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大难临头,逐出家门
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便如同杭州城外的难民潮,似乎永远没有停止的那一天。
在苏牧院落里扫雪的小厮们,见得苏瑜大公子过来,纷纷避让开来。
虽然苏瑜大公子的脾性很好,少有为难他们的时候,但最近大公子过得并不顺心,大家也不好去碰触他的忧郁情愫。
彩儿丫头刚刚打扫完房间,嘟着小嘴走出来,心里还在抱怨,这些天苏牧少爷都没有在房里睡,整天整夜不见人影,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见得苏瑜大少爷过来,彩儿丫头才打起精神来,听说大公子要找苏牧少爷,也只能如实以告。
苏瑜微微皱了皱眉头,也没多说甚么,只是嘱托彩儿丫头,待得苏牧回来,务必要让他去谈一次话。
苏瑜心里也是复杂到了极点,起初苏牧将南方的见闻和自己的推测告之苏瑜之时,他苏瑜虽然选择了支持自家弟弟,但对于南方盗匪会揭竿而起,终究还是抱着质疑的态度的。
他是这个承平时代的读书人,哪怕目光再长远,终究也没能进入到更高的层次,无法跳脱时代的思想禁锢。
可如今,所有的一切都证明,苏牧的推测,是正确的!
他跟家族之中的族老们对抗,甚至不惜与老太公站在对立面,将长房的生意和大头产业全部北迁,当时看起来是多么的愚蠢和盲目,可现在呢?
谁还敢说他苏牧当初做的都是败家生意?
为了这个,整个苏家都不知道闹翻多少回了,二房三房闹着要长房的势力帮着将杭州府的生意都接到北面去,可眼下杭州城门都关了,哪里还顾得上生意?
大家都在埋怨苏牧不顾家族的利益,只顾着自家,当时没有说服大家一起迁走生意,却忘了当初跳出来极力反对苏牧的,正是他们自己!
宗族大会几乎隔天一开,可苏牧却又不见人影,每次都缺席,眼下族人们也只好跟其他家族一样,考虑该如何离开杭州,避过这次战乱,如何才能够最大程度保住家族的产业。
苏常宗和老太公也觉得有些愧疚,毕竟他们当时也是反对苏牧的,而且在苏牧极力要求动用所有人脉关系和资金,让苏瑜到湖州或者嘉兴补缺的时候,他们也没能够顶住其他家族成员的压力,最终没能让苏瑜去补缺。
苏瑜虽然表面上无关紧要,但以眼下的形势来推测,让苏瑜到湖州或者嘉兴就任,说不定又是苏牧的什么后手谋划,所以哪怕苏牧缺席了宗族大会,老太公也无话可说,当然了,就算你想说什么,也要找得到苏牧才行的。
宗族大会一如既往的吵闹,苏清绥一如既往地抱怨,与父亲苏常源总是老调重提,将所有的过错都往苏牧的身上推。
反正也不是一次两次的问题,苏常宗向来懦弱低调,并不会争论辩驳,苏瑜也不想让人说他考中了进士之后就欺压同族,加上心情抑郁,也懒得说话,算是无声的抗议。
如此一来,宗族大会也就变成了苏常源的二房在唱独角戏,而且还是自娱自乐那种。
见大家兴致不高,苏清绥又抛出了一个让人哑口无言的提议来。
“听说新任团练使宋知晋有法子让咱们离开杭州,只要按照他的要求,为民团提供一定数量的物资”
“眼下的局势已经非常的明朗,南方的方腊叛军指不定哪天就打到杭州城下,到时候总不能将这些难民留在外面,可让难民涌进来,整个杭州都要完蛋,就算叛军不会让人假扮难民混进来,单是这好几万难民,就够杭州头疼,叛军不用动手,杭州就会被这些难民给拖垮了”
“我也知道堂弟与宋知晋有旧怨,那那毕竟是堂弟的事情,只要只要咱们只要咱们跟堂弟划清界限,那宋知晋肯定会做这笔买卖,到时候咱们就可以离开杭州这个鬼地方了!”
听了苏清绥的话,老太公嘴角微微抽搐,扶住椅子的手不禁颤抖起来,白眉倒竖,而后大声怒斥道:“住口!牧儿就不是我苏家子孙么!为了逃离杭州,难道让老夫不认这个孙儿么!你好歹也是读书人,怎能说出如此不知羞耻的话!”
若换了平时,苏清绥早就吓得当场跪下,可先前他就与宋知晋有过联盟,早早就跟宋知晋商议好这一切,只要苏家将苏牧逐出家门,收回他手中的产业,宋知晋就能保证整个苏家平平安安离开杭州!
他苏清绥也不是傻子,知道宋知晋真正想要的并非将苏牧逐出家门,而是收回苏牧手中的产业!
苏牧已经将长房的大头生意全部北迁,如今手头里剩下的最大一笔,就是那十几万石的粗粮和过冬物资!
这些东西在以往那是低贱到不行,丢给别人都不要,可放到眼下这个时节,可就值钱太多了。
难民潮似乎不会停止了一般,南方水患加上叛军一路烧杀强夺,越来越多的难民涌向杭州,一旦叛军攻打杭州,这个冬天除了严寒之外,足以致命的东西就太多太多了。
到时候这十几万石粗粮和物资,足够拯救多少人命啊!
再者,宋知晋的民团越发壮大,这么大的一支队伍,吃喝拉撒睡穿,打仗的粮草用度,消耗巨大,有了苏牧这十几万石物资,就足够他的队伍吃用很长一段时间,可以招募更多的难民青壮来补充兵员!
而且听说非但宋知晋,连杭州府官方,都在打苏牧这十几万石物资的主意呢!
问题是,这些东西都是苏牧的,关他苏清绥鸟事?
在苏清绥和部分苏家人的眼中,从来都没有承认过苏牧的身份地位,如今牺牲了苏牧一个,换来整个家族的平安离开,他又岂会难以下决定?
相信在场之人,除了苏瑜,说不定连苏常宗都是支持这个想法的啊!
这可是打仗,是会死人的!
从睦州逃难回来的人,不断将方腊叛军的罪恶行径宣扬开来,男丁要么杀死,要么充军当炮灰,女人就抢了当军奴,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想想苏府之中如花似玉的女眷们,男人们做决定牺牲一个苏牧,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想到这里,苏清绥昂起头来,正视着老太公,掷地有声地说道。
“太公,堂弟也是我苏家之人,只要将他一人逐出家门,便能拯救全族,若他真将自己当成我苏家子弟,何须我等开口,若换做在场每一位,哪个不愿为了家族而牺牲一下小我?”
“再者,他苏牧又何曾将我等视为家人?他当上了第一才子,可我家族可曾得以受益?可曾挤入到书香门第?他未雨绸缪,保住了长房的根基,可我二房三房和其他族叔伯的生意,他可曾照顾过一分半点?”
“他私下里排斥文人,结交低贱的武夫,不断为家中添麻烦,可别忘了,那些胆大包天的盗匪杀进我苏家,连那可怜的姨娘都被砍死了!他可曾将自己当成苏家子弟?”
“中秋佳节,他推出风靡一时的月饼,赚得盘盈钵满,可干股却给了隔壁包子铺的老姑娘,我族中可有一人得过他半颗铜钱的好处?”
“我苏清绥确实嫉妒他苏牧,我嫉妒他空有才华而不知利用,我嫉妒他平白浪费了这么多大好时机,这一点我不会去否认,哪怕开一百次宗族大会,我苏清绥也要每次都说他坏话,可诸位长辈,难道我苏清绥所言,真的就没有半分真凭实据,只是我嫉妒他,才无中生有的吗?”
苏清绥正气凛然,侃侃而谈,面对老太公却分毫不让,而且真像是句句说到了重点上,整个宗祠一时间竟然鸦雀无声!
是啊,他们确实没有得到过苏牧任何的好处,可他们却不会去想,苏牧给他们好处,他们却觉得苏牧是痴人说梦,不愿意跟着苏牧干,如今又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苏牧的身上,只不过是为了寻找一个心安理得将苏牧逐出家门的借口罢了!
当时苏牧要北迁生意的时候,他们完全可以一起迁出去,苏牧要囤积粗粮和物资的时候,他们也同样可以一起干,苏牧要推出月饼,他们没有一起做也就罢了,还嘲笑苏牧,一个小小的饼,能赚什么钱?
就算那个被石宝的手下砍杀的小妾,若不是他跟苏清绥有乱天伦,半夜留着灯,又怎么可能被杀?又不见别个关门闭户的被杀?
所有的这些,只能说他们自己作死罢了,可为了心安,为了将苏牧逐出家门,他们竟然就这样被苏清绥说服了!
苏牧其实一直就站在宗祠外面,回到家中彩儿丫头就告诉他,让他来找苏瑜,他也知道宗族大会从来不会讲他什么好话,只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说实话,他真的心寒了。
他们想将长房分出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如今,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只是要分的不是长房,因为长房在北面的生意已经打开局面,开始大把大把赚钱了,他们只要将苏牧剔除出去就好。
这样一来,哪怕苏家离开杭州,也能够在北面快速扎根,稳定下来,壮大发展,这才是最大的赢面!
苏牧的双手笼在袖筒里,不离手的洞箫便插在腰带上,轻叹了一声,终究还是走进了安安静静的宗祠。
“苏家啊苏家我能为你们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也算是仁至义尽了罢”他心里如是想着。( )
第七十七章 父子三人饮,十年酒一杯
人说哀大莫过于心死,那是在一个特定的前提之下才成立的,如果你对一样事物没有半分在意,死心了也便死心了,反而觉得是一种解脱。
苏家对于苏牧而言,便是这样了。
并非苏牧冷血无情,而是这个家族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未曾给过苏牧,而苏牧数次三番给了他们机会,并希望能够提供一些帮助,可惜这些目光短浅之人并未看到其中的价值。
他们非但拒绝了苏牧的好意,还嘲笑苏牧的创意,质疑苏牧的眼光。
苏牧无法告诉他们这其中的秘密,也不能跟他们坦白,说自己来自于千年以后的另一个时空世界,但以苏牧在南方铁打一般的经历,难道还不足以说服你们吗?
再次走进宗祠,扫了一眼宗祠之内供奉着的神位,苏牧突然觉得,这香火缭绕的宗祠,竟然比外面的大雪天,还要让人感觉寒冷。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随着苏牧的脚步,因为没有人敢正视他的目光,哪怕苏牧有着再多的不是和错误,他终究是苏家的子孙,在这个家国天下的古老朝代,抛弃子孙来求存,始终是让人唾弃的一件事情。
哪怕老太公,也只是皱着眉头,不知该如何开口。
至于苏瑜,他没有反驳苏清绥,因为他知晓苏牧的底细,这个弟弟去过南方,经历过别人难以想象的事情,才得以脱胎换骨,真正成长起来,如今的苏牧,成熟,稳重,值得信赖和依靠,哪里还有半分当初纨绔子弟的姿态?
他也很清楚苏牧的脾性,若对此事没有定议,苏牧是不会主动走进来的。
苏牧站定下来,朝苏家祖宗的神主牌位拜了一轮,而后给老太公行礼,并没有再看诸位叔伯公,给父亲苏常宗行了礼之后,朝兄长苏瑜点了点头。
这就是苏牧对这个家族仅剩下的一些情分了。
在苏牧做这一切的时候,在场之人思绪各异,有人欢欣,有人陈默,有人惋惜,有人松了口气,但老太公却只有一个感受,那便是愧疚。
苏常宗看着这个次子,心头没有愧疚,只有欣慰。
他是个极其低调之人,说得不好听便是懦弱,可除了老太公,谁还记得他曾经也是差点考取了功名的苏家才子?谁还记得苏家如今巨大的生意版图之中,也有那么极其重要的一块,是他苏常宗打下来的?谁还记得他之所以低迷失落,是因为最深爱的妻子撒手人寰?
宗祠之中的长辈们里头,他的话最少,但观察却是最多,从苏牧游学归来,他便一直在观察着自己这个次子,甚至故意让他遭受各种各样的猜忌,让他独自去面对各种挫折。
他之所以欣慰,不是因为苏牧取得了何等样的成就,而是欣慰于苏牧终于敢主动走进来,甚至主动提出要离开这个家族!
这是苏瑜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地方,也同样是他为苏牧感到骄傲和欣慰的地方!
哪怕他看起来是那么的碌碌无为,可苏牧还是对他发自内心的恭恭敬敬,并非单纯因为他是苏牧的父亲,而是他感受得到,苏牧是真正明白了他的隐忍和这一切的动机。
他看着想要开口的苏牧,而后慢慢站了起来,走到苏牧的身前,伸手按在儿子的肩头,而后转过身去,敛起袍子,拜倒在老太公的面前。
“父亲大人在上,儿子不孝,今日便与诸位族亲分而居之,族里的生意也会交割清楚,待措置完毕,我长房便搬离出去。”
在苏常宗跪下之时,所有人便已经知晓了事情的结果,对于苏清绥和苏常源父子,以及那些族老们而言,这样的结果,是无法让他们满意的。
如果只将苏牧逐出家门,那么长房的生意还是能够拉动整个家族的运作,毕竟他们长房在北方的生意已经稳固了下来,而且还能够将苏牧的粮仓掌控在家族的手中,用以跟宋知晋交换离开杭州。
可苏常宗此时低声下气地出来,不是要将苏牧逐出家门,而是他长房要分家!
在苏牧接管长房生意之后,二房三房以及诸多叔伯族老们的支脉,早已将家族产业给瓜分得一干二净,可以说如今长房的生意,都是苏常宗和苏瑜一手打拼得来的,是真正归属于长房的产业,是他们动不得的那一部分。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北方的生意和苏牧手中的粮仓。
所以看似愚钝懦弱的苏常宗,突如其来的这么一手,隔断的只是长房与家族的情感,在生意上,他们则取回了主动权,保护住了本就属于长房的那一部分产业,这是极为漂亮的一手以退为进!
在他们有机会将长房分出去的时候,由于觊觎苏牧第一才子的名头能够带来的一点点利益,他们没有狠下心做决断,眼下不想分家的时候,长房却主动分了出去。
可苏清绥已经抛出了那样的长篇大论,从未插手家族事务的苏常宗开口保护儿子,谁能再说什么?
老太公苦笑了几声,只是勉励了长房三人几句,红着眼眶,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已经难以开口,眼睁睁看着苏常宗起身,带着苏牧和苏瑜,离开了宗祠。
在家族观念极其深重森严的这个朝代,分家之后虽然还是苏家的子弟,但今后长房一脉的家主就是苏常宗,无论是产业还是规矩,都自立一方,又如何让老太公不伤心难过?
这是苏牧第一次用一个儿子该有的目光,看着自己的父亲,若说之前他为苏家,为苏常宗所作的事情,只是为了感谢这个身体的主人,那么未来,他会将苏常宗,真正当成自己的父亲!
这是一个来得很迟的转变,但却合情合理,这是一个适应和接受的过程,一个漫长的认可的过程,不像小说里那种,一穿越就喊爹喊妈,苏牧是个极为理智的人,这段时间虽然漫长,却必不可少。
苏常宗很欣慰地看着两个儿子,而后停下脚步,也没有转身,似乎在自言自语,声音不大,但宗祠里的每个人都能够清楚地听到。
“我的儿子没有错,错的,是你们。”
父子三人离开了很久,宗祠里仍旧寂静无声,这并不是他们想要看到的结果,但事实已经如此,他们也只能选择接受。
没有苏牧的粮仓,或许只能动用家族的资源来跟宋知晋讨价还价,虽然会被狮子大开口,损失会很大,但如果苏牧还在,那便连讨价还价的资格都没有了。
苏府的格局变化,除了宋赵两家以及杭州城中与苏家有利益关联的一些大户知晓,寻常百姓根本就没有心思理会这些。
简单的交割了一番之后,苏常宗的长房,彻底搬出了苏家的大府邸,彩儿丫头和平日里照料苏牧的一干小厮和厨娘马夫,自然要跟着长房离开。
让人有些意想不到的是,追随了老太公数十年的老掌柜张昭和,也选择留在了杭州,留在长房。
也不知为何,苏瑜竟然有些微微的欢喜,在一个小雪纷纷扬扬的傍晚,父子三人终于有机会坐在温暖的饭厅里,红泥小炉温着陈酿的米酒,已经十几年滴酒不沾的苏常宗喝了个微醺,脸色红润,话虽不多,却一直带着笑容,摇曳的灯火下,父子三人,碰了个杯。
回到房中之后,苏常宗独自缩在被窝里,取出怀里带着体温的一块玉来,握在手心,醉醺迷糊地喃喃着:“你看到了吗…你看到了吗…”
这个被丧妻之痛折磨了这许多年的老儒生,眼角挂着泪,嘴角挂着笑,睡了十三年来的第一次美觉。
苏瑜回到房里,妻子挺着大肚子,亲自给他洗脚,这些本该由通房丫头做的事情,向来都是妻子在做。
他将妻子抱在腿上,吻了吻她的额头,轻轻拥她入怀,似乎通过她的胸膛,听到了两个心跳。
长房已经搬离了府邸,苏家诸人只觉得空出了一块,心里也空出了一块,只是不知该值得庆幸,还是觉得叹息。
家族的主要成员还在聚会,等待苏清绥带回来的消息,好在夜色阑珊的时候,苏清绥终于回来,也将宋知晋的条件带了回来。
不出所料,将苏牧分出去之后,宋知晋果然同意谈交易,他也完全可以将苏家送离杭州,但代价自然要大一些,因为没能得到苏牧的粮仓,绝对是一笔巨大的损失,而这些损失,就要摊在苏家的头上了。
不过还好,起码能够离开这个即将被战火燎烧起来的城市,对于苏家而言,也算是个好消息。
而宋知晋的府上,他还没有来得及思考下一步将如何把苏牧拉下战争的泥潭,因为有人找上了门来。
赵文裴虽然从睦州逃了回来,可当宋知晋想替他在杭州府走动一个官职的时候,他却拒绝了,或许睦州的经历,给他留下了心理创伤吧。
从回到杭州之后便将自己锁在房中的赵文裴,第一次出门便来到了宋府,宋知晋和赵鸾儿连忙到客厅来见面。
可赵文裴的一番话,却让宋知晋和赵鸾儿这对夫妇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我想求一条船。”
“这是自然,不过就算战火烧起,也烧不到我宋赵两家,兄长又何必离开杭州?”宋知晋有些不解。
“不是我,愚兄…愚兄想…如果有可能,我想替苏瑜安排一条船…”( )
第七十八章 割袍不断义
十二月中,雪停了,挂着冰枝的树木时不时簌簌落下积雪,街道上都是泥泞脏污的雪渣子,闲来无事,苏瑜在书房坐了一会儿,写了一会儿字。
赋闲在家,想起以往自己纵横商场的光景,苏瑜突然来了兴致,披了件袍子,便来到了帐房。
有老人张昭和在操持生意,苏牧也乐得当了甩手掌柜,此时张昭和出门办事,帐房里的小掌柜们见得苏瑜来了,也都纷纷打起招呼。
分家出来之后,生意上少了很多掣肘和阻力,这些帐房和掌柜也能够放开手脚来施展本事,心情上也是极为舒畅的。
寒暄了一番之后,苏瑜便走进了张昭和的帐房,开始粗略的浏览一下这几个月来的流水。
可他的眉头却慢慢皱了起来,而后推开窗户,让光线照进来,也不管寒风吹得帐房里的簿子哗啦啦直响,视线就仿佛钉在那账本上了一般。
他有些慌乱地又取出其他账本来,修长白皙的手指在页面上不断滑动,快速地浏览着一条条账目,而后深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坐回了椅子上。
张昭和回来之后,便连忙关起了窗户,抱怨道:“大少爷也真是,这么冷的天,恁地不关窗户,受凉了可如何是好!”
