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报恩
工坊爆炸案已经过去两月有余,赤眉营的军士们却仍旧心有余悸,十几座原料仓寂静无声地矗立于营地深处,仿佛上仙藏在人间的巨大杀器。
这里禁绝烟火,无论是把守的军士,还是工作的匠师,一入夜便只能忍受着黑暗无光的生活,纵使如此,孩儿们却也沒有太多的抱怨,相对于那惊天动地的爆炸,滔天铺地的烈焰火海,忍受黑暗也就不算什么了。
金枢在营区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小房子,因为他已经是新工坊的总监作。
是他一手将原料仓改造成了新工坊,那上百门的粗短铜炮,以及不可计数的火药桶和石制或铁制炮弹,是方七佛的家底,也是金枢一手拉扯大的“孩儿”。
小房间可谓家徒四壁,除了一张胡床,再沒有太多的摆设,他便躺在床上,就着一碗稀粥,撕咬着一块生硬的干饼。
他已经过了最精壮的年纪,肌肉开始慢慢萎缩,胸膛也不再有力,呼吸不再像以前那般顺畅,常年接触火药,烟尘早已将他的肺侵蚀得一塌糊涂,一到晚上他便咳嗽不止。
他的牙齿已经老化松动,无法长时间咀嚼那些生硬的干饼,吃了一个之后,将稀粥喝完,他便将剩下的干饼都收了起來,那个包囊里,已经叠了几十个这样的干饼。
时候还早,但他一点都不想出门,可今夜不同,他躺在胡床上,侧耳倾听着,直到外面沒有一丝声响,他才背上早已准备好的包袱,又带上那几十个干饼,悄悄走出了门。
小房间的门散发着一股恶臭,上面全是干涸掉的污物,多是一些牛马和人的粪便,起初金枢还会清洗一番,后來就再也沒有理会过。
当爆炸案告一段落之后,方七佛便找到了他们,让他们将原料仓改造成新工坊,大家已经熟门熟路,也沒有拒绝的理由。
可很快便有消息传來,说大军师要杀苏牧,结果却让苏牧逃了,还劫走了他们的大郡主雅绾儿,眼下正全城搜捕呢。
被苏牧以命相救的那三十几名匠师,如今已成为了新工坊的骨干,手底下各自带着一批学徒,可听说苏牧的事之后,他们找到了金枢这位总监作,提议集体罢工以报苏牧的救命之恩。
金枢却知道,这只能是送死,这些匠师曾经饱受酷刑的折磨,他们最懂得生命的可贵,可他们却愿意为了报恩,付出自己仅剩下的东西。
然而金枢却不同意,因为他跟这些匠师不一样,他曾经收到过苏牧的嘱托,他曾经听着苏牧预判事态的发展,事实上,事情的发展也与苏牧预测的一模一样。
为了完成苏牧交给他的任务,他拒绝了弟兄们的提议,也遭受到了弟兄们的误解和谴责,门板上那些每天更新的污物,便是弟兄们对他的不齿和唾弃。
人老了,许多事也看得开了,脸面也越來越不重要了,但金枢却无法接受这种误解,更不能将这种误解带入棺材里。
苏牧虽然预判到了事态的发展趋势,却也沒办法定下确切的日子,金枢只能凭借自己的判断來行事。
这位老人抬头看看天,又将数日來发生的事情整合分析了一番,终于决定,今夜便动手。
弟兄还是弟兄,但这帮老弟兄,显然已经不再将金枢当成弟兄了。
集体罢工之后,方七佛并沒有杀他们,而是将他们关了起來,关在了这间废弃的大营房里,三十几个衣衫褴褛臭气熏天的汉子,就这么挤在一处,像一群饿昏了的羊,沒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金枢鼻子一酸,拉开牢门便走了进去,这里沒有军士把守,连门都不需要锁,因为他们已经沒有逃走的力气,每天攒下的力气,只足够往金枢的门上扔一坨屎。
虽然夜色昏暗,能见度并不高,但匠师们还是嗅闻到了叛徒的气味,一个个从地上爬起來,肃杀地立着,仿佛刚刚从地底爬出來的一群食尸鬼。
金枢心头一痛,不由自问:“这还是我的兄弟么。这才是我的兄弟们啊。我一直都未曾离开过的”
他将背囊里的干饼和水囊都放下,而后轻声说道:“吃些东西吧。”
仿佛他背叛弟兄们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般,仿佛他们还是之前的好兄弟,他还是那个受弟兄们尊敬爱戴的大哥。
“我们不吃叛徒狗贼的东西。”
“呸。”
“滚出去。”
他们还记得当初苏牧为了救他们,如何跟方杰这样的大豪强拼命,他们的大半生里,也遇到过很多好人好事,但能够将他们当成人來看待的,只有苏牧这么一个。
面对着弟兄们劈头盖脸的谩骂和嘲讽,金枢心如刀绞,但今夜,这样的日子就要过去了。
“都给我听好。”金枢沉声一喝,弟兄们顿时肃静了下來,他们还是沒能摆脱以前的习惯,唯金枢之命是从的习惯。
“都给我吃了。”
“为什么。”
“因为你们需要力气。”
“等死之人,要力气何用。”
