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二十三章 四人之战
草原的黑夜,大雨滂沱,雨幕之中不视外物,雷光闪现间,黑白子双瞳骤缩,但见得骑兵如黑色的潮头,从远方的地平线上涌来!
雨水浸泡着草地,虽然极大阻滞了骑兵的速度,却又掩盖了骑兵的马蹄声,再加上风雨大作,若非黑白子目力惊人,又发现得及时,怕是刀兵加身,这些基辅罗斯人都未能察觉!
连日来的不安终于坐实了猜想,黑白子却没有半分的欣喜,自打杨可世和刘光世的突袭截杀出现之后,他就一直在等待苏牧的下一步动作。
而这些骑兵的出现,也证实了他对苏牧的猜测。
苏牧这是已经发现了隐宗的意图,要将这些强悍的异族军团,阻截在国境线之外,而且还是辽人的国境线之外,他根本就不会放任何一个基辅罗斯人,进入到南方世界!
他大惊失色,却并非因为骑兵们的出现,而是因为苏牧早早便预见了他们的计划!
苏牧与始可汗一般,与他黑白子的先祖一般,都是从异世界穿越而来的“天外飞仙”,他们对时局有着未卜先知的前瞻性,对彼时的世界格局也有着超人的了解。
虽然从这一点上来说,苏牧能够预见始可汗的计划,并不算太过意外,但苏牧能够坚决果敢地采取行动,将后背卖给辽人,也不惜穿越辽人的国境来阻杀他们,甚至不惜让杨可世和刘光世千里赴死,单凭这一点,苏牧就赢过始可汗太多太多!
黑白子的心里慌了。
从他长大成人,接掌了先祖的基业,管理隐宗开始,他就很少产生如此慌乱的感觉。
他永远是那么的泰然自若,处变而不惊,但直到此刻,他却终于慌了。
基辅罗斯人的大军,是他们扭转局势的最后底手,被杨可世和刘光世接连突袭,已经损失了大半的人马,本来就已经捉襟见肘,如今苏牧再度发兵,怕是今次很难再支撑下去了!
如此一来,莫非要他和始可汗再度寻找机会,可天地之大,他们又要去哪里寻找助力,难不成又要漂泊四海,从零开始?
不,他已经老了,也累了,更是厌倦了。
这一次次将某个势力扶植起来,纳为己用,为隐宗打急先锋,看似指点江山,反掌之间便是翻云覆雨的手段,可谁又能体会个中艰辛?
人常说年纪大了,便越发坚韧,老而弥坚,越是能够承受这等挫败,他也算是百折不挠,但在这一次次的得意,又一次次的失败之中,黑白子终究还是厌倦了。
他洞察世事,很清楚厌倦代表着什么,之所以会厌倦,是因为心头已经笃定,再难成功了。
这种厌倦带着重重的无力感,使得黑白子竟然提不起兴致来了。
他的血已经冷,他的心已经跟身子一同苍老下去,他已经无法再承受失败,更不想再做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的事情。
虽然他保持着警觉,但连始可汗都认为他小题大做,战士们都钻入帐篷,连斥候和巡检都缩回了大营之中。
那风雨与黑夜包裹着他,这个满身沧桑的老人,就这么站在高岗上,独自面对着怒海狂潮一般的骑军。
雷光忽闪,照耀着他的身影,衣袍猎猎,他就像暴露在光明之下的一只老鬼。
他终于想起要示警,但高岗距离大营有着不短的距离,他想要爬上箭楼,因为箭楼上有示警所用的铜锣和镝箭。
大雨倾盆,镝箭或许已经无法拉开,但铜锣却可以发出警报。
凌乱而花白的长发粘在他的头脸上,再无道骨仙风,再无超凡脱俗,他像个绝望的老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箭楼的方向奔走。
然而刚到箭楼之下,他却停了下来。
箭楼前站着三个人,穿着蒙古部族战士的皮衣,带着皮帽,雷光闪耀,他看清了这三人的身影和脸庞。
雷光虽然只是一闪而过,也不知下一次间隔多久,毫无规律可循,甚至不知下一次雷光还会不会闪现。
但已经足够了。
无论如何,他都没想到,这三个人会并肩而战,更不会想到,阻挡他黑白子去路的,会是这三个人。
确切来说,其中一个他早已想到,真正让他惊讶的,是另外两个。
那个稍稍落后半步,背后背着巨大的刀匣的,并没有出乎黑白子的预料,正是苏牧本人。
而站在苏牧前头的两人,才是黑白子如何都想不通,也如何都想不到的。
这两个人与他一般苍老,本就不该再行走于世,但又与他这般,为了天下大计,仍旧在四处奔走。
左首一人脸庞坚毅,正气凛然,仿佛他就是这世间的公义,因为他是正道第一人,御拳馆天字号教头,整个天下武林公认的大宗师,周侗!
自打大同府行刺失败之后,隐宗方面得到的情报,与大焱方面并没有太大的出入,都认为周侗会继续潜伏在西北,伺机刺杀李良辅,为雁门关以及大焱的西北解除最大的危机。
然而周侗却骗过了所有人,或者说他与苏牧怕是早早就做了这样的计划,如今出现在这里,确实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而更让黑白子吃惊的是,站在周侗右手边的那个人。
如果说周侗代表着阳光底下的正义,那么右边这人,便是罗澄隐世之后,黑暗世界的王者!
他是大光明教的圣教主!
罗澄虽然同样神龙见首不见尾,但很多人都知道罗真人的传说,也有很多人知晓罗澄的真实姓名。
但对于圣教主,他仅仅只是圣教主,没有人知晓他的底细,没有人知晓他的武功,关于他的一切,便只有圣教主三个字。
若非黑白子乃隐宗的大长老,掌控着整个天下几乎一大半的情报,他还真的跟其他人一样,对圣教主一无所知。
很不凑巧,他是为数不多知晓圣教主底细的人之一,也很不幸,因为知晓圣教主的底细,他更明白自己已经走到了绝路。
周侗与罗澄一战,或许真的伤及根本,今生想要重归全盛巅峰的状态,已经变得不太可能,与周侗对战,黑白子的胜算能够超过六成。
可如果再加上圣教主,再加上后头虎视眈眈的苏牧,那么慢说胜算,便是能否幸存,黑白子也不敢妄下断论。
“轰隆!”
雷光闪现,瓢泼大雨之中,黑白子将目光转向了苏牧。
他认得苏牧背后那刀匣,也知晓那是显宗的宗主之刃,事实上,确实是宗主之刃,却不完全是显宗的宗主之刃,而是演真宗的宗主之刃!
当初显隐二宗内乱,生死大战之后,宗主之刃断成了两截,隐宗抢得了刀头,而显宗则得到了刀柄的那半截,也就是苏牧身后这半截。
如今苏牧背着宗主之刃,只能说明他已经得到了显宗的全部支持,若非显宗全力支持,他也很难出现在这里,杨可世等人也不会出现在千里之外,苏牧的大军不可能借道辽国,周侗和圣教主更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黑白子突然发现自己从一开始就错了,这也是他这辈子最大的错误,一步错便步步错。
早在杭州隐龙寺之时,当他发现苏牧的秘密之时,当苏牧主动用这个秘密当成诱饵,祈盼他的回复之时,他就应该将苏牧留下来,而不是避而不见。
这才是他最大的错误,以致于他选择了始可汗,而非苏牧,最终才让隐宗和他自己,走到了现在这一步。
始可汗虽然拥有着先天的优势,但他只会滥用隐宗的势力,一意孤行,挥霍无度,虽然行事风格更接近于隐宗,但不得不说,黑白子真正佩服的,还是苏牧。
始可汗是获得了隐宗的支持,才取得了一个又一个的成就,而苏牧是取得了一个又一个成就,办成一桩又一桩大事,才最终获得了显宗的认可。
相比之下,谁高谁低,也就一目了然。
周侗是显宗之人,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而圣教主本该加入隐宗,圣教主也一直是他黑白子不断争取的一个目标人物。
可苏牧对大光明教一次次的救助,不惜引起大焱官家的猜忌,始终让大光明教不断得到延续,他用自己的行动,赢得了圣教主的青睐和扶持,这也是他应得的,就好像他一步步走上来,最终将显宗的宗主之刃背在身上一般。
所有的一切,都是苏牧自己争来的!
没有人见过黑白子出手,也没有人见识过他的兵刃,而今夜,这个黑暗世界的王者,注定了要曝光于人前。
骑兵还在逼近,大营里的战士们却仍旧毫无所知,黑白子想要示警却又做不到,他甚至无法前进或者后退,留给他的唯一选择,只有迎战。
周侗和圣教主并没有主动出手,他们是宗师,他们有着自己的档次。
他们看着黑白子长长叹息,他们看着黑白子将背后的皮囊卸下来,取出了他的刀刃。
没有太多的意外,他的兵刃果然是半截刀头,只是这半截刀头四四方方,比寻常屠夫所用的斩骨刀还要巨大。
刀头自然没有刀柄,能抓握的地方便只有刀背,只凭着这一点,他们就足以断定,黑白子的武功,相比之下,只高不低。
这也是为何周侗和圣教主没有顾及宗师的身份,联手对抗黑白子的原因。
这不是比武切磋,而是决定汉人未来宿命的一战,他们可以讲些风度,让黑白子取出自己的刀刃,但绝不可能保持着可笑的宗师风范,跟黑白子来个一对一的战斗。
如果有可能,他们甚至想过让孙金台和不闻不问都出现在这里,但苏牧不在,他们需要带领大军冲锋,他们需要跟随大军杀入大营之中,猎杀始可汗,避免这个隐宗宗主成为漏网之鱼。
成败,在此一举,无论是对于黑白子以及隐宗,还是对于苏牧和整个大焱的命运。
黑白子单手抓住刀头,微微抬起,朝周侗三人说道:“终于还是见着了…”
周侗和圣教主相视一眼,前者朝黑白子抱了抱拳道:“得罪了。”
“霹雳!”
一道落地雷砸在了箭楼顶上的旗枪上,箭楼顿时轰塌了大半!
而周侗和圣教主已经猝然出手!
第七百二十四章 一口气有多长
周侗接到苏牧的密信之时也感到非常的意外,他本不能离开西北,但燕青却坚持让他北上,西北的刺杀大事便交给了燕青。⊥頂點小說,
虽然燕青失去了一只左掌,但他既然已经开口,周侗还是选择相信燕青,毕竟燕青几乎以一己之力,将整个辽国搅得天翻地覆,周侗对他还是很信任的。
只是在内心深处,他仍旧对苏牧有着一些顾虑,即便苏牧手里头握有这么多的情报密探军,但连苏牧自己也不敢百分之百确定黑白子会出现在这里。
可当他收到情报,说刘光世的骑军已经越过大同府,往更北的深处而去,他终于坚定了下来,选择了北上寻找苏牧。
他已经是大宗师,他的心性比任何人都要坚韧,一旦认定了的事情,很难做出改变,让燕青接手西北行刺之事,已经让他感到非常的无奈,今次援助苏牧,自然不能再失手。
幸好他们的努力守候并没有白费,黑白子和基辅罗斯人的大军,终究还是来了。
他不是武痴,也不是战争疯子,若非必要,他却不会出手伤人,但真到了必要之时,他必定会倾尽全力,甚至不惜付出巨大的代价。
这就是宗师与普通人的最大区别,而这个最大的区别,也仅仅如此,不过是多了一份坚持到底的决心罢了。
坚持到底,这四字何其艰难,即便周侗这样的人物,也并没有十足的信心,就如同西北刺杀一事,他就没能坚持到底。
但换个角度来看,刺杀是一样的刺杀,只是换了个更大更难的目标而已,也算是西北刺杀的延续,应该说坚持的仍旧是同一件事,这件事就是通过刺杀某个人,达到改变大焱命运的目的。
他仍旧是在坚持,即便自己已经重伤难愈,他仍旧想把这件事做成,如今黑白子就在他的面前,能不能坚持到最后,就看这一铺了。
他的铜棍已经失落在西北,盘龙棍交还给了燕青,到最后陪伴他的,是一双肉掌和铁拳,没兵刃没铠甲没暗器,就如同他刚刚踏入武道之境那般纯粹,颇有返璞归真之意。
仿佛境界到了,觉悟便如出一辙,圣教主同样没有任何的兵刃,黑白子与他们境界相同,怕也一般的想法,只是他已经用惯了那刀头,再者,那是他本命兵刃,从他十几岁接掌隐宗开始,便一直刀头不离身。
苏牧慢慢解开胸前的皮带,将刀匣卸了下来,一脚踏住刀匣的一头拉环,猛然斜斜一拉,那宗主之刃便从刀匣之中弹跳而出!
手中紧握刀柄,苏牧整个人的气质为之一变,而此时惊雷砸落,箭楼轰然倒塌,他与周侗圣教主三人,同时出手!
箭楼的木柱以及塔楼的木板等物纷纷砸落下来,在这风雨之中,许多便落在了三人的身周,甚至还与他们擦身而过。
但这些死物仿佛又避着这三四人,他们便穿插在这纷纷砸落的杂物之中,或短兵相接,或拳脚相向,闪电般短打,又猝然分开,风雨声淹没了他们的脚步和拳脚之声,只剩下四条身影在雨幕之中不断交错,而身后高岗之下,那一线潮头般的骑兵,越发临近了!
他们都拥有内劲护体,炽烈的罡气在体外形成了一个个防御罩,他们就像水底之中,被包裹在气泡里的小蛟龙,相互缠斗着,那防御罩风雨不透,却又被他们相互间的攻击震得随时可能破灭!
一块木板掉落在半空,周侗一拳轰碎,所向无前,这就是他的拳,也是他武道的真髓,这一拳没有半分凝滞,轰向了黑白子的心口!
木屑四溅,风雨泼洒,黑白子挥出半刀,周侗拳变铁勾,铛一声敲在刀面上,二者各退数步,圣教主已经从旁推出一掌!
箭楼的半截柱子掉落下来,断口参差,如同天神砸落人间的断矛,苏牧偏头躲过,那柱子擦着他的肩头,轰入地面,像打了个桩子!
疾行之中的苏牧搞搞跃起,双脚站在柱子上,趁着宗主之刃的惯性,双腿一弹,柱子入地半尺,苏牧却挥舞着巨刃,旋风一般斩向黑白子!
黑白子刚刚与圣教主对了一掌,苏牧的巨刃已经削向他的脖颈,若是不躲不避不挡,只有人头落地!
周侗和圣教主以及苏牧,虽然三人都是武道宗师,风格迥异,然则配合起来却天衣无缝,衔接地滴水不漏,根本就没留给黑白子任何**的机会!
黑白子就如同憋着一口气在十几米的水底前行,无法换气,还要硬扛着那巨大的水压,三人携手猛攻,给他的压力实在太大太大。
他累了,倦了,也曾想过就此放弃,高手过招,稍有失神,便是兵败身死,容不得半分的懈怠。
只是这样的念头在他的一生之中已经出现过太多次,他拥有着足够坚韧的心性,将这一丝惰性压制下去。
“铛!”
黑白子纹丝不动,夹裹风雨之势,飓风一般袭来的苏牧却如同巨浪打在堤坝上,反而倒飞了出去!
他在地面上滑行了一丈有余,双脚犁出深深的沟壑,待得站定,只离木柱半尺,背后衣物嗤啦裂开,似有无形劲气喷薄而出,那木柱却咔嚓一声裂开一道骇人的缝隙!
卸掉了黑白子对他的冲击之后,苏牧反脚踢在木柱上,那木柱终于不堪重负,喀拉爆裂,苏牧如撞在铁墙上的钢珠一般反弹出去,再度朝黑白子挥出一刀!
周侗和圣教主一左一右,死死逼着黑白子,后者仍旧无法换气,胸腹之中如烈火灼烧,双头贯血,却依旧不敢松了这口气!
人常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其实文武都在争一口气,文人的气,往大了说,是气节的气,往小了说,是意气的气,而武人之争,同样是为了一口气,那是气势的气!
黑白子很明白,一旦这口气松掉,他就再无反败为胜的机会,但如果无法换气,这三人终究要将他围杀,这就是他的绝境!
他曾历经无数窘迫的困境,他将奄奄一息的隐宗再度扶持起来,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一生之中未逢敌手。
这个未逢敌手,一层意思是他为遇到过足以匹敌的人,另一层意思却只是字面意思,他真的没有遇到过跟他实力相当的对手。
而现在,论实力,重伤之后的周侗要低他半格,圣教主虽然实力全盛,但需要防备黑白子突起杀手,斩掉苏牧这最弱一环。
从这个层次来说,苏牧反而成为了累赘,但有他在场,对于黑白子而言,反而又是诱饵。
正因为苏牧实力稍弱,而苏牧又是今次行动,乃至今后整个大焱局势的掌控者,才会让黑白子将心神都集中在苏牧的身上。
只要他敢对苏牧下手,必定要露出破绽,周侗和圣教主就能够联手将他轰杀当场!
看似累赘的苏牧,反而成为了制胜的关键,当然了,他也陷入最大的凶险当中,只能将性命都托付在圣教主和周侗的身上。
这也是他们为何没有让孙金台等人加入的另一个原因,因为人越多,变数越多,黑白子所能利用的因素也就越多。
他之所以称之为黑白子,就是擅长布局,擅长利用棋子来盘活整个局面,如今他的棋子已然不多,苏牧更不可能将棋子送到他的手中。
从出手到现在,箭楼仍旧在倒塌,杂物仍旧纷纷砸落下来,他们已经交手数十合,互换身位十余次,看似漫长,实则只在转瞬之间,却已经历经了数次的生死一线。
黑白子再也隐忍不住,他的唯一胜机与生机,都牵系于苏牧身上,也只有斩杀苏牧,才能够彻底逆转。
然而圣教主对苏牧的保护越来越贴身,而周侗的进攻越来越犀利,他的气息却渐渐耗尽。
从一开始,这就是一场极难取胜的恶战,他身为隐宗的大长老,本该有其他长老来助阵,然而那些长老却都在保护始可汗,因为他是隐宗的第一高手,因为他黑白子是最不需要保护的那个人!
而苏牧同样是显宗至关重要的人物,他并非第一高手,却同样没有显宗的长老来保护他。
一来显宗的长老未必都懂武,许多长老都是庙堂或者世家的老权谋,更擅长于攻心之策,二来苏牧即便已经拿到宗主之刃,仍旧还是想要依靠着自己的力量。
即便圣教主保护他,圣教主也不是显宗的长老,更与显宗没有任何关系,甚至几乎一度要接受隐宗的吸纳和招拢。
这种差距让黑白子感到非常的失望,这绝不是他第一次对始可汗感到失望,更是对自己感到失望。
他本就不该将始可汗培植起来,如果将始可汗丢入江湖之中,与苏牧这般在乱世之中成长,或许他还能够与苏牧抗衡。
他最大的错就是选择了始可汗,而贴身栽培始可汗,对始可汗有求必应,更是错上加错。
始可汗就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而苏牧则是自强不息,依靠着自己的力量走到了现在。
即便到了这最后一战,苏牧仍旧想着付出自己的一份力,哪怕是充当诱饵!
