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七章 三老一少
苏牧感到有些头疼。
侍卫司的事情虽然大体决策已经定了下来,但具体实施起来却极具难度,虽然赵劼默许了他调动皇城司的人手,但高慕侠不在,苏牧对皇城司的实际掌控程度,并不足以让他安心地去使用这些人。
因为皇城司同样遭遇到敌人势力的渗透,没有高慕侠来把关,苏牧也不敢动用这些人,用脏水来洗脏东西,只能越洗越脏。
而为了筛选可用的正将人选,他除了要阅览大部头一般的侍卫司官员名册档案,还要利用极其有限的人力,对这些人做最细致的排查。
这些正将人选就是骨架,丝毫马虎不得,虽然赵劼给他提供了一个绝对可靠的名单,但人数上仍旧有着巨大的差距,而且苏牧也留了一手,并不想全部都用赵劼的人。
侍卫司的改革并没有达到预定的效果,苏牧甚至连回家洗个澡,与雅绾儿扈三娘相处几天都无法做到。
河北那边也不断传来苏瑜的密信,那些暴动起事的流民越来越多,规模越来越大,眼看着就要出现另一个方腊,许多武林势力也趁着大光明教蛰伏的空当,在河北地界疯狂发展势力。
虽然童贯封王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可朝堂上就改革和赈灾治河的事情,再度掀起了各种争论,也是一天都不得安生,大部分人的矛头也都指向了苏牧。
他可没敢指望赵劼给自己当保护伞,虽然那黄衣老僧接着见了他几次,他也说服了老僧关于改革的种种利弊,但赵劼对苏牧仍旧保持着警惕和猜忌,苏牧也不可能次次都让赵劼帮他打掩护。
可就在忙得焦头烂额之时,童贯和种师道却找上门来了。
这两位都是北伐军曾经的领军人物,与苏牧算是老交情,特别是种师道,那可是实打实地获得了苏牧最高敬意的一位老人。
本以为这两位退隐的大佬是过来给自己支招的,结果却是两个老不正经,竟然想让苏牧带着两位去逛窑子!
苏牧也是彻底无语,这人老如小孩,说得【∞style_txt;真没错,这两位一个封王却连那话儿都没有,一个已经正派了数十年,守着老妻,连个小妾都没纳过,否则也不会孤独终老。
可临了两个人竟然双双“晚节不保”,还说苏牧曾经也算是风月班头,那是个顶个的风流人物,对秦楼楚馆熟门熟路,由苏牧领着,他们放心!
苏牧也是哭笑不得,本以为这两位是为了避嫌,但想了想,两个最不可能上青楼的老头子,来找你去青楼,这算哪门子的避嫌,谁相信你们是真的为了嫖?
不过转念一想,这两位已经不需要遮遮掩掩,说不得还真是为了提点自己一番,可最后苏牧更加惊愕,因为这两位并没有提点什么,而是真的去嫖了!
苏牧感激自己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世界,他已经很久没上青楼,而且每次上青楼其实都不是为了上青楼,也并未真的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连逢场作戏都少。
眼下自己忙得脚不沾地,将雅绾儿和扈三娘丢在家里头已经足足半个月,丢着怀孕的女人不看,竟然陪两个老不修上青楼,这说出去还是个男人么?
结果种师道和童贯就像看傻子一般盯了苏牧很久,而后才鄙夷地提起,你不知道有头有脸的人逛窑子都需要乔装改扮吗?难道你觉得要打着童郡王的旗号,让天下人都知道童郡王其实还能上青楼?
苏牧也是忙得脑子满是浆糊,竟然把这茬也给忘记了,被这番嘲讽也很是尴尬,最后用了生根面皮,三人改扮了之后,便来到了汴京最大的梦神楼。
李师师便在这梦神楼之中,这处青楼也是汴京才子们最热衷的一个好去处,种师道和童贯虽然老了,但眼光还是有的。
本来听得二人说要来梦神楼,苏牧还迟疑了一下,但想着反正已经易容了,心里也就没了顾忌。
这不出门也是不知道,出了门才吓一跳,这市井坊间早已将他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
童贯封王的事情曾经占据了好长时间的头条,而后热度也随着童贯卸下实权而快速冷却了下来。
接下来又是王黼在河北的所作所为,河北的贼乱以及流民和赈灾治河的问题。
这些热门话题之外,人们讨论最多的也就是苏牧的事情,而在梦神楼,关于苏牧的一切一直都是抹不开的热门话题,甚至童贯封王那段时间,这些才子佳人们讨论最多的仍旧还是他苏牧。
然而让苏牧感到委屈的是,所有的话题,似乎都不是那么的美好,这些才子们,甚至给他取了个新外号:“第七贼”。
是的,他们将苏牧与蔡京王黼童贯等“六贼”同列,成为了新鲜出炉的第七贼!
这些士子和文人们,在青楼界不断地宣扬,列数苏牧的十大罪状,宣称苏牧在北地并无寸功,却靠着奉承童贯等人,班师之后忝居高位,祸乱禁军。
而兄长苏瑜能够在短短两三年间平步青云,甚至一步登天,以新晋进士之身,入主市舶司,而后更是连跨十几级,以微末的官身,担任河北东路副转运使,同样是攀结了王黼的原因。
而王黼就是大焱朝连升级数最高的记录保持着,苏瑜也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苏瑜上任之后,与王黼狼狈为奸沆瀣一气,河北百姓水深火热,都得益于王黼和苏瑜两人的毫无作为,那些暴乱起事的乱民,也都因为苏瑜无才无德,才造就了今时今日的局面。
甚至还有人说,种师道之所以如此落魄地收场,就是因为童贯和苏牧从中作梗。
而苏牧仿佛也在走蔡京和童贯的路线,凭着三两首诗词,就入了官家的法眼,成为了最强的关系户,兄弟俩几乎将“六贼”的路数全部都玩了一遍,大焱迟早要毁在苏牧兄弟二人的手中云云。
打从苏牧之名出现在大焱文坛之后,这样的污蔑和诽谤就从未间断过,有了杭州与江宁的中伤事件之后,也有很多人感到非常不可思议,站出来为苏牧说话。
于是汴京城的文坛便分成了“挺苏派”和“倒苏派”,这两派的主力阵容也是不可小觑。
许多人都以为曾与苏牧有着宿怨的才子周甫彦会成为倒苏派的第一主力,可谁都没想到,周甫彦竟然处处维护苏牧,替苏牧说了不少好话。
只是也有人认为这才是周甫彦的高明之处,反正言论激烈,周甫彦倒向苏牧,非但能够彰显自己的度量,还能够博取李师师的欢心。
而他每一次抛出来的论据,很快就会被对手推翻,也让人不得不质疑他是故意为之,看似挺苏,实则他才是最大的倒苏派。
玩笑归玩笑,苏牧还以为两位老大哥找自己出来逛青楼,就是为了让他听到民间的声音,让他感受到这股不可小觑的威胁。
然而苏牧却再一次失望了。
因为事实一次又一次的证明,这俩老货确实是单纯出来逛窑子,非但如此,他们还带了另一个老家伙。
这老家伙自称梁溪先生,也不妄议朝政,反倒要跟苏牧谈论诗词女人,直到苏牧疯狂搜索记忆,才想起这个梁溪先生到底是何人。
也正是因为知道了这个梁溪先生的来历,苏牧才终于知道,这俩老头子其实还真不是单纯来逛窑子的。
梁溪先生其实就是李纲。
历史已经证明,叫李纲的都是大牛,从隋朝开始,但凡叫李纲的,都是呼风唤雨的大人物。
而大焱的这位李纲,若按照历史发展下去,没有苏牧从中作梗的话,在未来金兵围攻汴京城之时,就是他李纲死守汴梁,成为汉人的民族英雄。
当然了,如今苏牧已经影响了历史的走向,怕是很难再出现汴梁城被金军围困的惨剧,而这也间接影响了李纲的崛起。
不过李纲确实是一位能臣,而但凡能臣,诸如寇准等人,无一不是大起大落,在仕途上坎坷艰辛,极富传奇性。
这位李纲也不例外,他在政和二年以进士及第入仕,而后混了三年,当上了监察御史兼权殿中侍御史,都是极其得罪人的工作,没多久就因为议论朝政得失而被罢去了言官的官职,改任部员外郎,迁起居郎。
按说能够当上起居郎,便算是天子近臣,也算是简在帝心的人物,可李纲却又因为黄河决口,京师发大水,大胆上疏陈言,再度被贬到南剑州那种鬼地方去了。
这李纲也是个郁郁不得志的老官了,连陈东都赞他:“在廷之臣,奋勇不顾,以身任天下之重者,李纲是也,所谓社稷之臣也。”
没错了,这位陈东,就是传说中那位牛逼哄哄的太学生,给蔡京童贯王黼等人扣上“六贼”帽子的那一位。
这位仁兄骂人骂出了技术,骂出了名声,能够得到他的赞美,或多或少都能够看出李纲在民间的声望了。
在这样的关键时刻,童贯和种师道能够将李纲引荐给苏牧,便足以说明一些问题了。
眼下朝堂之中对河北之事争论不休,而没有得到重用的李纲曾经因为水患的问题大胆上疏而被贬斥,那么童贯和种师道的意思就很明显了。
如果能够将王黼给拉下马,让李纲上位,对河北局势绝对能够起到缓解的效果。
而且苏牧也很清楚,李纲有着宰辅之大才,如果能够让蔡京也下台,或许大焱朝廷能够迎来强硬而清新的新风尚吧。
不过看梁溪先生这位风流老才子与种师道童贯在席间的放浪形骸,苏牧实在很难将这人与那位死守汴京城的民族英雄联系在一处。
人都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死守幽州的种师道,将死守汴京城的李纲引荐给死守上京的苏牧,这是不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安排?
无论如何,苏牧眼下需要集中精神应付侍卫司的事情,正愁无法分身帮助兄长结局河北的难题,种师道和童贯的眼力绝对是老辣独到的,如果能够得到李纲的帮助,自然是求之不得的。
那么接下来也就只剩下一个问题,那就是将王黼拉下马,让李纲上位!
第六百零八章 苏瑜的赈灾
纵观历朝历代,干得不好的皇帝其实并不少,但史官们用昏庸无能,宠信奸佞,被蒙蔽视听等等来描述昏君的一生,可曾见过史官们骂皇帝是聋子瞎子?
作为一国之君,皇帝站在帝国的最高点,他能看到的和听到的,都是大格局的东西,或许他并不了解百姓们具体吃些什么,一天吃几顿,不了解田间地头长的是什么草,老百姓死了是用席子裹着还是用一口薄棺。
但他肯定会知道帝国正在经历着怎样的阵痛和变化,而作为皇帝,最了解的也就莫过于他身边朝夕相处的这些大臣们。
所以说皇帝不可能不知道那些奸臣贪官都是些什么货色,之所以没有法办这些人,是因为他需要依赖这些人。
他不能帮农户种田,不能帮商户做买卖,不能帮士兵打仗,他是整个帝国的最终决策者,而这些朝臣就是他的智囊和手脚,如果他发现了但却没有法办,说明那些个奸臣贪官,仍旧用得着。
王黼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极度爱财,但也只有真正爱财的人,才懂得如何敛财,为大焱敛财!
诸如后世的大贪官和珅,他可谓史上第一贪,但在治理国家方面,他却算是个能臣,在伺候皇帝方面,更是不世出的天才,这样的人用得顺手又舒心,即便他贪墨一些,那又如何?
真正的大奸臣,总是有大本事的人,否则绝对不可能在忝居高位而尸位素餐,之所以留着他们,是因为他们对皇帝还有用处,而皇帝也深知这一点。
这也是为何治贪所抓的都是不大的官员,他们不叫奸臣,而叫蛀虫,因为他们的才能和作用,根本就算不上重臣的行列。
王黼擅于敛财,不仅仅是替自己敛财,还有为大焱敛财,这也是官家一直留用他的原因。
大焱的经济状况已经刻不容缓,财政收入连年赤字,寅吃卯粮,甚至已经到了老百姓要提前交纳几年十几年以后的赋税,这是在压榨百姓,何尝不是在透支帝国的寿命?
繁冗的官场和军队,各种边境上的支出,国内的基础建设,无数的地方都紧着要钱,相比之下,皇帝后宫的用度支出与那些贪官污吏偷偷伸手贪掉的财富,也就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由此可见,官家是多么的需要钱,这个帝国是多么的需要钱,而王黼又是个能替帝国弄到钱,仿佛无中生有一般挖东墙补西墙的人,官家又岂能不用他?
面对河北两路相继出现的贼乱,王黼安坐若素,即便前头已经有方腊之事,但他仍旧无法引以为鉴。
方腊叛乱之初,苏牧便透露给了郑则慎,杭州通判早早就将情况报了上来,可王黼却压了下来,而后粉饰太平,以至于朝廷错过了最佳的平叛时机,无法将叛乱扼杀在萌芽之中。
不是王黼的胆子有多大,而是他骨子里的优越感在作祟,在他看来,这些泥腿子根本就不可能成事。
因为这个国家已经被掏空,朝廷都没办法从这些老百姓身上再压榨出一两滴油水来,即便敲开骨头,也没有更多的骨髓给你吸取,这些叛乱的低贱贼寇,又怎么可能办到?
凝聚了整个帝国最强智慧的朝臣们都无法办到的事情,这些暴民和贱民又怎么可能做到!
然而王黼却没有想到,方腊最后还是成功了。
他没有王黼们的手段,无法从老百姓身上压榨出财富来,但他却偷了这些老百姓的道义,在凝聚这些道义,去偷窃更多百姓的道义,而这些道义,让已经没有任何膏脂可压榨的老百姓,用自己身体仅剩的骨架和灵魂,用他们的尸体,为方腊铺了一条反抗的道路。
王黼们生财有道,他们窃取的是财富,再用财富来谋求权势,又用权势来谋求财富,而叛贼们窃取的则是人心,是老百姓对朝廷的愤怒和对不公不平的不屈反抗。
他们都是贼,只是他们偷的东西不一样,偷的手段也不一样,仅此而已。
也正因此,当河北两路眼看着要重演方腊之乱时,王黼一点都没有慌乱。
因为他深知河北的情势,也清楚整个大焱帝国的实际情况,眼下的国情比方腊起义之时要更加糟糕,这些暴民的生存环境也就更加的恶劣,他们绝对是成不了事的。
远的不说,单说河北两路这些个老百姓,早已饿得只有躺着等死的份,眼看着冬天就要来,到时候数十万人成片成片饿死冻死,连树皮草根都没有得吃,谁还有力气造反?
赈灾可是一门大学问,并不是说简单的架起粥棚,让那些个饥民吃饱就可以了的。
他要最大程度保住这些老百姓的命,却又要替帝国最大程度地节省资源,无法从灾荒之中赚取财富,那么就尽量让朝廷的财富不要外流太多,这何尝不是一种变相的“收入”?
他也不得不承认,苏瑜确实有着自己的本事,他利用以工代赈的方式,不仅让这些灾民安定了下来,缓解了他们的怨气,更将他们困在工地上,让他们无法参与暴乱。
王黼当了甩手掌柜,但灾区的情势却并没有恶化,这一切皆赖苏瑜之功,这些也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但以工代赈也是有限度的,当灾区的清理工作即将结束,而治河方案却又迟迟没有下来之时,又该给这些灾民指派什么工作?
没了工作,这些灾民又将丧失生活的热情,只能被动消极地等待救济粮,无所事事就会被乱军蛊惑人心,从而加入到乱军的行列之中。
而眼看着就要入冬,但这些灾民的家园却没有重建起来,不是因为他们工作不够努力,而是他们的家园已经被彻底淹没,水仍旧没有褪去,或者以后也不会褪去,他们是彻底丧失了家园的人。
对于这些人,如果没有妥善的安置,他们必定只能四处乱窜,每到一个地方,便如同蝗虫过境一般,让地方官府和百姓避之犹恐不及。
然而苏瑜的以工代赈,却完美的解决了这个问题,这些灾民成为了难得的劳动力,而且只需要极低的成本,给付最低标准的口粮,这些灾民就能带领全家人给你当牛做马。
大焱的户籍制度还算完善,这些流民想要异地安置却需要经过朝廷的批准,然而王黼却将苏瑜的异地安置计划,给拦了下来。
虽然他并不认为那些乱军能够成事,但这些流民进入到大名府的寻常百姓家,带来大量劳动力的同时,也会带来极其严重的隐患。
眼下大名府之中到处有乱军的密探,若这些密探策反入城的流民,充当内应,真让大名府搞起事情来,他王黼可就不能像方腊那会这般容易脱身了。
不可否认,苏牧的赈灾方案确实无可挑剔,但王黼也有无法忽视的安全考量,再者,他还需要苏瑜替自己背锅,如今苏瑜的表现却出彩又抢眼,连他自己都不得不衷心佩服苏瑜,转运使司和地方上对苏瑜的评价也是高到离谱,真让苏瑜办成了这事情,他王黼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了。
而且王黼还发现,苏瑜似乎又要故技重施,像在市舶司那般,已经开始培植自己的亲信,诸如赵文裴和刘质等人都已经得到了官场的洗练,政务精熟,对赈灾治民更是有着独到的一套法子。
大名府的官员和百姓都有着一股骨子里的优越感,自诩老土著,向来不太理会外来户,可对苏瑜等人却诚心结交,这也足以说明,苏瑜用自己的人格魅力和真才实学,真正在河北路站稳了脚根!
这是王黼极其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所以他才会以安全问题为由,否决了苏瑜的流民就地安置问题。
这涉及到了大规模的人口流动和迁徙,确实需要慎之又慎,可灾情紧急,特事特办,苏瑜素来都是雷厉风行争分夺秒,以期在最短的时间之内,最大程度救助这些灾民。
首先在赈灾理念上就与有了王黼天上地下的差距,而王黼乃是赈灾的最高负责人,苏瑜即便是河北东路副转运使,也不可能骑在王黼的头上。
也就是他苏瑜,若是别个,对这位圣眷正隆的王黼少宰,哪个不是眼巴巴凑上去奉承巴结,需知搭上王黼这条大船,就等于铺平了仕途,岂不见那个杭州巨贾王家,正是因为与王黼搭上了亲戚,才迅速崛起的么。
苏瑜一直在积极促成这件事情,为此还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但不得不说,在范氏的支持下,赈灾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果。
而这些流民转化为劳动力,给范氏也带来了极其可观的收益,这些大家族从来就不缺财富,缺的只是可用的人力资源。
在这件事上,因为他们支持苏瑜,使得范氏也隐约盖过了其他家族,眼看着就要成为大名府首屈一指的望族。
人们常常将豪门望族连在一起说,但细究起来,豪门与望族还是有着很大区别的。
豪门有很多,但望族却很少,其根本就在这个“望”字上。
望是人望的望,是威望的望,是民心所向,是这些大族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豪门拥有着权势财富,他们是高高在上,是朱门酒肉臭,但望族却扎根于民间,高于民间,却能够得到百姓的认可和支持,成为百姓的引领着。
豪门站在百姓的对立面,压榨剥削百姓,望族却成为民间的代言人,这份信赖与爱戴,才能够使得望族千百年延续下去,细水长流,汇聚成海。
而豪门只能杀鸡取卵竭泽而渔,路子越走越窄,最终如同那绚烂的花火,暴烈却又短暂,只能是昙花一现。
范氏的成功也使得苏瑜的名声水涨船高,不仅仅只是在平民百姓之间得到广泛的尊崇,更是使得其他大族趋之若鹜,若非王黼以及朝堂上那些势力牵绊着,说不得这些大族早就加入了轰轰烈烈的赈灾行列了。
王黼还在为阻拦了苏牧的流民安置计划而沾沾自喜,他或许杜绝不了灾民变暴民,反而加速了这个过程,但他却给予了大名府一份安全。
然而事实很快证明,流民如水,堵不如疏,越是压制,爆发起来便越是恐怖。
“得益”于王黼对苏瑜的阻挠,流民无法得到安置,纷纷倒向了乱军,河北大地上的暴乱,终于轰轰烈烈拉开了序幕!