“难道你们不想为恩公做些事情么。”金枢这句话的杀伤力太大,一下便击中了匠师们的软处,他们感受着金枢话里的毋庸置疑,便一个个走上來,一人拿了一个饼。
昏暗的废弃营房里,响起了一片咀嚼声,也有人被噎着,咕噜噜喝水,或者打嗝,或者咳嗽。
一个干饼并不算太大,对于饿极了的人而言,三下五下就能吃完,但金枢却感觉过了一年那么久。
等咀嚼声和喝水声都停止下來,金枢才沉声道:“都跟上。”
沒有人敢质疑他,从他最后那一句问话,大家就下定了决心,他们的命不值钱,但能够为恩公做些事,也就不枉自己受了那么多的苦。
在工坊之时,苏牧的脾气是极好的,待人温和,与大家同吃同住,笑着与大家聊家常,从不吝分享各种心得,是个沒有任何架子的大宗师。
而后又为了救他们的贱命,虽然他自己也是戴罪之身,却又不惜与方杰大打出手。
如果仅仅是这些,匠师们自然不会为了报恩而搭上自己的小命,他们是人人看不起却又人人都需要的匠人,他们默默为这个皇朝提供着各种生活用具,却从來得不到任何人的尊重。
然而在这个文风最为鼎盛的年代,士大夫的风气深入人心,连他们都知道,士为知己者死的道理,苏牧之所以打动他们,不是因为他的拼死相救,而是因为他表现出來的尊重。
许多人早已忘记了尊严的味道,但当你再一次品尝到,这一辈子便再也忘不掉。
他们沒有任何迟疑,无声地跟在金枢的身后,像一群活在人间的鬼。
直到他们來到了新工坊,直到金枢小心翼翼点起一个无烟灯笼,将这十几个暗中隐藏着的起爆点指给他们看,他们才知道,原來自家老哥哥从來都不是叛徒。
他忍辱负重,只是为了有一天能够彻底炸掉这里,这就是他的报恩,他们的报恩。
“大哥。”
匠师们早已热泪盈眶,内心的愧疚将一张老脸烧得通红,相对于金枢的付出,他们受的那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金枢偷偷筹谋着这一切,还要受他们的误解和漫骂,心里的煎熬是何等的痛苦。
这份愧疚化成了愤怒的力量,金枢沒再说什么,只是面色凝重的取下包囊來,里面是数十个早已准备好的火折子。
他们都知道,一旦吹燃火折子,他们就再沒有活路,只能跟整座新工坊一起毁灭,那块生硬的干饼就是他们此生吃过的最后一样东西,甚至于他们死了,或许苏牧都不一定知晓。
但他们还是义无反顾的拿起了火折子。
有些人或许活得很卑微,活得很低贱,在别人看來,他们的人生就是一坨屎,但他们也有着自己的坚持,有着自己的尊严,有着自己对人生的姿态。
仗义每多屠狗辈,可不就是这样的吗。
看着一个个视死如归的弟兄们,金枢也是老泪纵横,只是他比弟兄们更清楚,炸掉这个工坊,不仅仅只是为了报答苏牧的救命之恩,更因为他最清楚,这些火器会带來何等样的灾难。
一旦方七佛将这些火器投入战场,必定有成千上万的杭州百姓死于非难,甚至于十五万朝廷平叛大军,都要在杭州吃大亏。
这是方七佛种下的杀孽种子,如果不除去,无论圣公军还是朝廷方面,死伤的人数必定成倍成倍增长,因为他太了解这些火器的杀伤力了。
他只是个从最低层混上來的草民,靠手艺吃饭的苦哈哈,什么救世大道他也懂,但从來沒想过自己会为了这种虚无空泛的大道理,而自寻死路。
但今夜,他和弟兄们,确实都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他想说些什么,可嘴唇翕动了许久,最终还是沒能说出口,反倒有个弟兄自言自语道:“也不知道大宗师现在怎样了,逃出去了沒有”
“如果他逃出去了,应该在北面吧”有人如是答道。
问话的那位轻轻点了点头,而后朝北面跪下,拜了一拜,站起來身,吹燃了手里的火折子。
剩下的人也都纷纷效仿,给那个不知道是不是在北方的苏牧磕了个头,而后吹燃了自己手中的火折子。
第一百九十七章 狡兔三窟
满载着火药的干燥木桶散发着刺鼻的气味,一座座粗短的宽口铜炮展现着铜铁和死亡交织的美丽。
金枢等人手里的火折子,便如冥界鬼差的血红眸光,死死地勾着你的魂魄,随时等着接引你到那无尽的黑暗之中。
火折子的微光映照着一张张脸,在昏暗的工坊之中,看不到身子手脚,仿佛三十几个发亮的人头,悬浮在空中一般,让人诡异发寒。
金枢展露出笑容來,而后掷地有声地说道:“來世还做兄弟。”
“來世还敬你是哥哥。”诸多孩儿们也是会心一笑,整齐地答道,沒有意外的话,这应该是他们在人世间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了。
他们之中有丈夫,有父亲,有儿子,有兄长,有弟弟,他们有自己的家庭,也正是为了守护自己的家庭,他们选择了如此悲壮的方式。
人都是怕死的,沒有谁不怕,但他们心里很清楚,毁掉这座工坊,是恩公苏牧的心愿,他们很清楚这座工坊将给大焱带來何等恐怖的灾难。
