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一章 东胜七星岛
时维五月,天气炎热,小剑阁的山上倒是清风徐徐,到了夜间更是林海摇曳,颇有些凉意。
大光明教的三百余武道高手几乎倾巢而出,眼下便藏匿在山上,把守各处高地,随时监控着入山的隘口和小道。
山腰上有几处猎户废弃的小木屋,虽然年久破败,但收拾一番,还是能够遮风挡雨,屋内一应用具虽然老旧,但清洗干净也还是能用。
因着小剑阁的山道极其凶险,大波流民也就放弃了这条路子,加上流民一涌往北,此地却是通往南方的要塞山口,也就沒几个人会到这里來。
这山间林木葱翠,物产富饶,飞禽走兽不知其数,大光明教的武道高手们都是纵横草莽的人物,在山里非但饿不死,反而如鱼得水,猎捕了诸多野味,山溪里的肥美河鲜,饱满芳香的蘑菇菌子,鲜嫩的竹笋,翠绿的大野葱,总之到了夜间,山上便燃起一处处的火堆,诸人烹煮烧烤,又喝着带來的美酒,虽然沒敢大声说笑,但食物的香气却在山间四处飘荡,引得不知名的小兽探头探脑地搜寻起來。
弟兄们都在吃喝歇息,苏牧与雅绾儿等人也饱餐了一顿,而后苏牧便带着雅绾儿,來到了撒白魔的小木屋里。
雅绾儿的到來,着实引起了一些轰动,因为她是方七佛的女儿,当初也参加过占领总坛的战斗,甚至于这些高手之中,许多人还曾经被雅绾儿所伤。
若非苏牧与雅绾儿那不清不楚的关系,大家卖了苏牧的面子,说不得早就把雅绾儿给收拾了。
撒白魔是有大眼光和大魄力的枭雄人物,自然不会为难一个雅绾儿,只是也不太可能有什么好脸色。
直到苏牧道明了來意,他才对雅绾儿正眼相看。
“义父早在起事之初,便派了船队出海搜寻,直到大半年前才确定了下來。”
“那地方是一片群岛,名唤东胜七星岛,由大大小小七座岛屿组成,岛上的土著蛮人已经被降服驯化,义父一直操持军务,加上先前形势占优,便沒有再联络七星岛的人。”
虽然心里有千万个不愿意,但经过苏牧的分析和开导之后,雅绾儿心里也很清楚,想要凭一己之力战胜厉天闰和娄敏中的数千人,夺回义父的七星岛,那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所以她最后才下定了决心,哪怕便宜了撒白魔的大光明教,也决不能让厉天闰和娄敏中这两个叛徒,将义父的七星岛给占了去。
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内奸永远比外敌还要招人恨,再者,将七星岛交给大光明教,也算是一种补偿,一种救赎,或许义父知晓了,也能心安一些。
而且将七星岛交给大光明教,也能够让他们减少对义父方七佛的敌意,说不定往日仇怨也能一笔勾销,所以雅绾儿也就不再犹豫了。
睦州那边已经传來消息,童贯的大军已经将睦州彻底推掉了,刘延庆和歙州的杨挺等各路兵马也都集结在了一处,可惜方腊还是逃掉了。
按照撒白魔等人的预判,方腊一旦逃脱,必定会经过小剑阁,这就是他们报仇雪恨的最佳时机。
为了隐藏踪迹,方腊绝对不敢带领大部队前來,最大的可能便是带着亲信心腹,人数上断然不会很多。
而大光明教为了复仇,精英全出,三百多人都是行走绿林的好手,只要方腊进了这座山,想要出去或者穿过去,都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一旦方腊被大光明教所杀,朝廷的矛头自然要指向大光明教,虽然方腊死后,正是大光明教重新接掌摩尼教势力,东山再起的最佳时机,可杀死方腊,必定热闹朝廷,也难保朝廷不会对他们严加监控。
如果能够拿下孤悬海外的七星岛,作为大光明教的总坛所在,那么就不需要担心朝廷会将大光明教连根拔起,起码能够在七星岛保留圣教火种,以七星岛为根据地,进可攻退可守。
再者,朝廷的鹰犬想要找到七星岛,也不是太容易的一件事情,所以将七星岛作为大光明教的总基地,是极具诱惑力的。
将东胜七星岛的具体情况说明清楚之后,雅绾儿又将厉天闰和娄敏中郑魔王等人的情况都细述了一遍,知己知彼之后,撒白魔就更加自信,对七星岛的期望也就更高了。
“海上航行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必须要经验丰富的老水手和船长,否则迷失在大洋之中,便是九死无归的了,姑娘可有那七星岛的海图。”
雅绾儿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撒白魔也不能将她再当成敌人,就算沒考虑苏牧,他堂堂青龙大*法王,也不会跟一个瞎眼的小丫头斤斤计较。
诚如所言,海上航行看似洒脱无比,实则凶险非常,寻常船只只敢在近海打捞和捕鱼,远洋探险则另当别论。
据说西方的航海家懂得牵星之术,利用天上星辰的位置变化,以及一些航海仪器,就能够确定位置,辨别方向,不会在大洋之中迷失方向,从而在大海上來去自如,甚至还能够未卜先知,躲避一些风险。
但牵星术这种稀罕的秘术,自然不可能轻易学到,再者,大焱虽然也有外邦來朝,泉州福州也开了市舶司,但大焱官员素來自傲,对番邦蛮夷极其轻视鄙夷,又怎会向他们学习。
而这些番人蛮夷更是敝帚自珍,绝不可能将赖以生存的绝技倾囊相授。
所以对于撒白魔的大光明教而言,想要找到七星岛,除了船队和水手之外,最重要的便是一张详尽的海图。
方七佛将这个计划告之雅绾儿之时,曾经交给她一张雕刻版的海图,雅绾儿双手细细抚摸过,海图早已印在了她的脑子里,想要复绘出來并不是难事。
“七星岛是我义父最后的基业,既然连七星岛都交出來了,海图自然也会交给法王,只是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法王能够成全”
这天底下从來沒有免费的东西,撒白魔又不是不懂,雅绾儿将七星岛交给他大光明教,何尝不是借助大光明教的力量,铲除厉天闰和娄敏中等一众叛徒。
只是这说到底都是双赢之事,撒白魔自然沒有拒绝的道理,于是他也不需要迟疑,便朝雅绾儿说道。
“姑娘但说无妨,只要力所能及,我大光明教自是义不容辞”
雅绾儿也不敢往苏牧这边扭头,仿佛在躲避苏牧的目光一般,咬着下唇,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这才低声道。
“小女子恳请法王,能够带上我一起走,我要亲自手刃了厉天闰这狗贼。”
是啊,若沒有厉天闰的临阵退缩,若不是厉天闰和郑魔王将密道口的后路给封死了,方七佛又怎么可能落入朝廷军队的手里。
虽说苏牧已经暗示过,方七佛有可能还活着,甚至已经逃脱了朝廷的囚禁,可厉天闰的罪行已经铁板钉钉,雅绾儿自然要杀掉这些出卖同袍的狗贼。
苏牧微微一愕,他也沒想到,这么大的事情,雅绾儿竟然沒有跟他透露过半句。
虽然雅绾儿能够如同常人一般自如生活,可漂洋过海终究是异常凶险的事情,她又先天不足,沒有视力,在船上海上如何生存和自保。
如果能够跟着雅绾儿一起去七星岛,所有的问題都能够得到解决,可苏牧自己还有一大堆麻烦,且不说他如今是皇城司的绣衣暗察,高慕侠赌上前途才给他这么一条出路,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让高慕侠难做人。
眼下他又是童贯的幕僚,人尽皆知的苏宣赞,远的不说,单说接下來对方腊逃兵的围杀,他就不能露面,只能提前下山,否则就是黄泥巴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而且苏瑜等人又在江宁,家里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这些事情总需要措置妥当,如此一來,他是沒办法跟着雅绾儿等人去寻找七星岛的。
或许也正是因此,雅绾儿顾及到他的感受,才沒有在他面前提这一茬,思來想去,两人终究还是要分离的了
对于雅绾儿的提议,撒白魔自然不会拒绝,一旦围杀方腊成功,他们便需要躲避一阵,待得风头过去了,他们才能回來继续传教,所以七星岛一事是势在必行的了。
从撒白魔的木屋回來之后,苏牧与雅绾儿一路无话,面色各异地回到了营地。
杨红莲也有些心不在焉,因为她是大光明教的圣女,事情敲定之后,她一样要跟着前往七星岛,而根据线报,方腊的逃难军队最迟明早就会抵达小剑阁。
也就是说,苏牧和陆青花,今夜晚些时候,就要下山去了。
他们是决不能参与到这件事情來的,就算童贯的斥候沒有发现苏牧,高慕侠的暗察子们也会注意到。
苏牧自然不会怀疑高慕侠对自己的保护,但暗察子们却不一定一个个都能守口如瓶。
一旦打开了一个口子,苏牧跟帮助雅绾儿逃脱,与大光明教的人眉來眼去,所有这一切都瞒不过朝廷那边的眼线,到时候他就再难立足了。
火堆旁边,四人沉默良久,陆青花终于识趣地站起來,朝苏牧道:“我先去收拾东西”
苏牧点了点头,剩下的杨红莲和雅绾儿便有些尴尬起來,好在雅绾儿脸皮薄,先回帐篷歇息去了。
杨红莲湿润着眼眶,含情脉脉地凝视着苏牧,再无平日里的泼辣和粗鄙。
今夜过后,大光明教将正式向七星岛转移,先不说能不能成功杀死方腊,也不说这过程当中会死伤多少人,单说寻找七星岛,便需要在海上漂泊很久,到了七星岛,难免要跟厉天闰的军队大战一场,想要在七星岛立足,更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这也就意味着,今夜过后,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苏牧了。
相见时难别更难,**一刻值千金,又岂能让良辰美景成虚设。
两人很快钻入了杨红莲的帐篷之中,沒有太多的话语,将所有的一切,都融入到了彼此的身体之中
第二百七十二章 绝地反击
高慕侠乃皇城司大勾当,童贯攻陷乌龙岭之后,他便将暗察子们蒲公英一般散播到了大南方的每处角落,效率比军中斥候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是个有野心又上进的有为青年,这段时间也是忙得焦头烂额,嘴上都起了一圈圈的燎泡。
关于小剑阁的情报,也确实是他从一些俘虏的口中挖出來的,听说童宣帅即将奔赴小剑阁,他也不敢大意,将绝大部分暗察子都集合一处,往小剑阁方向围拢,为童贯打个前哨。
他本人更是一如既往亲自走在最前线,这也是他能够在短短大半年时间里,将暗察子们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原因之一了。
作为高太尉的螟蛉之子,朝中文武乃至于低贱的暗察子们,沒有谁会相信高慕侠真能够做出一些实事來。
然而事实证明,太尉高俅这回真的捡到宝了,这高慕侠果是铁骨铮铮的好儿郎,便是沒有他高俅的帮衬,也能够混出偌大的名头來。
且说高慕侠带领着三四名贴身死士,进入小剑阁腹地之后,便野兽一般藏匿起來,夜间连生火都不敢,饿了便就着山泉水,啃生硬的干粮,乏了就爬到树上眯一下眼。
直到下半夜,浅睡着的高慕侠突然听到夜枭的咕咕声,陡然睁开眼睛來,树底下值勤警戒的死士已经用同样的咕咕声做出了回应。
不多时,密林之中便闪出几条人影來,为首一人乃是皇城司暗察的一位小差遣,他的身后却是一道熟悉的高瘦身影。
借助着冷白的月光,高慕侠终于依稀见到了那人的脸面。
“是苏家哥哥。”
见得果真是苏牧,高慕侠心头一紧,慌忙从树上跳下來,一脸惊喜便迎了上來。
走进了才发现苏牧身后还跟着一个女子,他对陆青花也不陌生,亲热热与苏牧抱了一下,又朝陆青花嘿嘿一笑,招呼道:“嫂子怎地也在,这荒山野岭的,却是不方便的紧。”
陆青花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包子妞,一身武艺不弱于这些个暗察子,跟着杨红莲行走江湖这么久,该有的历练也都有了,身上倒是养出了江湖女侠的豪爽,朝高慕侠说道。
“谢过叔叔关心,奴家又不是金枝玉叶的娇贵小姐,恁地这么多讲究”
时间紧迫,也无需太多寒暄,高慕侠让人取出干粮來,让苏牧和陆青花填饱肚子,虽然苏牧二人已经在山上饱餐美食,但为了掩饰,还是好一顿狼吞虎咽。
在这空当之间,苏牧也已经将自己的经历都告诉了高慕侠,当然了,其中该隐去的还是要隐去,只挑一些重点來讲,半真半假自然让人深信不疑。
当听完苏牧对方腊逃走路线的分析之后,高慕侠也是眼前一亮,柴进在童贯面前献计,是想要帮高慕侠一把,哪怕方腊最终走脱了,高慕侠的功劳也是铁板钉钉。
高慕侠素來佩服苏牧的眼光和谋略,既然苏牧也认为方腊必定会走这条道,那么便是八*九不离十的了。
稍事歇息之后,二人又好生商议了一番,临近破晓之时,暗察子便來禀报,说山口处出现一彪人马,粗略估算该有五百來人马,轻车简行,虽然沒有打旗号,但看衣甲阵仗,绝对是方腊无疑。
高慕侠的暗察子都分散到各处打探消息,想要聚拢起來需要很长的时间,再者,这些暗察子虽然身手不凡,但专精刺探情报,隐匿行踪,追索蛛丝马迹,真要上阵杀敌,如何能够抵挡方腊最后也是最为精锐的这五百人马。
一番权衡之后,高慕侠还是让暗察子骑着快马,火速回报给童贯。
童贯这边已经漏夜出动,刘延庆的轻骑截杀方七佛立下了大功劳,童贯终于信了刘延庆。
这老西军的底气也足了,竟然不辞辛劳,连夜行军,虽然途中折损了一些人马,但大部队已经抵达小剑阁左近。
高慕侠又派人到刘延庆那边去通风报信,这才跟苏牧稳下來,一路吊在方腊这支队伍的后头。
方腊许是逃难心切,前头倒是一直有斥候在探路,却是顾不上殿后,再加上高慕侠和苏牧几个人数太少,他们也并沒有发现。
到了东方发白之时,刘延庆的一千多轻骑终于心急火燎地赶了过來,见得苏牧也在,脸色倒是有些怪异。
一來自己能够得到截杀方七佛的大功劳,全拜苏牧所赐,奈何这份功劳领得有些心虚,最后方七佛更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着实有些不太好看。
而且这些事情苏牧都心知肚明,自己总觉得有把柄落在苏牧手里,见着苏牧自然沒有太多的好心情。
不过方腊就在前方不远,走脱了方七佛,还有方腊这么一桩泼天大的功劳,今次说什么也要干得漂漂亮亮,也算是一雪前耻,省得再让人看低了去。
对这位马军副都指挥使,苏牧自是不敢造次的,刘延庆也对苏牧保持着该有的礼数,总之是瞎子吃饺子,心里有数便是了。
高慕侠将情报分享了之后,刘延庆便率领一千余骑军,进入到了小剑阁的腹地。
这小剑阁之中都是山间小道,骑军根本就占不到什么便宜,骑马反而拖慢了速度,刘延庆心急如焚,也不再顾及这许多,便让骑兵们将马匹集中安置起來,步行着追击。
高慕侠和苏牧等人也跟着刘延庆的队伍,到了山口前面,只见得两侧是山坡密林,中间一条仅仅五六尺宽的走马道,绝对是埋伏奇兵的最佳地理位置。
苏牧并沒有将大光明教即将阻杀方腊的事情告诉高慕侠,此事无关信任,一旦高慕侠得知,无论结果如何,对高慕侠而言都是一个大麻烦。
但刘延庆的骑军乃是大焱军队最后的脸面,如果全部折在了这里,今后想要振奋军心,可就更加困难。
于是苏牧便向刘延庆提醒,说山口狭隘,两侧是坡,若方腊留下伏兵,此处便是凶险之极的险地,不如派斥候上去摸一把,小心为上。
不得不承认,苏牧此话也是老成只见,稳扎稳打,理当如此,若换了平时,就算苏牧不提醒,刘延庆也会注意到,毕竟他离开西军之后,就变成了胆小怕死的孬货了。
可眼下形势却又不同,他刘延庆急需这一场大功,就算赔上自己的队伍,能够拖延住方腊一时半刻,待得童贯的大军赶來,自己也算是得到了正名。
方腊已经是丧家之犬,又怎么可能还有勇气在这里设伏。
再者,己方虽然放弃了战马,但也是一千多装备精良的悍卒,根据高慕侠的情报,对方不过五百人,还不算里面的老幼妇孺等家眷。
如果方腊在这里设伏殿后,也就是说他只能自己带着家眷,沒有任何护卫力量,继续前行。
方腊已经走投无路,又怎么可能撇下唯一的武装力量,这不等同于自寻死路么。
想到这里,刘延庆只是故作高深地笑了笑,这苏牧虽然有些小聪明,但到底是年轻了些,咱刘延庆打过的仗,比他苏牧吃过的饭还要多呢。
“苏宣赞太过小意了,这方腊已经是穷途末路,又怎会有胆子反击,若派出斥候侦察,确实稳妥一些,但一來二往便延误了最佳的战机,兵贵神速,机不可失时不再來啊。”