可他却发现苏瑜面色严肃,沉默不语,待得看见苏牧桌上的账本,脸色顿时也难看了起来。
“大少爷…二少吩咐过,这事儿你不问,就不用说…”
“老张叔,你的为人我还信不过么?我只是想知道,那十几万石粗粮和物资到底是用了谁的钱,我长房的钱,又到哪里去了!”
“大少爷…二少…”
“张叔!”
“是,是…二少囤粮所用,乃出自焱勇军…司马府录事参军刘维民大人签的押…至于咱们柜里的钱,全让二少存入了铺户(始于北宋,银行的雏形),换成了银票…”
“那银票呢?”
“按照二少的吩咐,银票会兑成钱引,这些钱引虽然经过老朽的手,但分发出去之后也不知具体流向,大概是蜀地、湖广、福建各路皆有…”
“西蜀湖广和福建?他什么时候跟这些地方势力有过牵扯?”苏瑜不由疑惑,他倒不担心苏牧会吞掉这些钱,因为这本来就是他家的钱,他疑惑的是,苏牧到底用这些钱来干什么?
而且让他吃惊的是,所有人都以为苏牧用长房的钱来囤积无用的粗粮和过冬物质,可谁都没想到,这些东西都是焱勇军那位刘维民大人的手笔!
大焱军方**不堪,这已经是人尽皆知的共识,刘维民虽然励精图治,然终究是官场中人,绝不会有这么大的魄力和如此长远的目光,想来是苏牧说服了他了。
一想到这里,苏瑜心里就不是滋味,连一个似刘维民这样的外人,都相信苏牧的推测,为何家中之人,包括他苏瑜,都信不过苏牧?
只是他忽略了一点,刘维民乃是中级军官,深谙朝堂法则,信息来源又比寻常人等要广阔,耳目众多,对于叛军方面的消息,自然比其他人要灵通,甚至比知州赵霆等人都还要灵通。
也正是因为消息灵通,他刘维民才更加笃定,苏牧的推测并非空**来风,在朝廷迟疑不决,为北伐还是平叛争论不休的时候,他已经开始积极备战,因为一旦方腊叛军真的攻打杭州,首当其冲要当炮灰的,便是他所在的焱勇军!
至于苏牧为何要将长房的钱都转移到其他地方,到底在做些什么布局,苏瑜也是一头雾水,若说为了渡过这次兵灾,这些钱引流向湖广还算说得过去。
如今湖广的农业种植也慢慢发展起来,稻米产量和质量也都开始为北方富户们所认可,甚至有人开始到湖广之地去买粮,虽然漕运比较困难,但还是有着比较大的潜在价值。
苏牧想要进一步布局,将钱引都投到湖广路,这也是说得通的,可西蜀四川和福建这些地方算是山高皇帝远,他将钱转移到这些地方,又有什么深层的含义?
张昭和见大少爷也是摸不着头脑,不由小心提醒道:“老朽虽然不明二少的用意,但也多留了一个心眼儿,这些钱引除了二少的签押之外,还有陌生的名字…”
“什么?是谁的名字?”
“乔道清和杨红莲…”
苏瑜眉头皱得更深,沉思了片刻之后,双眸陡然一亮,失声道:“难道…难道他想…”
从帐房出来,苏瑜的思维延伸地越发广阔,想起苏牧一步步的谋划,他竟然得出了一个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结论来。
若这一切谋划都是真的,那相对于苏牧,他苏瑜之前那些商场伎俩,便完全不值一提了啊!
走在寒风拂面的街道上,苏瑜用力揉了揉脸,眼下的杭州已经开始动荡不安。
许多大户都通过宋知晋的关系,将家底都送出了杭州,当然了,在杭州府的干预之下,绝大部分的人都不可能拥有独自离开杭州的便利和条件。
彼时之人讲究安土重迁,特别是拥有广阔田产的大户望族,他们的根基就在这里,除了将族中的火种苗子和一些贵重之物转移到北方去,他们是不可能离开的,只能协助朝廷,守护杭州罢了。
除此之外的寻常百姓,又有什么能力离开?一旦离开杭州,他们就会变成另外一股难民潮。
再者,就算杭州府愿意打开城门让他们离开,在杭州四周有着数万的流民,他们能够安然从流民潮之中穿过去?
这种话说出去,是连鬼都不信的。
宋知晋还在继续招兵买马,他的民团也扩张到了极为惊人的地步,司马府和焱勇军的将士们也乐见其成,大战即将降临,多一个人送死,他们战死的几率就会降低很多。
但问题恰恰就出在这个地方,因为没有一个人想过自己会赢,一提到打仗,他们想到的便只有死人!
这也是大焱军方目今的情况使然,整个大焱朝,除了常年驻守西夏边境,与西夏军摩擦不断的西军,其他军队是半点战意和士气也无。
苏瑜如此想着,不知不觉便到了城门附近,由于宋知晋的民团需要出去招募士兵,城门会不定期开启,杭州府也趁机赈济一下灾民,所以苏瑜也看到了城外那人间地狱一般的景象。
他心里也很清楚,一旦方腊的叛军抵达杭州,杭州城便只能提前开放城门,将这些难民全部收容进来,否则一旦将这数万难民丢给方腊,情势就不堪设想了。
试想一下,方腊叛军一路从南方打上来,沿途清洗了多少的富户和官府的钱粮兵马,这数万流民丢给方腊,他只需两样东西,便能将这些流民,当成数万攻打杭州的炮灰!
这两样东西就是,往流民的左手塞一个窝头,往右手塞一块石头,那么这数万流民,只要想活命的,又有谁不替方腊卖命?
饿到易子而食的人,你跟他讲忠君爱国,讲宁死不屈,简直就是扯淡啊!
苏瑜在杭州城也小有名气,又有进士官身,起初为了补缺的事情,也跑遍了杭州的官场,守城校尉李演武是认得他的,见得苏瑜来到城头,李演武也没有阻拦。
两人简短地交流了一番,李演武虽然不会将实情和盘托出,但对苏瑜也是能不隐瞒,便不隐瞒,毕竟一旦战争爆发,无论是军方还是官府,都需要本土富户和百姓的支持。
起码在赈济难民的这一点上,官府得到了富户们极大的支持,这一点是能够很清晰的看在眼里的。
陪着苏瑜站了一会儿,李演武也就下了城头,四处巡视去了,苏瑜望着城下蚂蚁一般的难民,心里堵得慌。
正打算走下城头之时,一个人走了上来,正好与苏牧遇上了。
两人就这么站着,相互看着对方,而后苏瑜先开口道:“找个地方坐一坐?”
“好。”赵文裴如是答道。
他们并肩而行,没有提及任何关于宋知晋赵鸾儿和苏牧之间的恩恩怨怨,也没有提起二人为了这件事还大打出手,最后割袍断义,反目成仇。
就好像他们第一次相识一般,沉默着,走着,偶尔聊上几句,跟流民有关,跟即将到来的战争有关,甚至跟那些离开杭州的人有关,但却绝口不提过往之事。
因为他们知道,现在谈论这些,或许能够冰释前嫌,或许能够重修旧好,但谁都没有开口。
一旦战争爆发开来,每个人都将接受火与血,兵与刀的洗礼,在战争之中,一个人要么去死,要么获得重生。
如果获得了重生,那么过往的一切,也就并不重要了,他们都不希望对方死在战场上,都希望对方能够获得新生,为何不留下一份念想呢?
这便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一种默契,我不说,但不代表我不懂。
漫步于街道上的两人,似乎忘记了世俗间的一切烦恼,赵文裴甚至会主动说起睦州的可怖见闻,苏瑜也会聊起家中的变故,气氛,很融洽。
而沿路的一座酒楼上,宋知晋正在宴请杭州府的一些官员,他的目光从窗户延伸下来,看着赵文裴和苏瑜两人,没有太多表情,只是下意识握了握拳头。( )
第七十九章 书中仁义有几斤
赵文裴与苏瑜行走于小雪纷纷的街上,或许言语并不多,但心里头却是久违的温暖。
当你越发成熟,回望过往,总觉着当初的自己是那么的可笑,尽做些让人不是滋味的傻事,可再过两年,回首如今的你,却同样觉得傻,那是因为你总在不断寻求进步,若你没有察觉这一点,反而为自己当初的作法而沾沾自喜,那便说明你白活了这两年,没有任何的改变和进步。
当难民围城,方腊叛军即将兵临城下,没有人会觉得杭州能够在叛军狂潮之中支撑下来,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说得过份了一些,可在重大的危机爆发之际,人们总会习惯性地回想过往,生怕再无弥补的机会。
赵文裴和苏瑜便是如此,再回首看看,当时苏牧与宋知晋和赵鸾儿之间的矛盾,也就变得有些傻得可笑了。
他们作为兄长,自然是这样的心态,也心知宋知晋和苏牧或许永远无法和解,甚至到了此时还仍旧大有不死不休之态,可他们再也不想插手。
人说小孩打架小孩了,俩小孩打一架之后,或许过一会也就和好如初了,可护短的家长一旦加入进来,也就变成了两个家庭甚至家族的矛盾恩怨,而且会愈演愈烈。
或许当初没有赵文裴和苏瑜的各自护短,宋知晋赵鸾儿二人与苏牧的恩怨纠葛,或许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对于这一点,无论是赵文裴,还是苏瑜,都想得很透彻,宋知晋已经成为了大英雄,苏牧虽然毁誉参半,但第一才子的名头也是坐得无可置疑,两人都成为了杭州城青年俊彦的领军人物,所以他们不愿再去理会小辈们的争斗。
从城门下来之后,他们心中就只有一个念头,他们都是渴望经学致用的读书人,在杭州这片故土即将遭遇战火的燃烧之际,他们希望自己能够真真切切地作出一些事情来。
“朝廷上头已经意识到此次叛乱的严重性,官家撤销了苏州与杭州造作局,连花石纲都停运了,据说此次南下平叛,乃由枢密院的童贯主持,如今已接任江淮荆浙等路的宣抚使,谭稹为两浙路制置使,即日南下而来。”
“这次平叛听说将调集京畿之地的禁军和陕西六路藩、汉兵等共计一十五万,名将王禀和刘镇分别领军,已经率先南下了。”
“只不过远水解不得近渴,这十几万大军携带辎重粮草无数,也不知何时才能抵达两浙杭州地界,在此之前,杭州也只能依赖焱勇军和焱威军的残部,再加上各地召集的民团来自救…”
“愚兄已经在战场上输过一次,差点没命回来,这知州赵霆的为人虽然可圈可点,但也未尝没有为杭州百姓做过一些实事,眼下他给了为兄一个漕司的典事职位,不知贤弟能否过来,一同为杭州的乡亲,做一些事情…”
赵文裴恳切坦诚,苏瑜却心生迟疑,他没有怀疑赵文裴话中真假,因为赵文裴根本就不会欺瞒甚么,他忧虑的是,自己进入苏州府做事之后,会不会让人抓住苗头,借他来打击苏牧。
但他很快也就想通了这其中的关节。
苏牧想让他到湖州或者秀州去就缺,就是为了筹谋后路,也就是说,苏牧其实也在为杭州百姓默默做着不为人知的大实事,因为家族的阻挠,他没能去就缺,又岂能错过今次的机会?
赵文裴和苏瑜并不知道,他们如今做下的这个决定,将会对杭州今后的战局走势,起到多么重要和关键的作用。
他们只是进了一间酒楼的雅间,暖炉煮酒,也不谈天下之事,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没有太过刻意,却也慢慢捡回了当初割掉的那一截“袍子”。
在酒楼的另一个雅间之中,总捕余海和提刑郑则慎只是皱着眉头,沉默不语,他们的对面,一名书生漫不经心地浅酌,不正是最近杭州城中人人喊打的第一才子苏牧么!
“苏牧,虽然本官不知道你从何得知的情报,可宋知晋乃杭州团练使,堂堂从五品的高官,又是青溪抗匪英豪,与忠勇翁开公并肩作战的人,你没有半点真凭实据,就胆敢污蔑朝廷命官,本官现在就可以将你拿下的!”
“想当日杭州士子和百姓公举宋知晋到你苏家去质问,要烧掉你的粮仓,宋知晋都不愿让人以为自己挟机报复于你,缘何你苏牧反过来红口白牙污蔑宋知晋?”
“你们两个都是我杭州年轻一辈的俊彦翘楚,为何就不能摒弃个人私怨,为我杭州出谋献力,到了眼下这等火烧眉毛的境况,还要相互争斗?”
郑则慎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官位大了,自然就有一种不怒自威的仪态气度,然而苏牧只是淡然一笑,摆手道。
“在下也只是这么一提,两位大人若信不过,也就当苏某未曾说过此话罢了,当然了,两位都是见惯风雨的捕头,若说宋知晋的屁股完全干净,相信二位连自己都无法说服吧?”
“在不惊动宋知晋的情况之下,派人到青溪去求证一番,相信不是什么难事,但如果任由事态发展下去,待得叛军打进来,数万流民涌入杭州城,二位想要有所作为,那就难于登天了。”
“苏某言尽于此,二位大人作何决断都与苏牧无关,苏牧也没资格过问,但还是想提醒两位一句,一切,请以杭州百姓为重。”
苏牧喝光杯中酒,丢下这一句话,微微抬手做了个揖,转身下楼,就此离去。
只剩下郑则慎和余海二人,只是喝着闷酒,谁都不愿率先打破沉默。
若没有苏牧当初送给他们的那场功劳,他们又何来今日之富贵?然而他们的情报奏表递上去之后,朝廷却没有足够重视,以至于没有及时将方腊叛贼扼杀在萌芽状态,如今朝堂上虽然绝口不提此事,但相信早已悔青了肠子。
这苏牧虽然只是一个寻常文人,但行事古怪,作风狂傲,常有出人意料之举,而且眼光奇准,对实事局势的事态发展拿捏得精准无比。
以苏牧的为人,断然不可能为了报复宋知晋而故意泼脏水,但若果真如苏牧所言,那事情可就严峻到难以掌控的地步了!
两人又喝了几口酒,而后相视一眼,郑则慎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低声说道。
“那些叛贼潜伏城中的细作还需继续挖掘清扫,至于苏牧所言之事,我会派亲信到青溪去查实,若真是这样…叛军还未攻打过来,说不定杭州就先要历经翻天覆地的内乱了…”
余海放下酒杯,朝窗外望去,只见风雪之中,白衣书生缓缓而行,背影落寞萧瑟,似一个不被人理解却又只能瑀瑀独行的先行者。
他是个莽夫,只不过心思细腻一些罢了,他也不知道所谓读书人该是什么个样子,杭州城里那些读书人却是风流倜傥到了没边没际,可在他眼里,这些人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读书人。
因为读书是为了有一天能够用上书中之义,而这些个读书人,将这些书中之义,都用在了女人的身上,如果有一个人例外,那这个人应该就是苏牧。
他余海不是头脑简单的人,否则当初也不会盯上籍籍无名的苏家纨绔少爷苏牧,而适才苏牧的话,确实也说中了他心头的猜测,若说宋知晋完全清白,他余海是完全不信的。
当他回到府衙,开始布置人手秘密行事的时候,那个被他余海看成真正读书人,没有将书中之义用在女人身上的苏牧,正在府邸之中接见一个女人,一个绝大部分杭州男人都为之垂涎的女人,虞白芍。
苏牧也是有些惊讶,因为分家之后,他长房就搬离出来,新宅不算广阔,也没有太多幽雅的摆设,苏牧的名声也算是彻底被搞臭,很多人连他住在哪里都不知道,没想到虞白芍竟然找上门来了。
“你怎么还未离开杭州?”苏牧与虞白芍对坐与矮榻之上,一边给虞白芍倒茶,一边问起。
早先他就让人给虞白芍送信,提醒她北上避难,可没想到这思凡楼花魁还没有离开,她这样的女人要是落在叛军手里,后果真的不太敢去想象。
虞白芍双手捧起茶杯,轻轻转动被子,温暖着纤纤素手,而后不经意地看了苏牧一眼,苦笑一声道:“似我等烟花女子,去哪里还不都是一样?叛军的男人也是男人不是?”