第六百零九章 星星之火终燎原
纵观大焱这一百六十年来的历史,虽然发展至今也曾闪耀过繁荣昌盛的光彩,然内忧外患始终未曾断绝过。
外患自然是曾经的大辽帝国,以及西北的党项人,辽人虽然凶蛮,但檀渊之盟后却信守盟约,与大焱结成兄弟之邦,使得大焱的北方获得了长达百年的和平。
可党项人却如猴子一般上蹿下跳,从来就没安生过,大焱这边虽然有种师道坐镇,但仍旧是不胜其烦。
而无论是北面成平的时代,亦或是太宗真宗朝军事仍未疲软之时,大焱的内患却时常发生。
所谓内患无外乎天灾**,天灾无常,也无法控制,诸如地震洪水之属,而内患则来自于几个不同的方面。
比如真宗驾崩之后,太后刘娥把持朝政,差点就走上了武则天的老路,以至于仁宗皇帝从七八岁开始登基,一直到二十五六岁才亲政。
又比如朝堂上那些个贪官污吏为非作歹欺霸奢靡,当然了,最重要的一点,还是民乱。
北面的长期和平,加上西北被种师道镇着,大焱帝国内得到了极其珍贵的成平时代,使得大焱能够大力发展经济,商业繁华,文化鼎盛,但安逸使人堕落,无论是朝堂还是民间,都催生了一股靡靡的风气。
几家欢喜几家愁,贫富分化越发严峻,上层的朱紫富贵名门望族越发穷奢极欲,他们享受的都是从老百姓身上压榨出来的民脂民膏,而百姓苦不堪言,只有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最终怨声载道,走上了起义的道路。
可悲的是,即便是起义,这些深受君权神授思想荼毒的穷苦百姓,大部分仍旧没有想过要改朝换代当皇帝,他们那卑微到极点的渴求,只不过是一顿饱饭则已。
这也使得大焱的叛乱看起来有些儿戏,许多人甚至将造反当成了一种谋生的手段,尽量将声势都造大,而后等待着朝廷的招安,这样他们就能够成为朝廷的一员,再不用忍饥挨饿,不是到了穷途末路,谁愿意去打仗?
在太宗真宗朝及往后的几十年,蜀川和西南,以及广东西路,都是叛乱的重灾区,蜀川的王小波起义等,也曾经轰动一时。
而到了檀渊之盟最后这十几年时间里,大焱的腐朽和弊病已经呈现井喷式的爆发,以至于老百姓求生不得,只能纷纷走上了叛乱的道路。
宋江、王庆、田虎乃至后来的方腊,无一不是震撼江山,轰动朝野,使得人心惶惶,方腊甚至还占据半壁江山建立了国家,弄出了自己的小朝堂,无论声势还是战果,都达到了惊人的地步,使得朝廷不得不调拨十数万大军去平定。
正是因为有了这些背景和前提,当河北爆发民乱之时,不仅是王黼,连大名府的官员和百姓,都显得极其淡定。
然而王黼很快就淡定不起来了,因为这一次民乱的规模越来越大,范围也越来越广,声势浩大,根本就没等王黼故技重施去粉饰太平,消息就已经被苏瑜通过转运使司的渠道,上奏到了朝廷,并上达天听了!
而且苏瑜为了赈济和抗灾,一直在河北东西两路实地考察,所奏之事并非空**来风,早在前几封奏折之中,他就已经提出过要谨防民乱的疏策,只是王黼坐镇河北,无人敢议论此事,渐渐也就被忽略了。
此次他的奏章非但详细阐述了叛变的具体情况,还顺带将了王黼一军,此时朝臣们才意识到苏瑜多么有先见之明,更意识到苏家两兄弟,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王黼不久前才将市舶司给夺了过去,许多人都以为苏瑜会忍气吞声,毕竟他真要跟王黼作对,简直就是蚍蜉撼树,而且副转运使的官帽子,也足够让苏瑜闭嘴了。
然而这毕竟只是大家的一厢情愿罢了,苏瑜非但顶住了王黼的压力,更是将河北的赈济搞得有声有色,若非王黼不能容人,目光短浅,又岂会让民乱变得如此不可收拾?
苏瑜在奏章之中陈数王黼的罪责,众人才知道苏瑜这是要捅破天了!
因为他阐述了今次民乱的原因,直言民乱隐患由来已久,黄河决堤只不过是提前将这些隐患引爆出来罢了。
北伐军在幽燕大地节节胜利,可谓扬眉吐气,但数十万大军总要吃喝,需要不断从国内调拨粮草。
而为了不至于延误战机,这些补给自然要摊派到大雅北方各路地方的头上。
富庶的河北、山东、河东等地首当其冲,成为了摊派的第一对象。
所谓摊派是额外的,也就是说这几个地方的老百姓除了缴纳正常的赋税之外,还要承担大军的用度,非但如此,他们还要被征用为民夫,自己将军粮押送到北面去!
许多人并不愿意背井离乡,毕竟北面正在打仗,若自己去送粮,反倒死在了那里,可就让人哭不出来了。
于是便有人开始组建队伍,干起了代为运粮交粮的行当,而且开始牟取暴利,为了运送一石粮食,沿途的盘费甚至高达十几石到二十几石,对于河北的百姓而言,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而前番已经说过,王黼之所以能够窃据高位,正是因为他生财有道,很懂得给自己赚钱,更懂得如何替朝廷省钱,替朝廷赚钱。
他也看到了运粮这个行当的前景,于是便开始打起了主意来,你不想运粮,又不想让运粮队赚这个钱,那么好办,把这份钱交给朝廷,朝廷不需要你运粮,比那些运粮队要便宜,而且更安全!
而到了最后,王黼又出了新招,非但是河北山洞等地,他开始在全国范围内征收免夫钱!
此时朝臣们才恍然醒悟,原来河北山东等地的敛财都是小打小闹,真正的大头是在整个帝国的百姓!
大焱发展至今,苛捐杂税名目繁多,地方上更是千方百计地设立各种赋税名目,可这些都是地方上的政策,若波及到全国,那就可怕了。
免夫钱一出,当年就征收了六千二百万贯!
这就是为何赵劼明知道王黼为人贪婪,还要重用宠信他的原因了!
大焱人才济济,贪官污吏更是数不胜数,但人人都有底限,当了**又想立牌坊,特别是在文化最鼎盛的大焱,官员都不想在史书上遗臭万年,所以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情,也没人敢,更没有愿意去做。
可王黼却做了,而且还将之当成了生财之道,当成了自己晋升和获宠的手段工具!
免夫钱的政策一下来,州县官吏开始对百姓进行压榨,在这样的基础上,地方上还要借助这个名目,给自己捞上一把,完全不将老百姓的生死当一回事儿。
这样无异于杀鸡取卵竭泽而渔,而且扣上支援北伐的大帽子,站在道德的最高点,更是让人无法反驳反抗,又说什么担忧延误战机,拖延不得,征收工作急如星火,再加上连年灾荒,河北又河水泛滥,饿殍遍野,老百姓终于不干了。
这就是苏瑜的奏章,有理有据,将此次暴乱的前因后果阐述得一针见血,若说先前朝臣们看不起苏瑜,暗自替他惋惜,觉着他蚍蜉撼树螳臂当车,那么现在就该佩服他的勇气了。
而那些先前就佩服他勇气的人,此时就该佩服苏瑜的才能了,他非但敢于拉王黼下马,而且还做足了准备,从上任之初就埋下了伏笔,接连上疏表示对局势的担忧以及预测,如今结果一出来,谁还能反驳?
有了苏瑜的奏章在前面打先锋,各地方一直忍气吞声的正义官员也终于纷纷站出来,各地的暴乱情报雪片一般飞往汴京。
河北、京东等路的农户相继起义,烧者数百几千人,多则发展到己为人,甚至几十万人!
河北路洺州的张迪已经围攻浚州数日,聚众达到数十万,甚至还打下了好几个县地!
而河北人民有了出头羊,也就开始不甘寂寞,继张迪之后,高托山揭竿而起,在望仙山聚义,号称三十万人,一路披靡,因为张迪占据了河北地区,他便转战青州、徐、密、沂州等地!
高托山到了青州之后,才发现原来青州本地也爆发了起义,张万仙号称“敢炽”,聚众十万,也踏上了反叛之路,两人意气相投,竟然合并一处,声势更是浩大非常!
非但如此,河北和京东的百姓也给南面的百姓做了榜样,带了个好头,济南府的孙列也率领着当地百姓,号称十万大军,开始兴风作浪!
临沂的武胡、郓州的李太子、水鼓山的刘大郎、密州的徐进,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暴乱的行列,连大名府都有个杨天王开始聚义起事!
这些起义的队伍浩浩荡荡,所过之处百姓无不欢呼响应,攻打州县,杀地主,杀官僚,抢富户,或在山谷之间聚义,或占据崇山峻岭引为据点,反叛的风潮竟有吹遍整个帝国的趋势!
而地方上早已腐朽不堪,根本就无法抵挡和据守,起义军每过一处,当地县镇官员不战而走,更是使得朝廷颜面尽丧!
这一则则情报飞奏到朝廷,朝臣们始知情势竟已如此失控,起先认同王黼,认为苏瑜不过是危言耸听,哗众取宠的那些人,此刻都被深深震慑,再不敢妄议此事!
直到此时他们才隐约感到不安,苏瑜这不是蚍蜉撼树,而是借力打力,或者说借刀杀人,他借的可是这起义的上百万老百姓的刀!
若官家真的认同苏瑜的奏章,将起义的原因归结到王黼的生财之道免夫钱之上,那么王黼今次是必死无疑了!
这可不是一般的民乱暴动,而是已经波及大部地区,若控制不好,无法快速平定下来,南方再乱,大焱可就要焦头烂额了!
谁能够想到,这才短短两三年,苏瑜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进士,一路平步,竟然已经强大到了足以扳倒王黼这种第一宠臣的地步!
如果说苏牧的崛起已经足以让人震撼,那么无声无息厚积薄发,突然冒出来的兄长苏瑜,才真真叫人忌惮!
苏牧再如何折腾,也是个武将,根据大焱的官职,武将始终要受制于文官,便如同他此时进行军制改革,正好可以分化武将内部,让武将北伐的不世之功压制下来,使得文官不必担心武将集团尾大不掉,这也是文官们已经开始支持苏牧改制的原因。
可苏瑜却不同,按着他这么发展下去,文官集团也将被他占据一席之地,甚至不久的将来,他极有可能获得入阁为相的资格!
若这两兄弟分别把持文武,可就让人头大了…
第六百一十章 六贼之首
河北诸地爆发的民乱已经盖过了朝堂上所有的话题,成为了朝臣们最为关心也最急迫要解决的问题。∈↗頂點小說,
而苏瑜的一封奏折,也使得他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那些曾经背地里嘲笑着,等着看苏瑜变成王黼替罪羊的那些人,顿时脸红起来。
只能说苏家兄弟总是那般出人意料,谁能想到苏瑜非但在河北站稳了脚根,还隐约有扳倒王黼之势?
然而一些个心机深沉的老臣,终究还是看出了问题的关键,比如蔡京。
兔死狐悲而物伤其类,王黼虽然还没有被干倒,但蔡京已经开始慌了。
因为他知道这并非苏瑜的本事,而是时势使然,苏瑜只不过是那根导火索罢了,与其说苏瑜要干倒王黼,倒不如说帝国已经无法再承受这些贪官污吏的压榨了。
而让蔡京心神不宁的原因只有一个,苏瑜能否干倒王黼,最终还要着落在一个人的身上,这个人自然就是当今官家。
别人或许不清楚,或许还在认为官家一定会维护王黼,毕竟王黼是官家最为宠信的重臣,即便瞒下了方腊叛乱,王黼仍旧能够不受责罚反而高升,河北京东这次叛乱又岂能撼动王黼的地位?
可蔡京却很清楚地看出来,王黼这一次做得太过分,虽然替官家敛财千万之数,但问题也就出在这里了。
难道官家要承认自己压榨百姓,从百姓身上搜刮了千万贯的钱财,使得民暴四起,差点祸害了整个帝国?
不,王黼可以代表官家去做很多事情,但最终的结果也只能有一个,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让官家来承认,倒霉的只能是他王黼!
他本以为苏瑜以及整个河北两路的转运使司能够替他背下这个黑锅,但完全没有想到这个黑锅已经变得这么大这么沉,已经不是转运使司和苏瑜能够背得起来的了,除了他王黼,没人能够背这个锅!
这一次如果官家真的让王黼来背这个锅,那么下一次会不会轮到他蔡京?
蔡京的书法是当世一绝,乃至于到了后世仍旧很难有人超越,但在治理政务的能力上,显然是不足以与王黼比肩,但他也为朝廷举荐了不少能人。
别看文人们又开始叫嚣,将苏牧骂成第七贼,但官家却让苏牧掌控侍卫司,这本身就是在释放一种信号,朝堂的格局必将被打破,而且已经不远了。
在这样的情势之下,由苏牧的兄长苏瑜来斩出第一刀,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情,甚至蔡京心里已经笃定,王黼这一次算是玩完了。
王黼的没落既是他个人作死,也是文官集团的悲哀,在武将们收复燕云的千古奇功让文官集团汗颜之后,王黼又成为了文官们的耻辱。
而王黼也仅仅只是一个开端,这个开头只要启动,就会掀起狂风巨浪,想要短时间之内平息下来,那是不太可能的,那么王黼之后,下一个又会是谁?是他蔡京?还是梁师成?亦或是朱缅或者李彦?
童贯已经封王,但也未必就是安全靠岸,想到这里,蔡京也是有种说不出的憋闷。
他微微眯起双眸,思绪仿佛回到了自己踏入官场那一天,他何尝不是壮志凌云,志气满满,想要为这个帝国带来繁华与昌明?
他是神宗朝的进士出身,当时王安石还在变法,他先到钱塘做了县尉,也算是不错的开头,而后又到舒州当推官,不久就当上了起居郎,更是得到了出使辽国的机会。
从辽国回来之后,他就被授中书舍人,无论是神宗皇帝还是王安石,都非常的看重他。
而且在他当中书舍人之前,他的弟弟蔡卞就已经是舍人,兄弟两人同掌书命,可谓一时佳话。
然而王安石变法触动了太多人的利益,以至于功亏一篑,到了司马光上台,作为王安石得力干将的蔡京也遭遇到了打击,然而他蔡京办事雷厉风行,最后还是得到了司马光的认可和称赞。
高太后临朝听政,对变法者更是不吝打击,终究还是将他踢出了朝堂,直到哲宗亲政,又开始重用变法者,蔡京才回到京城,终于得到平反,并当上了户部尚书。
当时名臣章淳是宰相,想要继续变法,蔡京就主动配合,与章淳相得益彰,即便到王安石去死,蔡京仍旧在宣传着王安石的新法,他也曾经有过这般赤烈的忠诚!
而到了当今官家上台,蔡京终于当上了宰相,并且能够名正言顺,有着足够的权力来推动新法。
他经历了三朝,四次任相,长达十七年,改盐茶之法,铸当十大钱,宦海沉浮,四起四落,堪称古今第一人,可如今回想起来,他竟然对仕途上的起落没有太大的感觉,反而记得那个寻常的下午。
他还记得那天下午,他跟米芾聊天,他问米芾说,当今书法谁是最好,米芾说从晚唐的柳公权之后,最好的应该就数你和你弟弟蔡卞了,蔡京心里很得意,就继续问说,其次呢,米芾说,当然是我米芾了。
要知道彼时乃至于后世评定大焱的书法宗师,苏黄米蔡四大家,他也是榜上有名,只要谈到他蔡京,所用词可都是无人出其右者,冠绝一时之类的,而四大家之中,米芾最为狂傲,可他都自认不如蔡京。
蔡京也不知为何自己会想起这一段旧时光,相对于他在官场上的传奇经历,那次的闲聊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可每一次他面临仕途上的凶险,总会不经意想起那个下午,想起那个狂傲的米芾。
或许在他的潜意识里,他始终将自己当成一个纯粹的文人,官场实在不适合他。
又或许每当遭遇危险,他总会下意识地想到这个,是因为他将文人当成了他的退路,或许他并不是一个成功的官员,不是合格的宰相,但他却是一名出色的文人。
他希望能够将之当成最后的归宿,即便有一天在官场上混不下去了,还能够继续当他的文人。
或许他最担心的也同样是这个,担心一旦自己在官场落马,就再也爬不起来,连最后的归宿都会失去,连文人都做不了。
许是年纪大了,胆子也就小了,历经三朝的他,经历大风大浪都未曾胆怯,作为王安石得利干净的他,思想也并不保守,可现在,王黼之事还未最终定夺,他就已经开始害怕了。
“难道这些年都错了吗…”蔡京不由如此想着,他自诩跟大焱朝历史上那些文采风流的名臣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都拥有着文人的浪漫不羁,十钱财如粪土,却又需要钱财来支撑挥霍无度的风流生活。
他知道百姓们都在骂他,就如同骂王黼,骂童贯,骂六贼,但他扪心自问,自己或许在钱财方面让人诟病,可举贤不避亲并没有错,他也为朝廷搜罗了不少的人才,也扶植帮助过许多真正有才能的人。
而整个大焱朝的经济文化能够绚烂璀璨到这等地步,难道他蔡京就一点功劳都没有吗?
当初王安石曾经将蔡京列为天下仅有的三个宰相之才之一,他蔡京的才能和天赋可见一斑。
大焱的财赋比之唐朝都要增倍,熙丰年之后更是再度翻倍,他蔡京改茶盐、改钞法,又使得大焱的财赋比熙丰年再翻一倍,这些都不是功劳?
可这些都已经没有人记得,也没有人愿意去提起,百姓只是将他与王黼之流相提并论,甚至认为他的才能在文而不在治政,在官场上的能力根本就比不上王黼。
他并不想跟王黼争这些东西,经历了沉沉浮浮,他早就看得很透彻,他只是想着,官家真的会办王黼,而办了王黼之后,下一个会不会轮到他,会不会给他留下最后的体面,让他继续当个文人,以此终老…
不知不觉,蔡京竟然已经将这个事情看得这么的远,或许他真的老了,老到胆小如鼠,但他并没有留恋权势,他想要的或许只是,以文人的身份,走完自己剩下的路程。
蔡京能够看到的东西,大部分朝臣或许没办法看到那么远,但仍旧还是能够看出一些端倪来。
有人并不认为王黼会倒,毕竟那是官家最为宠信和依赖之人,即便暴乱再严重,能严重得过占据了南方半壁江山的方腊?