黑白子知道不能再拖下去,再拖得一时半刻,落败的只能是自己,他必须趁现在一口气未尽之时,斩杀苏牧!
“轰!”
周侗一拳砸过来,那拳势推开风雨,罡风扑面而来,黑白子却没有用刀头来阻挡,而是侧过身子,硬生生受了周侗这一拳!
“喀拉拉!”
黑白子整个左臂的骨头也不知碎裂成多少块,然而他却眉头不皱,借着周侗的拳势,飞向了圣教主的方向!
圣教主和周侗都知道,黑白子开始拼命了!
“呼!”
半截刀头离手飞出,整整六十年了,从这截刀头传到黑白子手中至今,从未离开过他身边的刀头,终于脱手飞了出去,飞向了圣教主!
圣教主有把握躲开这刀头,却没把握挡下刀头,可苏牧就在他的身后,即便他挡下了刀头,也已经无法挡住黑白子杀向苏牧的脚步!
黑白子要有一只手的代价,换取这场战斗的转机,而圣教主又该牺牲什么,来保护苏牧?
第七百二十五章 老朽枯骨,踏脚之石
黑白子不惜牺牲一臂,以求逆转之机,那宗主之刃的刀头数十年来第一次脱手而出,蕴含着无匹之势,圣教主也万万不敢大意。
他的玄功虽然以臻化境,然对方也是武道大宗师,都是屈指可数的无敌之人,孰强孰弱,确实不好分辨,更不能自大高张,若真这般,怕是要落得个轻敌身死的下场。
然而圣教主周游天下,早已看破红尘,于他而言,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山外青山楼外楼,强中自有强中手,面对黑白子的攻杀,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做一件有十足把握之事,与明知道没有把握也要去做,这等心态境界高下立判。
他已经老了,就似周侗这般,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他们这些老头子,终究还是要让路于年轻人,更不可阻挡年轻人的前路。
他与周侗今次前来,说是保护苏牧,实则不然,他们其实是在给苏牧铺路,是在给苏牧当踏脚石,将苏牧推上更高更远的路途,因为他们知道,苏牧能够引领这个时代,走向更加光明的未来!
他们只身北上,跋涉千里,可不就是为了让自己仅剩的这一点用处,用自己已经老朽的身躯与灵魂,为苏牧当一回踏脚石么!
念及此处,他扭头朝苏牧投去一个笑容,沉声道:“小子,看你的了!”
这话音未落,圣教主已经踏步向前,主动迎向了那宗主刀头,双掌合十,似万佛朝宗,就要夹住那刀头!
他并不知道自己能否阻下这刀头,但从他踏足向前开始,苏牧就已经安全了。
但苏牧千里而来,难道就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安全吗?
不!
若是如此,他又何必来自寻死路,他要的永远不是安全,只有将黑白子和始可汗除去,才能安全!
双手紧握手中刀柄,苏牧便在这大风大雨雷霆闪耀的黑夜之中,倒拖着宗主之刃,从圣教主的身后狂奔而来!
他猛然一声咆哮,九阳九阴内功尽数爆发,将体内的气劲全数灌注于双臂之中,挥出了足以力劈华山的一刀!
刀刃本来就沉重,加上苏牧如此全力施为,那宗主之刃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一般,带着苏牧在狂风暴雨之中旋转飞舞,如同一片毫无轨迹可循的飞叶!
那旋转的刀刃与苏牧的身影相互交换,越过圣教主的头顶,苏牧的脚尖点在圣教主的肩头,而后陡然变向,斩向了黑白子!
黑白子已经碎了一臂,见得苏牧全力一斩,已然不再去兼顾圣教主能否接下他的刀头,因为身后的周侗同样朝他的后腰轰来了一拳!
“霹雳!”
又是一道惊雷砸落,光耀大地,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风雨仍旧大作,但整个世界却突然安静下来了一般。
巨大的宗主之刃就架在了黑白子的脖颈上,因为他的右手扭曲,竟然抓住了刀背!
而他的身后,周侗的拳头就轻轻贴在了他的后腰之上。
越过苏牧的肩头,他能够看到,那刀头已经斩入圣教主的左肩,他的大半个身子全是鲜血,双手却仍旧夹住刀刃。
“呼”
黑白子终于吐出了最后的浊气,却并没有吸气,那大雨冲刷之下,他的脸色并无苍白,反而带着回光返照的红润。
他的双眸看着眼前的苏牧,看着苏牧那坚毅的双眸,看着苏牧脸上的金印,看着这个长发被风雨打乱的孩子。
他想说些什么,但体内气机已绝,再没有能说出口,他只是松开捏住刀背的手,轻轻覆在了苏牧的脸上,就好像家中的长者在抚慰后辈,那眸光仿佛在说,孩子,辛苦了。
周侗的拳头猛然一震,黑白子的脊背喀嚓嚓作响,整条脊柱从龙尾开始,一直碎到了颈喉,黑白子一头撞在宗主之刃上,身首异处!
苏牧仍旧平举这宗主之刃,他的左手需要托举着刀刃,才不至于让刀刃抖动半分。
黑白子的无头尸体没有倒下,因为周侗的拳头还贴着他的身体。
苏牧稍稍转头,脖颈上顿时出现一条血痕,因为黑白子的食指上,带着一枚血色的龙爪指套,若他将指套往下移三分,苏牧的脖颈就会被切断。
但他却用最后的机会,抚摸了苏牧的脸。
他是隐宗的实际掌权人,他将始可汗扶植起来,他将整个北方大地闹腾得尸横遍野 血流成河,即便在死之前的那一刻,他仍旧主导着基辅罗斯人的下一步计划。
可无论如何,他都是演真宗的人,即便他做了很多不为世人接受的事情,但他是演真宗的人,而演真宗的宗旨,从来都是为了维护汉民族的延续。
或许他让先祖失望了,或许他的行事方式真的错了,但隐宗已经误入歧途很多代,直到他这一代,也只不过是继承先辈们的遗志,即便这种遗志早已渐渐与演真宗的宗旨背道而驰。
黑白子早已发现了这一点,但直到临死那一刻,他才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已经无法拨乱反正,无法去弥补这一切,他能做的,只是与圣教主和周侗一样,给苏牧当一回踏脚石,希望苏牧能将他犯下的一切罪过,弥补回来。
即便已经无法弥补,他也希望停止这一切,圣教主和周侗用自己的肩头,给苏牧当了踏脚石,而他黑白子,只能用自己的尸骨,为苏牧铺路。
这是他为自己,为隐宗,为整个演真宗,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苏牧轻轻放下宗主之刃,任由黑白子那平整的脖颈伤口,不断喷涌鲜血,与雨水一起,撒在他的脸上。
他取下黑白子的龙爪指套,戴在了自己的手上,周侗撤拳,却是扶着黑白子的尸体,轻轻地放在了地上。
这是一个可敬的对手。
他只用了一口气,即便在最后一刻,他都没有吸入第二口气,他始终没能够换气。
或许他是隐宗的大长老,他扶持始可汗,但在他的心里,自己确实是最纯正最地道的汉人后裔。
他的这一口气,就如同历朝历代的汉人先烈一样,就如同整个汉民族一样,无论文武,都是一口气的事。
圣教主没有从后面走过来,他只是慢慢盘膝坐了下去。
箭楼那残骸之上,招引天雷的那杆旗枪,终于掉落下来,插在地面上,旗帜凌乱地贴在旗杆上,也没办法看清楚旗面的标识。
圣教主将刀头拔出来,鲜血顿时喷涌而出,周侗连忙过来,在他背后点**推拿,暂时止住了伤口的血。
他将染满了鲜血的刀头交给苏牧,又看了看苏牧食指上的龙爪指套,终究还是满意了。
虽然始可汗还没有死,虽然隐宗的长老们还保护着始可汗,虽然隐宗的势力仍旧遍布各地的黑暗世界。
但黑白子死了,隐宗的信物,刀头以及龙爪指套,都在苏牧的手上,是否意味着,从今以后,再无显宗隐宗,演真宗将掌握在苏牧一个人的手中?
从表面上来看,事情应该是这样一个发展的趋势。
但能够凭借信物,就能够让隐宗的人承认苏牧的宗主之位,无论是苏牧还是圣教主乃至周侗,都无法保持乐观。
这个世界已经无信,信物又能起到多少作用?
不过他们很清楚,以苏牧的性子和本事,想要统一演真宗,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演真宗的未来只能算是远虑,而大营里头那一万基辅罗斯人以及有大量隐宗长老保护的始可汗,才是近忧。
圣教主重伤,周侗也已经是强弩之末,他也需要留下来照看圣教主,否则圣教主一死,今后大光明教怕是要群龙无首了。
苏牧虽然受到极大冲击,但由于圣教主和周侗的刻意保护,他的实力保存最是完整。
事实上这也是他们事先就预演过的,幸好结果并没有太大的意外。
圣教主和周侗看着苏牧,后者朝两位老人抱了抱拳,提起宗主之刃,拇指却是下意识摩挲了一下那龙爪指套的纹理。
他看了看黑白子的尸身,而后朝周侗道:“宗师,就拜托你了。”
周侗知道,苏牧是要他照看好圣教主和黑白子。
他朝苏牧点了点头,而后便见得苏牧拖着宗主之刃,趁着夜色,冲入了敌人的大营之中。
他们给苏牧当踏脚石,本是让苏牧能够手刃黑白子和始可汗,如今黑白子自己放弃,甘愿用尸骸推苏牧一把,保存了实力的苏牧,便要独自完成接下来的任务了。
他们的骑军就在身后不远,狂风暴雨之中,如借道的阴兵一边冲杀而过,这些毫无防备的基辅罗斯人,万万没有反败为胜的可能。
但他们需要防备始可汗再次逃脱,这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所在!
黑白子倒下了,周侗和圣教主再无战力,剩下的始可汗以及那些长老,只能交给苏牧。
这也是他的宿命。
想要继承黑白子的一切,他已经拥有了名义上的认可,他还需要用实力,让这些长老们低头!
这黑灯瞎火风雨急骤的夜间,大焱的骑军自然是无法看清楚敌人的面貌,也分不清大营之中的苏牧。
苏牧想要趁着骑军撞入大营之前,杀掉始可汗,降服那些长老们,并非易事,如果他无法及时做到,骑军呼啸而过,便是连他也要被践踏成烂泥!
苏牧没有太多的犹豫,事到如今,所有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原点。
他进入这个时空开始,便独力求存,虽然过程当中得到过很多很多的帮助,但很多时候,很多事情,最关键的时候,还是需要他自己去面对,他早已习惯了。
大营之中漆黑一片,安安静静,只有那座移动城堡,放射着火光,这座移动城堡是整个基辅罗斯大军的核心,也是大焱骑军的目标,更是苏牧的目的地。
他没有发出太大的动静,即便宗主之刃很沉重,他的脚步却越发轻快,因为他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走向最后的成功!
第七百二十六章 守护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作为隐宗的长老,他们都是武艺高强之人,更不缺智谋。
但在始可汗的面前,他们只能是鞍前马后的劳力者。
因为始可汗虽然没有太高强的武艺,却拥有着一刻超越时代的脑袋。
这也是黑白子给他们的任务,无论如何,都必须要保住始可汗,从遇到这个孩子开始,无论他变得如何丑恶,他终究也是隐宗的未来。
然而黑白子在最后的那一刻,还是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他知道隐宗的未来确实握在始可汗的手中,但这也仅仅只是隐宗的未来,而不是大汉民族的未来。
隐宗的未来并非汉民族的未来,因为隐宗已经误入歧途,背离了演真宗的宗旨。
只是黑白子没能将这些告诉长老们,即便苏牧手上戴着黑白子的龙爪指套,即便他的刀匣之中还存有那截刀头。
这座移动城堡比始可汗的琼楼还要奢华,里头的最高层住着伊凡大公和始可汗。
长老们只能在底层,甚至连伺奉伊凡大公和始可汗的那些女奴,住得比他们都要高,但他们并不介意,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始可汗的乖张和高傲。
外头连绵大雨,站岗的基辅罗斯人都回去歇息了,这些长老们却没有入睡。
他们一如既往地聚在一起,只是在移动城堡的最低层,打坐小憩。
无论外面的状况如何,他们都坚守着自己的使命,这是他们唯一擅长的事情,也是最擅长的事情。
自打黑白子接掌隐宗之后,他们就不需要做太多的考虑,他们只需要执行黑白子的命令,因为事实一次又一次证明,黑白子的命令或许并非都是对的,但绝对是对隐宗最为有利的。
究根结底,他们都是武人,而武人的作用,最终还是守护,并非破坏。
他们懂得这一点,所以势必要将始可汗守护到底。
城堡的门被轻轻推开,风雨飘零,吹起他们苍白的头发,露出他们满是皱纹的脸。
一双双仍旧清澈的眸子纷纷亮了起来,在火盆的照耀之下,如同一个个苏醒的鬼。
苏牧单手拖着宗主之刃,那刀刃在木地板上落下深深的刻痕。
长老们一个个站了起来,九个人,加起来六百多岁,人生七十古来稀,更何况平均寿命只有四十几岁的大焱。
他们已经活得够长了,长到他们能够一眼就看到苏牧手指上的龙爪指套,长到他们认得宗主之刃。
他们或许已经不再耳聪目明,但他们能够从流着鲜血的刀匣里头,听到哐哐当当的声音,推测出那刀匣里头,应该是黑白子六十年未曾离身的刀头。
苏牧扶着宗主之刃,伸出左手,将食指伸出来,那龙爪指套在火光之中闪耀着绚烂的光彩。
指套是金镶玉的底子,末端尖利弯曲如龙爪,比苏牧的食指还要长一些。
苏牧看着这些长老,而后沉声问了一句:“这东西可还管用?”
长老们默不作声,但他们的眼眸之中都流露出悲伤之色,苏牧轻叹一声,扣指弹在宗主之刃上,再问:“这东西呢?可还管用?”
长老们仍旧死寂,苏牧看到左首处一人有些异动,但很快又被掩盖了过去,显然并不想出头。
苏牧没再说什么,他只是将刀匣解了下来,就竖在门边上,而后将湿漉漉的长发拢起来,咬在了口中。
火光之中,被自己的长发遮蔽了脸面的苏牧,便想戴上了一副黑色的面具,遮挡着他的金印,就仿佛当初他还未有金印之时那般。
他紧握这刀柄,而后朝那些长老做了个请的手势,开始往二楼的阶梯口走去。
有人走了出来,步履不快,出手也缓慢,兵刃是一柄长剑,有些秀气,却决不可小视。
然而苏牧并没有停顿,长剑递过来之时,宗主之刃如盾牌一般挡在苏牧的身前,而后平端,转半圈,出脚,出刀三尺半。
宗主之刃这样的巨刃,最好的施展方式便是大开大合,人刀合一,然而受限于地形,逼仄的底层没办法施展开来。
可苏牧却将相扑和关节技等技法,融合于刀术之中,仿佛这柄与之齐高的刀,就是他的一个分身,是他最默契的伙伴和战友。
他时而平端刀刃,时而小幅度出刀,时而将刀刃当盾牌来防御,便是刀柄都能够从后方击打敌人。
长老们并没有跟他将什么风度,也没有一对一,就像苏牧周侗和圣教主并没有对黑白子一对一那般。
九个人之中虽然并没有周侗罗澄圣教主这样的武道大宗师,但一个个都是行走江湖一辈子的老辣之人,论起厮斗经验,已经涵盖了半座江湖。
苏牧的身上开始出现大大小小的伤口,但他早已习惯了这些,自打进入这个时空,他受的伤还少吗?
受伤所带来的痛楚并不会减弱半分,更不可能消失,苏牧习惯的是受伤这件事,并非习惯受伤所带来的痛楚。
该痛的,还是会痛,半分不减,能习惯的,只是受伤之后仍旧要拼命的坚决和果毅。
他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出刀越来越频繁,防御越来越少,攻击越来越多,受伤越来越多,敌人却越来越少。
鲜血顺着手臂滑落下来,温热甚至滚烫,有刀刃刺入他的后腰,滚烫而麻木。
他不明白冰冷的刀刃刺入体内,为何是灼热炽烈的感觉,但他已经习惯了。
有刀刃撕开他的手臂和胸膛下腹,他的刀已经架在那人的脖颈上,但最终却没有斩下去。
他的刀眼看着就要斩落那人的手臂,但他同样收了刀,他的刀完全可以将那人腰斩,但他还是收了回来。
一次次出刀,又一次次收刀。
苏牧身上的伤口却越来越多。
外头风雷大作,底层只有混乱的脚步声,以及时不时发出的金铁相击之声,唯独没有人声。
长老们没有说话,没有喊叫,没有闷哼,要么杀死苏牧,要么被苏牧杀死。
他们完全可以呼喊,将外头那些基辅罗斯人都叫进来,苏牧必定会被分尸。
但他们没有这样做。
因为这是演真宗的事情,是汉人的事情,是他们的分内之事,他们虽然甘当鹰犬走狗,却仍旧拥有自己的尊严,他们不能借基辅罗斯人的手,来对抗苏牧。
这是黑白子交给他们的唯一任务,如果连这个都无法完成,如果连这个都要依靠成千上万的基辅罗斯人来保护,他们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地下的黑白子?
