是双方就像两个不懂武艺却又争胜好斗的血气方刚壮年郎,拼命扭打在一起,没有太多花招,却拳拳到肉,动用手脚牙齿,打得很原始,却很血腥。

    李演武的刀刃已经卷曲,纵使他体力惊人,经过这大半天的厮杀,整个人也是累得手臂都抬不起来。

    城头的将士尸体根本来不及抬下去,慢慢便堆积起来,头顶羽箭呼啸落下,铎铎铎钉在大盾之上,而一些躲闪不及的民夫则不断中箭倒地,战斗才打响了大半天,已经进入到了白热化的阶段。

    方腊那边是想速战速决,用人命将杭州推倒,而杭州这边经过了让人生畏的伤亡之后,将士们也慢慢进入到了忘死的状态之中。

    同伴的尸体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们,纵使朝廷大军很快便会抵达,但在朝廷大军没有抵达之前,他们的头上永远悬着一柄刀,不知何时就会带走他们的小命。

    只有死亡,才能够让人幡然醒悟,这是个亘古不变的道理,而他们领悟到这个道理的时候,已经丧失了太多太多的东西。

    “噗噗噗!”

    箭簇入肉的声音不断传来,城头的盾手终于在羽箭的压制下,被打开了一个缺口!

    一名方腊军的高手如野猿般跃上城头,这个使一对铁蒺藜骨朵儿的猛将,甫一上来便大杀四方,守军们被打得措手不及,竟然无人能挡!

    缺口越来越大,城头陷入混战,弓手也不敢随意发箭,只有一些神射手,才能够捉住时机,精准万分地射杀一两个敌人!

    李演武深深吸了一口气,猛然跃入战团,将那孔武生猛的方腊渠帅接了下来,二人于混乱之中疯狂厮杀,看似精瘦的李演武爆发出让人惊骇的彪悍和勇武,两人彻底放弃了防御,几乎是以伤换伤,以命换命的打法!

    “弟兄们!将他们杀光!”或许是受到李演武的激励,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守军们纷纷登上城头,也不求招式,只是横刀格挡,盾手冲锋而上,竟硬生生将敌人全部推下了城头!

    劫后余生的军士纷纷喘着粗气,却没有再多的时间给他们休息,盾手将缺口补上,而后又迎来了新一波的冲击!

    人们早已预想这这场战争势必残酷血腥,亲临其境才发现,这种残酷血腥已经超越了他们的承载能力!

    李演武从那名早已血肉模糊的猛将身上爬起来,用尽全力将手中断了一截的直刀,插入了对方的胸膛,而后抓起对方的铁蒺藜骨朵儿,高举起来,振臂高呼:“死守!”

    “虎!”

    守军齐声回应,声音震慑着血色的城头!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李演武却看到身后的杭州城,升腾起一处处浓烟,这些浓烟柱如同一条条拔地而起的黑龙,仿佛下一刻就要将整座杭州城付之一炬!

    李演武面色大变,死死捏着手中的铁蒺藜骨朵儿,纷纷骂道:“该死!”

    作为军中实权校尉,李演武有资格参加每一次的战前军议,对杭州城的内外部署也了然于心,那滚滚黑烟冒起之地,可不正是焱勇军囤积粮草的几处大营么!

    看着这些等同于生命的粮草被烧,李演武的心中冒出一个千刀万剐的名字来!( )

第九十六章 风雪,铁甲,棋局(4)

    军事上有说,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这充分说明了粮草乃是军队的命脉之一,如果让宋知晋作为方腊军的内应,突袭烧掉粮草,引发内乱,趁机偷开城门,确实是万无一失的极佳策略。

    可如今的宋知晋如那墙头狗尾草,还在左右摇摆,又怎会去烧杭州焱勇军的粮草大营?

    在这件事上,非但李演武,其他人也都误会了宋知晋,这些时刻警惕着,提防着宋知晋叛变的人,此时恨不得马上将宋知晋杀之以后快!

    全城都在慌乱奔走,或在城头卖命,或在城中运送物资,连流民都纷纷自发组织起来,将一些民宅拆除,将材料全部送到城门这边来,加固城防。

    而焱勇军大营几乎倾巢而出,想要扑灭粮草营的大火,斥候和官府的捕快们全部都被派了出去,追杀那些烧粮草的内乱分子。

    然而有一个人,却很悠闲地待在临时的军帐之中,皱着眉头看着案桌上的情报,那便是苏牧。

    早在方腊还没有在青溪起事之前,他就进入商界,开始为这场战斗做谋划,从将家族生意北迁,到暗中替刘维民囤积粮草,到拉拢招募七寸馆以及诸多武林人士,到组建锦鲤营,再到各种军械军粮的改造和研发。

    所有的一切都在默默发生着该有的作用,虽然没有人会将之归功到苏牧的头上,但苏牧确实已经做了自己能够做的,他自觉已经很尽力了。

    他并不认为自己拥有什么主角光环,起码在战斗打响的前一晚上,他还因为害怕,抱着那个出口成脏的妹子抹眼泪,所以想让他突然虎躯一震,变成无人能敌的大英雄,带领大军将人数多出十倍的方腊叛军打跑,那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但他确实很努力地在筹备这件事情,甚至不惜将长房的钱都拿出来,暗中资助群龙无首的摩尼教余党,并驱虎吞狼,借刀杀人一般,将摩尼教余党引入杭州,让他们来清剿方腊叛军的潜伏细作。

    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钓钩已经入水,剩下也就只有静待,田地已经播种,也就只有等待收成。

    当然了,这个时候也是极为关键的,总需要做一些查漏补缺的功课,比如现在,麻烦就来了。

    让络腮胡带着那些摩尼教高手暗中刺杀方腊死士的骨干和头目,确实有着“斩首计划”的味道,成效也颇为惊人。

    可问题也就显现了出来,那余操也不是愚蠢之辈,石宝自身难保,他余操也只能苦苦支撑。

    当麾下死士被杀了近乎一百之数后,他终于果决地作出决定,化被动为主动,发动剩余力量,烧掉了焱勇军大营的粮草!

    虽然城门已落,但由于担心城内的潜伏好手,这些粮草营还是配备了不少的人力在看守,可这些寻常军士又岂是方腊死士的对手!

    焱勇军之中也不可能全是笨蛋,人都说鸡蛋不能放同一个篮子里,刘维民也深谙此道,将粮草分为几个区域来存放,颇有狡兔三窟的意思。

    所以当近二百之数的死士分头行动,他也没有太多的惊讶,反而觉得这是一个彻底清除城中谍子死士的最佳时机。

    事实证明,刘维民的推测没有错,焱勇军加上摩尼教的高手,确实将那二百死士打了个七零八落,十不存一,然而出人意料的是,粮草营的大火太过严重,而且居然被烧掉了六七座之多,这已经是杭州军方存粮的七八成了!

    如今战斗才刚刚打响不久,想要支撑到朝廷大军顺利抵达,最起码也要硬撑一个多月,只剩下两三成的粮草,这仗还怎么打?

    不幸之中的万幸则是,苏牧未雨绸缪,更是顶着了全城人的鄙视辱骂和唾弃,将那十几万石的粗粮和物资存了下来,否则杭州之战,刚刚开打或许就已经草草收场了。

    当关少平破例将苏牧招入军中,提拔为都虞侯,管理新组建的锦鲤营之时,除了刘维民之外,其他人几乎都是反对的,而且还是强力地反对!

    虽然他们都知道刘维民的地位稳固,与苏牧脱不了干系,可让这么一个“臭名昭著”的所谓第一才子,一下子掌管军中数百人的营团,又如何能够服众?

    关少平和刘维民起初也有赌一把的念头,可当粮草被烧之后,他们只能依靠那十几万石粗粮和物资来支撑维持战局,他们才知道苏牧的目光有多么的长远,才知道他们的选择并没有错!

    现在最大的问题则在于,余操麾下的死士,怎么可能烧掉如此多的粮草,除了余操的死士之外,一直被提防着的宋知晋,是否已经暗中出了手!

    这些人整日里提防着宋知晋,后者又岂能一无所觉?

    当粮草营被烧的消息传来,最紧张的并非关少平和刘维民,因为他们还有苏牧未雨绸缪,早已准备好的十几万石粗粮和物资,真正需要紧张的,反而是他宋知晋!

    先前他早已经过了深思熟虑,看似两头能双赢的局面,其实最担心的便是两头都不讨好,所以他一直谨小慎微,尽量掩藏自己的意图。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自己做什么说什么其实并不中重要,别人眼中的自己在做什么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眼下粮草被烧,第一个被怀疑的自然就是他宋知晋,说不得焱勇军已经蠢蠢欲动,要来处理他宋知晋了!

    为了更好的掩藏,他的民团这大半天都被赶上了最前线,接受的都是最危险的任务,也确实得了不少军功。

    而为了防止石宝来暗杀他,宋府周围一直布置着大概三百多人,将宋府围成铁桶也似。

    虽然焱勇军的兵力大部分都集中在了各处城头,可想要抽调人手来杀他宋知晋,也不是什么难事。

    再者,如果他下令将城头的民团军士召回来,那就无异于光明正大地叛出杭州,到时候就算他们马上去开启城门,也只能是跟焱勇军打一场内战,而被人关门打狗的滋味可不好受啊!

    这是危机,也是良机,如今焱勇军的粮草被烧了七七八八,唯独可以依靠的便只有苏牧那座粮仓!

    苏牧被破例提拔为锦鲤营的都虞侯,在杭州官场早已不是什么新鲜消息,再加上宋知晋的耳目一直关注着苏牧,对苏牧的情况也是知根知底。

    眼下这样的局势,苏牧的粮仓也只能拿出来补充焱勇军的用度,若让他得逞,焱勇军就能够支撑十天半个月,而焱勇军想要支撑更久,等待朝廷大军来援,便需要更多的粮草和物资。

    这个时候,除掉他宋知晋无疑是最佳的选择!

    除掉了他这个隐患,非但能够将民团的军士纳为己用,还能够获得宋知晋这段时间以来搜刮的粮草和物资,有了这笔进项,杭州想要再撑半个月,绝对不成问题!

    所以无论这一次的粮草是不是他宋知晋烧的,如果焱勇军的人还长脑子,那么一定会来杀他宋知晋!

    再者说了,焱勇军有苏牧这个智囊在,苏牧又怎么可能放过他宋知晋!

    可如果反过来想,他宋知晋也不可能坐以待毙,只要他提前带领这三百名护卫亲兵,到苏家粮仓去,将苏牧那十几万石物资全部烧掉,那么焱勇军必败无疑,方腊的圣公军拿下杭州城,便是铁板钉钉的事情!

    所谓时势造英雄,便是如此了!

    一直在犹豫迟疑的宋知晋,想通了这些之后,终于狠下心来,发号施令,将三百亲兵护卫全都召集了起来。

    反正赵鸾儿和李曼妙,以及宋家的首脑等关键人物,早已被他用官府的大船送出了杭州,想来如今已抵达北面的江宁,他宋知晋孤家寡人一个,根本就不需要瞻前顾后,也该是放手一搏的时刻了!

    他本想着隐忍更久,以便获取官府和军方更坚固的信任,可没想到这场战争才开始一天,他已经要拿出压箱底的底牌,真真应了那句话,人算不如天算呐!

    这也同样是苏牧的想法,他们也在等着宋知晋何时会反叛,一直小心提防着,只要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就能够利用战争,慢慢将宋知晋的势力给消耗掉,正所谓欲擒寇首,必先拔其爪牙,剪其羽翼,正是这个道理。

    当关少平和刘维民急匆匆前来问计之时,苏牧沉思了片刻,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将其中的利弊权衡都分析出来。

    关少平和刘维民并非简单之辈,很快便领会了苏牧的意思,只是他们一时半会儿也没想到,剪除宋知晋这么一个大隐患,居然还有这么多的好处。

    唯一需要忌惮的地方,便是杭州知州赵霆和廉访使赵约,宋知晋能够如此快速崛起,绝大部分可都是依赖这两位大人的提拔和栽培啊。

    不过苏牧既然料定了宋知晋回去烧粮仓,那也就意味着宋知晋的叛逆已经从幕后走到了台前,杀他也是正大光明理所当然之事了。

    退一万步讲,就算让宋知晋成功烧毁了粮仓又如何?难道他苏牧就没有后手吗?

    为了这场战争,苏牧早早做下了各种筹备方案,又岂能如此轻松让宋知晋得逞?

    见得苏牧成竹在握,关少平和刘维民也不再多说,毕竟城头的战斗还在持续,作为主将的关少平不能离开太久。

    但问题在于,宋知晋那边有三百亲卫精英,而苏牧如今能够抽调的也就只有锦鲤营的一百人,以一百对三百,胜率能有几分?