也有人担心王黼会倒,因此会引发朝堂的崩塌,掀起新一轮的血雨腥风,一旦王黼倒了,王黼扶植起来的那些人,必定会遭殃,到时候可就是风波一般的牵连了。
无论如何,他们都在评估着这件事情的走向,而最为直接的就是,苏瑜的奏章,到底该不该响应。
风暴来袭,要么顺应风向,随波逐流,要么逆风而上,力挽狂澜,墙头草左右摇摆要不得已,但迟早连墙都被一同吹倒,墙头草自然没有安身立命的机会。
所以到底是支持王黼,还是响应苏瑜,这绝对是朝臣们最为纠结的一个问题。
然而有人并没有太多的纠结,苏瑜的奏章递上去没几天,官家召开了朝会,询问关于此事的措置,以及平叛的相关事宜。
就在大家都沉默之时,有个人站了出来,而且还是公开支持苏瑜,愿意到河北路支持苏瑜的人。
太常少卿李纲!
太常少卿是正四品的官,距离高层核心并不算远,李纲先前都是干言官的活儿,得罪的人两只手加上脚丫子都数不过来,是故大家对他并不算陌生。
加上他那张老脸,写满了成熟稳重,活像一个老头儿,但实际上这位仁兄才不过四十多岁。
李纲站出来力挺苏瑜,让人感到有些吃惊,但想一想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
因为李纲担任侍御史之时就得罪过王黼蔡京等人,也因此而一度被贬黜,如今李纲站出来声援苏瑜,甚至毛遂自荐主动请缨,也就变得理所当然了。
面对李纲的挺身而出,赵劼只有一声轻叹,虽然朝臣们都不明所以,但在偌大的宝殿上,实在有些突兀,又有些让人唏嘘的落寞。
第六百一十一章 隐相
李纲的奏请得到了官家积极的响应,这样就意味着官家终于表态,在河北局势上,即将采取果断坚决的政策。
朝议结束之后,诸多旨令发了下去,李纲加正四品太常正卿,授兵部侍郎,权领宣抚河北公事,北伐凯旋的大将刘光世与辛兴宗领兵平叛!
旨意一经公布,朝堂震动!
李纲的崛起也就意味着王黼的没落,而河北京东等地的叛乱,正是北伐燕云所引发的,如今国内忧患未除,竟然还要动用军队平叛,这无异于雪上加霜,是要耗尽大焱最后一点骨血么!
大焱延续至今,文臣沉沦,武将懦弱,骨鲠之臣已经不多见了,若非北伐激励了人心,给大焱带来了一场奇功,整个朝堂的脊梁早就塌了。
虽然他们都清楚平叛需要多大的人力财力,但已经没有人叩陛死谏,他们能做的就是纷纷上奏,可惜却被留中不发,赵劼也再没有跟他们罗嗦,甚至在李纲和刘光世等人出发前,根本就不上朝,干脆躲在了宫里,这些官员想要反驳都走投无门。
赵劼的绝决,终于让这些官员放弃了努力,好在刘光世和辛兴宗并没有大肆索求,据说官家将北伐军带回来的战利品全部都交给他们用于平叛。
而这些战利品可是官家打算用来封禅的!
自古以来,不是千古明君,没有惊天动地的功勋,诸如李世民这样的天可汗,哪个皇帝敢厚着脸皮封禅!
真宗赵恒倒是厚着脸皮封禅了,而且彻底陷入其中,更是将年号改为大中祥符,自封道君皇帝,搞了好些年的封建迷信。
而北伐军收复燕云以及攻陷大定府的功勋,确实足够赵劼进行封禅,奈何如今国内水深火热,这一切都因为北伐引起,赵劼也不好逆势而为,连自己封禅的老本都拿出来平叛,也算是堵住了那些官员的嘴巴。
蔡京可没有心情思考这些,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自己果然猜对了,王黼这一次是要彻底完蛋,而他蔡京估计也跑不了,因为官家做出这么大的决定,竟然没有跟他这个宰相提前打一打招呼!
而这一系列决策定下以及颁布出去,整个过程从头到尾,赵劼都没有问过他蔡京的意见!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体面地离开这个朝堂,可以在退隐之后成为他想要的那种文人,可以用文坛的名声,掩盖政治上的污点,使得自己死后不至于被史官写入J臣传。
可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自己确实想错了,而且错得太离谱!
他们为赵劼做了很多事,眼下出了篓子,他能够让王黼来背黑锅,也就漫说他蔡京了!
该怎么办?该怎么自救?还是说该向谁求救?都这般恶劣的形势了,连赵劼都翻脸不认人了,还有谁能够救王黼,能够救他蔡京?
手脚冰凉的蔡京浑身颤抖着,他的眼眸渐渐晦暗,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岁。
可他的眼中很快就爆发出极度的渴望和热切!
“只能找他了,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作为大焱的宰相,权倾朝野的六贼之首,连王黼都快要落马了,他蔡京都没本事自救,还有谁能够力挽狂澜?
答案是,有!
大焱的朝臣和文人士子们,常偷偷称蔡京为“公相”,称童贯为“媪相”,但除了这一公一母之外,还有一位“隐相”!
这位人称“隐相”的正是六贼之一的梁师成!
在六贼里头,童贯是宦官,结怨于西北的李彦是宦官,而梁师成,同样是宦官!
即便童贯已经受封为广阳郡王,堪称功成身退,但若说大焱的第一宦官,识货的都会第一时间脱口而出,不是童贯,而是梁师成!
这位梁师成到底强大到什么地步,为何能够力压童贯而成为第一宦官?
这么说吧,蔡京虽然被骂为六贼之首,但最近几年最为受宠的应该算是王黼。
而王黼对梁师成如子敬父,为了奉承梁师成,王黼强占了门下侍郎许将的豪宅,光天化日之下,将许家从内眷到仆隶一起扫地出门,与梁师成做了邻居之后只有一墙之隔,遂打通了那道墙,开了个小门,早晚到梁师成这边来问候,称梁师成为“恩府先生”。
前番说过六贼之一的李彦同样是有名的大太监,此人残暴冷酷,搜刮民田为公田,但有上诉者,必定严刑拷打,比六贼里头的朱缅还要让人谈虎色变。
可就是这么一个李彦,将地方官视为走狗,所到之处连监司和都守都不敢得罪的人,却同样对梁师成不敢冒犯半分!
到得后来,李彦结怨于西北,使得党项人大举入侵,西陲战事爆发,被人告发到官家这厢来,却被梁师成一句话就帮他挡了下来!
即便是蔡京最为得势之时,炙手可热气焰熏天,却同样不敢对梁师成有丝毫的怠慢!
与梁师成相比,负责调查童贯被刺案的入内内侍省押班王守恩连个P都不是!
而朝野间更是流传着让人讳莫如深的传言,据说梁师成原本只是宫中书艺局的仆役,耳濡目染之下也能够作文写诗,官家最喜欢教人读书,否则也不会亲手抄书赐给童贯,嘱托童贯多念书。
毕竟官宦在大焱极其受用,官家也希望身边这些人多读书,别被人笑话不学无术之类的。
这样的情势之家,自学能力极强的梁师成,也就入了官家的法眼,书艺局的贾祥死后,官家便让梁师成掌管睿思殿文字外库。
这可是个极其重要的肥缺,主要工作是将官家的圣旨传出去,也就是说所有的御书和旨意都必须经由梁师成之手传出去,而后颁布天下。
这时候让人惊叹的事情来了,胆大包天的梁师成竟然找了几个死忠来模仿官家的字迹,将自己的意愿夹在圣旨里头往下传,短短几年间就成为了权倾朝野的大宦官!
当然了,这也只是传闻,大焱的官职还是非常严谨的,想要假传圣旨或者在圣旨里头夹杂水分,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但有一点可以看得出来,梁师成绝对是个胆大心细,野心勃勃却又心狠手辣的人!
这位大太监长相忠厚,性子愚讷谦卑,不像能说会道之人,反而像默默读书却又天赋不佳,只好寄望于勤能补拙天道酬勤的老实人,而这样渴望读书的人,正是赵劼最喜欢的!
然而实际上梁师成表里不一,内藏J诈,而且处事极为老道,最是擅长察言观色。
他在内宫之中一直保持着低调,似乎从来不掺和政务,但官家遇到棘手问题之时,他却又每每挺身而出,利用自己暗中扩张的势力,将事情办得漂漂亮亮,即便无法办得漂亮,也会粉饰掩盖,给官家做足了面子。
据说官家还破例将他写入进士的名籍之中,以奖励他的勤学苦读,给了他进士的出身,而他在官场上也一路疯狂晋升,最火热之时一个人就身兼百十个官职,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而有了进士官身之后,梁师成开始呼风唤雨一步登天,先是迁为晋州观察使、兴德军留守,而后又担任都监,监督建造了明堂,因此拜为节度使,真真是一步登天。
此时官家对他的宠信已经到达了极点,无论是哪一方面,似乎都想让他C一脚,神宵宫使都让他担任,而后更是历任护国、镇东、河东节度使,官至检校太傅,拜为太尉、开府仪同三司,可谓真正的权倾朝野!
许多人都觉着童贯之所以能够举兵北伐,是得益于王黼的促成,可实际上王黼是走了梁师成的路子,如今北伐凯旋,童贯确实被封了郡王,但一直待在汴京的梁师成,P事不干,就因为给王黼和童贯说了两句好话,就因北伐之功晋升少保!
少保是什么官职?
少保是太保的副职,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乃人臣之极,而少师少傅少保则称为三孤,仅次于三公。
种师道拼死拼活,最终也不过混了个少保,而未来的岳飞,也得了少保的头衔。
少保保的可是太子,是皇帝的后人,也就是说,官家甚至有意将未来的储君都交给梁师成来照顾!
对赵劼越发了解的苏牧,或许觉着赵劼并不昏庸,甚至算是扮猪吃老虎的英主,一开始他并不能够理解,为何像赵劼这样的人,会宠信六贼,甚至会培养出梁师成这样的怪胎来。
但当他见到了那位黄衣老僧之后,他算是有些明白赵劼的用意了。
不过苏牧所了解的这些,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接触得到,乃至于连蔡京这样的核心高层,都不一定能够知晓显宗内部很多大秘密。
无论如何,事到如今,蔡京能够想到的人,也就只有梁师成。
平复了心情之后,蔡京便来到了梁师成的府邸,这位大太监正在临摹一副书圣的字帖,蔡京并没有打扰,而是在书房外头足足站了一炷香的时间,梁师成才哈哈笑着将他迎了进去。
朝堂上所发生的一切根本就瞒不过梁师成,蔡京的来意自然也就不言而喻。
梁师成虽然身居高位,已经做到了太监的极致,对于童贯的封王,他并没有太多的羡慕嫉妒,因为童贯封王的代价就是从此以后远离朝堂,交出一切权势。
而他梁师成虽然只是少保,但仍旧能够将权势牢牢掌控着,甚至能够延续到下一朝,他从来都是个务实之人。
比如说王黼蔡京之流,在他的眼中实在谈不上重视,可当李彦差点被朝臣围攻干掉之时,他还是拉了李彦一把,因为物伤其类,他们都是同一挂出身,如果他不救李彦童贯甚至王黼蔡京,那么他自己也会不安。
也正是因此,他早就做好了打算,所差的只是一个将他推到台前的人罢了,而现在蔡京不出所料的来了,说明蔡京还不傻,也就值得他去打救一番了。
他毕竟是个宦官,长期陪伴着赵劼,没人开口,以他的身份地位,总不能主动请缨去趟这浑水。
可如果蔡京这位首辅出面,将他这尊大神给搬出来,赵劼也就能够名正言顺去用他梁师成了。
第六百一十二章 陈少阳
从梁师成的府邸回来之后,蔡京便于翌日到了政事堂,向当今官家递了条子,推举梁少保总督河北平叛之事,朝野上下一时间也是惊愕不已。
本以为李纲被重用,刘光世和辛兴宗领兵平叛河北,便该是王黼的末日,臭名昭著的六贼就要走下坡路,谁能想到蔡京竟然将梁师成给搬了出来!
而事实证明,蔡京能够历经三朝,四起四落堪称古今第一人,绝非偶然或者天命所归,而是因为他的危机意识以及超人的大局观。
闭门不出连朝议都不开的官家赵劼,不出所料地同意了宰相蔡京的建议,让梁师成总督河北事,李纲治政务,刘光世掌军事,三日后便离京平叛。
梁师成的复出,让那些以为王黼必败的人又生出了希望来,剧情可谓一波三折,加上李纲和刘光世辛兴宗等人,无一不是惹人瞩目之辈,此事便成为了朝野上下最为炽热的话题。
在此背景之下,被汴京文人们污蔑为第七贼的侍卫司都虞侯苏牧的加入,也就变得有些可有可无了。
在侍卫司改革军制的苏牧,终于得到了难能可贵的假期,回到了自家府邸,与雅绾儿和扈三娘等人团聚。
观音奴已经跟白玉儿混熟,整日里上蹿下跳,将整个府邸搞得乌烟瘴气J飞狗跳,但也给雅绾儿扈三娘带来了不少欢乐。
诸人见得苏牧归来,也是满心欢喜,当即摆下了宴席,一家人其乐融融吃了一顿饭。
苏牧自然也是享受着难得的欢乐和温存,但终究有些心不在焉,毕竟今次到河北,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虽然苏瑜在河北受到极大的掣肘,但苏牧对自家哥哥极有信心,只要王黼被压下去,即便不需要刘光世和辛兴宗的平叛大军,苏瑜也能够通过怀柔和施压,恩威并施,将叛乱平息下去。
所以苏牧始终觉得赵劼今次有些小题大做,不过这样也给了李纲一个机会,让李纲终于能够有了出头之日,而哥哥苏瑜,也能够得到李纲的帮助,顺利地理清河北的局面。
他没想到的是,赵劼竟然会将他也拉了进去,非但如此,他还让苏牧将侍卫司的人马都拉出去,权当练兵!
侍卫司拱卫京师,捍卫宫禁,保护天子,轻易离京实在有些不合时宜,然而刘光世和辛兴宗夹裹北伐军余威,大有横扫河北乱军之势。
而赵劼不惜放弃封禅,也要派出侍卫司,除了展现皇家尊威,震慑草寇之外,其中意味也是极其深沉。
在军改之中遭遇无数挫折的苏牧,比谁都要清楚,赵劼的侍卫司甚至于殿前司,都早已经龙蛇混杂,隐宗和显宗那些叛徒势力,已经将天子近卫渗透得极其彻底,这对赵劼而言实在是天大的威胁。
所以他才让苏牧将队伍拉出去,远离京师,除了评判之外,当然还有别的目的,甚至于这个目的比平叛更加重要。
那就是在平叛的过程之中,趁机清洗侍卫司,这也是将侍卫司里头那些害虫彻底拔除的最佳时机,而且还能够名正言顺!
苏牧进行军改,就是为了大乱敌对势力在侍卫司里头的棋子布局,趁机找出这些密探,如今名单已经掌握了七七八八。
可如何将这些人清除出去,却不得不慎重考虑。
如果将这些人全部擒拿斩杀,那么整个京师都将陷入混乱,若这些密探狗急跳墙,赵劼估计都有危险。
所以他才让苏牧领兵平叛,无论是李纲,还是刘光世和辛兴宗,其实都不过是个幌子,苏牧和梁师成才是真正的主角!
赵劼之所以派出梁师成,就是担心苏牧会心慈手软,将这些密探给放走,徒留无穷的后患。
而梁师成是他的忠犬,有梁师成压着苏牧,赵劼才能够放心实行这个计划。
对于赵劼而言,河北的暴乱确实已经刻不容缓,但将侍卫司搅进去,便能够将坏事变成好事,将暴乱的价值利用起来,这才是真正的心计和大手笔!
每每想到此处,苏牧心里就有着一丝惊悸,这样的赵劼,实在让人感到可怕,在苏牧看来,赵劼这样的性子,反倒有些像隐宗的宗主,全无显宗的宗主风范。
或者说,其实显宗也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的光明磊落,内部也没有想象之中那样铁板一块,甚至于那个慈眉善目的黄衣老僧,或许都不是什么善类。
这让苏牧感觉自己又掉入了一个满是迷雾的山谷,只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会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今次前往河北平叛,也不知何时能够回来,指不定回来之时,又该错过雅绾儿和扈三娘的生产日子,第一次错过杨红莲的,就已经让苏牧心生愧疚,眼下又要重演,加上心里的担忧,苏牧脸上的轻松也就渐渐消散了。
雅绾儿和扈三娘可都是江湖女侠,而且还是女侠之中的女侠,本就因为无法帮助苏牧,无法贴身跟随苏牧而感到内疚,又怎会让苏牧担心家里。
一番宽言抚慰,再加上观音奴在旁天真地发问,让人哭笑不得的问题不断丢出来,终于是将气氛融化在天伦之乐中。
苏牧在自家府邸与雅绾儿扈三娘温存之时,汴京城内的文人们却在举行着一场特别的文会。
寻常时节,大儒和文人们隔三差五就会举行文会雅集,而且一个比一个办得盛大漂亮,不传出三两个佳话来,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经常是文会雅集还未举行,就经过预热,弄得满城皆知。
可今夜的文会却在梦神楼里头偷偷地进行着,但规模同样不可小觑,因为除了周甫彦等知名大才子之外,他们还请来了一位享誉文坛的人物!
大焱经过了轰轰烈烈的古文运动之后,后期开始主张学以致用,拒绝华丽浮夸的文体,文坛为之清新,文人开始主动往政治靠拢,无论文章还是诗词,都成为了暮登天子堂的工具和敲门砖。
然而文人的风流气还在,周甫彦等人其实多以诗词著称,很少人能够写出经世治国的大策论来。
渐渐的,所谓文坛巨擘,也多以诗词见长,才子文豪大多偏向于诗词小道,像范仲淹这样能写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并付诸于心动,在政坛上取得灿烂光辉成就的,其实并不多了。
而周甫彦等人今夜请的这位大人物,在诗词一道上并没有太大的名声,他本人也只是一名贡士,如今只是一名太学生。
但周甫彦等拥有进士出身,甚至已经在朝堂上谋得不错官位的文人们,却对此人恭敬不已,乃至于要将他推上首席。
之所以能够受到如此礼遇,是因为此人名唤陈少阳!
如果你不认得陈少阳,那么不妨换个名字,少阳只是他的表字,此人本名陈东。
是的,就是那个将蔡京等人骂得狗血喷头的太学生,陈东!