刘延庆如此一说,苏牧也只能怏怏的退了下去,刘延庆大手一挥,军士们便朝山口的隘道潮涌而入。
这些士兵本都是骑兵,沒了战马到底有些心虚,身上虽然是轻甲,又抛弃了诸多负重,但一路步行而來,极其不适应,体能消耗也过大。
虽然刘延庆信心满满,但这些士卒都是老兵,这么显而易见的埋伏之地,他们也是提心吊胆,恨不得马上穿过这道山口,只要通过山口,进入到宽阔的腹地,他们占据人数优势,也就沒什么好担忧的了。
本着这样的想法,这些军士的速度也是不满,奈何山口狭窄,最多也只能四五人并行,队伍便拖得极长,队伍这才通过了一半,两侧山坡陡然响起一声炮响,山石便滚滚而落。
“糟糕。果真有埋伏。”
刘延庆心头一紧,想死的心都有了。
心说这苏牧也真是个乌鸦嘴,若非他一路不断立下奇功,刘延庆都要怀疑这苏牧才是方腊的军师了。
这厢剧变之下,军士的长龙便被拦腰截断,那两侧山坡不断滚落巨尸,山坡顶上更是出现了密密麻麻不知其数的敌军,那羽箭就像不要钱的一般激射而來,雨线一般落下。
“轰隆隆。”
“噗嗤嗤。”
巨石和羽箭的双重攻击之下,这些骑兵出身的士卒很快就割麦一般倒下大片,有人被巨石砸得稀烂,有人被羽箭射成了刺猬,前头被截断的那几百人更是成了孤军,一时间手足无措,群龙无首。
吕师囊和司行方率领最后的精锐,从山坡上杀将下來,居高临下,如同尖锐的船头破开水面一般,眨眼间便将前头被困的几百军士的阵型撕裂开來,展开了大肆的屠杀。
第二百七十三章 林海遇敌
童贯亲率近万的精锐进入小剑阁的地域,前方不断传來的军报,都表明了一个问題,方腊果真往这边逃亡了。
这使得他浑身亢奋,持续了这么久的南方平叛,眼看着终于要结束,他也可以在自己的千秋功劳簿上再添华丽的一笔,有了这份显赫战功打底子,朝堂上对北伐的争议阻力便会减弱,他的梦想也就更进一步了。
念及此处,他又传令下去,诸多军士快马加鞭,拼了老命往小剑阁山口处行军。
他自己更是放弃了宽敞舒适的大车,意气风发,一身戎装地骑着大马,颇有绝世名帅的风范。
可眼看着山口就在眼前了,斥候却又递來了急报。
“报。马军副都指挥使刘将军的队伍被击溃了。”
“什么。”童贯心头一紧,肺都要气炸了,双手一用力,那马鞭都折了。
“到底怎么回事。刘延庆的卵蛋都缩到**里了么。追一条丧家犬,竟然都能闹这么大的笑话。”
那斥候见宣帅震怒,不敢有半丝隐瞒,便将刘延庆不听苏宣赞劝阻,大意轻敌,冒进被伏的事情都说了出來。
童贯呲目欲裂,脸膛通红,钢牙都要咬碎,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催促队伍急速行军。
过得小半个时辰,童贯的军队终于來到了山口,却见得刘延庆灰头土脸,正指挥着残兵败将,在搬运山口的大石。
这山道上满是尸体,暂时被安置在了两侧,前一刻还昂着高傲头颅的西军骑兵,转眼间便成了一地尸体,任谁见着都要心生不忍,这可都是大焱朝廷精锐之中的精锐啊。
骑兵本就该在开阔的战场上冲锋陷阵,如钢铁洪流一般撕开敌人的百万大军,气吞万里如虎,可刘延庆却让他们弃马行军,疲累之下又强行通关。
竟然愚蠢到视地形为无物,妄意揣测方腊的用兵思路,犯了兵家大忌不说,还折了数百军士,更使得军心动荡,若此行拿住了方腊,一切都还好说。
若真让方腊走脱了,可就是阴沟里翻船,晚节不保啊。
刘延庆好不容易才取得了童贯的信任,沒想到一下子又自己拱手给送了回去,哪里还敢接触童贯的目光。
童贯硬生生咽下这口气,指挥军士打通山口的道路,只要抓住方腊,这一切还是可以弥补回來的。
可当军士们将滚落的巨石和士兵的尸体都搬开之后,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但见得山口的另一侧,地上堆积着无数血肉模糊的尸体,绝大部分都是刘延庆被截断的那一半军士。
刘延庆终于慌了,这是他从西军带出來的家底,虽然后军还有数千,但这先头部队都是主力骨干,沒有了这支队伍,他在童贯面前就沒了底气,还拿什么入得童贯的法眼。
想到今后的处境,又想起这些死去的将士,刘延庆终于老泪纵横,卸甲朝童贯谢罪道:“末将该死啊”
童贯一言不发面色阴沉,过得许久才轻叹一声道:“唉都是天意啊”
也不再理会刘延庆,转头朝亲卫问道:“高慕侠和苏牧可在。”
那亲卫赶紧传话下去,不多时便有人将高慕侠和苏牧给领了过來。
苏牧是提醒过刘延庆的,只是后者一意孤行,若苏牧落井下石,他刘延庆再难有翻身的机会了。
见得苏牧被童贯叫了过來,刘延庆便心如死灰了。
好在童贯并沒有继续追究的意思,苏牧也并沒有提及这件事情。
“事已至此,二位何以教我。”
趁着大军清理尸体的空当,童贯好不拖泥带水地问道,高慕侠便将掌握的最新情报都禀了上來。
苏牧则建言道:“这次伏击,想來方腊的残兵也损伤不少,过了这山口,便能直抵小剑阁山脚,那山脚是竹海,往上是密林,到了山腰处才有古时的栈道,方腊再胆大,也必然不敢再设伏。”
“再者,宣帅大军降临,他们设伏也沒有太大效果,苏某斗胆,建议宣帅挑选精锐,抛开所有辎重,火速追击,人数也不要太多,否则阻塞了山道,速度反而被拖慢了。”
事情到了这样的地步,能做的决策也不多,童贯之所以叫來苏牧,不过是为了证明自己赏罚分明罢了。
既然弃了刘延庆不用,对于一路建功的苏牧,自然要提拔起來。
再者,他让苏牧充当赞画,也不奢望能够得到苏牧什么真知灼见,大部分原因只不过是找个由头,分他一些功劳,让他在诸多将领面前露露脸。
见得苏牧如此上道,童贯便顺势问道:“你觉得眼下何人可用。”
苏牧也不避嫌,抱拳回道:“苏某认为辛兴宗老将军可担此大任”
辛兴宗一直被王禀和刘延庆等人联手打压,一路上也沒有太多表现的机会,听得苏牧如此举荐,心里也是一阵惊喜。
当然了,他也是明白人,自然不会认为童贯真的听从苏牧的建议,不过还是发自内心感激苏牧。
然而沒想到的是,童贯竟然真的将他召到了前头來,命他点了一千精兵打头阵。
辛兴宗心头大喜,连忙将杨挺、宗储和韩世忠等干将都提了出來,也不需要战马,快步通过了山口,便往山脚那片竹海疾行而去。
童贯这才朝刘延庆吩咐道:“你留下來收拾残局吧。”
也不等刘延庆表态,便冷哼了一声,骑着大马,带着亲卫,追赶了上去。
辛兴宗也是个军中老人,无论是行军还是摆兵布阵都有着极其老辣的手段。
这种山地环境之下,想要急速行军确实有些难度,但辛兴宗却是另辟蹊径,将队形彻底打散开來,命令军士不需再保持队形,如同放养山羊一般,鸟兽散开,各自寻路。
而且他还下令,一刻钟之内全员抵达山脚,便每人赏半贯大钱,虽然俗气,但对于军中的厮杀汉而言,却是实实在在。
这等举措之下,果然立竿见影,这些个军汉全无章法,如同斥候一般往两边钻,却又能够秋毫无犯,根本就不会造成堵塞,一千人竟然顿饭功夫便赶到了山脚之下。
童贯一路骑马跟來,山路崎岖,但他的良驹却不是凡物,速度也不算慢,可竟然差点跟不上辛兴宗队伍的速度。
这又让他对苏牧的识人眼光有了更进一步的肯定,到了山脚之后,辛兴宗纠集了军士,快速整肃了队伍,便开始了搜山的行动。
这山上人迹罕至,方腊的队伍又无暇掩盖踪迹,一路上留下大量的血迹和脚印子,还有一些被丢弃的物资,显然方腊已经孤注一掷了。
而且沿途也发现了许多方腊逃兵的尸体,这也印证了苏牧的推测,方腊的人手确实也受到了极其严重的折损。
其实他们并不知道,司行方和吕师囊在山口设伏,屠杀了刘延庆前半截数百人,他们的损失却沒有太过惨重。
这路上的尸体,也并非被刘延庆前军所伤,而是被大光明教的高手中途截杀,才造成的伤亡。
苏牧早知晓大光明教会出手,所以预测了这一点,并推到了刘延庆的头上,童贯等人自然不会有所怀疑。
直到辛兴宗的队伍慢慢到了山腰上,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
因为山间不断传出厮杀的动静,除了方腊军的尸首之外,还有一些江湖莽夫的尸体。
童贯果是勃然大怒,自己紧赶慢赶,想要毕全功于一役,又折损了这么多人马,临了竟然被人摘了桃子。。。。
军中的斥候以及高慕侠的暗察子都是见多识广的汉子,不多时便从哪些武林人士身上的刺印花绣,看出了一些端倪來。
这些高手的手腕或肩胛或臂膀,都刺了同样的烈焰纹,可见他们來自于同一势力。
而看到这种烈焰纹,许多人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摩尼教,难道说方腊那边起了内讧。
但童贯很快就反应了过來,摩尼教此时内讧,就算杀了方腊,也于事无补,沒有太大的好处。
真正能够得到好处的,也就只有大光明教。
作为南方平叛的主帅,童贯并非尸位素餐之人,借助高慕侠的暗察子,早已将方腊的底细摸了个通透,自然是知晓方腊与大光明教之间的龃龉的。
眼下方腊落难,穷途末路,正是大光明教报仇雪恨的最佳时机。也只有大光明教这样的隐藏势力,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摘他童贯的桃子。
杨挺徐宁岳飞韩世忠,乃至于李演武孟璜等人,无一不是贯穿了整个叛乱的百战悍将,杨挺更是武道宗师,对江湖莽夫的行事风格再熟悉不过。
有了这些人打头阵,辛兴宗的队伍很快便加入了战局之中,虽然零零星星,但经历了长途跋涉之后,终于见到了穷追猛打的敌人,也算是让人欣慰。
而童贯的推断也沒有错,这些大光明教的高手竟然浑然无惧,胆敢在大焱朝廷的军队面前,斩杀方腊的残兵败将。
事实上,自打进入这片山林之后,童贯的大军作战优势已经荡然无存,因为受限于地形,根本就铺不开战阵,若论单兵作战能力,纵使这些士卒都披甲,却也绝不是武道高手的对手。
放眼望着茫茫林海,耳中不断传入厮杀叫喊之声,再看看山路上越來越多的尸首,童贯突然觉得这一次,自己怕是要徒劳而返了
(ps:旷日持久的叛乱终于要结束了,接下來会是缓和一些的文戏,暂时进入**的节奏~~期待大家能够继续支持《醉卧江山》~~)
第二百七十四章 归去来兮(1)
古时之人崇信天地星辰的大道,也有人说,天上一星,便应地上一人,梁山军的好汉们更是以天罡地煞星來附会。
诸如呼保义宋江,便应了天魁星,而玉麒麟卢俊义则是天罡星,智多星吴用乃天机星,大刀关胜对应天勇星,豹子头林冲则对应天雄星,而神机军师朱武则位列地煞星之首,应了地魁星。
星宿天道只说,虽是缥缈玄幻,然古人却深信不疑,有些朝代,老百姓还将状元郎当成文曲星下凡而顶礼膜拜之。
梁山军的势力一度发展到震惊朝野的地步,可他们终究也只是以天罡地煞來牵强附会,却从不敢攀扯到紫微星。
盖因紫微乃中天之尊星,南北斗,化帝座,素來被当成帝星來膜拜,连主司观星的钦天监对此星都讳莫如深,不敢擅自窥视。
其实从宋江等人只敢拿天罡地煞來附会,却不敢牵扯紫微星,便足以看出,他们并沒有彻底反叛要自家当皇帝的勇气和野心,他们的格局也就被限制在了诏安二字之上,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从一开始便已经注定了这样的结局。
而方腊虽然同样装神弄鬼,却不用星宿之说,借用的是西域传入的摩尼教,提出是法平等,无有高下的口号,他沒有说自己是紫微星转世,却建立了南国永乐朝。
虽然永乐朝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但他确实坐过龙椅,当过半壁江山的“皇帝”。
他行走于山林之间,早已浑身浴血,当然,这些都不是他的血,而是敌人的血。
作为永乐朝的“皇帝陛下”,又是摩尼教的教主,方腊的武功能否比得上天下第一宗师周侗,实在不好说,但寻常武士想要伤他,却是很难的一件事情。
通往栈道的山路崎岖陡峭,密林布满了灌木荆棘山石,险峻非常,在后方充当掩护和殿后的弟兄们一个接一个被斩杀,方腊仿佛眼睁睁看着别人斩断自己的左手右臂腿脚,剥离自己的血肉骨骼,最终变成孤魂野鬼一只,在这人世间孤零零地飘荡。
邵皇后等人也已经迷失在荒山野林之中,生死不知,好在司行方和吕师囊带着好手,誓死追随保护。
方腊带着最后的三四十人,拼了老命往栈道方向挺进,那栈道虽然堪称天险,但对于方腊等一干武道高手而言,不过是蜻蜓点水一般轻松罢了。
这一路上,方腊不断想要回头去搜救邵皇后等人,哪怕是死,一家人也好有个伴,虽然从起事之初,他便有了这一层觉悟,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英雄末路,最是让人悲愤伤怀。
身边的亲卫都是摩尼教的老弟兄,实打实的武道强人,心狠手辣,杀伐果决,万万不会看着方腊走回头路,否则数百死士的牺牲可就白费了。
方腊果敢英雄了大半生,临了却仓皇而逃,竟然如那无头苍蝇一般,任由死士夹裹着,不多时便來到了栈道的前面。
只要他一脚踏上那栈道,过得这关口,毁去狭窄的栈道,便再也无人能够追击到他,入了更南方的地界之后,凭借他的名声,哪怕无法再卷土重來,可收拢几千上万草莽武夫,当个大龙头,呼啸山林,也足以傲视江湖。
可这些真的是他想要的吗。
他夺下摩尼教,纠集了数十万大军,占据南方半壁江山,建国称帝,甚至不断北伐,这一切到头來转眼成功,如今要从零开始,他还能否达到这样的水准。还能够再成功一次。
更重要的是,他方腊,是否还有这样的勇气。
他停下了脚步,迟迟沒有踏上栈道,身边死士弟兄不断在催促,他却少见地神游万里去了。
探手入怀,方腊取出了一个金光灿灿的铜钱,铜钱上一个邵字格外引人注目。
这是他准备起事前,动用了摩尼教数百万教众的情报网络,才找到了那位神秘的老人,只是想求他一卦。
可当他终于见到了神秘老者,他却如何都开不了口,难道这老头子说自己当不成皇帝,他就遣散弟兄,不再揭竿而起,回家去种田练武。
他与那老人坐了整整一个下午,始终沒能开口,直到夕阳斜下,他才忍不住向老人道歉,不再求这一卦。
老人却只是微微一笑,将这枚铜钱赠予了方腊,并称随时欢迎他來问卦。
虽然摩尼教只是方腊起事的工具,但他从骨子里不相信摩尼教那一套,他信的是华夏的神鬼,华夏的道,华夏的宿命之说。
越是坐拥高位的人,便越是迷*信,这在后世也是让人匪夷所思却又极其常见的一件事情。
因为拥有得越多,便越容易患得患失,抉择上便会优柔寡断,不敢面对自己选择之时,便想要寻求别人的支持,而最好的支持者,自然是鬼神天意这种级别的存在。
方腊也是信的,所以他才一直带着这颗铜钱。
这一刻,他也很迷茫,就像失去了所有的信仰和精神支柱,就像回到了年少时的懵懂无知和慌乱迷茫。
“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这是一个很大的命題,许多人终其一世都寻找不到答案,即便如方腊这般的绝世枭雄,也很难得出个结果。
身后的追杀声越发临近,死士弟兄们在不断催促,其中有些已经跪倒在地,刀剑架在了脖子上,竟是以死相谏。
看着这些弟兄,方腊的眼眶终于湿润了。
他还记得自己是受够了压迫,最先只不过是为了对付欺压家族的地主,而后发现越來越多的人受到同样的压迫和剥削,仿佛这个世界都腐烂了。
他沒有改造这个世界的理想,提出是法平等无有高下,只不过想让所有人都跟他一样,不再受到压迫,过上自由自在的好日子。
他沒有系统的理论支持,也沒有高大上的英雄光环,说到底,他只是想推己及人,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
可起事到现在,圣公军死了多少人。又有多少百姓被卷入战火之中,日子过得比以往还要艰难万倍。
他的动机是好的,但也是天真的,直到这一刻,他仍旧沒有懊悔,但如果他走上这条栈道,那么他的下半辈子,都将在懊悔和煎熬之中度过。
“叮。”
一声脆响,方腊将铜钱高高弹了出去,那铜钱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而后坠落到栈道下方的山涧之中。
阳光的照耀之下,那邵字随着铜钱不断翻滚,虚幻而又真实,像极了方腊这场起义。
方腊将沾满鲜血的大枪倒插于地,将那些下跪死谏的死士弟兄都扶了起來,而后才笑着说道。
“家人都还在后头,咱岂能先走。”
笑着笑着,他的眼泪便落了下來。
是啊,妻子儿女,永远都站在你的身后,始终不远不近不紧不慢地追随着你的脚步,可有时候你走得太快,他们就跟不上了。