    “要不我再调拨一些人手给你吧,宋知晋那边也练兵很长一段时间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多亏了刘维民和苏牧对军械的大力支持,锦鲤营已经装备上了焱勇军的制式配置,如今缺的也就是人手罢了。

    可当苏牧听到关少平的提议,却只是微微一笑,仍旧笼着双手,朝关少平轻声道。

    “指挥使大人只需借给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谁?”

    “小校岳鹏举。”

    “金麟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也该是岳飞爷爷崛起的时刻了啊”苏牧如是想道。

    而宋府那边,宋知晋已经全身披挂,召集了三百亲卫精英,开始悄悄往苏家的粮仓进发!( )

第九十七章 风雪,铁甲,棋局(5)

    有人说春风得意马蹄疾,又有人说鲜衣怒马少年时,总之年少风流总要骑个马才算潇潇洒洒。

    可宋知晋却发自内心地讨厌骑马,因为他自认骨子里是个文人,文人要么倒骑青牛捻桃枝,纵情山水,要么安步当车信步闲庭,纵马驰骋多少算是有辱斯文。

    但他今天骑在马背上,心头却涌出一股极为强烈的斗志!

    虽然出生大门大户的他,从小便已经开始接手骑术的训练,所谓四书五经六艺,六艺之中的御,便是骑马,所以他很小就懂得如何骑马。

    可他真正第一次发自内心的骑马,是在青溪县,是带着亲卫,去请焱威军当救兵。

    也正是因为那一次骑马,他拥有了能够将苏牧踩在脚下的这一切,因为那一次骑马,他成为了杭州的第一大英雄,而苏牧这个第一才子则变成了现在这样臭不可闻。

    因为那次骑马,赵鸾儿终于发自内心匍匐在他的胯下,赵宋两家不再有人敢说他只是一个不成器的纨绔子。

    知州和廉访使更是对他百般支持,让他成为了从五品的团练使,整个杭州城中,没有任何一个青年俊彦敢跟他叫板,哪怕当初的第一才子周甫彦,如果留在杭州,或许都要对他宋知晋说一个“服”字!

    想起当初自己对周甫彦的巴结,想起苏牧三番数次对他的打压,先欺辱了自己的未婚妻赵鸾儿,又让自己名声扫地,甚至将周甫彦都给压了下来,而后更是杀了赵文衮!

    这一切的一切,他宋知晋都忍了下来,就是为了能够有一天,将苏牧真正踩在脚下,狠狠践踏他的尊严!

    是的,这个机会,终于还是来了,便是今日!

    他披挂了团练使的明光叶加,头上盔缨迎风飘扬,背后红披风猎猎作响,虽然提着那杆马槊手会很算,但他还是这么拖着马槊,气昂昂地率领亲兵,来到了苏家的粮仓!

    记得上一次他策动了诸多百姓来烧粮,却被心狠手辣的苏牧杀了好几个人,念及此处,宋知晋便气不打一处来,抬起马槊,遥指着货场,他高声下令道。

    “烧光!荡平此处!”

    货场的护院和守卫见得大队甲士轰隆而来,也是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逃命去也。

    大焱朝安乐太平已经数十年,马政极度衰败,马场稀少,培育不出太多的战马,所以都是步卒居多,这也是大焱朝军队为何无法抵挡北方蛮夷的原因。

    杭州虽然富庶,但也不可能拥有太多的骑兵,似焱勇军这般规模的军镇队伍,也只有区区五百不到的骑兵。

    宋知晋虽然搜刮了不少的财富和物资,但也不敢跟焱勇军争抢马匹资源,反而为了掩盖自己的意图,巴结赵霆赵约,与关少平打好关系,将马匹都鲜了上去。

    眼下三百人清一色步卒,虽然只是团练兵,但由于宋知晋的刻意培养,其中很多人都配备了皮甲和制式直刀。

    对于没有见过世面的货场护院来说,这支三百人队伍无疑像天兵神将一般雄伟而不可侵犯!

    这些人都是宋知晋一手栽培出来的,可以算是宋知晋的亲卫队,在宋知晋亲信的教唆之下,早已对宋知晋死心塌地。

    他们深知宋知晋与苏牧的恩恩怨怨,虽然觉得城头还在血战,他们来烧粮草,会将杭州陷入覆灭之地,但他们已经猜到了宋知晋的意图。

    只要这场能够成功,他们这些跟着宋知晋的亲卫,也算是鸡犬升天了。

    他们都是从生死挣扎的难民营之中被挑出来的,没有宋知晋,他们说不定早就饿死了,如今跟着宋知晋食香喝辣,还能有个盼头,反正给谁卖命都是卖命,投了叛军又如何?

    如果宋知晋没有招募他们,叛军兵临城下之时,说不定他们也会加入到方腊的叛军之中的。

    他们也没读过书,不会像读书人那样讲什么忠君爱国,他们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中,遭受贪官恶吏的欺辱,自然也就没有太多的心理负担。

    于是他们开始蜂拥到货场之中,点燃早已备好的火把,用力投掷出去,将货场之中的十几座粮仓,全部点亮!

    滚滚浓烟慢慢升腾起来,宋知晋微微眯着双眼,仿佛看到了方腊亲自为他授官授勋的画面!

    “去城门!”宋知晋也不知怎地就涌起一股豪气来,或许是看着整座杭州的希望被这场大火一点点烧干净,或许是终于将苏牧的东西付之一炬,他终于能够感觉到满满的征服感和掌控感!

    他要趁着这股气势,到正南门去,等到苏牧带着焱勇军来救火救粮,他早就带着这三百亲卫,抵达城门,召唤那些民团的弟兄们,趁乱打开城门,则大事可期也!

    亲卫们早受过嘱托,不敢大声领命,一个个却得意洋洋,仿佛烧掉这些粮仓,便是一场大胜那般。

    大部队正准备开拔,后面的军士似乎发现了什么,轻咦了一声道。

    “不对劲啊,这火势怎地起不来?”

    他们都是难民出身,或许打仗不在行,但烧火却绝对是一把好手,虽然正值风雪天,但这些如高塔一般的粮仓应该很容易引发大火才对。

    可眼下粮仓的火势却渐渐被风雪压住,火苗子居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轰轰烈烈!

    宋知晋的副将也看出了些许端倪来,朝宋知晋看了一眼,用目光征询意见。

    宋知晋皱了皱眉头,朝他点了点头,副将才策马而去,到了一座火势很小的粮仓前面,被烧得看见骨架的粮仓已经出现破洞,木头和竹片还在熊熊燃烧,但他仍旧能够透过大火,看到粮仓的内部。

    “里面什么都没有!”

    “这不可能!”

    副将惊呼一声,身边的副官们早已发散开来,一座座地检查起来。

    “这些粮仓居然都是空的!苏牧早已将粮草和物资转移走了!”

    “或者说这些粮仓,从一开始便只是幌子!”

    “我的老天,这该是多么深沉的心机!难不成他从半年前,就已经预料到了今日这一切!”

    军士们开始狂躁不安起来,仿佛他们听到了一件最难以置信的事情!

    事实上这件事确实太过匪夷所思,因为苏牧为了守护这些粮仓,曾经大开杀戒,整座杭州,又有谁能够想到,粮草和物资从一开始根本就没有安放在这里!

    宋知晋的手在不自觉地颤抖,他有些慌乱地滚鞍落马,跑到粮仓前面,也不顾那猎猎的火焰,果然看到了粮仓里面空无一物!

    是的,苏牧把他们所有人都骗了!

    所有人都知道苏牧很吝啬很看重这十几万石粗粮,可直到此时才发现,这种重视,比他们想象之中还要更加深刻!

    为了保住这些粗粮,苏牧居然还用了掩人耳目的手段,甚至不惜让徐宁来看守,与那些码头混子武林人大打出手,为了掩人耳目,可以杀死赵文衮等人!

    当苏牧囤积这十几万石粗粮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嘲笑他不懂做生意,可眼下呢?

    焱勇军的粮草被烧了绝大部分,眼看着杭州城就要守不过十天,苏牧的粮食,就变得比金银还要贵重!

    因为他这些粮食,能够让整座杭州城的百姓,包括里面避难的数万流民,多活半个月!

    那些口口声声骂臭苏牧的人,十天过后,也都要靠着苏牧的粮食,才能够生存下去,整个杭州城的存亡,都寄托在了这十几万石粗粮之上!

    “这绝不可能!”

    宋知晋脸色苍白地咆哮道,如此一看,苏牧智近乎妖,甚至已经到达了未卜先知的地步,这让他宋知晋如何能信服!

    就在三百步卒议论纷纷,不知所措之时,货场的门口积雪飞扬,一杆血旗猎猎而来,为首一将铁盔皮甲,手拖长枪,正是新晋锦鲤营的都尉,大宗师周侗的亲传弟子,七寸馆长杨挺!

    而他的左边则是关门弟子,“小金枪”徐宁,右边骑马的小将却面生得紧,看起来有些稚嫩,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

    可他们身后那一百精兵,却全副武装,动作阵型虽然不算规整,可每个人都散发出铁血的杀意,一个个都是江湖之中刀头舔血的武林好手!

    这一百人所散发出来的杀气,可就不是宋知晋麾下这三百亲卫所能比较的了。

    这三百人虽然经过了严酷的训练,但说到底还是难民出身,甚至连团练兵都不如,起码那些团练兵在今天已经上战场搏杀了,而这个亲卫团,虽然拥有精良的装备,平素里却只是在宋府外围警戒。

    若说他们有什么实战经验和军功,也就只有今天放了一把火的功劳罢了。

    如此一看,纵使是三百对一百,宋知晋用屁股都能想得到,这仗,怎么打得赢?

    而且他们起先为了耀武扬威,三百人齐哄哄涌入到了货场之中,此时顿时成为了瓮中之鳖啊!

    这货场虽然是露天的,可为了保护其中货物和粮仓,周围可都是立起了坚固的栅栏的!

    宋知晋这边的兵士们面如死色之时,杨挺率领的锦鲤营已经停了下来,不远不近,不多不少,刚好把货场的出口全部堵死!

    静默肃杀的气氛之中,远处传来军士们的喊杀声,那是守军们在浴血死战,而锦鲤营的人沉默不语,每个人呼出来的热气,在他们的头顶凝聚成白色的汽雾。

    一骑缓缓从军阵之中出来,并未披甲的苏牧仍旧一袭白衣,松开了马缰,双手握拳,在口边哈了一口热气,而后趁热收入到袖笼之中。

    抬起头来,他遥遥看了宋知晋一眼,风雪使得视线有些模糊,但他还是微微眯起双眸来,沉声道。

    “杀!”( )

第九十八章 风雪,铁甲,棋局(6)

    尝闻河津一名龙门,水险不通,鱼鳖之属莫能上。江海大鱼薄集龙门下数千,不得上,上则为龙也。

    这便是鱼跃龙门的典故,有人说,鱼跃龙门,过而为龙,唯鲤或然,大意是说,能够越过龙门而成为龙的,大概也只有鲤鱼可以这样。

    煎饼裹子只不过是苏牧心血来潮,随手所做,却引起了陈公望的喜爱,而后借以结识了刘维民,这前半部分都可以说只是因缘巧合。

    可苏牧主动与刘维民做交易,给他提供好的创意,积极推进军粮和军械的改良和研发,可就是有意而为之的了。

    他既然决定要在这个朝代有所作为,断然不会浪费时间,做那无的放矢之事,莫看他平素里悠闲**,实际上背地里却做了许多筹谋,相信这一点,也只有每夜看着少爷书房的灯火亮着到深夜的彩儿丫头,才有切身之体会。

    有了刘维民作为跳板,苏牧终于能够跟焱勇军的一把手关少平拉上了关系,而后锦鲤营的创立,也就变得情有可原了。

    而且锦鲤营的成员,除了故意让石宝和他的亲随混进来,其他人几乎都是苏牧根据调查之后,筛选出来的名单,亲自取名为锦鲤营,苏牧也是想着这营人马能够有跃门而成龙的一天。

    锦鲤营的弟兄们都是经过精挑细选,一个个都是江湖里摸爬滚打的老手,虽然他们听说过苏牧的一些诗词,比如最火热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等等,也曾听说过苏牧在粮仓奋起而杀人。

    但他们却没有亲眼见过苏牧出手战斗,而今天,这个组建了锦鲤营的幕后推手,一马当先,带领着锦鲤营的弟兄们,朝宋知晋的三百亲卫,冲杀而去!