况且,苏牧的身上已经满是伤口,如遭受了凌迟一般,但他们的身上却没有流血,没有任何一人流血。
苏牧是武道宗师,他得到过罗澄的指点,他的手里头是演真宗的宗主之刃,他手指上是隐宗之主的龙爪指套。
他已经将自己当成了黑白子的传承人,他已经不再区分显宗和隐宗。
他们已经不再是隐宗的长老,而是演真宗的长老,所以苏牧每一次都没有下杀手,甚至没有伤害他们。
他只是想知道,龙爪指套和宗主之刃,对于这些老朽的长老们,到底还管不管用。
如果真的不管用了,那么隐宗或者整个演真宗,也真的沉沦了。
有刀抹开了他的后背,伤口如同前面的一次又一次,看似骇人,却并不致命。
苏牧仿佛有了答案,所以他干脆停了手。
九个人,四面八方围着他,刀剑都按在了他的身上,如同一朵绽放的铁花,而他就是那血红的花蕊。
苏牧没有笑,他只是开始往前走。
他的咽喉处就顶着剑尖,当他往前之时,刀尖入肉,鲜血很快就涌了出来,但他仍旧选择了向前。
而那剑尖,终究还是收了回去。
持剑的长老收了剑,其他人也收了兵刃。
他们让开了一条道,看着苏牧走到二楼的阶梯口,看着苏牧一步一个血脚印。
苏牧临上楼之前,深深吸了一口气,而后扭过头来,九个长老没有抬头,仿佛有些羞愧,有仿佛在对苏牧表示臣服。
苏牧看着这些人,虽然记不得这些人的脸,不知道这些人的名字,却知道,黑白子在看人的眼光上,并没有错,唯一的错,只有楼上那一位。
也正因为这一生中唯一的错误,黑白子用自己的命,用整个隐宗,来补偿。
不过他补偿的不是苏牧,而是整个大焱。
苏牧朝这九个人抱了抱拳,而后像先前进门之时那样,抬起早已沾满粘稠鲜血的左手,将龙爪指套伸出来。
“看来还是管用的。”他如此说道,而后扭头,一步步踏上了二楼的阶梯。
在他的身后,九个长老的脸上满是雨水,这是他们坚守了一辈子的事业,但如今,仿佛整个世界都崩塌了一般,他们的信仰,他们的坚持,都成了嘲讽。
有人默默坐了下来,继续打坐,有人走出门外,将刀剑丢入黑暗之中,而后头也不回地没入黑夜之中,也有人走到角落里,盘腿坐下,却将刀刃刺入了自己的腹中。
大门虽然早已被苏牧打开,虽然风雨会飘进来,但他们脸上的雨水,却是温热甚至滚烫的,就像苏牧流的血。
苏牧没有伤他们,因为他在保护黑白子留下来的人和事,从戴上龙爪指套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继承了黑白子的一切。
长老们看到了这一点,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才让他们更加的痛苦。
他们用了一辈子,跟随了黑白子一辈子,都没能明白,他们守护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而苏牧却知道。
他们保护过各种隐宗的棋子,保护过一些武林首脑,保护过辽国人和女真人,保护着始可汗这样的隐宗之主,在始可汗没有出现之前,他们一直保护着黑白子,虽然黑白子是最不需要保护的那个人。
他们甚至暗中保护过苏牧,在黑白子没有从始可汗和苏牧之中做出选择之时。
他们的使命就是守护,但直到苏牧走进来,直到苏牧被他们三刀六洞地伤害着,却没有伤及他们分毫之时,他们才如醍醐灌顶。
守护,是演真宗的宗旨,无论隐宗还是显宗,无论黑白子,还是他们这些长老,而守护的到底是些什么,很多人都不明白。
直到此刻,看到苏牧,他们终于明白,那目标可以很大,大到整个汉民族,也可以很小,小到一个微不足道的寻常百姓。
他们终于明白,他们守护的东西。
家园。
而将女真人,辽人,党项人,基辅罗斯人,甚至始可汗,引入隐宗,是对家园最大的威胁。
这才是隐宗最大的错。
家里头的争斗,从来不容外人插手!
第七百二十七章 草原上的风雨和未盛开的花
cpa300_4(); 始可汗是个极度自大高傲,却又极度缺乏安全感的人,自打女真部族被打败之后,更是如此。
人常说,越缺什么,就越是炫耀什么,越是张狂之人,其实内心越是软弱,始可汗正是因为这样,才不断召集成千上万的大军,需要用推翻显宗,推翻大焱来证明他的强大。
而真正内心强大的人,只不过是在孤独寂寞的时候,仍旧能够静下心来,喝杯茶。
他听到了楼下的动静,因为他一整夜都在不安之中渡过,因为他一直在思考着基辅罗斯人的前路。
他的床上躺着好几个异族女奴,玉体横陈,香艳无比,但他却一个都没有享用。
当他听到楼下的脚步声,他很快就从床上爬了起来,披上衣服,走出了房间。
走道里,他看到了尽头的苏牧。
他的心里充满了难以置信,他认为苏牧根本就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满身是血的苏牧,就如同他的噩梦。
但在内心的最深处,他却已经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因为他一直都在担忧,他一直都知道,苏牧才是那个将不可能变成可能的男人。
这个男人就是他宿命之中的克星,颇有既生瑜何生亮的意味。
他以为自己是独一无二的,直到黑白子告诉他,苏牧同样是从另一个时空降临之人。
这让他感到恐惧,所以他不断寻求力量,甚至不惜将隐宗带上一条黑暗之路。
他想喊,因为长老们应该就在楼下。
但他没有喊,因为他看到苏牧满身是血,而且苏牧能够出现在这里,足以说明楼下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他如何都想不到,楼下的长老们一个个毫发无伤罢了。
他下意识往楼上跑,因为楼上是伊凡大公,多一个人,总是多一分安全感。
苏牧并没有阻拦他,任由他跑上楼,自己不紧不慢跟着上了楼。
这才走到一半,楼上便已经传来惊叫和骚乱,一些**着的女人冲出来,看到苏牧之后又躲在角落之中,瑟瑟发抖,连尖叫都不敢。
苏牧走到城堡的顶楼,伊凡大公正提着一柄十字长剑,剑盘上的宝石璀璨夺目,但伊凡大公那高大而肥胖的身子,却有些丑陋。
他不是始可汗,也不是黑白子,他并不认得苏牧,却被苏牧那巨大的宗主之刃和满身鲜血,吓了一跳。
“刺客!刺客!快来人!”
伊凡大公撕破嗓子拼命地叫喊着,然而他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城堡之中,根本就传不出去。
此时他最后悔的不是出兵南下,而是后悔听从了始可汗的建议,造了这么一个移动城堡。
如果他住在军营里头,他的声音就不至于被空旷的城堡淹没,他的卫兵会第一时间听到他的呼救。
苏牧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了窗户,而后提着刀,退到了一边,朝伊凡大公做了个请的姿势。
伊凡大公满脸的惊恐,但他还是颤抖着紧握十字剑,警惕万分地挪到了窗户边上。
风雨吹袭进来,他感到浑身发冷,而让他心里发冷的,却是随着风雨一同吹进来的低低轰鸣声。
他是基辅罗斯的大公爵,他也曾是马背上征伐四方的人物,他很熟悉骑兵的马蹄声,而且还是大规模骑军的马蹄声。
那雷光之中,他看到成片成片的营区,更看到了营区边缘,突然出现的黑潮一般的骑军!
他对大焱有着一定的了解,却没有足够的了解,他没有见过大焱的骑军,这是他第一次见。
如果他在发兵前,能够见识到这一幕,那么便是始可汗说破嘴皮,他也不可能会发兵。
他的震撼,让他的双手发软,而后垂下了手中的宝剑,始可汗没有走到窗前,因为骑军撞入营区的声音,太大,他不想听,也听得到。
“不!”
他疯狂地咆哮着,想要说些什么,但苏牧却没有给他机会。
因为在苏牧的眼中,他只是个卑劣的小人,他是个祸害生灵的毒瘤,他没有资格留下任何遗言!
然而始可汗还是在苏牧动手之前,做了一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
他突然暴起,夺过伊凡大公的宝剑,一剑刺入了伊凡大公的腹部!
即便是死,他也要拉个垫背陪葬的,无论这个人是他的盟友,还是敌人。
他的敌人太强大,他不敢向苏牧动手,他只能选择了相对弱小的伊凡大公。
直到他死之前,仍旧还是这般欺软怕硬,直到他死之前,他仍旧在暴露着他最卑劣的灵魂!
苏牧没有给他留下全尸,他踢倒房中的烛火,引燃了大火,因为这样能够给骑军们立下一个目标,指引骑军们的冲锋方向。
当他走到楼下之时,整个城堡已经熊熊燃烧起来,那疯狂的大火,在狂风暴雨之中,显得那么的突兀。
底层的九个老人,走的走,死的死,留下来的仿佛雕像一般,显然没有要跟苏牧离开的意思。
苏牧也并不勉强,对于这些人,他已经仁至义尽了。
当他走出城堡之时,整个营地都陷入了混乱,黑夜之中,火把纷纷点起来,却又很快被风雨扑灭,很多人都开始逃亡,也有人开始披甲,风雨之声很快就被暴乱的声音压了过去。
苏牧行走于混乱之中,有人朝他冲过来,也有人避着他走,更多的人在逃跑之前,还不忘争抢物资,因为他们离开之后,仍旧需要幸存下去。
苏牧已经身处大营的核心地带,想要在骑军撞入之前离开,就必须抓紧时间。
他开始跑起来,宗主之刃不断挥舞,前方的阻碍无论是人是马,都无法阻挡他的脚步。
也不知跑了多久,他终于停了下来。
一辆马车被陷在了泥地里头,泥泞死死咬着车轮,马夫胸膛插着刀,显然已经死了。
一名妇女**着上身,在风雨中拖着马夫的尸体,想要将尸体填在车轮前面,好将马车拉出泥坑。
车上一对孩童,仿佛已经麻木,眼中没有太多的惊恐,只是用毯子盖住身子,怀里抱着一盏基辅罗斯人的马灯。
这种马灯用琉璃四面罩着,比灯笼要更加透亮,罩着那一对孩童的脸,像整个黑夜之中的月亮,掉落在地上,被孩童捡了起来。
见得苏牧走近,那女人连忙拔出了马夫胸口的刀,苏牧比她高大太多,在苏牧的面前,她就像个未成熟的女孩子。
苏牧平静地看着女人的眼,仿佛透过她的眼,能够看到她所经历的一切。
他伸出手来,女人挥刀,划在苏牧的手掌上,鲜血很快流了出来,她的脸色却没有变,苏牧的脸色也没有变。
他继续伸手,她继续挥刀,直到苏牧的手,放在了她的额头上,顺着她的额头,摸到她的脸,将她脸上的污泥,轻轻擦拭掉。
即便身后便是残酷到了极点的战争,他仍旧希望战争中的女人,得到应有的保护,她们是美丽的花朵,不该被玷污。
女人的刀放了下来,她看着苏牧,虽然他们的言语不通,也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话,或许苏牧想要用自己善意的目光,来告诉她自己并无恶意。
但她却最终用不断挥刀,来验证了苏牧对她们没有恶意。
苏牧将衣服脱下来,虽然他的衣服已经很烂,但还是罩在了女人的身上,而后将女人抱上了车,与那对孩童坐在一处。
他单手抬起马车,将马车推出了泥坑,他护着这辆马车,一直走到风雨停歇,直到听不见战场的厮杀声。
东方渐渐亮了起来,女人下车,从车厢里搬出干燥的草料,点燃了一堆火,而后将车篷拆下来,丢到了火堆里,烧了一锅热汤。
她取出瓦罐,盛了一罐子肉汤,双手捧到了苏牧的面前,即便她和孩子都饥肠辘辘,在草原上,男人先吃饱,这是千百年来的规矩。
苏牧接过瓦罐,喝了一口,而后递给了那两个孩童,孩童识趣地背过身子,两人分着喝汤。
那女人没有任何的羞涩,抓起苏牧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前,她剩下的,也就只有这些了。
苏牧没有缩手,他感受着那温热和饱满,突然流下了眼泪。
他一直不敢想念,想念南方的女人孩子,直到现在,黑白子死了,始可汗死了,基辅罗斯人败了,他终于可以放肆的想念,想念杨红莲等人,想念他那未曾见过的孩子们。
这也是他护着女人和孩子远离战场的原因之一,如果可以,他想要做更多,但他只能做到这里。
相见即是缘分,他无法保护所有的女人和孩子,就只能保护着这一家。
女人感受着苏牧手掌的温暖,以为自己的猜想对了,便伸手去解苏牧的腰带,将手伸进苏牧的下腹。
然而苏牧却笑着抓住她的手,将她的手抽了出来。
他并不会觉得这个女人如何肮脏,他只是觉得,在这个世道崩坏,人命如草的年代,女人想要保护自己,想要保护自己的孩子,是多么的无力。
他给女人盛了汤,就在旁边看着她喝,而后从怀里摸索出一个小布袋。
这大草原上,即便送金送银,对女人小孩来说,也没有太大用处,反而给他们招来杀身之祸。
这布袋本来是苏牧要送给雅绾儿的礼物,不过眼下身上没别的东西,也就只好将这个当成礼物,送给了这个陌生的女人。
女人有些惊讶,但并没有当这苏牧的面打开布袋,只是将布袋贴身收了起来。
苏牧笑了笑,朝她点了点头,而后摸了摸那对孩童的头,将一柄短刀,交到了年龄稍长一些的男孩手里,而后才背着刀匣离开。
女人望着苏牧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背影,微微张着嘴,却没有说出什么来。
她突然醒悟,取出那个布袋,打开一看,里面全都是种子,这些种子她都认得,因为她是草原的女儿,因为这些都是草原上那些野花的种子。
她紧紧握着布袋,微微闭上眼睛,仿佛这些种子开出了一草原的花朵。
“保重。”
她用蒙古语大声喊道,远处那个男人没有回头,只是举起手来,背对着他们,挥了挥手。
第七百二十九章 发疯的大焱人
cpa300_4(); 杨挺等人忿忿地退出了中军大帐,童贯等人却没有太多言语。
刘延庆确实有些怯懦无能,但为人脾性圆滑,极少出现这样的失态,今夜的发怒,有些让人惊讶,又有些让人理解。
他是守城一派的主导,王禀等人是坚决拥护者,童贯和曹顾等人也都认为守城比出战更稳妥。
毕竟幽州作为最后的门户,一旦失落,汴京城就要袒露在敌人的金戈铁马面前。
可事实又一次次残忍地打灭了他们最后的希望,幽州城再守下去,终究逃不过城破人亡的下场,如今还有余力一拼,又何至于在城内等着被敌人耗死?
营帐的灯火亮了一夜,无人知晓这些军方首脑,进行了如何的议论,只是翌日天色未明,城内骑军就已经开始整装待发。
杨挺等人收到军令之时,不由为之振奋,因为他们知道,守军终于要出城一战了!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今次出战的主将,会是刘延庆!
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儿子刘光世还能否回来,但他已经从苏牧的行动之中,隐约察觉到苏牧的作战意图。
儿子都能够做出这样的决定来,他刘延庆又岂能再畏缩于营帐之中指手画脚?
鄜延路的西军曾经是西北国境上最悍勇的一支,也是最强于野战的一支,曾经让西夏人闻风散胆。
名将种谔死后,鄜延军渐渐失去了威名,而童贯主政西北军之时,却将鄜延军交给了刘延庆,硬生生将刘延庆从种师道的手里拉了过来。
为此,刘延庆也曾被老西军们视为叛徒,直至今日,仍旧背负着这个骂名,以致于种师道死后,他是唯一一个不敢去吊唁的军中将领。
而今日,刘延庆却要帅军出战,这不是躲在后军指点江山,也不是在军帐之中打嘴仗,而是亲帅大军出城,与敌人厮杀!
刘延庆的年纪已经不小了,平素里骑马久一些都有些气喘,这一次出战意味着什么,大家都很清楚。
或许这是刘延庆在为自己正名,或许是他终于意识到守城的最终结果,无论如何,童贯等人既然没有反对他出战,而且是经过了一夜的深思熟虑,最终得出的结果,对于诸军将士而言,也是极其振奋人心的。
刘延庆并未看淡生死,事实上他心里也怕,但这并不是他害怕的根源,他是怕出战一旦败了,守军必将更加衰弱,他身后河北道和开封府以及汴京城该如何自保?
做出这样的决定,无论对于童贯还是他刘延庆,都已经是迫不得已的事情。
这等大事,总不能让一干青壮小子们来扛,总需要有个老家伙出面,童贯和曹顾已经无法上阵,王禀的守城能力比他刘延庆要强,来去也就只有他刘延庆是个人选。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也没敢在往下想,当旭日东升,照耀在身上的铁甲上之时,刘延庆恍惚间仿佛回到了西北战场。
他朝幽州以南深深望了一眼,而后摸了摸腰间的刀柄,口中喃喃道:“老种”
话已出口,他却再没能说出什么,只是紧抿嘴唇,在亲兵团的护卫下,来到了北城门。
“轰隆隆!”
城门被吊起,刘延庆望了望身边的杨挺等人,想要喊些什么,可看到他们的目光,却又什么都喊不出来。
他抽出许多年未曾沾染血迹的长刀,横举于胸前,望着北面的敌军,猛踢马腹,喷着唾沫星子。
“驾!”
一马当先而出!
杨挺将金枪高举,而后朝身后的骑军大声下令:“出击!”
“轰!”
战马的啼声如同唤醒大地的雷声,城头上,童贯亲自擂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支骑军的身上,仿佛这些人,就是大焱最后的希望!
女真人日夜关切着幽州的动向,又岂能没有察觉,守军连夜袭的机会都没有,如今天亮来战,女真人正求之不得!
完颜宗翰亲帅女真铁骑出战,两军对垒,相隔不过五里,骑兵的先锋很快就对撞在一处,没有任何战术可言,便是女真人也只能射出一轮的箭雨。
战马不断栽倒,后军的战马也有越过同袍的尸体,也有被尸体和战马拦住马脚,当场摔成一片的。
但几乎所有人都淡然地看待这种事,毕竟冲锋陷阵,这种事情实在太过常见,他们已经不是以往的大焱军,他们已经脱胎换骨,他们心中仍旧有所畏惧,但在战场上,已经没有人再退缩!
他们就像逆流而上的黑潮,插入到女真人的阵型之中,嘶喊咆哮和金铁相击像是死神的低语,黑红之色成为了天地间最单调的色彩,带着悲壮的苍白。
城门已经关闭,他们没有了后路,只能奋力厮杀,而直到夜色再次降临,城门都没再开启过。
刘延庆的军队没有回来,女真人又没有退去,胜负并不需要多作说明。
城内的守军出奇地没有低落,反而更加的振作。
童贯等人见得城内这一番景象,知晓他们的决定是对的,即便明知道必败无疑,也要消耗女真人的兵力。
他们不是为了求胜,而是在用幽州的兵马,与女真人对换!
被动守城的情况下,女真方面损失也是极其惨重,但伤亡的都是掠劫所得的民夫和步卒,而主动出城,却能够将女真人的骑兵换掉。
只要女真人的骑军被消耗掉大半,就算他们攻破幽州,也再无底气长驱直入,直抵汴京城下,即便他们仍旧不死心,主力也再不是骑军,而是步卒。
以铁骑闻名天下的女真人,要用步卒南下攻打独“步”天下,又有十余万禁军驻守的大焱京畿重地,总比女真骑兵奔袭京师要好。
这是童贯等人最后的决策,用幽州的骑军,换掉女真人的骑军,甚至用幽州城内所有的守军,换取女真人最大的伤亡!
即便他们攻破幽州,也只能得到一座空城,即便他们攻破幽州,也要崩掉牙齿,折断爪子,没了翅膀,想要再度南下攻打汴京城,威胁也就不会那么大了。
当天夜里,王禀再度帅军出城,女真人经历白天一场死战,虽然全灭刘延庆的骑军,但也是惨胜,即便还无法找到刘延庆和杨挺等主将的尸首,但军营之中仍旧充满了欢声笑语。
女真人正在欢庆之际,王禀带着一万步骑军发动了夜袭!
骑军在前方开路,势如破竹,随后赶来的步军开始四处放火,女真人被火烧连营,马步军都遭遇到了惨痛的打击!