既然周甫彦等人手段用尽,也要将苏牧污蔑为第七贼,与蔡京王黼等六贼并列,那么拉陈东入伙,自然是必不可少的了。
他们其实早就想着要对苏牧口诛笔伐,甚至到苏府门前去集结叫骂,奈何苏牧接掌侍卫司之后便一直没有回过家。
当他们来到苏牧的府邸之时,出面的是雅绾儿和扈三娘,且不说这两位都有孕在身,还是持家妇人,单说这两位女侠的手段,就足够这些读书人头疼不已,没能坚持两天就彻底地散了。
直到今日下午,周甫彦等人终于收到消息,知晓苏牧已经回了府邸,并在三日之后与刘光世李纲等人北上平叛,他们便第一时间聚集在了一处。
他们对刘光世等人继续北伐本就持反对意见,在他们看来,这些灾民就是因为朝廷的不作为,就是因为王黼J贼的压榨,才落到如此地步。
如今朝廷非但没有反思,更没有加大赈济力度,反而调拨军队来镇压平定,不知又要死多少汉人同胞,而他们已经将苏牧打成了第七贼,眼看着苏牧又要助纣为虐,他们又其能够坐视不管!
他们的目的很清楚,只要大家集结起来,到苏府去闹一通,而后到皇城去敲登闻鼓,向官家联名请愿,那么苏牧就无法参加平叛,甚至于他们还想阻止刘光世和李纲等人北上!
当然了,许多人的头脑还是清醒的,他们知道阻止苏牧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只是李纲是读书人的良心,刘光世和辛兴宗等又都是武夫,思来想去也只有苏牧这个满是污点的伪君子,最适合作为突破口。
至于梁师成,怕是连陈东都撬不动,他们这些小虾米也就不用去打梁师成的主意了。
陈东并非是非不分之人,在他大骂六贼之前,就已经以洒脱不羁而小有名声,是出了名的硬气,不肯居于人下,更不忧惧自己贫寒低贱的出身。
在所有人都敢怒不敢言之时,他却将蔡京王黼等人骂得狗血喷头,每次他参加诗会雅集,那些个文人墨客都不敢与之同席,纷纷避让,以免自己受到连累。
可越是如此,陈东的名声也就越是响亮。
只不过陈东的运气并不好,连考不中,最终还是以贡士的身份进入了太学,成为一名太学生。
而举荐他进入太学的,正是被誉为大焱文坛脊梁,在提学方面有着毋庸置疑地位,为大焱输送了无数人才的范文阳!
陈东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场面,这些人生怕自己会连累他们,但又想要借助自己的名声和口才,替他们出头。
但陈东并没有因此而拒绝,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哪里有不平,他陈东就要替百姓发声,这是我辈读书人的义务和使命,即便被人利用,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目的是正确的,他陈东并不介意被人利用,这些人的品德虽然有问题,在对待他的方式上也是前倨后恭,但并不妨碍陈东为他们发声。
因为陈东并不需要跟他们做朋友,他想要做的,只是维护世道的公平公正,想要为这个时代,为百姓,发出属于底层的声音。
官途的升迁,并不是陈东的追求,他追求的,只有道义。
第六百一十三章 人不投机,话很奇妙
陈东并不介意被人利用,但他要确保这些人的目的是正确的,目标是有罪的。
所以当周甫彦等人在席间义正辞严地历数和“讨伐”苏牧的罪行之时,他便只是沉默地听着。
关于苏牧其人,陈东自然是听说过的,也知晓苏牧未从军之前的所作所为,毕竟他是范文阳看中的人,范文阳对苏牧可是知根知底,有一次甚至还告诫陈东,能够以苏牧为榜样。
而陈东素来不肯居于人下,对苏牧自然不可能三言两语就佩服起来。
但他不会去质疑范文阳,所以他相信苏牧在杭州江宁等地的事迹都是真的,但在这诸多事情之中,苏牧的许多做法却亦正亦邪,为人所不齿,也不足取。
这就是陈东自认为与苏牧的不同之处。
他不是很清楚苏牧在北伐过程当中的所作所为,毕竟他只是一个太学生,范文阳已经是朝廷大员,一些机密的事情也不可能与他说起,更不可能有事没事找他过来说些机密。
所以他与汴京城中的文人差不多,在苏牧北伐这件事上,也是云里雾里看得不甚清晰。
但苏牧回到汴梁之后,很多事情也都渐渐泄露了出来,比如苏牧对待童贯这样的大J贼,竟然没有太多的排斥,若说他甘愿充当童贯的打手是为了民族大义,这还说得过去。
可听说苏牧与童贯有着不错的私交,这就让陈东感到非常的不齿了。
他不是个狭隘之人,他的眼光始终放在国民的层次,与普通文人们想必,他更加的忧国忧民,所以他有热血,有眼光,有胆色,这才是他能够声名斐然的原因。
所以他并不嫉妒苏牧,甚至出身贫寒的他,很能理解苏牧能够做到今时今日的地步,需要付出多么巨大的牺牲。
但这并不表示他对苏牧就有着好感,事实上他对苏牧的所作所为,内心之中充满了说不出来的排斥。
或许在对待事物的态度和解决方法上,他与苏牧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在陈东看来,这世道从来都是非黑即白,不存在黯淡的灰色地带,做事也该当如此,大丈夫顶天立地,便该快意恩仇,心有块垒便一吐为快,直截了当,不花哨不婉转。
而苏牧却是为达目的有些“不择手段”,经常刷些小心思小聪明小花招,不走正道,与魔教人士走得比较近,行事风格也是亦正亦邪,没有半点原则。
苏牧或许可以没有原则,但他陈东却必须坚持自己的原则,否则他岂非跟苏牧一个样了?
所以无论周甫彦等人说得滔滔若河天花乱坠,陈东都只是默默地听着,直到所有人都看向了他,陈东才站出来表态。
他可以带这个头,但请大家给他一天时间,让他了解清楚情况,他不想放过任何一个罪人,但也不愿诬陷任何一个好人。
周甫彦等人本就觉着陈东是个直肠子,知道此人倨傲不群,极其难讲话,所以心里也忐忑,没想到陈东竟然答应了下来,反正苏牧还有两天才出发,给他陈东一天也不打紧。
或许陈东还能调查出苏牧的真正底细,将苏牧的伪君子面皮给揭下来,毕竟陈东并非沽名钓誉欺世盗名之徒,他可是真正的骨鲠耿直之人!
陈东也没有罗嗦,便离开了坐席。
从头到尾,他也就说了最后的决定,除此之外,竟然没有喝一口酒,吃一口菜!
他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并不介意被周甫彦等人利用,但也绝不会与这些庸俗狭隘之人成为朋友。
他之所以答应下来,完全就是为了河北和京东的百姓,这些百姓包括受灾的农户,也包括那些被生活所迫,无奈拿起木G石头落草为寇的流民。
在他看来,无论是灾民还是暴徒,都是无辜的,真正有罪的是朝廷上那些肠肥脑满的贪官污吏,是这个制度,让这些无辜的人变成了流民,变成了暴徒。
所以阻止这场平叛,才是他真正想要的目的,就像他骂蔡京王黼等人并不是目的,搞到这六贼,才是他陈东的真正目的,只可惜以他目今的力量,也只能做到骂一通,仅此而已。
同样的,他认同周甫彦等人的动机,认为阻止平叛是非常正确的,他或许真的阻止这场平叛,因为他的恩人范文阳必定也会想过,如果连范文阳都做不到,他陈东区区一介太学生,又拿什么来实现?
他能够认识到自己的不足,却也能够看到自己的能量,起码在对付苏牧这件事上,他还是有着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可以做的。
但前提是,他必须确保没有冤枉苏牧,所以第二天一早,他就来到了苏府。
苏牧的府邸是童贯帮着置办的,在寸土寸金的汴梁城之中,也算是可遇不可求的豪宅,也正是因为这座宅子,周甫彦等人才得出了一个结论,苏牧与童贯的私交不错,因为童贯堂堂枢密使,广阳郡王,又何须巴结你苏牧?
对于陈东的到来,苏牧也有些诧异,不过想想此人在后世史书上的记载,也就客气地接见了他。
史书就是一块橡皮泥,胜利者想要捏成什么样,就是什么样,所以苏牧对史书上的记载,也没有抱太大的信心,反而对一些野史故事比较感兴趣。
这些野史在权威性上或许不如正史,但在某些事件上的记载,以及作者的看法,却能够原汁原味地反映出当时的形势。
陈东得到了史书的立传,他在大焱历史上也算是有名有号的人物,而让苏牧印象深刻的是,这个人不仅仅是第一个站出来骂蔡京王黼的人,最后他还真的成功将蔡京等六贼彻底拉下马,还杀了其中几个!
在苏牧看来,陈东是个理想主义者,充满了读书人的天真幻想,但这颗赤子之心,最终却梦想成真,是极其励志和激励人心的,所以苏牧对陈东,有着一股难以察觉的敬佩。
反观陈东,他本以为自己对苏牧会不屑一顾,可当他真正看清楚苏牧脸上的金印,内心却小小震撼了一把。
他虽然出身贫寒微末,为了读书也吃过很多苦头,但很难想象苏牧无数次的出生入死,当他看到苏牧那沧桑的神色,那坚若磐石的气度以及深不可测的魅力之时,仍旧还是被深深地震撼到了。
腹有诗书气自华,一个人的气质是由他的经历,不断积累起来,而后渐渐渗漏出来才形成的,也可以说,一个人表现出来的气质,其实就足够说明他所经历的一切。
陈东不是很懂察言观色,他的长处是对大局的把握,是站在道德的至高点,是直来直往,对拐弯抹角的事情并不擅长,也不想浪费心思去察言观色。
如果心里有疑问,那便问,如果答案是假的,那便去查证,如果觉得对方有罪,就去声讨,去检举,千方百计让他付出代价,这就是他的道义。
所以当两人坐定之后,陈东就没有太多客气,直截了当地问起苏牧,这一路北伐,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苏牧感到很奇怪,因为他跟陈东素无来往,请他进来喝茶也只是基于对陈东的尊敬,可陈东显然没有掩饰他对苏牧的敌意,这也让苏牧感到非常的疑惑。
按说苏牧是个谨慎的性子,北伐之中有太多不能公开的秘密,这些秘密里头有很多直到如今,仍旧会影响局势的走向,若泄露出去,会造成极大的影响甚至损失。
可面对陈东,他仿佛看到了临死前的陈公望,想起那个老人,苏牧也就没有太多的犹豫,整理了一下思绪,组织了一下语言,好整以暇,便将北伐的过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甚至连燕青和长空寺那位老和尚的事情,都没有放过。
他知道陈东有着自己的道义,这种人是高傲的,是执拗的,是钻牛角尖能钻到棺材里去的人,他并不担心陈东会泄露这些秘密。
对于苏牧而言,陈东实在是最好的倾泻对象,能够将苏牧无法与人分享的那些苦涩和委屈,都娓娓道来,就像一个密封的垃圾桶,将负面的东西都倒进去,而后密封起来,深埋在地底。
苏牧也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真的会将秘密都说出来,除了自己穿越客的身份之外,就如同河北的黄河泛滥一般,将积压了这么久的心事,全都朝陈东倾泻了出来。
他甚至没有嘱托过陈东,让他一定要保密,他只是不紧不慢地说着自己的故事,说着北伐军的故事,说着北玄武的死,说着种师道死守幽州,说着杨再兴等人,甚至还说起耶律大石和萧干,说起那个秦纵横,说起张楚剑,说起耶律余睹和女真那些勇士。
他的叙述很客观,仿佛他不是参与者,而是旁观者,他甚至没有参杂自己的想法看法,仿佛将这些都摆出来,让陈东自己去判断。
他们就这样从早上一直坐到晚上,中途还吃了一顿饭。
这是陈东第一次吃别人的东西,即便到了范文阳家,他也没有吃过别人的东西。
他有自己的尊严,表面桀骜不驯和孤芳自赏,其实隐藏着内心最为隐晦的自卑。
但今日,他吃了苏牧的饭,而且心里没有一丝丝的障碍,因为他饿了,饿了就要吃饭,很简单的理由。
因为他在苏牧面前,感受到的是平等。
这是他从未感受过的,特别是在这个封建礼教极其森严的时代,他虽然有时受人尊重,但他知道那些人只是想要利用他,在他们的心里,没有了太学生陈东这个名号,没有将蔡京王黼等人骂为六贼的功绩,他仍旧只是那个贫寒士子,仍旧只是那个科考不第,只能入太学的失败者。
但在苏牧的面前,他感受不到这些,即便他们只是第一次见面,即便见面之前,他仍旧对苏牧感到非常的不爽。
这是一种让人极其不解却又舒爽之极的感受。
他就这么听着苏牧的述说,而后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拳头,强烈压制着心脏狂暴的跳动。
因为在这一刻,他竟然有种想要握刀打仗的冲动!
那可是他最初的梦想啊
第六百一十四章 别对我耍流氓
书房里的灯火噼噼啪啪地燃着,像独舞的红衣佳人般轻轻摇曳,外头已经清冷的夜风,就这么溜了进来,像女鬼苍白的手,撩拨着陈东的脖颈。`
感受着这稍显阴森的夜风,陈东微微抬头,苏牧已经结束了他的故事,正用手揉着脸,或者说将脸埋在了双手之间,似乎想将自己的思绪从过往的回忆之中抽离出来。
他仿佛看到这些夜风在苏牧的身边缭绕,渐渐化为一个又一个英灵,始终陪伴在苏牧的身边。
有依依不舍的,有满面疼惜的,有高高在上悲悯地看着苏牧的,也有面目狰狞,仿佛随时要夺走苏牧的灵魂,更有幽幽怨怨欲语还休,至死都未曾吐露真情,只是含情脉脉地凝视,仿佛要看透苏牧的内心,寻找苏牧内心深处是否有她的影子。
虽然语言平实简洁,绝无第一才子的华丽修饰,虽然嗓音轻柔平和,仿佛在说着别人的故事,但这故事仍旧如此的具有传奇性,如此的吸引人。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这个只有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仿佛历尽了人间沧桑,见惯了世态炎凉,饱尝了红尘冷暖,他不是在跟陈东说自己的故事,而是在跟三年前的那个自己,诉说着自己的怀念。
他与当初的自己告别,这短短的两三年,仿佛过了十几年那般漫长,艰险困苦却又精彩绝伦惊心动魄的经历,彻底填满了他这些年的日日夜夜,以至于他都有些忘记,当初的自己,是个什么样子。
苏牧是个极其能隐忍的人,即便与兄长苏瑜以及雅绾儿等人,他都没有这般详尽地说道过自己的全部经历。
可面对素不相识的陈东,他却道出了大部分的真相。
或许苏牧还未察觉,他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那些文人们,将他污蔑为第七贼!
他曾经以为自己不会在意别人的看法,不会让这些不相干的人,不会让这些人的无聊中伤,来阻碍自己人生的轨迹。
但事实证明他已经融入到了这个朝代,他还是很在乎这些人的看法,特别是他为这些人做了这么多事情,却得不到一个好名声,苏牧也感到委屈了。
从杭州开始,长久以来,他承受过无数次的中伤和诽谤污蔑,但他总能够安坐若素,丝毫不理会外面的声音。
可这一次不行,或者说面对陈东,他做不到,他不是希望改变外头那些愚蠢狭隘之人,而是不希望陈东也对自己产生误解。 `
陈东虽然名噪一时,但终究只是个太学生,并不算什么要紧的大人物。
可苏牧知道,这个陈东不一样,如果陈东进入官场,绝对会碰得头破血流,以他耿直得如同人间的标尺一般的性子,想要做个好官都不太容易。
但他对事物的评判却比任何人都要公允,他的梦想不是做官,而是维护道义。
苏牧可以不被普通人理解,也可也放弃他们的尊敬和爱戴,但他的内心还是在愤怒。
能不能别再污蔑,哪怕只有一次,哪怕只有一个人为他挺身而出?
如果真的有这么一个人,能够站出来为自己说句公道话,那么苏牧最希望托付的,应该就是陈东。
这样的想法在苏牧之前的人生当中,是从所未有的,他何尝不是在炽烈的渴望着,能够得到别人的认同?
他已经厌烦了不断有人找自己麻烦的戏码,厌烦了那些光打嘴炮却毫无作为的文人,厌烦了那些没有主见人云亦云甚至添油加醋煽风点火的无聊人士。
他做了他所能做到的极致,却没有得到该有的尊敬,而且还只是最基本的敬意,他不是圣母,自然也会有自己的怨愤。
而这股怨愤,终于在陈东的身上,找到了倾泻的出口。
陈东是一杆枪,直来直往,无所顾忌,认准了目标,便一往无前,悍不畏死,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将他压弯,除非将他彻底折断,否则他便一直朝自己的目标前进。
这样鲜明的个性,既有魏晋名士的狷狂疏傲,也有盛唐诤臣的笔直风骨,也使得他获得了与身份极不相称的名声。
但他仍旧保持着自知之明,也不会妄自菲薄,所以他相信苏牧的话,因为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他看到了一个别人无法看到的苏牧,平心而论,此刻他的心里,只有满满的敬意,先前对苏牧的那一点点芥蒂,早以烟消云散,能够让他陈东佩服的人并不多,但现在,苏牧排在了第一位。
可即便如此,他仍旧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苏牧是值得可敬的,他身为人臣,忠君之事,接受朝廷的任命,往河北平叛,也无可厚非,甚至天经地义。 `
但平叛会带来生灵涂炭,使得河北的局势更加恶劣,使得河北京东的老百姓更加的困苦,这也是不争的事实。
他陈东认可了苏牧,但绝不会因为对苏牧有了改观,而改变对平叛这件事的看法和立场!
桌上酒已冷,仿似将这些无知之人对苏牧的误解和冷漠,都融入到了这一杯酒之中。
而陈东缓缓端起酒杯,有生以来第一次自肺腑,用尽所有敬意,给苏牧敬了这杯酒。
“范公曾教某以君为楷模,陈某窃窃哂之,今始知范公识人,陈某不如兼之甚矣,借花献佛,酒虽冷,心却热,陈某敬你!”
苏牧见得陈东站起来,仰脖干杯,而后又郑重躬身,给苏牧行了个结结实实的大礼,心头的怨气也就消了大半。
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岂能做到人人满意,更不可能让所有人都佩服你,能够得到陈东这样的人物敬你,或许也该知足了。
然而陈东接下来的话,却又让苏牧哭笑不得。
但见陈少阳将酒杯轻轻放回桌面,谢过苏牧的款待,而后拱手告辞,临走还留了一句话给苏牧。
“明日兼之启程,我汴京文人将偕同城中有志之士,围堵苏府,兼之你还是做好准备吧…”
苏牧微微一愕,但很快就浮现笑容,朝陈东拱手回礼道:“恭候大驾便是。”
原来这就是陈东,这就是是非分明的陈少阳,也该是如此,陈东才没有名副其实!