    锦鲤营的弟兄们皆以为自家的都虞侯只是运筹帷幄的书生谋士,看到这个文弱书生策马扬刀,气势分毫不输,他们也是热血沸腾,根本没有将对面那三百“瓮中之鳖”放在眼中。

    “轰!”

    一百锦鲤营弟兄如高山上倾泻下来的瀑流一般,从货场并不算宽大的门口,轰然撞入到宋知晋的队伍当中!

    金铁相击的声音、撕心裂肺或惊恐万状的尖叫和哀嚎、步卒和马匹撼动大地脉搏的声音,锦鲤营就仿佛一柄烧得通红的利刃切开熟牛油一般,短短十几个呼吸之间,已经将宋知晋的队伍杀了个通透,趁着对方阵形大乱,进入了混战的模式!

    双方都没有足够的马匹来组建骑军,货场的地形也不利于骑兵冲锋,而论起单打独斗,武林人出身的锦鲤营弟兄敢说第二,宋知晋那边难民出身的哥哥们,又岂敢称第一?

    两厢厮杀开来,从一开始便呈现出了一边倒的屠杀态势,宋知晋的亲卫被杀得魂飞魄散,许多人从开始交锋,便吓软了,当即丢了兵刃,趴在地上求降。

    锦鲤营的人早已得过苏牧的吩咐,眼下正是急需人手的危机时刻,能够不杀便尽量不杀。

    事实上,苏牧之所以带头冲锋,并非他想要出风头建立自己的威信,也不是想要展现自己悍不畏死的男儿铁血,他只是想要震慑对面,好让对面知难而退,尽可能多的保留下这些人手。

    结果自然让苏牧很满意,经过了第一轮的冲锋厮杀之后,锦鲤营可谓兵不血刃就能拿下这场内乱的胜利。

    然而对于宋知晋而言,这样的结果显然不是他想要的,他甚至连想都没想过!

    自己虽然出身富贵世家,一直以来也都浑浑噩噩,但从他能够考取同进士官身便能够看出来,他还是肯下功夫的一个人,心性其实也并不像传闻之中那么不堪

    而到了青溪城下投降于方七佛,甚至可以说他宋知晋还是有几分枭雄人物那般的隐忍和意志。

    他登上了杭州大英雄的宝座,接受着整座城市的敬意,一手打造了杭州城的民团,眼下他的民团也切切实实在为保卫杭州而浴血奋战。

    可他最终还是败在了苏牧的手中!

    他不甘心!他一点都不服气!他自觉承受过的痛苦,根本就不比苏牧要少,他付出的东西也绝不比苏牧的少,他的努力也绝不比苏牧少,为什么他最终还是要败给苏牧!

    “老天待我何其薄也!”宋知晋仰天怒吼,而后抽出了自己的宝刀来!

    以往为了方便设计“英雄救美”的戏码,他也跟着护院学过一些花拳绣腿,如今抽刀策马,还真有几分儒将气质,可冲到苏牧的前方之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内心,其实是充满了恐惧的!

    恐惧和愤怒,都能够给一个人带来额外的强大力量,可当二者皆具,且恐惧战胜了愤怒之后,人就会变得软弱起来。

    苏牧没有任何的留手,若论武艺,或许他的功夫耍不出来,哪怕耍出来也没有宋知晋那般好看,但若论起生死厮杀,连石宝都败在苏牧的手底下,他宋知晋又如何能赢?

    “铛!”

    同样是军中的制式直刀,或许宋知晋这位从五品团练使的宝刀,比苏牧的还要精良许多,然则两者相交之下,苏牧的直刀却干脆利落地将宋知晋的刀头给斩断!

    “嗤啦!”

    冰凉的刀刃割破衣甲皮肉的声音响起,宋知晋的肩头喷射出大蓬大蓬的鲜血,整条右臂居然被苏牧一刀削了下来!

    “希律律~~”战马似乎感受到了苏牧的杀意,人立而起,将惨叫着的宋知晋甩落马背,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响,宋知晋落马倒地,在地面上带出一条长长的血路!

    主将被斩,阵型又被冲散,诸人早已心惊胆战,哪里还有半分斗志,纷纷弃械投降了。

    这场冲杀从开始到结束,竟然不过半柱香的时间,锦鲤营的战斗力,毋庸置疑!

    更重要的是,经过了这一战之后,锦鲤营的弟兄们终于有了那种生死相依的同袍之谊,虽然称不上太深刻,但起码已经是一个好的开始,他们也开始意识到,从今往后与自己并肩作战的,也就是身边这些弟兄们了。

    在苏牧所处的时空里,民间有段俗语,专说男儿汉们之间的情谊,大意为一起喝过酒,一起共过窗,一起扛过枪,一起嫖过娼,一起分过赃。

    这个俗语放在大焱朝,几乎也是适用的,经过并肩作战之后,多少都会生出情谊来,而一次又一次的战斗之后,他们便会成为生死相依的手足弟兄了!

    无论是杨挺,还是徐宁和岳飞,他们的神色虽然有些喜悦,但似乎并不太满足,大抵觉得对手终究是弱了一些罢,但总的来说,这场小战斗,还是给锦鲤营的弟兄们带来了自信和凝聚力,苏牧对此倒也满意。

    他调转马头,缓缓来到宋知晋的身前,微微皱着眉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徐宁很清楚宋知晋对苏牧的所作所为,从苏牧回到杭州开始,宋知晋便没有停止过对苏牧的打压和欺辱。

    他也很清楚宋知晋在青溪城下的事情,因为苏牧之所以能够断定宋知晋已经投贼,就是通过杨挺的江湖关系去调查的。

    眼看着宋知晋面无血色,抱着残缺的胳膊在打滚哀嚎,徐宁没来由涌起一股极为浓烈的厌恶感,手中长枪一抖,就要结果了宋知晋的狗命。

    宋知晋心头大骇,人生过往的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他终于是心如死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枪头最终并没有贯穿他的身躯,因为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掌,紧紧握住了徐宁的枪杆。

    “他是朝廷命官,我等不可滥杀,还是交给府衙措置吧。”苏牧如是说道。

    “是,少爷。”徐宁虽然有些忿忿,但最终还是听从了苏牧的吩咐,叫来两个人,将宋知晋给押了下去。

    杨挺望着那些仍旧在噼噼啪啪燃烧着的空粮仓,心头却是起伏不定。

    他早知苏牧城府极深,却没想到连粮仓都早已私下搬空了,更让他吃惊的是,徐宁作为他最疼爱的关门小弟子,居然对此事只字不提,相信出了最核心的几个人,再无一人知晓苏牧的布局了。

    可惜今日过后,或许整座杭州城都会知道,他们是多么的愚蠢,错信了宋知晋,将贼子推上英雄台,却将默默付出的幕后英雄苏牧,骂成了麻木不仁的大恶人。

    一想到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些曾经将苏牧骂得狗血喷头一文不值的杭州人,将依赖苏牧苦心孤诣保存下来的粮食过活求存,杨挺心里就异常的爽快。

    流连青楼楚馆,与杨柳花蝶醉谈风月,可当才子之名否?吟诗作赋风流文坛,可当才子之名否?激扬文字指点江山,可当才子之名否?

    或许这些都是评判一个才子的标准之一,但对于此时的杨挺等人而言,他们都是粗人,或许并不了解那些所谓才子佳人的世界,但如果有人眼下站出来,说苏牧算个狗屁的第一才子,那么他们一定会将那人打成狗屁不如!

    宋知晋早已暗中投贼,一直潜伏在杭州城中伺机而动,想要趁火打劫,烧掉杭州城最后命脉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城市,而苏牧之名,再次进入了百姓们的视野,又一次成为了谈论的焦点。

    人们终于知道,那个被他们误解和唾弃的第一才子,才是杭州城真正的英雄,然而,是不是所有人都这样想呢?

    事实证明,无论你做得多么的完美,总有人会对你不满,总有人对你评头论足,也总有人不喜欢你,甚至继续打击欺辱你。( )

第九十九章 满饮断头酒一杯(1)

    夜色临近,风雪终于是停了,城下的叛军也鸣金收兵,敌营那边开始冒起阵阵炊烟,遥遥看去,浓浓的烟雾聚拢在叛军大营的上空,像一只正在积攒力气,时刻准备下一次扑杀的远古凶兽。

    经过一天的厮杀,城头的守军也终于得到了**之机,顿时哀鸿遍野,伤兵的哭喊和抽泣声,与血腥味便溺味一同弥散在空气中,满是悲惨和惊恐。

    叛军那边的民夫和辅兵开始悄悄靠近城下,举着白旗来收拾尸体,城头的守军拉紧弓弦,看到这些战战兢兢的民夫,又想起白天战死的弟兄,刚刚涌起的怜悯瞬间被扑灭,而后松开弓弦,将这些民夫射杀当场!

    经过这一番试探,叛军也知晓了杭州城死守到底的决心,也懒得来收尸,杭州城这边也开始将伤兵和城头的尸体都运走。

    在府衙附近的一座名唤白虢的书院里,四处点着灯火,大学堂之中坐的不是亟需启蒙的学童,而是不下百数的杭州读书人!

    他们的桌面上堆满了各种文书,一个个眉头紧皱,在誊写和统计整理各种数据。

    战争打响之前,这项工作就已经开始筹备,每天的物资出入统计,兵员的人数,兵员的籍贯,难民招募新兵的信息造册,军功统计,每日的战损,死去的烈士的信息以及抚恤等事项,林林总总加起来,绝对是一项浩繁之极的大工程。

    由于朝廷大军还没有抵达,这些事情便只能交给杭州府自己措置,若没有从难民之中招募兵丁,以杭州府的人力物力,还是能够完成这项工作的。

    可为了守城,不得不从难民之中挑选和招募数量庞大的辅兵,府衙的人员又必须投入到战斗一线,这项工作任务也就变得极为艰巨。

    在这个时候,赵文裴和苏瑜两位进士,顶着典史和记室的卑微虚职,开始号召杭州的文人士子,以自己的方式,为保卫杭州,奉献自己的力量。

    这些个文人士子手无缚鸡之力,断然不可能上阵杀敌,也不可能登上城头去死守家园,就算他愿意上阵,也只能是白白牺牲,毕竟培养一个读书人的成本也是极为惊人的。

    赵文裴的号召力是毋庸置疑的,第一天便来了接近三百的大小读书人,纷纷表态要用行动来支援前线。

    可当他们得知苏瑜也是发起人之一,一下子便走了二百多人。

    读书人也是有骨气的,特别是在这样的关头,还能够坚持留在杭州,面对战火的,更是一个个硬骨头。

    他们的骨头够硬,是因为他们比其他书生要固执,要认死理,所以他们很难改变对一个人的态度,简单一点说,哪怕苏牧做再多努力,想要改变他们对苏牧的看法,也是不太容易的事情。

    古时有说长兄如父,苏牧品性败坏,这些读书人认为苏瑜这个兄长也脱不了干系,所以他们同样对苏瑜没什么好脸色,总觉得跟这样的人共事,会违背他们的初衷,会玷污他们的风骨。

    所以很多人都走了,打算团结起来,到府衙去请命,将这项工作接下来。

    他们没办法把苏瑜赶出去,但却能够请府衙将这项工作给摊派下来,这样就不会因为苏瑜一个人,而影响了他们做贡献的计划。

    赵霆和赵约为官多年,又岂能看不出苏瑜的个人才华和办事能力?

    所以他们并没有答应这些文人学子,而是及有针对性地请来了城中大儒陈公望,希望他能够出面主持这件事情。

    陈公望自然不会推辞,他的年纪已经很大了,不可能上城头去打仗,甚至连整理统计数据和誊写文书都有些吃不消,他唯一剩下的,便是他在文坛之中的地位和声望,这也是他唯一可以奉献出来的东西。

    陈公望加入之后,这些文人学子也果然都进入了白虢书院,莫看这些文人平素里一个个拈花惹草、宿柳眠花,可真正做起事情来,效率还是非常高的。

    白天是杭州将士们上战场,晚上则是统计支出、军功、战损等等各类数据的时刻,这白虢书院,就是杭州读书人的战场。

    陈公望算是如今杭州城之中最为德高望重的一位读书人,他见惯了各种大场面,无论眼光还是见识,都要比寻常书生要高远老辣。

    所以他并不会像这些人那样,对苏牧产生如此顽固的成见,但对于苏牧近段时间的表现,他也是有些不满的。

    起初别人都不看好苏牧的时候,是他对苏牧青眼有加,甚至为苏牧和刘维民牵线搭桥,但苏牧恶意囤粮,甚至动辄杀人,这一桩桩一件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传开来,他陈公望心里还是有想法的。

    为了让这些读书人安心工作,他也只能对苏瑜不冷不热,避免寒了这些读书人的心。

    苏瑜对于这一切也只是泰然自若,并没有觉得是一种羞辱,他安安静静地坐在最角落的一处桌子上,处理着堆积如山的各种文书,不争不吵,老老实实做个安静的美男子。

    但他越是这样,这些读书人就越觉得他厚颜无耻,工作之余从来不吝对他冷嘲热讽。

    赵文裴知晓苏瑜顶着巨大的压力,但也不好说些什么,毕竟在外人眼里,他跟苏瑜早已经割袍断义了。

    眼下宋知晋势大,他赵家的支柱栋梁也全部都逃离了杭州,这已经让他感到颜面扫地,他又如何能再挺身而出,为苏瑜仗义执言?