或许前面是一片光明,可有时候,你总需要停歇下來,等一等他们,当你回头看不见他们了,那便回头去寻找吧,因为你一往无前的追求前面的光明,归根到底,可不就是为了身后之人么。
说到底,方腊始终还是一个老百姓,哪怕穿上了龙袍,也无法断绝人世间的情感,无法做到帝王的那种断绝人情。
死士弟兄们追随方腊已经很多个年头,从他未发迹之前,便与他携手闯荡草莽绿林。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方腊落泪,还是笑着落泪。
他们终于明白了些什么,于是心头豁然开朗,跟着方腊,转身回头,不再看那栈道一眼。
方腊右手拖着大枪,左手紧握一柄寻常的宽刃直刀,心中不再慌乱,脚步不再急促,连呼吸都平稳了下來。
前方的林地里,呼啦啦出现了数十道人影,其中一人如山岳巨人一般,身披斑驳古甲,头上青铜鬼面在日光之下仍旧散发着阴森森的气息。
他的身边,是一个高瘦的男子,那男子解下腰间的酒葫芦,一口饮尽其中的屠苏酒,而后抽出了三尺青锋。
“终于见着了”撒白魔将那酒葫芦挂在了桃树枝上,葫芦上的红绳早已泛白,落入他的眼中,却仍旧嫣红似火,因为那是师娘亲手编织的。
他朝安茹亲王点了点头,后者将金刚杵插在地上,但见得撒白魔轻轻一跃,安茹亲王便抓住了他的双脚,猛喝一声之后,将撒白魔抡飞起來,旋转了三圈之后,将撒白魔朝方腊这边,投掷了出去。
“杀。”
不需多言,身后的大光明教高手纷纷从林地之中潮涌而出,方腊那边的摩尼教高手同样双眼血红,从方腊左右两侧鱼贯而出。
撒白魔如同炮弹一般撞入方腊的人群之中,手中宝剑挥舞开來,剑气冲荡,如流星划过夜空。
“唰。”
一股清风拂面而过,一名方腊的死士刚刚举起了手中朴刀,咽喉处便出现一丝血线,这血线慢慢便大,张开,鲜血喷涌出來,人头落地,碗口大的脖颈切口平整之极,兹兹喷射着半尺高的血柱。
撒白魔去势未减分毫,身子在半空之中旋转,借助惯性,一道鞭腿打在了一名敌人的胸膛之上,那人胸膛塌陷,后背凸出,撕裂后背的衣裳,而后如沙包一般被踢飞出去,撞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之上,整个后背都烂掉了。
方腊一抖长枪,双眸爆发精芒,露出贪婪的战意。
他已经很久沒有酣畅淋漓地大开杀戒了。
第二百七十五章 归去来兮(2)
安茹亲王的龙象般若功已经臻于圆满,举手投足便是龙象之力,撒白魔尝与之切磋,虽不胜,却也未负。
作为摩尼教的现任教主,这个位子虽然是方腊夺來的,但他还是进入了圣教的禁地,得到了龙象功的秘笈,并修炼有成,成为天底下数一数二的绝顶高手。
撒白魔与安茹亲王相辅相成,这一出手便是石破天惊,撒白魔撞入敌阵之中,血花当空喷洒,竟无人能够抵挡。
方腊又岂能坐视自家弟兄白白丧命,手中长枪一抖,便迎上了撒白魔的剑。
撒白魔手中的剑并不如苏牧的混元玄天剑,那柄有些锈迹的铁剑样式普通到了极点,甚至让人觉着脆弱不堪,然而却将方腊的长枪给逼退了回去。
安茹亲王与诸多大光明教的高手从密林之中杀出,如烧红的利刃切割着熟牛油一般,撕开了方腊这边的阵型。
“嗡嗡。”
安茹亲王的铠甲之中响起一阵阵的低吟,那是龙象功的气劲与古甲撞击引发的共鸣,借助古甲的反弹堆叠,他能够将龙象功的威力,硬生生提升三成。
“叮叮叮叮。”
他的拳头直接轰在了对方一名高手的刀尖之上,那宝刀便如同冰晶一般被击碎,而安茹亲王的铁制拳套却只留下了一个小小的凹痕。
这一拳砸碎宝刀之后,余威未减地轰在了那高手的胸膛之上,后者前胸沒有半点异常,后背却嘭得炸开一个人头大的血洞,心肺内脏被轰成碎末,与鲜血一道,喷溅而出,当空开起一朵硕大的血牡丹。
一拳轰死为首的敌人之后,安茹亲王左手的金刚杵挥洒开來,他便俨然化身为发狂的巨犀,横冲直撞,又有何人能够抵挡半分。
有着撒白魔与安茹亲王开路,身后的大光明教高手根本不需要耗费太多力气,一路掩杀而來,呼吸之间已经杀了个对穿。
方腊面色平静到了极点,并沒有因为弟兄们被杀而被激怒,他将手中长枪猛然投掷出去,那长枪便如同被巨大的床弩激射出來的一般,瞬息之间洞穿了数名大光明教高手的身子。
丢了长枪之后,方腊有紧握宽刃直刀,堪堪与撒白魔拼了一击,撒白魔那不起眼的铁剑,竟然一下将方腊的刀头给削了下來。
然而方腊不惊反喜,哈哈一笑,丢了那刀柄,张开五爪便抓住了撒白魔的剑刃。
“嗤嗤。”
虽然有着龙象功护体,但剑刃还是割开了方腊的手掌,可他竟然浑然无觉一般,死死抓住撒白魔的剑刃,任由后者如何发力,那剑刃便像卡在了巨尸之中一般,再也无法抽回來。
方腊左手抓住剑刃,右掌却是平平无奇地推向了撒白魔的胸腹。
一股热浪扑面而來,撒白魔须发倒飞,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而后随着他深吸一口气,那脸上的血色顿时被抽空了一般。
“嘭。”
二人的手掌终于对撞在了一处,虽然只是一声闷响,二人的脚便似生根了一般,扎根大地,岿然不动。
然而他们身周方圆半尺之内的绿草,瞬间便被气劲烧得枯黄,身边之人,无论敌我,竟然被二人对撞的内劲推飞出去,吐血不已。
气功内功一说,自古有之,且带着极为浓烈的玄幻意味,寻常人等不得亲见,自有道听途传,添油加醋,人言内功深厚者,开碑裂石,不过举手投足之间耳。
然则练武之人却是非常清楚,内功自然是有的,但也不是谁捡着一本秘籍,就能够修炼得出來。
方腊和撒白魔显然都是武道宗师级别的强者,甫一出手,便震撼了所有人。
“喀嚓嚓。”
撒白魔的手臂冒出密密麻麻的血珠,骨折之声不断传來,显是被方腊废掉了。
然而方腊这边也是以死换死玉石俱焚的打法,他的袖子嗤啦啦碎裂,碎布片如花蝴蝶一般四处飞散,肘关节处陡然爆裂开來,露出参差不齐的骨刺。
虽然有言在先,方腊必须要交由撒白魔來收拾,可见得二人如此惨烈的战斗,安茹亲王也是心头担忧不已。
既然撒白魔执意要杀方腊报仇,那么方腊这边的小鱼小虾,安茹亲王自然要彻底扫除。
各自毁了一条手臂之后,方腊和撒白魔彻底陷入了疯狂之中,鲜血染红了他们的身子,他们却浑不在意,如同两头发狂的雄狮一般缠斗在了一处。
“嘭。”
撒白魔一记头槌撞入方腊的怀中,后者却用膝盖顶了上來,本以为撒白魔会退缩,沒想到后者结结实实接下了这记膝撞。
鲜血从额头不断滑落,淹沒了撒白魔的头脸,他却终于削下了方腊半个手掌。
复仇的快感已经将撒白魔的理智淹沒,压抑了如此之久的仇恨怒火,已经将他的灵魂彻底燃烧起來。
他同样畏惧死亡,但他却不畏惧痛楚,因为这无数个日日夜夜,他都饱受思念与心如刀绞的煎熬,哪怕屠苏酒,也难以转移和掩盖这种痛楚。
相对而言,身体上的痛苦,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而方腊已经看透了这世间,彻底做到了放下,他唯一想要做的,便是冲破一切阻碍,回到家人的身边。
想要冲破阻碍,不拿出拼命的架势來,他根本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
高慕侠的暗察子们已经來到了左近,他们已经发现了邵皇后和方百花等人的踪迹,许多人已经跟大光明教的高手,以及司行方和吕师囊的人交上了手。
也有一些倒霉鬼來到了这里,看到了如此惊人的一幕,而后被大光明教的高手发现,还未來得及逃脱,便成了刀下之鬼。
满脸鲜血的撒白魔微微抬头,一双眸子仍旧深邃如蓝色的冰海,手中铁剑已经成为了他最大的优势。
“嗤。”
铁剑破空而來,方腊却沒有再退缩,因为他们都是站在武道最高处的人,只要后退一步,便是输。
可他沒有了右臂,左手掌也只剩下一半,无法握枪和执刀,又该如何抵挡撒白魔的铁剑。
大道至简,返璞归真,当你无法抵挡的时候,那便只有承受,只有置之死地才能后生。
方腊迎着铁剑而上,任由铁剑刺入了他的肩膀,左手的半只手掌却捣向了撒白魔的心腹。
若被击中,撒白魔的心脏就要被方腊击碎,这一战充满了最原始的野蛮与血腥,两人都像在求死一般的发狂。
沒有人能够想象得到,一个人的心志和力量,竟然能够到达这样的一种极致,在他们的眼中,无论方腊,亦或是撒白魔,都已经不再属于人类的范畴。
他们是情感的奴隶,他们的身躯仅仅只是皮囊和外壳,他们在用自己的灵魂战斗。
撒白魔到底还是松开了剑柄,否则他的心胸就要被方腊的断掌洞穿,他的舍弃也为他赢來了时机。
“呼。”
他的左脚猛然往上飞踹,方腊的断掌直冲变横削,指骨从撒白魔的咽喉处划过。
“嗤。”
撒白魔的咽喉被割开,鲜血喷涌而出,而他的左脚则踢在了方腊的左腋窝之上。
“喀嚓。”
方腊整条左臂被踢飞了出去,半个肩膀都已经血肉模糊,然而失去了双臂的他却不管不顾,一头撞入到撒白魔的怀中,一口咬在了撒白魔的右边脖颈上。
二人的武艺其实能够分出高下,方腊的内功比撒白魔要强大,拳脚也厉害一些。
但灵魂却不如撒白魔强大。
因为早在师娘被方腊杀死的那一刻起,撒白魔的灵魂就只为复仇而生,他的生命里再沒有生与死,只有复仇。
如果不是复仇的执念支撑着他,他早就想随着师父师娘死去了,连死亡都不再畏惧之人,力量该是何等的强大。
而方腊心里还有念想,他还想着要见一见自己的家人,他的邵皇后,他的皇太妹方百花。
有人说不怕死的人并不是最强大的,怕死的人才是最强大的,因为恐惧,会激发人最大的力量,为了抵御恐惧,生出來的力量才是最强大的。
人的生命是最宝贵的,捍卫生命的力量,永远要比毁灭生命的力量要强大。
可事实上,当你万念俱灰之时,才能忘记一切,这种绝望,远比恐惧的力量还要更加的强大。
撒白魔比方腊终究多了一条左手,当方腊扑过來撕咬自己脖颈之时,他的左手轻而易举地刺入了方腊的胸腔。
天地间不再有声音,遍地的尸体渐渐消失在方腊的视野之中,那些惨死的弟兄们,那些仍旧傲立着的大光明教高手,甚至眼前的撒白魔,都已经不在他的视界之中。
他看到了邵皇后,看到了自己的家人,想起了被俘虏的太子方天定。
他的心脏在撒白魔的掌中跳动,他甚至能够感觉到撒白魔手掌的茧子。
他沒來由想起了年少读书时的一首词。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來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他也不知道这首词放在这里是否妥帖,他只知道,这是他最后能够记起的文字。
因为那是他和邵皇后颠沛流离之时,她写在素笺之上,用來安慰他的。
他又想起了那个相伴一生的女人,也不知道她如今在哪里。
他的目光开始涣散,微微抬起头來,看着天上的大日,惨笑着喃喃道。
“归去來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第二百七十六章 归去来兮(3)
白云苍狗,韶华易逝,邵皇后早已芳华不再,只是那两道入鬓的柳眉,仍旧逸出曾经江湖女侠的淡淡英气。
司行方被俘了,吕师囊死了,亲卫也降的降,逃的逃,死伤的死伤。
她和方百花,以及一干子女亲属家眷,都落入了杨红莲等人的手里。
当她被押到林地这边时,方腊才堪堪与撒白魔交上手。
当初方腊篡位,夺去了摩尼教大权,所有人皆以为是方腊杀了撒白魔的师母。
可谁都沒有想到,这主意其实是邵皇后提出的,方腊对圣教是有感情的。
但邵皇后知道方腊是要做大事的人,迟早要将摩尼教当成神兵利器,她生怕方腊对圣教的感情,会阻碍他的大业,所以一再坚持,杀了撒白魔的师母。
在她的眼中,这么一个不懂武艺的半老徐娘,却掌控着天底下数百万计的摩尼教信徒,如论如何都让人有些看不下去的。
永远不要低估一个女人的嫉妒心,正是因为有了嫉妒,女人才拥有了自己的真正力量。
只是她沒有想到,她会看到撒白魔对方腊的复仇,跟沒有想到,他竟然复仇成功了。
她沒有流眼泪,因为方腊临死之前,一直凝视着这边的方向。
虽然距离很远很远,但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方腊眼中的心意,这就足够了。
反正她很快就会追随方腊而去,一如她这么多年來一般无二,永远跟在她的后头,不离不弃。
战斗已经结束,方腊仍旧跪在撒白魔的面前,而后者却捂住脖子,颤巍巍地站了起來。
他沒有死。
虽然失去了右臂,但他却终于报了大仇,咽喉处的伤口虽然仍旧在喷血,但他只要能够站起來,那便再也很难死去了。
杨红莲等一众高手,将邵皇后等方腊家眷共计三十七口,全部带到了这处空地上。
“法王,童贯的人就在后面了”有人如此禀报着,显然在暗示时间紧迫,要及时处置邵皇后这些人。
他们可以选择通过栈道从容逃脱,但绝不可能带上邵皇后等人,且不说他们会不会成为累赘,反正带出去也是杀,还不如就地解决,横竖也不过一刀的事情,耽误不了太多时间。
然而撒白魔却呵呵一笑,一边用布条缠绕脖颈上的伤口,一边看着邵皇后说道。
“你们走吧。”
“什么。。。。”
大光明教的人一脸的难以置信,仿佛听错了一般。
斩草不除根,这些人必定会成为大光明教今后最大的隐患。
而且方腊已经死了,这些人势必会卷土重來,报仇雪恨,所谓冤冤相报何时了,眼下将所有人都杀死,这桩仇怨也就彻底了结了。
可撒白魔心里却不这样认为。
当初如果邵皇后不是想着斩草除根,他的师娘就不会死,自己也不会承受着复仇怒火的啃噬,生生被煎熬了这么久。
他不想杀邵皇后,他不能便宜了这些人,有时候,死亡何曾不是一种解脱。
他要让邵皇后也尝尝日日夜夜被复仇执念折磨的滋味,他要给他们一个希望,让他们继续活下去,让他们四处躲避朝廷追兵,让他们无家可归,让他们受尽人间苦楚,还要时时刻刻铭记着这段血仇。
邵皇后绝对不是个简单的女人,否则也不会劝方腊杀死他撒白魔的师母。
所以撒白魔坚信,这个女人,一定能够带着这些人,或者这些人之中的一部分,逃脱身后的童贯军队。
邵皇后并沒有太多的吃惊,仿佛方腊的死,让她也得到了超脱一般。
她指着撒白魔和安茹亲王等人,朝身后的家眷们说道:“记住这些人。”
有一个大概十五六岁的小男孩,显然被吓得魂不附体,连头都不敢抬,只是一味的抽泣着。
邵皇后面无表情地走到他的面前,抚摸着他的头,问道:“敬儿,你为何不抬头。”
那男孩子微微抬起头來,浑身颤抖地朝邵皇后答道:“姑奶奶我我怕我害怕啊呜呜呜”
邵皇后微微一笑,不再去看这个男孩子,扫视了一眼,发现大部分人的眼中都充满了愤怒和恐惧,但大部分人都依照着她的嘱托,在审视着大光明教高手的脸面。
其中也有些跟那名唤敬儿的男孩子一样,胆怯着不敢直视这些,只是颤抖着身子,眼中只有惊恐,而沒有愤怒。
她突然转身,一掌拍在了那个男孩子的额头上,后者猛然仰倒下去,再沒有半点气息。
“我不是你家姑奶奶,沒有你这门子亲。”
那些惊恐着的人更加的惊恐,只是这份惊恐,已经从大光明教的身上,转移到了邵皇后的身上。
于是他们开始审视和记忆面前大光明教高手的面目特征。
大光明教的人见得邵皇后如此心狠手辣,心里越发忌惮,一些人纷纷将邵皇后的队伍围拢起來,便要去杀了这毒妇。
然而一道小山般的身影挡在了他们的前面,这人的肩上,还扛着一根滴落着鲜血的金刚杵。
此役过后,整个大光明教,都将交由撒白魔來掌管,可撒白魔失去了一条手臂,眼下又是重伤在身,许多人便将目光都投向了安茹亲王。
在他们的眼中,强大的安茹亲王,比撒白魔更适合领导大光明教。
因为安茹亲王沒有任何温情可言,今后他们少不了要面对朝廷的追剿,还要领导大光明教夹缝求生,东山再起。
所以必须要有一个绝顶的强者來撑场面,很显然,安茹亲王要比撒白魔更加适合担任这个角色。
所以他们要杀了邵皇后,以表明撒白魔根本无法命令他们,这是斩草除根,也是他们对撒白魔的表态。
可安茹亲王却站了出來,阻挡了他们,并用那冷酷到了极点的目光,以及肩上的金刚杵,告诉这些高手们,自己到底站在哪一边。
他跟苏牧提到过,自己根本就不想领导大光明教,他会去海外游历,会去寻找教主,会好好看一看这个世界,不会被大光明教束缚自己。
所以他不能让这些高手乱來,哪怕他也觉得应该杀死邵皇后等人,但既然撒白魔决定了,他就必须站出來拥护。
安茹亲王站出來之后,果然沒有人敢再动手,因为他们还需要大光明教的庇护,大光明教就是他们的家,他们也离不开大光明教。
这厢间僵持对峙了一下,山下的动静已经越來越大,童贯的军队已经慢慢包围了上來。
“等着我报仇吧。”邵皇后朝撒白魔冷笑一声,如此说道,声音虽然不大,但所有人都能够听得到。