两人在日出之时相识,一个说,一个听,间中吃了一顿家常便饭,最后敬了一杯酒,在夜色阑珊之时相别,一天的时间,却仿佛跟着苏牧从杭州走到江宁,跟着苏牧出海远航,跟着苏牧北上燕云,平淡的言语之中是波澜壮阔跌宕起伏,是热血沸腾又壮怀悲烈。
人都说君子之交淡如水,有些人擦身而过的相视一笑,便心有灵犀,或者说英雄惜英雄,也有人一杯劣酒下肚,满腔义气上头,人生际遇之微妙,大抵如是。
陈东走了之后,倾诉之后的苏牧仿佛卸下了万斤重担,整个人都轻飘飘,浑身舒坦,走到院子里头,夜风一吹,便仿佛从清冷的夜风之中,嗅闻到了明年早春的细雨。
舒舒服服洗了个澡之后,苏牧便与雅绾儿扈三娘还有观音奴一同吃了个晚饭,席间欢乐也自不必提了。
大抵明日就要启程,相见不知几月,雅绾儿便主动来到了扈三娘的房中,三人窃窃说了一夜的话。
这一夜也是似箭一般飞快,眼看着天色白,苏牧便早早起来,照常修炼之后,雅绾儿和扈三娘已经替他准备好行囊。
苏牧吃着早点之时,门子面带忧色,惊慌失措地急忙进来禀报,说大门已经让人给堵了!
雅绾儿和扈三娘都不是好惹的性子,若换了以前,早就杀将出去,将这些个愚蠢无知的刁民给暴打一顿,可昨夜与苏牧一番交谈,早已打开了心结,见得苏牧面带笑容,反而觉得莞尔。
苏牧朝二人笑着问道:“二位娘子可有妙计教我?”
扈三娘娇嗔地剜了苏牧一眼,手指头就要戳在苏牧脑门上,十足的御姐范儿,雅绾儿却是轻轻一笑道。
“让老马夫先走便是,反正这些人脑子里都是草…”
苏牧:“……”
扈三娘扑哧一笑,也是被平素里淡漠的雅绾儿给逗笑了:“要我说,将白玉儿放将出去,谁敢拦你大驾?”
本就觉着雅绾儿的话语够劲道的苏牧,当即又被扈三娘的主意给弄得哭笑不得:“低调…低调些好…”
于是老马夫便带着一个与苏牧身材相似的小厮,登上了马车,将车帘子稍稍拉开一些,打开了大门。
但见得苏府大门外早已人满为患,见得马车出门,这些人顿时群情激愤,为之人白衣胜雪,风姿绰约,对着马车高声道。
“我等汴京士子与诸多同道兄弟,有几个说法,想向苏先生请教一番,烦请苏先生下车一见!”
此人乃是出了名的尖牙利嘴,身边便是周甫彦等一干文人,那些个青楼楚馆的头牌和花魁们,一个两个都乔装改扮,躲在了人群之中,就为了见一见跌落文坛,被骂成第七贼的苏牧苏大家。
而周甫彦的身边,则是应邀而来助阵的陈东,半身青衫,一脸正气,面色冷峻,气场十足。
众人翘以待,那老马夫却是憋得老脸通红,啪嗒吐出一口老痰,而后挥舞鞭子就是一记响鞭,那马儿希律律一声,撒开蹄子就带着马车骨碌碌狂奔起来!
“竟是如此没脸没皮,果是问心有愧,不敢与我等对质!”
“是啊,没想到真的是做贼心虚,咱们说什么也要将这奸贼拦下来!”
“河北百姓的旦夕祸福,可就捏在诸位的手中了!”
以那问话者为的文人纷纷挺身而出,拦在了马车前头,因为他们深信,此乃天子脚下,煌煌京师,他们又裹挟民意而来,苏牧断然是不敢当街行凶,冲撞他们!
然而老马夫得了苏牧的嘱托,见得众人果然以身拦马,老马夫便用早已准备好的黑布,将马儿的眼睛给蒙上,又伸手将额上的方巾给扯了下来,盖住了自己的眼睛!
“想耍无赖?真真是祖师爷面前卖丑!”熟知苏牧为人的老马夫如是想道。
马车轰隆而过,前一刻还义愤填膺,颇有不将苏牧拦下誓不罢休的那些文人,见得老马和老马夫都蒙上了眼睛,当即脸色白,不消片刻就散开了。
马车隆隆在人流之中穿梭,便如分开水草的船头,这些文人的脸色羞愧得似猪肝之色,周甫彦也是脸上无光,甚至不好意思朝陈东的方向扫视。
他确实请了陈东来声讨苏牧,可连苏牧的马车都拦不下,陈少阳是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啊!
但见得众人羞愧难当无地自容,周甫彦到底是急智,左手一挥,身后的豪仆便将早已准备好的臭鸡蛋烂瓜果全部都丢了出去!
“打!”
这一声仿佛让丧尽颜面的文人们抓住了救命稻草,诸人纷纷往马车上投掷杂物,而更有人开始往前追赶马车!
这也给文人们下台阶的机会,周甫彦等人甚至连向陈东告辞的勇气都没有,夹杂在人群之中,追着马车去了。
陈东朝周甫彦等人的背影冷笑一声,往苏府的大门看了一眼,心里不由莞尔,讲道理,他行,耍流氓,还是苏牧厉害啊!
陈东离开不久之后,苏牧背着行囊,插着刀剑,终于从大门走了出来。
苏牧微微抬头,阳光金黄,却不刺目,门前街道上全是杂物,苏牧却洒然一笑,仿佛满地开遍了鲜花。
而街道左侧一家小店的二楼窗户边上,李师师看着缓缓前行的苏牧,下意识将双手放在胸前,默默为他今次的行程而祈祷。
第六百一十五章 临行
北方草原是个充满了原始之美的地方,孩童们崇尚自然,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使得他们的心灵比南朝孩子要更加的开阔和狂野,就如同他们生活着的土地一般。 `
观音奴虽然从小失怙,但这也使得她比所有孩子都更加的容易幻想,幻想着能够出现拥有强大能力的英雄或者神灵,保护她不受命运的作弄和邪恶的侵犯。
在她的梦里,常常有看不清脸面的金色勇士,能够召唤天地间的一切,使得最凶猛的野兽都匍匐于他的脚下,不会伤害草原上的羊群和弱小的同胞。
而现在,她感觉自己的梦想已经成为了现实。
她很舍不得苏牧,更因为府门外头那些吵吵嚷嚷的人,感到异常的愤怒。
她愤怒于这些人对苏牧的侮辱,在她看来,苏牧就是她的神,容不得半点亵渎。
她骑在白玉儿的背上,远远跟着苏牧,她的娇小与白玉儿的雄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以致于所过之处,行人纷纷躲避。
前头的苏牧还感到诧异,以为自己背负刀剑和行囊的凶蛮形象,将这些行人都给吓住了。
直到来到了侍卫司衙门,才嗅闻到白玉儿那熟悉的气味。
因为苏牧说过,不想让观音奴送别,可她还是偷偷跟了过来,当她被现之后,下意识就缩在了白玉儿的背上,直到看见苏牧笑着朝她招手,才笑逐颜开,心有灵犀的白玉儿便欢快地来到了苏牧的身边,有些不耐烦地看着苏牧。
白玉儿从小就被6青花等人驯养,早已通了人性,虽然一直不喜欢苏牧,但自打苏牧北伐归来之后,这种不喜欢就变成了厌烦。
因为它能够感受到苏牧身上的杀气,便如同苏牧每杀死一个敌人,那敌人的怨魂和仇恨之气,就会吸收到苏牧体内,不断积攒起来,渗透到苏牧的骨子里,久而久之,苏牧便散出让人下意识退避的死亡气息。
或许他能够将这种气息掩盖得很好,但白玉儿作为野兽之中的野兽,对危险的感知最是敏感,即便苏牧是它的主人,也让它感受到极度的不安。8小 说`
或许这也正是它喜欢观音奴的原因,因为这个小女孩的威胁,是苏牧和雅绾儿等人之中最弱的。
而雅绾儿和扈三娘怀孕之后,处处散出母爱的气息,白玉儿也不会疏远她们,也就只有苏牧让它感到不适。
对于苏牧和雅绾儿等养父养母,白玉儿已经开始思念记忆之中那股熟悉的气味,那是第一个抚养它的6青花的气味。
苏牧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毕竟连人他都渐渐有些看不懂,更何况白玉儿?
他将观音奴从虎背上抱下来,轻轻拍着她的背,亲昵地责备着:“不是让你留在家里照顾姨娘们吗功夫可一天都不能落下,更不能讨厌读书”
“啊大我知道的我想让匈奴跟着你姨娘也答应了”匈奴是观音奴为白玉儿取的名字,她一直认为白玉儿是神兽,白玉儿这名字听起来太软弱,所以私底下一直将白玉儿叫成匈奴,而白玉儿显然对新名字很满意。
白玉儿如今早已过三百斤,体型极其庞大,漫说是观音奴,便是苏牧骑在它的背上都显得娇小可人。
苏牧深知没有足够的力量之前,高调就是找死,所以一直以来他都活得很低调,甚至低调到卑微,因为他深刻地体会到,很多时候强大的武功根本就解决不了问题,甚至于军队的力量都不一定能够彻底解决问题。
就如同今日这些打算围堵他的文人士子和普通百姓,他总不能将侍卫司的禁军都拖过来,将这些文人士子全部赶走。
但面对观音奴的请求,苏牧只是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柔声答应了下来。
观音奴显得很高兴,因为在她的心里,像苏牧啊大这样的英雄,就应该配着匈奴这样的神兽,这才是英雄该有的姿态!
她见过苏牧身骑白马万人中的英姿,但她更喜欢苏牧孤身一人踽踽而行,如果有匈奴陪着,或许啊大就不会显得这么的孤单,那些人也就不敢再到府门前来闹事,更不敢说苏牧啊大的坏话了。`
感受到观音奴的关怀,苏牧也是心头暖烘烘的,放下这小丫头之后,他便从靴筒之中抽出一柄短刃来,轻轻插在了观音奴的腰带上。
那是他战斗之时经常咬在嘴里的锋刃,同样出自于乔道清留给他的那口神秘棺材,虽然不知名号,但绝对是锋锐无比的凶器。
“保护好姨娘,你是大姑娘了”
苏牧蹲下来,摸了摸观音奴脸上的酡红,后者露出笑容,严肃而坚毅,仿佛因为苏牧这一句话,她终于不再是受保护的弱者,而是获得了守护他人的力量,这就是她独一无二的成长。
看着观音奴快步往回跑,生怕回头就舍不得啊大的样子,苏牧也是轻叹了一声,而后转身走进了侍卫司的衙门,白玉儿却一脸不情愿,朝苏牧低吼了一声,扭头往回追观音奴去了,显然并不乐意跟苏牧在一起。
苏牧也是无奈苦笑,没有喝止白玉儿,独自一人往签押房走去。
侍卫司的禁军另有驻地,衙门是都虞侯等人办公的所在之地,距离政事堂和枢密院并不算很远。
苏牧的签押房并不大,显得很逼仄,但一如苏牧的风格,里面摆满了各种文卷和图纸,估摸着除了他自己,最聪明机灵的侍从,也没办法帮他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在许多人看来,苏牧这等沉稳冷静之人,平素里有都是运筹帷幄的风格,该当一丝不苟,起码书房签押房都应该是窗明几净,整洁简约,谁能想到他的房间就如同顽童的狗窝。
很难想象,震撼整个大焱朝堂的禁卫军改,就在这个房间之中,只经由苏牧一人之手,就这么捣腾了出来。
为了保密,苏牧甚至不用侍从,守护这间签押房的,是皇城司一直跟着他的死士,自打苏牧进入汴京之后,这名死士就出现在苏牧的身边,两人甚至还交过手,对方的武艺竟然不比苏牧低。
与其说是暗中保护苏牧,倒不如说是赵劼对苏牧并不放心,而这名死士也没有过分侵犯苏牧的私生活,隐约保持着距离,既不冒犯,也不放松,张弛有度,绝对是皇城司精锐之中的精锐。
有了这名死士看着,苏牧也不必担心秘密外泄,眼看着就要到河北平叛,一些该处理掉的文案还是要整理一下的。
正收拾着东西,签押房外头却传来沉稳有力却杂乱的脚步声,原来是一干侍卫司的正将们,过来邀请苏牧到驻军大营去主持大局。
今番跟随苏牧北上平叛的统共只有两个军团,也就是一万人出头,毕竟平叛的主力是刘光世和辛兴宗,苏牧总不可能喧宾夺主。
再者,经过他打乱了原先建制,重组了军团之后,那些重点怀疑对象并没有集中起来,都分散到了各个军团之中,但最为紧要的一些人,还是被苏牧集中到了这两个军团之中。
龙武军和破武军都是侍卫司的老营团,竟然暗中较劲,双方都是颇具傲气,相互不服,明争暗斗也没断过,苏牧将这两个军团挑出来,看似要调和两个军团的矛盾,又让他们保持着良性竞争,有利于在战场上争锋,这样的安排根本挑不出毛病,也不会引起那些密探的怀疑。
龙武军和破武军各有正将副将两名,加起来也就是四个人,统管着今次的一万侍卫禁军。
虽然苏牧并没有关心过练兵,入主侍卫司之后,就主持改制,闹得鸡飞狗跳,军中自是怨声载道,好几次还差点闹出哗变,可惜很快就被皇城司的人给镇压了下来。
按说侍卫司自己的问题应该内部解决,但整个侍卫司已经被渗透得极其严重,这些哗变正是里头的密探们策划引导的,苏牧自然不可能用侍卫司的人,用脏水洗东西又怎么可能洗得干净。
既然不能用自己人,那就应该由殿前司的人出马,但苏牧的改制已经引了军中震动,殿前司的人恨不得将苏牧扒皮抽筋,自然不可能尽心尽力。
到了最后还是与苏牧渊源颇深的皇城司出面,将哗变给镇压了下来,并趁机收拾了不少密探。
不过借助这种由头来处置这些密探毕竟只是小打小闹,一切可就看这一次平叛了。
只要苏牧筹谋得当,龙武和破武两军里头集中起来的那些密探头子,就能够被一网打尽,到时候侍卫司其他军团里头的密探群龙无,加上改制早就打乱了他们的组织,想要再清洗也就好办很多了。
这些个禁卫从来都是眼高于顶,满是天子近卫的傲气,虽然苏牧是都虞侯,但一来就展现雷霆手段,而且还拖泥带水,将政策丢下来之后就搞得侍卫司一塌糊涂,甚至还引起哗变,最后竟然不得不让皇城司来收拾残局。
更让人鄙夷的是,殿前司与侍卫司虽然一直相互较劲,但在大事上从来都是一致对外,特别是对待取得不世之功的北伐边军的态度上。
可苏牧这么一闹,殿前司都不愿意帮助侍卫司收拾残局,这也让侍卫司的中高层将领感到非常的憋屈,对苏牧早已怨声载道。
他们不是皇城司的人,一直在守护宫禁,在情报上比较吃亏,对苏牧在军事上的作为也没有太多的了解,对苏牧的印象仍旧停留在第一才子的层面。
在这些高傲的武将们眼中,苏牧只不过是另一个蔡京,靠着文学上的一点小伎俩,博取了官家的青睐,就开始对他们这些劳苦功高的禁卫指手画脚,而且一上位就是外行到极点地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真真让人无法心生佩服。
苏牧对他们进行放养,只不过是给那些密探冒头的机会,以此来掌控这些密探的踪迹罢了。
可到了侍卫司诸多武将的眼中,这就变成了苏牧无能的证明,他们自然不可能对苏牧有太多的敬意。
事实上他们之所以亲自来邀请苏牧,除了明面上的礼貌之外,还有这他们不可告人的小心思。
因为大营那边除了集结的侍卫司军队之外,还有一位大来头的人物在等着看苏牧出丑呢!
第六百一十六章 下马威
对于龙武和破武两军的正副将来邀请自己,苏牧也感到有些意外,但很快他就察觉到不太对劲。 `
直到他走出衙门,心里才冷笑了一声。
原来除了这四名正副将之外,其余军团的正副将也都来了,一个个带着亲兵,骑着高头大马,浩浩荡荡三百多人!
侍卫司的正副将并没有全部到场,有一些是因为有值守在身,而有一些则是不愿掺和。
“看来这是迟来的下马威了”苏牧一直不愿去大营,而是缩在签押房里遥制侍卫司,就是为了避免与这些武将正面冲突,并非因为怕事,而是不想将局势搞得更乱。
如今看来,这些武将到底还是不服自己,虽然出现这样的反应也是理所当然,不过苏牧心里也早有了准备,毕竟想要将这两个军团顺利带到河北京东,并实施自己的清理门户计划,降服这些正副将,是迟早要做的事情,只是他没想到这些人竟然主动送上门来,而且还在这样的时机。
这些武将里头自然不可能每一个都不服苏牧,有些人或许看不起苏牧,但忠于侍卫司,并不敢闹事。
可人就是这样,法不责众,看热闹不嫌事大,人多起来,胆子也就肥了。
龙武破武四位正副将率先走出衙门,而后跨上了自己的战马,其他人纷纷在马背上朝苏牧拱手道:“我等特来为都虞侯践行!”
他们的心思自然是清楚不过的,马背上不能全礼,他们这是不想向苏牧低头,用拒绝行礼来表明自己的姿态了。
而他们更得意的是,大家都骑着马,但却没有人为苏牧准备马匹!
这也仿佛在嘲讽苏牧只是个文人,根本就不配骑马,虽然北伐军在燕云建立了庞大而强壮的骑军,但内6的战马仍旧紧缺,即便是侍卫司,战马也是极其紧俏吃香,也就这些正副将以及底下部分军官才能够拥有。
而拥有一匹高大神骏的战马,从来都是他们炫耀的资本,一想到他们这些来践行的,骑在高高的马背上,而作为都虞侯却将侍卫司弄得一团糟的苏牧,却只能跟在后头走路,他们心里就别提多畅快了!
如此对待上官,已经是极其不敬,但侍卫司的将领们本来就反对苏牧接掌,又有隐宗的人从中挑唆,苏牧在侍卫司里头的名声和威望早已碎了一地。 `
也就因为苏牧表现出来的软弱,让这些武将更加的肆无忌惮,放在往常这种情况根本就不可能出现。
而且就算深究起来,他们也没有做错什么,只能说是一些过失罢了。
毕竟是苏牧自己不要侍从的,既然他自己不要扈从,那么自然也就没有马匹,即便说到官家面前去,武将们也不会理亏。
再说了,武将们还巴不得将这事儿闹到官家那里去,这样官家就能够看到苏牧是多么的无能,或许还能够因此而夺了苏牧的印呢。
苏牧冷漠地看着这一切,却没有作,更没有暴跳如雷,甚至懒得开口说话。
如此软弱的表现,更是让这些武将鄙夷万分,这是连男人最基本的骨气都没有了!
他们看着苏牧腰间的刀剑以及背后的行囊,突然觉得苏牧也只是装模作样,卖相倒是不错,里头却是个草包,连绣花枕头都算不上!
一想到这里,他们就压抑不住心里的窃喜,纷纷交头接耳的议论调笑,嘲笑声甚至越来越大,根本就没有任何顾忌。
“看来皇城司那边的传闻都是假的果真是个软蛋!”
“呸!只会纸上谈兵,祸害俺们侍卫司,还不如回去写字作诗睡女人好了,来瞎掺和什么劲!”
“看他这样子也怪可怜的,咱们是不是做得太过分了若闹将起来,需是不好收场”
“呸!他真有脸闹起来才好,也让所有弟兄们都看看,堂堂侍卫司都虞侯,连一匹马都搞不定,还怎么带领俺们打仗!”