    学堂里的气氛由是很压抑,鉴于今日的战斗异常惨烈,工作量也是极大,一时间也没人再有空余心思去挖苦苏瑜,厅堂里只有翻页之时纸张摩擦的声音,磨墨的声音,以及跑腿的小厮快步来往,递送材料的声音。

    可就在这个时候,大学堂的门突然被粗鲁地推开来,寒风呼呼灌入学堂之中,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说话之人乃是杭州府衙的一位刀笔胥吏,专门负责传递消息情报,此时见得黑压压的人头都抬起来,而后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白眼,他也生怕自己会被这群臭脾气硬骨头书生的口水给淹没,当即将消息高声说了出来。

    情报的要点无非只有几个,第一,宋知晋在青溪县之时就已经投靠了方腊叛军,回来之后一直充当细作,招募民团意图配合方腊做内应。

    第二,苏牧一直带着人手,配合杭州府的郑则慎和余海捕头,调查这件事情,并成功袭杀了数十名细作,城中叛军生怕错过机会,拼死烧了粮草营。

    第三,宋知晋被俘的方腊叛军谍子会供出自己,狗急跳墙,带着三百亲卫要将苏牧的粮仓给烧毁,让杭州断绝最后的希望,却被苏牧带领锦鲤营的一百人,以少胜多,杀了个落花流水,如今宋知晋已经被押送到杭州府衙,等待府衙发落!

    那胥吏一口气说完,正期待着整个学堂的气氛轰然炸开,可咽了咽口水,却发现整个学堂死一般的寂静!

    他有些迷惘地看着这些读书人,心想这群书呆子是不是累傻了?这等爆炸性的消息,居然入泥牛入海,引不起一点点动静?

    过得片刻,终于有人笑了起来,所有人齐刷刷放眼望去,却见得一名锦袍书生缓缓站起来,指着胥吏大声道。

    “开什么玩笑!简直荒天下之大谬,宋知晋乃我杭州城的栋梁之才,青溪县抗匪有大功,朝廷钦点的从五品团练使,又怎么可能是叛军细作!”

    “肯定敌军烧了粮草营,苏牧生怕自己的粮食会被充公,故意放出来的消息”

    陈公望是认得此子的,或者说,在场没有几个不认得此人,宋家因为宋知晋而成为杭州新贵,族中弟子也是鸡犬升天,如今起身质疑的,正是宋家二房的大公子,宋知谦。

    宋知谦这段时间正享受着堂兄的声望所带来的种种好处,家中长辈又都偷偷逃去了北面,家里的一应事务都交给了他,可以说如今的宋家,就是他跟宋知晋在当家做主,宋知晋负责在外面赚脸面,他负责在家里收好处。

    在宋知谦看来,宋知晋如今如日中天,手握二千多民兵,正是保卫杭州的第二大主力之一,从五品的团练使官职更是让宋家光宗耀祖,除非脑子被驴踢傻了,否则又怎么可能投贼烧粮?

    他还想再反驳些什么,可却发现没有任何一个人回应自己,四下扫了一眼,发现大家都用同一种目光在盯着他,那目光仿佛在看一个白痴!

    “不!这绝对是假消息!我要到府衙去问个究竟!”

    宋知谦勃然大怒,抬脚之时还带了一下桌案,将桌上的文书都打翻了下来,慌慌张张就往府衙那边快步而走。

    宋知谦走出房门之后,学堂里才响起沙沙的议论声,文人士子们纷纷往苏瑜那边扫视,也有人禁不住好奇,三五成群就追了出去,要去府衙看个究竟。

    而角落里,堆叠起来的文书挡住了苏瑜的脸面,他的笔停了下来,当陈公望走过来的时候,这位苏家大公子微微抬头,只是笑了笑,但谁都看得出来,他的笑容,是有多么的骄傲。

    陈公望郑重其事地给苏瑜行了一礼,苏瑜慌忙起身来回礼,前者却执意要拜,摆手道:“此非敬汝,乃敬苏家长房,出了个好儿郎也。”

    或许是为了躲避苏瑜的目光,又或许他们确实想要看热闹,学堂里的人很快就走了个精光,倒是赵文裴仍旧静坐着,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听到陈公望与苏瑜的对话,赵文裴才起身走了过来,朝苏瑜和陈公望轻叹道。

    “一起去看看吧”( )

第一百零零章 满饮断头酒一杯(2)

    夜色如墨,很纯粹,仿佛一个欲求不满的黑洞,急着要吞噬整座杭州城,寒风吹落了青楼楚馆美娇娘的步摇和银钗,吹散了美酒和脂粉味,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铁锈和血腥味,红红绿绿的颜色也变成了贴近死亡的苍白。

    经历了一天的浴血厮杀,杭州城的人们本该好好休息,可如今却全部聚集在了府衙的门前,黑压压的人头涌动,站在最前方的,是数百士子袍服的读书人。

    数千人围住府衙的景象实在太过壮观,平日里上百人规模的围观就已经足够拥挤,数千人的围观也只能用壮观来形容了。

    虽然府衙掌了灯,前方维持秩序的公人也举了火把,百姓自己也有打着灯笼,但除了前方三四层的人,再往后的人群估计就已经看不到府衙前面发生的事情。

    可他们还是乐此不疲地来看热闹,因为这个消息对于他们,对于整个杭州,都实在太过震撼,哪怕站在最后面,只要前面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以惊人的速度传播开来,所以他们并不担心收不到消息,唯一的遗憾就是亲临现场却又无法亲眼得见罢了。

    此时的府衙公堂上,除了镇守四方城头的军中校尉,杭州城内最具权柄的人,几乎都汇聚到了一处,所有人的目光似乎都集中在了堂下跪着的断臂年轻人身上。

    就在昨天,这个年轻人还意气风发地骑着骏马,招摇过市,到难民营去抚慰流民,招募新丁,发表慷慨激昂,振奋人心的讲演。

    苏牧站于堂下左侧,双手笼在袖中,低垂着面目,看不清表情,但他的心思却并没有放在宋知晋的身上,而是放在了大堂首座之上!

    今日首座上坐着的并非知州赵霆,他跟廉访使赵约一左一右作陪罢了,首座上那人身着黑蟒袍,佩紫带,足下银线皂色靴,却是百闻难得一见的越王赵汉青!

    这越王乃官家(皇帝)最小的一个弟弟,今年也不过三十出头,平素里连知州都不敢轻易去打扰,没想到今夜竟然亲自到观审,可见宋知晋的叛变,对杭州的影响有多么的巨大!

    赵汉青也不想来掺和这种事情,不过宋知晋要烧粮草,要叛变,直接关系到了杭州城的存亡,他也不能不来表明一下自己的姿态。

    这一切都因为他乃一方藩王,别人能逃离杭州,他却不能,非但如此,他们的家眷也不能,擅自离开藩地,等同于谋反!

    他的手底下也有一千精兵,而且清一色的精锐骑军,可非到万不得已,却不能轻动,因为官家对藩王的忌惮,甚至要超过对方腊叛军的忌惮。

    这也是赵汉青的一千骑军为何从战争伊始至今,从未传出过任何消息的原因之一。

    除非杭州城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否则他都不敢擅自发兵,一旦动了自己的兵马,城中的官家眼线便会发动起来,到时候无论胜败,相信都是朝堂掀起又一轮争斗的最佳理由了。

    赵汉青虽然面容平庸,眼睛很小,嘴唇有些厚,但久居上位,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慑人气势,寻常官员哪里敢正面瞧他一眼。

    而这位越王殿下也没有要主持场面的意思,只是微闭着双目,冷眼看着公堂上所发生的一切。

    府衙外的人群本来只是过来看宋知晋的,可看到了越王府的华丽马车,消息瞬间传开来之后,人群规模自然直线飙升起来。

    没过多久,围观的民众就听到了一个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的消息,宋知晋投贼在先,潜伏城中招兵买马,图谋不轨,焚烧粮草,叛变在后,证据确凿,立叛处斩,传首三军!

    “轰!”

    这消息如同投湖巨石一般,在人群之中引起了惊涛骇浪一般的反响,许多人都以为赵霆和赵约为了保住自己的颜面,迁怒于宋知晋的叛变,才下了如此重手,否则也不会在后面加一个传首示众!

    但有心之人很快就想到了其中的关键,加上越王殿下亲自前来,事情脉络也就越发清晰起来了。

    宋知晋叛变,赵霆和赵约自是颜面扫地,任人不淑,差点让杭州陷入覆灭的境地,哪怕战后清算,他们也跑不掉这桩责任。

    如果只是为了挽回颜面,处斩也就罢了,传首示众也就没太大意义,但要知道,宋知晋是必死无疑了,可他手底下的二千民团还在保卫杭州之战中,充当着第二主力的角色!

    杀宋知晋,传首示众,这些除了振奋民心士气之外,其实也是在震慑群龙无首的民团,也好顺利将这支力量接收过来。

    再者,越王赵汉青亲自来旁听,姿态再清楚不过,这是希望杭州府将这件事闹大,最好闹到已经关系杭州生死存亡的地步!

    他要的只是“生死存亡”这四个字!

    也只有到了生死存亡的境地,他越王的一千精锐才能够加入到这场战争之中!

    杭州的权贵富绅绝大部分都已经逃离,可他赵汉青乃堂堂藩王,就算杭州城的人都死绝了,他越王府的人也不得走脱一个。

    难道他不怕死?

    他也怕死,而且比所有人都怕,那他为何不及时出兵?因为一旦他忍不住出兵,战后就会面临更大的麻烦,让叛军杀死起码还能留给忠勇卫国的好名声,死后说不定还能赐个美谥,可擅自出兵,就算打赢了仗,朝堂上的无良言官闹腾一阵,官家动了怒,说不定下一刻就要被以谋反罪灭了族!

    所处位置越高,走得便越要小心,否则一步踏错终身错,坠落万丈深渊,谁都救不了你,因为你直接面对的,是官家的怒火!

    看到了想要的结果,越王赵汉青也就朝赵霆赵约二人微微点了点头,离开了公堂。

    虽然同样姓赵,但赵霆赵约的家族与国姓大族并不是一脉,否则也不需要这般战战兢兢,不过能够得到越王爷的一个点头,他们也就放心下来,心想自己的决定还是对了。

    既然猜中了越王的心思,这件事就不能草草收场,也不需要太多商议,宋知晋就被带回到了府衙大牢,等待明日天亮,斩首示众!

    被带走之前,他终于抬起头来,看着台阶下的苏牧,然而直到他离开,苏牧都没有看他一眼。

    对于宋知晋而言,他最终输给了苏牧,甚至连自己的身家性命以及后世的名声都输掉了,这等样的失败,已经让他彻底绝望。

    可当他看到苏牧的时候,却觉得苏牧并没有将这种胜利放在心上,就仿佛做了一件举手之劳的小事一般,这让他很愤怒!

    不过当他顺着苏牧的目光,追索到越王府的马车上之时,他终于感受到苏牧此时在意的是什么了。

    他宋知晋不过是个败军之将,不足言勇,大势已去,根本就不值得苏牧再去关注什么,而越王殿下,才是真正能够在关键时刻,扭转杭州局面的那个人!

    或者说,他麾下那一千精锐骑军,才是苏牧眼下最关心的东西!

    想通了这一点,宋知晋似乎有点明白苏牧之所以一直能赢的原因了。

    因为苏牧从来都不将他宋知晋,或者其他文人的挑衅羞辱当成一回事,或者说,他从来没有将他们当成对手!

    不争便是最大的胜利!

    所有的这些阴险手段,在苏牧的眼中,都不过是小打小闹,他可以不在乎什么第一才子之名,甚至可以忍受所有人对他的嘲讽和污蔑,因为他的志向,并不在文坛,也不在杭州!