苏牧看了她一眼,也没想到她这么看得开,哪怕寻常烟花女子,也都是有着极强的自尊心,能够在别人面前如此洒然地拿自己的身份来说事,这虞白芍起码不是胸大无脑的货色。
看着掩袖品茗的虞白芍,苏牧没来由想起一个词来,不知不觉轻笑了一下。
这虞白芍若到了苏牧所在的后世,应该就是别人眼里的傲娇大龄文艺女青年这种类型了,不过说她大龄,也只是放在这个十三四岁就结婚生子的年代而已。
想到此处,苏牧也是恶趣味使然,故作深沉地喝了口茶,叹气道。
“心没有栖息的地方,到哪里都是流浪啊…”
他本只是想用后世的装*逼句子逗弄一下这位思凡楼花魁,没想到后者身子一颤,脸色顿时红了起来,仿佛苏牧一下子说中了她的心事一般。
苏牧见后者不言不语,还以为对方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心里不由泄气,什么叫代沟?这才叫代沟,而且不是年代的代,是朝代的代!
如果虞白芍也听说过苏牧所处世界的流行语,或许她会反过来道一句,哥哥是糖,甜到忧伤吧…
两人心思各异,房里也就尴尬地安静下来,苏牧正想找些话头将虞白芍赶出去,却见得彩儿丫头慌慌张张地从外面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朝苏牧喊道。
“少爷!少爷!流民入城了!”( )
第八十章 十二月寒冬,流民入城
乌云如同浸透了墨汁的棉被,低低压在杭州城上空,城外的难民已经连呼喊哀求的力气都省下来御寒。
城门口起先还设置了上百处的火堆,以供难民取暖,然而慢慢的,就跟赈济粮食一样,为了争夺火堆附近的地盘,难民们会爆发一轮又一轮的流血冲突。
于是慢慢的,火堆也没有了。
杭州城郊区的百姓早就躲进了杭州城内,废弃的良田被难民潮碾压而过,连草根树皮都没能留下,房子也眨眼间被拆干净,能烧的都已经烧来取暖了。
眼下官府的赈济时断时续,除了脏兮兮的积雪,没有任何能够果腹的东西,可积雪吃进去不饱肚子也罢了,还会让你更加的寒冷,最终会被冻死。
难民们不分男女老少,全部睡在一处,依靠着体温来取暖,人类就是这样,只有解决了温饱,才能讲礼法,讲道德,当面临饿死冻死的局面,礼法道德这些东西也就变成了奢望,人就会倒退到最原始的状态,与野兽无异。
当然了,这种说法也不是说一棍子打死一船人,其间还是不断涌现出让人暖心却又让人觉得无奈和愚蠢的事情来,只是这些人最终都如萤火一般湮灭在无尽的黑夜当中,无法点亮这恐怖的永夜,仅此而已。
如果说城外的大地如同一张雪白的地毯,那么一堆堆奄奄一息的难民们,便如同这白毯子上面一团又一团的污渍,而通往杭州城门的官道,便如同一条长长的黑色鼻涕。
远方的地平线上,一匹满身汗珠,不断往外冒着白汽的栗色骏马喷着响鼻,满嘴白沫,疾驰而来。
马背上的驿卒早已虚弱无比,仿佛被碎刀子一般的寒风扯碎了一般,他背后的角旗已经破残不堪,全身上下也就只剩下腰间那个黄色防水牛皮袋最是坚韧和完整。
马蹄声敲击在大地的脉搏之上,如同木勺敲着大殿的巨大石柱,沿途的难民们纷纷抬起头来,如同被新鲜的血肉唤醒的食尸鬼。
眼看着城门近在咫尺,那栗色马儿终于是支撑不住,前蹄一曲,轰然倒地,巨大的冲势将大马摔了出去,马蹄顿时折断,露出新鲜血红的筋肉和森森白骨,马背上的驿卒滚出数丈之远,头晕目眩,用力摇晃脑袋,极力保持清醒。
他回头望了一眼,迷迷糊糊之中,看到附近的难民如同焕发了生机的饿狼一般冲上来,围住了那匹受伤的马儿。
他们的手中是瓦片,是木刺,是破碗,是不知从哪里捡来的铁片,然而只是短短的几个呼吸,马儿的哀鸣便停止下来。
整个马儿瞬间被拆分掉,除了一群嘴唇挂血的难民,除了有的人还将马骨往怀里塞,仿佛那匹马儿从未出现在这里一样。
甚至于连地面上浸透了马血的积雪,都被人用破布兜走了!
这些难民将血红的双眸睁大,死死地盯着那驿卒,就像盯着一块香喷喷的肉!
刚刚还为自己的马儿感到悲哀的驿卒,眼下心中,只有满满的恐惧,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这个把人变成鬼,变成野兽的世界的恐惧!
他下意识按住刀柄,将腰间的短刃拔了出来,发了疯一般朝人群怒吼,他知道错的不是这些人,他却不知道该向谁发泄自己的愤怒和不满。
世道在沦落,人性在泯灭,礼法道德在凋零,城外吃着人,城内也吃着人,只不过城内的人比较斯文一些罢了。
他猛然转身,朝城门狂奔而来,城头的校尉目睹了这一切,眼中却只有麻木不仁的冰冷。
他们用吊篮将驿卒拉上城头,那驿卒将腰间的牛皮袋交给了匆匆赶来的校尉李演武。
“这是新城发来的八百里加急,烦请将军务必亲手交给知州大人!”
李演武没有去接那个牛皮袋,因为他知道,大焱朝虽然军队**不堪,但有一群人却没有堕落,这群人就是驿卒,他们就像脱离了人间,生活在马背上的族群,像传说中的无脚鸟,一直在疾驰,脚落地的时候,就是他们死的时候。
他们谨记着自己的职责,公文必须要亲手交割到任务目标人物的手中,按理说,他必须要亲手将公文交给知州赵霆的,然而这个驿卒却将之塞到了李演武的手中。
李演武眉头刚刚皱了起来,那个驿卒就猛然扭头,俯身剧烈呕吐起来,而后不顾地上的**,抱着头咳嗽起来,低低的抽泣变成肆无忌惮的大哭,守城的军士一片静默。
他们理解这个驿卒为何会大哭,他们也早已见惯不怪,但他们改变不了什么。
“好生安顿,尽量满足他的要求。”李演武朝身边的亲卫吩咐了一句,而后飞快下了城头,跨上军马,很快就来到了知州府。
赵霆查验了皮袋子上的火漆,而后用裁纸刀打开了袋子,目光只是扫了几行,脸色便比门外的天空还要阴沉。
“快!把所有人都召集起来!”
包括廉访使赵约在内的杭州府官员们,一个个早已适应了这样的生活,虽然知州府的通事看着心急火燎,但这些个官员们一样是姗姗来迟。
春风得意的团练使宋知晋和焱勇军都指挥使关少平算是准时抵达的第一批人,司马府录事参军刘维民跟关少平携手而来,显然收到消息的时候还在一同商议着事情。
官员们慢慢集合完毕,赵霆却已经没有半分好脸色,他将公文交给身边的幕僚,冷冷地挤出一个字,就像吐了一颗冰渣子在铁板上。
“念!”
那幕僚从未见过赵霆如此失态,也不敢轻慢,颤抖着手展开公文,只看了一句,双瞳便收缩如针孔,口舌控制不住地念了出来。
“新城告急,乱贼逾十万之众,恐难坚守,预计十天之后,抵达杭州!”
死寂!
那些还沉浸在宿醉头疼之中的官员们,还在笑晏晏低声交流宿柳眠花的权贵们,讨论着哪家青楼的佳人秀色可餐床上技艺又了得缠人的杭州大人物,此时一个个目瞪口呆!
“轰!”
整个厅堂顿时炸开了锅,他们总以为会想往年那样,叛军小打小闹,还未掀起风云便被灭杀殆尽,还以为朝廷的平叛大军会及时赶到,还以为叛贼绝对没胆量攻击杭州。
然而事实证明,这些只不过是他们自欺欺人!
直到此刻,他们才清醒过来,如果在这样下去,杭州,将永远停留在这个漫长的冬天!
“肃静!”
赵约一拍案桌,整个厅堂又变得鸦雀无声,此时他才朝赵霆看了一眼,赵霆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苍白无力地摆手道。
“事已至此,诸位早该做好心理准备了,都说说措置应对的法子吧。”
厅堂里吵吵嚷嚷,声音很多,但可用的意见却没有多少,许多人仍旧在质疑方腊的叛贼是否真会打到杭州来,仍旧抱着侥幸。
然而这样的人很快就被赵霆当头一棒给打醒了,而后主要的议题也就顺理成章,转移到了城外的难民潮上面来。
这个问题早已成为了案桌上的老问题,每次都拿出来商议,但每次都无疾而终,如今却是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刻了。
涉及到打仗,自然绕不开焱勇军,都指挥使关少平和刘维民等人,出于战局的考量,是主张关闭城门,将难民关在城外的。
首先,这些难民一无所有,可用的精英人力也被宋知晋的民团挑选了一部分,对叛军的帮助并不是很大。
其次,方腊叛军一向打着为民举事的旗号,对于这些难民,他不可能坐视不管,否则就失去了名义,出师无名,自然是名不正而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可如果他接纳这数万难民,哪怕他一路北上,将富庶的南方都掠夺一空,估计也很难养得起这么多的难民,想要攻打杭州甚至围困杭州,这些难民就会成为最大的阻碍和拖累。
而杭州方面,唯一需要担心的,便是方腊会将这些难民驱赶到前线,将难民变成攻城的炮灰,用这些难民的命,来填杭州城的城河和沟壑!
关少平的提议虽然残酷冷血,但出于军事方面的考量,却有着不可置疑的理由和论据。
然而以赵约为首的一帮子文官终究还是读书人的思想,终究狠不下这颗心来。
他们认为,与其让这些难民变成方腊的炮灰,不如收纳到城中,以杭州城的财力物力,想要安置好这些难民,并非不可能的事情,这个事情也一直在讨论当中,可行性是非常高的。
这些难民得到了安置之后,必然会成为守护杭州的一股极大力量,否则在朝廷大军没有抵达之前,仅仅凭着杭州府的军力,以及五千焱勇军和宋知晋的民团,想要挡下十数万方腊叛贼,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杭州不缺粮食和物资,只是缺少可战的人口,这些难民一旦拿起武器,就是活生生的战力!
当然了,这个方案也有破绽而漏洞,那便是方腊叛军会混杂在难民之中,若在关键时刻引为内应,杭州也就保不住了。
无论哪个建议,其实都有不可置疑的好处,也有着无法忽视的坏处,如果折中一下,将这些难民筛选了,选择身份清白的才能入城,十天时间又远远不够。
早知如此,他们就不应该将这个问题搁置到现在,事到如今,许多人又不由感叹。
还是宋知晋目光长远,可谓高瞻远瞩,或许给他足够的时间,说不定他真的能够将这些难民筛选完毕,可惜,当初害怕宋知晋的民团势力坐大,在座的许多人,其实是暗地里下了绊子的。
当这些人朝宋知晋投去愧疚的目光之时,这位杭州英雄却没有太多的得意,他缓缓站起身来,朝赵霆拱手道。
“大人,依宋某所见,这城门可以开,难民也是可以放进来只不过我们需要一个联保连坐制度。”
“联保连坐?”
“对,可令这些难民十家联保,一家有罪而九家连举发,若不纠举,则十家连坐,格杀勿论!”
不得不说,宋知晋这个提议有着极高的可行性,虽然连坐制度之下,身份不清白的人家仍旧有可能会进入到杭州城内,但有了这个制度,就能够极大提高揪出叛乱潜伏分子的效率,可以说算是最为合适的折中之法了。
都指挥使关少平嘴唇翕动了几下,想反驳些什么,但想了想,终究还是忍了下来。
赵霆第一次露出笑容来,大手一挥道:“好,便以你之言,开城放这些流民进来,此时就交由你的民团负责!”( )
第八十一章 英雄还是叛贼
傍晚时分,大雪纷纷扬扬落下来,各色官员从知州府出来之后,早已守候在外的仆从连忙涌上去,又是披挂貂裘,又是雨伞遮挡,将自家主子小心伺候着钻入马车,急匆匆往温暖如春的府邸赶。
一身武官袍子的都指挥使关少平和参军刘维民并未打伞,前者抬头望了望天空,喃喃自语了一句什么。
刘维民几次三番欲言又止,关少平轻叹了一声,也不回头,眯着双眼遥望城门方向,而后有些干涩地说道。
“你我共事多年,吞吞吐吐是为哪般?”
刘维民咬了咬牙,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而后朝关少平说道。
“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
关少平有些讶异,扭头看了刘维民一眼,见得后者面容坚毅,便率先抬腿道:“那就去见一见吧。”
上了马车之后,刘维民的车夫便在主子的吩咐之下,来到了城东大街的安康坊,停在了一处并不是很起眼的宅子前面。
在一个凶巴巴应门的小丫头的带领下,焱勇军的都指挥使关少平,终于见到了刘维民想要推荐的人。
眼下杭州城人人敬而远之的第一才子,苏牧。
关少平虽然是个武将,但素来好脾气,可纵使如此,也被刘维民诸多抱怨,眼看着兵临城下了,你这位录事参军大人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带本都指挥使来拜访一个过气的才子。
且不说关少平对文人没有丝毫兴趣,单说苏牧这臭名远扬的守财奴,为了守住十几万石粗粮而大开杀戒的货色,他关少平就不屑一见了。
这也是刘维民为何犹豫要不要带关少平来见苏牧的原因之一,不过既然做了决定,他也有责任打消关少平的疑虑。
“大人稍安,你也知道,我刘维民向来不做多余的事情”
两人进了宅子,一路上,刘维民便将他与苏牧的交集都说了一遍,包括军粮改进的事情,包括突火枪的事情,自然也包括那十几万石粗粮其实是焱勇军私底下出钱的事情。
关少平听着听着眉头便皱了起来,他并非不满于刘维民的私下行动,主管后勤的刘维民拥有这样的权力,他不满的是,刘维民居然一直将所有人都蒙在了鼓里。
军中早有传言,说刘维民这半年来奇策百出,将焱勇军的后勤供给搞得有声有色,甚至将其他几位同僚都压了下去,背后必定有高人指点。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刘维民背后的高人,居然会是如今杭州城内人人喊打的第一才子苏牧!
苏牧的事迹无论经过多少版本的添油加醋,对于关少平这样身居高位的人来说,想要弄清楚事情的真相,都只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对苏牧的古怪行径没有太多的恶感,甚至还隐约有些亲近,因为他跟苏牧一样,同样不喜欢文人书生只懂动嘴皮子而不动手做实事。
刘维民今日之举,无疑已经刷新了关少平对苏牧的个人认知,当然了,他乃堂堂都指挥使,亲自来拜访苏牧已经算是屈尊纡贵,就算弄清楚了事情经过,也不会对苏牧有太过出格的礼遇。
对于关少平的到来,苏牧也没有表现出太大的热情,此时的他正在整理满满一桌面的情报。
这些情报来自于徐宁以及七寸馆,余海手底下的捕快,再加上老管事张昭和手底下的人脉,这两三个月来他一直在城中微服奔走,搜集情报,也需要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理出一个头绪来。
流民入城的消息传来,他便已经清楚,方腊叛贼终于还是要打过来了。
他也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如此默默无闻地关心着这座城池的安危,在所有人都误解自己的情况下,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他有时候也会怀疑,自己到底图什么?
他不是什么救世主,也不可能像小说里的主角一样,主角光环一开,虎躯一震,霸气侧漏,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更不会为了杭州这些个将自己看得一无是处的富人们,去面对方腊的叛军。
很多时候,他只是对自己说,他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苏瑜,为了陆青花,为了彩儿,甚至为了虞白芍。
但很可惜,这些都不是原因。
他从睦州的训练营走出来,他从混乱不堪的南方走出来,他见过太多的生死,但他却没有像城头那些守军一样麻木不仁。
他努力不去看城外的难民流,努力说服自己,该是时候将那些囤积的粗粮都放出去救人了。
可他也很清楚,如果他提前将粗粮放出去,等到方腊叛军围困杭州之时,就再没有东西能够支撑持续数月之久的围城之战!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场战争的走势,将粗粮保存到最后时刻,才是对那些难民和杭州百姓,最大的帮助和恩惠!
就像没有人会想到今年涌来杭州的难民会如此之多,没有人会想到方腊会起事,也没有人会想到方腊终有一天打到杭州来一样。
这些都是苏牧比他们看得远的东西,而苏牧一直在筹谋的,也是这件事情。
这让他拥有一种窥视天机的优越感,但如果说他是为了这股优越感而做这些事情,对苏牧来说,其实是非常不公平的。
他经历了许多,想要说服苏瑜,想要说服苏常宗,甚至想要说服老太公,想要说服余海和郑则慎,想要说服刘维民。
但似乎所有人都没有相信他,而这些人在事态的不断发展之中,才慢慢开始相信苏牧拥有着极其可怕的前瞻性。
或许在所有人都不相信他的时候,还有一个人在为他的计划满天下奔走,那个穿着黑衣,背着巨大剑匣的粗鄙美人儿,同时,还有一老姑娘,虽然没念过什么书,只会卖包子,但却比任何人都要坚决地信任他。
无论如何,他既然决定插手此事,且不管结局如何,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他都想做一些事情,起码能改变一下现状也好。
他不是盲目自信的人,也从不敢奢望自己的一个小举动,就能够引发什么蝴蝶效应,甚至于影响整个大焱朝的时代走向。
他只是沧海一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但如果可能,他是真的想要为这个朝代,留下一个属于自己的印记。
这条路并不好走,他也背负了太多太多的委屈,他是个男人,在被宋知晋等人打脸的时候,也想痛痛快快地反打回去,但人生在世,有舍才有得,许多时候,自己的取舍,恰恰决定了自己的成就。
关少平的话并不多,刘维民也不好将苏牧捧得太高,因为这样会显得自己很无能,所以三个人的交流并不算很融洽。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苏牧也不再故弄玄虚,将自己的一些推测都说了出来,当然了,一些必要的数据和情报还是要拿出来,用以辅助和支持自己的观点。
这种直白的阐述方式,反而引起了关少平的兴致。
因为他是个武人,喜欢直白坦率,最讨厌就是文人那套拐弯抹角,可苏牧得出的结论,最终还是让他大吃了一惊。
不止是关少平,甚至连刘维民,先前都没能够从苏牧这里得到如此重要的情报!