然而城门仍旧一夜未开,待得天亮,王禀也没能再回来。
幽州城内的人全都发动起来,他们登上城头,可谓全民皆兵,因为他们需要抵御女真人发疯了一般的反扑和报复。
城头城下到处都是尸体,女真人不退,幽州守军视死如归,大战惨烈至极,血腥味似乎凝成了血舞,低低压在头顶之上,闷热的天气让尸体很快就腐烂,幽州城内外如同幽冥之地一般死气沉沉。
到得夜间,又有幽州守军出城,这一次却全都是步军,他们之中甚至没有太多的禁军。
女真人也没想到大焱人都疯了,他们白天的战斗也并不轻松,虽然好几次登上的城头,但都被大焱人打退。
他们的士气已经开始低落,大量的民夫和步卒开始逃走,甚至连很多熟女真都开始率领自己的队伍逃离女真人的大营。
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大焱人,他们一直以为大焱是任人宰割的雄鹿,此时才亲眼见到,原来鹿角也是致命的。
一直挨到了天亮,女真人的大营早已千疮百孔,但他们都很清楚,大焱人已经没有更多的兵马,因为他们连寻常步卒都派来突袭了。
“就在今日!”完颜吴乞买如是想着,天未亮他就下达了军令,女真人埋锅造饭,饱食之后便发动了新一轮的攻城。
然而待他们夺取了幽州之后,才发现张宪已经护着童贯曹顾以及一干王子们,漏夜往南而去了。
他们也想与幽州共存亡,但他们必须要将情报送达大名府,因为大名府便是女真人接下来的目标!
放弃幽州,并没有太多的耻辱,如果可能,他们也愿意留在幽州,但他们不能。
刘延庆可以死,王禀可以死,杨挺等人都可以死,但童贯是郡王,曹顾是国公,是当今国戚,赵宗昊等人更是皇室血脉。
他们对战局没有太大的帮助,即便亲自作战,也不会起到太大的作用,因为幽州众志成城,已经不再需要他们的牺牲,来激励士气和人心。
一旦他们落入女真人的手中,那才是间接帮了女真人一个大忙,连王子和郡王都落入女真人的手中,这场仗还如何打?
徐庆和王贵辅佐着张宪,护卫着童贯等人,打开南城门,仅仅带走了几百人。
他们不知道女真人会不会在幽州屠城,即便屠城,能够留给他们屠杀的人,也已经不多了。
他们一路向南,要到大名府去,警告苏瑜和李纲,女真人这一次,真的要将南方的天柱推翻,真的要将南方的大地给踏破了!
完颜吴乞买和诸多亲信终于踏入了久攻不破的幽州城,他没有下令屠城,因为他需要幽州的人来补充他的兵力。
他也没想到幽州会变成这个样子,更没想到大焱人会疯狂得如同女真人一般。
接连这几场死战,就发生在短短的几日里头,但伤亡却比攻城数十日还要巨大。
如果可以,他也乐意将怒火都发泄在城内百姓的身上,但他需要这座城,需要这座城里已经为数不多的人口,他需要继续南下!
完颜吴乞买带着完颜希尹,来到了幽州城内的一处坟场。
这处坟场堆满了新坟,许多都来不及立碑,只是简单的掩埋,甚至有一些墓穴还露着死者的军靴。
完颜希尹看到了坟场前面那座碑,看到了背后头那首诗,他是女真部族里头少有的文臣,精通汉学,对大焱文坛也是心生向往,对苏牧等一干风流才子,更是耳熟能详。
他很快就看出来,这是苏牧的手笔。
只是相对于在这首雄奇的诗作,他更好奇的是,大焱军的主帅苏牧,到底在哪里,蒙古部族的援军,为何迟迟没有南下?
第七百三十章 一路崩溃
cpa300_4(); 苏瑜和李纲主掌河北道的钱粮补给,他们将河北和京东地区重建得生机勃勃,实属难得。
然而好景不长,女真人和党项人的入侵,让他们的灾后重建陷入了困顿。
而为了给大军足够的补给,他们又不得不将辛辛苦苦还给百姓的利惠,又夺了回来,这也是无奈之举,虽然他们已经从湖广等路紧急调拨,即便能够倚仗漕运的便利,但终究山高水远,解不得近刻。
而粮道被断之后,他们已经无法往北供给,幽州被围,女真人随时南下,他们也只能未雨绸缪。
苏瑜和李纲审时度势,出于无奈,只能将粮秣往京师回运,一旦幽州被破,京师还能拥有足够的储备。
而另一方面,他们不得不忍痛做出一个近乎残忍的决策,那就是坚壁清野。
女真人与其他草原游牧民族一样,最惯掠夺,沿途烧杀抢夺,寸草不生,他们这种以战养战的方式,也是保持源源不断补给的主要途径。
为了不让女真人在河北获得补给,他们必须坚壁清野,转移百姓,运走物资,让这些女真人无法掠夺到足够的支援。
对于刚刚好转起来,刚刚获得一线生机的河北京东百姓而言,坚壁清野的战略将直接剥夺他们生存的一点点希望。
但如果不这样做,他们会沦为女真人的俘虏,民间的物资将成为女真人攻打汴京的军资,百姓会成为女真人的民夫和炮灰。
只是整个河北道何其大,想要将这些东西在短时间之内转移,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范氏等大族巨室已经开始往京师方向撤离,他们是大地主,民间的物资主要集中在他们的手里,当幽州被破的消息传来,苏瑜和李纲甚至要求他们就地烧毁粮仓!
这些粮仓是他们这些世家大族的最主要倚仗,是他们地位和势力的保障,大族们又怎么可能烧毁!
然而不烧掉这些粮仓,就会让女真人掠夺过去,到时候女真人获得了足够的资源,围困京师就如同围困幽州那般,迟早会将汴京打下来!
太原已经成为孤城,种师中死死据守,西夏人随时有可能破开西北大门,进入中原。
而女真人的铁蹄已经踏入了门槛,该何去何从,不仅仅是苏瑜和李纲等人的问题,也是这些世家巨室们的难题!
女真人南下,也不知要持续多久,这些百姓没有了物资,会变成流民,得不到妥善安置的话,同样是极大的隐患。
可如今东西北三面都是敌人,苏瑜和李纲无法将这些百姓安置到适合的地方,只能不断往南边涌去。
大名府如今只有姚平仲率领的三万熙河军,想要守住大名府并不太可能,因为幽州占据居庸关之险,仍旧无法阻挡女真人的脚步,大名府就更加不可能。
在苏瑜和李纲的劝说之下,姚平仲早早就已经率领着熙河军,回到了京师,与诸多禁军一起,镇守京畿重地,此时的大名府,根本就是个空壳子。
姚平仲的家族乃是西北将门,虽然比不得种师道的种家军,但在西北也是赫赫有名。
他从小就成了孤儿,宗亲叔伯姚古收他为义子,将他养大成人,早在十八岁之时,他就已经在对抗西夏的战争之中,获得了煊赫的战功。
只可惜他素有傲气,当时童贯知晓他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便有心招纳,只是他和刘延庆不同,他并没有接受童贯的招拢。
也正因此,他受到了童贯的打压,一直没能够在军界出头,直到平叛方腊之时,他也是禁军的主力,功不可没。
然而童贯战后论功,宁愿将刘延庆和刘光世父子推上受赏台,也不愿提拔姚平仲。
心灰意冷之下,姚平仲只担任了闲差,留在京师里头修身养性。
然而官家是知晓他的功名的,在诸方大战开启之时,武将极其短缺,有才能的武将更是难求,官家便起用了姚平仲,并让他率领战力不俗的熙河军。
他的熙河军作为北伐军的后备,不久前才来到了大名府,正要支援幽州,却没想到幽州已经内外交困,女真人极有可能长驱直入。
姚平仲是个拥有大格局的人,他能够看清楚局势,对于苏瑜和李纲坚壁清野的策略,也很是支持,甚至在苏瑜和李纲劝说他带兵返回京都之时,他没有任何犹豫就上了奏表。
当时幽州还未被破,女真人虽然来势凶猛,但仍旧有着一战的机会,他带着大批军队涌入京师,对京畿重地的局势来说,无疑是知名度隐患。
若非生死存亡的关头,哪个武将敢带兵入京!
然而官家准了他的奏章,此时他却已经早已提前离开大名府,奏章只送到半路,就遇到了姚平仲的军队。
这简直跟谋反没有什么差别!
朝堂上对此也是心惊胆战,许多人都认为姚平仲心怀不满,若是趁机祸乱京师,谁能挡得住?
然而很快,幽州被破的消息就传了回来,那些朝堂上的人也纷纷闭了嘴。
幽州没有了,大名府名存实亡,女真人这一次是真的要兵临城下了!
他们骂着苏牧,却又期盼着苏牧的军队能够早日从北方回来。
他们不是官家,并不知晓苏牧的计划,但赵劼对苏牧此行的目的,却是一清二楚的。
甚至于他连苏牧已经击败了基辅罗斯人,南返只不过是在跟时间赛跑,他都心知肚明。
面对朝臣对苏牧每日数十次的弹劾,赵劼选择了沉默。
他完全可以为苏牧辩驳,甚至将苏牧的功绩都摆出来,绝对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但他却没有这样做。
因为他也在担忧,万一苏牧真的不回来,万一他真的跟后辽勾结一处,看着女真攻打京师,在最后关头坐收渔利,整个大焱天下,都将归入到他苏牧的手中!
眼下苏牧已经杀死黑白子和始可汗,隐宗就握在他的手中,而赵劼在显宗里头的影响力,早就已经被苏牧盖过。
这样的情势之下,大焱帝国对于苏牧而言,简直就是唾手可得之物,试问谁能抵挡得住这样的诱惑?
这不是百万巨富或者万亩良田亦或是王侯将相的封赏,而是整个泱泱帝国!
他相信苏牧有这个能力,能够让大焱帝国变得更加的繁荣昌盛,而无论隐宗和显宗,显然都是这个意思,既然苏牧能够让帝国变得更好,他凭什么还要让赵劼安坐在龙椅之上?
事情变得那么的理所当然,以致于赵劼都开始惴惴不安,他害怕女真人,但他更害怕苏牧!
所以他无法为苏牧辩驳,甚至还为此,布下了最后的暗手,以防止真的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他从未信任过苏牧,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甚至于往后,他都不可能相信苏牧。
因为苏牧的才能就摆在那里,他的声望就摆在那里,无论是军界还是朝堂,亦或是民间乃至于江湖武林,仿佛这世间之人,都在支持苏牧,都想看着苏牧登上帝位。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赵劼只要不是脑袋被门夹过,又如何能够信任苏牧?
大焱皇朝传到他赵劼的手里,国祚延续已过百余年,人都说他昏庸无道,只知道寄情文事,将大焱文教推到巅峰的同时,也坐下不少劳民伤财好大喜功之事,在繁华昌盛的表皮下,大焱已经是病入膏肓。
可谁曾记得他坚决支持童贯北伐,在他的治理下,西北边境非但没被党项人侵入,反倒收复了数十年来的故地,就连重开海禁,让市舶司衙门重新热闹起来,这种事情他都去干,谁敢说他没有魄力?
他是个被低估的皇帝,也是一个被低估的能人,在他隐忍的表面之下,是一颗永不言败的心脏!
显宗低估了他,就如同世人一般低估了他,朝臣们私底下那些小动作,有哪样能够瞒得过他的眼睛?
被骂为六贼的这些奸佞之臣,难道赵劼就是个睁眼瞎?
不,他知道这些人贪婪成性,知道他们都有着私欲,都有着让人不齿的缺点,但正是这些人,成为他最得力的鹰犬走狗,正是因为有这些人,他才能够在保持自己名声的同时,还能够抵住文官们的阻挠,做成这一桩又一桩大事。
这些事情或许无法直接看到成效,却对后世影响深远,是真正利国惠民的大好事!
那些个文官得了朝廷的提拔,将他们的地位提升到了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高度,却又固步自封,沾沾自喜,只沉迷于党阀之争,对真正的大事却又百般阻挠。
若这些文官没有爱惜羽毛,齐心戮力,可堪大用,他赵劼又何需宠信权佞?
事到如今,这些文官们再也坐不住了,可笑的是,女真人即将打到家门口,他们仍旧想着要议和,想着用钱来解决问题,甚至想过要割地求和,这是何等样无耻的嘴脸!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
赵劼心里很清楚,即便他对苏牧有一万个不放心,有一万个不情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都不得不寄希望于这个对自己威胁最大的男人。
而即便在自己最需要苏牧的时候,他仍旧不会站出来为苏牧说句公道话。
因为他是君,苏牧是臣。
想要永远保持这样的身份区别,他就不能对苏牧有再多的偏袒,否则苏牧真的会黄袍加身,被推上那个位置。
他知道大名府根本就没有防御能力,他知道女真人很快就会踏破北方门户,但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汴京是最后的壁垒,是京师所在之地,如果他接受朝臣们的上奏,出逃汴京,便等于丢下祖宗的基业,更是要将这大好江山,拱手让给苏牧!
无论苏牧是否有这个心,一旦他做出这样的事情来,所有人都会这样觉得,到时候即便苏牧不愿意,也不得不接受。
谁能想到,当初那个苏牧,不屑于舞文弄墨的杭州纨绔,竟然会引起当今官家如此深刻的忌惮!
谁又能想到,苏牧果真有了坐上这个龙椅的资格?
谁又敢说,苏牧真的就没有半点觊觎之心?
赵劼不能确定,但他也不会冒险,所以他做了最后的布局,只要苏牧敢有不臣之心,即便汴京被女真人占了,他也不会让苏牧安然回到南边来!
第七百三十一章 民间的反击
cpa300_4(); 当山火肆虐,水土无法扑灭之时,唯一的办法就是赶在山火的前头,砍伐树木,截断山火的势头,山火便无法继续蔓延。
这就是苏瑜和李纲的坚壁清野想要达到的效果,他们要将河北和开封的百姓以及物资尽可能转移到别处,让女真人无法掠夺到资源,从而让女真人失去长期攻打汴京城的可能。
然而那些都是活生生的百姓,刚从水患之中复苏,又经历张迪等贼乱的河北大地,已经很难再承受这等折腾,可若不这样做,河北挡不住女真人的铁蹄,反而会助长他们的势头。
苏瑜和李纲在河北道有着极高的人望,但很多人都无法理解他们这样的做法,一时间民怨沸腾,似乎又要开始动乱起来。
可直到女真人的先锋从幽州出发,攻入河北道腹地之后,他们才知道事态已经严峻到了何等程度,这已经危及到了大焱国本,若不及时作出决断,整个大焱都将被女真所灭!
若果苏瑜与弟弟苏牧那般,拥有着来自后世的视角,或许他也会惊叹,苏牧耗费如此大力,不惜改变历史轨迹,可到了最后,历史的车轮滚滚而来,仿佛冥冥之中自有无形的大手推动,最终还是要回到原来的位置。
虽然迟了一些,但东京保卫战,终究还是来了。
可惜他们的时间并不充裕,想要转移河北道的上百万的人口,以及赈灾和重建所用的各种物资,没有数月时间,根本就不可能做到。
他们只能将这些物资就地毁掉,这是在毁掉大焱的根基,也毁掉了百姓们生存的希望,但却有无可奈何。
河北道和大名府根本就没有守下来的半点希望,留着这些东西,只能给女真人提供帮助,权衡利弊得失,即便再残忍,也必须有人去做这件事情。
只是女真人比他们想象之中要更快南下,他们在幽州没能够得到太多的物资和人口,因为幽州防守战之中,早已将城中的人口和物资都消耗得七七八八。
女真人想要继续在南方大地征战,只能继续他们以战养战的策略,果断南下,希望在南方能够得到补给。
苏瑜和李纲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他们能够狠下心来烧掉这些物资,甚至不惜让安稳下来的百姓再度成为数百万的流民,自然不会对大名府再有任何的留恋。
完颜吴乞买的女真铁骑长驱直入,沿途果真没有碰到太多抵抗,只是他们却发现,敢炽军和大光明教以及御拳馆等一众民间势力,却将流民纷纷组织起来!
这一次,这些流民被聚集起来,并非为了反抗大焱朝廷,因为大焱朝廷的核心已经压缩到了东京城内,物资和军队都进驻东京,民间根本就没有什么能够搜刮。
如果他们想要反抗朝廷,那么只能像女真人那样,去攻打开封府,可有女真人在前,他们万万是争抢不过女真人的,而且他们的背后有大光明教和御拳馆这样的势力在做引导,断然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每当灾难降临之时,人心会变得脆弱,当他们发现脆弱只能等死,才会产生转折,变得更加的坚韧。
而当他们脆弱的时候,便最是需要信仰的时候,所以人常说,灾难能够唤醒人的信仰,并非没有道理。
而大光明教在中原传教上百年,每当出现这种状况,就是他们广收门徒,扩张势力的最佳时机。
如果你信不过大光明教,认为大光明教乃是旁门左道,那也没关系,这一次还有御拳馆这般光明正大的武林龙首。
大光明教和御拳馆联合起来,那些流民又岂有不归附的道理,短短时间内,他们就已经在民间遍地开花。
而他们最主要的目的,同样是组建武装力量,只是这一次,对象换成了女真人!
女真人想要掠夺中原大地,朝廷自顾不暇,甚至放弃了河北和京东的百姓,那么这些百姓就组织起来,利用民间的力量,对女真人发起反击!
他们不是禁军,他们的武备很是落后,但他们出于民间,起于民间,对河北地区最是熟悉不过。
他们不会跟女真人正面对抗,却利用各种手段阻截女真人的脚步,他们会从后方骚扰女真人,打劫他们的补给,就像老虎头上的马蜂,虽然不会造成致命一击,却不断刺痛你的神经,更让你不堪其扰,不耐其烦!
人人皆知整个大焱,整个汉民族已经到了生死攸关之际,他们并没有放下对朝廷的仇恨,但更痛恨这些入侵家园的异族人!
大光明教和御拳馆的势力几乎以疯狂的速度在扩张,这些流民仿佛见到了救命的稻草,纷纷来投靠。
人是群居动物,更懂得群体的力量是多么的庞大,一个人,一个家庭,在乱世之中很难求存,即便流民潮充满了各种争夺和毫无人性的罪恶行径,但他们仍旧还是不敢脱离流民潮,这就是人的本性。
而大光明教和御拳馆的出现非常的微妙和及时,他们将自己的人手散入到各股流民潮之中,让他们开枝散叶,成为流民潮的骨干和脉络,而后掌控这些流民潮,将这些流民全部阻止起来。
这是他们惯用的手段,大光明教的人已经轻车熟路,而御拳馆在民间有着无可撼动的地位,二者联手出击,河北的百姓自然死心归附。
女真的先锋铁骑他们是阻挡不住,但女真人的步卒想要顺利南下,就会变得困难重重。
而且大光明教和御拳馆的精英们,还会利用各种游击战术来对付女真人,即便遇到他们的小股骑兵,他们也毫不畏惧!
女真人就像一头受伤的狼,掉入了池塘里,被一些温顺却又饿疯了的小鱼,一点一点啃噬着它的伤口,一丝丝抽取他的鲜血,越是挣扎,流血越快,小鱼儿就越是疯狂,血腥味就会引来更多的的小鱼儿!