朝廷和百姓都将他们当成贱民,哪怕是最道貌岸然的士大夫和文人,也不会对他们说出什么宽容的话语來,认为他们这些贱人就是扰乱社会秩序的罪魁祸首。
车船脚店牙,无罪也该杀,士农工商军匠皂,他们这些匠人,地位连贼配军都不如,但今夜,他们却要用自己的贱命,捍卫这个唾弃他们的皇朝。
金枢深深吸了一口气,心中满满的眷恋,而后将火折子吹得更亮些,微微闭上眼睛,投向了工坊深处的原料池。
“动手。”
一声暴喝从黑暗之中传來,工坊的大门轰然倒塌,一根羽箭咻便激射而來,竟然精准无比地将金枢那根火折子给打灭了。
如此精湛的箭术,除了永乐朝第一神射手庞万春,还有何人。
但见厉天闰带着贴身精锐,以及工坊的守军,呼吸间便涌入了工坊之中,他们竟然肆无忌惮地举着火把。
“快。”
金枢脸色大变,诸多匠师纷纷将火折子四处投掷。
“轰。”
一根火折子落入原料池之中,里面残留的火药顿时爆燃起來,大火几乎在瞬间就差点掀翻了顶棚。
火折子开始在四周围引燃一朵朵火苗,金枢眼看着火舌慢慢爬上火药桶上,心头大石终于落地,可以放心去死了。
他本以为那些守军会疯狂撤退,但这些人敢跟着厉天闰來到这里,而且在如此关键的时刻來到这里,似乎早有了准备,他们非但沒有退出去,反而杀了进來。
“啊。”
身边一名弟兄被一刀劈下半截手臂來,血柱如泉一般当空喷射,其他弟兄也遭遇了饿虎扑羊一般的攻击。
他们虽然都有一把子力气,可被关押了这么多天,差点沒被饿死,若非金枢给他们补充了一些食物,连走出牢房的力气都沒有,此刻哪里是这些军士的对手。
几乎沒有任何的反抗,完全就是单方面的蹂躏,这些军士眨眼间便将匠师们打倒在地。
“不。”
金枢心中绝望起來,虽然他不想承认,但事实确实如此,他们已经失败了,厉天闰和守军们早已窥破了他们的计划。
一名军士大手狠狠压下,就要揪住金枢的脖颈,后者却怒睁着血红的双眸,用力朝那军士怀里撞了过去。
“嗨。”
金枢的头顶在了那军士的下巴上,后者顿时血流如注,而一道汩汩的血流,也从金枢的脑门上流下來,将他的脸面都染成了红色。
那军士往后一到,挣扎着要起來,脚下却是一个踉跄,再次往旁边摔,将一只火药桶给撞倒在了地上。
“空空空空。”
那火药桶在地面上弹了几下,便滚将出去,顺着地势一路落入了燃着烈焰的原料池之中。
“还好,最后还是成了…”金枢见得此状,虽然头疼欲裂,但还是满心欣慰。
然而他满怀期待着的大爆炸并沒有发生,因为他陡然醒悟过來,那火药桶如果是满的,又岂能弹跳起來,火药桶竟然是空的。
“不。”
他发疯一般撞向叠放着火药桶的架子,偌大的架子竟然被他撞翻在地,火药桶子咚咚落地,竟然全部都是空的。
他终于意识到,原來所有的算计,都在别人的掌控之中,或者说,在方七佛的掌控之中。
因为第一个冲进來的不是厉天闰,而是庞万春,这个方七佛身边的头号亲信。
“他们能把火药转移到哪里去,”金枢强忍着剧痛和绝望,脑子飞快地思索着。
整座新工坊都是他一手管理的,早在今夜动手之前,他就已经再次确认,火药确实就堆放在这里,他们就算发现了,也沒道理这么快就全部移走啊。
时间并不足以让他想通这个问題,因为外头响起了沉重的车轱辘声,一架架水车被推了进來,军士和民夫开始操控压杆,大竹筒制成的水龙喷射出水柱,扑灭了工坊里头的大火。
“都拿了起來,明日斩首示众。”厉天闰大手一挥,诸多军士便如拎小鸡一般将羸弱不堪的匠师们都提了出去。
待得工坊安静下來,厉天闰才皮笑肉不笑地朝庞万春问道:“大名鼎鼎的‘小养由基’坐镇,梁山那花荣又不可能再來,军师让我等过來,岂非多此一举,”
厉天闰的花荣二字,果真戳中了庞万春的痛处,后者眉头紧蹙,颇为不悦,只是冷哼一声道:“军师神算,又岂是我等能够揣测,既然叫得起大元帅,自然有军师的深意妙用。”
扫了庞万春一眼,见得后者面色很快恢复过來,厉天闰也觉着无趣,闷声闷气地说道。
“说吧,军师让我來干什么。”
庞万春闻言,只是稍稍迟疑,便抬脚继续往前走:“元帅跟着洒家來。”
副将和亲卫们相视一眼,想要跟上去,却被厉天闰抬手制止,后者雄赳赳便跟上了庞万春。
这原料仓本是杭州的常平仓,专门存储粮食,以供灾时赈济,方腊围攻杭州之时,仓内库存的粮食早已被吃空,方七佛便废物利用,将此地用于保存火药火器的原料。
庞万春带着厉天闰往深处一直走了数十步远,而后让举火的军士停下來,让人将前方的一处隔墙推倒,但见隔墙后面居然别有洞天,整整齐齐地码放着数百个火药桶。
厉天闰心头暗自大惊,难怪方七佛会如此信心满满,他们是见识过火药的威力的,眼前这一仓库的火药,慢说抵御梁山先锋军,便是朝廷十五万大军來攻,也讨不到半分好处啊。
他们起先之所以炸毁工坊,本以为方七佛只是小打小闹,沒想到人家暗中已经形成了如此巨大的规模,加上那上百门短炮,杭州可谓固若金汤了。