    他距离苏牧只有七八步的距离,可不知为何,当他想明白这些,再看看苏牧,却觉得中间隔了一片大海,隔了一座高山,永远无法逾越过去。

    这似乎也在告诉宋知晋,从苏牧游学归来,从桃园诗会之上,他想方设法要羞辱苏牧那一刻开始,便已经注定了他一生的败局。

    因为傲视天下的雄鹰,又怎会看得上市井间相互撕咬并洋洋得意的狗?

    或许是死到临头,宋知晋终于看明白了这一切,或许自己能够赢苏牧的,还真的只有夺走了赵鸾儿和李曼妙这一点了。

    可回想过来,苏牧根本就不在乎什么赵鸾儿李曼妙,他宋知晋又如何算赢?

    被押回大牢的时候,他还想着这个问题,直到天微微亮,牢头拿来了干净的衣服,要宋知晋沐浴更衣,大概赵霆和赵约吩咐过,宋知晋毕竟是个读书人,还是让他死得体面一些好了。

    狱卒也取来了酒肉,这就是别人口中常说的断头酒了吧…

    这一夜以来,宋知晋似乎都很平静,直到看到了这些,他才颤抖起来,才知道害怕,那牢头微微皱了皱眉,朝他说道。

    “大人吩咐过,你有甚么要求就提,能满足的便也尽量满足了。”

    宋知晋深埋着头,也看不清表情,此时才抹了一把脸,朝牢头说道:“我能不能见一见苏牧?”

    若放在平时,牢头听见苏牧二字,说不定会呸上一口浓痰,而后跟大家伙儿一起咒骂嘲笑,可当所有的真相摆出来之后,当所有人都知道,今后杭州能否撑下去,关键就在于苏牧誓死保护下来的那些粗粮身上之时,他们都沉默了。

    “俺帮你问问。”

    牢头迟疑了一下,还是出去请示上峰去了。

    宋知晋没有换衣服,也没有动那些酒菜,就这么守着望着,生怕苏牧连最后一眼都不屑于见他宋知晋,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宋知晋就是彻头彻尾的可怜虫,死得一文不值,就算死他都无法瞑目。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见苏牧,见了苏牧又能说什么,能做什么,但他就是想看一看这个男人,这种**甚至超过了他想要看到家人和妻妾。

    时间过得很快,因为宋知晋此时是过一刻便少一刻,这已经是他人生当中最后的一小段时间了。

    大概又过去了一刻钟,大牢又亮了起来,外面的苏牧看了一眼,在双手上哈了一口气,将双手笼入袖筒,慢慢走了进去。( )

第一百零一章 满饮断头酒一杯(3)

    苏牧自认不是矫情之人,既然不是矫情之人,自然不会做矫情之事,宋知晋死有余辜,他也没理由去探监。

    况且苏牧又不是完人圣人,他也有这自己的脾气,否则当初陆青花差点受到污辱的时候,他也不会反过来辱了赵鸾儿。

    但收到牢头传递的消息,他还是来了,或者说,哪怕宋知晋没有让牢头来邀请苏牧,他也会到这大牢来走一趟。

    他并非想送宋知晋最后一程人生之路,一刀两断人头落地是一了百了,宋知晋会走得很干脆利落,可他却留下了一个烂摊子。

    经过昨日一战,民团还剩下大约一千多人左右,这些人都是宋知晋从流民营之中救出来的,可以说,是宋知晋给了他们第二次生命。

    就在昨夜,宋知晋即将被斩首的消息传遍整个杭州城之时,白日里在城头拼死厮杀的焱勇军却得不到足够的休息,因为他们被临时派驻到了民团营地,以防止民团哗变暴动。

    这样会直接影响焱勇军今日的作战能力,而且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无论焱勇军还是民团军,都是杭州城赖以生存下去的绝对力量。

    一旦任由这种势头发展下去,必定会拖累整个城池的防御,哪怕有粮草撑着,无兵可用,又当如何?

    清除宋知晋和他的党羽本来就是为了解决内乱隐患,凝聚全城之力来对抗叛军,留下这些余孽的话,将宋知晋斩首示众,也就失去了意义。

    也正是因为这些,苏牧才来到了大牢之中。

    宋知晋也没有掩饰自己对苏牧到来的那种惊喜,他还有很多事情没能去做,如今他成为阶下囚,成为将死之人,杭州城中的人恨不得跟他撇清八辈子的关系,又有谁敢来看他?

    念及此处,宋知晋心里也不由叹息,没有想到最后来看自己的,却是自己一直在陷害,想要打败的苏牧,而且还是自己要求对方来的。

    “坐吗?”不知为何,见到苏牧到来,宋知晋也镇静了下来,指了指地上的稻草铺问道。

    苏牧没有客气,也没有嫌弃,敛起前襟就盘坐了下去,面色平淡地看着宋知晋,双手仍旧笼在袖里。

    宋知晋嘴唇翕动了好几阵,却最终没能说出什么话来,连自己到底为了什么才请苏牧过来,都已经忘记了,只是连他自己都不太愿意承认,其实他一直默认了苏牧第一才子的名声,请他来到这里,只不过是为了以读书人的身份死去罢了。

    所以当牢头将书生袍等衣物取过来的时候,其实他心里是有一点开心的,因为杭州人终究没有忘记他的读书人身份。

    见宋知晋说不出话,苏牧也耐心等了一会儿,可眼看时间差不多了,他也不想再等下去,因为他来这里还是有目的的。

    苏牧朝外面的牢头看了一眼,后者很快就将早已准备好的笔墨纸砚都端了进来,放在了宋知晋的身边。

    宋知晋终于明白了苏牧的来意,原来他并不是应邀而来,他的脸上不由展现出愤怒之意。

    他对于自己的内应叛变计划也做了长久的准备,虽然这些计划都是一开始由方七佛提前制定的,但民团的每一个人,每一柄刀,每一颗粮食,都是他宋知晋争取得来的!

    眼看着自己即将被斩首,杭州城没有一个人来看望自己,他连留下遗言的机会都没有,好不容易请来了苏牧,本想着来一场枭雄与英雄之间的煮酒之谈,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却发现苏牧来的目的,并不是单纯与自己说话!

    “这是一个多么没有人情味的地方啊…”宋知晋由是想着,可他并没有去想,在此之前,他对这座城市,对这些人们,做了多少那么没有人情味的事情。

    苏牧不是来跟自己谈天,对他宋知晋的遗言也没有任何兴趣,但他宋知晋却不想像一文不值的垃圾一样被丢弃,他甚至已经开始在想,如果当初在青溪,他能够像十六公那般死去,也是极其美好的一件事情。

    “你觉得我会写?你太高看我宋知晋了!”他冷哼一声,盯着苏牧那张不悲不喜的脸面,愤然说道。

    苏牧微微抬起眼眉来,看了宋知晋一眼,很确定地说道:“你会写的,我没有高看你,否则我就不会来这里了。”

    得到苏牧这样的回答,宋知晋不知为何竟然有些淡淡的喜悦,他苏牧还是不得不承认我跟他实在一个水平线上的,我宋知晋哪怕将死,也有巨大的价值,哪怕我即将死去,这座城市的存亡,也掌控在我的手里!

    当然了,只是一小部分的机会掌控在他的手里,那就是民团里面他安插的那些亲信。

    宋知晋毕竟只是一个读书人,而不是枭雄,因为他最后还是失败了,所以他知道自己做不来乱世枭雄,既然不是枭雄,他也做不出玉石俱焚的狠辣抉择。

    他是土生土长的杭州人,哪怕觉得这座城市再没有人情味,他也不会拖着整座城市给自己陪葬,因为这城里,还是有些人,有些东西,值得他去迟疑一下的。

    他沉默了许久,而后好像做出了极其艰难的抉择,朝苏牧低声问道。

    “能不能拜托你做一件事?”

    这话说起来有点像交代遗言,有点向苏牧示弱,但苏牧没有任何的得意,反而面色郑重起来,直了直身子回答道。

    “说说看,力所能及的话,我是不介意的。”

    宋知晋咬了咬牙,终于抬起头来,直视着苏牧道:“如果…如果可能,我希望你以后能饶过鸾儿一次…”

    他知道以赵鸾儿的脾气,肯定要向苏牧展开疯狂的报复,他在担忧,担忧赵鸾儿会重蹈覆辙,所以他再次未雨绸缪地拜托苏牧,如果赵鸾儿落到了自己这样的下场,希望苏牧能够放她一次。

    他不管这是不是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也不管自己是不是就笃定了赵鸾儿一定会失败,不管自己是否将苏牧当成了胜利者。

    在这一刻,在他即将死去的这一刻,他只是希望赵鸾儿能够好好地活着,也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有多么的在意这个女人。

    苏牧沉思了很久,最后才轻轻吸了一口气,朝宋知晋说道:“好。”

    宋知晋仿佛松了一口气,苦笑一声,将笔墨端到桌子上,用左手书写起来。

    一个个名字歪歪扭扭地写在纸上,有些大,有些小,字也很丑陋,完全不符合一个文人才子的风格,但宋知晋却写得很认真,就好像每写下一个名字,他肩头就轻一分,每写下一个名字,他的罪恶感就淡一分。

    他的左臂已经被砍掉,而砍掉他左臂的那个人,就在眼前,他第一次用左手执笔,写下了人生之中最后一页纸,可惜那些并非诗词歌赋,不得不说,这是极大的一个遗憾。

    他也曾想趁机写上一首诗词来,为后世留下一些什么,但想了很久,竟然想不出半个字来,他终于能够坦然面对死亡了。

    当他写完名单之后,连他自己都不由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压抑在心头多时的石头,一瞬间被搬开了。

    苏牧拿起名单扫了一眼,吹干了墨迹,而后收入到袖笼之中,想说些什么,但此时他才发现,他跟宋知晋一样,原来都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该说些什么。

    他倒了一杯酒,轻轻推到宋知晋的面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端起来,朝宋知晋道。

    “敬你。”

    宋知晋微微一愕,但心底很快就涌起一股压抑不住的想哭的冲动,他做了那么多,不择手段却打压欺辱苏牧,不就是看不惯他这种目中无人的高傲吗?不就是想让他低头吗?

    说到底,他宋知晋只不过是想得到苏牧的尊重罢了,因为在他的眼中,苏牧从来不懂得尊重别人,永远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管外面的流言蜚语,不管外面的指谪谩骂,似乎没有什么能够伤得到他,因为他苏牧根本就不将这些人放在眼里。

    而现在,他敬了自己一杯酒!

    如果从一开始,他就给自己敬一杯酒,他们或许就不会走到今日,他宋知晋也不会走到这个地步!

    可惜,凡事只有结果,没有如果,就算苏牧一开始就敬酒,或许还会有其他的“苏牧”,能够让他误入歧途。

    哪怕苏牧一开始就没有正眼瞧他宋知晋,他也完全可以选择淡然处之,不必介怀,走上另一条路,归根究底,还是他宋知晋自己的选择罢了。

    他本对这断头酒有着莫名的恐惧,不知为何,看着苏牧郑重而严肃的表情,他笑了,而后端起酒杯来,一饮而尽,哈哈笑出声来。

    笑声很真诚,从未有过的真诚,就像…就像他未读书之前,想象之中那些读书人该有的那种云淡风轻的洒脱朗笑。

    虽然字写得丑,跟诗词歌赋无关,但他终究还是能够以读书人的身份死去,多亏了这一杯酒,哪怕是断头酒。

    苏牧放下酒杯,站起身来,朝宋知晋作揖,宋知晋只有单手,无法回礼,于是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而后他听到一句话。

    “字不错,谢谢。”

    苏牧没有再回头,径直走了出去,而躬身的宋知晋没有起身,任由眼泪滚落下来,打湿脚边的稻草。( )

第一百零二章 满饮断头酒一杯(4)

    今日难得好天气,晨曦喷薄而出,让人看着就暖洋洋的,城外的叛军大营还在埋锅造饭,杭州城内却早已万人空巷。

    这条大街曾经迎接过从青溪归来的抗匪英雄宋知晋,当时街道两侧人满为患,人们热情高涨,山呼海啸。

    而今日,街道上同样人潮涌动,只是他们并非要来给宋知晋送行,他们只是单纯的想看着宋知晋被砍下头颅!

    人说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谁又能够想到宋知晋这样的大英雄,青溪县陷落之际宁死不屈的代县令,飞速崛起的从五品团练使,会是潜伏着的叛军细作?

    就像谁都没有想到,那个整日被他们嘲笑辱骂却绝不还嘴,甚至于不屑出来辩白的第一才子,早已被骂臭了的第一才子,才是真正的大英雄!

    宋知晋被揪出来之后,一些小道消息很快就传了出来,包括苏牧当初游学南方,被虏入摩尼教的分舵,而后宁死不屈,逃了出来,又与摩尼教的贼子斗智斗勇,协助杭州府的捕头抓获贼子,得到了叛军即将起事的关键情报!