“他他是故意留到现在的吧”刘维民不得不这样想着。
以他和苏牧的合作伙伴关系,虽然并不算生死相依,但起码也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可苏牧居然将如此重要的情报,死死捏到了现在!
以致于刘维民不得不去思考一个问题,或许苏牧就等着今天,等着他将关少平带过来!
哪怕不是关少平,最起码也是一个比他刘维民更加手握重权的人,他才会将这个秘密情报拿出来。
虽然心中有些不爽,但刘维民不得不承认,苏牧真的很能忍,也真的很能算。
这份心性,哪怕不是放在大焱朝,而是逆推数百年,苏牧都堪称良谋!
而在乱世之中,能忍能算计的良谋,则比别人更有可能成为另一种人,文人们往往称那种人为国士。
当然了,只凭借眼下这几件事,将苏牧当成国士,还是稍显可笑,但对于刘维民来说,他已经看到了苏牧这样的潜质。
可想归想,苏牧抛出来的推测还是让关少平和刘维民有些无法定夺。
因为这个情报牵涉实在太过重要,甚至可能直接影响整座杭州城的存亡!
“宋知晋居然是方腊叛军的内应!他早已投靠了方腊,长久以来宋知晋的种种举措,皆来自于方腊叛军中的二号人物,人称云龙九现的智囊军师,方七佛!”
就像余海和郑则慎听到这个情报之后的反应一样,无论是关少平还是刘维民,对表示难以接受。
因为宋知晋是他们,是整个杭州城百姓一起推上去的大英雄,一旦情报属实,非但证明了宋知晋的无耻,还证明了所有人的愚蠢!
而一旦属实,他们同样需要面临一个极为棘手的问题。
如今手握近乎两千精英青壮人马的宋知晋,是他们能够拿下来的吗?
一旦与宋知晋撕破脸皮,内战一场,焱勇军会损失多少人马?而后还能够剩下多少人马去抵抗方腊的叛军攻城?
再加上宋知晋一手促成了流民入城,眼下正在负责此事,他又将引入多少数量的叛军分子?或者说,他已经引入了多少叛军?
如果现在不清楚宋知晋的势力,等到方腊叛军围城的时候,宋知晋如果真的是内应,他们想要守住杭州,还能留下半点机会吗?
关少平端着茶杯,杯中茶水早已凉透,就如同他此刻的心情。
而苏牧则轻轻敲击着桌面,如同计时的更漏,嗒,嗒,嗒,嗒。( )
第八十二章 书生张网,武夫作伴
在大焱朝,马军或步军都指挥使乃正五品的官员,再上一层便是诸卫所的将军。
关少平所统领的焱勇军属于内陆镇军,而并非边军,驻扎守护的又是杭州这样的安乐之地,所以兵员较少,平素也没太多斩获战功的机会,渐渐地也就式微了。
按说焱勇军也算一方军镇行伍,统领怎么说都该得个将军的衔,可惜关少平最终也只是个都指挥使,只比如今滚烫出炉的宋知晋高一阶。
大焱重视文人,崇文抑武,多由文人来掌控军伍,节制武人,加强帝王的中央集权。
可同进士出身的宋知晋未成为从五品团练使之前,只不过是七品的青溪县同知县事,哪怕是抗匪的大英雄,连升三级也足以让人啧舌不已。
若说关少平对“一步登天”的宋知晋没有些许嫉妒想法,那便是掩耳盗铃了。
身在官场,关少平又岂会察觉不到其中猫腻?
听说早在青溪县被方腊叛军扫荡之前,就有人给朝廷上了折子,可并未得到足够的重视,而这份折子,竟然出自于杭州通判之手!
这么一想,朝廷为了掩盖这件事情,又为了平息朝堂上的纷争,破格将宋知晋提上来,也就变得情有可原了。
既然宋知晋一飞冲天的幕后推手是朝堂上那些大佬,也就没人敢去翻宋知晋的老底。
无论他在青溪县的表现是否当得起这个英雄的名头,都必须把他推到这个位置上,因为时局所迫,朝廷需要这么一个英雄来表示自己剿匪平叛的姿态,至于真相如何,也就变得不是很重要了。
可眼下的形势却又不得不让关少平去翻老底,因为如果不翻宋知晋的老底,这个大英雄极有可能会为杭州城带来灾难性的变化!
这已经不是个人之间的争风吃醋或者眼红嫉妒的问题,就如同宋知晋一步登天被推上大英雄的神坛一样,时势所迫,调查宋知晋的老底,已经成为避免不开的首要问题!
与苏牧分开之后,关少平和刘维民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乘坐马车,来到了城西河边的一处小酒肆。
马夫出去大概半个时辰之后,带回来一个人,此人进了酒肆的包间,才取下头上压低了遮住脸面的大斗笠,露出如刀刻斧凿般的坚毅面容,可不正是杭州府的提刑官郑则慎么!
虽然军队糜烂不堪,可大焱朝对军方还是多有防备,军方首脑与地方官员私底下接触,那可是犯大忌的事情,说大了去还能给你扣一个图谋不轨的帽子,那是与密谋造反扯得上边的大事了。
同样的,在大焱的官场中,只有文官监督武人,没有武人调查文官的道理,他关少平就算相信苏牧的推测,也不可能指使手下对宋知晋进行调查,一旦被发现,宋知晋没有被拉下马,他这个都指挥使就要先丢官。
可他关少平掌管焱勇军,而焱勇军的首要职责就是守护地方,一旦宋知晋身上有鬼,关键时刻成为方腊叛军的内应,杭州城再如何固若金汤,也要瞬间陷落,这是关少平如何都不愿意见到的。
很多东西坏掉,都是先从内部开始腐烂,自古也有堡垒都是先从内部攻破的道理,也有所谓的千里之堤毁于蚁**,祸起萧墙之内各种说法,关少平更是心知肚明
这里有他的事业,有他的麾下数千军马,杭州被破,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将灰飞烟灭,由不得他不当机立断。
所以他只能找来郑则慎,他的本意只是想试探一下郑则慎的态度,不过现在看来,此举难免有些多余。
因为如果郑则慎选择明哲保身,也就不会来这里见面了。
同样是官场老人,同样是聪明人,多余的话也就不用费心劳力去啰嗦。
双方简单点头示意之后,郑则慎便坐了下来。
“苏牧也找过你了吧?”关少平给郑则慎倒了一杯温酒,轻轻推到了后者的面前,这位杭州提刑也不客气,一饮而尽,身子也渐渐暖了起来。
“事关重大,我已经派人潜出城外,往南方去了,过几天估计就会有消息传回来。”
“调查什么的已经无关紧要了,甚至真相都无关紧要,苏牧有撒谎陷害宋知晋的理由和动机,但拿整座杭州城百姓的命运去陷害一个对手,我相信苏牧是做不出来的,所以当前最紧要的是那人手里的二千人马,以及此时仍旧不断从流民营里吸纳青壮人手啊…”
关少平和郑则慎都是老狐狸,又岂会不知其中关节,不过郑则慎从刑侦捕快的最底层爬上来的,一直谨守着职业信条,凡事皆需确凿的证据,所以才派人到青溪去取证。
可一个来回要消耗好几天的时间,再加上调查取证,他的人手能否在叛军围城之前赶回来,还是两说之事,而解决宋知晋这个麻烦,却迫在眉睫。
“在证据没有取回来之前,我郑则慎是不会趟这滩浑水的,杭州府官场就没有蠢人,有人怀疑宋知晋这么一个文弱书上,是如何带着两位妻妾逃离贼窝虎口的,可我想问,苏牧当初游学同样落入贼窝,又是如何逃离的?许他苏牧逃得,就不许宋知晋逃得?”
“也有人怀疑,宋知晋回来之后便一步登天,而后如同脱胎换骨一般,各种妙策奇计百出,将民团搞得有声有色,更是解决了流民的大问题,或许有人在幕后操作也不得而知,可有没有人记得,苏牧回来之后,不也一样像脱胎换骨了一般?”
“眼下宋知晋掌控着二千民团人马,又控扼了流民入城的关键大事,如果这些人马能够为杭州所用,抵抗方腊叛军便多一分胜算,如果此时质疑宋知晋的为人和身份,寒了他的心不说,那可是要犯众怒的!”
“他在杭州之内的声望,你我相信都看得到,大家也都看得到,一旦事情失控,就算他不是内应,到时候一赌气,倒向方腊叛军那边去,谁又能背下这杭州城的百万人命?你是关少平,还是我郑则慎?”
“这些都权且不去想,就算你我有心除掉这个隐患,焱勇军绝对不能轻举妄动,我手底下的人手又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谁又能够在不引发内乱的前提下,拿下宋知晋?”
“就算拿掉了宋知晋这个首领,那二千团练兵和越发壮大的队伍,又有谁能够服众而得以统领之?这些人可都是宋知晋一个个从难民流里挑出来的,宋知晋对他们那都是活命之恩,二千团练兵堪称忠心死士啊…”
郑则慎不开口则已,一开口便将事情的关键之处全部指了出来,甚至于一些连关少平和刘维民未来得及去思量的问题,都一针见血地点了出来。
如果说他郑则慎没有仔细又反复地考虑过这个事情,那是绝不可能作出如此周详细密的推测的。
面对这一连串接踵而来的问题,关少平和刘维民也是沉默了下来,而郑则慎只是苦笑一声,瞥着这两位军方大人物,不再言语。
雅间里一片沉默,但并不尴尬,反而让人有些压抑,仿佛这三人正在透过彼此的目光,进行着无声的争辩,直到刘维民率先开了口。
“不瞒二位,这苏牧起先与我有过合作,帮着司马府改进军粮马料,到后面也参与了一些军械的研发和改进,起初呢,我也觉得他只是一介唯利是图的商贾,可接触了这么久,我心里剩下的,也便只有佩服二字。”
刘维民既然已经决定开口,也就不拐弯抹角,将苏牧对焱勇军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倾倒了出来。
虽然关少平已经听过一次,可再次听到苏牧的事情,仍旧忍不住暗自动容,这等事情,若换作是他,应该是不会去做的,哪怕做,也不会做得比苏牧更好。
“我不敢说宋知晋一定就是叛贼的内应,但我想告诉二位,一个是沾沾自喜春风得意,享受着整座杭州百姓盛赞和吹捧的抗匪大英雄,而另一个却默默守着我焱勇军的十数万石粗粮和物资,宁愿背负杭州数十万百姓的谩骂和嘲讽,也要为守护杭州,守护着最后的一丝希望。”
“没有人知道,他从何时开始便已经察觉到了叛军崛起的苗头,就像未卜先知一般预测到事态的发展,从开始便未雨绸缪,私底下做出种种谋划,而这些事情,并未给他或者他的家族,带来任何的利益,反倒不断被误解,直到今时今日名声已经臭不可闻,敢问二位,这还是一个寻常商贾能够做得出来的事情吗?”
“别的权且不去说,单说对时局的预测和判断,对事态走向的把握和种种极富针对性的调查,谁敢说他不是拥有着智谋头脑的国士种子?”
说到这里,刘维民深深地看了郑则慎一眼,后者也很清楚对方眼中的意味,当初正是苏牧将方腊麾下大将石宝等一众匪徒,当成一场富贵功劳,送给了他和余海,对于苏牧极其深远的眼力,郑则慎是毫不质疑的。
刘维民的言外之意也再清楚不过,宋知晋与苏牧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哪怕他们有着相类似的经历,也不能用苏牧的经历,来证明宋知晋的无辜,反观宋知晋的种种表现,若说没有内情,那才真叫自欺欺人。
关少平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直勾勾地盯着郑则慎道。
“我知你万事讲证据,但整座杭州加上数万流民的生死安危,却容不得干等下去,既然你不想插手,我也不想勉强,但我希望必要的时候,你能够替我掩护一二,能给个方便就尽量给我方便,你可做得到?”
郑则慎身子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问道:“你想让苏牧去做这件事?”
关少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起身离开,出了门又扭头看了看窗外的飞雪,似在自言自语道。
“还有谁比他更适合?”( )
第八十三章 一部经典两种书生
流民还在疯狂涌入杭州城,有鉴于难民们为求生存,大多扎堆组成小团伙,所以在十家联保连坐制度的框架之下,简单的登记造册之后,就能够通过城门。
当然了,也有许多遗失了户牒和路引的,想要蒙混过关,却终究还是被拒之门外,城门口一天到晚就没得消停过,总有人哭天抢地哀求着守军,想要进城去避难。
十天的时间不长不短,但杭州城将所有城门都打开,想要十天之内安置数万流民,也是不太现实的。
而且流民入城之后,占满了街道和巷子,真真是达到了人满为患地步,好在焱勇军也已经入驻杭州,巡逻于大小街头,维持治安,又有宋知晋的团练营在操持,目前还没有出现大规模的哄抢和打杀事件。
杭州百姓往年也见过这样的难民潮,只是这次规模比较大一些,虽然心里有些惊恐和抱怨,但日子终究还是要过下去,也只能咬着牙共渡时艰。
杭州府方面也很清楚,如果难民的状况不稳定,绝对是巨大的隐患,所以在赈济方面也不敢懈怠,总算能够保证难民的日常供给。
随着大量的流民涌入城内,被拒城外的难民生存空间也变大了许多,没有了那么多争抢,窘况倒也得到了一些缓解。
总之,无论城内城外,大家似乎都感受到了局势在不断往好的方向发展,心里也安定了许多。
虽然他们都没有办法得知方腊叛军即将攻城的消息,但一些有心之人,眼界开阔一些的,头脑利索一些的,也都能够通过官府的政策举动,推测出一二分事实,那些通过宋知晋逃离杭州的富户们,仍旧在继续着自己的逃亡,但是想要转移财产,却没办法做到。
因为正是有了他们的财产,宋知晋才能够养活越来越壮大的民团,他又怎会自断财路?
难民的涌入,使得宋知晋的民团更加的壮大起来,这些民团的青壮来自于难民,对难民也多有照拂,拥有很稳固的群众基础,民团的人数很快就逼近四千,若非杭州府和焱勇军方面及时压制,说不得这民团的规模很快就会超过焱勇军!
若放在平时,这种违规举动甚至会招来杀身之祸,可如今大难临头,杭州城顾着自保,宋知晋又拥兵自重,最终也只能是不了了之。
不过无论是赵霆,还是廉访使赵约,都隐隐感受到了威胁,这个时候,焱勇军的都指挥使关少平却提出要扩充焱勇军,而兵员的选拔,则是从宋知晋的民团之中抽调。
宋知晋以及他的民团可以说是赵霆和赵约一手扶持起来的,按说他们不会让关少平插手民团的事情,可他们也不想宋知晋的力量大到难以掌控,所以也就答应了下来。
宋知晋虽然腹诽不已,但眼下如果反对,只能让赵霆和赵约更加不安,于是他欣然同意,甚至主动将民团的兵员案宗移交给了焱勇军方面。
赵霆和赵约对宋知晋此举也是大松一口气,反而又有些舍不得将民团的精英抽调到焱勇军去,不过这种事情并非儿戏,更不可能朝令夕改。
留给关少平的时间并不多,好在苏牧一直在暗中调查民团的事情,取得了苏牧整理出来的情报之后,关少平就带着刘维民等人,到了民团驻地,两天的时间之内,就抽走了大概八百人左右。
宋知晋虽然肉疼不已,但这样也好,有了这些空额,他又能够再次展开招募行动。
而且值得庆幸的是,他提前支会了隐藏在民团之中的石宝,让民团里潜伏的方腊军精英都龟缩收敛起来,果真没让焱勇军挑出去太多。
石宝是个胆大包天的人,甚至想让宋知晋主动将包括他在内的叛军精英都送进焱勇军,待时而动,在关键时刻便能够从内部击溃焱勇军!
可惜宋知晋野心极大,却又胆气不足,而且他接受的是方七佛的遥领掌控,拥有便宜行事的权力,就算石宝也没有权力干涉他宋知晋做事,这也算是方七佛对宋知晋的一种回报吧。
为了填补空缺,宋知晋又开始行走于难民营之中,奔走呼喊,号召诸多青壮加入民团,当然了,这自然只是做做样子罢了。
方腊叛军的精英谍子早就混在难民流之中,进入了杭州城,经过宋知晋的一番“选拔”之后,成功进入了民团的编制之中。
等到招募工作结束之后,宋知晋正想将石宝找来,也好提点一下这批新民兵的“工作”,却发现石宝和手下十几名精兵,已经主动进入了焱勇军!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宋知晋气急败坏地骂道,如果计划没有出岔子,还有三四天,便是圣公方腊率领大军兵临城下的日子,他也只能按捺下来,做好自己的份内准备事宜。
且说石宝艺高人胆大,身边都是摩尼教的武林好手,拿出去都是以一当十的狠角色,他自信打蛇打七寸,只要能够在关键时刻打开一个缺口,哪怕人数在少,也能够有所作为。
当他们混杂在八百多民兵的行伍之中,到达焱勇军驻地之时,见得焱勇军的兵士畏畏缩缩,蔫不啦唧的姿态,心里除了鄙夷,更多的是欣喜,这些个朝廷鹰犬简直就是一帮乌合之众,又如何能够抵挡圣公的扫荡!
关少平看着这八百龙蛇混杂的民兵,也是直皱眉头,这是苏牧给他提出的解决方案,虽然仓促,但确实能够最大程度去削弱宋知晋的力量。
而且还能够将宋知晋的力量转为己用,不过想起来他还是有些吃惊,那就是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之内,苏牧居然掌握了如此庞大的情报信息,如果说只凭借苏牧一个人微服奔走,根本就不可能获取这么多关于民团的情报。
这也就意味着,苏牧的背后,说不定还隐藏着一个不小的合作团队!
不过眼下并不是深究这些的时候,眼下他需要真正降服这八百民兵,将这股力量真正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苏牧并没有出现在集合的校场,而是与刘维民躲在远处暗中观望,而苏牧举荐的人手,也都安插了进来。
最让关少平讶异的是,堂堂天下第一宗师铁臂膀周侗的亲传弟子、七寸馆的馆主杨挺,居然也接受了苏牧的举荐!