“这仓库便是军师最大的底气,还望元帅点拨人手,好生看紧了。”
厉天闰压下心头惊诧,扭头朝庞万春骂道:“你个吃败仗的鸟厮是甚么身份,敢对本帅这等说话。”
庞万春虽然神射一绝,名气也是颇大,但到底只是方七佛身边的亲卫指挥,他心切这些火药的安危,说话难免有些沒大沒小。
当然了,他本人也是木讷寡淡的性子,对方七佛最是死忠,不愿挪窝,否则也不会在圣公军之中混得这么惨淡,听了厉天闰的怒叱,只是微微颔首,便带着人离开了仓库。
厉天闰此次听从了李曼妙的建议,只带了少量天字营的精锐亲卫,心里也是嘀咕,自觉苏牧不可能会再來涉险。
如今看到这些火药桶,他才恍然,这些火药加上短炮,区区十数万的朝廷大军又有何所惧。
虽然李曼妙不曾知晓火药的存在,但却笃定苏牧一定会來,而事实证明确实如此,女人的心思真真是妙不可言啊。
既然有了这处诱饵,厉天闰也不虞担心苏牧不來,连忙让人在周遭埋伏起來,只等着苏牧入彀了。
这厢安置妥当,庞万春才带着三五个亲兵,离开了工坊,才走到半路,便已经听得一片哀嚎不绝于耳。
那些个守军,竟然将金枢等一众匠师,全部吊在了辕门外。
他知道这些匠师的价值所在,虽然方七佛不习惯做一锤子买卖,这些匠师完全可以提供长久的用处,可他们身在曹营心在汉,方七佛又是那种疑人不用的性子,这些匠师的命运也就定了下來了。
庞万春并不是残暴嗜杀之人,见得这些瘦骨嶙峋的匠师被倒吊城一片,如同条条肉干,心里也颇不是滋味,打发了亲兵之后,独自往自己的营房走去。
营区仍旧沒有太多的火光,但他对营区早已烂熟于心,本身眼力过人,甚至几乎到了夜能视物的地步,走夜路根本就不成问題。
当他回到营房门前之时,心里头却涌出一股极度不安的危机感來,他连忙抽出腰间的短刀,屏住了呼吸。
他本是山中猎户,与豺狼虎豹为敌,感知最是敏锐,一看那营房黑洞洞如索命的兽口,便决定暂避锋芒,回去招呼亲卫,可刚一转身,便感受到一股凌厉的气劲扑面而來。
第一百九十八章 拷问
作为大军师方七佛最信得过的一名骁将,庞万春虽然军职并不高,但待遇却是不低。
他的营房比寻常统领的营房要小一些,但里面却更加的舒适。
可惜如今他的营房已经被人鹊巢鸠占,里面满满当当站了一圈的人,活像塞满了咸鱼的罐子。
灯盏的小火苗散发微弱光芒,被人群挡住,一丝都散发不出去,那小火苗被那些人喷出來的呼吸压制着,竟然抬不起头來。
庞万春只是吃了一记手刀,而后很快被冷水泼醒,并沒有太过狼狈。
可当他看到人群之中那张熟悉的面孔之后,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愤怒和惊惮,因为那个人,是苏牧,他,真的回來了。
“你个卑鄙的鸟厮,可对得起军师的恩情。”庞万春破口大骂,苏牧却泰然处之。
“我是大焱的百姓,是杭州的土著,方七佛攻城略地,荼毒生灵在先,逼我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在后,何來恩情可言。”
庞万春听得苏牧正气凛然的辩解,一时竟无言以对。
他本是个木讷寡言之人,心中有愤怒,嘴上说不出,只能别过头去,愤愤地哼道:“别白费心机,我什么都知道,但什么都不会告诉你,你还是杀了我好。”
苏牧又何尝不知这小养由基性格耿志刚强,便如他手中的箭一般,于是冷声道:“好。别浪费时间,直接砍了省事。”
高慕侠冷笑一声,过來揪住庞万春的后颈,刀刃便架在了庞万春的咽喉之上。
燕青一把捏住高慕侠的刀背,皱眉劝道:“你莫要鲁莽,此人射得一手好箭,堪比小李广花荣,到底是个人物,不如先押起來,事后放他一条生路便是了。”
庞万春听得燕青如此一说,心里自然有些得意,事实上,他痴醉于箭术,因为箭术就是他最大的生存本事,他对自己的箭术拥有着不容置疑的自信,早早便想与花荣一较高下。
可那日花荣只身闯城,用一张巨弓,射死了斥候,也将庞万春的自信给射杀了大半,如今听燕青仍旧将自己与花荣相提并论,自然是有些得意和欣慰的。
不过他从來都是很警觉的人,马上就醒悟过來:“哼,别假惺惺演戏了,你要真想杀我,又何必把我敲晕,再泼醒过來,我劝你还是利索点,把我杀了,别像个娘皮一般磨磨蹭蹭的。”
把戏被揭穿,苏牧哥几个也是哭笑不得,苏牧却蹲到了庞万春的身前來,直勾勾地盯着他。
“听说你是猎户出身,可曾见过虎狼捕猎吃食。”
苏牧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在场都是聪慧的人杰,自然知晓后面还有重头戏。
见得庞万春不说话,苏牧微微一笑,继续说道。
“虎狼吃食,无外乎撕咬吞噬,但你也应该见过,一群蚂蚁是如何把一只伤虎给吃掉的。”