    然而所有人都不相信这些田间地头的苦哈哈和装神弄鬼的摩尼教徒胆敢做杀头的买卖,苏牧却深信不疑地开始筹谋布局。

    没有人相信他,没有人帮助他,他的所有努力似乎都得不到回应,反而招来一次又一次的污蔑和打压,但他还是忍了下来,不解释,不辩驳,不反抗,他就像一个独行的先知,只是为保卫这座家园而默默做着自己的努力。

    那些质疑他的人反而要去阻止他,直到如今,所有人都知道了真相,所有人都知道苏牧的付出,他们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的可笑。

    当然了,也有许多人仍旧在怀疑,认为宋知晋之所以落马,不过是官场上的争斗罢了,其中肯定有着不为人知的阴谋,而苏牧不过是借机洗白自己而已。

    可无论如何,苏牧宁可杀人都不愿意放手的那十几万石粮食和物资,却是实打实地让杭州人有了最后的底气。

    如果没有这些粮食和物资,不需要叛军强攻,他们根本就熬不到朝廷大军的到来!

    难怪苏牧不在意文坛的名声,只是不断结交武人,从锦鲤营的组建,人们仿佛看到了苏牧所有布局的一角。

    真理或许永远属于人们,但真相却从来不会让大家看到,因为真相只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无论古今,大抵如是。

    经过一重重的道听途说和添油加醋,真相会被放大或者缩小,会扭曲,再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人们只能通过这些表象,来揣测真相背后的意义。

    眼下也是如此,有人反过来支持苏牧,自然也有人仍旧质疑他,用苏牧后世的语言来描述,那便是由黑转粉,就会变成死忠粉,但那些坚决黑到底的,则会越来越黑。

    杭州城的百姓就这么分成了两个阵营,并同时走向了两个极端,一边是幡然醒悟,将苏牧当成了先知先觉的独行者和杭州城最默默无闻的保卫者,是真正的贤人。

    而另一边则认为苏牧欺世盗名,阴险狡诈,城府心计深厚之极,为博取名声不择手段,不顾百姓生死云云。

    这个世界便是这样,无论你多么努力,总有人不喜欢你,但也有人喜欢你,但求无愧于心,也就足矣。

    人群之中也不乏叛军的余孽,因为大隐隐于市,最危险的地方往往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杭州城的捕快和大光明教的复仇者都在流民营之中盘查搜索石宝的踪迹,因为那里绝对是最安全的避难所。

    但他们都没有想到,石宝就在围观的人群之中,而且正大光明,没有做任何的伪装和改扮。

    他本来就出身贫寒,本来就是从市井之间摸爬滚打出来的苦哈哈,所以他不需要任何的伪装,只要他收敛自己的杀气,往人群里一站,仿佛回归到了本色,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看着宋知晋的囚车缓缓驶过来,看着人群不断往宋知晋的身上投掷垃圾和脏物,他还看到一颗颗石头,将宋知晋的脸面打得血肉模糊。

    但宋知晋却保持着笑容,虽然他的衣物脏了,他的身子染了血,但他的笑容是那么的干净,就好像第一天从学堂回来,急着要跟父母述说今日学了几个字一般。

    石宝不懂文人那一套情怀,但他却看得出来,军师方七佛的棋子彻底废了,布局彻底失败了。

    当初宋知晋投诚之时,他没有怀疑宋知晋的诚意,因为他知道宋知晋是个小人,而且是读书人之中的小人。

    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这是非常有道理的,而披着君子外衣的小人,那就更加不能得罪。

    很不幸,宋知晋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军师方七佛才放心地用他,但现在,方七佛失败了,因为宋知晋纵使背负着万世骂名,此时的笑容却让人觉得,或许他不算是君子,但确实算得上是一个读书人。

    石宝不由想起了翁开,那个青溪县的十六公,在十六公死的时候,宋知晋已经投靠了军师,但现在,他反而觉得,宋知晋真的有几分十六公的气度。

    以往处决死囚,总是要穿越大半个杭州城,去到有些偏僻的弃市,可如今,整座杭州城,哪里不是弃市?

    街头巷尾遍布流民营,虽然有接济,但仍旧每天有人死去,四方城头抵御着叛军攻打的军士百姓,一天下来也不知要死多少,鲜血将杭州城的道路几乎都涂了个遍。

    为了宋知晋这事儿,焱勇军的将士们小心警戒着民团,百姓们也在纷纷猜测,夜里还要提防叛军夜袭,又有谁能够睡得安稳?

    大灾大难之前,见人间真情真意,而大战在即,礼法也便趋近边缘,为了尽快结束这件事情,处决的队伍也并没有去弃市那边,而是直接在城下的一处空地上停了下来。

    赵霆和赵约在亲兵的簇拥之下,做到了监斩台上,被人从囚车里拖出来的宋知晋仍旧出奇的淡定。

    他的右臂被苏牧斩断,虽然更换了书生袍,但鲜血还是浸透了层层绑带,染红了他的半个身子。

    赵约朗声宣读了宋知晋的罪状和知府衙门的决议,而后停顿了片刻,将令箭捻在了手中。

    跪着的宋知晋猛然抬头,缓缓环视了一圈,眼中已经没有了任何惊恐。

    他往监斩台上扫了一眼,又看了看侩子手的鬼头刀,甚至还点了点头,似乎对那刀很满意。

    当令箭落地的那一刻,宋知晋朗声大笑,高声吟唱道:“胸有凌云志,刀马却来迟,待得修来世,桃花洗白衣!”

    这就是宋知晋,作为一名读书人,最后的绝唱。

    无论他的为人如何,无论他做了什么事情,总之,最后的这一刻,他终于做出了一首,让人印象深刻,并有可能传唱下去的诗词,没有遗憾。

    石宝杀人无数,也见惯了鲜血,但不知为何,当他看到宋知晋人头落地的那一刻,双手却轻轻颤抖起来,从很久开始,他便没有再品尝过恐惧的滋味,而现在,那种久违的感觉,终于还是回来了。

    大焱朝崇文抑武,以文制武,用文人来治国经世,想来是非常有道理的,因为武人或许杀伐快意,但读书人发起狠来,甚至比武人还要狠!

    武人是对待别人狠,而读书人却是对待自己更狠!

    翁开如是,宋知晋如是,苏牧也如是。

    他们之中有人成为万世传颂的忠义之士,有人成为遗臭万年千夫所指的奸佞叛逆,也有人默默无闻,只是单纯做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美梦。

    但无论是哪一种,发起狠来,都让人觉得可怕。

    人力有穷时,再勇猛的武夫,也有力竭不敌之时,可一个拥有智慧的谋士,哪怕他手无缚鸡之力,哪怕他被人斩断手脚,只要他还能保持清醒,就能够举手投足之间,使得樯橹灰飞烟灭!

    石宝最初看不起的书生,突然之间变成了最让他恐惧的人物,这让他感到很荒谬,感到很不可思议,但自己却又无法不去面对。

    他看到自己曾经最崇拜的那个人,站在了苏牧的身后,就像他当初看到乔道清成为苏牧的左右手一般,或许这也是让他恐惧的最根本原因。

    他甚至开始怀疑,军师和苏牧,到底哪一个跟狠一些,哪一个更强一些。

    他开始站在乔道清和那个人的角度,思考他们为何会投靠到苏牧的麾下,最后却发现,如果是他自己处于那样的境地,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投靠苏牧,再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然后他开始考虑自己的处境,考虑自己的选择,于是他再次得出了一个结论来。

    虽然他有些害怕那个结论,但已经没有太多的选择。

    宋知晋被斩了,民团之中那些安插着的细作估计也不会存活太久,他石宝也彻底失去了出城的希望,所有人一切,似乎对将他往那个结论的方向推去。

    他不是一个懂得屈服的人,他也不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否则苏牧三番两次放他走,他早就像前面两位一样,投靠了苏牧。

    但他绝对不是一个愚蠢的人,在他看来,所有的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继续活下去。

    因为他始终相信,活得最久的那个人,才是最大的赢家。

    于是他悄悄退出了人群,往城中小巷的那座宅子走去。

    满饮断头酒一杯,一个书生死了,一个武夫却醒了。( )

第一百零三章 流血二斤六两三(1)

    新的一天开始了,老天今日心情不错,不再下雪,暖阳仿佛要将蛰眠的万物都唤醒,杭州城内外,却不断有人沉睡过去,再也无法醒来。

    方七佛驻马高坡之上,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线,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整座战场,身边不断有斥候来报,又有背后插着角旗的传令兵打马而去,将方七佛的军令传至战场的每一个角落。

    这个书生样的中年人,就仿佛是五六万叛军的大脑,这些传令兵便是体内飞快游走的神经元,而五六万叛军将士,便是执行命令的手和脚。

    圣公军中许多绝世猛将都拥有着不败的神话,然而大家都知道,方七佛军师才是最功不可没的那个人,没有之一。

    也正是因此,他们才涌出无穷无尽的信心,自信迟早能够打下杭州。

    战斗的号角和鼓声震彻一方天地,他们就开始了新一天的疯狂进攻,有了这几日的经验,叛军将士变得很熟练,看到同袍被杀死,也变得麻木,他们已经习惯了将悲伤瞬间转为愤怒,将愤怒瞬间转为力量。

    城头的李演武看着不断蚁附攻城的叛军,只是不断地挥刀,再挥刀!

    他曾经想过,这些人怕是永远都杀不完,将一批斩落城下,马上又会补充另一批悍不畏死的上来,城下的壕沟几乎被尸体填满,开膛破肚或手足残缺的尸体,已经再也引不起战士们任何的厌恶。

    李演武曾经很害怕,害怕自己的婆娘变成寡妇,害怕自己的儿女失去父亲,但作为焱勇军之中少数参加过数场生死实战的中高级将领,他深知自己不能分神去害怕,否则只能变成城下那些丑陋的尸体。

    想要活下去,就要摒弃脑海之中所有的想法,将自己变成一头失去理智的野兽!

    他曾经是大焱朝鼎鼎大名的西军之中一名百战偏将,连关少平都不知道他得罪了何人,以致于被“流放”到焱勇军来当一个实权校尉。

    但焱勇军的人都知道,这位李校尉是真正有本事的人,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所以有他在,大家的安全感便多一分。

    这几天厮杀下来,焱勇军的人手折损很多,但剩下的人都仿佛变了样,他们不是不再害怕,而是懂得如何将这种恐惧,转化成活下去的力量。

    他们的身后已经没有任何退路,援军也遥遥无期,唯一的选择,只能不断地厮杀,接下来是死是活,也只能听天由命。

    早在三天前,杭州府方面已经将叛变的宋知晋以及他手下数十名亲信,全部挂上了墙头,好生震慑了叛军一番。

    或许也因为此举彻底激怒了叛军,让叛军知道除了强攻,再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所以接下来的几天里,叛军的攻势越发的恐怖,如同狂风骤雨一般,完全就是用人命来推来填!

    杭州方面只能不断从流民营之中抽调招募,甚至强行征召兵员,只要能够拿得动扛得动,甚至走得动的,几乎都被赶上了战场。

    而在叛军如此猛烈的攻势之下,杭州城的物资也以异常疯狂的速度在不断消耗着。

    杭州的战略意义对于叛军而言实在太过重要,所以方七佛的策略也简单到了极点,他仿佛将整个叛军的命运,都牵系在了杭州城之上。

    事实也是如此,如果他们攻陷杭州,那么杭州将成为他们真正意义上的据点,最大最牢固的一个据点,是一个能让他们继续北上的跳板和大本营。

    而如果他们攻不下杭州,待得朝廷大军下来,他们根本无险可据,无力面对朝廷军队的围剿,这场轰轰烈烈的起事,也只能止步于杭州。

    方七佛不断给军士们灌输这种观念,他和大哥方腊都出身于摩尼教,兄长方腊更是成为了如今摩尼教的教主。

    当初方腊谋夺摩尼教之时,教中发生了大暴动,总坛作为最主要的攻击目标,猝不及防之下,几乎被打散,除了光明左右使和四**王逃离之外,五行旗旗主和五散人,以及诸多舵主堂主护法,全部都归顺了方腊麾下。

    至于教主和圣处*女从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教中老人也一直在传言,说教主和圣处*女已经往西域的总教去朝圣了。

    也正是因为有了摩尼教的这些骨干和主力作为管理框架,方腊和方七佛才能让这数万大字不识一斗的流民,明确了心中的信仰,甘愿为大家的事业去拼命去牺牲。

    他们的身后同样没有退路,来到杭州城下已经差不多七天,对于一路北上所向披靡的圣公军而言,这是一场极为艰苦的战役了。

    日头过午后,方七佛下达了暂时撤退的命令,军士们退回大营前,就地休整。

    以他们对军师的了解,这样的休整只为了一个目的,也只能为最后一个目的,那就是一鼓作气,发动总攻!