杨挺几乎将七寸馆的人马都带了过来,以苏牧的安排,不出意外的话,这些人将成为这个新营团的管理框架,将八百人分解成十数个标队,杨挺担任都尉,而手下的弟子则担任校尉和标长,将这八百民兵在最短时间之内消化掉。
这些民兵都来自于草莽,肯定受不了军方那死板的管理制度,可如果由七寸馆这些武夫来管理,那就顺手太多了,起码这群新兵之中,就有不少人认得杨挺,江湖中人,又有谁没听说过周侗宗师的大名?
关少平虽然讶异于苏牧能够请来杨挺,但在苏牧的眼中,这件事完全就是顺水推舟一般容易。
并非杨挺跟他的交情有多么深厚,而是因为杨挺的师父,也就是大焱第一宗师周侗,成名之后便一直向让江湖绿林的强者高手,进入到军方,创立一支武林高手组成的军队,用来抵抗外族入侵,这是他师父的梦想,自然也是杨挺的梦想!
周侗最终还是失败了,虽然他在江湖武林之中拥有至高无上的声望,但朝廷上的衮衮诸公却看不起他的出身,这位宗师并未心灰意冷,于是在汴京开办了御拳馆,为朝廷培养和输送了一批又一批生命斐然的高手和大将!
似那被逼上梁山的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便是周侗宗师的弟子,所以当苏牧提出邀请之后,杨挺几乎没有太多迟疑,就答应了下来。
他们不是杭州的土著,但很清楚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在七寸馆蹉跎了小半生,杨挺觉得自己终于迎来了人生的转折点!
因为铨职的正式文书还没有下来,所以他并没有披甲,只是负手而立,扫视着这八百好手,而他的身边,是他最疼爱也最得意的关门弟子,徐宁。
关少平照规矩宣抚了一番,讲话内容不多,但对于新兵营将如何安置,今后如何整编,获得朝廷正式番号,都做了详细的说明,大家心里也就有了个底。
在此之前,这八百人**成营,名唤“锦鲤营”,取意锦鲤化龙,别人不清楚,但徐宁却是知道的,这营名还是他家少爷取的,而且锦鲤营的幕后掌控者,也是他家的苏牧少爷!
关少平讲话完毕之后,就朝杨挺点头示意了一下,后者知道,该轮到自己上场了,能不能以自己的江湖武林名声,震慑住这百里挑一的八百人,走上师父当初未能成功的路途,就看今天了!
杨挺负手而行,俨然一副武道宗师的姿态,而后朝这八百名好手拱手一圈,中气十足地朗声道。
“杨某与诸位一般无二,皆来自于草莽绿林,堂堂儿郎自当做出一番大事来,眼下就是绝佳的好时机,诸位都是个中好手,人人桀骜如狼似虎,若非如此,也不可能快意江湖,天高地阔仗剑四海…”
“但是,咱们也将丑话说在前头,入了军伍,便是兵士,从今往后,天大地大,杨某的军令最大,若有不服管教者,也就怪不得杨某不留情面!”
“咱们都是江湖儿郎,也不做那拐弯抹角的扭捏事儿,眼下谁有不服,可出列挑战,锦鲤营都尉这把交椅,能者而居之,有胆色能够打赢我杨挺,让杨某俯首听令又如何!”
杨挺此言一出,校场上的气氛顿时轰然炸开,连关少平都暗自心惊,人说江湖莽夫豪迈不羁,果是不假,一切还得靠拳头说话,虽然有些野蛮残酷,但此时的大焱军队,缺少的可不就是这一股子血性么!
念及此处,关少平不由遥遥望向了苏牧所在的那一处角楼,心头暗自赞叹道:“这个苏牧…看来所图不小啊…”
场中的杨挺见得人群喧闹,便抬起一只手来,待得人群安静下来,又镇定自若地说道:“非但都尉这个位置,校尉和标长、伍长等职位,皆可通过挑战来赢取,有多少力气就拿多大个头的碗,但有不服者,可以开始挑战了。”
杨挺话音一落,那八百民兵的眼中顿时燃起好战的烈焰来,一个个摩拳擦掌,蠢蠢欲动!
“因地制宜,化腐朽为神奇啊…”刘维民遥遥看着这一切,又扫了身边泰然自若的苏牧一眼,如斯想着。( )
第八十四章 锦鲤化龙待有时
刘维民作为录事参军,主管军中大小杂务,如今同等级的同僚之中,已经没有人能够与之抗衡,可谓当之无愧的焱勇军后勤一把手。
当关少平决定让苏牧来解决宋知晋这个大麻烦的时候,他没有任何的怀疑,他相信苏牧能够搞定这件事,他只是好奇,好奇苏牧将用什么样的办法而已。
抽取民团的精英好手,组建锦鲤营,招徕第一宗师周侗的亲传弟子杨挺来担任都尉以服众。
这一条条做下来,非但削弱了宋知晋的民团兵力,也为焱勇军增强了战力,此消彼长之下,确实能够缓解一下燃眉之急。
而更让人期待的是,以杨挺这样的作风,这锦鲤营的战力说不得要成倍飙升,非但如此,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优胜略汰,再到宋知晋的民团去挑选两三次人手,说不定就能够将宋知晋的精英都给挖空了。
当然了,这里面泥沙俱下,自然也混迹着方腊叛军的细作谍子,这一点是无法避免的。
而且这些武夫来自于草莽,哪怕被杨挺打服气了,也习惯了单打独斗,想要适应军伍的阵型冲杀和相互配合,需要很长的时间来磨合,可形势所迫,磨合的时间是没有的,这样的队伍一旦上阵杀敌,软肋也就慢慢暴露出来了。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方腊的叛军同样来自于江湖绿林,方腊的管理层框架也都来自于武林大宗派摩尼教的强者们,他们虽然一路摇旗呐喊,蛊惑人心,召集了数万人马,但只能算是乌合之众。
方腊的叛军同样没有受过太多太久的正规军训练,这样一来,杨挺所带领的锦鲤营,也就没有了所谓的软肋之说了。
不过方腊的叛军自揭竿以来,从南方一路杀上来,也经历了大小十数次的大战,论实战经验,锦鲤营还是差之千里的。
而不仅仅是锦鲤营,焱勇军那五千多人,除了平时维持一下治安,练练兵,到周边的山头去剿匪打打秋风,也没有太多的实战经验,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放在军队之中,也是同样适用的。
刘维民收拾好心中思绪,放眼望去,但见杨挺大喝一声:“儿郎安在!”
以徐宁为首的七寸馆大弟子一共七人,二代弟子二十有六,纷纷出列,尤其大弟子七人,全使一根无头枪,整齐划一地挥舞长枪,耍了一套枪术,气势煞是震撼人心!
“看样子他们是真要在我焱勇军里头开打了…”刘维民见此情状,也是哭笑不得。
周围的焱勇军素来眼高于顶,作为朝廷的正规军,他们绝对是看不起锦鲤营这样的杂牌军的,见得杨挺等一众锦鲤营骨干舞枪弄棒,一个个也都嗤笑不已,不远不近地围拢起来,在一旁看热闹。
苏牧从袖中取出一个竹制的套筒望远镜来,眯起一只眼睛,在人群之中搜寻着什么,口中轻声道:“也不知道会不会冒头呢…”
这竹制套筒望远镜也只不过是他一时兴起,随手吩咐苏式作坊的匠人制作的,镜片打磨不够规则,对焦效果也不算好,但勉强也能够用。
苏牧自觉寻常,可在刘维民的眼中,可就好奇心顿起,借过来之后,按照苏牧的解说,眯起眼睛一看,整个后背都生出了一层鸡皮疙瘩来!
“这…这可是开天眼的神奇物件了!”刘维民主持后勤,军械研制自然也是他的工作范畴,所以他的眼力还是有的,当他尝试了一番之后,很快就看到了望远镜的巨大价值!
两军交战,斥候先行,如果斥候探子的身上每人配备这么一个望远镜,那将早早获得先机,在情报探查方面,绝对能够将敌人远远甩到身后!
非但如此,掌控大局的将军或者主帅,如果居高临下,用这个望远镜来查看战场走向,也绝对是无往不利的神器啊!
苏牧的心情也没放在望远镜身上,反正也只是随手制作的东西,见刘维民爱不释手,也没扭头看他,只是淡淡地说道:“大人要是喜欢,拿去玩就是了。”
刘维民心头大喜,正要向苏牧征询,希望能够在军中的将作营进行研究改造,在军中推广,若能够成功,那他刘维民的功劳可就大了去了!
可就在这个时候,苏牧却似猜中了刘为民的心思一般,转身过来,淡笑着道:“这个只是给大人玩的,如果大人想要研发和推广,条件可就不低咯…”
本以为捡到了大便宜的刘维民大人不由嘴角抽搐,心里头暗自骂了一句:“奸商啊…”
二人说话之间,校场上已经开始上演全武行,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些江湖好儿郎哪一个不是桀骜不驯、争强斗狠之辈,又有哪一个没见过血腥打斗?
人说侠以武犯禁,世间或有不平事,并非人人能够斩之而后快,然而心胸之中有不平,却需要发泄出来。
站在他们面前的是武林公认第一宗师周侗的亲传弟子,是一座让人仰望的高山,但同样也激发了这些武林人攀爬和超越高峰的好战欲念!
只要打败了杨挺,收获的可就不仅仅是一个锦鲤营都尉的军职,更多的是让你坐享不完的武林声望啊!
校场上很快便见了红,这些江湖人可不似那些个装模作样练兵的焱勇军将士,他们可都是拳拳到肉的狠辣货色,不过其中很多人很快就败下阵来。
他们用的都是武林打斗的套路,而杨挺是个实打实的武林人,强将手下无弱兵,似徐宁等后进之辈更是不输分毫。
这徐宁出身低微,但吃得了苦,师兄们也都疼爱有加,师父杨挺也不惜倾囊相授,而且他常常帮着苏牧做事,看守码头货仓,在鱼龙混杂的灰色地带都能够混出一片偌大名头来,实战经验绝对是过硬的。
新兵之中很多人看他年轻,骨架子也不打,就像挑他这个软柿子拿捏,结果被打得头破血流,真真是碰了铜墙铁壁一般。
当然了,这些新兵之中也是不乏好手,有好几个胜出的,当场就被杨挺提拔上来,取而代之,领取了自己的伍长或者标长职位,这些可都是有军中记室和典史记录在册的啊!
有些人见得杨挺手底下弟子威武,自叹不如,也就当场缩了,可也不断有人被激起斗志,上前去比拼,而场边那些个焱勇军战士们,见得如此凶残的比斗,哪里还敢小觑半分,冷汗都冒了一身。
苏牧从刘维民手中取过望远镜,注视着新兵团之中那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冷笑一声,喃喃道:“真能忍得下吗?”
石宝似乎感应到了苏牧的目光,发自本能往角楼这边扫了一眼,但可惜的是,他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
他看着泰然自若的杨挺,心底却压抑不住激动的心情。
若他出手,能否打得过杨挺还是两说,但哪怕输给杨挺,也不可能输得太难看,如此一来,混个校尉绝对是没有问题的,而且还能够为他赢得这些新兵的人心!
一旦当上了校尉,就能够掌管这八百人之中的一百多人,在加上新兵团之中有不少自己的亲信,一旦提拔上来,这种暗网一铺开,待得圣公攻打到杭州来,他们的作用可就大发了!
正当石宝想要出手挑战杨挺之时,场面围观的焱勇军士兵之中却暴发出骚乱之声。
“这是不给我焱勇军好脸色啊!”
“俺们焱勇军就这等没用?”
“对!让他们看看我焱勇军的儿郎也不是孬种!”
“你喊个卵蛋啊喊,你能你上啊!别把口水喷你爷脸上!”
“入他娘*的!我上!”
随着骚乱声响起,又是一阵阵喝彩,一个个焱勇军的战士也加入了挑战者的行列。
然而事实证明,平素里假模假样练兵的这些焱勇军兵士,还真不太经打,三拳两脚四五六棍就让人给打了下来。
关少平并没有制止这些军士,他越发笃定苏牧这样做其实是有着长远考量的,若这股风气蔓延开来,非但焱勇军,说不定整个大焱军,都能找到一条重新唤起军心士气的路子了!
不过现在想这些还为时过早,说不定也只是苏牧的无心之举,只不过是他为了解决宋知晋的问题,歪打正着而已。
但这样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没有对比就没有差距,这些焱勇军也就不会被激起斗志,所谓知耻而后勇,相信经过今天的比斗,焱勇军的训练会更上一个台阶。
可惜啊,方腊叛军已经在攻打杭州的路上,若再给苏牧几个月时间,说不定无论是焱勇军还是锦鲤营,战力都将提高好几层楼的高度了。
不过转念一想,若给方腊叛军几个月的时间呢?从揭竿举事到现在也不过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叛军的规模已经扩大到了十数万之众,若给方腊叛军足够的时间,叛军的规模又将发展到何种地步?
关少平还在沉思,却突然被一阵阵喝彩声惊醒,他看到焱勇军将士的人群之中,分开一条路来,一名年仅十六七的白衣小校提着一根大头棍,缓缓走到了杨挺的身前,气定神闲却又恭谦有礼地拱手行了一礼,而后走到了徐宁的面前。
杨挺眉头皱了起来,今日的比斗,这小校是唯一一个在比斗之前给他行礼的,虽然他不明白这小校为何要朝他行礼,但见得小校步履沉稳,显然武艺不俗,再看那粗大的指节,和握棍的姿态,该是常年练枪的老手了。
白衣小校朝徐宁微微一笑,而后抱拳道:“焱勇军标头岳飞,讨教了。”
角楼之上,苏牧听不清二人的对话,但仍旧如前面一样,向刘维民询问每一个军中士兵的情况。
刘维民掌管后勤补给,也不可能认得每一个军士,就算关少平也只是认得大小管理层罢了。
不过刘维民对这白衣小校似乎有着不浅的印象,微微笑着说道:“这可是我焱勇军中的好苗子,好像叫岳飞吧”
苏牧手一颤,望远镜差点失手掉落下来( )
第八十五章 小不忍则乱大谋
混杂了鲜血的烂泥,气味很不好闻,然而他的头却被敌人踩在了这样的烂泥之上,他不屈地抬着头,血红的视野之内,遍地皆是血肉模糊的人,或死或伤,却再也无人关心。
踩着他的头的,是一名身材极其健硕的莽汉,他的脸甚至能够感受到那人脚底板上厚实又坚硬的老茧。
他死咬钢牙,暴喝一声,细微的血丝从瞳孔四处散发开,体内所有潜能,几乎在一瞬间彻底爆发开来!
“嗨!”
他那铁爪一般的手掌死死扣住莽汉的脚踝,而后突然暴起,将那人翻倒在地,双手用力一拧,那人惨叫一声,小腿已经被他硬生生拧断,新鲜的骨茬子刺破皮肉,在鲜红的肌肉筋膜映衬之下,显得极为骇人!
他没有收手的意思,因为在这个炼狱一般的营地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容不得半分怜悯,甚至连人性,都被笼罩在黑暗和血腥之中,无法散发出任何的光彩。
这已经是他今天放倒的第七个对手,一如前面七个一样,他没有任何迟疑,拳头就落在了那人的脸面之上。
一下,两下,一下,两下。
直到那人面目全非,手脚抽搐,再也无法动弹,他才缓缓站起来,根本来不及抹一把汗,又一个倒霉鬼被丢了进来。
他咔嚓嚓扭了扭脖颈,看到那个有些高瘦的新对手,眉头很快就皱了起来。
这个训练营之中的人,绝大部分都是被俘虏或者受迫于各种无奈才进来的,而他不一样,他是自愿参加的。
因为他已经无家可归,他已经一无所有,外面世界的阳光虽然很好,却没办法让他吃上一顿饱饭,这里面虽然每天都历经生死打磨和煎熬,可一旦你能够成功活下来,等待着你的,就是锦衣玉食的大富大贵。
所以他主动加入了这个摩尼教的分舵,在短短的两三个月之内,让训练营的所有人,都记住了他的名字,并且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会不自觉颤抖起来,他,就是石宝。
而石宝看到自己的新对手之后,之所以会皱眉头,是因为在他石宝刚进入训练营,甚至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直到现在,他都跟所有人一样,没办法记住这个人的名字,甚至会忽略他的存在。
但也几乎是所有人都存在着一个疑问,新的一天开始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内心就会浮现出这样一个疑问来,这个人为何还未死?为何还能留在训练营之中?
今天,石宝终于碰上了他,终于能够与他对杀,或许今天就是石宝解决这个疑问的时候了。
他不是为了揭开这个疑问,去了解这个男人到底有什么样的手段,能够存活至今,他不想要答案,只是想彻底清除这个疑问,让这个人永远消失,这样才不至于影响他每天早起时刻的心情。
那个书生样的男人朝他笑了笑,石宝抿着嘴,紧握拳头,大踏步冲了过去!
几次交手之后,石宝的心便安定了下来,这个男人打架很凶猛,但没有任何套路可言,跟他石宝是一路货色,极为擅长关节技,阴人的下三滥手段更是层出不穷。
可惜他碰上了石宝,所谓一力降十会,在石宝绝对压倒性的蛮力碾压之下,这个书生样的瘦弱男人,最终还是像前面那个倒霉鬼一样,被石宝打倒在地,等待着他的,将是一只钢铁铸就一般的硕大拳头!
“咚!”
石宝一拳下去,闷响过后,那书生的左脸颊顿时被拳头砸开一道口子,石宝甚至能够听到他面骨开裂的声音!
“以后终于不用听到关于这个神秘家伙的任何聒噪了…”在轰下第六拳的时候,石宝如是想到。
可当他准备砸下第七拳,一举奠定大局的时候,他却看到书生那血肉模糊的脸,嘴角微微弯起一个弧度,应该是在笑。
一股极为浓烈的不安预感涌上心头,石宝的右臂瞬间暴涨饱满,手臂上的血管根根暴起,而后毫不留情得挥拳往下砸!
“嗤啦!”