撒白魔心里却松了一口气,仿佛生怕邵皇后不走,生怕邵皇后自行了断一般。
“随时恭候。”
听得撒白魔如此回答,邵皇后便率先往山顶的方向走,下山已经不可能的了,但她却可以翻越这座山,虽然从來沒有人尝试这么做,但却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她身后的三十五人默默地跟了上去,再也沒有回头。
撒白魔沒有因为弟兄们的表态而生气,也沒有对安茹亲王表示感谢。
他包扎好脖颈之后,不顾断臂伤口流血不知,重新捡起了那柄铁剑,走到了方腊的尸首前面。
众人皆以为他会斩落方腊的头颅,但他最终还是沒有动手,而是朝栈道那边默默地走了过去。
杨红莲和安茹亲王率先跟了上去,其他人沒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只能纷纷绕过方腊的尸首,追上了队伍。
沒有人敢擅作主张,带走方腊的头颅。
因为这是撒白魔的表态,在他们表态了之后,撒白魔也利用方腊的头颅來表个态。
他们从容地踏上了栈道,杨红莲还趁机给撒白魔包扎了伤口,可当他们的队伍全部站上栈道之后,童贯在辛兴宗等人的簇拥之下,终于來到了这处空地。
看着大光明教的高手们离开,童贯的怒火已经要将整片山林都烧起來。
他虽然做过不少贪功夺功的事情,可对象都是大焱朝廷和军方的人,哪怕苏牧那一桩,自己过后也还是提拔了苏牧。
可他不能无耻到冒领大光明教的功劳,这是对他的羞辱。
他恨透了大光明教,这些人终究还是杀了方腊,他们将方腊的尸首留下來,童贯这边的人却沒办法说方腊是朝廷的人杀死的。
因为大光明教跟摩尼教一样,终有一天,信众会遍布天下,只要消息泄露出去,整个天下都会知道,他童贯竟然冒领一伙草寇贼人的功劳。
“给我追。”
辛兴宗得令之后,便带着人手往栈道这边追了过去,然而撒白魔却呵呵一笑,命令弟兄们快速通过栈道,而后彻底毁掉了栈道。
童贯暴跳如雷之时,在栈道附近的一处隐秘洞**之中,一名男子跌坐在地上,口中喃喃自语着些什么。
他的身边是个三十出头的汉子,身后则是一个身穿黑袍的老道士。
跌坐着的,是方七佛,身边是庞万春,身后自然就是乔道清了。
乔老道可顾不上方七佛的伤感,他只是摸了摸自己的胡须,而后朝方七佛问道。
“你的要求我已经做到了,你的选择又是什么。”
(明天开始新的一卷,感谢大家的支持~敬请期待,)
第二百七十七章 尘埃落定
“大将南征胆气豪,腰横秋水雁翎刀。风吹鼍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
天上麒麟原有种,**中蝼蚁岂能逃。太平待诏归來日,朕与先生解战袍。”
这是后世大明朝嘉靖皇帝的一首御制诗,写给即将赴安南平叛的毛伯温。
嘉靖皇帝虽然沉迷于修道炼丹求长生,于诗词一道并不热衷,但仍旧能够写出如此气势恢宏的送行诗來。
而大焱官家长于诗词书画,堪称宗师大家,一手漂亮的书法更被后世誉为瘦金体,诗词著作更是盛传于世,坊间甚至还流传着当今官家微服私访,与当世名妓吟诗作赋的佳话,可谓千古风流。
当童贯平叛的捷报传入东京之后,天下人皆以为当今官家会作诗词以表功,可谁知皇宫里却一点动静都沒有。
直到七月份,才有天子近臣传出消息來,说官家虽然沒有赠诗題词,却送给了童贯一部兵书,是官家亲自手抄的兵书。
这消息传出來之后,朝野震动,官家送书似乎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标志性恩赏。
早年童贯刚刚上位之时,官家便送过他一本手抄的千字文,希望童贯能够多读书,而童贯果真老老实实读书去了。
如今官家在南方平叛大捷的节骨眼上,赠予童贯手抄本兵书,是否暗示官家今后还需要用到童贯的打仗本事。
朝堂上的大人物从來都是知微见著的聪明人,官家此举是否暗示着,童贯北伐的提议,即将要付诸行动了。
当今官家生性温和宽容,喜欢修身养性,平素里也沒有太大的架子,据说有一次官家发了一道中旨,还曾经被科道言官一众清流骂到哭。
君子可欺之以方,渐渐的,很多人便将官家的温和,当成了软弱可欺。
官家的宽容为大焱带來了无数的财富,国内风气开明,商业发达,经济实力已经登上世界最高峰,可武备落后,军队**却又使得大焱内忧外患,在军事上极为被动。
童贯虽然好大喜功,但确确实实打过几次大胜仗,在官家眼中也算是瑕不掩瑜,给他赚足了面子。
方腊这场起事虽然短暂,却踏断了南方的天柱,攻占六州五十二县,更是建国称帝,两浙路因战乱死伤百姓二百万之众,几乎要撼动大焱皇朝的根基。
好在这场叛乱终于被镇压了下來,五月末,方天定刚刚押解到东京不久,方腊身死的消息便通过八百里快报,传入汴京,人们奔走相告,可谓普天同庆。
而后又接连有捷报传來,方腊死后,叛军各部纷纷占地为王,大有死灰复燃的态势。
童贯派出刘光世、郭仲荀、姚平仲等,领兵分头镇压,台州仙居县贼首余道安从温州永嘉攻占了乐清县,很快就被镇压下來,叛军死伤无数。
又有义乌、寿昌以及越州等地的叛军兴风作浪,尽皆被大焱军剿灭,这些零星火种被扑灭之后,轰轰烈烈的方腊起义,终于以失败告终,大焱仿佛又迎來了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
方腊与方七佛授首伏诛,麾下大将或死或俘,大小头领投降者数以千百,叛军俘虏数万之众,牲口粮草辎重物资更是不可计数,方腊妻子邵氏带着小姑子方百花,儿子方毫、方书逃脱追捕,长子方天定等人一干重量级人物却已经被关押起來。
无论如何,对于大焱朝來说,这绝对是一场足以载入史书的大胜利。
可惜他们却忘记了,这些叛军都是大焱的人,死伤的百姓也都是自己人,因为战乱而荒芜的土地都是大焱的土地。
大焱再次延续了打内战如狼似虎,对付外敌却又软弱无力的风格,一面欢庆平叛大捷,一面淡忘在北面数万大军不低一千辽人的耻辱。
按说童贯作为主帅,应该是最开心的那个人,可他却如何都高兴不起來。
他眼睁睁看着方腊被大光明教的人杀死,派兵搜山却连邵皇后半根头发都沒找到,这是一个极其不完美的收场,虽然内幕只有少数人知晓,但童贯接受朝廷嘉奖之时,难免脸上火辣辣的羞愧难当。
或许觉得自己有点配不上这份千古大功劳,童贯对麾下将士也不吝赏赐,一应有功之臣皆入奏表,上书朝廷为弟兄们请功。
到了八月桂花飘香,童贯的大军终于要班师回朝,接受官家的赏赐和万民的敬仰。
杭州城很快恢复了原本的风貌,似乎叛军一灭,又回到了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的靡靡风尚。
眼看着童贯带领有功之臣进入杭州,接受当地百姓的称颂,陈氏也带着女儿陈妙音,走上了街头。
城外早已人山人海,百姓出二十里恭迎王师,壶浆箪食,夹道欢呼,城中更是万人空巷,争相目睹铁血雄师的风姿。
连灰头土脸的刘延庆都得了一份大功,童贯自然不会忘记苏牧,身为童贯的赞画,苏牧本该隐居幕后,但童贯却坚持让苏牧与他一道入城,接受百姓们的歌颂和瞻仰。
苏牧自然不会幼稚到真的陪着童贯入城,再三推辞之下,童贯也就心满意足地不再坚持,心里却对苏牧的知情识趣感到相当的熨帖。
当然了,功劳簿上自然也少不了苏牧一份,而且高慕侠的皇城司还有关于苏牧的密奏,他也必须要跟高慕侠商量一下,让后者在密奏上斟词酌句一番。
按说苏牧绝对不会有这样的待遇,可高慕侠当初为了保全苏牧,将高俅从官家那里求來的绣衣暗察的职位交给了苏牧,自然要给官家一个交代。
有着童贯和平叛大军的风头掩盖,人们仿佛彻底忘记了苏牧一般。
此时苏牧带着改扮亲兵戎装的陆青花,骑着一匹不起眼的老马,远远吊在了大部队的后头。
虽然苏牧并不介意,但为了避免麻烦,最终还是戴上了红色的面巾,将脸上的金印遮挡了起來,如此一來,就更加沒人能认出他來。
当然了,也有例外,比如陈公望的遗孀陈氏。
比如站在官绅人群之中,一同迎接童枢密和平叛大军的丁忧官员陈继儒。
因着苏牧的出现,陈继儒与陈氏闹得不可开交,虽然为了保全陈继儒孝子的名声,陈氏到底还是跟着回到了陈继儒的府邸,但她还是隔三差五带着几个老妈子,将苏牧的住处打扫干净,等待着苏牧的平安归來,有时候一天要走两三趟,可谓望穿秋水。
这人群之中难免有些登徒子不良人,趁机偷偷摸摸,有人钱袋丢了,有些大姑娘小媳妇还被这些不良子占尽了便宜,这样一个老太太,又带着未出阁的女儿,自然不敢往人群里面挤。
同样保持着距离的还有一些大户人家的妇人千金之流,以及一些青楼楚馆的头牌们。
但听得其中一位姐儿鄙夷着拥挤的人潮,看着一个个小姑娘掩面哭着掏出來,胸前和屁股还留着热乎乎的脏手印,摇头叹道:“到底还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啊,听说还有一位姐姐被挤流产了,真不知图个甚么…不就看个热闹么…”
嘴里一边说着,这姐儿的目光却一直扫着高头大马上那些个军汉子们,见着这些汉字一个个牛高马大身材健硕,充满了阳刚气息,不禁想起那些病怏怏软塌塌的书生们,顿时浑身燥热,两眼放光。
她身边的姐儿们哪个不是欢场老手,听得她这般说着,就有人回嘴道。
“挤流产算个甚么新鲜事,听说早两年为了围观状元公,还有姐儿们被挤到怀孕的咧。”
这姐儿如此一说,全场安静了下來,过得片刻才爆发出嗤笑声來,一堆姐妹沒个正形儿嬉笑打闹,惹得诸多看客纷纷侧目。
若放在以往,陈氏又怎么可能靠近这些庸脂俗粉,可此刻遍地都是人,除开这里,她还真不知道该站在哪里了。
陈氏期期艾艾地翘首以待,见得沿途老百姓不断往中间挤,将手中的吃食和花朵送到军士的手里,仿佛那一刻,所有人都是亲人一般,人人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人人都充满了和善与喜乐。
陈妙音生性大胆,听得身后那些小姐们的荤话,脸上挂不住羞臊,却又忍不住窃笑起來,被陈氏瞪了一眼,才强忍了下來。
她们与其他大户人家的贵妇一样,都带着面纱,青楼姐儿们也识趣地离她们远一些。
不过刚开始发话的那个姐儿到底是眼尖耳利,竟然察觉到了陈妙音的偷笑,有心捉弄一番,便稍稍靠近了问道。
“这位小姐姐是在等自家汉子,还是等别人家的汉子。”
陈氏见得这些姐儿们花枝招展的**样子,心里早已鄙夷万分,轻轻拉住陈妙音。
可陈妙音却不明就里,在她眼中,苏牧为朝廷出力,又常常与柴进军中高官來往,之前更是闻名遐迩的杭州第一大才子,她來迎接这位义兄,简直就是与有荣焉,又何必遮遮掩掩。
于是她稍稍昂起头來,朝那些姐儿们答道:“奴奴却是來接我家哥哥的。”
那姐儿故意讶异了一声,而后又风情万种地掩嘴嗤笑道:“不知是亲哥哥还是干哥哥。”
其余姐儿都听出了这句话的另一重意思,顿时笑得花枝乱颤,陈妙音却还是嫩了些,脱口答道:“干哥哥…”
诸多姐儿们见这小姑娘果然中招,更是痴笑不已,陈氏却是怒目而视,大户贵妇的威严一摆出來,果是震住了那群浪姐儿。
却又听得有人小声笑道:“连哥哥都干啊…小妹子可真有你的…”
这些姐儿们再次哄笑起來,陈妙音总算是明白这些人的意思,脸色滚烫羞红,气得咬牙切齿,若非打小家风严谨,家教纯良,早就撸袖子上去撕了这些姐儿们的臭嘴了。
姐儿们也知晓自己太过分,为首那一位便好意问道:“妹子的义兄想來是剿灭叛贼的大英雄,不知姓甚名谁,说出來也好让咱们这些俗气女儿家好生景仰一番啊…”
陈妙音正愁沒法子对付这些骚蹄子,见机会來了,顿时挺起胸脯來,一脸骄傲地答道。
“我家哥哥叫苏牧苏兼之。”
第二百七十八章 翘首以待
王师凯旋,杭州百姓纷纷出城,壶浆箪食,夹道恭迎,甚至青楼里不知亡国恨的商女都参与其中,一睹百万雄师的壮阔之气。
陈氏与陈妙音在道旁翘首以待,等着苏牧的归來,却遭到身后一群小姐们的调笑戏弄。
苏牧在陈妙音的心中乃是堂堂正正的大英雄,岂容这些卖身卖笑的小姐们轻慢侮辱,当对方询问起來,她便骄傲地回道:“我家哥哥叫苏牧苏兼之。”
此言一出,慢说那些青楼小姐们,便是周围大户人家的贵妇千金们,都惊愕得说不出话來。
杭州百姓们对苏牧可是又爱又恨,直到方腊贼军彻底被打垮,平叛军中的士卒才纷纷站出來为苏牧叫屈,可杭州老百姓对内幕却是一无所知的,他们的消息來源便是道听途说。
这些小道消息之中,有人将苏牧说成叛徒大奸贼,为了荣华富贵,当上了方腊的大国师,倒过來祸害本土百姓和大焱朝的军汉。
也有人说苏牧身在曹营心在汉,暗中谋划出力,是朝廷打入方腊内部的细作谍子,此次能够收复杭州,全倚仗着苏牧一人之力。
杭州经历了如此一场动荡的大浩劫,老百姓们对待苏牧的态度竟然跟以前沒太大差别,爱戴他的人将他捧上天,鄙夷他的人将他踩到了泥里,毁誉参半,却同样是走向了极端。
那些个姐儿们自然是苏牧的拥趸,她们才不管什么大是大非,在她们的眼中,能作出如此绝世佳作的大才子,又怎么可能是坏人。
听说被苏牧的词作捧红起來的虞白芍,目今在江宁已经闯荡出偌大的名气,直逼花魁的宝座而去,甚至连当时在杭州只是小红牌的巧兮姑娘,都成为了江宁才子们的一时之选。
先前那位作弄陈妙音的姐儿顿时脸色羞赧发白,底气不足地问道:“是…是哪位苏牧。”
陈妙音见得她这副诚惶诚恐的样子,心说咱家哥哥果真是盛名在外,心里别提多得意,她本想说这偌大杭州城,提起苏牧还能有几位。
但她还沒开口,便感觉到母亲陈氏攥紧了她的衣袖,顺着母亲的目光看过去,却是见得一名身穿灰色布衣的男子,骑着一匹高瘦的老马,正缓缓而來。
难怪母亲一直沒有阻拦她跟别人斗嘴,原來注意力都放在了前头。
这骑士沒有披甲,马背上横着马包,两侧挂着一刀一剑,锋刃都用鲨皮鞘藏匿起來,而骑士本人则用红巾包裹着脸面,与前后鲜衣怒马的将军们倒是有些格格不入了。
这一战过后,童贯的平叛大军还剩余好几万,又俘虏了十几万的贼军,辅兵民壮更是不可计数,总不可能全部入城耀武扬威,是故童贯也只是带了各级将领有功之臣以及撑门面的亲卫部队而言。
为了展现大焱军队的雄壮强大,诸军将士自是人人如龙似虎,便是赞画等僚属从臣,都儒雅淡然,颇有指点江山的气度。
这么一对比,红巾蒙面的苏牧自然被比了下去,甚至有些藏头露尾之嫌,若不是身边总算跟着一个俊俏的亲兵,人都以为他是俘虏了。
陈妙音却不以为然,她早听过苏家哥哥的事迹,更是从母亲口中得知,那是比真金还要真的事实,于她而言,苏牧可谓锦衣夜行,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低调却不失风采,一方红巾遮面更添神秘的勇武英气,与之相比,那些个鲜衣怒马耀武扬威的将军们,只不过是花架子罢了。
她一见得苏牧缓缓策马,心头便激荡起來,脸色越发羞红,却不再是因为那些姐儿们的调笑,而是发自内心的与有荣焉和钦慕敬仰。
但见得她伸手一指,扭头朝那些姐儿们说道:“那一位,便是我家苏牧哥哥。”
诸多女人们听说真是传说中的苏牧,不由两眼放光,这苏牧可谓低调至极,哪怕出现了数篇足以传世的经典名作,可从來不屑与文人为伍,更少有流连青楼楚馆的风流韵事,丫丫电子书名作每每都是机缘巧合才得以流出。
这在诸多女人们的心目当中,竟然满满都是神秘感和别样的吸引力,陈妙音此言一出,诸人纷纷侧目。
但见得这苏某人跨骑瘦马,刀剑藏锋,写意洒脱,真真如那古画里走出來的水墨人物一般。
这些个女子最擅长的便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吊足了男人们的胃口,何曾想过有一天,自己竟然也被人吊了一把胃口。
虽然苏牧红巾遮面,可一头长发飘逸地披在后头,只用粗粗编制的丝绳松松挽起,一人一马,竟然如那蒙尘的明珠一般,童贯若知晓自家精心挑选出來的金甲银枪仪仗队,成为了衬托苏牧的绿叶,真真不知该做何感想。
苏牧的出现让这边的女人们气氛火爆起來,这消息几乎瞬间就传开了。
因为女人们的目光落在苏牧的身上,而男人们的目光,却是落在这些个女人们的身上的。
见得女人们骚乱起來,男人们自然心生好奇,将目光一转,便见得这红巾遮面的男子,纷纷猜测其身份,女人们一根长舌早就将苏牧的身份点破,人群的气氛竟然热烈了数倍。
前方的童贯察觉到气氛突变,也是不明所以,见得百姓们群情激动,也是有些好奇,稍稍落后的刘延庆却已经知道了这事儿,只是小声酸溜溜地说道。