大家都已经开始发现,跟着大光明教和御拳馆,非但能够阻击女真人,包住自己仅存的生存希望,更能够从女真人的手里掠夺他们赖以生存的资源!
那些不愿意撤离河北的富贵大户们,也成为了大光明教和御拳馆联军的主要目标。
他们之所以留下来,心里未尝没有坏心思,对于这些世家豪门而言,流水的皇帝铁打的门阀,即便是女真人来了,他们坐拥土地,又有粮食,就算换了女真人当家作主,他们也能够继续兴旺下去。
只是他们很快就后悔当初没有跟着范氏等大族一同离开,因为大光明教和御拳馆的人很快就将他们当成了打击目标,掠夺他们的粮仓,开仓放粮,用以招募更多的流民!
这些流民本已经生存无望,却遇到了大光明教和御拳馆这样强强联合的向导,他们又有了方向和希望,更重要的是,跟着大光明教和御拳馆,竟然能吃饱饭,而且不仅仅是打劫大户,竟然还敢打劫女真人!
女真人从东北而下,沿途招募民壮,那些熟女真和辽国诸部的异族人还好说,那些汉儿进入了南方之后,心思就多了起来,夜间逃营的不计其数。
而那些新招募和俘虏的汉儿,其中不少都是大光明教和御拳馆的骨干弟子,他们渗透到女真人的内部,不断煽动那些民夫叛逃。
女真人冲锋打仗无往不利,可要说玩弄人心手段,却如何比得过大光明教!
后路不断遭遇到骚扰,女真人也是有些烦不胜烦,却又拿这些散兵游勇无可奈何。
他们只能不断驱使大军往南,希望能够早日抵达开封,攻陷汴京,一举定鼎天下!
敢炽军和青雀军,甚至于常胜军,这些密探都深入民间,对民情极其了解,有他们明里暗里支持,女真人的行动根本就瞒不过大光明教和御拳馆的眼睛。
每次当他们要出兵掠夺,那些地方的百姓就会早早做好准备,大光明教和御拳馆的人设下埋伏,到头来女真人非但虏掠不到资源和人口,反而会被打个措手不及,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苏瑜和李纲的坚壁清野或许没能取得太大的效果,但大光明教和御拳馆的加入,却让河北不再是散沙一片,这些民间武装甚至比朝廷的守军更加得力,对女真人的打击力度更加强悍而沉重!
然而女真人从遥远的东北而下,断然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大光明教和御拳馆的这些小动作,虽然阻滞了他们的速度,但无法对他们造成致命性的打击。
女真人的先锋,终究还是踏过大名府,进入了河北西路的地域,大焱人的国都,开封府的汴京,终于就在前方了!
苏瑜和李纲在大名府的功绩是毋庸置疑的,可当他们回到汴京,仍旧有人叫嚣着弹劾他们,认为他们没能坚守大名府,是逃兵,是大焱的耻辱!
而朝堂上也开始出现各种议和的声音,认为女真人势大,已经无法抵抗,苏牧迟迟未归,怕是再也不会回来,太原成为孤城,种师中无法入京勤王,汴京城四面楚歌八面埋伏,已经到了危如累卵的地步。
眼下女真人根基未稳,又遭遇到民间武装的阻挠,只要许以好处,晓之以利,定能够顺利议和,让他们打道回府。
这样的论调简直可笑到了极点,可让人不解和惊讶的是,这样的言论竟然还有大批的支持者!
对于主张议和的文官们,赵劼也是看得一清二楚,这些文官无论是否看好大焱,其实都会主张议和。
如果他们认为女真人必定能赢,为了保住汴京,便是割地赔款,他们也会主张议和。
而如果他们认为女真人未必能赢,大焱的军队仍旧能够保下汴京,他们仍旧会主张议和,因为一旦武将们保下了汴京,将再无文官的地位!
所以议和的论调几乎得到了绝大多数文官的支持,当然了,这其中并不包括苏瑜和李纲。
他们与姚平仲,成为了最坚决的主战派,他们接受了童贯等人一同推荐的张宪,甚至接受了张宪主动出击的提议。
在文官们看来,这些人简直就是疯子,但谁也没有敢再骂,因为赵劼稍后便接见了姚平仲李纲苏瑜以及张宪!
第七百三十二章 黑莲护法军
耶律余睹叛出辽国之后,在女真部族之中颇受重用,并没有因为他的身份而受到轻视。
此次金国南下,耶律余睹作为有数的名将,并没有率领马军打先锋,而是负责了更为重要的护粮任务。
虽然名为护粮,但女真战士只带三五日随身口粮,辎重粮草都在后方,护粮军更多的任务是负责沿途掠夺。
眼下完颜宗翰已经率领数千铁骑在前方开路,完颜宗望负责侧翼掩护,完颜吴乞买坐镇中军,耶律余睹的护粮军,便成为了保护后方的主力。
从幽州出---m来之后,女真人并未能够获得预想中的补给,曹顾等人离开之时,还在张宪的建议下,烧掉了幽州城的粮仓,待得他们攻入城池,想要救火已经来不及了。
是以这一路上,耶律余睹也是压力极大,不但需要看顾这些不断逃亡的民夫和俘虏,还要带兵四处掠夺。
然而这数万人的俘虏和民兵,只凭借他手底下这五千人来看守和管理,实在有些捉襟见肘,若非这些人手无寸铁,一旦发生暴动,他这五千人也是无可奈何的。
进入了河北道之后,他也开始感受到极度的不安,甚至减少了出去掠夺的次数和频率。
因为民夫叛逃的事情不断发生,后营的骚乱也是从未间断,他也知晓这是大光明教和御拳馆的人从中作梗,但已经没有更多的余力来平稳局势。
他曾经向完颜吴乞买谏言,只道今次南下实在太过仓促,而最大的隐患也在于蒙古部族的大军迟迟不见踪影。
然而完颜希尹却认为如今女真声势正盛,接连攻城掠地,势不可挡,正要一鼓作气,将南方天空捅一个窟窿,蒙古人不来也罢,他们反而能够占据更多的利益。
耶律余睹是个不错的战将,在对抗辽国的战争之中也献策献力,已经得到了完颜家族的彻底信任,但在大战略上,完颜希尹拥有着极大的话语权,他也只能按下不表。
不过如今他与女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只好尽忠职守,看顾好女真大军的后方,不敢有半分大意。
他是个铁血之人,对这些闹事的民夫和俘虏从不会心慈手软,是故这些民夫和俘虏虽然对他恨之入骨,但也只能被他残酷镇压了下来。
到得这日,他们已经离开大名府五十余里,正打算稍作休整,却没想到后军再度发生了骚乱!
由于人数太多,他们的营区太大,这些民夫虽然都有镣铐,不便行走,但因为要被驱役做事,双手却是自由的,暴乱发生在大军的后方,虽然有军士镇压,但却有些不同以往,竟然渐渐开始往前军蔓延!
耶律余睹将亲卫队召唤了过来,给他们下达了格杀勿论的命令,这些亲卫早已熟门熟路,对这些俘虏也不会有半分的怜悯,一百多人当即就往后军赶去。
到得后军之时,他们才发现镇守俘虏的数百军士已经被愤怒的人群践踏而死,刀甲均被夺走,不可计数的俘虏已经解脱了身上的枷锁和桎梏!
“今次不妙了!”
那亲卫团的偏将也是心头大骇,一面让人给耶律余睹报信,一面带着亲卫顶在了前头,并开始召唤四方的军士来助阵。
这些俘虏和民夫全然无惧,抢夺了兵刃,或者干脆操持了木棍石块就冲了上来。
他们人多势众,又突然从任人宰割的软弱羔羊,变成了受困的饿狼一般,亲卫团很快就被淹没在了人海之中!
耶律余睹收到消息之后也是心头大惊,他知道这是大光明教和御拳馆的人开始发动了!
他们的五千护军已经分了两千人出去掠夺军粮,便剩下三千人,却要管制近乎三万人的俘虏和民夫,这样的人数差距由不得他不惊惮。
命人击鼓之后,他便开始召集军士,可军中大乱,民夫和俘虏在大光明教的人手组织下,变得极具攻击性,而且十数人组成一个小团体,小团体又组成大团体,如此一来,脉络很快就构架起来。
其中一些颇有勇力之人都被推举为队长,这些俘虏和民夫很快就从一盘散沙,变成了让人恐惧的力量!
这些人最怕就是没人出头,有人挺身而出,带领他们,他们也就有了勇气,相互壮胆,人多势众,他们终于能够发泄自己的愤怒!
三千护军被分散开来,看守着不同地段的俘虏,想要短时间召集起来并不容易。
耶律余睹四处奔走,不断杀伤以求震慑这些人,但很快他就发现根本就没起任何的作用!
人群后方反倒响起一阵高过一阵的声浪,他策马上得高坡,但见得人潮人海的簇拥之中,一头巨大的猛兽,驮着一个白衣圣女,周围乃是上百白衣黑帽的护法军,可不正是大光明教的派头么!
他对这头巨兽并不陌生,因为那似虎非虎的猛兽,曾经一度成为苏牧的标识之一!
而那猛兽背上的圣女,不用多说也知道,那是苏牧的女人,大光明教的圣女杨红莲!
人类对驾驭野兽这种近乎神力的本事,从来都保持着惊人的敬畏,杨红莲冷冷地坐在白玉儿背上,慢说圣女,便将她说成仙女,都是有人信的,更何况这些人都是早已绝望的人,见得如此场景,早已死心塌地!
耶律余睹见得这等场景,顿时肝胆俱裂,知晓大光明教已经掌控了这些人,想要重新夺取掌控权已经不可能。
这些俘虏和民夫去掉了镣铐之后,便是一个个要命的壮丁和勇士,他们对护军充满了仇恨,即便他真能够将三千人召集起来,也成不了任何事情!
可这些都是女真人的后方奴役,若失了这三万人,女真部族的军队却是坚持不了多久了!
他眼睁睁看着那些民夫将护军吞没,不消半刻就将护军们踩踏成烂泥,而护法军不断宣唱大光明教的圣歌,民夫们眼中那种绝望,被炽烈狂热的崇拜所取代,一个个脱胎换骨,虽然仍旧骨瘦如柴面带菜色,但早已不再是奴隶!
耶律余睹知晓丢失了这些人,对女真大军意味着什么,也知道自己回去之后会是何等的下场,但他也是无能为力,纠集了百人,只能望风而逃,不敢撄其锋芒。
可正当他准备率领亲卫突围之时,乱军之中却渐渐分开一条道来,一支雄壮的黑甲军顿时出现在他们的前方!
“这是大光明教的黑莲军!”
耶律余睹进入河北之后,就已经对大光明教和御拳馆有所耳闻,黑莲军名义上是大光明教的护法军,但事实上却得到了御拳馆的资助,那些黑色的铠甲和刀剑,便是御拳馆通过他们的势力筹措起来的。
队伍拉起来之后,黑莲军俨然成为了大光明教和御拳馆的标识,甚至有许多江浙地区的勇士,都自带干粮,慕名而来,就是要为家国存亡出自己的一份力!
这黑莲军虽然只有五百人,又都是步卒,但凝聚了大光明教和御拳馆的绝大部分精英高手。
周侗的计划虽然姗姗来迟,但终于还是展现出了让人惊恐的力量。
御拳馆为大焱军方培养了不少有为有名的军将,那些落草为寇的草莽英雄,许多也出自于御拳馆,想要将这些高手训练成军队,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他们要教这些高手的,并非杀人的本事,也不是打仗的本事,而是教给他们军队的规矩,让他们用军队的方式来杀人!
若论单兵作战能力,这些黑莲军完全以一当十,其中许多高手更是少有的百人敌,而这些人联合起来,这支步军的战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这区区的五百人,已经是御拳馆和大光明教倾其所有打造出来的招牌,又岂会在耶律余睹这百人的面前退缩!
御拳馆和大光明教作为黑白两道的巨擘龙头,强强联合,又百里挑一甚至千里挑一地组建了这支军队,就是要将整个河北地区的民间力量,都拧成一股绳!
耶律余睹见得黑莲军冰冷得如钢铁巨兽,就这么蛰伏在狂热呼喊着的乱军之中,脸色顿时苍白了起来。
他身边的亲卫并非辽人,以熟女真为主,见得这等情形,早已心惊胆颤。
他们不是耶律余睹,不足千人的队伍,被如海如潮的乱军围困,前方又有黑莲军挡路,任谁都要心里发虚了!
耶律余睹也是久经沙场之人,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杀出去!”
他挥动长枪,骑着战马就冲锋而出,身边的骑兵亲卫也跟着一拥而上,但他身后还有许多步卒,只能跟在后头拼命狂奔,因为如果他们掉队,无法冲突出去,下场也只能是惨死!
陆擒虎和陆青花,以及撒白魔等一众大光明教的高手,看着穷途末路的耶律余睹,纷纷举起了刀枪!
陆青花朝北方凝望了一眼,而后喃喃道:“孩儿他爹,可记得回来啊…”
他们自然不会忘记那个还在北方征战的苏牧,他们的圣教主都已经千里跋涉,赶往北方支援苏牧,他们又岂能坐视不管!
他们是江湖势力,他们却没有像梁山和方腊等一般,要发动叛乱,他们比那些武林势力要更加的纯粹,这也是他们比其他武林门派要更加强大的原因。
正因为他们没有太大的野心,只是一帮想要生活得更好,给老百姓一个美好的生活愿望,他们才拥有了如此巨大的群众基础。
或许换了女真人或者党项人来统治江山,他们也能够存活下来,也仍旧能够继续传教,但在他们看来,还是汉人的江山,更加有意思。
虽然他们是外来教派,但他们之中绝大部分人都是汉人,虽然他们也兼容并包,但绝不代表着他们就能眼睁睁看着大焱被异族的铁蹄践踏!
人都说侠以武乱禁,那都是承平年代才会发生的事情,到了乱世,谁敢忽视这些草莽中人的力量!
陆擒虎深吸一口气,倒拖长枪,往耶律余睹的方向,狂奔起来!
江山社稷,离他太远,家国天下,他不感兴趣,他只是一个父亲,一个岳父,一个外公。
他只是一个想要保护女儿女婿和外孙的孔武老人罢了,但如果大焱之人都作这般想法,女真人又如何能立足?
第七百三十三章 张宪夜袭
耶律余睹的护粮军覆灭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中军来,完颜吴乞买将完颜希尹等一干武将谋臣都唤入牙帐之中,商议对策。
他们在白山黑水这种极端恶劣的生存环境中生长,一直渴望着更加广阔的天地,他们对富庶到满地流油的南方天下,早已虎视眈眈。
他们是天上的雄鹰,绝不甘于山林荒野,他们值得拥有更好的生活,拥有更富足的帝国!
女真人疯狂崛起,一路杀伐,就是为了今时今日,辽国已经奄奄一息,国内已经被昏庸的历代辽国皇帝压榨干净,而大焱虽然同样是外强中干,但他们起码有丰沃的土地,有庞大的人口,有温暖[ 的气候。
他们能够走到今天,同样做出了巨大的牺牲,没有谁是上天偏爱的,上天偏爱的人,也不会永远保持好运气。
他们的成就,都是他们的刀枪和马蹄实打实赢取的,眼看着胜利就在眼前,那个庞大帝国的铠甲已经被撕开,跳动的心脏就在他们手里捏着,噗通乱跳,他们又岂会放弃!
后军失陷,也就意味着他们将粮草不济,只能凭借中军和前军掠夺开封地区。
而开封地区作为大焱的京畿重地,绝对不虞没有粮食,加上各地方也不断往汴京城运输物资,更是给了女真人最佳的补给来源。
所以完颜吴乞买并没有因为后军的失败,而产生任何一丝的退缩!
完颜希尹是个充满了智慧的谋士,他熟读经典和兵法,便向完颜吴乞买提议,将后军覆灭的消息隐瞒下来,生怕前军会因此而失去信心,变得畏首畏尾,影响了军心士气,完颜吴乞买对此自然是百般认同。
非但如此,他还将完颜宗望的侧翼军也派了出去,中军主力全部放出去,四处掠夺,支援完颜宗翰的前军,务必要将汴京城,一举拿下!
只要能够拿下汴京城,所有的这一切都将结束,整个天下,都将改姓完颜!
开封府不比别处,这里的望族巨室,公卿权贵遍地皆是,地方上的库房粮仓和乡绅大户的庄园,并没有因为河北水患而减少半分,许多人甚至大发国难财,囤积居奇,操控物价。
这些人都是国家的蠹虫,只是没想到,国难当头,他们没能投机获利,反倒成为了女真人的粮草补给。
完颜宗翰的前军并不知晓后军已失,见得补给仍旧源源不断,也是信心倍增,连战连胜,攻城掠地,将京畿之地的十数万禁军打了个头破血流!
并非每个朝代都如同后世明朝那般,天子守国门,将国都建立在幽燕之地。
大焱的国都曾经也考虑过长安洛阳等地,毕竟那里龙气旺盛,又是中原腹地,来往方便,乃一国中心。
只是最终还是定都汴梁,没有太多的改变,汴京虽然不是天子守国门,但幽州居庸关被破之后,便再无天险可守。
眼下的京畿之地,便如同敞开了胸怀的柔弱处子,只有等待践踏摧残的命运。
女真人势如破竹,长驱直入,南方各路勤王的大军无法及时赶到,京畿之地的禁军不如边军悍勇,许多人都未曾真正上过战场,只是耀武扬威守卫国都,都是些外强中干的花架子,又岂能挡得住血里火里出生成长的女真蛮族!
十数万禁军一败涂地,残兵败将纷纷缩回京城,其中又有一部分不敢回去,干脆拉了些人,落草为寇去了。
完颜宗翰更是信心爆棚,这才六七日,已经冲破了最后防线,兵临城下,并且还正大光明遣使入城,给赵劼投递的国书,让大焱趁早投降!
整个汴京城都乱成了一片,整个大焱都震荡不安,偌大帝国竟然沦落到了这等地步!
许多人都会反思,这便是太祖太宗立国的根本,推崇文人,压制武将,才导致了今日的局面。
但更多的人根本就没有反思,也没有时间反思,他们陷入了恐惧与绝望之中,甚至许多文人已经开始四处痛哭,更有甚者还以死殉国,只是再没有人谈论这些所谓的千古佳话。
人们在寻找生路,在寻找补救之法,兵法家,战略家,阴阳家,纵横家,各种各样的家,都在发出自己的声音,仿佛派他们上战场,就能够扭转乾坤一般。
只是如果你要让他们北上京师,进入已经要被女真人死死围困的汴京,与国都天子共存亡,怕是很多人都要噤若寒蝉了。
赵劼并没有太多的慌乱,起码在朝堂上,他仍旧保持着镇定,也体现出了一国之君的泰然和魄力。
他将朝臣都召集起来,便是退隐养老的,也都从烟雨山水之间挖了出来。
只是偌大的朝堂,竟然无人敢对金国来使之时,发表自己的意见,直到赵劼面色阴沉下来,文官们也没敢说些什么。
见得文官们不再出声,姚平仲和张宪才出班启奏,却是谏言斩了来使,挂在墙头以激励士气,使得汴京城的守军能够众志成城,誓死捍卫国都。
然而这个时候,一直沉默的文官们却再度跳出来,荒唐地指谪姚张二人与女真野人无异,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连女真党项都知道,为何大焱要做出这样的野蛮举动。
只是所有人都心知肚明,斩掉来使,便等同于断绝了议和的希望,哪怕已经兵临城下,这些主和派仍旧保存着那可耻的希望!