拳头没能打在书生的脸上,石宝惊愕了一下,低头一看,一条喷涌着鲜血的狰狞伤口,从他的腹部,一直延伸到了他的左脸!
而书生的手中,不知何时却多了一块染血的破瓦片。
他硬生生挨了前面六拳,拼着被石宝活生生打死的危险,只是为了麻痹石宝这个强大的敌人,为他做出最后一击赢取时机!
石宝能够感受到自己的生命力,混在止不住的鲜血之中,飞快地从自己的体内流走,他的手臂和拳头没有了力气,只能任由那书生将自己踢翻在地。
或许他已经知道这个男人为何能够活到现在的答案,男人在他身上留下一道致命的伤痕,也在他的心里,留下了一道永远无法抹灭的阴影。
他紧紧抓着手中的瓦片,抵住了石宝的咽喉,可轻叹了一声,却松开了手,稍稍俯下身来,趁着石宝神智还清醒,贴着石宝的耳朵,轻声说道。
“今天我不杀你,你要记住,你欠我一条命。”
他松开了石宝,正打算离开,突然又转了回来,朝石宝补充道:“哦,忘了告诉你,我叫苏牧。”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脸面掩盖在血迹当中,石宝实在看不清他的模样,但却能够感受到他在笑,那种笑很诡异,有庆幸,有无奈,有悲悯,却又充满了一种得意。
身躯在急着昏阙,石宝却自觉格外清醒,这种感觉很微妙,就好像灵魂飘出身体一两寸了一般,他能够清晰感受到男人笑容背后的意义。
并非因为战胜了他而得意,并非因为再次活下来而感到庆幸和欢欣,而似乎是为了自己又猜对了什么一样。
于是,石宝记住了这个男人的脸,和他的名字,苏牧。
别人只看到石宝脸上的伤疤,因为他从不让人看到他身上那道从腹部一路贯穿到脸上的伤痕,因为那是他一生的耻辱,那怕如今他已经成为了方腊麾下的四大猛将,他也没能忘记这个耻辱。
校场上那个名叫徐宁的新校尉,和焱勇军之中走出来的,那个名叫岳飞的白衣小校正在酣战,两人同样使得一手好枪法,颇有龙争虎斗的气度。
徐宁虽然年纪不大,但枪法却已经拥有了登堂入室的老成,而那位岳飞小校比徐宁还要小一些,枪法上却比徐宁更加的精炼!
包括杨挺和关少平在内的所有人,似乎都被这两人的缠斗吸引了注意力,只有他石宝,发自本能地想往远处那座角楼遥望,似乎有着让他惊恐又欢欣激动的东西,在召唤着他。
他一直在调查苏牧,他自信自己已经非常了解苏牧的为人和行事作风,所以他敢笃定,焱勇军在民团抽丁之事,十之八*九出自于苏牧的谋划,而且此时此刻,苏牧肯定就隐藏在焱勇军驻地的某个角落,冷静而泰然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他本想向杨挺提出挑战,起码能够赢取部分掌控权,但现在他却忍了下来,耐心地去观看这场比斗。
他很快就发现了一个让人讶异的细节,那小校岳飞的枪法,居然与徐宁的套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甚至有着如出一辙的窠臼痕迹,换一种说法来讲,他们应该受过同一个师门的指点!
难怪这岳飞会向杨挺行礼,说不定他也是周侗的弟子,只不过杨挺离开汴京太久,或许周侗收这小校为徒,并未被杨挺知晓罢了。
果不其然,两位少年郎缠斗数十合不分上下,居然打出了惺惺相惜,非但那群新兵,连焱勇军的将士都看得痴了,心里哪里还有半分胜负的念想,只觉着这比斗赏心悦目又荡气回肠!
从岳飞起手的那一刻起,杨挺就看出了师门的路数,他已经有十多年没有见过师父,也曾从师兄弟们的往来书信之中得到只言片语,晓得师父曾经指点过一个未入门的小师弟,想来便是眼前这一位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年轻。
眼看二人越斗越勇,杨挺突然闪入战团之中,左手闪电探出,抓住徐宁的枪杆,将二人分开来。
“宁儿,岂敢对小师叔无礼!”
徐宁虽然为人精细,但对自家恩师向来言听计从,打斗之间也看出端倪的他,也是没想到这位比自己还年轻一岁半岁的对手居然会是小师叔,正要行礼,却见岳飞抱拳微笑道。
“杨师傅切莫如此,岳某并未正式拜入宗师门下,岂敢以门徒自居,倒是要恭喜杨师傅,收了个好徒弟了。”
这一场打下来,无论是新兵还是焱勇军,对七寸馆这个管理层框架已经心服口服,拿得出台面的岳飞打了个和和气气的平局,大家也并未觉得丢面子,反倒有些意犹未尽。
关少平也是很满意,正准备出来结束这场比斗,却见得一人从新兵团之中走了出来,朝杨挺微微抱拳道。
“在下方石,敢向杨师傅请教一二。”
从开始到现在,从未有人挑战过杨挺,也从未有人想过会有人敢挑战杨挺,而现在,这个人终于出现了。
看着这赳赳莽汉脸上那道长长的刀疤,再看看他腰间那柄随意包裹着的长刀,诸多看客没来由咽了咽口水,只觉有些口干舌燥起来。
角楼之上,刚刚因为岳飞的出现而震惊不已的苏牧,再次举起了那个土制望远镜。
“还是忍不住要冒头啊…过了这么久,脾气果然没一点改变呢…”
刘维民无意扫到苏牧那诡异的笑容,只觉得背后有些发凉,第一次感受到这个文文弱弱的书生,竟然能够散发出如此骇人的杀气。( )
第八十六章 偌大江湖,哪个男儿不垂钓
但凡世间之事,不无讲究因果循环,故有事出必有因的说法,那么,何以男人们都钟情于垂钓?
无他,但求满足心中的掌控欲则已。
人生在世能几时,多有风云不测,所以人们总想将主动权掌控在自己的手中,所谓男尊女卑等等,无一不是因为男人那压抑不住的掌控欲。
感受着钓线的颤动,想象着水面下鱼儿的走向,期待着鱼儿咬钩那一刻所带来的畅快,男人们的内心就会得到极大的满足。
放眼现实生活,为求上司青睐而故作姿态,为求女子欢心而布置各种浪漫,为达目的精心谋划环环相扣的陷阱,可以说,这些都跟垂钓如出一辙。
甚至连不想上学堂的孩童,都会用假装腹痛来当诱饵,骗取父母的关爱,以钓到不用上学这条大鱼。
男人讲掌控,女人也讲掌控,所以才有男人通过征服世界,来征服女人,而女人则通过征服男人,来征服这个世界。
人的一生,从另一个深度层面来讲,无外乎是一场垂钓的游戏,有时候你钓别人,有时候又控制不住自己而吃了别人的饵。
苏牧本不是一个腹黑之人,但平安盛世被叛军大乱,大焱朝即将迎来乱世之争,他不得不未雨绸缪,曲突徙薪。
早在石宝等摩尼教高手盯上他的时候,他就在苏府之中设下层层陷阱,想要将石宝一举钓上来,可惜最后咬钩的却是乔道清,也算是一件意外之喜。
虽然歪打正着,但苏牧并不满意,因为相较于意外之喜,他更喜欢意料之中的掌控。
所以自从宋知晋回来之后,哪怕宋知晋暗中操控舆论,想要对他苏牧下手,怂恿指使暴民去烧苏牧的货仓,苏牧都忍了下来。
他四处微服奔走,就是为了确定宋知晋的事情,更是为了调查摩尼教或者说方腊叛军分子的情报。
从石宝混入杭州,去寻找宋知晋,便已经引起了乔道清的注意,有这个神出鬼没的老道帮助,苏牧很快就掌握到了石宝的行踪。
大焱虽然跟宋朝相似,但历史轨迹毕竟有所不同,苏牧也只能看到天下大势,对其中的事件并不可能了若指掌,按照他的计划,招募民团本该是他想要去做的事情,结果却让宋知晋抢了先机。
无奈之下,他只能通过刘维民,钓到了关少平,并得到了组建锦鲤营的权力。
他隐藏于幕后,不想走到台前,因为暴晒在阳光之下的,只能是猎物,猎人永远躲在猎物看不到的黑暗之中,伺机而动。
他没有去主持新兵的挑选,但他很清楚石宝的脾性,只要这个人还在杭州,无论宋知晋,或者他背后的方七佛如何阻扰,也挡不住石宝混入锦鲤营冒险的脚步。
事实证明,苏牧是对的。
当他看到石宝走出来,要挑战杨挺之时,纵使他早有预料,却仍旧还是禁不住心头的惊喜。
苏牧从角楼下来的那一刻,隐藏在焱勇军中的乔道清也开始往石宝和杨挺的方向靠近。
虽然苏牧事先早有安排,但当杨挺看着石宝缓缓步出,他还是不由眼前一亮。
作为大宗师周侗的亲传弟子,杨挺最为精通的压箱底绝技,其实并非枪术,而是拳术!
石宝虽然抱着刀,但杨挺能够很清楚地感受到,眼前这个挑战者,应该跟他一样,都是练拳出身的。
杨挺行走江湖武林也有好些年头,但对于石宝这样的后起之秀,并未有太多耳闻,但在苏牧一而再再而三的强调之下,杨挺也不敢大意。
虽然也有着武夫的强硬骨气,但他杨挺并不是一个目中无人的倨傲之辈,武林之中除了讲拳头,大部分时间其实都在讲面子,相互给面子,也就不需要动拳头。
当然了,也只有你拳头够硬,别人才会给你面子,归根究底,比拼自然是少不了的,可像杨挺这样的武道高手,也不太愿意强势压人,今日比武选拔都尉校尉,完全出自于苏牧的幕后操作。
所以当石宝出现的时候,杨挺终于是打起了精神来,因为苏牧数次提醒过他,一定要小心这个石宝。
其实也由不得苏牧不紧张,因为他自己就曾经死在石宝的手中,虽然有乔道清暗中帮助,有杨挺明面上的战斗,但他还是担忧节外生枝。
在后世的一些演义武评之中,石宝被誉为草莽界的第一强者之一,是杀死梁山好汉最多的一个人,堪称梁山好汉的噩梦。
如果大焱的历史轨迹与宋朝相似,那么方腊必定会攻下杭州,并在杭州建立自己的政权和小朝廷,石宝会被封为四大元帅之一的南离大将军。
而梁山泊的好汉也会接受朝廷的招安,来到杭州征方腊,在杭州城外的战斗之中,石宝会挥舞自己的劈风刀和流星锤,杀死梁山军团的索超、邓飞、燕顺、鲍旭、马麟等一众好汉,并战退大刀关胜,击败小温侯吕方,成就无上的威名!
如果一切照着剧本走,那么对于杭州而言,并不是什么好事,好在苏牧的出现,让其中一小部分事情,发生了变化。
别的不说,本该是田虎麾下首席军师的乔道清,不知是何原因跑到了方腊这边来,如今又被苏牧降服,就是一个很好的明证。
如果能够提前将石宝拿下,就算无法降服,纳为己用,对大局又会产生何种改变?
苏牧隐隐有着期待,又隐隐有着担忧,他并不担心所谓的蝴蝶效应,生怕自己将历史改得一塌糊涂,因为这个大焱朝并非宋朝,许多关键人物也并没有出场,比如金枪手徐宁的人生轨迹就发生了变化。
但无论如何,如果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够做出一些改变,让事情变得更好一些,人死得少一些,苏牧还是非常愿意去出一把力的。
想着这些的时候,杨挺和石宝已经开始了比斗。
但见石宝将怀中大刀丢给身后的亲随,杨挺也没有去取大枪,两人相互抱拳示意,各自后退一步,虎目一睁,顿时散发出让人窒息的高手气势来!
气势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有些玄乎,但却有无法否定他的存在,就好比你看到自己的顶头上司,无论自己有没有犯错,总觉得有些紧张和压抑,就是因为身处高位着,养出了气势。
同样的道理,行走江湖武林的老手,会让人感受到那股没胆侵犯的惧怕,那也就是气势了。
两人针锋相对,几乎在同一时间踏步向前,拳风呼呼,电光石火之间已经嘭嘭嘭互递了七八个拳招!
杨挺的拳法章法严谨,密不通风,以防御为主,颇有学院派的优雅和内敛,而石宝却是虎虎生风,霸道蛮狠到了极点,讲求的是一股无畏的气势和所向披靡的风格,招式大开大合,彻底放弃了防守。
石宝步步紧逼,杨挺一退再退,从明面上来看,石宝是占了上风,可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石宝虽然处处想要抢占先机优势,然而每到关键之处,都会被杨挺截断。
或是拳化为掌,或是掌聚如勾,或拍或点,杨挺的动作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石宝却是分毫不让,大有排山倒海之势!
如果说石宝是一匹疯狂驰骋的骏马,是一头狂奔的暴怒犀牛,那么杨挺就是那软绵无力的沼泽,看似任由你践踏,可慢慢你会发现,自己正在逐步逐步陷入他的禁锢之中!
石宝从摩尼教的睦州分舵训练营走出来,以最强者的姿态坐上护法的位置,历经大小上百次战斗,只败过一次,今日有机会掌控锦鲤营,他又岂能放过。
只不过他忽略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也是他一直警惕着的问题。
他唯一输掉的那一次,是输给了苏牧,而这一次,同样是苏牧布下的局!
杨挺的云淡风轻,按理说会让石宝这样的莽汉暴跳如雷,绝技尽出,可出乎意料的是,石宝越打反而越冷静,并且开始悄悄关注四周情势的变化。
因为他开始战斗之后,就如同野兽一般,他的本能反应会异常的敏锐,当然能够察觉到四周围慢慢涌现出来的危机感。
杨挺也注意到了石宝的变化,他也不再保留实力,只是闷哼一声,不再后退,拳头紧握喀喀直响,第一次雷霆出拳,抢攻石宝!
而此时的人群之中,一名看起来寻常到了极点的焱勇军老兵,慢慢走了出来,背后倒插双刀,脸上尽是桀桀阴冷的表情。
“军师!”
石宝看到乔道清的第一眼,下意识就想喊出口,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这个老人已经不再是军师了,否则又岂能安然出现在这里?
他很清楚乔道清的智谋和手腕,这样的一个老鬼落在苏牧的身边,显然让苏牧如虎添翼!
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过来,他一直警惕着松懈不下来的本能反应,原来是正确的,苏牧,就在这里!
“弟兄们!动手!”
关键时刻,石宝再也忍受不住,硬接了杨挺一记狠拳,滚将出去,从亲随的手中夺过那柄劈风刀,唰得将刀鞘震出去,狠狠砸向杨挺,身边十几名弟兄纷纷抽刀,就要冲出焱勇军的营地!
关少平扭头往角楼那边看了眼,但见那个白衣书生不紧不慢往这边走,他轻叹了一声,似乎在叹服苏牧的预判和谋划,再次扭过头来之时,朝焱勇军的将士们下令道。
“全部捉拿起来!”
以岳飞为首的焱勇军战士们轰然领命,取了兵刃,朝石宝那十几名好汉围拢了过去!( )
第八十七章 壮士总有断腕时
雪还在纷纷而落,若从上空俯视,焱勇军的营地便如同一朵枯萎的苍白花朵,中间站满人的校场便如同灰暗的花蕊,营房之间的小路如同花瓣间的暗色调脉络。
此时的校场之上,人人热血沸腾,堂堂七尺虎躯散发出来的热气,似乎在人群上空形成了无形的热气罩,将周围纷扬的雪花都融化,校场上没有积雪,只有泥泞。
石宝半跪着,左手握拳,横在胸前,右手的劈风刀架在左手的臂甲之上,他的身周是那十几名跟他一同混进来的弟兄,四面则是围住他们的焱勇军将士。
他的双眸之中没有具体的人影,有的只是这些军士的弱点和致命之地,脖颈、肩关节、心腹和血管聚合的地方、膝盖、甚至下阴。
看穿了这些致命弱点之后,似乎插翅难飞的包围圈之中,石宝还是找到了一条路,一条能够杀出去的血路!
从焱勇军的军士包围上来,石宝就第一时间醒悟过来,苏牧绝对就站在幕后,冷冷地旁观着这一切!
所以他断定,这些人是不过想要围而不杀,因为他们需要从他石宝和弟兄们的口中,得到关于宋知晋的确凿证据,只要将他们擒拿下来,就是指控宋知晋的最佳人证!
也正式看穿了这些,石宝才更加的清楚,绝对不能落入敌人之手!若被擒下,宋知晋这等没骨头的人,生死自然是小事,可泄漏了方七佛的大局筹谋,阻碍了圣公和大军攻打杭州的脚步,那么他们就是百死莫赎了!
前方人群之中,穿着焱勇军甲衣的乔道清有些不伦不类,颇有“穿上龙袍也不像皇帝”的意味。
若论单打独斗,石宝绝对能够稳压这位老道一头,甚至于石宝身边的这些个好手,就武艺这一项来对比,三五个人联手,就能够赢过乔道清。
然而武艺高低跟能不能杀人却是两码事,有些人空有武艺,但论起杀人却又力有余而信不足。
乔道清纵横草莽江湖数十年,神出鬼没不说,诡异手段层出不穷,战斗经验老辣独到,杀人方法更是层出不穷,如那羚羊挂角、难以预料。
所以石宝想要杀掉乔道清这个叛徒,放在平日里就很困难,更不用说如今还被焱勇军重重围困,他也只能放弃了这个念头。
不过转念一想,虽然他杀不了乔道清,但有些人还是可以痛下杀手的。
比如,他身边的这些弟兄!
作为方腊手下四大猛将,石宝绝非常人眼中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莽夫,反而越到了危急关头,便越是冷静沉着,短短时间之内便做出了判断。
先不说他拼死了能脱身,就算他无法脱身,以他的韧性,纵使敌人如何严刑拷打,他也绝不会吐露半句,可身边这些弟兄,他却无法保证每一个都守口如瓶。
相对于圣公的大业,这十几个弟兄的性命,又能算得了什么?从他们来到圣公麾下,不就早已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了么?