“他们会钻入他的伤口,一点点啃噬,密密麻麻,在皮肉之中钻孔,钻入到老虎身体的内部,将老虎吃成一个空架子。”
“想死确实很简单,但你觉得我会一刀给你个痛快。不免你说,某家这位贤弟,出身东京皇城司,对刑讯一道还算有点研究,求死容易,求生也不难,但你放心,我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庞万春闻言,心里顿时凉了半截,不是因为苏牧的吓唬,而是因为他真的见过苏牧所说的蚂蚁吃老虎。
苏牧轻轻抬起手來,杨红莲便递过來一个西瓜大的罐子,苏牧轻轻撩开罐子上面的湿布,三五只淡黄色,通体近乎透明的小蚂蚁便爬了出來。
“钻心蚁。他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庞万春是万万沒想到,苏牧刚刚说完,真的就带着蚂蚁,而且还是最为狠毒的钻心蚁。
这种蚂蚁最是毒辣,牙口上带着剧毒,被咬之后会痛入骨髓,全身溃烂,乃是南方密林之中最让人恐惧的一种毒蚁。
更让庞万春感到惊怕的是,苏牧似乎早就准备好这段说辞,为了这段说辞,还准备好了钻心蚁,也就是说,他早已笃定,自己一定会落入他的手中。
苏牧也不看脸色大变的庞万春,他只是用一根小树枝挑逗那几只小蚂蚁,待得小蚂蚁爬上树枝后,他才停止了动作。
高慕侠嘿嘿一笑,取出一个小瓶子,拔出木塞來,一股浓浓的甜味便弥散开來,苏牧怀里那罐子竟然想起沙沙沙的骇人声音,那些钻心蚁已经陷入狂暴了。
高慕侠将蜜汁都涂到了庞万春的鼻孔和耳朵眼睛等要害之处,苏牧仍旧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身后的陆青花等人已经牙根发酸。
“呐,我这个人很讲道理,你我各为其主,我敬你是条汉子,但事情关系到数以百万计的老百姓,我也只能做一回恶人,你可不要怪我,做鬼了记得放过我。”
“当然了,如果你要怪我,其实我也不是很在乎,因为我不信鬼神。”
“呵。”苏牧说完,也不再拷问庞万春,那小树枝微微倾斜,三五只钻心蚁便爬到了庞万春的脸上。
庞万春面色苍白如纸,他能够感受到钻心蚁的腿脚在移动,能够感受到钻心蚁的触角在不断扫描,他的脑海里全是自己满身都是蚂蚁,钻心蚁在他的耳口鼻眼,在身上任何有洞的地方钻进钻出的恐怖画面。
眼看着钻心蚁越來越快,就要钻入他的鼻孔和眼睛,他终于流下了惊恐而愤怒的眼泪。
“快赶走。我招。我招。”
苏牧仿佛就等着这句话,一挥手,便将那几只蚂蚁给扫了下去,高慕侠细心地将那几个蚂蚁又收到树枝上,放进了罐子里,就好像那是他最珍贵的宝贝一般。
“火药库就藏在新工坊的丙字间后面,厉天闰和方杰已经埋伏妥当,就等着你们上钩。”
苏牧眉头一皱,沒想到方七佛居然如此笃定自己会來,连厉天闰和方杰两员猛将都出动了。
“他们统共有多少人,都是些什么兵种。”燕青对圣公军的了解不亚于柴进,当即问道。
“厉天闰带的是天字营的精锐,不足百人,方杰有些托大,只带了几个贴身的死士,原本工坊的守军出身赤眉营,都是黑甲军的悍卒,大概在一百左右。”
越是忠心之人,一旦心防失守,叛变就越是彻底,庞万春也不像当了**立牌坊,被嫖了就是被嫖了,不可能有只被嫖了一半的说法,所以一股脑就将内情都倒了出來。
时间紧迫,苏牧和高慕侠燕青又问了几个关键问題,而后苏牧又问了几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问題,这才将庞万春给打昏了,捆绑起來,塞住嘴巴,丢在了营房里。
“放火这种事,一个人就足够了,为难的是厉天闰和方杰…”燕青轻声分析道。
“放火确实简单,却是最危险,再者,他们必定会警戒得水泄不通,想要进去放火,就需要引开外围的厉天闰和方杰…”高慕侠补充着。
苏牧沉思了片刻,当即决定道:“这样,你们负责吸引厉天闰的兵力,我进去放火,毕竟对于这些东西,还是我最熟悉。”
此言一出,陆青花和杨红莲的眼中顿时涌出担忧來,要知道那仓库里都是火药桶,虽然苏牧说得轻巧,可进去点火绝对是九死一生的。
“不就点个火嘛,熟不熟悉还不是一个卵样,就你这身手,进不进得去还是个问題,论起身法,谁敢说比我强。”燕青沒好气地白了苏牧一眼,见得苏牧投來感激的眼神,连忙又解释道。
“别自作多情,我是看不上你的身手,再说了,厉天闰和方杰对你恨之入骨,还有谁比你更能吸引他们。”
燕青的话有理有据,无论如何看,应该都是最佳的分配方式,可苏牧却摇了摇头。
“不,这些东西都是我一手造出來的,如果不能亲手毁去,我一辈子都只是个叛徒。”
燕青和高慕侠等人虽然想继续反驳,却真的反驳不出口,因为苏牧的提议,关系到他以后在朝廷的立身根本,如果大家真的为他好,那便是无可辩驳的。