“这些人可真稀罕苏宣赞…”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更何况刘延庆这老狐狸本來就动机不纯,想要借此來引发童贯对苏牧的嫉妒心,话音虽然不大,却足够传入童贯的耳中。
童贯本就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又是好大喜功,最容不得别人削夺他的风光和面子,听了这话,再看看苏牧那泰然处之的淡定模样,心里果然有些不悦,眉头便皱了起來。
柴进与刘延庆相隔不远,知晓这句话会给苏牧带來不小的麻烦,当即呵呵一笑道。
“刘将军此言差矣,这苏牧乃是杭州本土人士,早就是闻名遐迩的第一才子,堂堂大才子却在宣帅帐下当个听用的从臣,闹些动静也是情理之中,他们再稀罕,这苏牧不也是宣帅的人。”
童贯虽然面无表情,故作不知,但却将二人的对话都听在耳中,柴进这话一出來,童贯的心里可就好受多了。
他一直想要走武将的路线,这自然与他的出身有关,他已经与文人身份无缘,想要摆脱宠臣的角色,自然要建功立业,可一帮子文人对他穷追猛打,甚至还上书骂他是“六贼”之一,他对读书人可是沒有半分好感的。
柴进说堂堂大才子一样要在他麾下当个听用的小卒,他童贯能不开心。
再说了,官家对童贯一直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够多读些书,还三番两次赏赐亲自手抄的书本给他,童贯虽然读书读到脑仁疼,可也是认认真真一丝不苟。
今次能够得到苏牧这样的赞画僚属,传到官家那里去,也是给自己贴金,这样的好事,自己又嫉妒个什么劲。
而且他与苏牧之间的那点芥蒂早就消除了,在高慕侠的密奏之中,童贯也放宽了一些,让他提及苏牧的功劳,当然了,一些敏感的关键性问題,还是要隐去的。
这也已经是他对苏牧最大的优待了,而苏牧也每每表现得知情识趣,极其识时务,他堂堂枢密使,又有何不放心。又何必嫉妒苏牧。
如此一想,他便呵呵一笑,稍稍扭过头來,朝柴进说道:“柴指挥,你且上前來。”
柴进微微一愕,但马上就表现出受宠若惊的表情,抱拳行礼之后,便越众而出,來到了童贯的马屁股后面,却是超过了刘延庆半个马身。
朱武和燕青也是心中唏嘘,论起官场的门道,他们还真不如柴进,与刘延庆短短两句对话,竟然为苏牧挡下了麻烦不说,自己也入了童贯的法眼,有了这等心计,柴大官人说不得今后要纵横庙堂的。
当然了,他们也有些心灰意冷,这才刚刚打了胜仗,还未回到京城,只是一个小小的入城,便有了这等层次的勾心斗角,似他们这样的江湖汉子,入了官场,岂非连骨头渣子都给啃光了去。
苏牧对此自然一无所知,他带着扮成亲卫的陆青花,缓缓走來,而后看到了陈氏和陈妙音。
她们还未服阕,面带黑纱,陈妙音已经说出了大话,生怕苏牧认不出她來,会闹个大笑话,当下也不顾忌讳,将面纱掀了起來。
“苏牧哥哥。”
她一边招摇着手里的黑纱,一边娇声喊道,苏牧闻声看來,见得陈氏竟然带着女儿來迎接,慌忙夹马而來,滚鞍落马,朝陈氏行礼道:“孩儿拜见母亲。”
陈氏还在居丧期间,对女儿掀开面色的轻浮举动自然有些不乐意,但那些青楼姐儿们见得陈妙音那宜喜宜嗔的姿容,也是惊艳得紧,一些个贵妇才醒悟过來,原來这一老一少,竟然是陈公望的遗孀和女儿。
望着这些女人们惊艳和羡慕嫉妒恨的目光,陈氏也不再责怪女儿,一把将苏牧扶住,湿润着眼眶道:“平平安安回來就好…平平安安就好啊…”
见得老太太如此情真意切的关怀,苏牧难免想起远在江宁的自家父兄,这杭州变故近两年了,他是真的想念兄长苏瑜和父亲苏常宗了,当然了,还有那个傻乎乎的彩儿丫头。
与陈氏见了礼之后,苏牧又对陈妙音笑着点了点头,柔声道:“多日不见,妹妹这性子倒是沒变呢…”
“苏牧哥哥又取笑人家…”陈妙音被苏牧这么一说,却是羞赧地吐了吐雀舌,挽着母亲的手臂,靠在了母亲的身上。
这厢其乐融融,身后扮作亲兵的陆青花也不方便露面,正打算离开了队伍,直接回府邸去,却见得人群之中响起一道愤愤不满的声音來。
“既是平叛英雄,何须藏头露尾,苏大才子何不解了红巾,让我等瞻仰一下大英雄的绝世风采。”
第二百七十九章 看脸
人都说树欲静而风不止,苏牧倒是想着锦衣夜行,低调才是王道,可谁也沒想到弄巧成拙,低调反而成为了最惹眼的高调。
刚刚才跟陈氏与陈妙音再次聚首,便听得那人群之中出现了挑衅意味十足的嘲讽之声。
苏牧早在杭州之时便深居简出,闭门谢客,先前虽然也有一些纨绔名声,但到底沒到天下何人不识君的程度,这些个深闺大院的贵妇和千金小姐们,更是难得一睹苏牧的真容风采。
见得人群之中有人如此提议,便纷纷为之侧目,却发现原來是镇守杭州城的监军蔡旻大人,以及他身后素服不语的陈继儒。
在大焱,太常礼院掌官员丁忧之事,凡官员有父母丧者,须报请解官离任,服满后起复。
陈继儒正是丁忧期间,此时出现在这里,已经是犯了极大的忌讳了。
按照惯例,丁忧期间,子女按礼须持丧三年,其间不得行婚嫁之事,不预吉庆之典,夫妻要分开,不能同房,停止一切娱乐活动和应酬,唯一能做的就是为父母守孝报恩,有些大孝子甚至还在墓边结庐而居,风餐露宿,搞得人不人鬼不鬼才算是孝顺。
今日迎接王师凯旋入城,可算是大型的吉庆之典,按说陈继儒本不该参与。
可当他听说母亲和妹妹竟然不顾居丧之礼,偷偷摸摸出來迎接苏牧之时,整个人都要炸毛了。
原本他沒有借口出來,可如今他完全可以打着要把妹妹揪回去的旗号,正大光明出來走动走动了。
丁忧乃是古礼,但在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年代,读书人极其注重品行,甚至将其当成入仕为官的一项重要依据,若有不孝不恭之名声,别人根本就不带你一起玩儿。
但许多人又耐不住丁忧期间的寂寞,便会寻些无伤大雅的由头,出來活动,免得官场的人脉关系都冷淡了,起复之后会举步维艰。
陈氏想要出來走动,那是她行为不端,自有评判,但陈继儒不能指责自己的母亲,否则就是不孝,但他却可以教训自家妹子,当然了,也可以借机教训教训苏牧。
在他看來,母亲和妹妹简直就是被苏牧灌了迷汤,鬼迷了心窍,竟然冒着居丧的忌讳,出來迎接苏牧,这让他陈继儒的脸面往哪里搁。
在这个男尊女卑的年代,父亲陈公望离世之后,就该他陈继儒支撑起这个家主的位置,他实在想不通,自己堂堂朝廷命官,先前更是与周甫彦齐名的大才子,怎地就让母亲和妹子如此看不顺眼,反倒要去寻这声名狼藉的苏牧。
越想越气,他便在府邸之中喝闷酒,沒想到蔡旻却微服寻上门來。
这位蔡京老相公的侄儿,本是宋江梁山先锋军的监军,奈何会错了童贯的心意,竟然让梁山军四分五裂,溃不成军。
童贯虽然不看僧面看佛面,沒有给蔡旻穿小鞋,但这次南下乌龙岭和睦州,根本就沒带上蔡旻,而是让他留守杭州,蔡旻简直郁闷到了极点。
同是天涯沦落人,蔡旻便与陈继儒喝起了闷酒,这三杯黄酒下肚,二人火气就上头,蔡旻本來就帮着陈继儒寻趁过苏牧的麻烦,所谓一事不烦二主,简单商议了一下,二人换了身寻常衣服,便带着家仆出了门。
这清风一吹,陈继儒也清醒了过來,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但见得蔡旻被激起了斗志,城内城外到处都是欢庆的人,想着也不会有人认出自己來,也就不再犹疑。
蔡旻身边的家仆都是行家里手,寻人这种事早已驾轻就熟,不多时就找到了陈氏和陈妙音。
只是这两位到底还是有些顾忌身份,与诸多观礼的女眷们站在了一处,陈继儒和蔡旻也不好发作,只能不远不近地看着。
可沒想到的是,陈妙音与那些青楼姐儿们的对话,却被家仆一五一十都报给了陈继儒。
自家妹子出身书香门第,自当谨遵家教,恪守女德,却为了一个苏牧而抛头露面,与这些烟花女子插科打诨,素來自诩正派的陈继儒又如何能够忍受。
更让他怒不可遏的是,苏牧出现之后,妹子陈妙音竟然掀开了面纱,在众人面前大呼小叫,这成何体统。
陈继儒自诩足智多谋聪慧过人,蔡旻偏偏是个不学无术的恩荫官,前者一见得苏牧红巾遮面,便心生一计。
自打苏牧进入了方腊阵营之后,关于他成为叛徒的传言就从來沒有断过,直到童贯收复杭州,这个流言才逐渐被军中汉子们慢慢给平息了下來,取而代之的则是苏牧深入敌营,由内部攻破城门的事迹。
虽然老百姓半信半疑,但这种事慢慢也就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渐渐也就沒有太多的争议了。
可他们都沒有见过苏牧脸上的金印,而陈继儒和蔡旻都是亲眼见过的。
那脸上刺着的御封天光大国师的金印,一旦露出來,哪怕众人都知道这是方腊为了羞辱苏牧才刺上去的,并不足以证明苏牧真的叛变成为了大国师。
这金印或许会替苏牧洗刷冤屈,让人觉着苏牧还真不是叛徒,否则方腊又怎会在他脸上刺字來羞辱他。
这是人的反向思维在作怪,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陈继儒转念又一想,纵使洗刷了苏牧的冤屈又如何。
带着这么耻辱的金印,他今后还怎么在文坛立足。谁又会再看得起他。
就算是大焱的厮杀汉子,低贱的军户们也只是在脸上刺了大焱朝廷的“指挥”二字,而且还是墨字,而苏牧脸上刺的可是方腊叛贼的红色金印。
苏牧不正是因为忌惮这一点,才不敢抛头露面,以真面目示人么。
只要自己将苏牧的面巾揭下來,让所有人都看看苏牧脸上的金印,让老百姓看看曾经的大才子,如今变成了多么低贱的涅面汉,他们还会去捧苏牧的臭脚么。
再说了,苏牧越是想要遮掩,他陈继儒就越要反其道而行,决不能让苏牧过得舒舒坦坦。
只要苏牧当众受了辱,变成了人人避之犹恐不及的贱人,还怕自家妹子不回心转意。
心中主意一定,陈继儒便露出冷笑來,但自己毕竟不方便出面,便暗中授意蔡旻來出这个头。
蔡旻对苏牧也是莫名的苦大仇深,因为扈三娘李代桃僵,雅绾儿瞒天过海,轻易逃脱,本就对蔡旻不满的童贯,终于将蔡旻推到了冷板凳上。
蔡旻虽然坐镇杭州,但灰心丧气,失魂落魄,一干事务都推给了新任的杭州地方官來措置,前线大军在剿匪,后方也不好太过浮华,所以地方乡绅大户和名望贵族也都沒有宴请过蔡旻,是故并沒有多少人能认得蔡旻。
不过他在人群之中喊了这么一嗓子,家仆们便开始附和挑唆,有说苏牧不会是在战场上受了伤,毁了容云云。
又有说苏牧放弃了文人身份,加入了军籍,脸上刺了墨字,众说纷纭,不一而足,目的却只有一个,就是为了引发周遭百姓的好奇心。
果不其然,被蔡旻和诸多家仆这么一挑唆,简单的煽风点火之下,百姓们便开始议论纷纷,特别是那些急于一睹苏牧风采的女人们,更是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苏牧只看了蔡旻和陈继儒一眼,便知道他们的意图,对于脸上的刺青,说不在意那是假话,只是这年代祛除刺青的技术很是粗糙,万一消不掉这刺青,还有毁容的危险,所以苏牧轻易是不敢这么做的。
他倒不是很在意文人才子的身份,因为这才子的名头都是抄來的,他顶着这头衔也是心虚。
再者,他能记得的名篇佳作并不是很多,用一次少一次,而且要跟真正的文人谈论文学上的东西,自己可就要露陷了。
这年代的文人特别能折腾,诗词歌赋都有着花样百出的格式,而每一种格式都要严格來遵循,不讲求格式,只求应景,苏牧或许还能找出一两首适合的诗词來,若真刀真枪跟这些文人比拼,自己是沒有任何胜算的。
所以他根本就不在乎文人才子这个身份,只是这脸上的金印实在太让人震撼,一旦暴露出來,自己必将再次成为谈论的焦点,想低调都不行,他又岂敢露面。
“咱回去了吧。”陈氏也知晓苏牧的苦衷,再待下去只怕真要引起众怒,便率先带着女儿陈妙音,想要离开此地。
那些个女人们还沒见到苏牧的真容,又岂能让他们离开,他们是不敢拦苏牧,却方便拦下陈氏和陈妙音。
“你们要干什么。”陈妙音见前路被堵,不由大怒,这世上有强买强卖,有剪径打劫,可从沒听说过要强迫着看一个大男人的脸蛋儿的事啊。
苏牧又岂能让陈妙音给自己出头,也不消说,假扮亲卫的陆青花已经走到了前头來,手按刀柄,双眸发亮,英气勃发。
“请你们让一让,俺们宣赞要回府了。”
陆青花虽然刻意压低了声音,但这话落入周遭看客的耳中,听着便是极为刺耳。
大家不过想要看一看你的样貌,这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竟然动用到亲兵來驱赶众人。。。。
人都说苏牧最是不近人情,此番看來他果然是死性不改啊。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将开來,又有陈继儒暗中授意,蔡旻的家仆四处挑拨民愤,这边的动静终于越來越大,看客们竟然将苏牧围了起來,大有不给看脸,就别想走的趋势。
第二百八十章 面涅
前人有诗赞说,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盛夏的杭州该是最美好的时刻,然而眼下却万人空巷,只为迎接得胜而归的王师入城。
童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仿佛自己终于得偿所愿,成为了万民敬仰的倾世名将一般。
杭州的地方官员与诸多乡绅耆老、连同士林学子贩夫走卒,出城二十里相迎,可谓士农工商倾巢而出。
这样的排场自然让童贯感到满满的优越感与成就感,然而这盛大的庆典之间,也有着一些不太和谐的声音,却殊为不美。
眼看着就要入城,凯旋队伍的中段却爆发出不小的骚动來,童贯早已三申五令,今次一定要拿出最规整最鲜活的状态來,让百万杭州人见识见识朝廷大军的威严肃杀。
当喧哗声越发明显,迎接的人群纷纷往中段靠拢之时,童贯心中的不悦可想而知。
“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童贯冷下脸來,陪伴在一旁的杭州知府和提举司的官员也是心头紧张,生怕出了什么纰漏,惹得这位枢密使不快。
亲兵很快便去而复返,在童贯的耳边低语几句,后者眉头便微蹙起來。
他早知苏牧迟早会是个麻烦,但沒想到麻烦來得这么快,转念一想,便朝杭州的地方官员说道:“后头起了些争执,本帅先去措置一二,各位杭州老父母权且稍候吧。”
杭州的地方官员听得童贯此言,心里难免打鼓,莫不是哪个不长眼的,惹恼了童宣帅。
如此想着,这些地方官员也不敢大意,只是陪笑了几句,便跟着童贯來到了喧闹的地段。
但见得人群早已围得水泄不通,童贯的亲兵打着旗牌,这才将人群遣散开來,却见得红巾遮面的苏牧正淡然而立。
童贯早已知晓事情始末,扫了蔡旻一眼,心里已经很是不痛快,虽然童贯不认得他陈继儒,但被这位位极人臣的大太监盯了一眼,陈继儒还是觉着后背发凉,全身冒出一层米粒汗來。
他童贯乃堂堂枢密使,蔡旻与苏牧之间有些什么龃龉,他并不太感兴趣,平素里属下明争暗斗,他也是乐得一见,因为他觉着沒有竞争的官场,只能死气沉沉,有了竞争,才能推动进步。
他才不管苏牧为什么会惹恼蔡旻,蔡旻想要对苏牧搞些小动作,给苏牧下绊子,他也不会在意。
可今天是他童贯凯旋而归,接受万民敬仰的大喜日子,有人破坏庆典的气氛,就是在寻趁他的不痛快。
被童贯这么一扫视,蔡旻三条腿都软了,若不是喝了三两杯猫尿,就是借给他一百二十几个胆子,他也不敢这么做啊。
再者,他也只是想当众羞辱一下苏牧,却是低估了苏牧在百姓之中的影响力。
也就是说,连他都沒有想到事态会扩散发展得如此迅捷,根本就想不到苏牧这个名字会引來多大的关注度。
当人群汇聚越來越多,让苏牧揭面的呼声越來越高之时,他才发现自己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搅扰到了童贯的庆典。
童贯在汴京有着止儿夜啼的威名,这位最不像太监的超级大太监一莅临,所有人都闭上了嘴巴。
苏牧抱拳行礼道:“宣帅。”
童贯点了点头,而后扫视了全场一圈,心思急转,很快便拿出了注意來。
他以残缺之身,纵横朝野这么多年,除了深得官家恩宠之外,自然有着过人的心机和城府,登时中气十足地下令道。
“苏宣赞,揭下你的面巾。”
苏牧皱了皱眉,也只能无奈地解下了那方红色的面巾,露出脸上两行触目惊心的血泪金印來。
苏牧本就是个面若敷粉的书生,俊俏飘逸,可如今两道血泪从眼睑延伸到脖颈,活脱脱一个泣血的冤死鬼模样,任谁看了都要退避三舍啊。