主意已定,石宝的眼中杀机顿显,朝左右亲随沉声喝道:“弟兄们,随俺杀出一条血路来!”
话音未落,他的双足掀起雪泥,如狂暴的雄狮一般冲突而出,手中劈风刀猛然一抹,前方一名焱勇军战士躲闪不及,长刀被磕飞出去,惊魂甫定之际,石宝再复一刀,斩断后者半截手臂,热血溅了他一脸!
“杀!”
身后的弟兄也知晓生死关头,落入焱勇军手中绝对没个好果子吃,他们又都是见惯了腥风血雨的绿林好汉,发起狠来毫不含糊!
乔道清双袖一抖,背后双刀紧握手中,挡在了石宝的身前,后者冷笑一声,狭长如翎羽的劈风刀猛然劈下,慢说刀锋嘶鸣之声,便是连寒光都未曾见得半丝,这刀法竟然快到了目不暇接的地步!
乔道清也不与之硬拼,身形往左边一闪,借助身势将斗篷甩开,遮挡了石宝的视野之中,反手便挥出一刀!
石宝早知乔道清手段诡异,也不抵挡,举起劈风刀迎了上去,可刀锋未落,乔道清的手腕却传出喀喀两声脆响,两根无尾袖箭陡然激射而出!
“好阴险!”
石宝心头惊呼,硬生生改变刀势,铛铛两声,劈风刀将袖箭打偏出去,却是歪打正着,射中了身后两位弟兄,后者应声倒地!
被乔道清这么一阻,众人退散的速度也慢了下来,石宝首当其冲,死死缠住乔道清,其余人也是飞快往前,然而乔道清似乎将矛头全部指向了那些亲随,三下五下居然砍杀了四五人!
“留活口!”
乔道清还要再杀,却发现苏牧已经出现在外围,神情紧张地朝乔道清嘱托道。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见得苏牧出现,石宝怒不可遏,底力全数爆发出来,乔道清居然一时间难以抵挡!
焱勇军打定主意要抓活口,意图最是明显不过,待得石宝等人好不容易挪到了辕门,却早有弓箭手守候着,真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石宝逼退数名军士,举目一望,见得左边寨栅上有个不大的缺口,手臂粗的木头腐朽开裂,这焱勇军平日里斗志全无,哪里会去修缮营寨。
“往左首退!”
石宝大喝一声,此时身边仅剩下的七八名亲随顿时看到了生机,当即紧随而上。
苏牧见状,气急败坏地喊道:“宁可杀死,不可放过,格杀勿论!格杀勿论!”
乔道清和杨挺得了令,当即放开手脚,一路追杀上去,待得石宝以肩头撞开营寨栅栏的时候,身边已经只剩下三个亲随,还都受了重伤!
这三名亲随也是苦苦支撑,其中一人大腿被砍开一条伤口,鲜血淌了一地,却仍旧不愿就俘,可就当此时,石宝突然面色狰狞,眼眶湿润地说道:“弟兄们,莫怪俺心狠了!”
那三名亲随还在等着穿过那破口,听得石宝言语,抬头一看,劈风刀已经闪电一般滑过,为首者脖颈裂开,血柱嘶嘶喷射,身后两位还没反应过来,石宝已经将劈风刀从前面死者的肋间刺过来,将后面两位串了起来!
身后的乔道清和杨挺等人也是被石宝的举动吓了一跳,脚步一滞,就见得石宝举刀遥指苏牧,大声咆哮道:“苏牧小贼,俺石宝他日必定杀你!”
任是事先得到过苏牧的预测和推演,见得石宝如此凶残彪悍,关少平还是不禁心悸,再看苏牧,却见得苏牧大手一挥,高声道:“还不快追!”
乔道清冷冷一笑,与杨挺带着人马追了出去,可等到他们拖走那三条尸体,石宝早已逃之夭夭,疾奔过雪地,如负伤的独狼一般,只留下一长串血淋淋的脚印。
“放箭!放箭!”
关少平钻出营寨的破洞,暴跳如雷地下令,可受限于这个狭小的破洞,等弓手们出来,石宝早已不见了踪影,几个弓手稀拉拉射了几箭,也就收了兵。
苏牧不缓不急地走过来,非但没有发怒,反而挂着胸有成竹的淡笑,关少平眉头微皱,小声问道:“单凭此人,果真能逆转局势?”
苏牧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轻轻说道:“把剩下的戏也做足了吧…”
当苏牧与关少平等人回到校场之时,那些被徐宁和岳飞带队看守起来的新兵哪里还敢放肆,其中还有几个是方腊叛军的潜伏分子,此时也是脸色惨白,大气不敢喘。
令他们受惊的并非苏牧这边的阵势,而是石宝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杀掉了跟随他入城的弟兄们!
如果当时他们也跟着石宝出去,现在死的可就是他们了!
这新兵之中还有一些是宋知晋的人手,见得此状也是心头发慌,脚都差点软了。
苏牧的目光冰冷冷地扫视着新兵们,却是一言不发,那眼神似乎要看透每个人内心之中的龌蹉秘密一般。
那些剩余的细作纷纷深呼吸,抬头挺胸,生怕稍有猥琐便会被发现一般,而苏牧也不再去审视,只是缓缓举起右手,猛然握成了拳头!
“噗嗤!”
一柄尖刀从后腰刺入,从腹部穿刺出半个刀头,隐藏在新兵营之中的细作和谍子睁大了双眸,至死都难以置信,吐着血沫,艰难扭过头,看着同为新兵的陌生人。
新兵们顿时让出一个个空当,惊骇地看着校场上突如其来的屠杀,隐藏在新兵之中的细作,几乎在同一时间,被杀了个干净!
那些杀人者面相寻常,似乎丢到大街上就无法引起别人半分注意,只有杀人的那一瞬间,双眸才爆发出骇人的杀机,杀了人之后便没事儿人一般站定,仿佛地上鲜血横流的尸体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一般。
乔道清心里也是吓了一跳,因为连他都不知道苏牧做了这一层布置,关少平也是一样的表情,刘维民更是惊愕得目瞪口呆!
这老道扫了一眼,目光陡然停留在了人群之中一名刺客的身上,那名刺客低垂着眼眸,但老道却认出了他来!
“哼,我说你的钱都花在什么地方了呢…原来花到了这些人身上…”乔道清阴阳怪气地小声道,他口中所说的钱,自然是苏牧以囤积粗粮为幌子,背地里却偷偷送到湖广福建等地的那笔钱了。
苏牧不置可否,却是朝人群中那个刺客微微点了点头,关少平紧皱着眉头,朝苏牧问道:“苏牧,这些人就算是宋知晋混进来的探子,这般杀了总归不好啊…”
刘维民也是担忧这一截,因为杀这些人更像苏牧的临时起意,并不在事先的计划当中,再者,虽然苏牧跟他们提过,会在新兵营混入一些自己人,可谁都没想到这些“自己人”都是杀人如麻的狠角色啊!
苏牧缓缓转过身来,朝关少平说道:“这些人都是石宝杀的,大人切莫栽到苏某的头上来哦…”
关少平猛然醒悟过来,眼睛一亮,大声说道:“方腊叛贼混入我大焱军伍,杀我团练民兵,宋团练有失职守,本指挥使定要讨个说法!”
焱勇军的弟兄也死伤了一些,心头正悲愤,听得关少平如此一说,顿时群情激奋,而新兵们一个个面若死色,哪敢不服气!( )
第八十八章 书生的意气
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宋知晋从知州府衙门回来之后,脸色却阴沉得吓人,赵鸾儿挥退了奴婢之后,在宋知晋身边坐了下来,柔声问道:“发生了甚么事?”
这句话似乎点爆了宋知晋早已压抑到了极点的怒火,嘭一声拍在桌面上,震得茶盏跳起来,茶水四溅。
“哼!石宝那蠢货,要坏我大事矣!”
令他激愤的并非焱勇军都指挥使关少平对他的指谪,毕竟因为新兵之中混入了叛军分子,确实让焱勇军折损了好些兵士。
真正让他愤怒的是,石宝为了逃生,杀了身边亲随也便罢了,居然连他安插在新兵营里的探子也一并杀死了!
如今全城戒备,焱勇军和杭州府的捕快四处搜索,据关少平解说,那石宝已经身负重伤,被抓也是迟早的事情!
“夫君切莫急躁,这事儿发生了也就发生了,赶紧想法子补救才是…”
赵鸾儿从南方回来之后,整个人都成熟了起来,以往的刁蛮骄纵全然不见,反而心思细腻起来,听得妻子如此劝慰,宋知晋也慢慢冷静了下来。
这怒气一消,他心头的不安便涌了上来。
其先他还气愤于石宝杀死他的探子,可如今想一想也就顺了,若非石宝将这些人都杀掉,这些个探子哪里能承受得住严刑拷打,到时候铁定要将自己的事情给捅出来!
从这一点来说,石宝杀伐果决,心性狠辣,果真是一方枭雄的本色,可石宝自己逃脱,仍旧还是个致命的大问题!
虽然石宝相信自己绝不会吐露真相,但宋知晋却信不过他石宝啊!
一旦石宝落网,严刑拷打之下,暴露出来的东西,可就不是一般探子所能够比拟的了,那可是足以要了他宋知晋的命的真家伙!
他宋知晋已经在青溪经历过一次生死,忍辱负重,与虎谋皮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如今杭州城之中,谁还敢看轻他宋家?
眼下朝廷腐朽不堪,军队更是不堪一击,方腊顺应天意民心,短短时间之内已经纠集了数万人马,这个数字还在以惊人的速度暴涨,可谓一呼百应,整个南方都已经烽烟四起。
以方七佛的分析,哪怕无法彻底推翻大焱皇朝,攻占了杭州等富庶之地后,圣公方腊完全有实力与当今天子划江而治,分割南北,到时候他宋知晋便是从龙之臣!
他也并非愚钝之人,对于方七佛之流,他也不会死心塌地全部相信,但所谓富贵险中求,人生能有几回搏,青溪城下做出这个决定之后,他宋知晋就觉得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还不如豁出生死来好好拼一把,这才是男儿汉该有的气度!
眼看着还有两三天圣公的叛军就会兵临城下,他宋知晋就能够大功告成,这几个月的谋划就能够顺利起效,又岂能让一个石宝坏了他的大事!
他很清楚石宝作为四大猛将,在方腊和方七佛心中的地位,也正是因此,他才更不能放过这个除掉石宝的机会!
眼下这个时期,如果他除掉石宝,将这份功劳送给关少平,方七佛又怎么可能会怀疑到他宋知晋的头上?
石宝一旦死了,攻克杭州的内应力量将全部归他宋知晋统辖,功劳自然也全部都是他宋知晋的,到时候拿下杭州,作为首功,他宋知晋顶替石宝的位置,又有何出奇?
宋知晋越是这般想,心头就越是火热,其先的忧虑也全部都消散一空,这哪里是什么危机,分明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好运,分明就是上苍眷顾他宋知晋啊!
“夫君?”赵鸾儿见宋知晋沉默不语,嘴角挂着阴狠的笑容,不由拍了拍宋知晋的手背,关切地问道,还以为宋知晋因为石宝的事情而失魂落魄了呢。
宋知晋回过神来,在赵鸾儿唇上狠狠香了一口,这才意气风发地哈哈笑道:“娘子真乃某之贤内助也!”
想通了这些之后,宋知晋撇开赵鸾儿,急忙忙就召集心腹人手,打算暗中搜索石宝的消息,做掉石宝这个大隐患和大阻碍!
不过他转念又一想,石宝身负重伤,如今全城戒严,他铁定插翅难飞,走投无路又不想就俘,那么他宋知晋就成为石宝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了!
与其劳心劳力派人四处搜捕,还不如隔岸观火以逸待劳,石宝被逼得走投无路了,自然会找上门来的!
如果说先前从难民潮之中招募青壮,组建民团,赢取流民的声望和杭州城的好感,这一切都出自于幕后的方七佛,那么眼下这些关于石宝的决策和应对,则全然出自于他宋知晋的筹谋!
一想到这里,宋知晋的心头就涌现出一股浓烈的成就感,原来玩弄阴谋诡计竟然如此简单,只要顺应时势,利用天时地利人和,就能够跟方七佛等大谋士一样运筹帷幄!
他宋知晋现在所作的,原来跟方腊叛军第一军师方七佛所做的,相差无几,这才是他宋知晋真正的人生舞台啊!
似乎从青溪战场回来之后,他宋知晋就越多地挖掘出自己的本心和潜力来,直到此刻他才发现,先前在苏牧手中一次次吃瘪,不是因为他宋知晋没用,而是他生不逢时!
他不适合太平盛世的勾心斗角,因为他是注定了要当那乱世枭雄的人物!
有人说,这世间成败之事,不在乎上天时运,而在于你是否够努力,天道酬勤,只要肯坚持,人定胜天云云。
努力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选择,如果选择的方向错了,跑得越用力越快,那么离目的地便越远。
似宋知晋这般,本身定位错了,越是努力,那这条不归路只能越走越远,最终再也回不了头则矣。
宋知晋这厢紧锣密鼓守株待兔,石宝这只兔子却是全然无觉,焱勇军和杭州府捕快声势浩大,几乎掘地三尺,他确实无路可逃,也只能冒险来找宋知晋。
如前番所言,石宝绝非看起来那般愚钝冲动,他也曾考虑过宋知晋是否会对自己不利。
但想起宋知晋在青溪城下的所作所为,想起他如同牵线傀儡一般被方七佛操纵,石宝就下了定论,以宋知晋的胆色,绝不敢做出杀人灭口的事情来!
然而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宋知晋之所以心甘情愿受方七佛的掌控,那是因为他石宝潜入了杭州城,如果方七佛是摆弄木偶的那个人,那他石宝就是主人和木偶中间的线,有他石宝在监控着,宋知晋又如何敢不从命?
可如今他石宝深陷危机,身边随从全部死绝,也就等同于那条牵引着宋知晋这只木偶的线已经断掉,他石宝已经失去了监控宋知晋的能力!
信心满满的石宝躲过又一波的搜查之后,趁着夜色便潜入到了宋府,宋知晋或许也担忧着事态的发展,书房还亮着灯,石宝咬了咬牙,便往书房的方向潜行。
石宝想了想,稳妥起见,他还是扣下墙头的一块泥土,弹射到了书房的门板上。
宋知晋听到动静,果然打开门来查看,低低地喊了两声:“可是方先生?”
石宝混入新兵营,曾经用方石的化名,实际上这也是他一直在使用着的名字,因为圣公方腊早先已经因为石宝的战功,赐他姓方。
宋知晋为了掩人耳目,一直以来也都称呼石宝为方先生,如此看来,这宋知晋果真没有变心,起码石宝是这样觉得的。
待得宋知晋转身要回房之时,如履薄冰的石宝终于安下心来,跳落到院子之中,朝宋知晋沉声道:“正是我方某!”
宋知晋微微一笑,笑容之中也毫不掩饰冰冷至极的杀机,阴测测地低声道:“等的就是你!”
石宝心头一沉,手中劈风刀果断举起,前方破空声响,书房两侧隐藏着的刺客猛然射出数支冷箭来!
“叮叮!”
石宝下意识挥刀,打落两根无尾冷箭,然而肩头和大腿同时传来冰冷麻木,继而剧痛难当,却已中箭!
“入娘贼何敢如此!”
石宝破空大骂,然而房间两边又泼洒出一波箭雨来,宋知晋和刺客们皆知石宝骁勇难当,也不敢近身肉搏,只是趁其不备,用冷箭来偷袭,这一击果然是奏效了!
先前没有防备,石宝才中了两箭,如今心里有了计较,纵使夜间昏暗,借着门前灯笼的微光和出众的危机感应,加上迅捷的反应能力,这一波箭雨居然没能伤到石宝分毫!
石宝本身在焱勇军营中就受了伤,如今再添新伤,又被追杀了一天一夜,早已疲于奔命,眼下哪里还敢恋战,当即奔向墙壁,途中还挥刀削去了箭杆。
那些个刺客眼看石宝要逃,又放了一波冷箭,可惜石宝太过迅捷,已经跳下了墙头!
宋知晋没想到猝不及防之下,石宝居然只中了两箭,顿时勃然大怒,朝刺客沉声咆哮道:“还不快追!”
那些个刺客也不敢再拖延,咬了咬牙便翻墙而出,嗅着血迹,朝黑暗的巷道之中追杀而去!
石宝跑动起来,箭头撕扯着大腿的肌肉,实在痛楚难当,可他也是发了狠,往中箭处猛捶了一拳,将箭头彻底砸入肉中,反而止住了流血,咬牙往前狂奔!
他的心思全然放在了身后那些追兵之中,全然忽视了院子附近的黑暗之中,一双眼眸散发着幽幽的微光…
那人看着石宝逃走的方向,发出桀桀怪笑,下意识摸了摸背后的双刀!( )
第八十九章 能饮一杯屠苏无
人说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方腊麾下堂堂四大猛将,睦州分舵最强者之一的石宝,可以一当十的人物,没想到自己也会有被追杀成狗的一天。
他石宝也并非天生神力,自小便是无人敢欺的莽汉,早些年他也是在江湖之中摸爬滚打,受尽了欺辱,可自从进入了睦州分舵之后,他就成为了不败的代名词。
直到他碰上了那个给他留下一生伤疤的苏牧,而他第二次被追杀,同样在杭州,同样是想杀苏牧,却又被反杀。
今天,是第三次。
他败了三次,三次都败在了同一个人的手中,这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总是一副人畜无害的姿态,可在石宝的心里,他便是那不会吠的狗,咬起人来才要命!
他不会再小觑苏牧,事实上,从第一次输给苏牧之后,他就再也未敢托大,可最终还是落到了今时今日的惨淡地步。
虽然大腿的伤口已经止血,但肩头还在渗血,一路追杀之中,又被宋知晋手底下的刺客打了个伏击,石宝奔亡了一天,早已是强弩之末,眼下胸膛如破风箱一般起伏,视野都慢慢变得模糊起来。
更要命的是,他的左手已经开始麻木,甚至差点连劈风刀都握不住,左腿也像踩在云团棉花之上那般,空虚无力。
他心里清楚,宋知晋是下定了杀心,竟然在箭头上淬毒!