    从战斗没有打响开始,方七佛便制定了速战速决的战略,若非希望宋知晋能够充当内应,他也绝不会拖那么久。

    如今知道内应计划彻底失败了,他没有别的选择,拖得越久对他们也就越是不利。

    方腊军的将士们知道这个意图,杭州城头的李演武也知道,坐镇指挥的关少平也知道,甚至一些从战斗第一天一直活到现在的老卒,也都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关少平眉头紧皱,同样下达了命令,让守军们从城头撤下,尽量休整,甚至还额外发放了一顿饭,有肉的饭。

    大战将临的压抑感让城头附近变得极为安静,关少平想了想,从怀中摸出自己的鱼符,塞给了身边的亲卫,耳语了几句之后,亲卫脸色微变,而后快步下了城头。

    那亲卫跨上一匹战马,正欲往城中最高处疾驰而去,却发现街道上迎头走来了一支不甚整齐的队伍。

    “是锦鲤营…”

    作为关少平的亲卫,他对苏牧以及锦鲤营都不陌生,这支新建的营团至今还未参加过战争,他也不好妄下论断。

    但他却对锦鲤营身后那十几辆大车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一直都知道苏牧在协助刘维民改造军粮军械军器等,然而除了军粮和一些甲衣的设计,其他的东西都未曾见过。

    加上苏牧如今毁誉参半,让人又爱又恨,他实在很好奇苏牧这次会带来些什么。

    不过军令在身,他也没有办法久候,只能与锦鲤营擦身而过,可背后却传来了一阵阵的骚动。

    斩杀了宋知晋之后,这是苏牧第一次露面,也是战争开启之后,第一次来到城头附近。

    守军的骚动表明了他们对苏牧的态度,或惊讶或迷惑或释然,各怀心思。

    对于苏牧,他们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因为这个不算文人也不似武夫的年轻人,总能够给他们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奇。

    苏牧高坐于马背之上,落后杨挺半个马身,徐宁和岳飞相伴左右,乔道清却不在行伍之中。

    如果不是要亲眼看一看实验成果,他也不想来城头这一边,因为他留在城内的作用,远比上阵杀敌要大得多,虽然宋知晋已然伏诛,余孽也被清扫干净,但苏牧还有别的谋划,需要他亲自出马。

    想到这些,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无论是新加入的石宝,还是杨红莲和那位络腮胡中年大叔,抑或乔道清,这些都不是好说话的主儿,实在让人头疼。

    虽然有杨红莲帮忙劝说,但那位络腮胡酒鬼却死活不愿加入战局,他们的目的是刺杀摩尼教的叛徒,其中当然包括方腊和方七佛,但他们却不是来打仗的。

    可他们也没有办法离开杭州城,更不用说深入敌营去刺杀方腊或者方七佛等人,所以苏牧需要想个办法,如何将这些高手都利用起来。

    他便在马背上沉思着这些,直到周围的骚动越来越大,他才微微抬起头来。

    他从来不太在乎民众的议论,他不想因为一些无关人等的闲言碎语,就影响自己的人生,在这个读书人最是注重面子的朝代,他的作风很显然有些格格不入,说是异类都不以为过。

    他也从来不奢望民众会对自己有好脸色,或者善意的看法,只是他也不得不承认,在内心的最深处,他还是渴望得到这些杭州人的认同。

    因为他们认同了自己,才会认同自己的话语,才会慢慢接受自己的思想,他才能够通过自己的言行举止,来改变一些东西。

    于是,当他听到骚动,看着街道两侧那些守军怪异的表情,他的心里还是很失望的,他又不是圣人,默默做了这么多事,如今也算是真相大白,这些人为何还不能接受自己?

    徐宁扫了一眼,撇了撇嘴,颇为自家少爷感到不值,为了保卫杭州,苏牧少爷可是第一个开始筹划,连自己的全副家当都奉献了出来,那些粮食的转移,除了他徐宁,还有老管事张昭和以及刘维民手底下的亲信,花费了一个多月才顺利完成,其他的事情也都如此,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是倾注了少爷极大的精力心力。

    然而到头来,这些人还是不领情,甚至有些人因为宋知晋被斩,而迁怒于苏牧,虽然自己都觉得没有道理,却仍旧要到处说苏牧的坏话,到处传谣说里面有内幕阴谋云云,说苏牧害死了杭州城真正的英雄云云。

    一想到这些,徐宁就感到很厌恶,只觉得这些人实在愚蠢之极,死了也就死了!

    然而苏牧却只是不可察觉地轻叹了一声,苦笑了一下,继续前行。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名校尉却带着十几个守军,拦在了锦鲤营的面前!

    苏牧不认得这校尉,却认得校尉身后的一名亲兵,哪怕他穿着军士的甲衣,苏牧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因为他是宋知晋的堂弟,宋知谦!

    “站住!”那名校尉沉声喝道。

    “好无聊的人…”苏牧小声说道,毫不掩饰脸上的恼怒之色,他的这一声轻叹,也真真切切,落入到了那校尉的耳中。

    他在城头出生入死,居然被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人指谪为无聊?就算没有宋知谦暗中怂恿,就算他不是宋家的姑爷,他都已经不能再忍了!( )

第一百零四章 流血二斤六两三(2)

    在过往那些风雪交加的日子里,方腊叛军冒着恶劣之极的天气,发动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势。

    可在今日这个暖阳高照的日子里,他们却诡异地退兵了。

    只要是军中老卒,都应该能够看得出来,敌人正在为总攻做着最后的准备,午后的这段时间,便是暴风雨前夕的宁静!

    如此紧要的时间里,杭州守军都希望能够充分利用起这段时间,为自己的生死,为杭州的存亡,做最后的准备。

    然而他们战场上却来了一位大家并不是太欢迎的人物,那便是苏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想,所以这个世界并不缺少固执的人,哪怕他们听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他们的心中,终究还是保留着自己的固有想法。

    苏牧给他们留下的印象一直都不算好,到了后来,更是变得臭不可闻,直到现在,仍旧有人认为宋知晋的死只不过是权力斗争的悲剧,认为苏牧害死了杭州城的大英雄。

    当然了,这只是少数一部分人的论调,他们虽然固执,却并不愚蠢。

    而城头下这些守军之所以不喜欢苏牧,完全是心里的情绪在作祟,或有嫉妒,或有质疑,更多的是心里的不平衡。

    他们在战场上生死厮杀,为保卫杭州做出实实在在的牺牲,可苏牧呢?当大家拼死搏杀的时候,他在哪里?

    他到底有没有传闻之中那么神秘而强大,为保卫杭州预早做出种种谋划和准备?

    这个问题有人相信,也有人质疑,但有一件事,连苏牧本人都无法反驳,那就是从开战至今,他还没有上过一次战场!

    或许这也是唯一一个他们能够找得到的理由,以此来劝服自己去憎恨苏牧。

    很多人也会在想,城中的文人士子都在白虢书院做文书工作,以他们的方式来战斗,苏牧没有上过战场又有何可质疑的?

    但他们又很快自己否决了这种想法,因为苏牧从来就不是文人,他鄙夷杭州文坛,不屑与杭州文人为伍,假清高又目中无人,连杭州第一才子的名头,人家都不稀罕,大家又何必将他当成文人?

    其实他们都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城头出生入死,用性命来搏杀,凭什么苏牧远离战场,坐在书房之中写写画画,就能成为杭州城的救星?

    有一些付出和牺牲无法看到,甚至无法感受得到,但并不代表没有任何的作用,只是人们已经习惯了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并不愿意去承认他的价值所在,仅此而已。

    宋知晋被斩之后,主要势力早已北迁的宋家更是一落千丈,宋知谦的家主之梦也彻底破灭,只能投靠了焱勇军的那个校尉姑爷孟璜。

    关少平看到孟璜拦下了苏牧,心里也是有些烦闷,且不说如今决战在即,军士需要抓紧时间备战,单说这么一闹,军心士气必然会受到影响。

    军营跟其他地方不一样,苏牧确实没有上过正面战场,也没有足够的资历能够服众,如果他帮苏牧出面镇压,势必会引起孟璜和诸多军士的不满,进而挫败了本就不算高涨的士气。

    苏牧想要在军中立足,也只有靠他自己去面对和措置,再者,苏牧只是都虞侯,而孟璜却是与李演武一般的实权果毅校尉,手底下三百多人,身份地位绝不是苏牧能够相提并论的。

    苏牧明显对孟璜并无太多的敬意,甚至一开口就嘲讽对方是无聊之人,没有丝毫的顾忌,且不说他动不动礼貌,单说这军中规矩,就已经足够将苏牧压死了。

    果不其然,孟璜见得苏牧这等目中无人,当即怒火中烧,用刀尖指着苏牧骂道。

    “呔!好你个泼胆的白脸儿!何敢冒犯至此!俺们整日里杀敌流血,没来由被你这等样的无用废物折辱!还不快快下马来赔罪么!”

    孟璜久混军旅,深知这些糙汉子的脾性,这么一提醒,诸多军士果然看到苏牧以及麾下锦鲤营的人手,一个个衣甲光鲜,没半点脏污和血迹,再看看自己人不像人鬼不似鬼,顿时群情激奋起来!

    苏牧自然看出了孟璜的意图,哪怕撇开宋知晋这节不说,自己想要在军中立足,受到排挤和欺负也是人之常情。

    但他们并没有苏牧的见识,在苏牧的印象之中,这场围攻杭州的战役,最终是以方腊叛军胜利而结束的,也就是说,叛军迟早有一天会攻陷杭州,甚至因为宋知晋等人的从中作梗,这个时间点会提前很多!

    说得更晦气一些,说不定今日就是叛军破城的日子!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一层的顾虑,苏牧才不得不提前将研制了好几个月的半成品,全部都搬了出来。

    他并不认为自己的东西能够改变历史,反而觉得这些东西并不能让他满意,距离他的预期目标实在相差太多。

    但他也很清楚,今日的总攻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杭州城就算不被攻破,也会被打残,以后这些东西根本就没办法再派上用场,自己的所有努力和尝试都将白费,还不如拿出来试一试,权当是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

    所以他并不想理会孟璜,就像以往他不像跟那些书生文人来往一般,就算得罪你又如何,等方腊叛军攻进来,能不能活下去还是两说,有这个功夫斗嘴,还不如赶紧填一下肚子,多回复一些力气,就能多劈砍出两三刀,活命的几率也就大一些。

    念及此处,苏牧心里再也没什么顾虑,也懒得下马,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便夹马继续前行。

    “知道了,麻烦让一下。”

    “知道了,麻烦让一下?!!!你以为你谁啊!!!”如果说先前苏牧惹怒的只是孟璜,寻常军士对这位已经人尽皆知的第一才子还保留着一丝敬意,如今这份敬意都早已荡然无存了!

    这是一个社会等级极其森严的朝代,否则家财万贯的苏府也不至于受限于商贾之家,拼命往官绅士族上攀爬。

    苏牧虽然不归孟璜管制,但孟璜的军阶和官职都要比苏牧高很多,该有的敬意还是要表现出来的,又有谁敢如此无礼!

    然而苏牧仿佛做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一般,身后的锦鲤营弟兄一个个嘿嘿窃笑,仿佛这种事只是寻常!

    锦鲤营的弟兄都来自于草莽江湖,对官府和军方本就抱有敌意,又都是些自由惯了的人物,对官场之中的框框条条最是方案,苏牧此举是正中弟兄们的心意了!

    孟璜一看苏牧竟然没将他这位果毅校尉当成一回事儿,似乎终于明白为何整座杭州城的文人要团结起来抵制苏牧了,这人才华是有些,但为人处世实在太过让人恼怒!

    他身边的十几名亲卫早已按捺不住,在宋知谦的带头之下,便锵锵拔刀,街道两侧也有上百的麾下军士腾然起身,拔刀助威!

    他们是朝廷的正规军,拥有最完善的武备,连宋知晋这样的土财主组建起来的民团,他们都不正眼瞧上一瞧,更何况苏牧手底下这一百来号泥腿子?

    苏牧稍稍勒住马,身后弟兄们同样是一言不合动辄杀人的狠角色,气势上谁会输给谁?

    这些焱勇军战士自以为厮杀了几天,养了一些凶戾杀气,怎么都要吓唬吓唬苏牧,却没想到苏牧是从训练营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而锦鲤营里面的弟兄们,哪一个不是曾经刀头舔血,在绿林里摸爬滚打的滚刀肉?