“嘶…”周遭百姓再也忍不住心中惊诧,顿时一片哗然。
附近的看客眼尖,顿时分辨出那两行金印的内容來,但见左脸上刺着:“明尊敕封光明大护法”。
右脸却是:“御册永乐天光大国师”。
前者乃是摩尼教护法,后者果是方腊永乐伪朝的大国师。
虽然这是方腊对苏牧**裸的羞辱,稍微用屁股想一下都能想清楚的问題,可带着如此耻辱的印记,终究让人唏嘘不已啊…
人群之中不乏士林学子与诸多文人墨客,见得苏牧果真被黥了面,还是方腊贼军的刺印,言行举止之中不免透出浓烈非常的鄙夷和嘲弄。
你苏牧不是不屑与我等文人为伍么。现今也算是现世报,让你成为了面涅的贱人。
先前期期艾艾的妇人们见得苏牧如此“尊容”,也是吓了一大跳,虽说仍旧能够看出苏牧俊逸非凡的底子,但到底是可惜了这副好皮相了。
感受着周遭气氛的变化,陈氏也是心疼不已,若非自己的儿子搬弄是非,苏牧又何必遭受这等光天化日之下的耻辱。
陆青花一脸愤懑,恨不得将蔡旻和陈继儒当场格杀。
然而苏牧却一脸的泰然,仿佛超脱了世俗的得道高人,视身躯为皮囊一般。
见得苏牧气定神闲,童贯心头不由暗赞了一句,自己今日要拉扯他一把,将他的冤屈之名扫干净,也算沒有辜负自己的一片好心。
“诸位乡亲,不知此刻作何感想。”
童贯的声音并不算大,但中气十足,全然沒有太监阉人那种尖细的嗓音,许是练武的缘故,声音竟然传出老远,加上全场死寂,大家竟然都听清了他的话语。
不过有谁敢回应童枢密。即便敢,又该如何回应。
那些个士林学子虽然不敢出头,但纷纷掩面转身,毫不掩饰对苏牧的鄙夷和唾弃。
童贯冷笑一声,他知道这些文人和青楼的烟花女子才是百姓的喉舌,稍稍转过头來,朝文人汇聚的地方说道。
“在场诸位都是饱读诗书之辈,可曾听说过面涅将军狄汉臣。”
童贯可谓一语中的一针见血,只提狄汉臣三字,便已经让诸多文人纷纷变色。
“仁宗之时,天下承平,文人尊贵,武人却是卑贱,狄青狄汉臣起于微末行伍,面带刺字,然勇而善谋,每战必身先士卒,鼻头散发,带铜面具,冲锋陷阵,立下不世之功。”
“仁宗皇帝曾说过,青有威名,贼当畏其來,乃朕之关张是也。狄汉臣在边境凡二十五战,破西夏、夜袭昆仑关、平侬智高之乱,起于行伍而名动夷夏,最终以武将身份拜枢密使,追赠中书令,谥号武襄,试问何人敢小视。”
童贯出身阉宦,比之狄青更为低贱,他的志向却比狄青还要高远,他要收复燕云,他要异姓封王,他要名垂千古,狄汉臣就是他的榜样。
同样被刺面的苏牧,对杭州一战乃至于整个平叛大战的功劳,是毋庸置疑的,到了最后,童贯都不好意思压下他的功劳。
早在让苏牧一同入城之时,童贯便已经下定了决心,若说以往给苏牧一个赞画的官职只是为了安抚苏牧,便宜行事,那么今后,他真的会将苏牧当成自己的赞画,让他留在身边,真心听取他的意见和建议。
金鳞本非池中物,童贯又如何看不出苏牧的价值。
童贯不是读书人,但也有着自己的奋斗史,从他口中说出狄汉臣的事迹來,众人尽皆心头火热。
狄汉臣的事迹可算是家喻户晓的,有些人也在腹诽,苏牧又如何能跟面涅将军相提并论。他又有甚么功劳,能重复狄汉臣的荣光。
童贯见诸人面色有异,却仍旧摇头,显然对自己的这番言语并不认同,于是他便下马來,拉着苏牧的手,高高举起道。
“臧否赏罚朝廷自有公论,但我童某人可以告诉你们,若无苏牧,杭州城断然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你们之中很多人,都将见不到今日的阳光,试问苏牧苏兼之为何就不能成为下一个狄汉臣。”
童贯本來只是想维护这次庆典的顺利进行,可最后连他自己都沒想到,当他说出狄汉臣的典故之时,关于苏牧的所有情报便一五一十浮现在他的脑海。
他无法忽视苏牧所做过的一切,哪怕他早已习惯昧着良心说话做事,眼下这一刻,他都无法对苏牧的功绩视而不见,因为苏牧的身上,有着大焱武人不曾有过的气度,是热血,是武人最后的脊梁。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但回应却并不如想象之中那般热烈,这让他很失望,他不明白,为什么将狄汉臣搬出來,都挽回不了这些百姓的想法,难道武人的地位真的低贱到了这等地步吗。
他知道多说无益,便将苏牧拉到自己身边來,朝苏牧说道:“來,咱们一同入城。”
他完全沒想到,自己已经修炼到了宠辱不惊,便是在官家面前也都能保持冷静到可怕的理智,可被苏牧脸上那两道金印一刺激,自己的心潮热血都被激荡出來,仿佛从苏牧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梦想。
在此之前,他从未真正想过要苏牧陪在他身边入城,但现在,他抓着苏牧的手,却是发自肺腑,想要将自己的荣耀,与这位被刺面的读书人分享。
或许这是他一时脑热,冲动过后又会变回那个阴鸷冷漠的枢密使,或许过了这一刻,他不一定会将苏牧当成多重要的角色,可起码,在这一刻,这些文人女人老百姓的目光,却深深刺痛了他的心灵。
起码在这一刻,他想要维护苏牧,因为维护苏牧,就是维护大焱的武人,就是维护他想要以武人的身份异姓封王的梦想。
阉人出身的童贯,曾经比面涅的军人还要低贱,他们看轻苏牧,何尝不是在看轻自己。
童贯对这种东西最是敏感,也拥有着最原始的自卑,他容不得别人小看自己,哪怕这些人表面上不敢,可童贯感受着他们的目光,却仿佛这些人鄙夷的不是苏牧,而是他童贯。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之中,苏牧跨上那匹高瘦的老马,只落后童贯半个马身,施施然入城去了。
蔡旻和陈继儒相视一眼,酒劲随着冷汗湿透了后背,脸色苍白,心如死灰,
第二百八十一章 越王的宴请
越王赵汉青是当今官家的同胞兄弟,虽然已经就藩,但深得官家信任,否则也不会任由他坐拥数千禁卫。
然则君心难测,官家越是信任有加,越王便越是谨小慎微,否则也不会死守到杭州失陷的最后一刻,带兵出城死战,将所有精骑都打光。
方腊敬他是条好汉,并沒有为难越王,也算保留了他的体面,待得童贯兵临城下,方腊曾经想过挟越王而逃,奈何当时情势危急,越王府的老弱残兵誓死抵抗,越王终究还是保全了下來。
虽然坐镇一方,但藩王不得插手地方事务,越王平素里更不敢与地方上有來往。
也正是他的谨慎,使得他能够成为诸多藩王之中,最得官家信任的一位。
童贯作为天子近臣,对官家的脾性最是了解,越王在方腊叛乱之中的诸多表现,保全了皇家脸面,官家必定会对越王恩赏有加。
地方官员们出城二十里相迎那是理所当然之事,到得武林门外,童贯便见得越王的车驾仪仗,竟是越王亲自前來迎接。
见得这排场,童贯心头也是一阵阵火热,这就是他的梦想啊,他之所以常年在边境吃风吃沙,可不就是为了异姓封王么。
虽然他已经位极人臣,但在越王的面前仍旧不敢托大,再者,越王在杭州一役之中的表现,也着实混吃等死的藩王有所不同,早已赢得了童贯真心的敬佩。
“童贯拜见大王。”童贯滚鞍落马,作势就要拜下去,越王赵汉青连忙将之虚扶起來,笑呵呵地谦逊道:“道夫劳苦功高,拯救万民于水火,又何须牵挂些许虚礼。”
童贯一听越王竟然称呼他的表字,心头不由激荡起來,对方可是官家的同胞兄弟,堂堂一镇藩王,而他童贯只不过是个残缺之人啊。
两人都是懂权衡知进退的,又对官家的心思琢磨得透彻,什么该说该做,什么该避免,心里都有默契,一时间也是相谈甚欢。
把手欢叙了一阵之后,越王便邀请童贯到王府去赴宴,当然了,这也只是平面功夫罢了,两人要是牵扯太深,难免引人猜忌。
而地方上也已经准备周全,若童贯临时改变主意,难免厚此薄彼,童贯自然要婉拒,越王也大度地表示谅解,此时却看到童贯身后一道熟悉的身影,可不正是曾经同生共死过的苏牧么。
越王也一直在关注着苏牧的情况,对于苏牧的忠诚,他是沒有半点怀疑的,因为能够舍生忘死之人,又岂会贪生投了方腊。
但见得苏牧脸上两道金印,越王心中也是惋惜悲愤,再者,自己的小儿子前番已经托付给了苏牧的兄长苏瑜,这些事情自己万万不能出面,一事不烦二主,最后还得拜托苏牧的。
念及此处,越王便朝童贯说道:“地方上盛情款款,争相犒劳王师,道夫理当赴宴,不过孤对诸多将士也是心生敬意,道夫怎么也要让孤一尝所愿,不如就派几个代表,让孤聊表敬谢如何。”
听得越王如此一说,刘延庆辛兴宗等人脸色顿时难看起來,虽然王府赴宴是莫大的荣耀,可到了他们这样的位置,与藩王走得太近却是一桩不小的麻烦啊。
然而童贯却不以为然,他都已经跟越王表字相称了,也不能太不给面子,当然了,自己的心腹大将也是要避嫌的,他也沒把刘延庆等人算上,只能说刘延庆这些人自作多情罢了。
“咱家麾下都是些不成器的厮杀汉,不懂礼仪,到了王府岂非要贻笑人前,不过大王一片心意,童某也是受宠若惊,感铭肺腑…”
说到这里,童贯转过身去,指着几个人就笑骂道:“杨挺、李演武、宗储,给我滚出來,大王厚爱,你们几个可别给咱家丢人。”
杨挺李演武等人都是杭州出身,宗储虽然出身将门,但言行有礼,谈吐得体,是个见过世面的,几个人又只不过是指挥使,身份不上不下,拿捏得正到好处。
李演武出身焱勇军,杨挺的师父大宗师周侗在京城御拳馆教授,未就藩之前,越王的几个家将就出于御拳馆,说起來也有些渊源,童贯能权倾朝野数十年,眼力城府果然不是常人能及的。
“见过大王,谢大王赐宴。”杨挺几个一脸拘谨,竟然有些扭捏起來,倒是宗储淡然自若,领着一干弟兄给越王谢恩。
越王与李演武杨挺甚至徐宁岳飞几个都是认识的,大战之后还能再见故人,心里自然开心不已,连忙抬手让他们免礼,而后又对童贯说道。
“道夫,人说强将手下无弱兵,诚不欺我也,你手底下这些人英气勃发,万夫难挡,也算是我我大焱百姓之福了…”虽是场面话,但童贯听着心里舒畅难当,脸上笑意更盛。
谁知越王却话锋一转道:“不过孤可是发现了一匹害群之马,说不得要为道夫好生教训一番了。”
童贯顿时心头一紧,笑容都凝住了,却见得越王缓缓走过去,指着苏牧道。
“苏大才子,你这般高傲,敢不到我王府坐坐,你家宣帅可知道。”
见得越王呵呵大笑,童贯也是松了一口气,却见得苏牧上前來,朝越王一拜道:“苏牧拜见大王。”
哪知道越王顺势扶住,却给了苏牧肩窝结结实实一拳,眼眶湿润着道:“浑小子。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
越王素來谨守礼节,堪称古板,谁见过他这般充满人情味。
童贯心头不由暗惊,本以为自己对苏牧的底细算是调查得一清二楚,沒想到苏牧竟然还与越王有着不小的交情,此番抬举苏牧,也算是歪打正着了。
苏牧也是心生感动,连忙解释道:“宣帅与大王相谈甚欢,苏某又岂敢造次…”
童贯趁机笑骂道:“怪我咯。赶紧滚蛋,莫辜负了大王一番心意,代我军中将士,好生感谢大王的恩抚与犒劳。”
越王也是心情大好,与童贯说笑了几句,知晓不能将地方官员晾得太久,便拉起苏牧的手腕,要回王府吃宴去。
然而苏牧却眉头一皱,满是歉意地婉拒道:“尊者赐不敢辞,奈何咱家老母亲出郭相迎,此时还等着苏某回家吃饭,苏某沒读过几天书,却也不敢如此不孝,改日必定到王府求见谢罪,还望大王赎罪…”
“你母亲不是…”越王对苏牧是知道的,苏常宗早年丧偶,苏牧哪來的老母亲。不过微微一愕之后,他很快便想起苏牧认了陈公望遗孀为义母的事情,当即柔声道。
“兼之认母,乃是我杭州的佳话,我这个闲人也是听说过的,陈公乃我杭州文坛的脊梁,孤也是时常感怀,不如将老太太一并请來吃宴,也让孤好生敬一番心意…”
苏牧心头一暖,朝越王行礼道:“那苏某便却之不恭,先谢过大王恩典了…”
如此说着,苏牧就要到道旁去请陈氏,却又听得越王说着:“长者为尊,陈老太君又是忠贞大德的耆老,理当本王亲自去请才是。”
说着便跟着苏牧,來到了街道的一侧。
童贯带着苏牧入城,一路随行的百姓也是不少,陈氏与陈妙音对陈继儒的所作所为是心寒到了极点,竟然不辞辛劳一路跟了上來。
好在苏牧让陆青花在一旁伺候着,并未受累太多,可这十几里路下來,老太太还是有些吃不消的。
由于越王的大驾光临,人群又围拢上去,他们在稍稍靠后的地方,一时半会儿也见不到前面的光景,只听看客们不断传來消息,说童大帅与王爷在说话,又说王爷要赐宴云云。
这些人的眼中,王爷可是杭州城中至高无上的存在,能够得到王爷赐宴,该是多么荣耀庆幸的一件事情啊。
而后又有人传话,说是谁谁谁被童枢密点名,代表全军去赴宴,又有人冷嘲热讽,说童贯虽然带着苏牧入城,去王府吃宴却又沒有他,真是笑死人云云。
这些人是看着陈氏和陈妙音一路追过來的,在他们看來,这老太太和小妹子无疑是热恋贴冷屁股,让人家苏牧弃之如敝履了。
陈妙音自然愤愤不平,陈氏却呵呵一笑,不予理会。
陆青花到底是担心陈氏的身子骨吃不消,见人太多了,便提议先带老太太回家休息,相信苏牧会第一时间赶回家去的。
陈氏一想,也是这个理儿,正准备打道回府,前面却骚乱起來,人群潮水一般分开一条道來,但见得苏牧陪着越王赵汉青,一路引领着,竟然走到了陈氏的面前來。
赵汉青见得陈氏还在服丧,竟然不忌讳这些个俗礼,亲自出郭等待苏牧,以老朽之身,不辞辛劳一路相随,顿时感动得鼻子发酸。
他走到陈氏的面前來,那陈氏虽然出身大家闺秀,又与陈公望这样的大儒相敬如宾几十年,可到底沒见过这么大一号人物,竟愣愣着忘了行礼。
越王赵汉青却从这样的反应和表现,看到了一个最真挚最淳朴的老人,于是真诚地给陈氏行了一礼。
“老太君,陈公忠勇光烈,乃我杭州砥柱,堪称万民之楷模,斯人已逝,还请老太君节哀…”
陈氏这才反应过來,老泪纵横,当即要拜下去,口里只是说:“使不得使不得,大王折煞老身了…”
越王却是扶住了老太太,又笑着看了看苏牧,拍着老太太的手背道。
“老太君认了个好儿子,今后可以享福了,这欢喜的好日子,咱也不论往事,且先跟本王到王府去吃宴。”
陈氏闪动着泪花,深深地看了苏牧一眼,这份荣耀不是单单是给她这个老太太的,还是给陈公望这个可敬的老人的啊。
陈继儒就躲在人群之中,当他看着越王亲自搀扶着自家母亲,到王府去赴宴之时,满心酸涩,却再也说不出话來。
第二百八十二章 两个父亲,一份嫁妆
有说曾经沧海难为水,当你见到大海之上无风三尺浪,洪波滔天的景象,从此就再难对江河湖之水产生太大的观感了。
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树木丛生,百草丰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此时虽然只是六月,秋风未起,但方七佛窝在船舱里,还是禁不住想起了这首《观沧海》。
这段时间的海上漂泊,让他充分感受到了天地之大,凡人渺小如蝼蚁,他本是武道宗师,纵横大陆,鲜有敌手,然而在这海上大风大浪面前,如楼的福船都只能似柳叶儿一般飘荡,他方七佛又算得什么。
这段旅程让他的心灵得到了净化,让他看开了很多事情,以致于他终于能够安稳地睡上一会儿,不会一闭眼就浮现出方腊惨死的画面來。
他起初不是很理解乔道清的出手相救,直到乔道清带着他和庞万春,找到了颜坦的厚土旗军,他才明白了这鬼老道的真正意图。
方七佛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他既然答应了乔道清,自然回去履行自己的诺言,所以他带着颜坦的厚土旗军,浩浩荡荡地出了海。
厉天闰的背叛还历历在目,颜坦等人又送來消息,直言厉天闰对雅绾儿的所作所为,痛斥娄敏中等人对圣公的背叛。
这一桩桩消息都让方七佛感到心痛不已,若不是厉天闰,他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有些东西他可以放下,但仇恨,却如何都是放不下的。
船舱里还算宽敞暖和,只是方七佛已经习惯了偏安一隅,靠着舱房的木板,时不时喝一口烈酒。
慢说颜坦,便是庞万春这样的贴身近卫,也不曾见过方七佛饮酒,因为大军师是个极为自律严谨的人,他需要时刻保持着清醒的头脑。
可圣公军的惨败,圣公的死,邵皇后等人的遭遇,都让方七佛失去了灵魂支柱一般。
好在乔道清带着他方七佛,将邵皇后等人给救出了小剑阁,否则方七佛还真真是生无可恋了。
邵皇后等人如今自然也在船上,对于他们來说,七星岛就是最后的归宿,只有从厉天闰的手中夺过七星岛,他们才有可能与大光明教的人周旋,才能够卷土重來,报仇雪恨。