前方已经没有灯火,暗巷之中寂静得吓人,石宝看着远处有一堆摇曳的火,想来是难民聚集之地,咬了咬牙便强撑着要奔过去,希望能够搅起混乱,借助这些惊恐的难民,为自己赢得逃生的机会。
然而眼看着剩下几十步的距离,左侧树影摇晃,积雪簌簌而落,猛然窜出一条黑影来,朝着石宝劈头就是一刀!
石宝心头大骇,举刀挡下了这一击,却被那刺客将劈风刀给磕飞了出去,刀尖甚至划破了他的脸,而后钉入身后的地面上!
那刺客占了上风,一脚踹在石宝的心窝上,石宝健硕结实的身躯倒飞出去,重重落地,再也撑不住,张口吐了鲜血来!
刺客冷笑一声,双手握刀,拖刀疾行数步,而后高高跃起,刀锋在暗夜之中闪耀着寒芒,就要将石宝的脑袋劈开!
“终日打鹰却被家雀儿啄瞎了眼啊”石宝心头哀叹,但他一咬牙,又拼命往后退,想要去抓地上那把劈风刀,纵然临死,他也要拼一把,这也正是他石宝能够成为最强者的个性使然!
然而他终究还是力有未逮,扭头之时,刺客的刀锋已经劈落下来,石宝双眸充血,直视着那刀锋,悲愤交加。
正当此时,那刀锋之上却闪起火星,斜斜里闪过一道黑影,那刺客的刀已经被打飞出去!
突如其来的黑衣人左右开弓,双刀齐下,那刺客人头落地!
石宝长长松了一口气,看着那手持双刀的黑衣老道,只觉得黑暗侵蚀上来,终于失去了知觉。
他始终不明白乔道清为何会救他,但这个答案并没有让他等太久,昏睡了不知多久,他便昏昏沉沉醒过来。
房间之中灯火如豆,空气里弥散着一股浓重的药味,石宝的视野越发清晰,看到的却不是一身**袍的乔道清,而是那个他做梦都想杀死的白衣书生!
他没有猛然暴起要杀人,而是如受伤的野狼一般扫视四周的环境。
房间不大,摆设也简单,不远的桌面上放着很多染血的布团,一只木盆里是两根断尾的箭杆,他那柄劈风刀就斜靠在桌腿上。
除了苏牧之外,就再没别人。
“喝吧。”
苏牧面无表情地递过来一碗烈酒,石宝也不啰嗦,一饮而尽,酒气瞬间涌上来,一股眩迷的感受冲入他的脑子,让他忘记了大腿和肩上的伤痛。
“如果你以为我会感激你,那就错了,想要跟我玩七擒七纵的把戏,我劝你还是趁早杀了我,否则终有一日,我必杀你!”
在石宝的心里,苏牧出手救他,无非几个目的,一个是像降服乔道清那样降服他石宝,一是让他吐出宋知晋的计划,还有一个,那就是让他去与宋知晋寻仇,好搅乱内应的计划。
石宝不是蠢人,苏牧不可能会做吃亏的事情,除了这些,他还真想不到苏牧还有什么救他的理由。
苏牧冷笑一声,将碗收回来,抓起劈风刀,丢给石宝,而后说道:“你走吧。”
石宝微微一愕,但他咬了咬牙,还是忍痛站了起来,苏牧的心计极为深沉,虽然他没有多说,但绝对没安好心,石宝心里巴不得马上离开这里。
他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刀柄,警觉地扫视着四周,苏牧仍旧冷眼旁观,那黑衣老道也并没有突然现身,他才放心地抓住刀柄,就好像抓住自己的性命一般。
石宝挣扎着下了床,走出两步,而后停下来,也不回头,只是冰冷地说道。
“你不杀我,迟早会后悔的!”
话音未落,石宝已经反手劈出了一刀!
他之所以跟苏牧罗嗦,就是为了积攒挥舞这一刀的力气!
似苏牧这等小狐狸,总喜欢故弄玄虚,一副运筹帷幄成竹在胸的姿态,最是让石宝这样的莽夫受不了,若不是没力气,醒来的那一刻他就想一拳轰死苏牧!
苏牧竟然不躲不避,只是冷冷地看着石宝,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一定有古怪!他一定布置了后手!”石宝心中如是想道,可他已经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态,哪怕会被苏牧的后手杀死,他也要将苏牧杀死!
就算苏牧放他离开,宋知晋的人还在寻他,焱勇军和杭州府的人马也在全城搜索,眼下城门只许进不许出,偌大杭州,再无他石宝立身之地,迟早要死,还不拖苏牧陪葬!
死意已决,石宝再无迟疑,劈风刀划过一道寒芒,眼看就要斩到苏牧的脖颈,可偏偏这个时候,一股微风吹到他的后颈,他的手腕竟然被一只干枯的手掌死死扼住,那刀锋也堪堪停在了苏牧的脖颈边上!
“就知道这死老道隐藏起来!”石宝心头冷笑,猛然后仰,想用后脑去撞背后之人的面门,可后者却一手掐住他的后颈,石宝上半身为之一麻,贼心不死,又翘起右腿,一招蝎子摆尾,倒勾向后者的裆部!
后者似乎在叹息,而后膝盖一顶,撞在石宝的膝盖腘窝之上,石宝轰然跪倒在地!
“乔道清你个叛”石宝还未说出口,一股浓烈的屠苏酒气便涌入了他的鼻腔,偌大的硬汉竟然瞬间呆了!
见得石宝倏然住嘴,身后之人便松开了石宝,后者猛然回头,却发现背后已经空无一人。
“师”石宝沙哑着声线,终究没有喊出来,眼眶瞬间湿润润的,全身轻轻颤抖着。
“你!你好!”石宝猛然回头,死死盯着苏牧,后者只是冷哼一声,甚至懒得正眼看一下石宝。
这个堂堂莽汉腾地站起来,紧了紧手中刀柄,脚步微微前移,但最终还是怒哼一声,瘸着腿走出了房门,扫视了一下四周,走到了院门又停了下来。
洞开的门口,风雪将灯火吹得摇摇欲灭,苏牧就这么站着,看着离开的石宝,后者咬了咬牙,转过身来,轰然跪下,朝苏牧的方向磕了三个头,而后毅然离开。
苏牧知道石宝拜的不是自己,因为石宝刚离开,那个满身屠苏酒味的男人已经出现在了门口。
“我的人情是有价码的,既然放了石宝,先前那笔银子,是不是退还给我?”
摇曳的灯火之下,看不清那男人的面容,阴影之中,只看到他浓密的络腮胡。
“跟一个醉汉讲债,亏你自诩聪明人”
苏牧撇了撇嘴,仍旧不甘心,凑近了嘿嘿笑着问道:“我听说你大光明教有部绝世神功,叫什么乾坤大挪移,不如你教我一两层来抵债好了。”
那络腮胡醉汉咕哝了一句什么,而后灌了一口葫芦里的屠苏酒,含糊不清地朝苏牧说道。
“吶,出门右拐,走二里路再往左拐,过街,再前行半里”
“秘笈藏在那里?”
“济元堂在那里,去看看你的脑袋吧”
苏牧:“ ”
“没有乾坤大挪移也不打紧,什么九阳真经九阴真经可有?”
络腮胡像看白痴一般扫了苏牧一眼,挖了挖耳屎,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是醉汉还是我是?”
苏牧终于垂头丧气,拍着大腿惋惜道:“虽然老子会赚钱,但也经不起这般折腾啊,六七万白花花银子,就换来你这么一个醉鬼,亏大发了”
络腮胡白了苏牧一眼,后者已经将他的酒葫芦抢了过去,猛灌了一口,辣得呲牙咧嘴。
“好喝?”
“没有比这更难喝的了。”
“那还喝?”
“想喝回点本”
络腮胡夺回酒葫芦,只是哼了一声,躺在了石宝睡过的那张床上,不客气地下了逐客令。
“记得把门带上。”
苏牧低声骂了一句,但还是走了出去,临关门的时候丢了一包东西到络腮胡的怀里。
络腮胡看着苏牧将门关起来,这才拿起肚子上的纸袋,打开一看,一袋下酒的花生。
“酱肉都没有,真抠呢”络腮胡如是想道。
其实他真正想的是,六七万银子换一个摩尼教,如今应该叫大光明教的法王,这生意真的很亏吗?
再说了,虽然他清楚乾坤大挪移是什么,也不知九阳真经和九阴真经是哪门子功夫,但这个叫苏牧的小子,如今拼命在练的,可是罗真人的压箱底内功,阴阳经,连他这个大胡子都想要的内功啊
他又想起了那个劝服他来杭州的粗鄙小丫头,想起小丫头用那柄断剑,给这苏牧小子省下了六七万银子,不由感叹道:“也算是蛮登对的了”
当然了,最后那六七万的银子自然也被他搜刮了过来,毕竟摩尼教被方腊打散之后,各地的教众还是需要大量银子去安置的呢。
算算时间,那小丫头跟其他教众,应该差不多赶到杭州了吧( )
第九十章 胆小鬼,我回来啦
今日难得晴朗天,阳光温暖,树盖上的积雪融化成水珠,滴滴答答落个不停。
人说下雪不冷化雪冷,但能出太阳,受冻的难民们终究还是欢快了一些。
过了晌午,杭州府的大车终于出动,深入到街头巷尾的难民营,开始发放每天一顿的赈济食品。
绰号余草鞋的余操叼着一根草茎,抱着腰刀,懒洋洋地跟在大车后面维持秩序。
他虽然在民团里只是个小标头,但很少有人知道,这个二十出头,表面上吊儿郎当的年轻人,实际上掌控着民团之中混进来的三百多方腊军死士!
如今宋知晋的民团已经接近三千人,除了他余操暗中指使的那三百人,其余可都是宋知晋从难民营之中拉拢出来的“亲兵”。
虽然这些亲兵都只是青壮流民,没有接受过什么正规军的训练,本身也少有身怀武艺之人,但胜在人数不少,要知道整个焱勇军也才五千人。
余操自然是看不上宋知晋这些亲兵的,乌合之众便是乌合之众,人数再多也不过是炮灰罢了,他真正在意的说到底还是圣公军的那三百弟兄。
若圣公真的打到杭州城下,内应的任务,最终还是要落在他余操和三百圣公军弟兄头上。
但最近形势却并不乐观,先是大将军石宝以身犯险,混入焱勇军整编的锦鲤营,结果身份暴露,遭到全城搜捕,石宝身边的弟兄也被彻底清理掉。
余操也在暗中时刻准备着接应石宝,他甚至派人给宋知晋送了一封密信,若有可能,希望宋知晋能够暂时将石宝大将军送离杭州城,不得不说,这样的决定,无论对石宝,还是对于整个大局,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宋知晋一向听话,对军师方七佛言听计从,余操也没闲功夫去怀疑这个宋知晋会有什么其他心思。
然而护送大车回来的途中,路过一条小巷,余操却在巷口的一颗老槐树上,看到了一个隐秘却又熟悉的标识!
这个火焰纹的印记乃是摩尼教中通用的联络暗号,眼下这等样的形势,留暗号之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余操不动声色地继续押送大车回去,又懒懒散散地处理完公事,直到傍晚时分,才拉着几个好弟兄,打算到青楼去喝点小酒。
当弟兄们喝得七倒八歪,抱着娇滴滴如水的姑娘往房里走的时候,余操却溜了出来,而后轻车熟路地走进一条暗巷,假意撇了一泡酒疯尿,确认没人跟着,才快步隐入黑暗之中,不多时便来到了一处低矮的民宅前面。
当他看到门户脚下留着的标识,就用特异的节奏敲了敲门,而后见到了开门的石宝。
这位堂堂猛将脸色并不好,可能是伤口余毒未消,又可能一路逃亡,消耗过大,进了屋之后,石宝便将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清道明。
余操作为圣公麾下的青年好手,平素里虽然懒懒散散,但关键时刻却是个靠得住的人物,否则也不会让他暗中掌管三百死士。
沉思了片刻之后,余操终于缓缓开口。
“若是平日里,这宋知晋砍了也便砍了,可眼下他手底的二千多民壮,作用实在不可忽视,圣公的大军估摸着最早明晚,最迟明早便抵达杭州城外,若能利用好宋知晋的民团,里应外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杭州,必定天下归心,我圣公军大事可期矣。”
“所以这口气要忍,他宋知晋手底下那些人都是些求口救命饭吃的苦哈哈,就算我发动三百弟兄,也不可能短短一两天便收买得了,杀了宋知晋,反而会坏了大事。”
余操短短时间之内便将事情分析了个七八分,但石宝却也有着不同的意见。
他石宝也是个一言不合动辄杀人的狠辣角色,但并不表示他不懂顾全大局,余操的分析确实有一定的道理,但他也忽略的一个问题。
宋知晋敢对他石宝下手,这小贼的野心不可谓不大,谁敢保证他一定会充当内应,而不是临阵反戈,将自己当成真正的大英雄,为自己博一个千古名声?
毕竟这宋知晋乃是土生土长的杭州人,又是花花肠子最多的读书人,临了被他摆一道,杭州之战可就两说了。
对于石宝的担忧,余操也想到过,当下给石宝分析起来。
“宋知晋已经没有退路了,如果他胆敢这样做,我们就把他的老底揭穿,他又如何能在杭州城立足?”
石宝轻叹了一声,余操虽然也有头脑,但毕竟太过年轻了。
“你觉得朝廷和杭州百姓是相信一个土生土长的读书种子,还是相信咱们这些反贼?”
“况且,时势造英雄,他们不需要一个卖城的叛徒,却需要一个挺身而出的大英雄来激励士气民心,到时候就算咱们揭发开来,杭州人和朝廷方面也只会以为咱们在用反间计罢了。”
两人都不是没眼力的蠢物,也都有着各自的想法和主张,但最终还是没能够说服对方。
余操想留宋知晋,石宝却坚持要杀掉宋知晋,按理说余操应该听从石宝的指挥,但眼下他又掌控三百死士,关键时刻能够偷开城门,一举而定大局,所以石宝也不敢勉强。
进入方腊的圣公军之后,虽然军中约束并不严谨,但他们毕竟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快意恩仇,意见不合总不能大打出手,谁赢了谁便说了算。
到了最后,二人只能选一个折中的法子,一切只能顺势而为,伺机而动,如果宋知晋没有变心也就罢了,若对大局不利,就是冒死也要杀掉他,至于余操,则必须将三百死士牢牢掌控,决不能让宋知晋插手染指。
石宝考虑了一下,也只能这样接受了下来,因为他身上伤势太过严重,眼下没有余操的协助,想要杀掉宋知晋,实是力有未逮的。
商议妥当之后,余操也替石宝做了一些措置,偷偷使人送来一应药物和日常用度,只静待圣公大军兵临城下则已。
而另一方面,宋知晋似乎也感受到了石宝的威胁,这次设计猎杀石宝没能成功,他心里自然千头万绪,虽然仍旧派了大量人手在城中搜索,但他知道,一旦失去了踪迹,石宝便像是鱼入大海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石宝必定不会放过他宋知晋,若自己成功将方腊军接引入城,拿下杭州,那便万事好说,可如果失败了,自己两边不讨好,身败名裂不说,灭族的危机都有了。
宋知晋自认为无法接受这种风险,事实上无论是谁,走到他今时今日的境况,也同样无法接受,所以他必须要给自己,给家族找一条后路!
城外惊恐地想要入城避难的流民潮,即将兵临城下的方腊叛军,城内紧张的备战,权贵富绅们仓惶找门路逃离,各方势力暗流涌动,所有的一切,都让这座昔日繁华奢靡的城市,染上了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黑云压城城欲摧的苍凉与恐慌。
李演武仍旧守在城头,一如往日那般尽责职守,温暖的阳光就好似暴风雪前夕的“回光返照”,充满了诡异,远处地平线悄悄升起来的黑云,开始慢慢聚拢,就像在酝酿着即将笼罩天地的黑暗。
而那片黑云下的白色地平线上,突然出现了一个黑点,就好像海天一线间的渺小灯塔。
那黑点慢慢变大,变成一个乘骑骏马,背着长条刀匣的黑衣少女,而少女的背后,慢慢出现一队人马。
人不多,但却给人一种要将整条地平线占满,仿佛迎头而来的,不是区区十几条人马,而是严阵以待的上千骑军!
李演武是焱勇军之中为数不多真正上过战场的人,所以他能够感受到这股无形的士气。
何为士气?
团结在一处,同心戮力,同仇敌忾,甚至生死相依,组成一个团队,才有士气。
寻常武林人胡乱扎堆,三五成群聚在一处,各怀鬼胎,那又岂能叫士气。
李演武看得出这些人都是武林人,但拥有士气的武林人,他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方腊军的前哨!
他没有马上带骑兵出去迎敌,因为他不知道对方后面还有没有大军压阵,他也没有即刻关闭城门,因为他还没有确认对方的身份,不想因此引起更大的恐慌。
所以他缓了缓心神,抬起手来,朝亲兵下令道:“枪来!”
阳光慢慢黯淡下来,阴云从远方渐渐靠拢,仿佛是那队人马带着头顶的阴云,扑向杭州。
吵吵闹闹涌入城门的流民潮之中,一骑逆流而上,拖枪前行,迎上了那支马队。
为首的黑衣少女眯起狭长的桃花眸子,只看了孤身而来的李演武一眼,便放空了心绪。
为了顺利抵达杭州,他们身上备了正经的户牒和路引,一路上也不知通过了多少关防,所以他们并不担心李演武看出什么来。
在所有人都拼了命想往外地逃生的时候,他们却选择从千里之外,来到了杭州这个地方。
他们都是来报仇的,而那个黑衣女子,除了报仇之外,还要报恩。
她嘴角挂着笑,遥望着远处的雄城,仿佛人还未到,心神已经行走到了杭州的街道上,走入了那个家伙的小院里,突然拍他肩膀,看他假装镇定,然而毫无形象地朝他笑着说。
“哈!我回来了,没卵蛋的胆小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