“说得好像你真的打过仗一样,人都虞侯是真的上过战场杀过辽狗的,咱们说穿了也就是给官家看门的,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我也觉着这次咱们有些僭越了人毕竟是都虞侯啊”
苏牧的耳朵是极灵敏的,这些并没有刻意掩盖的声音,他都听在耳中,见得这些人都等着看自己的笑话,苏牧也只是摇头轻笑了一声。`
他这等表情,被看在眼里,又变成了无可奈何,然而正当所有人等着苏牧迈开腿子往前走之时,苏牧却将手放在了嘴里,一声唿哨刺痛耳膜,仿佛北方草原上的鹰隼在苍穹之上尖啸!
如果说先前他们都认为苏牧在北方大地只不过是打酱油,那么这一声充满了北地粗狂风味的口哨,已经让他们心里的想法有些动摇了。
而这一声唿哨传出极远,仿佛穿越了京城的建筑,在呼唤北方战场上死去的英灵一般!
街道的尽头,观音奴还在苦劝着白玉儿,抚摸着白玉儿硕大的脑袋,希望它能够回到苏牧啊大的身边,为啊大保驾护航。
而此时的唿哨,让观音奴的小脸陡然白,因为她在草原上听到这种唿哨,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驱赶羊群牛马,另外就是狼群和马贼来袭!
这里没有羊群牛马,便只能是狼群或者马贼来袭!
白玉儿虽然并不喜欢苏牧,但这么长时间相处下来,它还是接受了苏牧的角色定位,6青花是它的母亲,那么苏牧就是它的父亲。
它也是被苏牧收养的,就如同观音奴一般,它用自己有限的智力,谨记着这层关系,压制着自己骨血里的野性,才不至于对这些养育自己的人类下杀手。
随着它越来越大,它的野性回归也就越来越快,白玉儿也就变得越的暴戾,可虽然6青花不在,但雅绾儿和扈三娘等人却给了它足够的亲近和温情,让它牢牢记住这层关系,并没有被野性所湮没。
它终于离开了观音奴,利爪在青石板上留下深深的痕迹,如同一道白色的闪电,朝苏牧的方向狂奔而去!
它的体型太大,度上很吃亏,身躯的沉重都灌注到了肥厚的肉垫上,它的步伐踏在地上,便仿佛敲着一面震彻天地的闷鼓!
长街宽阔,白玉儿很快就见到了那群人马,并感受到了这些战马和骑士对苏牧的敌意和嘲讽!
它是猛兽中的猛兽,是猛兽王者之中的王者,变异的血脉让它拥有着乎其他野兽的灵智,从小在人类的世界之中长大,让它对人类的情绪感应更加的敏锐。
它可以厌烦苏牧,但绝不容许其他人类威胁到苏牧的安全,就如同6青花和苏牧等人一次次保护它,守护着它成长起来一样!
那些战马在它的眼中就是弱小到了极点的存在,当它从后面冲撞上来之时,那些战马纷纷爆出惊恐的嘶鸣,武将们拼命拉着马缰,紧紧夹着马腹,将骑术施展挥到极致,可仍旧无法控制住惊恐万分的战马!
“希律律!!!”
战马终于将这些武将们都掀翻在地,而后四处逃窜,武将们看着仍旧泰然自若的苏牧,再看看战马逃窜的方向,扭转头来,但见得一头大半个人高的庞大凶兽夹裹风雷之势,正朝他们冲撞而来!
“老天!这是甚么鸟东西!”
“怎么可能会有这般高大的大虫!”
为了给苏牧脸色看,他们早早就全副武装,一个个鲜衣怒马,见得白玉儿冲击过来,纷纷抽出刀剑,锵然之声不绝于耳!
然而白玉儿下一刻,他们就纷纷退开了,因为他们看到一匹惊恐的战马迷失了方向,被白玉儿赶上,一声刺痛耳膜的虎啸过后,那战马的一条后退,竟然被白玉儿咬住!
白玉儿庞大之极的体型给了它无穷尽的力量,锋锐的虎牙如弯曲的钢刀一般刺入壮实的马腿之中,当鲜血涌入它的口中,它的野性被彻底激开来!
“嘭!”
那战马被白玉儿硬生生拖住,撕下那条马腿的同时,战马被甩飞出去,如同一只被丢出家门的小猫!
白玉儿丢下那条马腿,踏在哀鸣的战马身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头喷血的战马,仿佛天穹上的神皇,俯瞰着渺小的蝼蚁!
“吼!”
它的咆哮将战马的鬃毛吹起,而后凶蛮地撕开了战马的脖颈!
战马的热血将白玉儿那银色的皮毛染红,它却如同得胜的兽王,高昂着头颅,一步步走向了苏牧。
武将们纷纷退避,有些人已经仗着轻身功夫,跳跃到街道两侧的民居和墙壁之上。
他们难以掩饰心中的恐惧,人都说金国的女真勇士三人可搏虎,而女真人有多么凶蛮勇猛那是毋庸置疑的,再加上白玉儿可比虎王要威风太多太多,也就是说,像他们这样没上过战场的武将,至少得十几个人合力,才能够与白玉儿一搏!
见得苏牧无动于衷,这些武将们心里都怕了,虽然他们已经意识到这头神兽一般的庞然大物,或许就是苏牧那一声唿哨召唤过来的,但如果不是,苏牧可就要被这凶兽给咬死了!
不给苏牧备马,给苏牧下马威,这些都无伤大雅,可如果苏牧死在这里,他们就麻烦了!
然而让他们吃惊的是,那凶残狂暴的巨兽,就如同大将军一般走到苏牧的面前来,而后低头,俯身,温顺地让苏牧抚摸着它的头颅和毛!
而后他们见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苏牧在白玉儿的耳边轻语了些什么,仿佛在安抚白玉儿,做完这一切之后,苏牧才缓缓继续往前走,而满身热血的白玉儿,就跟在苏牧的身边。
一人一兽,就这么从仍旧惊恐万分的武将们身边走过,高瘦的苏牧和庞大的白玉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极具视觉冲击,便仿佛苏牧是那远古神话之中走出来的人物!
他完全可以骑在白玉儿的背上,这样会更加威风,更具威慑力,但他没有,因为他把白玉儿当成“女儿”,观音奴可以跟白玉儿玩耍,但他绝不会将白玉儿当成野兽和坐骑。
往前走了一段,苏牧似乎才想起那些武将来,他一停步,白玉儿也停步,他转身,白玉儿也转身。
他和白玉儿转身,那些武将便下意识往后退缩,白玉儿的目光便如同尖刀利箭,让他们无法直视!
而苏牧的眸光虽然平和,但在他们看来,却比尖刀利箭还要锋锐难当!
苏牧想说些什么,刺激一下这些武将,可看到他们眼中的惊恐,已经知道自己根本不需要说些什么了。
看着继续往前走的苏牧和白玉儿,这些武将们才艰难地咽了咽口水,纷纷在彼此的脸上看到了羞愧,本来想给苏牧一个下马威,没想到苏牧却给了他们一个永世难忘的下马威。
他们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在大营里头等待着给苏牧下马威的梁师成,能否成功?
第六百一十七章 帝国总管
沙场秋点兵本该是让人热血沸腾的一件事,于检阅者而言,更是如此。
然则梁师成却没有半分喜悦和激荡,因为他实在不愿意离开京师。
一种米养百种人,同样是宦官,梁师成不会像童贯那样渴望在沙场上证明自己,也不会像李彦那样以残暴来取乐。
早先梁山泊的草寇在山东搅风搅雨,彼时的梁师成还曾以太尉之身坐镇大名府。
控弦百万这样的权势掌控感,并不会让梁师成感到高高在上,反而让他感到厌恶。
这在大焱那些权势滔天的大宦官里头,并不是很多见,许多渴望晋升的大太监,都巴不得能够得到监军或者镇军之职,这些充满了阳刚之气的官职,最能够弥补他们缺失的那部分男性的认同感。
可梁师成却并不尚武,反而崇文,他在书艺局打下了不错的文学基础,即便谈不上什么才华绝伦,但他却喜欢附庸风雅,以推广文事为己任。
他的幕府之中汇聚了不少有名的文人墨客,常常对门下的俊秀名士指点评判,而且他还经常举行诗会雅集,在府邸外院建立馆阁,放置各种诗词字画卷轴等等,邀请宾客赏评题词,若遇有才者,便不吝引荐。
这也使得痴迷诗词书画和文事的赵劼对他另眼相看,与之相比,童贯就有些让官家感到失望,赵劼不止一次将御笔手抄的诗文书籍赐与童贯,可后者还是“执迷不悟”地往战场上跑。
梁师成就好像太监界的苏牧,毕竟他也听说过,苏牧明明可以靠才华,却选择了靠拳脚。
在这一点上,他对苏牧是非常嫉妒又惋惜的。
他嫉妒于苏牧的文才,如果苏牧能够将精力都投放在文学上,或许早就超越蔡京等人,成为官家最为宠信的文官了。
他惋惜的也同样如此,苏牧拥有着他无法拥有的文学天赋,拥有着他无法拥有的文学修养和造诣,却偏偏要到军队里,干一些连太监都能去干的事情。
这也真叫得不到的永远在s动,拥有的则有恃无恐,这么一对比,梁师成对苏牧也是可恨可气又可惜。
大焱发展至今,文化昌盛,文官们从太宗朝开始就被泡在蜜水里,幸福到不行,彼时堪称文人的天堂。
娇惯的文人们也早早地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中,分出两种类型,一种是浊流,一种是清流。
所谓浊流,并非指这些文官都是贪官污吏,而是他们热衷于官场的权势,精通政务,擅于利用官场规则来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而清流则保持着士大夫最为原始纯朴的家国礼法理念,保持着清高孤傲,宁死不折,比如那些直言不讳自诩骨鲠的言官们,便自诩清流,那些在馆阁里著书立说的大儒,便自诩清流。
而王黼蔡京为首的这些人,自然也就是浊流的代表,虽然他们为自己搜刮了不少的权财,但也做出了不少有利于国家百姓的实事,即便手段和方法为人所不齿,但功绩却不容抹杀。
而清流之中也可以分出两种来,一种是独善其身,最求个人的情调和高雅,醉心于文事,渴望踏上个人的巅峰,比如周甫彦之流,便是如此。
另一种他们非但要追求个人的品德修养和思想境界,更希望能够将这些品德和思想都推广出去,使得百姓们都能够变成高雅或者高尚之人,他们不仅仅自己的思想开阔,更希望开启民智,让百姓都能够拥有这样的思想觉悟。
后一种的代表则是在杭州死节的陈公望,以及现在的大儒范文阳。
梁师成对这些或明或暗的规则和分类都看得很透彻,但其实他并不太在意自己是清流还是浊流,甚至于他连自己是不是文人都无法理直气壮地挺胸承认。
他的进士之身来路不正,他的许多诗词其实都有剽窃冒用的嫌疑,他更不在乎自己的文章或者诗词能够给百姓带来什么思想上的影响和改变。
他在意的只是能够通过这种方式,继续得到官家的重用,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担任皇家的大总管。
没有人能够d察他内心的想法,在许多人看来,宦官都是自私自利的,但梁师成却有些让人捉摸不透,有时候为了权势可以胆大包天,有时候却又畏首畏尾胆小如鼠。
他可以“无私”地拉扯李彦和童贯等人,也可以帮着王黼蔡京说话,更能够为朝廷举荐贤能,许多新晋后辈,都得到过他的提拔,甚至在苏瑜接掌市舶司之时,所有人都反对的情况下,他私底下还在官家面前,为苏瑜说过好话。
非但朝臣们有些迷惑不解,其实连赵劼自己,都有些犯迷糊。
直到有一天,赵劼与梁师成闲聊,忍不住好奇,终于将积压多年的问题给问了出来。
梁师成沉默了片刻,而后朝赵劼拜道,人人都想着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咱只是想替先帝守着这王土江山,替官家当好这家国的仆人,替官家好生看顾着这大好河山。
这样的话未免有些僭越,这江山是官家的,自然该官家来看守,你一个没鸟儿的太监,说什么看顾江山,这可是大逆不道。
但想了想之后,赵劼却感动了。
梁师成虽然努力读书,但有时候难免词不达意,但赵劼却能够听出他话里头的意思。
从太宗朝开始,大焱的皇帝便只是守成之主,很难再开疆拓土,而安乐了这数十年,大焱的官场早已腐朽糜烂,赵劼甚至想当个守成之君都有些困难。
他想要守护祖宗的基业,何尝不是要靠这些官员?
可这些个官员们一个个自私自利,只顾着堆垒自己的名望和权财势力,真正能够为皇家考虑的,又有几个?
而从梁师成的人生轨迹来看,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做到了这一点。
无论是文事武功还是神职,梁师成都曾经做过,或许干得不算漂亮,但确实是尽心尽力,有时候或许会好心办坏事,但动机上绝对是正确的。
他没有文官武将的才能,却有着为皇家着想的真心,就像一个能力有限技艺拙劣的修补匠,整日里在大焱这个外表光鲜内里腐朽的老房子里巡视查看,修修补补,有时候修补不好,反而将漏d捅得更大,但赵劼却不会怀疑他的忠心耿耿。
梁师成是聪明的,所以他一直得到赵劼的信任和重用,就是因为这份难得的真心。
然而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人人都想着做到文官武将的极致,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按说梁师成也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但在他心里的最深处,却有着极其隐晦的想法,和别人无法d察的优越感。
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终究是在一人之下,但他却是皇家的守护者,他在照顾着官家和皇族,一个是在官家之下,一个是照顾官家,这就是区别了。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他并不会再去追求什么虚名功利,因为他的内心深处,将自己当成了官家的长辈!
这是极其大不敬的罪名,但也只能深埋在他的心底,而赵劼也将他封为太傅,封他为护国和镇军节度使,所有的这一切,似乎也都在肯定了梁师成的身份定位和功劳。
这就是梁师成优越感的来源,这就是最能满足他的东西,他不渴求女人,金钱和权势,他只想留在宫里,看着这座老房子。
也正是因为他看到了自己的不足,知道自己的能力无法与身份定位匹配,他才更加嫉妒无论文事还是武功都出类拔萃的苏牧。
如果他拥有苏牧这样的才能,那么他就不至于只是个少保,他会将所有的事情都干得漂漂亮亮,让官家向朝臣向天下宣告,他梁师成是官家的长辈,是让当今天子尊为长辈的人物,比所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些权臣宠臣,都要高级!
看似无欲无求之人,心里的追求其实才是最贪婪的,因为他们并非无欲无求,而是他们追求的东西,已经超越了其他人的标准!
他很清楚侍卫司里头的事情,他是官家真正的亲信,也正是因此,他才与赵劼一般,既想要利用苏牧,也要不断提防和敲打苏牧,以免苏牧功高盖主,给赵劼带来麻烦。
那些正副将的心思自然是逃不过梁师成的耳目的,作为坐镇皇城数十载的人,他的势力早已遍布汴京城的每个角落,甚至于皇城司里头都布满了他的眼线。
他要在今日,在检阅侍卫司,启程北上的仪式上,告诉苏牧,谁才是侍卫司真正的主人!
然而等了许久,苏牧却迟迟没有出现,直到日头偏上,大校场外头才传来响动。
辕门外的s动很快就传了进来,许多军士纷纷往左右避开,点将台上的梁师成放目望去,便见得一人,一虎,缓行而来。
但凡所过之处,侍卫司的军士无不如临大敌,纷纷抽出刀剑枪矛警戒,而苏牧的身后,正是那狼狈羞愧到了极点的上百正副将们。
他们脸上的惊恐仍旧没有消退,军士们见得此状,再看看骑马出去却步行而归的将军们,看着那染满了鲜血的庞大凶兽,他们已经大致推测到事情的经过了。
苏牧并不想这么高调,但经历了这一场冲突,白玉儿如何都不肯离去,他也无可奈何。
至于如何面对梁师成,相信自己表明了姿态之后,需要考虑的也就剩下如何应对,主动出招的是梁师成,他只能做到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则已。
梁师成是知道正副将们的下马威计划的,他的后续计划也是针对于苏牧步行,而将军们却骑马这样的情况而设置的。
可惜苏牧却是步行而来,但将军们的马却没有了。
他是个极其j诈y险的老狐狸,即便正副将们没能完成第一步,他仍旧有很多法子来针对苏牧,当众羞辱苏牧。
而苏牧轻而易举震慑侍卫司所有正副将的手段,也仿佛在验证了他对苏牧的警惕是万分正确的!
然而当他看着苏牧和那头凶兽,梁师成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第六百一十八章 首次交锋
王师出征,天子本该亲自检阅,以激励王师而期勉凯旋,然则今次禁军乃是对内平叛,所谓敌人,不过是一些别有用心之人加上一群饿疯了的流民,再加上朝野内外都将今次饥荒推到北伐的头上,再大张旗鼓动用兵事,官家难免落得个穷兵黩武的形象。
诸多考量之下,官家也只好派出梁师成这样的亲信,代天子检阅大军,既不会让大军心寒,也能够顾及朝野的抵触。
按说梁师成代官家检阅,便该由苏牧这个都虞侯来发号施令,但梁师成除了检阅之外,他还是监军,官家更是将大军的掌控权都交给了梁师成,苏牧在他面前自然要矮三分的。
但梁师成很清楚,苏牧就如那雨中燕,唱着云中歌,绝不可能甘居人下,所以他还先声夺人,在检阅当天,就替官家好生敲打一下苏牧。
可谁能想到,那些个正副将军们,竟然被苏牧弄得面无血色,即便回到了大营,仍旧惊魂甫定,看着那满身染血的凶兽,想起那匹被撕碎和高高抛起的战马,瞬间就软了手脚。
他们并非身经百战的边军,而是大内的禁军和侍卫,平素里连小毛贼都很少见到,此时他们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高估了自己的勇气。
梁师成也没有太多的责备,毕竟这些侍卫司的禁军向来眼高于顶,已经到了夜郎自大的地步,又何尝见过苏牧这般的铁血人物,更漫说苏牧身边那头凶兽了。
这凶兽似虎却非虎,神骏狰狞,真真如同志怪话本里头走出来的一般,连见多识广的梁师成都忌惮不已,也就不消说这些个禁卫了。
苏牧与白玉儿就在这么众目睽睽之下,来到了梁师成的点将台之下。
“苏牧见过太尉。”
面对苏牧平淡如常的行礼,梁师成的脸色也有些y沉,他固知苏牧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但见得苏牧对自己完全没有太多的敬畏,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纵观朝野上下,又几人敢这般稀松平常与他梁师成见礼?