当然了,他们被苏牧的情绪所感染,却忘记了一个前提,那就是他必须活着出來。
如果死在里面了,就算解除了朝廷和百姓对他的误解,又有何意义。
见大家不再反对,苏牧便站了起來,朝杨红莲和陆青花微笑点头,见得二女神情低迷,又不顾诸人在场,分别与她们紧紧相拥了一番。
安茹亲王來自于遥远的西方,看着苏牧与她们拥抱,感受特别的真切,而燕青等人都是洒脱汉子,自然也不会说什么。
苏牧又用英语跟安茹亲王交代了些什么,这才环视众人一圈,沉声道:“开始吧。”
高慕侠点了点头,诸人分别走出营房來,前者朝阴影处挥了挥手,三十多名皇城司的精锐暗察子陡然闪出,刀剑弓弩衣甲,武装到了牙齿。
苏牧望着四周的黑暗,看着前方那座工坊,暗自紧握双拳,抽出长短双刀來,高慕侠长刀一指,诸豪杰便如鬼影一般,在夜色笼罩的营区之中穿梭。
此时营区的某处营房之中,方杰早已在亲兵的帮助下,将火红色的全身重甲都穿戴整齐,这身步人甲由一千八百多甲叶缝制组合而成,重达六十余斤,加上那六十余斤的方天画戟,方杰真真是动了真格了。
他将兜鍪戴上,那盔缨如血,急欲绽放,方杰走出了营房。
第一百九十九章 忿怒金刚
纵观历朝历代,军中禁酒似乎已经成了铁律,但军旅生活毕竟枯燥,唐朝军神李靖素以治军严谨著称于世,连他都对禁酒一事睁眼闭眼,可见军中禁酒之难。
而大焱应该是有史以來政治人文环境最为宽松的一个朝代,注重以文治国,士大夫和文人的地位空前之高,官家仁厚容忍,文风鼎盛而武事不举,以致于军队腐朽不堪,连军营的晚餐,每个军士竟然还能分到一小壶酒。
厉天闰从來不会亏待手下的弟兄,他行事极为张扬跋扈,甚至欺男霸女,横行于世,可仍旧有一堆死忠追随于他,就是因为他出身草莽,与弟兄们有福同享的寨主作风。
赤眉营的一百多守军都归方杰统领,厉天闰自然不会越矩指挥,但他手下那数十精锐,早已发散到了工坊四周各个要紧据点。
人都说酒壮怂人胆,但厉天闰和他的手下都是贼胆包天的狠角色,自然不需要壮胆,但他们却需要喝酒,因为喝了酒之后,他们会变得更加的凶残麻木。
新工坊建立在原料仓的基础之上,而原料仓则是杭州城先前囤粮所用的常平仓,若全部交给厉天闰手底下那几十个人,显然是看不过來的。
方杰虽然姗姗來迟,而后又钻入营房之中睡大觉,但对工坊的防务也不敢掉以轻心,让守军仍旧各行其是,如此才堪堪填补了防御上的空缺。
这也要怪方七佛玩的一手好心计,如果重兵把守,必定会引人怀疑,他便反其道而行之,营区沒有太多防御,故作不甚关心的姿态,这就是大隐隐于市的道理了。
工坊在营区的包围之中,想要到达工坊,就必须先进入赤眉营,所以工坊也沒有另设寨栅,只派了十几队巡逻兵,穿插着连夜巡视。
厉天闰自然是睡不下的,送走了常威之后,倒有点想念家里的李曼妙了。
常威是最先追随厉天闰的元老人物,为人谨慎稳重,颇为老成可靠。
他从厉天闰的营房出來,摸出一只酒囊來,舔了舔舌头,却又将酒囊塞了回去。
懂得克制自己的男人是很可怕的,巡视的卫兵们见得常威过來,也紧闭口鼻,生怕被这位小统领嗅闻到酒味。
常威也只当看不见,走到工坊后面的一处哨点,心里却陡然警觉起來,因为这里太安静了。
工坊设在赤眉营之中,闲杂人等根本就进不來,军营入夜之后严禁喧哗,寂静无声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可这种安静完全不同,周遭的火盆噼噼啪啪地烧着,使得这份安静更加的阴森,仿佛空气之中飘荡着一股死气。
“锵。”
常威倏然拔出腰刀,他这柄刀乃当年厉天闰占山为王之时,从一名山大王的手里头夺來的,因为常威是头功,便赐给了常威当配刀。
这刀厚背窄刃,沉重非常,不说削铁如泥,也称得上一柄利器,常威有了这刀,便是如虎添翼。
他从火盆里抽出一根火把來,捉起刀便往前走,他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走起來步步为营,颇有如履薄冰的感觉。
空气之中慢慢弥散出一股甜腻的血腥味,他的心跳也加速起來,火把的微光在前头不断开拓着黑暗的世界,在火光的尽头,出现了一根灭掉的火把,而后便是据守此处哨点的两名弟兄,,的尸首。
“小猴。林啊大。”常威心头大惊,快步上前,两人的心窝处仍旧流着温热的鲜血,显然行凶的刺客并未走远。
常威的后背毛孔全部收缩,鸡皮疙瘩一阵阵骚动起來,便似有千万蚂蚁在爬,汗毛倒立起來,如同受惊的刺猬。
他下意识便往身后挥出一刀。
“铛。”
一串火星子四处溅射,常威户口崩裂,整条手臂都发麻,与偷袭者硬拼一刀的结果,竟然是他被逼退出去,连滚了一丈有余才停下來。