立场不同,考虑问题的方向不同,得出的结论自然也不同,但国难当头,这些文官还想着大战过后的利益,实在让人不齿到了极点。
若女真人攻陷汴京,国将不国,还哪来的利益?想要利益,也只能当汉奸,向女真人下跪,乞求女真人的赏赐。
打从太祖建立大焱以来,敌人打到家门口,甚至打到家里,就要睡在主人床上的事情,还是头一回,这是整个大焱的耻辱,也是汉人的耻辱。
但事到如今,仍旧想着议和的,才是真正的耻辱!
赵劼最终还是没有将来使斩首,他的态度变得很暧昧很犹疑,让人看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金国使者被大骂了一顿,而后灰溜溜出了汴京城。
然而当他们回到大军之中时,却接受了迎接英雄凯旋一般的欢呼,因为他们走进了大焱的心脏,走上了大焱的朝堂,面对大焱的皇帝陛下,而后全身而退,成功返回了!
这是女真人的胜利,这让女真人感觉到,大焱皇帝已经不再是高高在上的那个缥缈人物,他们的使者见过皇帝,还跟皇帝挑衅,还让皇帝投降!
汉人们自古以来积攒的天朝上国尊威,在这一刻,被这个离开汴京城的金国使者,彻底击了个粉碎!
当城下的女真大军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山呼海啸,城头的官员们才懊悔不已。
即便不斩来使,他们也不该将使者放回去,将使者扣下来,起码能够迷惑敌人,让敌人心中忐忑。
可如今放了使者回去,反倒助长了敌人的气焰,使得汴京城的士气更加的低落!
女真人甚至就在他们的城下,分享从地方官府掠夺来的食物,享用着大焱的美酒,将大焱的丝绸披在身上,放浪地舞蹈歌唱。
这才是真正的耻辱!
而或许更大更多的耻辱,还在后头,一旦汴京失陷,这将是千百年来汉人最大的耻辱!
此时女真大军还未扎稳营寨,夜色却已经降临,这些女真人早已习惯了风餐露宿,幕天席地,竟然在城下架起无数的篝火,开始他们的狂欢!
赵劼注定了彻夜难眠,他本想召唤相公朝臣们,商议对策,起码心里安乐一些。
但那些文官们却认为,不该混乱宫禁,皇宫大内,该开门就开门,该关门就关门,岂能因为城下的女真人,就乱了祖宗家法。
张宪见得女真人安营未稳,正要上言官家,请缨领军出城,趁着敌人根脚不定之时发动突袭,打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姚平仲是个深谙军事韬略之人,对于张宪的建议也是双手赞成,但眼下宫禁落下,根本就见不到官家,而东西两府的相公们哪个敢做这个主?
张宪和姚平仲郁郁回到军营之中,却不愿意放过这样的机会。
火光照着姚平仲那坚毅的脸面,他的双眸有种说不出的悲愤和落寞。
他是防守东京的总部署,城内数万守军都归他统辖,但一如既往,主帅的权柄终究会被分化,他的所有决定,必须要经过东西两府相公以及官家的同意。
但此时,他双眸折射着火光,朝张宪说道:“贼虏临门,燃眉样的急迫,这等时候又岂能瞻前顾后!”
他就是这样铮铮铁骨的性子,不愿巴结附和童贯,而被压制了十数年,宁愿隐于山水乡野,也不愿在朝堂上受气。
其实赵劼能够启用他姚平仲,就已经足以说明赵劼主战的态度,只是这段时间赵劼又突然变得沉默安静,实是君心难测。
姚平仲此言一出,张宪双眸陡然一亮,抱拳点头道:“某愿出城死战,若不胜,求斩张宪以安民心!”
姚平仲只是一声苦笑,若不胜,哪里还需要斩你,汴京都将不复存在,君忧则臣辱,君辱则臣死,到时候谁不是同样的下场?
只是这些话,他都没有说出口,举起手中茶杯,朝张宪敬道:“待得胜归来,再畅饮美酒!”
张宪端起茶盅,一饮而尽,而后快速回到军营,点了徐庆王贵等一干悍将,调用的却是苏牧那侍卫司的马军!
侍卫司有苏牧的亲军作为骨干,论起战力来,绝对是殿前司和其他禁军无法匹及的。
由此也足以看出,张宪虽然深知此行胜率极高,但仍旧有着顾虑,毕竟女真人气势正盛,状态又是巅峰,偷袭不成的话,弄巧成拙,他便是历史的罪人!
但这些也不过是未虑胜先虑败罢了,他真要害怕,就不会主动提出这个策略。
是夜,漫天星斗,朗月高照,但敌军就在城下,咫尺之间也不怕敌人发现,即便发现了也来不及防御。
张宪率领着侍卫司的马军,朝皇宫的方向拜了拜,而后平端铁枪,直指城外,开城夜袭!
第七百三十四章 让人激愤的大捷
夜色阑珊,军营内篝火遍地,连成一片,分不清哪里是星空,哪里是大地,女真勇士正在狂欢,庆祝今日使者的归来。 `
大营的外围,很多人都没能参加狂欢,因为他们仍旧在挖着壕沟,营栅才刚刚立起来不到一半。
女真人是个极其注重进攻的民族,他们在防守方面并不在行,他们的营房随意撒落在大营区里头,并不在乎整齐与否,也不会像汉人一样,扎个营都讲求攻防兼备,营区里头的布局都搞什么阵法之类的玄虚。
他们并不会像大焱人那样步步为营,即便安下营寨,也只是做做样子,巴不得敌人来攻打,这就是他们特有的气势,一往无前,只求胜利。
这些女真步卒没有骑军们的风光,但他们的作用仍旧不可小觑,毕竟围攻汴京城,他们可是绝对的主力。
然而骑军勇士在女真拥有着绝对的尊崇,而他们这些步卒,就只能坐下低三下四的事情。
此时骑军在大营里头狂欢,他们却要在外头挖沟立砦,由不得他们心里不抱怨。
他们的壕沟挖得还不够宽,也不够深,拒马和鹿砦等防御工事都没来得及竖起来,毕竟今日下午他们才抵达此处,而营寨更是只立起了半边,许多人都看着大营里头的篝火,嗅闻着烤肉美酒的香味,听着骑军们的欢声笑语,放浪大笑,自己却只能啃着豆饼和干粮,就着凉水来果腹。
他们怨气冲天,却又无可奈何,毕竟军令就是军令,完颜家族对胆敢违抗军令之人,从来就不会心慈手软。
如此一来,他们也只能私下泄,这一日急行军,早已疲乏不堪,许多人就放缓了手头的工作,连督军队也都懒得挥舞鞭子,许多人都偷偷跑回大营里头喝酒吃肉去了。
今日他们的使者在汴京城里头耀武扬威,在大焱皇帝面前让他们投降,那使者本也抱着死志,谁想大焱人竟然把他放了回来,毫无伤,这就让女真人看到了大焱的懦弱无能。`
试问这样的人,这样的军队,还有什么可能,还有什么胆子敢来夜袭大营?
就在所有人都放松了警惕的时候,张宪率领着侍卫司的马军,黑龙出巢一般冲出了外城门!
他们在马蹄上裹了毡布,直到他们冲锋到了营区边缘,这些筑砦的女真步卒才倏然警醒过来,然而为时已晚!
张宪勇武堪比杨再兴,沉稳不弱岳鹏举,智谋不亚苏牧,只是他在军中资历太浅,一直无法得到宣扬罢了。
在审时度势,体察军机方面,他拥有着极其敏锐而全面的大局观,是以连姚平仲都对张宪刮目相看,更是力挺今次的夜袭。
张宪一马当先,平端着铁枪,座下枣红汗血马似那割开黑夜的血刃,冲至壕沟边上之时,女真步卒已经纷纷拿起兵刃,想要将他们阻挡在营外。
他们的装备并不如骑军齐全和精良,像样一点的铁盾都没有,许多人都只有短刀木枪,铁枪马槊更轮不到他们沾染。
虽然他们很快就筑起了三层的人墙,誓死坚守在壕沟边上,但见得大焱马军似那怒的钢铁兽潮一般涌来,当下也是头皮麻。
张宪的战马雄壮高大,浑身肌肉似铁,轰隆便撞开人墙,他的铁枪横扫劈砸,前头的敌人几乎在瞬间就泼洒出血雾,被张宪撞开一道口子,数人被杀,余者尽数跌落身后的壕沟之中!
也好在他们挖的寨沟并不是很深,然而张宪余威未减,跃马过沟,似那云端的梦马一般,夜色遮掩,女真步卒虽然看的不是很真切,但仍旧被张宪吓得魂不附体。
徐庆和王贵张俊等人都是与岳飞张宪一道从军的死忠,又是武力群的猛将,此时不甘人后,纷纷奋力向前,当即击溃了女真步卒的防线,女真步卒的尸体倒是将他们挖的壕沟给填平了。
侍卫司数千马军都是经过了苏牧改革军制之后训练出来的,又有曾经到河北京东平叛的侍卫司精英作为骨干,今番跟着张宪出城夜袭,那是未得圣旨的逾越行动,早已视死如归,眼下士气如虹,便撞入了女真大营之中!
张宪撞破还未立稳的栅木,早有收到警报的女真战士涌上来接战,张宪却浑然不惧,一枪砸烂来敌的脑袋,战马轰地将前头三五人撞飞出去!
暗中有女真人弯弓搭箭,箭簇却嵌入了张宪的甲叶之中,并非伤及根本,张宪权当无知,再度纵马向前,杀入敌阵之中!
有步卒谋克伸出勾镰金枪,阻断了张宪的马腿,战马失了前蹄,却又收不住势头,往前头摔出去,滑出一丈有余,却是将篝火堆撞散,如那天女散花一般四处溅射,引燃了营区的帐篷!
徐庆等人接踵而至,一阵疯狂屠杀和冲撞,篝火点燃连营,女真人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完颜宗翰等人还在商议着明日攻城之时,听闻大焱马军竟然有胆来偷营,是既惊又喜。`
他们就怕大焱人龟缩于城内,墙高壑深,没有几个月断然攻打不下来,到时候女真就要被硬生生拖败,最终难免落个议和退兵的下场。
如今大焱人竟然不知好歹来偷营,正好趁机打杀消磨他们的有生力量,对于女真人而言,绝对是好事一桩!
完颜宗翰赶忙披甲,上了战马就率领亲卫团冲出中军大帐,然而见得大营里头的乱象,他才知晓大焱人了疯,马军竟然已经撞入中军地带,沿途更是一片火海!
本来志得意满不可一世的完颜宗翰,此时也终于惊骇起来,张宪等人的勇猛迅,已经乎他的意料,这先锋三万人,除了八千女真铁骑,其他都是步卒,夜里遭遇突变,马军想要及时整顿装备起来,也是耗时耗力,想要组织反攻,更是困难重重,因为骑军从下午开始便一直在喝酒狂欢,战力大打折扣,上阵怕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啊!
完颜宗翰虽然勇武,但智谋不比完颜希尹,沉稳又不如完颜宗望,可对于行军打仗,他还是有着极其深厚的经验。
没有遇到苏牧之前,他堪称女真的不败战神,遇到了苏牧之后,他又屡战屡败,大起大落之间,他也是积累了长足的经验。
飞思考着其中的利弊,完颜宗翰很快就下达命令,却反倒让步卒收缩回大营,而让骑军仓皇出战!
这命令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显然是昏招,这不是让女真骑军上去送死么!
女真铁骑打下赫赫威名,成为天底下目前最强的一支骑军,缔造过满万不可敌的神话,就这么送到敌人面前受死?
然而目光放长远一些便很容易理解完颜宗翰的决策,也就更加佩服他的决断了。
因为接下来他们要做的,就是攻打汴京城,而攻城需要用到大量的步卒,骑军却是只能当后方弓阵来使用,孰轻孰重,很快就能够权衡出来了。
只是他并没有想到,在张宪这边看来,无论是步卒还是骑军,他们都照杀不误,他们要在最短的时间之内,达到最大的杀伤!
侍卫司乃是天子近卫,又因为苏牧掌权而声名鹊起,装备上绝对不会吃亏,那些女真人的步弓射在他们的铠甲上,连破甲都做不到,也只有长枪和铁矛能够阻挡侍卫司的马军。
在这样的情况下,士气如虹的大焱马军,一路屠杀,专往人多的地方冲撞,而后四处放火,杀得女真大营鬼哭神嚎,死伤不可计数!
张宪深知侍卫司的精兵对整个战局有着不可或缺的关键作用,断然不可能让侍卫司最精锐的马军葬送在这场夜袭之中,即便人人视死如归,但张宪仍旧有着他的下一步打算。
气势上彻底压倒女真人之后,张宪等人领兵四处大肆屠杀,半个时辰之后,城头的姚平仲鸣金收兵了。
张宪等人领兵归来,城头守军爆出如雷的欢呼,城头火光亮如白昼,声震汴京城,连皇宫里彻夜难眠的赵劼都吓了一跳,赤脚走出深宫,连夜登上高楼,但见得城门处火光烧天,还以为女真人连夜攻了进来,也顾不得禁制,让人打开了宫禁,召见了相公们。
而宫中梁师成等一干大太监,已经收拢皇后皇子等,打算事有不预就仓皇出逃!
蔡京等一干公相们也是惊骇到了极点,以为张宪虎口拔牙,被女真人反攻入城,一个个吓得面无血色,直到姚平仲来捷报,他们仍旧一脸的难以置信!
按说这是一场振奋人心的大胜,只要趁着这股势头,天亮之前再度出兵,说不得还能将完颜宗翰彻底击退,毕竟完颜吴乞买的中军还有一段时日才能够抵达汴京城下。
然而让人激愤的是,以蔡京为的文官们,一个个摆出了死谏的姿态,竟然弹劾姚平仲和张宪没有圣旨的前提下,私调兵马,与谋逆无异,当斩以正王法!
许多人都认为这帮文官疯了,这可是大胜啊,姚平仲和张宪说是民族英雄都不以为过,竟然要斩他们二人!
然而梁师成童贯等一干老狐狸,却暗自为张宪等人担忧起来,因为帝王心术,最忌讳不尊号令,只要跟谋逆二字挂上钩的,从来都是宁枉勿纵!
而且赵劼仓皇夜起,梁师成等人筹谋出逃,宫中一片大乱,消息早已传了出来,文官们更加笃定,赵劼支持主战派之时表面文章,他的内心深处,对这场战场没有半点自信,也就是说,赵劼其实是主和的!
摸到了赵劼的态度之后,蔡京等人又如何不兴奋,即便是早先被打落的王黼,此时都摆出死忠的姿态来,要以死谏言,支持议和!
在他们看来,赵劼无意间展露出了议和的态度,而女真人经此打击,该知道想要攻陷汴京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以女真的人口根本就不足以统治偌大的南方天下,只要给他们足够的好处,他们绝对会接受议和!
不得不说,有些人愚蠢又天真,误国误民却仍旧我行我素,甚至还以此为荣。
只是这些都不是大家关心的重点,重点是赵劼会如何处置张宪和姚平仲!
第七百三十五章 安静的朝议
张宪是苏牧栽培出来的人,与岳飞韩世忠等一干中坚一般,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赵劼是个极其懂得隐忍,表面昏庸,内里阴险却又有着大野心的人,即便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仍旧要防备着苏牧,甚至在他的内心深处,苏牧比女真人还要值得让他忌惮!
女真人虽然来势汹汹,但在南方没有任何根基,他们的一切都要靠掠夺,虽然悍勇无比,但终究是烈火烹油,昙花一现,无法长久。
而苏牧却已经掌控了大焱的全部情报军,如今手里还捏着大焱的军权,便是种师中这样的老公相,对于苏牧仍旧留着三分香火情。
朝中文武对苏牧虽然毁誉参半,但都走向两个极端,推崇他的,推崇备至,贬低他的又视他如奸佞,但无法否认的是,苏牧已经拥有了极大的声望,连文官之中,都不乏范文阳这样的高层拥趸,而武将里头,连童贯等人都已经支持苏牧,皇亲国戚之中的曹顾,甚至赵宗昊等一干王子,对苏牧也都是亲热到不行。
如今整个河北大乱,流民四起,掌控这些流民的却又是御拳馆和大光明教,这黑白两龙头,可都是苏牧的手足鹰犬啊!
这样的情势之下,叫他赵劼如何能够安心!
汴京城已经是他赵劼最后的根基壁垒和净土,但此时张宪又挤了进来!
他本以为姚平仲忠心耿耿,是个可堪大用之人,然而姚平仲却隐约有着以张宪马是瞻的态势,对张宪的谋略处断言听计从,甚至不惜在没有皇命的情况下,私调兵马出城夜袭!
他本以为李纲是个值得信任的老臣,他与姚平仲一样,都是脖子比刀口还硬的诤臣,然而李纲又对苏瑜爱护有加,甚至对苏瑜也是百般依顺,而苏瑜可是苏牧的亲兄长啊!
这两人在河北京东大放异彩,回京之后更是接管了汴京城的内政防务,连开封府都要听从他们的调度!
他本以为范文阳这样的骨鲠忠臣是值得依靠的,可两袖清风一身正气的范文阳,为了支持苏瑜和李纲,却让范氏一族在河北道打破潜规则,主动出头,让河北巨室大户元气大伤。
纵观之下,无论内外文武,无论庙堂江湖,竟然没有一处不存在苏牧的影子!
他赵劼彻夜难眠虽然也是因为女真人兵临城下,但更多的则是因为苏牧未归,而整个大焱帝国的人,都仍旧还等待着苏牧的归来,跳出来反对苏牧的,竟然只有那些文臣,只有蔡京等人,以及李彦等宦官!
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别人都说他赵劼宠信奸佞,他并不否认,但此时你再看,站出来支持他赵劼的,始终还是这些所谓的奸佞之臣,在赵劼心里,这才是疾风知劲草,国乱显忠贞啊!
张宪和姚平仲的大捷确实振奋人心,但他们击败的只是完颜宗翰,完颜吴乞买的中军,数万马步军还在赶来,那时候才是真正的决战!
他们能够突袭完颜宗翰一次,还能突袭第二次?
他们确实将个人的声望提升到了极致巅峰,但事实就是事实,他们没有得到圣旨,没有经过东西两府相公们的允许,就擅自出兵,这是足以杀头一百回的大罪!