原本他们已经沒太大的希望,可如今有颜坦麾下的数千厚土旗精锐,拿下七星岛应该还是不难的。
再者,方七佛还在,只要有大军师在,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到。
可惜,大军师上船之后就闷在船舱里,除了早晚出來透透气,与邵皇后问候交谈,又传授方毫和方书两兄弟一些武艺,督促他们读书之外,便再沒有在诸多军士前抛头露面。
而他喝酒也只敢偷偷喝罢了,如今邵皇后和两位侄儿将复仇大业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如果让他们发现自己贪杯忘情,对于邵皇后等人來说,无疑是极大的打击。
人活一世,辛苦疲乏并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难的是明明已经身心俱疲到了极限,却仍旧要苦苦支撑下去。
方七佛曾经想过放下这一切,包括心中的仇恨,只希望自己能够找到雅绾儿,寻一处小山村,过上隐士的生活。
可邵皇后等人的出现,彻底打碎了他的念头,再者,雅绾儿此刻还在大光明教之中,想要借助大光明教的力量,杀厉天闰和娄敏中郑魔王來报仇雪恨。
早知如此,他就应该将雅绾儿带在身边了。
他往船舱的另一端扫了一眼,乔道清正在打坐。
这老道一身黑袍,盘坐在阴影之中,仿佛和阴影融为了一体,打坐半个时辰之后,气息全无,仿佛进入了胎息的状态,若不是方七佛看着他入定,还真沒察觉有个人坐在那里。
他一直看不透苏牧,也看不透苏牧的这个便宜师父。
从方腊起事之初,他便脱离了王虎的山寨,经由包道乙的引荐,进入了方腊的核心圈子。
他是罗真人的师弟,是梁山天闲星入云龙公孙胜的师叔,在幻术道术之上,入云龙公孙胜都不是他的对手,包道乙的徒弟郑魔王在他眼里连个屁都不是。
他打败了撒白魔,用奇毒封住了北玄武,帮助方腊篡夺了摩尼教,如果沒有他乔道清,方腊根本就不会走上巅峰。
可方七佛知道,乔道清对争霸天下从來就兴趣缺缺,他之所以帮助方腊,只不过是他对摩尼教的一些秘典有着不轨图谋罢了。
这也是他为何带着石宝等人潜入杭州,追杀偷盗圣物的苏牧的原因之一。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人物,连方腊对他都要礼敬三分的半仙人物,竟然被苏牧打败,并成为了苏牧的打手,这是方七佛如何都想不通的。
在别人看來,乔道清诡诈阴险,凶残成性,性格孤僻,行事乖张,如邪如魔,毫无人性可言。
然而他们却不知道,乔道清之所以帮助苏牧,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女儿陆青花罢了。
方七佛并不知道陆青花是他的女儿,所以他怎么都想不通这件事情。
喝了一会儿酒,舱房那头终于传來了轻微的呼吸声,方七佛看着乔道清站起來活动了一下手脚,也不知是酒喝多了产生错觉还是怎地,他竟然发现乔道清皱纹舒展,仿佛年轻了许多。
“你…能告诉我为何要帮我么…”
这是方七佛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询问别人,因为在绝大部分人的眼中,方七佛就是神仙般的存在,天上地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还有什么需要问别人的。
只是方七佛自己很清楚,这世间从沒有生而知之的圣人,只是很多人为了面子,故作高深罢了。
眼下他也再需要保持这种神秘而强大的形象,心中的问題一直困扰着他,自然要问个清楚。
神出鬼沒的乔道清应该知道他方七佛对苏牧的所作所为,按说应该对方七佛恨之入骨,却反过來帮助他方七佛死里逃生,还带他去见了方腊最后一面,更是帮着他救出了邵皇后等人,还带來了颜坦的数千人手。
这是他如何都想不通的,所以他必须要问清楚,否则就算打败了厉天闰,他的心里也不会踏实。
方腊是玩弄人心的高手,方七佛同样也是,但在乔道清面前,他们只能算徒子徒孙。
乔道清显然沒想到,一向自视甚高的方七佛,竟然会放下身段來问自己。
这让他倍儿有面子,但一方面,他也看到了方七佛锐气尽失,生怕他会连厉天闰都搞不定。
念及此处,他也不想在卖关子,否则方七佛疑神疑鬼,说不得真拿不下这七星岛。
乔道清劈手躲过酒壶,正要大灌一口,可想想自己刚刚才结束了玄功的修炼,只能小声骂了一句,小小的抿了一口。
“你有个女儿吧。”
乔道清沒來由问了一句,但方七佛知道这老道绝对不会无的放矢,便点头算是默认。
“你明知道她不会杀苏牧,但还是给她下了杀苏牧的命令,为何。”
面对乔道清的追问,方七佛竟然一时半儿想不出个所以然來。
是啊,他明知道雅绾儿狠不下心來杀苏牧,为何还要让雅绾儿去杀苏牧。
难道只是为了让雅绾儿死了这条心。还是说让雅绾儿真正去面对自己心中对苏牧的感情。
他明明不想雅绾儿跟苏牧有任何的牵扯,最后为何要将女儿托付给苏牧。
明明对苏牧恨之入骨,走投无路之时,却又理所当然地将女儿推给苏牧,不需理由地认为,这世间若有人可以依靠,便是苏牧一人,这是什么道理。
乔道清从方七佛那迷茫的神色之中,看出了他的疑惑,也看出了他的释然。
于是他朝方七佛解释道:“老道我也有一个女儿。”
“当我知道她喜欢苏牧那小子之时,我也恨不得将之大卸八块,我将所有欺负过女儿的人都报复了一遍,却不知该如何对付苏牧。”
“因为我知道,这浑小子要是出了什么差池,最伤心的只能是我家丫头。”
说到此处,乔道清终于忍不住,就着酒壶灌了一口,而后将酒壶递给了方七佛。
二人仿佛找到了共鸣,方七佛也不计前嫌一般,接过酒壶闷了一口。
“再后來对那小子我就懒得理会了,因为我已经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女儿交给她,我放心。”
方七佛不忍打断道:“据我所知,苏牧与大光明教圣女杨红莲也有情愫,你就不在意。”
乔道清嘿嘿一笑,指着方七佛道:“这就是你脑子放不开了,想当初俺老道也曾几度风流…咳咳…扯远了,得女人疼说明那小子还有可取之处,只要他真心待我女儿好,三妻四妾一身桃花债又有什么关系,若那些个女人敢欺负我女儿,杀了便是了,却与苏牧何干。”
不得不说,乔道清此言太过大男子主义,连方七佛都忍不住要反驳,可想一想,自己的女儿也要成为苏牧的女人,而且如何都阻拦不住,争辩这些还有什么用。
方七佛皱了皱眉,显然对乔道清的回答并不是很满意,他问的是乔道清为何要救他方七佛,乔道清却叨叨絮絮聊起女儿來,这算什么事。
乔道清显然是看出了方七佛的抱怨,他嘿嘿一笑道:“以后女儿总要嫁他的,老道说什么也要置一份嫁妆不是。”
方七佛心头一震,喃喃自语道:“好大的一份嫁妆…”
这一刻,他再看乔道清,看到的不再是一个人不人鬼不鬼,人送匪号幻魔君的诡诈老道,而是看到了一个父亲,一个纯粹到了极点的父亲。
再想想他对雅绾儿的所作所为,方七佛终于轻轻低下头,或许,他真的不如乔道清,从來都不如…
第二百八十三章 旧人相见
事实证明,杭州这座城市的恢复能力是极其可怕的,方腊的叛军被驱逐剿灭之后,杭州便再次进入了战后的重建。
伴随而來的是各行各业极大的市场需求,其他州府的商人第一时间看到了巨大的商机,纷纷涌入杭州城,这也给杭州带來了财富和人气,使得这座都市很快回复了繁华与奢靡。
童贯入城之后,地方上自然是毕恭毕敬,老祖宗一般供着,背后的诸多势力也纷纷出手,投其所好,无论是金银珠宝,还是古玩字画,不要钱一般往童贯这边塞。
童贯做到如今的位置,早已坐拥金山银海,但君子爱财多多益善,谁会嫌钱少。
再者,童贯每次出征,必定会搜罗一些古玩字画的珍品绝品,带回宫去孝敬官家。
这次方腊反叛,官家将花石纲和杭州苏州造作局都给停了,平叛大军一应吃喝用度粮草辎重每日都是一笔泼天大的数字,官家也是肉疼得紧。
若童贯能够带回一份极具分量的礼物,那么便是锦上添花烈火烹油,官家一时高兴,自己的地位也就更加牢靠,往后再提收复燕云的北伐大计,起码官家方面的阻力将会小很多。
所以对于地方上的礼送往來,童贯是表面上辞严色厉,暗地里却是來者不拒。
杭州经此一役,无论是官场还是商场,都出现了大量的缺额,急需填补,无论是官员还是商人,都对杭州充满了希冀,自然不吝代价去巴结童贯。
但寻常人想要直接拜见童贯也不太容易,如此一來,先要花钱打通关系,童贯手底下的人也赚了个盆盈钵满,可谓皆大欢喜。
当然了,到越王府上赴宴的苏牧,自是沒有这等肥美待遇的。
越王的生活本就清简,被方腊控制之后,更不敢随意挥霍享乐,宴席虽然经过了府里大厨的精心调理,可终究还是偏于清淡。
然则进入王府赴宴,谁是为了真的來吃顿饭。享受的可不就是这份光耀门楣的荣耀么。
陈氏和陈妙音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可进入了王府仍旧感到浑身拘谨,连走路都不自在,好在平素以古板严肃著称的越王,竟然一改往常,变得平易近人,一言一行都让人如沐春风,沒有丝毫架子。
苏牧顾及陈氏母女,也不扭捏作态,与越王把酒叙旧,席间谈笑晏晏,好不融洽。
到了入夜时分,苏牧便让陆青花先送陈氏母女回府,自己却跟着越王,到了书房來喝茶醒酒。
越王屏退了奴婢之后,随意摆弄起茶具來,竟要亲自为苏牧煮茶,客随主便,苏牧虽然内心有些惶恐,但想起此次密谈的真正目的,也就不在这些小事上浪费表情了。
早在方腊攻陷杭州之时,越王赵汉青率领王府卫队出城死战,直以为必死无疑,最终还是让苏牧的兄长苏瑜,将自己的小儿子偷偷带离了杭州。
如今平叛落幕,自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这一点苏牧和越王都心知肚明,但却又必须做得隐秘,免得引人怀疑,这差事自然要落到苏牧的头上,断然不能再让他人知晓。
“兼之何时离开杭州。可是要随王师回朝,到厩地面圣。”眼下只苏牧与他二人密谈,越王也不需要掩饰些什么,他本就是向往沙场的铁汉子,今日故作亲和已经让他憋闷得慌,是故开门见山,沒有丝毫拖泥带水。
“不敢隐瞒王爷,苏某其实有着皇城司暗察的身份,皇城司那边或许另有安置,只消与宣帅打声招呼,便可在杭州附近盘桓一段时日”
“再者,苏某的父兄都在江宁,上京途中路过,与父兄团聚一番也是人之常情,到时候寻趁个由头,将世子送回杭州应该是沒有问題的”
对于苏牧回京面圣之事,且不说上头还沒有旨意下來,便是官家有旨意也该皇城司來措置。
苏牧与越王有旧,童贯也乐见其成,若越王失势,那就是苏牧个人行为,与他无关,可如果越王因杭州一战而重获官家恩宠,童贯便可通过苏牧來攀交情。
无论如何童贯都不会吃亏,这种人情他自是巴不得卖给越王赵汉青的。
所以苏牧适才所言,与童贯知会一声便能够留下來,并非狂妄自大,而是深谙童贯的为人和他心里的小算盘。
越王闻言,却又摆手道:“兼之误会了,孤并非要你护送犬子回來,正正相反,孤想让他与兼之结伴上京去面圣。”
“面圣。”这次轮到苏牧吃惊了。
越王见苏牧一脸疑惑,也不卖关子,当即解释道:“其实童贯的捷报送抵东京之后,官家就來了密信,只是孤权衡再三,还是决定让犬子代孤走一趟”
皇家无亲情,这个道理苏牧还是知道的,寻常时节,沒有突发大事,藩王是不得入京的,越王虽然在方腊叛乱之中保全了皇家的体面,但真要上了京城,说不得惹來许多不必要的争议和麻烦。
反正小王爷正好在江宁,让这个小辈上去走一趟,既能够答谢官家的恩宠厚爱,也能够避免这些麻烦。
由此便可看出來,越王之所以能够稳坐钓鱼台,得官家恩准,招募豢养数千卫队,并非表面那么简单了。
虽然苏牧与小郡王沒有太多交情,甚至连小郡王长什么样都记不太清楚,但越王开口摆脱,苏牧也不好拒绝。
事情商议完毕之后,越王又取出几封密信來,交给了苏牧,嘱托说若在东京遇到什么麻烦,可拿了这几封密信去求助,两人又聊了一阵,这才放了苏牧离开。
苏牧乘着越王府的马车回家之时,陆青花已经护送着陈氏和陈妙音走到了半途。
陈氏与陈妙音已经搬离了苏牧的府邸,虽然陈继儒白日里做得有些过分,但这事情动静也不小,若她们冠冕堂皇住进苏牧的府邸,难免被人说三道四议论是非。
所以母女俩还是决定先带陆青花到苏牧的府邸,也好让陆青花熟悉一下环境。
她们都是心思玲珑之人,早早便看出了陆青花是女儿之身,当然也能够看得出她跟苏牧的亲密关系。
只是无论陈氏,亦或是陈妙音,对陆青花显然沒有太多的好感,虽然表面上对她客客气气,但心里还是有着说不出的抱怨。
陆青花出身市井,本就沒有太多的文化和修养,而后又跟着老爹陆擒虎舞枪弄棒,跟着杨红莲闯荡江湖四处游历,杨红莲又是个洒脱粗鄙的奇女子,耳濡目染之下,陆青花的江湖气就更加浓重。
陈氏和陈妙音都是大户人家的女子,出身娇贵,知书达理,对陆青花自然沒有太多的认同感,加上有雅绾儿珠玉在前,两相对比,高下立判。
雅绾儿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姿色倾人,谈吐举止气质非凡,又识文懂礼。
反观陆青花,脸蛋底子虽说不错,身段也是凹凸有致丰腴诱人,奈何市井俗气太重,与杨红莲游历闯荡风餐露宿,肤色呈现健康的小麦色,做了男兵装扮之后,更让人觉着看不上眼。
陆青花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包子妞,江湖之中摸爬滚打,早已练就一双火眼金睛,又岂能察觉不出这对母女对自己的轻视。
于是到了苏牧府邸之后,陈氏与陈妙音就让越王府的马车放下陆青花,简单交代了一番,就让马车将她们送回陈继儒的府上去了。
虽说陈氏是苏牧的义女,但陆青花也看得出來,那陈妙音显然沒有将苏牧当成真正的义兄,反而有些小女儿家的倾慕在里头,对自己有些敌意也是情理之中之事,所以她也并未介怀。
偌大的府邸也只留下了一两个打扫的老妈子,听陈氏说陆青花是苏牧老爷的亲人,连忙诚惶诚恐地给陆青花跑腿伺候着。
陆青花却是不太习惯别人的伺候,将老妈子们打发了之后,便回到了后宅。
刚刚跨入内院,她的心头便境界起來,大枪虽然沒有随身带着,但她一口腰刀也已经耍得有模有样,此刻紧按刀柄,双眸顿时爆发出锐气來。
“丫头,倒是长进了不少呢。”院子的角落里,一道人影缓缓从阴影之中步出。
陆青花一听见这声线,眼眶都是蓄满了泪水,待看清了來人的脸面,再也忍不住,快步扑了过去,却是颤声喊道:“爹爹。”
來人正是失散已久的陆擒虎。
父女俩欢喜重逢之时,苏牧也乘着越王府的马车进入了巷子。
虽然喝了一些酒,但苏牧的脑子却是清醒的,刚进入巷口,一颗小石子便打在了马车的车厢上。
苏牧也沒有掀开帘子,只是透过车帘子的缝隙,往外头审视了一眼,而后让车夫停下來,客客气气地塞了几个大钱,让车夫先回越王府复命,自己走回去便可,随便吹吹风醒醒酒。
此时夜色也深了,这车夫巴不得早点回家,又领了苏牧的赏钱,笑着道了谢,便将苏牧放了下來。
苏牧目送马车离去,却并沒有走向自家府邸,而是转入巷子深处,不多时便见得巷尾出现了一道高挑的倩影。
“三姐,好久不见了。”
一身红装的扈三娘掩嘴痴笑,待苏牧走进了才推了推苏牧的肩头道:“这么久不见,好弟弟可曾想念姐姐了。”
苏牧尴尬一笑道:“想,也不敢想呵呵”
第二百八十四章 三娘啊三娘
六月的夜空格外干净,月朗星稀,白月光照耀之下,花灯万家的杭州城更加迷人。
然而月光并沒有透入到巷子深处來,以致于苏牧虽然能够依稀见得扈三娘那风情万种的丰腴身段,却有些看不太清楚她的一颦一笑,好在她身上气味如兰如麝,让人陶醉,极为容易辨认。
扈三娘大义相助,帮着雅绾儿逃离杭州,自己却深涉危境,苏牧心里是念着这份大恩情的。
再说了,他能够在扈三娘身上看到不被人理解的孤独,两人默契十足,颇有相见恨晚的意思。
当然了,扈三娘这种表面开放内心保守的傻白甜**,绝对是苏牧喜欢的那种类型,说苏牧不喜欢却是假话。
但这种好感也只是发乎于情而止于礼,苏牧很清楚,莫看扈三娘时常挑逗自己,但她确确实实将苏牧当弟弟看待,而苏牧也将她当姐姐來尊敬,因为这位奇女子的心里已经容不下任何男人。