“这该是多大的蛮力。”常威心头大骇,他在厉天闰麾下撑得上第一力士,一百斤的石锁当球來玩儿,沒想到竟然被人一刀劈得满地打滚。
待得他抬起头來,却见得前方黑幢幢好大一条巨汉,小铁塔一般立着,手里一根哨棒又粗又大,竟然是寺庙里撞钟的金刚杵。
这铁塔巨汉披着半身锈迹斑斑的大秦古甲,捻着沉重的金刚杵便像拎了一根柳枝,可不正是大光明教北玄武大*法王安茹亲王么。
安茹亲王都來了,燕青高慕侠等一众高手自然也就不远了,甚至已经散入到工坊各处的哨点,开始他们的刺杀潜入了。
常威想要张口呼喊,可却沒有开口,因为他一开口,体内憋着的那口生气就要泄出來,后力不济,根本就挡不下安茹亲王的下一击。
这一呼一吸之间,他已经将优劣高下都考虑妥当,也顾不得脸面,就势一滚便來到火盆的架子边上,“嗨。”一声暴喝,便将火盆踢向了那安茹亲王。
趁着这个空当,他已经取出腰间的一个竹筒,在火把上一点,引信兹兹燃烧,像一条小火蛇般钻入竹筒之中。
“砰。”
竹筒喷吐六寸长短的火舌,一枚冲天炮直上云霄,而后当空炸开一朵火树银花。
焰火其实在唐代就已经非常盛行,到了大焱,早已成为军中最常用的示警之物,那半空中绽放的花火,非但惊醒了工坊周围的守军,连赤眉营的人都被惊醒了。
常威心头大定,然而对面的安茹亲王已经一棒将火盆击碎,火炭铁屑四处横飞,点燃了周围的营帐和杂物,这魔神一般的大*法王又怎可能沒办法制服常威。
他只不过按照计划,让他放出信号來,将所有守军都吸引到这边方向罢了。
这边的火箭刚刚炸开,工坊四面八方五六个哨点,竟然升起了火箭來。
安茹亲王眼见目的已达成,他也不含糊,手里金刚杵虎虎生风,劈头盖脸便砸下來,常威倚仗着身法和速度,四处躲避,连滚带爬,根本就不敢再硬接。
营区开始躁动,赤眉营的将领也纷纷派出督军队,不许士兵擅自离营,一方面连忙去请示主将。
饶是如此,赤眉营还是进入了临时紧急封锁营区的状态,工坊之内却早已响起大片大片的喊杀声和哀嚎尖叫。
常威沒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如此的狼狈,连对方的一招都不敢接,除了逃命再无他法,打定了主意之后,他便开始往援军的方向逃。
安茹亲王的任务跟其他人一样,兵分数路,以一当百,在不同的方向制造混乱,分散厉天闰那为数不多的兵力,最大程度制造漏洞,好让苏牧潜进去放火,眼下常威想要回去跟大部队汇合,安茹亲王哪里会让他如愿。
“愿上帝保佑你。”安茹亲王用英语这般大声说道,在常威眼中,他本就已经形同魔神,如今口吐奇言怪语,常威是心神俱裂,只是那么一瞬间的失神,安茹亲王的金刚杵已经泰山压顶一般劈落下來。
“嗨。”
常威心头大骇,右手紧握刀柄,左手却死死支住刀头,双手并用,想要硬挡一记,可那金刚杵威势滔天,这还未落下,常威已经感受到了天塌下來一般的压力,慌忙又撤了手,就势往旁边滚去。
然而他到底还是迟了一步,左肩被金刚杵擦了一下,整条左臂竟然都被卸了下來。
“啊。。。”
常威再也忍不住,惊声尖叫起來,当他抬起头來,只见得摇曳的火光之中,那魔神一般的巨人,冰冷的青铜恶鬼面甲,仿佛在夜间发亮的一双眸子,成为了常威最后的噩梦。
“嘭。”
金刚杵一扫而过,常威的脑袋如脆弱的大西瓜一般四分五裂。
十几名赶來救援的精锐士卒正好看到这一幕,起初还气势汹汹的他们,脚步也变得迟疑起來。
“射箭。射死他。”
按说这夜战并不利于射击,因为能见度并不是很高,加上无论是大焱还是方腊的军士,因为饮食的问題,其实都有夜盲症,纵使四周有火盆火把照明,想要用弓箭來射杀敌人,并不是很有效的法子。
但他们已经被恶鬼一般的安茹亲王给吓住了,哪里敢上前半步,他们好歹也是厉天闰麾下第一精锐,比方杰的黑甲军、邓元觉的红巾军、以及颜坦的五行旗军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堪称圣公军之中的兵王,可兵王也只是针对人类而言的,他们眼前这个敌人,分明就是恶魔啊。
神鬼之说自古有之,莫看军士们上惯了沙场,见惯了鲜血生死,他们却是最信奉鬼神之说的一群人。
有人说军士杀气最重,连鬼怪都不敢靠近,但他们自己心里却很清楚,他们是距离死亡最近的一个族群,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丧命,夜里也常常祷告上天,又怎会不信鬼神。
安茹亲王沒想到自己已经成为了这些圣公军精锐眼中的大恶魔,他怪叫着,挥舞着金刚杵,如发怒的犀牛一般冲锋而來。
“射。快射。”
这些个精锐很多都是重甲步兵,身上的步人甲沉重无比,他们也并非人人携带弓箭,虽然喊得急促,但羽箭却射得稀稀拉拉。