姚平仲和张宪是主战派之中最为坚决的两个主力,只要将这两人除掉,接下来就是议和派的舞台了!
蔡京等人一直被苏牧压制着,直到如今,终于又得到了崛起的机会,根本就不可能放过张宪。 `
姚平仲确实是官家提拔和信任的,但如今官家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他如果再执迷不悟,选择主战的话,那么也只好与张宪陪葬了!
张宪是个有勇有谋之人,姚平仲也不是愚钝之辈,难道他们两人就没想过这样的后果?
不。
他们也能够预想得到,文官们想要试探官家,官家想要试探武将,张宪等人,何尝不想着试探一下官家!
从这一点上,他们确实有着违逆之心,因为君心难测,揣摩圣意谁都可以,但用种种手段来试探官家,这就是杀头的大不敬!
然而张宪很清楚,他不是为了自己而试探官家,他是为了苏牧来试探一下官家!
赵劼不是蠢人,苏牧经过了这么多事情,要造反早就造反了,要自立为王,燕云十六州和后辽都是他唾手可得之地,他又何必率领孤军北上,截杀蒙古部族的主力军?
赵劼并非信不过苏牧,他是信不过所有支持苏牧的人!
或许苏牧没有篡位称帝之心,但那些苏牧的追随者们,却已经将苏牧的声望推到了顶点,便是打嘴仗百战百胜的文官集团,整日里不断诋毁弹劾,仍旧无法动摇苏牧的民心所向!
民心,这才是赵劼真正担忧的事情,或许苏牧不会当皇帝,但被人推上皇位,也就由不得他了!
一旦女真人将汴京攻陷,整个大焱都被打烂,此时苏牧归来,再收拾残局,或者打败女真人,将女真人驱逐出去,那么谁不想让他苏牧当皇帝?
所以这场仗绝对不能败,但也绝对不能打!
赵劼先前主战,为的就是要试探这些人到底有多少是站在苏牧那一边,有多少又是看好他赵劼,但结果显而易见,他只能选择议和!
他知道如果议和,自己必定会被钉在史书的耻辱柱上,但不议和的话,江山就极有可能被他人送到苏牧的面前,孰轻孰重,何去何从,他根本就不需要太多的考量权衡!
朝堂之上,张宪和姚平仲已经脱下了官服,大焱官场言官横行,文官集团的权柄达到了史上最巅峰,无论罪名是否属实,一旦遭遇检举或弹劾,即便是极为相公,也必须脱下官服,接受朝臣们的质问。 `
只是张宪和姚平仲却面色如常,早在出兵之前,他们就已经预料到这样的下场,又岂会惧怕。
赵劼看着朝堂上的二人,但见他们平视前方,面无愧色,坦荡光明,一时间也是心软了下来。
“诸位爱卿可就事言奏了。”
原本在朝堂上,一般由宦官来主持流程,但最近事态紧急,虽然文官们老喊着礼不可废,但赵劼还是将流程给省了下来,直接开口,让文武百官主动议事。
至于议事的主题也很明显,自然是站在场中的张宪和姚平仲了,只是事到如今,却没人敢出班奏报,连蔡京也都闭目养神,沉默不语。
赵劼的脸色不禁难看起来,这些文官倒是叫嚣得厉害,只是事到临头,谁都不愿意背负历史骂名,竟然将事情丢给了他赵劼!
人常说君忧则臣辱,君辱则臣死,又岂有让皇帝陛下亲自背黑锅的道理!
赵劼养着这一帮奸佞宠臣,可不就是为了关键时刻给自己背黑锅的么,到了这个时候,竟然都变哑巴了!
赵劼养气功夫是极好的,平日里也是喜怒不形于色,然则今次却不同,他为了如何处置张宪和姚平仲,已经整整一夜未睡,眼下却是这样一个结果,他又岂能不怒!
“诸位爱卿无事可奏么!”
赵劼表情僵硬,语气之中带着极度压抑的愠怒,那些官员们便将目光都投向了蔡京高俅等一干大佬。
作为宰辅,蔡京等人本该押班启奏,但偏偏蔡京毫无动作,倒是起复的王黼出列,朝赵劼拜道。
“臣王黼有本要奏!”
赵劼见得王黼挺身而出,心里也是唏嘘不已,他让王黼归隐,被救只是为了平息河北民愤,正想着找机会让他再回来,今次将一干老人都召集回来,他唯一私自召见的,也就只有王黼一人。
还是老走狗靠得住啊赵劼如此感慨着,王黼却已经将目光投向了张宪和姚平仲,那眼神仿佛在看死人一般。
他王黼早已臭名远扬,也不在乎多那么一笔,眼下正是他重归朝堂的最佳时机,蔡京之所以不说话,可不就是要将这个机会留给他王黼么!
念及此处,王黼再无迟疑,朝文武百官环视一眼,而后指着张宪和姚平仲道。
“姚张二人统领京畿防务,却知法犯法,私自调动禁军出城夜袭,全然不顾京师安危,罔顾天子尊威,与谋逆无异,臣斗胆请奏,斩此二人,以正王法,以平人心!”
王黼义正言辞,仿佛张宪和姚平仲就是谋反的逆贼一般,不过他最终还是没有用民心二字,而是用了人心二字。
因为他自己都知道,张宪和姚平仲深得民心,突袭大捷更是振奋全城,用民心二字,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说出口,只能用了人心二字,至于要平那个人的人心,也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王黼此话一出,朝堂上仍旧噤若寒蝉,赵劼的表情仍旧阴沉,见得无人响应,便又问道。
“诸卿以为如何?”
然而却仍旧无人敢应声,直到赵劼将目光转向蔡京,后者才出班奏道:“臣附议。”
见得蔡京表态,其他文官重臣也都纷纷站出来应道:“臣附议。”
范文阳并没有在附议之列,见得此状,他也是义愤难当,虽然明知道大敌当前,不可再掀内乱,但张宪和姚平仲乃是守城的最佳人选,若他不出面,斩了这二人,寒了人心,坠了士气,这场防御战也就不需要再打了。
然而赵劼根本就不给范文阳反驳的机会,见得文臣们纷纷附议之后,他的心情反倒越难受,便转向了张宪和姚平仲。
“姚平仲,张宪,你们可有辩驳?”
姚平仲和张宪抬头,并没有相互对视,心里却想着,赵劼终究没有剥夺他们说话的权力,他们这次,怕是赌对了。
姚平仲当即拜道:“臣主掌防务,调兵击敌,理所当然,彼时事态紧急,曾请示两府相公,自问并无谋逆之心,望陛下明察。”
姚平仲表情平淡,语气冷静,并未透出怨气和愤怒,只是在诉说事实,淡定泰然,这份气度不由让人折服。
赵劼不置可否,又转向张宪:“张宪,你可有话说?”
张宪出列道:“臣无话可说。”
虽然他跟姚平仲一般的表现,但此话一出,顿时让人觉着满是赌气般的怨愤,不由纷纷侧目。
赵劼也是眉头一皱,然而张宪却继续说道:“然臣有一物,需转交给陛下。”
“递上来。”
张宪往前两步,从怀中取出一物,轻轻放在了宦官的金盘之上,那是一枚血玉蟠龙佩。
赵劼沉默了,他的手,在轻轻颤抖。
第七百三十六章 归师勿掩
朝堂上衮衮诸公皆翘以盼,赵劼却迟疑不决,皆因张宪最后一刻递上来的这枚蟠龙佩。 `
这是第一次北伐燕云十六州之时他亲手赐予苏牧的信物,御赐之际苏牧还是那个踏入军伍的苏三句,如今却率领大军在外,权柄高重,甚至于决定着如今大焱帝国的命运。
为了钳制苏牧,赵劼可谓煞费苦心,将刘延庆王禀之流的老臣派遣随行,根本就不是为了打仗,因为赵劼深知他们打仗的斤两。
之所以将这些人派出去,其目的在于制约苏牧的权势,让苏牧无法控制整个军队,这样的分权策略也确实奏效非常。
正因为有了刘延庆等人的阻挠,苏牧才没有更加放肆和跳脱,消息不断传来,赵劼也颇感安稳。
这等状况之下,苏牧只能动用自己的亲信部队,如此便能削弱苏牧的力量。
为了制约苏牧,赵劼也算是处心积虑,甚至不惜代价,然而谁都没想到的是,苏牧将自己能调动的所有力量,都扑在了截杀基辅罗斯人。
而消除了基辅罗斯和隐宗这个最大威胁之后,苏牧拥有的兵力多寡,实力强弱,都没再回来,后辽该何去何从,也在苏牧的掌控之中。
如果苏牧能够说服后辽加入战局,没有了基辅罗斯这样的助力,女真和党项想要成事,并非易事,这也使得苏牧掌控了这场战争的关键。
从北上至今,苏牧的目的都非常的明确,目标精准,为达目的不惜一切代价和牺牲,而他能动用的,都甘愿赴死,没有一丝侥幸。
赵劼看着蟠龙佩,表面淡漠,眉头紧皱,心里却是又惊骇又愤怒!
苏牧是在提醒他,自己已经拥有足够的实力,不再需要他的御赐了吗?
还是用蟠龙佩来警告他赵劼,不能动张宪和姚平仲等一干苏牧系的文官武将吗?
他苏牧果真没有当他是一国之君了,如今真要与他赵劼平起平坐,如此直白地来警告么!
如果他放过张宪,非但寒了文官集团的心,帝王尊威也将荡然无存,也表示他在向苏牧低头,这是在动摇他的根基!
但直到如今他才明白,文官集团治国安邦确实有些难以代替的作用,可兵临城下,国将不国,文官集团还治个什么国,真正能够力挽狂澜的,到头来还得是武将和军队!
他还不能确定苏牧是否要反,但真要杀了张宪和姚平仲,城内的守军怕是现在就倒向苏牧了!
张宪和姚平仲在用这场突袭大捷来逼迫他主战,彻底绝了议和的念头,在突袭之前他们早就料到有此争议,难题丢给他赵劼,又何尝不是在逼他赵劼表态!
但形势所迫,根本就由不得他赵劼选择,这是形势逼他低头,而他又不得不低头,这才是让他这个皇帝陛下感到恐慌的原因!
赵劼还在为这个问题愁之时,苏牧也在为一个问题愁。`
大草原夜袭之战,黑白子和始可汗双双被杀,基辅罗斯人死伤惨重,被追杀到天明,几乎全军覆没,大焱大获全胜。
苏牧没有继续追击,反而率领大军全南返,因为南方形势严峻,根本不容他在北地逗留。
然而大军却在半途受到了阻挠,如今能够阻挠苏牧的,也就只有后辽了。
耶律淳信誓旦旦,许诺必不会让人偷袭苏牧大军的后背,他也确实做到了,但南返的大焱军队不再是背后,他们是正大光明在前头阻截!
对于后辽的出尔反尔,苏牧并没有太过意外,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背叛这种事,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耶律淳和萧德妃或许认为苏牧阻截基辅罗斯人之后必定损失惨重,所以才拦下苏牧,想要威迫苏牧做出让步,毕竟南方局势辽人也一清二楚,苏牧想要赶回去,不付出一些代价是不行的,辽人又岂能错过趁火打劫的良机?
当他们的斥候现苏牧前军只有区区数千人,辽人也是心头狂喜,要知道苏牧借道之时可是足足三万人!
而他们为了阻截苏牧,出动了五万斡鲁朵!
他们并不想将苏牧的军队彻底留下,他们只是想趁火打劫漫天要价,说不定能将大定府给拿回来。 `
可当他们看到苏牧只有区区数千人之后,他们突然信心暴涨,自认大定府已然手到擒来,说不得连燕云十六州都能到手!
党项和女真如今打入了大焱腹地,无论他们能否将大焱击破,只要拿回这些失地,辽国就有自保之力和自立之地,这也是他们阻截苏牧的最终目的!
自打登上帝位之后就从未领兵打过仗的耶律淳,今番却御驾亲征,率领着精挑细选的五万人马,如同剪径的山贼一般,打算阻截苏牧的归师。
兵法上有说,穷寇莫追,归师勿掩,挡住凯旋之师的前路,实在并非明智之举。
但耶律淳等人并不知道苏牧已经将基辅罗斯人打败,他们见得苏牧只领着数千人,直以为苏牧已经败北,正是痛打落水狗的好时机,便是萧德妃也没有反对这个提议。
夏日炎炎,耶律淳铺张御驾,千百仪仗拱卫着,便挡在了苏牧南归的必经之路上。
为了展现辽国骑兵的雄壮,震慑苏牧的败军,还特意选在了一马平川的乌拉尔草场之上。
这草场本是辽国人的一处马场,后来被女真人彻底践踏受损,便再没有重建,如今斡鲁朵的一万余精骑,就充当了先锋,率先出战,打算给苏牧来一个先声夺人。
这一万余精骑领命而出,耶律淳甚至亲自登台,为精骑擂鼓壮行,整个后辽仿佛又找回了辽国人全盛之时的气势!
只是他们却忘了今次征战的对象是苏牧,是那个死守上京城,使得他们整个帝国得以苟延残喘的男人,他们忘了今次出战,是要截杀在北地战场上未尝一败的苏牧!
斡鲁朵在北地战场上曾经拥有着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威名,可一切已经如草原上的风一般,往南吹过,就再不会吹回来。
可如今,无论对象是不是苏牧,也无论苏牧麾下是几千人,他们终于有机会再展雄风了!
一万斡鲁朵铁骑就这么呼啸北上,出得五里,果真在乌拉尔草场的另一头,遭遇到了苏牧的数千骑兵。
但见得这些骑兵风尘仆仆,旗帜凌乱,阵型不整,萎靡不振,全然一副败兵的态势,斡鲁朵顿时大喜,只以为凭着一万人便足以碾压而过,当下动了冲锋!
乌拉尔草场的另一头,韩世忠叼着一根草茎,极其不屑地盯着前方滚滚而来的钢铁洪流,只是冷哼了一声,而后充满霸气地将草茎吐出来,朝身后那三千骑兵高声道:“孩儿们!鱼儿来也!”
身后骑兵呼啦一声亮出兵刃,将那累赘的旗帜全数扔掉,轰隆一声,整个队伍气质为之一变,哪里见得一丝丝颓废!
这三千人杀气冲天,仿佛要凝聚成一道冲天的血柱,在韩世忠的带领下,竟然比斡鲁朵的冲锋度还要快,势头也比斡鲁朵更加的凶悍!
那一头的斡鲁朵骑兵并未察觉这一些,但见得敌人竟然迎敌,直以为这些人在大草原上迷昏了头,已经自暴自弃,自寻死路了。
他们哪能知晓,这些骑兵乃是当夜突袭基辅罗斯人的主力,一场大胜让他们的斗志和自信堪比天高,军魂凝聚,战力达到了至高点,军心士气更是霸道无敌!
这就是兵法上说穷寇莫追归师勿掩的原因了!
但见得两军对撞之下,韩世忠的三千人如烧红的利刃割开熟牛油一般,将斡鲁朵的一万人分开一条血路来!
此时的辽国斡鲁朵已经衰败到谷底,不再是前朝的皇庭精锐,他们都是上京城中招募得来的,为了扩充斡鲁朵,只重数量而不看质量,招募之后未曾上过战场,又岂能与韩世忠的百战悍卒相比!
一万人就这么被三千人冲乱了阵势,杀得如决堤河水一般四处逃散,韩世忠的骑兵四处掩杀,乌拉尔草场上尸横遍地,血流成河,而韩世忠的三千人几乎完好无损!
在后方压阵的辽国大将见得此状,心头掀起惊涛骇浪,而身边的将士们也是心惊胆颤!
这哪里是什么大焱的残兵败卒,分明是全盛时期的女真铁骑啊!
消息报到耶律淳的牙帐处,耶律淳也是吃惊不小,但他毕竟没有率兵打过仗,听得一万人败给了三千人,不由勃然大怒,下令只留一万人保护圣驾,其他三万人全数上阵!
三万人打三千人,他就不相信打不赢!
将士们一听这命令,当即就吓出了一身冷汗,打仗又岂能单看数量,若数量能取胜,就不会出现二万女真人大破七十万辽军的丑剧了!
然而这是耶律淳第一次御驾亲征,又要从苏牧手中夺回大定府和燕云十六州,不容有败,更不准后退!
诸军将士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摆开阵势来,三万骑兵浩浩荡荡,旗帜遮天蔽日,刀甲映照四野,无论战力如何,这阵势上也是足以骇人。
此时韩世忠的三千人才刚刚结束了掩杀,阵型还未集结起来,辽国的将领们一看,晓得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当即挥师冲锋而来!
韩世忠那三千人见得如此阵势,慌忙往后撤退,辽国将领见了,只以为对方终究还是怕了,当即就追杀了上去。
耶律淳登上高处,见得如此,用马鞭遥指着战场,哈哈大笑,朝身边的大臣们轻蔑道:“南人懦弱,果不出朕之所料!”
这三万人平日里训练不多,如今茫茫多的人马就散落在草场之上,阵型疏松,只顾着追杀逃窜的敌军,一时间人人奋勇,便似追上去就是一场大胜那般!
韩世忠领着这些骑兵,一边后撤一边调整阵型,到了乌拉尔草场边缘地带,已经整顿好队形,却齐齐勒住马缰,调转了马头!
辽国的骑军渐渐追近,前方斥候和先锋却早已吓破了胆子!
但见得韩世忠那三千人的左右两翼,早已布好了马步军大阵,铺天盖地,一望无际,竟然是苏牧借道之时的人马!
也就是说,他们北上截杀基辅罗斯人,并未出现太大的伤亡,实力竟然保存极其完整!
而且苏牧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耶律淳和萧德妃的意图,竟然用三千人当诱饵,竟是要将后辽骑兵全数诱杀殆尽!
第七百三十七章 三万灭三万
苏牧也知晓与辽国人借道,完全是与虎谋皮,但如果一点后手都没有,将这三万精兵带着北上,葬送在草原大漠之中,他也是做不出来的。.?`?