“按着官家旨意,大军该在午时开拔出征,都虞侯身为军长,何以姗姗来迟?”梁师成劈头盖脸责问道。
苏牧早有准备,抬头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脚下的影子,推算了一下时辰,便坦然答曰:“时辰还未到,下官也不敢来迟。”
梁师成眉头一皱,身边的亲信便小跑下台,转到大营里头,看了看日晷,愤愤冷哼,这才回报梁师成,时辰果然未到。
梁师成不置可否地轻呵一声,而后朝苏牧说道:“既是如此,那么就请都虞侯c持大局,检阅了军仗,抓紧开拔吧。”
苏牧自打入住侍卫司,便一直在忙碌改制之事,诸多法令流水价一般发布下来,却未曾到大营看过,更别说c练军事了。
虽说暗地里已经组织了皇城司的人手,对于侍卫司里头的情况,苏牧也是知根知底,但若让他c练大军,以供梁师成检阅,还真是赶鸭子上架。
一想到苏牧拿着令旗却一筹莫展,徒添笑柄的场景,梁师成以及诸多灰头土脸的正副将军们,便一个个心头激动起来。
再者,虽然他是官家亲自委派来坐镇,但苏牧仍旧是名义上的统制,若苏牧顺水推舟,坦言不懂c演,他梁师成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接过军中权柄!
然而苏牧却好整以暇,双手一摊,有些无赖地朝梁师成说道:“我军中将士血勇威猛,堪称铁血雄师,太尉觉得还需要检阅吗?”
“放肆!”
梁师成还未发话,那名亲信太监已经暴怒起来,他何曾见过有人敢如此轻慢地与梁师成说话!
这梁师成大太监乃是替天子巡阅诸军将士,你个都虞侯做好分内之事便了,检不检阅,又岂是你该说道的!
然则梁师成看着苏牧那云淡风轻的表情,在放目四望,但见得一万大军噤若寒蝉,一个个脸色发白,目光都集中在苏牧身边那头猛兽的身上,哪里有半点军心士气可言!
这空当若真让苏牧上场c演大军,丢人的可就不是苏牧,而是这些侍卫司的禁军了!
日光正好,微风轻扫,尘土渐起,在梁师成与苏牧之间的空地上卷起小小的龙卷风,两人隔空相视,虽然梁师成高居点将台,苏牧甚至连军甲都未着,但任凭众人如何去看,都未觉着一高一低,反而有种平起平坐的错觉,这大抵就是气势上的抗衡了。
梁师成总给人一种不可冒犯的威严,他是重若山岳的磐石,任凭狂风骤雨,我自岿然不动。
然而苏牧却像那远山边上的一缕云霞,若隐若现,飘然出世,有人仰望高山,但更多人会仰望高山之上的云霞,若没有了云霞缭绕,这高山终究多了孤寂而少了仙气。
云霞相对于山岳,实在无足轻重,甚至显得渺小,但正是因为他的渺小,当他漂浮在山顶乃至于更高的天穹之上时,才更让人心怀向往。
梁师成最终放弃了让苏牧c演大军的想法,转而将矛头指向了白玉儿。
“军中乃严厉肃整之地,这凶物冲撞营房,扰乱军阵,如何能够带入大营之中,若伤了人,都虞侯可是要担责的!”
梁师成自己都对白玉儿忌惮万分,若真让这头猛兽留在军营之中,漫说军心士气消散一空不说,便是夜里头也睡不踏实,这头染血的猛兽就像一团鲜红灼目的烈焰,时刻在提醒着那些将军们的耻辱!
所以即便苏牧如何轻慢,他都忍了,但这头野兽,万万不能随军而行!
苏牧并不想带着白玉儿,并不是怕麻烦,而是生怕白玉儿会像北玄武和燕青那样,终有一天会因为自己而付出牺牲。
雅绾儿和扈三娘因为有了身孕而不能跟随自己,对于苏牧而言终于能够松了一口气,也同样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他已经不是以前那个苏牧,他可以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历尽生死,但绝不愿意看到自己想要守护的人,为了完成他的理想而以身犯险。
可白玉儿并不愿意离开,苏牧也没办法将它赶走,而且他也担心那些将领会派人围杀了白玉儿,终究还是带在自己身边比较安全一些。
“太尉,恕下官不敢从命,军中并无不准携带宠物的明文铁律,若它冲撞营房扰乱军纪或者暴起伤人,苏牧自甘受罚。”
“你!”
这一次连梁师成都坐不住了,他从来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物,可苏牧油盐不进水火不侵软硬不吃,三番两次这般对撞,竟然毫无破绽可言,真真让人怒不可遏却又全无办法!
怒气被激发出来之后,梁师成却见得苏牧嘴角挂着淡淡的笑容,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一般,便似当头泼下一桶冰水,瞬间让梁师成冷静了下来!
是啊,自己已经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狐狸了,怎么就这般沉不住气,想是先入为主,对苏牧产生了警觉,这才让他掌控了主动,自己的发怒,便是在承认落了下风,于玩弄心计一道,这苏牧果是不同凡响!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梁师成已经全无怨恨,反而激起了斗志,这都多少年了,他一直睥睨朝野,袖手旁观,高高在上,眼下苏牧这小子终于堪称对手,他该高兴才对啊!
梁师成冷静下来之后,苏牧的笑容反而没有了,这就更加验证了梁师成心里头的想法,终于不再与苏牧在这种旁枝末节j毛蒜皮的小事上争风相对。
“既然都虞侯都已经立下军令状,那边留着吧,时辰也差不多了,这就开始吧。”
冷静下来的梁师成是可怕的,因为情绪不外露,想抓住他的想法也就不太容易了。
梁师成一声令下,随行的礼部官员早就准备好了出征仪式,一番祭祀之后,大军终于拔营,踏上了北上平叛的征途。
这可是数十年来,大焱侍卫司的第一次出征,虽然面对的只是一些流民武装,但仍旧让这些军士们既紧张又兴奋!
见得此状,梁师成越发笃定,没有让苏牧主持c演,实在是明智之举,这些人真要上了战场,真不知道该是何等的丑态百出。
也多亏今次并非真的剿匪,而是借助剿匪之名,铲除军中的祸害,否则真要贻笑大方了。
或许也正是因为侍卫司这等样的军容,才使得那些密探能够轻而易举地蛰伏在军中作乱。
他与苏牧一样,心里很清楚此行的真正目的,当然不会轻易表现出来,以防泄露,让密探们看出什么端倪来,打草惊了蛇。
侍卫司的一万都是步军,行军速度也并不会很快,这才走了半天,军士们已经受不了,腿脚酸胀,肩头破皮,哪里还能够保持军容的规整。
这也使得军士们大受打击,原来打仗并非想象之中那么简单,这行军一事,就已经够他们喝一壶,更何况上阵杀敌?
没有亲身实践,你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当初是有多么的自大,说的就是这个理了。
当然了,侍卫司里头还是有着不少真正的勇士,很多人都是从边军里头选拔出来的精锐,行军对于他们来说只不过小菜一碟,只是这些人都是老兵油子,生怕表现得太过抢眼,上阵之时会被遣为先锋,眼下也是装模作样,一副蔫不拉几的姿态。
苏牧在北方战场这么久,对边军的做派早已见惯不怪,虽然也有暗中记下这些人的表现,但也只是心里留个底罢了。
梁师成既然已经决定不与苏牧在小事上计较,自然不会再为难苏牧,此时苏牧便骑着战马,落后梁师成的马车半个马身。
梁师成的年纪已经不小,骑马这种事充充门面还可以,长途行军终究还是要做舒适一些的大马车的。
他虽然没有太多的渴求,但也只是相对而言,生活上从来就不会亏待自己。
这辆大马车造得宽敞舒适,里头用品一应俱全,皮毛柔软堪比细皮嫩r的少女。
如此行进了大半日,才离了京都几十里,眼看着即将日落,他们才看到了天边那林立的旗帜和营帐。
那就是等着与他们会合的刘光世与辛兴宗的平叛大军了。
第六百一十九章 对比
辛兴宗算是大焱军中的老将了,在杭州平叛方腊之时,便是童贯的部下,而后得授忠州防御使,在大焱军里也算是有名号的骁将。
到了北伐之时,他同样在童贯麾下,作战勇猛,可圈可点,当然了,早先童贯的第一次北伐,辛兴宗就已经跟着北上,不过那一次却是惨败收场。
当初为了平叛方腊,宋江几乎将梁山军都葬在了平叛的征途,然而战后统制为宋江及梁山军上表叙功,辛兴宗却站出来反对。
“宋江等原系大盗,虽破城有功,不过抵赎前罪。”
也正是因为这句话,兄弟离心的宋江终于在不甘之中黯然落幕。
对于此事,苏牧也不好说些什么,他只知道辛兴宗在战场上还算是个好汉,今次能够领兵平叛,也足见朝廷对他的重视。
至于刘光世,这个名字或许有些陌生,但如果历史按照原来的轨迹前行的话,那么刘光世这个名字就全然不同了,因为未来的他会是与岳飞韩世忠被人一同提起的名将。
当然了,就事论事,他的军事武功绝对比不上韩世忠和岳飞,不过若果历史真照着原来的轨迹前行,在那个天柱崩塌的后南朝,刘光世也就算是矬子里的高个了。
而现在,诸军将士认得他刘光世,完全是因为他的父亲,刘延庆!
刘延庆在军中的表现也就不多提了,虽然是个老西军,但最终还是背叛了老种相公,加入了童贯的麾下,结果在童贯麾下也是混得不甚如意。
作为将门世家子弟,刘光世的起点算是非常的高,以荫补入官就成为了三班奉职,后来又累迁至防御使,担任郎延路的兵马都监。
平叛方腊之时,刘延庆自己的表现都不能让人满意,战后评点,他也没敢觍颜领赏,但他的儿子刘光世却不声不响升领耀州观察使,兵马都监也变成了兵马钤辖。
当初童贯第一次北伐,刘光世就跟随父亲刘延庆,成为了童贯麾下的先锋军,眼看着形势大好,却因为刘延庆没有按照约定率军支援,以至于大局尽丧,成为了童贯兵败的罪魁祸首。
许是知耻而后勇,到了今次北伐,刘光世表现得也异常活跃,虽然没有进入苏牧的视线之内,但跟在岳飞和韩世忠等人的p股后头,也积攒了不少军功。
如今岳飞韩世忠等人还在北方镇守,刘光世却跟着父亲刘延庆班师回朝,借着北伐功臣的风头,便被任命为马步军的副总管,与辛兴宗一道剿匪来了。
他们对苏牧的事迹可是有过亲身体会的,从北方战场回来的将领,哪个提起苏牧不是满口的佩服和崇拜?
与侍卫司禁军会合之后,刘光世与辛兴宗便主动过来迎接梁师成,虽然他们对梁师成和苏牧都表现出足够的敬畏,但所有将军们都看得出来,他们对梁师成是“畏”,而对苏牧却是发自肺腑的“敬”!
这既让将领们感到不满,却又感到迷惑,难不成苏牧在北方战场真的做出什么大事来,否则又如何让这些边军将领如此崇敬?
要知道刘光世这种将门子弟最是高傲,便是禁卫都不放在眼里,却对苏牧毕恭毕敬,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经历了大半日的行军之后,这些禁卫将士们也是锐气大挫,不得不放下身段,重新审视自己与苏牧的差距。
若说先前他们认为苏牧能够担任都虞侯是因为文才文名而受到官家垂青和重用,只是名副其实,那么现在,他们便要开始考虑,这苏牧是否真的有那么些可取之处,而并非靠着改革军制来哗众取宠?
这一次贼匪声势浩大,河北京东等地林林总总近乎数十万大军,辛兴宗和刘光世第一次主持大局,难免有些没底气,加上他们手里头也只有数万军队,不得不想着倚仗侍卫司的力量。
在加上梁师成的名声就这么摆在眼前,便是他们的父辈都不敢对梁师成有半分怠慢,他们自然也不会作死,轻慢了这位太尉。
于是辛兴宗和刘光世便派人帮着侍卫司安顿好人马,不得不说,这些参加过北伐的老军头一个个都是熟门熟路,虽然与禁卫有些芥蒂,但眼下正是教禁卫做人的好时机,有心卖弄,而禁卫也不服输,两相较劲,营寨很快就顺利安扎了下来。
诸多将领们带着军士埋锅造饭,又在梁师成的主持下,与刘光世和辛兴宗麾下的将领见了个面,聚了一宴,算是打个照面,今后也好相互照应。
北伐军在北方战场见了大世面,虽然领军的是刘光世和辛兴宗两个新崛起的将领,但大家都有底气,而禁卫们则有些忐忑,毕竟是第一次上战场。
当禁卫们放下身段之后,这见面宴会的气氛也就活络起来了。
北伐军们一向希望能够得到别人的认同,傲气的禁卫都放下了姿态,他们也就心下满足了。
苏牧在宴会上的话并不多,坐了一会也就告罪离开了,辛兴宗和刘光世不敢强留,梁师成眼不见为净,诸多正副将巴不得苏牧早走,竟然也没人觉着有什么违和。
要知道苏牧可是名义上的侍卫司都虞侯,今次平叛的统制,而梁师成虽然位高权重,但终究只是监军。
也就是说,龙武和破武两军一共万人的兵马,可都是受到苏牧节制的,但主帅离席,这些人竟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刘光世与辛兴宗都是军中老人了,并非这些眼高于顶的禁卫将军,自然能够察觉到其中的蹊跷,心里一想也就明白了。
梁师成那是人人敬畏的太尉,苏牧在北方战场英名赫赫,但想怕朝中官员对他多有不服,再加上今次王黼受制,苏牧的兄长苏瑜却隐约有崛起之势,梁师成怕是受了王黼等人的请托,要敲打苏牧了。
刘光世和辛兴宗深受父辈的耳濡目染,见识自然不凡,但能够看出问题,也让他们有些烦恼。
这也就意味着他们要周旋于梁师成与苏牧之间,稍有不慎就会得罪其中一人,这统制平叛军就足够他们劳心劳力了,如今还要小心谨慎尽量不要得罪人,这才叫人郁闷呢。
不过好在梁师成并没有让他们表态的意思,想了想,梁师成这样的大能,收拾一个小小的苏牧自然是手到擒来,根本就不需要他刘光世和辛兴宗,又何必太将自己当回事儿?
想通了这一点,夜里睡得也就踏实许多了。
但禁卫这边的将军们可就没那么好睡了,他们也不是没在军营里头睡过,但在野营里头睡还是让人极其不安稳,生怕熟睡之际就会有暴民冲撞之类的。
再加上他们对苏牧已经开始有些改观,不得不思考苏牧这些日子以来的所作所为,自然也就无心睡眠了。
不得不承认的是,苏牧改革军制之后,少了许多分支和弯绕,将军们的权柄更大也更重,掌控和执行力都得到了极大的提升,一层层树状分流下来,若长期如此,确实能够凝聚军心,做出快速的反应。
若没有苏牧这样的军制,白日里的行军,就已经让侍卫司的禁卫军阵型大乱,看起来更加丢人现眼了。
虽然苏牧没有亲自到军营走过,只是将自己关在签押房里,可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那般,只凭着一道道政令,便能够取得如此的效果,纵使侍卫司仍旧如同以往那般散漫,却没有出现阵型的混乱,不得不让人啧啧称奇。
这一夜他们并未休息好,但第二日再看苏牧,眼光也就有所不同了。
此时在他们的眼中,莫名觉着苏牧便是那种运筹帷幄的大谋士,终于能够隐约感受到苏牧那股高深莫测的气度,仿佛心窍被打开,被嫉妒蒙蔽的视界,也终于不再遮掩。
这也让他们感到沮丧,因为发现了这一点,让他们知道原来先前小看苏牧,觉着苏牧一无是处,竟然是因为他们还没有资格见识苏牧的高深,如今放下了成见,才隐约感受到苏牧的睿智和强大。
早晨的日光还未喷薄而出,东方才刚刚发白,军士们便收拾营帐,准备埋锅造饭。
可侍卫司的人虽然不至于手忙脚乱,但一对比之下也就相形见绌了。
但见得他们的锅灶凌乱,如同孩童随意在白纸上点墨,而刘光世和辛兴宗的北伐军却规整划一,即便明知此处乃京畿腹地,北伐军那边却仍旧在埋锅造饭之时放出斥候,时刻在大营周边警戒,一个个全神以待,仿佛提前进入了战备的状态。
这种风雨欲来的危机感和压迫感,让禁卫们终于看到了自己和北伐军的差距,知耻而后勇,经过了一夜的思考,这些侍卫司的将军们终于厚着脸皮,有样学样,照着北伐军那边的安排,将警戒士兵都放了出去。
见得自家营区乱哄哄如同菜市场,而北伐军那边却全无声响,只剩下一道道炊烟袅袅而起,整座大营都充满着一种肃杀,这些个禁卫也是臊得老脸通红,自发地调整起来。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货比货该扔,人比人气死人,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个对比,就让侍卫司的禁卫们开始改变自己,这是为了侍卫司的颜面,更是为了自己的尊严!
或许这才是苏牧的练兵,不是拿河北京东的叛军来练兵,而是用刘光世和辛兴宗的北伐军来练兵,通过这样的对比,让侍卫司快速进入战争状态,让他们尽快地成长起来!
早早起来练了功,苏牧又四处走动了一番,在营栅边上发现了白玉儿的足迹,知晓它出去觅食了,也就放心了下来,便到营区里头去巡视。
见得这些将士有样学样地埋锅造饭,放出斥候到营区方圆警戒,苏牧知道变化已经开始了。
他默默行走在营区之中,一如前日,没有太多人敢上前来和他搭话,只是纷纷低头避让。
正当此时,迎头一名正将却没有躲避,而是抱拳低头,朝苏牧行了一礼。
“末将见过都虞侯!”
苏牧记得这位正将,那是昨日到他府上给他下马威的其中一位。
“好。”苏牧朝他笑了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个比苏牧年纪大许多的正将,待得苏牧走远了,才看着苏牧那有些萧索落寞的背影,摸着后脑勺,嘿嘿笑了。
第六百二十章 探马
人都说十月是金秋,本该是收获的季节,而大名府也一直是大焱最为富饶的地区之一,然而开封府与大名府之间并不遥远的距离,却早已不见丰收的场景。
这本该秋风扫落叶的日子,已经不复存在,秋风扫过光秃秃的树枝,却无法垂落半片树叶,因为树叶都被灾民摘下捣烂,做成了树叶粑粑来果腹。
本该一片金黄的田间地头早已被污秽浑浊的河水浸泡,稻麦混杂着各种动物和人的尸体,就这般漂浮着,却已经没人敢下水去打捞。
北伐军方面也还好,班师回朝途中已经见识过这样的惨况,而从皇都走出来的侍卫司禁军们,却仿佛从天堂走进了地狱,强大的反差让他们的心灵震撼不已,一路上再也见不到出征的激动与兴奋,取而代之的是内心的沉重和y郁。
他们仍旧在向北伐军学习着行军打仗的经验,这一路上也已经像模像样,不再乱糟糟的胡闹。
这一幕幕的惨况,也让他们感受颇深,终于彻底收起了心底的优越感,开始重视肩头的责任,接受冥冥之中军人的使命感。
十几万人的大军想要快速抵达大名府,显然有些不太可能,而大名府方向的求援已经三番五次加急而来,张迪的叛军眼看着就要攻陷浚州!