因为她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叫宋江。自从矮脚虎王英被她设计害死之后,她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如何才能杀掉宋江,杀掉李逵。
所以与其说她回來找苏牧,倒不如说她回來是为了杀宋江。
事实上,眼下正是刺杀宋江的最佳时机。
童贯大获全胜,班师还朝,燕青柴进朱武花荣等人都在功臣之列,很受重用,连玉麒麟卢俊义也深受童贯青睐,私下里已经允诺,他日若北伐,必定有卢俊义一席之地。
反观宋江,打光了梁山军诸多弟兄之后,变成了孤家寡人一个,只剩下李逵这个死忠还不离不弃。
虽然童贯也沒有亏待他,但诸多弟兄离心离德,看清了宋江的真面目,与他保持着距离,这让宋江失魂落魄,也不参加庆功宴,甚至连李逵赶了出去,一个人喝闷酒。
苏牧对宋江原本就沒有什么好感,无论你从政治意义还是历史意义,将宋江的假忠义宣扬得如何高大,终究掩盖不了他坑害他人的事实。
似卢俊义秦明等人都是被他害得家破人亡,被梁山人逼上了梁山,这是铁一般的事实。
难道就因为你觉着自己的梦想是对的,别人就都必须要抛妻弃子辅佐与你,不來梁山就是坏人,害他等于帮他看清楚天下大势,害他是为了送一份天大的忠义功劳给他。
这简直就是天底下最扯淡的事情。
扈三娘全家被李逵灭门,若说宋江沒有授意,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因为李逵这种一根筋就跟精神病人沒什么差别,对宋江已经是盲目到极点的追随。
而灭了扈三娘全族之后,宋江又假惺惺地“晓以大义”,让扈三娘加入梁山,还强迫扈三娘嫁给矮穷矬的死变态王英,弄得好像不嫁给王英,扈三娘就成为历史罪人一般。
这是多么让人发指的一件事情。
所以无论宋江对大焱朝有多大的贡献,对当时的时代有何种推动进步的作用,都无法抹杀他造下的罪孽。
一码归一码,扈三娘想要杀宋江,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而苏牧受过扈三娘的大恩,帮着她杀宋江,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所以苏牧看到扈三娘的第一眼之时,内心是喜忧参半,喜的是扈三娘终于得到了自由之身,忧的是,扈三娘绝对会找宋江报仇,而自己还要提供线索和帮助,将扈三娘再次送入危险之中。
宋江本身武艺平平,但身边的李逵却是个疯子,哪怕扈三娘找到机会接近宋江,想要过得李逵那一关,成功杀掉宋江,可能性还是有些低,再者,李逵也在扈三娘的复仇名单之中,这就更加困难了。
但苏牧太了解扈三娘,经历了这么多事情,在灭族仇人的族群里戴着面具强颜欢笑,整日里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就像披着狼皮的羊,生活在一群真正的饿狼群里,扈三娘该承受多大的心理折磨。
所以她一定会报仇,哪怕机会再渺茫,她也要拼死一搏。
苏牧名义上是童贯的赞画,但真正的差事却是皇城司仅有的几位绣衣暗察之一。
高慕侠和皇城司的暗察子整日活在黑暗之中,与苏牧从來就沒断过情报分享,不仅仅是方腊余孽方面的情报,也有大焱军营之中的情报。
因为他们是官家的耳目眼线,他们不仅仅要对外,还要对内,所以苏牧才会对宋江眼下的状况如此之了解。
他知道扈三娘想要什么,也知道自己能够真真切切给予她足够的帮助。
但一想到扈三娘要再次面对李逵和宋江,苏牧心里的担忧就越发浓重起來。
他的事情绝大部分都瞒不过高慕侠,也就是高慕侠掩护他苏牧,否则只凭他跟雅绾儿不清不楚的关系,就足以让他苏牧身败名裂好几回了。
苏牧想要说些什么,想要挽留扈三娘,但最后还是沒有开口,因为他知道自己无法挽留得住,即便能够留下來,也不是扈三娘想要的生活。
所以他迟疑了片刻,还是将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扈三娘。
这就是他们的默契,明知道她或许是在送死,却还是要将她推上那条危险的路途,因为不走这条路,她会比死更难受。
巷子里很阴暗,苏牧与扈三娘交头接耳,低声呢喃,像极了一对幽会的野鸳鸯。
扈三娘沒有错过苏牧所说的任何一个字,因为她不希望自己浪费掉苏牧的情报,因为泄露这些情报会让苏牧付出很大很大的代价。
她终究还是走了,但临走之前,她对苏牧说了一句话:“有些事情我不想至死都沒有尝试过”
她不再是挑逗苏牧,在苏牧愕然的那一刻,她稍稍踮高了脚,烈焰红唇便印在了苏牧的嘴唇之上,而后伸出半截湿滑温软的雀舌,在苏牧的唇舌间深深品尝了一番。
“原來是这样的感觉”扈三娘如是说道。
苏牧沒有任何邪念,沒有任何旖旎和香艳,他的心里只有满满的怜悯和可悲。
这是怎样的一个年代,这是怎样的一个世界,会让一个女人,背负如此沉重的命运。
扈三娘还是走了,就如同她突然出现一般。
苏牧在暗巷里待了一会儿,这才走出了巷口,六月的夜晚很闷热,可白月光打在他的身上,他却觉得有些冷。
回到了府邸之后,陆青花已经卸下了男兵的装扮,穿着粗布青衣,与陆擒虎一道,蹲在厨房门前,每人手里一大海碗的葱花鸡蛋面,正哧溜哧溜满头大汗地吃着。
苏牧仿佛又回到了一年多前那个下午,回到了当初的包子铺小院子,所经历的一切便如过眼云烟一般滑过他的脑海,连他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一年多的时间里,竟然能够发生这么多的事情。
陆青花放下碗筷,走进厨房,不多时就端出來同样的海碗,递给了苏牧。
陆擒虎冷哼一声道:“别糟蹋粮食,人家到越王府吃的山珍海味,喝的琼浆玉液,又怎会看得起咱家的面条。”
这老汉显然是在为自己女儿鸣不平,苏牧也只是厚着脸皮嘿嘿一笑,而后蹲在陆青花的旁边,哧溜哧溜大口吃面。
“还是陆家葱花面够地道。”苏牧将面汤都喝完,打了个饱嗝,朝陆青花竖起大拇哥赞道。
陆擒虎脸色稍霁,却也只是冷哼一声,喝尽最后一口汤,这才放下碗筷,回去歇息,将时间留给了这对年轻人。
“有心事。”
陆青花挨着苏牧,仰起头來问道,苏牧刮了刮她的鼻子,像往常一样将她的长发摸得乱糟糟,而后笑道:“当然有心事,在越王府喝了蛮多酒,回來还得给你面子,撑死我了都。”
看着苏牧夸张地摸着肚子,陆青花也是嘻嘻一笑,两人坐了一会儿之后,苏牧便让人烧了热汤,舒舒爽爽地洗了个冷水澡。
当他走出浴室之时,陆青花已经将他的衣物整齐地叠放在椅子上,苏牧沒有太多的欢喜,眉头皱着,心里却更加的纠结。
而当他走到椅子前,才发现衣服堆上压着一张纸条,拿起纸条,下面却是一身黑色的夜行服。
“早点回來,等你再睡。”纸条上这么写着,字写得歪歪扭扭,并不好看,一笔一划却刻进了苏牧的心里。
苏牧的心头一紧,嘴唇抿了起來,穿好夜行衣走出外厅,透过窗户,看到陆青花的房间,亮着一盏灯。
他沒有再说什么,将头发细细扎了起來,紧紧盘着,又用网巾束住,而后黑巾蒙面,将混元玄天剑和那柄长刀都带上,走出了房间。
才走出几步,苏牧似乎想起什么來,将贴身携带着的绣衣暗察腰牌,轻轻搁在了窗台上,这才越墙而出,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西厢房之中,陆青花听着脚步声消失,眯着眼睛翻了个身,留空了半边床。
她不知道苏牧要出去干什么,但她知道他一定会出去,因为那碗面,她根本就忘了放盐
或许苏牧自己沒有察觉,但陆青花却看得清楚,苏牧平时很少笑,每次他笑的时候,只能说明一个问題,他的心情极度不好。
每次当他皱眉头的时候,不是在迟疑,而是早已做出了决定,之所以皱眉,只不过是怕死罢了
这是她跟杨红莲一起总结出來的,今夜总算是用上了。
第二百八十五章 兄弟啊兄弟
虽说杭州已经收复,攻打乌龙岭之前便做足了城防,蔡旻虽然当了甩手掌柜,可皇城司的暗察子已经将城内外都扫了一遍,本着宁杀错无放过的原则,将城内的可疑分子都清除得一干二净。
所以童贯入城,按说并不需要太多的警戒,毕竟童贯身边还有着亲卫力量在保护。
皇城司的暗察子们从方腊攻占杭州之后便开始了不为人知的秘密任务,如今也算是功成身退。
可大勾当高慕侠却沒有放松警惕的意思,别人都在庆祝,诸军将士都在地方官员的犒劳之下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连城外的军队,都有杭州地方送过去的数百车肉食和美酒。
而暗察子们却仍旧要兢兢业业地坚守岗位,虽然他对高慕侠已经心悦诚服,可如此欢庆的日子里,他们却仍旧在黑暗之中守护着这一切,心里还是有着不小的怨言的。
好在童宣帅等一众高层结束饮宴之后,大勾当终于传來命令,并下发了赏钱,让诸多暗察子们好好乐一乐。
杭州虽然不比江宁,可秦楼楚馆勾栏瓦舍酒肆茶庐应有尽有,暗察子们连一些个实惠又不贵的半掩门窑姐儿的住处都摸得一清二楚,到酒楼吃吃喝喝可能晚了些,可若说到这些红红绿绿的地方眠花宿柳,却正是最好的时机。
于是乎,暗察子们欢呼雀跃,对高慕侠的怨气也一扫而光,领了赏钱之后便兴冲冲地往脂粉味十足的地方钻。
至于他们的大勾当,此时正孤身一人,站在苏牧府邸后宅的小院之中。
他坐在苏牧房前的小台阶上,手里摩挲着那块从窗台下取下來的绣衣暗察腰牌,脸色很是难看。
他一直对苏牧深信不疑,哪怕苏牧与雅绾儿有牵连,他也坚定地站在苏牧这一边。
起初他只是单纯为了报恩,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给予苏牧最大的回护。
可随着战事的发展,他越发感受到了苏牧的作用,他看到了苏牧身上的力量与价值,他开始觉得苏牧完全配得上这块腰牌。
起先他还在担忧,该如何向太尉义父解释这块腰牌为何要落到苏牧的身上,而今他的密奏已经通过八百里加急送往东京,或许根本不需要他解释太多,只需要密奏上的材料,便能够让苏牧名符其实地带上这块腰牌。
然而今夜的早些时候,他收到了身边死士的密报,于是他以最快的速度赶來,希望能够制止苏牧。
可惜他还是來晚了一步,苏牧将腰牌放在窗台之上,这也足以说明,苏牧是能够料到他会來这里。
从另一方面讲,苏牧也已经知道,他一直有派人暗中监视着苏牧。
在这一点上,他沒有什么值得愧疚和羞耻的,因为他派人监视苏牧,本意是好的,是为了给苏牧及时提供帮助以及能够以最快的速度联系到他。
他的心情之所以烦闷,不是因为苏牧卸下了这块腰牌,而是苏牧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卸下了这块腰牌。
或许苏牧并不看重官场的身份,便如同他不在意杭州第一才子的名头一样。
可这块牌子是他高慕侠付出了极大的代价,赌上了自己的前程才为他争取來的,却被苏牧随便便就解了下來。
难道自己的努力,自己三番四次的暗中保护,连一个被梁山军视为禁脔的扈三娘都比不上。
他看着西厢房那边,陆青花房间仍旧亮着一盏灯,他隐约有些明白,却又更加的迷惑。
身为大勾当,他自然是调查过扈三娘的底细的,而苏牧与燕青扈三娘等人筹划李代桃僵瞒天过海,帮助雅绾儿逃出去的事情,都沒能够逃脱高慕侠的眼线。
他知道扈三娘与梁山与宋江李逵的恩恩怨怨,他也知道扈三娘一直沒有放弃过复仇之心。
可这些与他苏牧又有何干系。难道就因为扈三娘易容成雅绾儿,帮助雅绾儿逃生,所以苏牧就不惜放下一切去帮助扈三娘。
他想不通,人都说投之以桃报之以李,苏牧想着要报答扈三娘,难道就可以无视他高慕侠所做的一切。
这种想法很正常,每个人都有,但高慕侠不认为苏牧会做出让他如此心寒的事情來。
虽然他第一时间找了借口,让暗察子们都逍遥快活去了,以保证沒有人能够发现苏牧参与了接下來即将要发生的事件之中,可他的心里还是不平衡。
在台阶上坐了一会儿,高慕侠将那腰牌收入囊中,正打算离开,却又鬼使神差地撬开了苏牧房间的门。
他到底还是想要寻找一下答案了。
房间很整洁,摆设很简约,有着淡雅而又不失大气,家具不多,摆放却又极为舒适实用,不至于碍眼或者磕磕绊绊。
他來到了茶厅,那里也算是小书房,一张实木的朴实桌子,一张沒有靠背的杌子,后面便是纱帐,纱帐后面是屏风,屏风后面才是卧房。
书桌上很整洁,笔墨纸砚一应俱全,旁边还有一座凝神的小小熏香炉。
高慕侠能够统领暗察子,手段还是有的,一番搜索之后,便发现了书架后面的一个老旧木盒子。
那木盒子摆放的位置非常巧妙,既足够显眼,却又不会引起你的特别关注,完全秉承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的原则。
若非高慕侠对苏牧的性情太过了解,他都不会注意到这个细节。
借着灯光,他反反复复地审视着木盒子,这才发现木盒子的开口处穿着一根细细的长发,若是不知情的情况下打开木盒子,那长发便会断掉,苏牧就会发现有人动过他的盒子。
这是很基础甚至有些拙劣的小伎俩,高慕侠很快就解开了长发,顺利打开了盒子。
他本不该窥视苏牧的秘密,可他实在想不通苏牧为何要如此糟践他的付出,心头的不满促使着他打破了自己的原则。
盒子里是一沓沓纸质材料,每一份材料的左上角都有一个人名。
高慕侠翻开第一份,那是苏牧的兄长苏瑜的材料,这一行行扫视下來,高慕侠整个人都惊呆了。
这是苏牧为兄长苏瑜量身打造的一套计划书,从苏瑜弃商从文,到与苏氏分家,其中的小部分竟然都应验了。
他又下面几分,有些是很早以前就定下了的,包括苏常宗和陆青花等人,也有一些是后面加上去的,比如杨红莲。
但燕青柴进等人都沒有在上面,因为前面这些都是为他的家人制定的。
随着一个个名字细数下去,高慕侠的脸色也越來越难看,他看到了安茹亲王,看到了陈氏,甚至是陈妙音,甚至是雅绾儿。
可直到他看完盒子里最后一份,都沒有发现自己的名字。
“他一直沒有把我当兄弟。他沒有。”高慕侠咬紧牙关,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太阳**和脖颈上的青筋高高鼓起,他觉得便是六岁那年,相依为命的爷爷去世之时,都沒有现在这般难受。
“混蛋。”
高慕侠血红着双眼,手上不知不觉用上了劲,差点将那木盒子都给捏碎了。
他又不甘心地再次检查了一遍,确实沒有他的名字。
他感受到了全所未有的羞辱,这是一种被玩弄的耻辱感,他从來沒想过自己会这么贱,竟然豁出了一切去帮助苏牧这样一个人。
他恨不得将这盒子和里面的材料全数毁掉,他懊悔自己这么早将密奏递了上去,他更后悔让弟兄们都出去寻乐子,故意给苏牧打掩护。
他将木盒子高高举起來,放在了灯火之上,想要将这些材料一把火给烧掉。
可他的脑海中却浮现出过往的一幕幕,苏牧对他的无私帮助,让他借助蹴鞠,踏上了东京的路,得到了今时今日的一切。
虽然这些都是他努力挣來的,可他不能否认,如果当初沒有苏牧,便沒有今日的他。
他看着手里的盒子,终于还是将盒子从火焰上移开了。
可正当他移开盒子的那一瞬间,他却看到了木盒盖子后面的一些花纹。
他的双手开始颤抖,而后将灯盏移近了一些,借着灯火,他看到木盒盖子后面刻着的内容。
“小哥儿,别毁了盒子,回來请吃酒”
那木盖背面的刻痕很新鲜,有些木刺都沒有削干净,想來是临走前刻上去的。
高慕侠心头一震,似乎想起了什么來,快步走到了废纸篓旁边,抄起废纸篓将里面的东西都抖了出來,地上却全是烧过的纸灰,有一角小纸片沒有烧干净,上面残留着半个“俅”字。
“这该死的囊球,有这么玩人的么。”高慕侠笑骂了一句,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此时的苏牧正蹲守在宋江住处的房顶上,沒來由鼻头发痒,直想打喷嚏,好不容易才忍了下來。
他稍稍掀开了半块瓦片,从上往下看,是宋江高高的发髻,对面是扈三娘的青丝,以及胸前白腻腻的一对丰腴羊脂球。
他沒有想到,扈三娘会用这样的方式,來了结她与宋江之间的恩怨。
房中的二人似乎沉默了许久,而后才见得扈三娘端起酒杯來,仰头一饮而尽。
宋江扫了那酒壶一眼,又看了看酒杯,再看着扈三娘舔了舔红唇上的酒渍,目光忍不住落在了扈三娘的胸前,而后仿佛将心中禁锢了多年的野兽放将出來了一般,目光之中满是贪婪与邪恶。
他还是喝下了那杯酒,只是扈三娘那微笑着的嘴角,已经开始溢出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