毕竟杨可世和刘光世那数千人已经是迫不得已,作为战略的牺牲品,杨可世和刘光世值得历史铭记,他们的牺牲虽然无可奈何,但足以改变整个时代,这就是战争艺术残酷而壮烈之处。
人活一世,若只想着自己,那么整个民族都无法进步,无论在何朝何代,军人都是可敬而可悲的。
当初他与杨可世刘光世二人密谋之时,曾经也想过如何开口,杨可世也就罢了,能够当上万人敌这个名头,绝非贪生怕死之人,若无大觉悟,若无民族大爱,自不可能如此的奋不顾身。
让苏牧惊讶的是刘光世,作为刘延庆的儿子,出身将门的他让人羡慕,有让人有些鄙夷,但无论刘延庆的名声如何,能够得到父辈的恩荫也是他的本事。
而他的前半部分履历其实并不是很光彩,可自从苏牧北上之后,与岳飞韩世忠等一干青壮派,重铸大焱军魂,刘延庆也接受了洗礼,成为了青壮派的坚决支持者,他自己也得到了身心上的脱胎换骨。
当他决定充当杨可世侧翼之时,苏牧还保持着怀疑的态度,但从基辅罗斯人的伤亡来看,无论是刘光世还是杨可世,都圆满地完成了他们的任务。
对于杨可世和刘光世,他充满了敬意,便是他自己也无法做到这一点,许多时候他认为自己还有大作用,还不能死,但这世间谁的命不是命?谁的命就贵一些,谁的命就贱一些?凭什么我杨可世刘光世能送死,你苏牧就不能?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借口罢了,苏牧并不是留恋自己的性命,他留恋的是这个时代,他苦苦挣扎,历经无数生死凶险,为的就是要将这个时代的美好延续下去。
为了这个目的,他付出了太多,不仅仅是个人的无数次死里逃生,还包括对他人的牺牲,杨可世和刘光世只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他会受到良心的谴责,他并非想象之中那么的问心无愧,他也不会虚伪的说自己没有当皇帝的心,如果自己当皇帝能够让这个帝国更好,他会毫不犹豫将赵劼推下龙台。
但他知道,这个时代终究需要这个时代的人来统治和管理,甚至于大潮流大方向也不能由他来引领,他只能为这个时代保驾护航,修修剪剪,使得这个时代不再承受历史上那些屈辱。
以前的他,力量很小,但现在,他拥有了这个能力,就决不能让这份力量溜走,也不能提前结束自己的使命。
他其实并不愿意看到辽人的苟延残喘,他也想尽早结束这个曾经最大的帝国,但为了牵制西夏和女真,他必须留下大辽。
可他也知道大辽是虎狼之心,绝不可能变得温顺和吃素,他必须保持该有的戒心和警惕。
耶律淳的表态,让苏牧看到了他那迷醉沉沦的表象之下,仍旧有着一代雄主的野心,或许他认为自己这样的表态,会让苏牧彻底放心。
但事实却恰恰相反,他这样的表态反而让苏牧知晓他耶律淳只不过是个隐忍之人,而这种人如同不叫的狗,咬起人来分肉见骨,才是真正的可怕!
借道之时苏牧就小心翼翼地防备着,因为他们的目的是阻截基辅罗斯人,如果在此之前与辽人大战一场,那么北上就彻底失去了意义。
可击败了基辅罗斯人之后,他不得不开始考虑这个问题。
如今的后辽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呼风唤雨的大帝国,乌谷部、敌烈部、茶札喇部、萌古部、梅里急部、粘八古部,这些大大小小的部族,从西到东,从南到北,都已经开始脱离后辽的掌控。
后辽的领主们几乎掌控了朝堂,耶律淳昏庸无能,只知道享乐,萧德妃虽然有野心,但苦无底气实力,整个后辽即便想要扩充斡鲁朵,也只能从临潢府之中招募抽调素质低劣的各族奴隶。
今次能够凑够五万人,已经是相当的不容易,谁能想到这就是曾经的那个大辽帝国?
即便到了天祚帝这一朝,契丹族已经不再强盛,已经腐朽了两三代人,但面对女真人的崛起,他们仍旧能够召集七十万的大军。??.??`
相比之下,如今耶律淳御驾亲征,也就只能东拼西凑出五万人,让人何等的唏嘘。
也正是因为后辽不再拥有这样的威胁力量,苏牧才敢放心与虎谋皮,因为他知道这头老虎已经奄奄一息。
他早就料到耶律淳和萧德妃会出尔反尔,只是并不确定自己能否将基辅罗斯人彻底截杀,毕竟他对基辅罗斯人并没有足够的了解。
好在杨可世和刘光世将他们的任务完成得极其出色,在基辅罗斯人走出大漠之后,他们的规模已经减半,而且士气低迷,战力萎缩极其严重。
苏牧有人数优势,又得偷袭的先手,黑白子被杀,始可汗又被苏牧斩杀,伊凡大公身死,基辅罗斯人群龙无,雇佣军没有了雇主之后,军人的职业精神也就成了一场笑话。
此消彼长,苏牧的突袭骑军众志成城,又视死如归,若非风雨大作加上长夜漆黑,当夜就已经将基辅罗斯人给全军覆没了。
从大草原一战抽身出来之后,苏牧便带着大军急南返,到了后辽境内,他也终于有底气有实力防范耶律淳和萧德妃的阻截。
虽然青雀军和常胜军等密探军已经不在后辽,但高慕侠的皇城司却仍旧留在上京城之中。
得到耶律淳将御驾亲征的消息之后,皇城司的人几乎全部出动,散入到草原之中,拉网式一般去寻找苏牧的大军。
苏牧那近乎三万人的队伍目标不小,并不难找到,既然已经知晓了耶律淳和萧德妃的打算,苏牧自然不会退缩。
漫说对方只有五万人,便是来个十万人,苏牧也敢拍胸脯说丝毫不惧。
因为这支三万人的军队战胜了基辅罗斯人之后,信心暴涨,军心士气几乎达到了顶点。
那些基辅罗斯人是真正的职业军人,而且他们的相貌特异,如同冥间恶鬼一般,虽然大焱乃天朝上国,四方八荒皆来朝圣,但海外异族在南方沿海居多,这些禁军并没有见过基辅罗斯这样的人种。
见得基辅罗斯人红鹰鼻,身躯高大,健硕如牛,纷纷以为是异鬼现世。
连这样的厄修罗一般的军队都能够被他们打个全军覆没,他们还会怕苟延残喘的后辽?还会怕他们东拼西凑出来的五万杂牌斡鲁朵?
苏牧当即做出部署,由韩世忠带领三千人伪装成败兵逃卒,将后辽人引入大军的包围之中。
韩世忠果然不负所托,也多亏了耶律淳这个半桶水的统帅,五万斡鲁朵先被韩世忠杀伤冲散,一万人就这么蒸掉了,耶律淳又自傲高大,除了一万人镇守御驾中军之外,其余三万人尽皆落入苏牧的包围圈之中!
当苏牧见得这三万人入彀,心里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以三万围杀三万,按着兵法上所说,成功的可能性并不大,但士气高涨,军心可用,状态全盛,自然毫无担忧。
麾下骑兵见得这三万人进入了包围圈,韩世忠率领三千骑兵调转马头就是信号!
韩世忠返身回杀,左右两翼骑兵步卒倾巢而出,怒海狂潮一般汹涌而来,辽人顿时丢盔弃甲!
兵法有云,归师勿掩穷寇莫追,苏牧的三万归师打了个措手不及,后辽人顿时成了穷寇。
对于这样的穷寇,苏牧又岂有不追之理,三万人杀得日月无光,砍人都将直刀砍出缺口卷刃,缴获战马无数!
待得三万人被掩杀得七七八八,苏牧停下来稍作休整,原先战马不足的问题又得到了解决,士气更是充塞云霄!
耶律淳正信心满满地等着大军凯旋,遥遥里听着喊杀震天,看着远处尘头滚滚,血腥味随着草原上的风吹过来,甜丝丝地充满了胜利的味道。
这是他第一次御驾亲征,对象又是大焱唯一堪称百战百胜的苏牧,女真人将契丹人差点打得灭了国,而女真人又败在苏牧的手下,如今他将苏牧打败,正是天道有轮回,让他辽国挣回来。
他在外头高处目送大军出去之后,便受不了烈日炙烤,钻回牙帐,在嫔妃美姬的侍奉下,享受着冰镇的美酒,牙帐之中放满了冰桶,清凉无比。
当大营外生骚乱之时,他直以为三万大军凯旋而归了,这才短短一个多时辰,想来也该将苏牧的残兵败将杀个寸草不留了。
于是他便命禁卫军将牙帐中的冰桶都搬着,打算将这些冰桶赐予得胜凯旋的大军,以示恩赏。
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御驾亲征,能够取得如此惊人的胜利,实在是个好的开端。
那禀报的偏将三番几次想要开口,耶律淳却兴致高昂,根本就容不得他开口说话。
待得耶律淳出了牙帐之后,却现整个大营人心惶惶,许多人已经开始蠢蠢欲动,纷纷收拾东西,他还以为这些人是在为迎接凯旋大军做准备呢!
可惜他并不是蠢物,走了一段之后,终于从惶恐而惊慌的士卒们身上,察觉到了异常!
他在禁卫军的保护下,跨上战马,登上高坡,但见得远处尘头如龙,喊杀震天,契丹的斡鲁朵确实回来了,但却是逃着回来,就仿佛屁股后头有无数追杀吃人的凶神和恶煞!
他终于明白,确实是凯旋而归,但凯旋的不是他的斡鲁朵,而是苏牧的大焱精兵!
他是亲自目送三万斡鲁朵精兵出征的,他很清楚三万人在平原上延展开来,是何等雄壮的场面。
而此时,他看到了苏牧的三万人,前后一对比,苏牧的三万人便如同数十万人一般,让人心惊胆颤!
他或许没有见过当初辽人七十万大军是何等壮阔的画面,但看到苏牧这三万大军,他只觉着上京城根本就挡不住!
耶律淳连鸣金收兵,撤退的命令都没有出去,就已经被乱军夹裹着往上京方向逃去。
那高坡上,数十个冰桶,在烈日的照耀下,散着钻石一般璀璨的光芒。
(ps:前两天更新不太稳定,抱歉,今天五更。)
第七百三十八章 一场雨,三万死士
苏牧站在耶律淳曾经立马的高坡之上,抓起一把冰晶,任由冰凉沁骨的冰水从脏污的手套,流入手掌之中,混合着鲜血,滴落到草地上。?.?`
他的前方,是三万铁血骑军,他们跟随着苏牧孤军北上,冒着危险从后辽人的屠刀下借道而过,他们穿越大草原,来到大漠边境,他们斩杀过基辅罗斯人,斩杀过隐宗的高手,又灭掉了后辽的三万斡鲁朵。
他们完成了最重要的一次洗礼和蜕变,他们成为了苏牧最信得过的亲军,他们披着甲衣,武备充足,骑着辽人节衣缩食从牙缝里抠出来的数万战马,战利品堆积如山,牛羊更是不计其数。
若是以往,他们会山呼海啸地欢呼,会争抢分配那些战利品,但现在,他们沉默如冰似铁,基辅罗斯人的牛角铁面严严实实遮盖着他们的面容,只露出脖颈处的刺青。
那些辽人的牛羊在草场上随意放行,金银等物与尸体鲜血一道洒落在地上,艳阳高照,散着各色光芒,但没有人看一眼,或者偷偷将那些金银塞入自己的甲衣之中。
他们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高坡上的苏牧,没有了崇拜,只有生死相依过后的平淡。
崇拜可以使人疯狂,但苏牧需要的不是疯狂的军队,他需要冷静如铁,如无底黑暗深渊一般的军队!
经历了这所有的一切,他终于拥有了这样的一支军队,眼前就静静地站在他的面前,即便有人身上伤口鲜血横流,却仍旧站立着,没有出一丝丝的声音。
苏牧环视着三万人的大阵,战马已经披挂了辽人的铁甲,马眼仍旧遮盖着,马耳朵上的布塞都还没有取下来,马嘴还勒着嚼子,漫说是人,便是战马都没有出太多的声音。
苏牧深深吸了一口气,吸进去的是辽国的空气,充满的却是大焱的骄傲和荣耀!
他朝韩世忠点了点头,后者领命而去,过不得多时就带着上百人,轰隆隆推上来几十门铁炮,这些铁炮都是基辅罗斯人的步军的,应该是始可汗改良过的,可惜并没有派上用场。
这些铁炮经过改良之后,变得更加的轻便,都是一些短口的铜炮,装上了铁轴的炮车,三五个人就能够推动,若真要跟基辅罗斯人正面对抗,这些短炮上阵的话,苏牧想要打败基辅罗斯人就变得困难很多了。???说.`
鉴于这些改良过的短炮运输方便,又不是很沉重,苏牧今次南返也就带了回来。
推上高坡之后,又有上百士卒推上十几辆大车,车子都需要八头丑陋高大的牦牛才能够拉动,上面都是一个个用棉布遮盖严实的大木桶。
苏牧运起内力,中气十足地朝三万大军高声道。
“话不多说,这是,弟兄们应得的!”
诸人也没想到等来苏牧如此稀松平常又简短至极的话语,便是韩世忠也微微一愕。
这等时刻,如果苏牧能够说出一番热血激昂的话语来,这三万人对他更是死心塌地,对军心士气更是有利。
不过想一想接下来的一幕,他也就释然了,苏牧不愧是文人,到底还是比武人更加浪漫。
文人的浪漫从来就不在文字上,而是在心里,是一种情怀,文字只不过是其中一种表达方式,就好像音律和丹青一般。
苏牧是文人,也有浪漫,对青楼上的美人,或许一句诗词就能够赢得美人归,对于官场上的文坛大家,或许一篇经世治国的好文章,就能够博得青睐,可对武人呢?
对武人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浪漫?
韩世忠只是想一想便激动得难以自已。
那些冰桶纷纷被打开,还有数十车金银和钱财,加上基辅罗斯人那里缴获来的几大车金币,全部都塞入了炮管之中,短炮的药膛只装了一半的火药量。
当苏牧说完那短短的一句话之后,早已准备就绪的韩世忠挥舞着帅旗,数十门短炮轰轰轰开炮,震得整个高坡都在颤抖。
然而三万军士哗啦一声,齐齐抬头,但见得头顶上飞来一团团冰云,那冰云之中满是金银之光,在艳阳的照耀之下,如同梦境一般!
早已被烈日炙烤了大半天的三万军士,铁甲早已滚烫,此时细碎的冰雨不断洒落,那些金币和银裸子、金银豆子,各种细碎的金银器,纷纷夹裹在冰雨之中,从天而降,打落在他们的战甲上,洗去他们战甲上的鲜血,叮当作响!
他们不懂吟诗作赋,出口就是骂娘,他们不懂文人那一套浪漫情怀,但他们分得清美丑。??.??`
这一幕,注定了要成为他们这辈子,做过最美的一场梦!
这就是武人的浪漫,有鲜血,有袍泽,有金银,有分享,没有什么比这个更直接,天上掉着金银,地上是敌人的尸体,他们穿着敌人的甲衣,骑着敌人的战马,接下来还要踏过敌人的国土,回归家乡!
苏牧抬起头来,微微闭着眼睛,那清凉的冰雨,打在他的脸上,洗净上面的血水,露出两行金印来。
高坡之下,三万人齐齐抬头,脸上除了冰凉的水迹,还有滚烫的热泪。
他们从来没有太大的梦想,在军中也只是吃喝关扑蒙骗等死,他们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够征伐四方,能够载誉而归,能够遭遇这世间军人最幸福的一刻。
是苏牧,非但给了他们一次又一次的胜利,一次又一次锻造着他们的灵魂,更是苏牧,给了他们一场梦。
这场唯美的梦,也可以说是梦想,从来没有如此巨大的梦想,无法企及却又身处其中。
在文人们看来,漫天泼洒金银黄白之物,简直就是俗到姥姥家了,但铁炮和金银,鲜血和刀兵,践踏着敌人的尸体,享受着战利品化为的漫天金雨,用辽国皇帝才能享受的冰水来洗净他们的铁甲,这是何等豪迈雄奇之事!
这样都不叫浪漫,还有什么才叫浪漫!
他们很遗憾,没能够陪着苏牧,看苏牧留下那“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老狗不识英雄汉,只管哓哓问姓名。”
但他们也不遗憾,因为他们坚持到了今天,与苏牧一同见证着这美若幻境的场面!
有了这样的场面,苏牧还需要说些什么吗?
不。
此时此刻,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韩世忠是个老兵油子,但他从未见过苏牧这等样的人物,他自问也是个豪气之人,但他的想象之中,豪气是大手大脚打赏银子吗?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吗?
苏牧给了他一种从所未见,想象力突破天际的豪壮!
这场特别的雨,将他们的视野无限开拓,让他们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全新的世界,让他们变得更加的开阔,更加的敢想,也更加的敢做!
“轰轰轰!”
“轰轰轰!”
铁炮仍旧不断在射着,三万铁血雄师,终于感受到,什么才叫胜利,什么才叫荣耀。
这就是属于他们的荣耀,相对于苏牧的手笔,皇帝陛下的恩赏或许是个小官,吃着军饷,当着闲差,继续混吃喝赌钱嫖女人等死。
如果真的能够选择,他们宁愿选择为这场雨,轰轰烈烈去死一回!
便是最粗野的军中汉子,此时心里也不由文绉绉地唱一句戏文: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当最后一声炮响停下来,苏牧遥指着南方,朝这三万人下令道:“弟兄们,跟我回家!”
冰雨不再落下,但很多人的脸上,却因为这句话,变得湿润润的,滚滚热泪流淌下来,止都止不住。
还是苏牧了解他们,即便在外头打再多的胜仗,不能回家又有什么用?
汉人们不都讲究个衣锦还乡么?便是没有衣锦还乡,起码还有个落叶归根的说法,汉人们最是安土重迁,这场雨,再加上苏牧这句话,终于让这些流血不流泪的男儿汉们,流下了眼泪。
当他们往南方出之时,乌拉尔草场上空空如也,敌人的尸体都得到了妥善的埋葬,至于那些金银,自然是落入了弟兄们的腰包。
他们是苏牧的兵,秉持着苏牧的理念,所过之处自然是寸草不留的。
他们不再争抢,并不代表他们不要,他们只是更讲纪律,对苏牧的命令,无条件至死服从!
想想苏牧第一次北伐之时,便是童贯和种师道都要阻挠他,那些大焱军士更是不堪一用。
可如今再看看,这三万人就是三万个叫他去死他都不眨一下眉头的死士!
对着这三万人,苏牧同样想说,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而相比之下,狼狈逃回上京的耶律淳得到的却是国内的怨声载道。
为了阻截苏牧南返,他们已经动用了斡鲁朵的全部精锐,结果却不堪一击,几乎被苏牧全歼,只有保护耶律淳的那一万人得以生还。
当耶律淳回到上京之后,朝野上下动荡不安,他的统治岌岌可危,甚至很多领主都纷纷带着私军出走,再不会支持他和萧德妃。
当初上京城被围,老皇帝仓皇西狩,他们都没有离开,甚至不惜任用苏牧这样一个汉儿来掌权,帮助他们死守上京城,即便是这样,他们都没有离开临潢府。
可这一次,他们真的打定了主意要离开了。
因为苏牧南返,必然经过上京城,如果苏牧来攻打上京城,他们又如何能够守得住?
曾经为他们死守上京的那个人,被自家皇帝陛下背后捅枪,结果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不说,那个守城的人,变换了角色,成为了要攻城的那个人,那么,还有谁来守?
他们怀念耶律大石,怀念萧干,即便他们有死忠,有不忠,但他们都拥有军事才华,都能够守卫家园。
而耶律淳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即便要不容易让辽国得以苟延残喘,他都不会有半分珍惜和振作,唯一振作一次,却要对付曾经死守上京城,让他们得以苟延残喘的恩人苏牧。
或许这才是他最昏聩之所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