    当锦鲤营的人拔出刀剑来,一股强大的杀气顿时弥散开来,此时焱勇军的人才醒悟过来。

    锦鲤营当初校场选拔,他们焱勇军这边也只有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校岳飞能够占得三分便宜,其他人可都是噤若寒蝉的!

    再想想宋知晋那三百亲卫可算是民团精锐之中的精锐,武器甲仗与他们正规军相差无几,可却被一百人的锦鲤营杀了个片甲不留,差点就是兵不血刃的下场!

    孟璜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一副厕所点灯笼找死的样子,手握刀柄,锋刃出鞘三寸有余。

    然而苏牧却抬手朝身后压了压,声音不大,却刚好能够听清楚:“咱们是来打仗的,省点力气,不要做这些无谓的事情。”

    杨挺是个老江湖,虽然不在官场,但为人处世比苏牧要圆滑太多,此时见得苏牧如此,也不由皱了眉头,替苏牧的前程感到担忧,可徐宁和岳飞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此时跟锦鲤营的弟兄们一样,别提多解气了!

    苏牧一声令下,锦鲤营的弟兄们一个个言听计从地收刀入鞘,苏牧一马当先,与孟璜擦身而过,后者拔出半截刀来,牙齿都要咬碎了,最终还是没有出手。

    “好一个来打仗的,俺们倒是要看看你怎么个打仗!”孟璜恶狠狠地冷哼道。

    而宋知谦也是阴阳怪气地补了一句:“听说叛军的军师也是个读书人,俺们的苏大才子作诗一首,阵前喊过去,说不定那方七佛就自动认了输,带着叛军贼子灰溜溜投降了咧!”

    “哈哈哈!”

    宋知谦此话一出,满满的嘲讽,城头附近的守军顿时哄堂大笑!

    关少平见得苏牧面色如常,命人将十数辆大车的东西都搬上了城头,这才轻叹了一声。

    不过他身为焱勇军主将,对战局走向自然很清楚,如果苏牧这些新鲜玩意儿没有起效,那么今日可就是杭州城的最后一战了!

    所以他虽然不认同苏牧的行事作风,但却很理解他这么做的理由。

    想到这里,关少平不由低声问了一句:“苏牧,这东西果真能用吗?”

    苏牧极其认真地思索了片刻,而后摸着下巴嗯了一声,回答道:“说实话,能否见效我也不敢打包票,实在不行…实在不行我给方七佛作首诗试?”

    关少平微微一愕,而后拍着苏牧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

    临战而不乱,就凭这份云淡风轻的气度,苏牧就已经算得是一个合格的谋士了!( )

第一百零五章 流血二斤六两三(3)

    孟璜看着苏牧和锦鲤营登上城头,此时脸色越发铁青,但他也绝非那种完全不顾大局之人,听得宋知谦嘲讽,似乎还能挽回一下颜面了,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愤懑,指挥军士抓紧时间做备战。

    阳光越发的猛烈,积雪开始融化,而后脏污腥臭的暗红色雪水,顺着城阶流下来,城头蒸发一股闷热的臭气,直让人作呕。

    苏牧登上城头查看了一番,将上面干燥一点的地方全都占了去,垫上防水的油毡,再垫一层葛布,才将一个个木桶从车上卸下来,搬上了城头安置好。

    经过刚才那么一闹,苏牧在守军心中的形象可谓一落千丈,这一登上城头又将干燥一点的地方全都霸占了,大家更是不乐意了!

    不过都指挥使大人似乎对苏牧极为看重,居然亲自坐镇,看着苏牧布置起来,仿佛这一个个木桶里面都是绝世珍宝,仿佛这木桶都是官家御赐之物那般小心翼翼。

    孟璜等人自是一肚子气,但也不好发作,因为关少平已经将他们这些校尉都尉全部都召集起来,开始分配任务。

    此时的杭州城与苏牧后世所处的杭州城地理环境上有很大的出入,内城的规模自然也无法相比。

    杭州城两面环水,北门有一处小隘口,易守难攻,方腊叛军从南方而上,不可能舍近求远绕城而走,所以攻击的主力从一开始就放在了南门。

    杭州城的守军主力,绝大部分几乎也都安置在了南门,这一处城门毕竟位置有限,不可能全部军士都涌上城头去死守。

    所以按照以往的策略,都是各个营团相互交替,人员伤亡超过一百,就撤退下来,换上别营的生力军。

    李演武乃铁血战将,作战果敢勇猛,麾下军士训练异常刻苦,算是焱勇军之中的精锐营团,是故每次都是第一批布放。

    但是经过了数日来的激战,李演武所隶营团也是损失最为严重的一个营团,虽然一直从流民营之中抽调筛选可用的兵员,但战力终究还是跟不上了。

    关少平对此也是心知肚明,除了李演武的营团之外,剩下的也就属孟璜的营团强硬一些,于是便让孟璜的营团顶上。

    若是平时,孟璜绝无二话,可到了这个时候,苏牧的举动引发的影响也就显现出来了。

    孟璜吐了一口唾,没好气地抱怨道:“都指挥大人,锦鲤营的战力比俺的黄虎营可要高很多啊,苏牧都虞侯对此战也是信心满满,俺们也都想看看锦鲤营如何奋勇杀敌,不如第一批还是让锦鲤营上吧。”

    此言一出,孟璜也只是冷眼淡笑,李演武却皱了眉头,他正是因为官场倾轧才被贬到焱勇军,以致于自己的雄心壮志不得酬,看孟璜这等做派,心中自是不喜。

    他对苏牧了解不多,个人品行之类的且不去评价,单说苏牧这一系列的战备和筹谋,就足以算得上不错的军师良谋,锦鲤营的单兵战力确实了得,但讲到相互配合攻防一体,却比不上每日练兵的焱勇军营团。

    关少平这个都指挥使虽然也是左右逢源的官场老狐狸,深谙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处世之道,该吃的吃,该拿的也拿,但不可否认,这个都指挥使还是颇有眼力,而且也能容人。

    所以李演武对孟璜在这等紧要关头还要勾心斗角,实在是有些厌烦的,若非他的营团损失过重,他早就主动承担下来了。

    关少平也是皱了眉头,孟璜明显是心里抵触,如果能顺遂一下他的意思,黄虎营的战力彻底爆发出来,还是能够支撑很久的。

    可问题就在于,苏牧早已跟他说过,锦鲤营不是用来打消耗战的,锦鲤营的最主要任务是执行他的秘密计划。

    而且从锦鲤营组建开始,直至今日,锦鲤营都没有跟焱勇军一同练兵,都是由苏牧和杨挺秘密训练的,关少平对他们的练兵计划也没有太多的了解。

    所以他是不可能答应孟璜这个提议的。

    “孟熊子,大战在即,你就别跟我唧唧歪歪了,锦鲤营别有用处,你的黄虎营第一个上吧。”

    关少平一锤定音,孟璜却是急了眼,大声抱怨道:“凭什么俺们就要出生入死,他个直娘贼一来就占了所有的好地方,站着茅坑不拉屎的直恶心人!”

    “够了!”

    关少平虽然好说话,但也知晓此战关系杭州存亡,哪里由得孟璜再说三道四,延误战机暂且不说,动摇了主将威严,还凭什么去令行禁止!

    孟璜虽然很是不满,但也不敢忤逆关少平的意思,他最多也只是抱怨一下,做出自己的提议来,可要说违抗军令,那是万万不敢的。

    被关少平瞪得缩了之后,孟璜反而朝苏牧笑了笑,后者不由皱起眉头来。

    无论孟璜是正面挑衅,还是挖坑给苏牧跳,这些起码都能看在眼里,可孟璜意味深长的笑容,却让苏牧警惕起来。

    真小人和伪君子之间,苏牧还是宁愿选择前者的。

    这边战略部署刚刚结束,人员还未就位,对面已经开始击鼓,漫山遍野的叛军如同黑潮一般汹涌而来!

    “控!控!控!”孟璜骂了一句娘,跃上墙头,朝身后的弓手们大声喊道。

    弓手一个个弯弓搭箭,而大盾手和长枪兵的组合已经顶在了墙头,形成了一道防线。

    城下骚动起来的民夫和辅兵开始猫腰涌上来,各就各位,围住城道上的擂石滚木,随时准备应付贼军的蚁附攻城。

    城墙下的民夫还在熬煮滚烫的热水,还有许多从内城不断赶来,将城中民宅拆卸下来的石块木头之类的都运了过来。

    一切都显得很紧凑很仓惶,人人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但却没有出现相互碰撞的情况,显然他们已经对这一切轻车熟路了,形成了一定的默契了。

    孟璜从城垛上探头出去,默默目测着敌我之间的距离,贼军的步卒大方阵轰隆隆践踏大地,怒海狂潮一般冲锋而来,气势上让人心悸非常!

    就在某一刻,孟璜终于近乎咆哮一般,喷着黏糊糊的唾液怒吼道:“放!放!放!”

    此举并非孟璜太过急躁,而是他对双方军械有了足够的了解,这些叛军虽然人数众多,但器械武器甲衣都比较缺稀,而且就算拥有土制的弓箭,也绝对比不上焱勇军配备的硬弓。

    守军在弓箭上占了优势,射程自然要比叛军的要远,这也让孟璜抓住了先机,打了个先手,弓手方阵咻咻放了一波,漫天羽箭抛射而去!

    羽箭在半空之中掀起一股细微而诡异的啸声,而后雨线一般坠落到叛军的阵营当中,如同割麦乂草一般,叛军前面数十名军士已经倒地不起!

    “再放!”

    孟璜对时间点的掌控可谓精准无比,前排弓手射击完毕之后,后排的弓手补充上来,又放了一波,三批弓手轮换,典型的三段式射击!

    弓箭射程上的优势也只能保持这三轮射击,而后便轮到了叛军的反击!

    “盾手防御!所有人警戒!”

    孟璜再次下令,弓手们放了箭之后也慌忙躲到了女墙后面,方腊军的反击规模可就比杭州守军要庞大太多太多了。

    他们的人数优势一直是最大的倚仗,虽然武器装备落后了一些,但人数上优势又将差距弥补了回来。

    叛军步卒一同射击,羽箭漫天飞舞,居然比前两日的大雪还要壮观!

    “铎铎铎!”

    顶在城头前方的大木盾很快就扎满了羽箭,如同发怒的刺猬一般,守军一个个不敢冒头,待得这一波羽箭落空,这才趁着空隙冒头反击!

    一名盾手因为太过吃力而露出半个肩头来,这才眨眼之间,肩头就已经被密集的羽箭射烂,大盾歪了半边,无数的羽箭便从小破空给倾泻了进来!

    “入娘的!快顶上!快顶上!”

    孟璜大骂一声,只见一个士兵想要上前去接替那个盾手,才走到一半已经被羽箭射成了刺猬!

    “入娘的贼厮鸟!”孟璜大骂一声,卸下一个圆盾,挥舞着直刀,一边拨打着羽箭,一边来到了大盾后面,将大盾撑了起来!

    大盾被羽箭不断射击,竟然产生了极大的冲击力,直到这股压力一松,孟璜才抬起头来,一边指挥弓手反击,一边朝城下看去,却见得叛军早已顶着箭雨,来到了城下!

    城沟早已被贼军填上,一张张简易云梯不断靠上来,飞索和挠钩也都遮天蔽日地往城头招呼!

    “入他娘的!”孟璜大骂一声,直起身来砍断一条飞索,而后挥刀下令道:“枪手矛手给老子上前!上前!”

    随着这一声令下,杭州攻防战,开始从远程交锋,进入了近身肉搏的血腥阶段!

    苏牧躲在城垛后面,紧抱着一柄直刀,面色冰冷,就仿佛抱着自己的命根子。

    杨挺抖动大枪拨掉一**箭雨,猫腰过来,急迫地征询道:“那边似乎有点撑不住,需要我们的人过去帮一把吗?”

    苏牧朝孟璜那厢看了一眼,不得不佩服这等军中好汉,只是他如何都不能打乱自己的布局,咬了咬牙道。

    “等。”( )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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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卧江山介绍:
这是一个最好的年代,这也是一个最坏的年代。
有人活在笙歌醉太平,十里红袖招的秦淮河畔,隔江唱着后庭花。
有人活在胡虏夜叩关,风雪满弓刀的烽烟战场,生死相依挽残袍。
苏牧来了,看见了,经历了。
于是,他想着,或许能做一些事情,无论好的坏的,总要留下些什么。
任风月乱了刀枪,唯我醉卧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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