可臃肿的大军,以及举步维艰的路况,极大地拖慢了大军的行进速度,为此,刘光世和辛兴宗不得不召集将领,打算派出先锋军,加速行军,先行赶赴战场,务必要拖住张迪的叛军。
一旦让张迪的叛军攻陷浚州,城池被洗劫,生灵涂炭不说,贼势必定越发浩大,越发激励周边诸多贼军的加入,再倚仗着浚州的城池,剿灭的难度也就会更大。
经历了北伐的锻炼之后,辛兴宗和刘光世都没有拖沓敷衍的官僚主义,当场决定将大军的所有马军都抽调出来,以最快的速度驰援浚州。
那些只有木g菜刀和石头的暴民,又岂能对抗北伐凯旋的马军,此举也得到了诸多将领的认同。
作为马步军总管,辛兴宗自然要留下来坐镇大军,率领先锋援军的任务,也就交给了刘光世这位副总管。
梁师成和苏牧作为侍卫司禁军的首脑,自然不甘于人后,作为都虞侯,苏牧也挑选了侍卫司之中的一千人,组成精锐马军,跟随刘光世一同作战。
侍卫司作为天子近卫,装备和补给上都是最优良的,虽然一万侍卫司禁军里头大部分都是步军,但挤出一千马军来还是不成问题的。
问题是,梁师成并不愿意留下来的接管侍卫司,他要跟着苏牧的马军一同北上,驰援浚州!
用他的话来说,他梁师成代表着天子,就应该身先士卒,激励军心士气,让军士们感受到官家的英明神武。
但事实上,漫说苏牧,便是连刘光世和辛兴宗都能够看出来,梁师成是怕苏牧借机逃脱了他的监控,想要整治苏牧就有些鞭长莫及了。
苏牧是个极其灵动的人,在北地战场上就是如此,一旦脱离掌控便如蛟龙入海,更似飞龙在天,做出什么大事来都是有可能的。
梁师成可不想一时心软就将苏牧放出去,过得十天半个月,苏牧已经夺下泼天大的功劳,他想要找茬可就难了。
当然了,梁师成只是借机敲打苏牧,他的任务还是要保住王黼,只有快速将叛乱平定下来,王黼才有机会重回核心。
这支先锋军驰援浚州,如果王黼识趣,就该全力提供后备支援,到时候功劳少不了他一份,这样的话官家也就有名目保他下来了。
所以他必须在最前线,否则让苏牧上去,王黼可就没什么机会了,毕竟王黼的对头乃是苏瑜,那可是苏牧的亲大哥!
梁师成虽然年纪大了,但身子骨还算硬朗,可他这一路上都坐在马车里头,今次之所以选择马军去支援,就是倚仗马军在短途距离上的行军速度,梁师成的马车难免会成为累赘。
梁师成是何等样的人物,他也不想用强权来压迫辛兴宗等人,眼下是关键时刻,他也能忍则忍,早就想到这些人的顾虑,便主动提出丢弃马车,骑马随军而上。
辛兴宗等人自然要劝几句,言称太尉金枝玉叶,要保养将息好身子,还要倚仗太尉顾看全局云云。
不过梁师成的心意已决,这些话也就可有可无,面子上意思意思也就作罢了。
于是刘光世的一万马军加上苏牧与梁师成的一千侍卫司禁军,就这么脱离了大队伍,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浚州解围。
刘光世的马军是驰骋过北方战场的,对战马脚力有着足够的了解,行军速度控制得很好,不日便来到了浚州西北方向的铜棺岭。
此地乃是通往浚州的要塞之地,铜棺岭后乃是福寿县,民风彪悍,想来早就该举旗反叛了。
刘光世有着足够的实战经验,便向梁师成打了声招呼,要派一千人先到前头去探一下虚实,否则贸然进军,怕是要中叛军的埋伏。
梁师成对军事并不是很精通,也没有童贯那般痴迷于打仗,自然对刘光世的决定没有太多意义。
但让他不省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为了看住苏牧,他这一路颠簸,老骨头都要散架了,而苏牧竟然在这个时候提议,要抽调侍卫司的三百人,与刘光世的先锋军一道往前作为探马。
梁师成还未表示反对,刘光世就已经答应了下来。
并非他故意跟梁师成作对,而是刘光世深知苏牧的本事,岳飞韩世忠等人的斥候先锋军游骑团在北方战场翻云覆雨,正是得益于苏牧的和幕后引导。
而苏牧本人更是皇城司和绣衣指使军、常胜军、乃至于后来的青雀军的首脑人物,对刺探军情和打先锋,有着无人可及的宝贵经验。
刘光世对苏牧又有着别样的敬意,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拒绝苏牧,当他将这种种理由列举到一半,梁师成已经妥协了。
因为苏牧的底细他是清楚的,刘光世这样做无可厚非,要怪只能怪自己c之过急,早知如此就不跟着苏牧过来了。
见梁师成没有异议,苏牧也就到侍卫司马军之中挑选人马,这一次他也是拿出了十足的精神来,挑选的可都是侍卫司精锐之中的精锐。
只是这些被挑中的人并没有太多的兴奋与激动,大抵因为即将进入实战,心里也是没底,一个个面色y郁。
虽然只有三百人,但都是马军,着实太过抢眼,漫说三百骑士,便是十几个骑士,在饿殍遍地的灾区,都已经并不多见了。
所以苏牧又建议刘光世,让马军做了改扮,伪装成乱军,反正河北地界山头林立,一些个乱军拥有马军也不奇怪,扮成马贼,足以迷惑贼军。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北伐军方面对此已经见惯不怪,纷纷脱下军甲,换上寻常衣物,又在身上涂抹泥浆,三下五除二就改头换面,展现出惊人的效率。
反观侍卫司这边就有些让人皱眉头了,这些人可都是侍卫司抽调出来的精英,可他们竟然有不少人将灰衣罩在铠甲外头,或者只脱一半,留着内甲或者锁子甲,顿时让北伐军的弟兄们看低了一个头。
梁师成本已经放弃了跟着苏牧打头阵的想法,可见得苏牧勒令这些精锐脱去甲衣,他的心头猛然一震,便决定跟着苏牧等人前行刺探。
这下不仅是刘光世,连苏牧都吃了一惊,心想就算放心不下我,这都一大把年纪了,不需要这么拼命吧?前头可是货真价实的叛军地盘啊!
梁师成对此行的危险性自然是清楚的,他也没有老寿星吃砒霜嫌命长,他还是想证实一下自己心里的猜测,如果真的如同他猜测的那样,那他如何都不能错过,否则就无法跟官家交差了!
刘光世虽然是刘延庆的儿子,将门勋贵,但梁师成是什么来头,他可是心知肚明的,若梁师成死在这铜棺岭,非但是他,连他老子刘延庆都吃不了兜着走啊!
然而事实也证明,梁师成做下的决定,并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否则他就不叫梁师成了。
苏牧见得如此,也是无可奈何,只能让刘光世找来一套软甲,给梁师成细密地穿上,这还不放心,特意嘱咐梁师成,决不可离开自己五步。
梁师成虽然对此很是不满,但想想苏牧的武艺,再想想此行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也就忍了下来。
刘光世没想到梁师成竟然会老老实实听苏牧的话,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啊!
无论如何,苏牧的侍卫司出动了三百人,刘光世这边预备了一千先锋,并将节制权交给了苏牧,这才目送苏牧率队进入了铜棺岭的地界。
刘光世的一千先锋都是北伐老兵,自然不会在苏牧面前示弱丢丑,仿佛要在苏牧面前好生表现一般,一直走在队伍的前头,如此一来,侍卫司的那三百人才稍稍安心了下来。
这铜棺岭之所以得名,并非因为山头像铜棺,而是因为四条山道如同抬棺一般。
到了山道之前,苏牧便将刘光世先锋军的营团指挥都召集了过来,密密嘱托了一番,这才让他们兵分三路,小心往左边三条山道刺探,他则率领侍卫司的三百人,进入了最右边的那条山道。
一切都显得那么的自然而然,可当苏牧做出这样的决策之后,梁师成终于压抑不住心里头的惊骇,因为不需要进入铜棺岭,他就已经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果是如此真真是泼天大的胆子!”梁师成喃喃自语着,如果可以,他现在就想扭头返回,奈何他已经没有选择,如果他转头离开,就会破坏苏牧所有的布局,会打草惊蛇,会功亏一篑,漫说保住王黼,就是连他自己都要在官家心里减分了。
既然无路可退,前面又凶险未知,梁师成也只能硬着头皮留下来,但他已经没敢再对苏牧的部署指手画脚,虽然故作镇定,但还是悄悄打马,若即若离地跟着苏牧,不敢再离开苏牧五步的范围!
日头正午,天气也不错,但那四条山道密林葱郁,幽深清冷,便仿佛吞噬灵魂的恶鬼的大口
第六百二十一章 少女,诗经,双刀
铜棺岭北面就是福寿县,因为靠着铜棺岭,泄洪效果大打折扣,受灾极其严重。*xshuotxt/
此时福寿县的田地也早已被浸泡,但却并没有见得太多的灾民流民,县城周遭行人往来,都是从铜棺岭上打猎归来的壮丁,以及从北面下来的一些行商。
说来让人有些难以置信,这地界仿佛墨水里的一颗蜡滴,努力排斥着周围的墨水,保持着自己的清净形态,仿佛根本就不受灾荒的影响。
北面县郊的水田里头,并没有见到动物或者人类的尸体,一群群光p股的孩童正在水田里头摸鱼,也有开小差的,在打着泥巴仗。
其中有个十二三的小子,身段虽然消瘦,但双眸极其有神,透出非比寻常的早慧。
他从水田里探出头来,而后高举双手,竟然紧紧抓着一条半尺来长的大鲢鱼!
那鲢鱼拼命扑腾着,却被那小子死死抓住,后头的孩子们顿时欢呼起来,仿佛在庆祝大将军打了胜仗一般。
瘦小子将鲢鱼往岸上一丢,就有个流鼻涕的小女孩跑过来,举起手里头的石块,毫不犹豫就给鱼头来了一下,而后张开枯瘦的双臂,将大鱼抱进了鱼篓,熟练地背起鱼篓,往县城北面的一处村落里跑去。
这村落很是干净,甚至还有一条老狗,在村口的歪脖子树下打盹儿,就像最警戒的哨兵一般,见得小女孩过来,便睁大了浑浊的眼睛,呲牙咧嘴。
小女孩见得这老狗,顿时停下了脚步,脸上满是惊恐,但想起了瘦小子平日里的嘱咐,便解下鱼篓来,挑了一条二指大小的鲫鱼,丢到了老狗的面前。
趁着老狗嗅闻小鲫鱼的空当,小女孩抱起鱼篓就风一般跑了过去。
如果瘦小子在场的话,真不知要笑破肚皮了。
这老狗乃是首领从小养大的,又怎么可能会伤害村里人,再说了,狗又不吃鱼,他只是想捉弄一下小女孩罢了。
小女孩却将他的话当成了金科玉律一般,见得老狗没有追自己,对瘦小子的话更是深信不疑,越是崇拜不已。
躲过老狗之后,小女孩的脚步也轻快了不少,不多时便来到了村头的第一户人家门前。
她不像一般乡野孩子那般无礼,而是轻轻搬开柴扉,放缓了脚步,往屋里细声地问了一句。
“张伯伯在家吗?”
虽然瘦小子经常敲她脑袋,让她不许叫张伯伯,而应该叫首领,但她还是觉得叫张伯伯亲切一些,再说了,这是张伯伯特许她这般叫的,还说这是他们之间的小秘密,不能告诉别人的。
屋里的脚步声很轻,一名四十左右的中年儒士缓缓走了出来,他穿着粗布麻衣,挽了个道髻,随意用杨枝c着,三缕长须,道骨仙风,颇有飘然出世的风范。
他亲昵的摸了摸小丫头枯黄湿腻的头发,而后替她解下了鱼篓,有些责备地说道:“不是说让你哥别送鱼过来了么,我这个首领的话越来越不值钱了啊”
小丫头嘻嘻一笑,知道这就是首领最大的赞赏,便要往外走,哥哥还等着她的鱼篓呢。
虽然她不明白哥哥为何每天都要将抓到的第一条鱼送给张伯伯,但她知道村里头的人都遵守这条规矩,而且每个人都很乐意这样做,只要大家都开心的事情,就是好事情,她是这样认为的。
“别急着走,陪陪伯伯。”
中年儒士提着鱼篓来到院子里,在一块吸水性极好的青石边上坐了下来,小女孩便乖巧地在旁边守着。
他从石缸里舀了水,而后将鲢鱼整治干净,一柄生铁小刀锋利无比,将鲢鱼的骨刺都剔除,而后将鲜嫩地鱼r切成薄薄一片,细细排在鲜荷叶上。
又返回厨房里头取来一碟酱料,这才叫小丫头招呼过来。
小丫头一直在旁边看着,早已被儒士那温柔的动作给看痴了,在她看来,切鱼之时的儒士,就像她那素未谋面的母亲,那一刻,在她看来,母亲就该跟切鱼的张伯伯差不多吧。
儒士的竹筷仿佛还散发着清香,轻轻夹起鲜嫩的鱼片,饱蘸酱料,左手搁在鱼片底下,防止酱料滴落,这才眯着眼睛笑着:“张嘴。”
小丫头恍然回过神来,正要张嘴,却又想起哥哥的嘱托,首领没吃,自己先吃,这是不敬!
于是她又紧嘴巴,嘟着嘴,像极了一条憋气的小金鱼。
儒士莞尔一笑,佯怒道:“不吃以后就不准叫张伯伯咯!”
小丫头面露难色,仿佛在做着挣扎,最终还是抵不过美食的诱惑,轻轻张开了小嘴。
当那鲜嫩的鱼片,加上陈年酱料的滋味在她的唇齿间发酵起来,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原来腥臊难吃的鱼,竟然可以这么好吃,而且还是生的!
“伯伯,这鱼真好吃,谁教你做的?”
吃着鱼,小丫头的胆子也就大了起来,儒士轻轻尝了一片,满意地闭上眼睛,像个虽然穷苦却极为有品位的美食家。
他指了指厅堂上挂着的一幅画像,朝小丫头解释道:“这是祖师爷传下来的,不过祖师爷曾经说过,这是伯伯的小师兄最喜欢的吃法”
“伯伯的小师兄?”小丫头挠了挠头,似乎在思考该怎么称呼那位伯伯的小师兄,她往厅堂上的画像看去,便被深深吸引住了。
那是一幅泼墨画,在村里头并不多见,大团的墨迹洒脱大气,那是祖师爷的道袍,虽然看不清祖师爷的脸,但祖师爷就像脚踏祥云的仙人。
张伯伯又夹了一块鱼,小丫头却没有再吃,而是取来一张荷叶,将鱼片包了起来,那是留给哥哥的。
看着张伯伯满意和赞许的笑容,小丫头嘻嘻一笑,背起鱼篓就要回去找哥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在水田里摸鱼的那一大波光p股小孩全都撒着泥腿子跑了回来!
他们的脸上没有太多的惊恐,却布满了担忧!
“首领!那群狗子打过来了!”
中年儒士猛然站起来,扫了一眼,突然问道:“小顺子呢!”
那群孩子顿时难过起来,后头有些已经开始掉眼泪!
中年儒士快步走进房内,抓起长条布包就往外走,小丫头背着鱼篓快步跟了上去,眼泪已经开始打转。
她走得不快,又担心哥哥,没走几步就滑倒了,中年儒士扭头喝道:“别跟着!”
见得张伯伯发怒,小丫头吓住了,那群孩子连忙拉住小丫头,可小丫头却倔强地抬起头来,一改往日的温顺和乖巧:“我要去!”
中年儒士轻轻吸了一口气,抱起小丫头就往村口快步走着,没走一段,就发现赤条条的小顺子,他的身边还跟了一条狂吠的老狗。
那个抓鱼的瘦小子,那个第一条鱼总会孝敬首领的小顺子,此时走得有些艰难,手里提着一柄鱼叉,终于走不动了,用鱼叉拄着,拼命地喘着气。
“首领,那群入娘的真打过来了,不过老子捅了一个,哈哈哈!”
面对邀功的小顺子,中年儒士眉头一皱,轻声喝道:“不准在妹妹面前说荤话!”
小顺子自知口误,只是嘿嘿一笑,身子却摇晃了起来,中年儒士这才发现,他的脚下竟然全是血迹!
慌忙放下小丫头之后,中年儒士一把捞住倒下的小顺子,但见得他的后背好长的一条刀口!
中年儒士的面色铁青,将麻衣撕开,绑住小顺子的刀口,而后将切鱼的生铁小刀交给小丫头。
“别哭。”
小丫头仍旧抽泣,但不敢再哭。
“伯伯能放心将哥哥交给你吗?”
小丫头紧紧握住小刀,仿佛捧着她和哥哥的整个命运,而后抹掉眼泪,坚毅地点了点头,点头的那一刻,她仿佛瞬间长大了。
中年儒士抓起长条布包,朝那群光p股小孩吩咐道:“都去喊人,去敲钟。”
小孩们顿时散开,中年儒士回头看了一眼,小顺子呲牙咧嘴,艰难地开口问道:“小顺子没有给首领丢脸,是也不是?”
中年儒士冷哼一声:“死了才丢脸,能挺过这一关,你就是我儿子!”
“嘿”小顺子呲牙笑了,这一笑仿佛耗尽了最后的力气,顿时就昏了过去。
而此时,那条老狗猛然回身,不再狂吠,如同察觉到危险的老狼,默默地往村口疾奔,可还没回到歪脖子树的岗位上,就被一支狼牙箭给钉在了地上!
来的大概有四五十人,猎户装扮,刚才s死老狗的,便是为首一人,极其高大,黑面卷须,直鼻阔口,他身边的喽啰还搀扶着一个伤者,腿上还在冒血,显然是小顺子鱼叉下的受害者。
那为首黑脸汉子往前一步,见得中年儒士只有一个人,便将硬弓往后一丢,自有喽啰接着,他抽出腰间的长刀来,朝中年儒士喝道。
“天道不公,朝廷不仁,自当奋起,我等乃张万仙大将军麾下勇士,特来福寿征粮,让乡亲们都麻利些吧!”
中年儒士面无表情,但瞳孔收缩,他并没有理会那黑面大汉,而是扯去了长条包的布套,露出一对双刀来。
本以为中年儒士只是个手无缚j之力的读书人,没想到竟然带着一对双刀,看那刀刃便知是削铁如泥的凶器!
黑脸汉子以及身后的数十人并没有畏惧,然而露出贪婪的目光来,中年儒士只不过孤身一人,身后俩小p孩,他们却有四五十人,差距自不在话下。
见得中年儒士亮刀,这些人轰然大笑,而中年儒士却只是默默蹲了下来,朝小丫头柔声道:“丫头,记得伯伯教你读书吗?”
小丫头点了点头,后者继续说道:“闭上眼睛,背一遍给伯伯听好吗?”
小丫头仿佛知晓会发生什么一样,她点了点头,而后闭上眼睛,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这是诗经的第一首,看样子小丫头应该会背很多了。
而中年儒士则缓缓站起身来,也不见他如何动作,整个人已经化为一道虚影,那黑脸汉子才刚刚举起刀,中年儒士的双刀已经呈现“乂”字,架在了他的脖颈上!
“咕噜”黑脸汉子脸色苍白,艰难地将口水咽下,而后结结巴巴地问道。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中年儒士微微抬头,嘴角露出残忍的笑容来:“抱歉了,我就是张万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