安茹亲王常年修炼龙象般若功,又身披古甲,根本就是刀枪不入,又岂会忌惮这毛毛雨一般的羽箭。
第二百零零章 亲王殿下的骑枪
第二百零零章
作为诺曼底王朝皇家骑士团的黄金之手,安茹亲王的骑枪“黄金狮”便如同死神的镰刀一般让人津津乐道。
骑枪就是骑士枪,与神州大陆上的红缨长枪自然有所不同,这些骑士枪被骑士用來冲锋杀敌,一般长四到五米,上尖下粗,用精良的硬木制成,底端有个向外扩大的护托,像极了放大版的西洋剑。
骑枪是从早期的投刺二用枪矛之中分化出來的,骑士们会在马鞍上制作一个“枪托孔”,使骑枪能够固定在马背上,冲锋之时能够吸收刺杀的冲击力,将骑枪与战马固定在一起,冲锋起來,骑枪的冲势可想而知。
不过这种骑枪乃木制,在强大的冲击之下,一次冲锋就会折断,眼下虽然是金雀花王朝,但这些老外彼时还沒有马镫,沒办法用骑枪去冲击敌人,只能拿枪尖刺击,骑枪便显得极为笨重和臃肿,一击不中,长而重的骑枪就会成为骑士最大的负担。
但安茹亲王却对骑枪情有独钟,那是因为他拥有着其他骑士无法拥有的天赋和强大的体魄,这也使得他的骑枪“黄金狮”成为了帝国骑士们的至高荣耀。
虽然现在他手里握着的并非“黄金狮”,而只是从破庙里捡來的金刚杵,但除了尖端沒开锋之外,无论外形还是分量,都跟他的“黄金狮”相差无几,平端于胸前,杵尾抵住肩窝,在夜风之中狂奔冲锋,让他仿佛回到了那个战火纷乱的诺曼底王朝。
厉天闰手底下这些精锐重甲步卒,全身覆盖六十余斤的厚重步人甲,可谓坚不可摧,但见得常威被一棍扫烂了脑袋,又见这披甲巨人发了疯一般践踏而來,心里就怯了半分。
箭矢沒有任何作用,若有庞万春这样的神射手在场,射击对方的眼珠或者咽喉等要害,说不定能够一举建功,可自家主公刚刚奚落了第一神射手,眼下庞万春也不知死哪里去了,众人只好结成剑锋一般步阵,前面先锋一人,二排二人,三排三人,解下背后小圆盾,组成了一堵人墙。
按说他们占据人数优势,一拥而上,四面八方围杀安茹亲王都足够了,可安茹亲王体型庞大,气势慑人,在风头上便占据了绝对的上风,这些精锐步卒也只好被动防御。
只要将安茹亲王这一次冲锋抵挡下來,待得他这一口气力都泄了出去,便是他们反败为胜之时了。
然而他们终究还是低估了安茹亲王,他的体魄本就如同巨人一般,又有龙象般若功护体,金刚杵当骑枪來用,势若万钧,十几步的距离正好能够让他积攒足够的冲击力。
这才眨眼之间,安茹亲王已经冲锋而至,金刚杵虽然是圆头的,但狠狠撞入人墙肉盾之中,为首的先锋便如同被大象踩碎的小老鼠一般,肉末鲜血四处溅射,连那厚重的步人甲都被撞得扭曲变形,整个人就像薄皮罐子里的鸡蛋,遭受碾压之下,各种杂碎从步甲的缝隙之中被挤压出來,惨不忍睹。
他们的人数并不多,哪怕扎堆组成阵型,也挡不住狂暴犀牛一般的安茹亲王,一撞之下阵型四分五裂,步卒更是支离破碎,一次冲锋碾压之后,竟然就只剩下三个人还完好无损,其他的或死或伤,躺在地上连哼声都沒了。
这三人本來就是惊恐于安茹亲王的强大力量,临阵逃脱出來的,见得如地狱般的惨景,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全身颤抖,连手里兵刃都无法拿捏得稳。
安茹亲王这一次冲锋简直是酣畅淋漓,将他那久违的热血都点燃起來,咆哮一声,丝丝热气从他的身上蒸腾起來,沾满鲜血和肉糜的金刚杵挥舞劈砸,一口气又将这三名漏网之鱼给干掉了。
这位凶悍如野兽如山岭巨人的亲王殿下,俨然找回了当年金戈铁马的豪迈,等了片刻不见援军到來,便四处点起火头,将营房都烧了起來。
反正这一次任务就是为了引爆工坊,杀人放火一起干才叫爽快。只是敌人援军迟迟未至,鄙夷对方战斗力之余,他只好照着计划那样,到其他方向去帮助同伴,顺便搞点事情。
燕青和高慕侠杨红莲等人都是刺杀的好手,对付成群结队的重甲步卒,被克制得死死的,简直就是痛不欲生。
不过他们也沒有撄其锋芒,而是回避正面对战,四处游走点火,不多时整个营区便成了一片火海。
厉天闰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对苏牧将如何行动也有大概的猜测,但他沒想到苏牧手底下居然会有这么多的高手,如果这些高手愿意正面厮杀,或许他还有心思大战一场,偏偏这些高手一个个胆小如鼠,只做那四处放火的勾当,这就真真是气煞人也了。
当他赶到现场之时,四面八方都是烈焰,军士们却如同无头苍蝇一般,连敌人的影子都沒见着。
夜色如墨,星海晦暗,人间却是一片火海,情急之下,厉天闰也不再顾忌这许多,将方杰麾下那一百多守军也调了过來,又命人到赤眉营调遣大军,势必将工坊围个水泄不通。
他这边四处调度,又要遣人搬运水车來救火,忙得焦头烂额,不似神勇大元帅,倒像饭点时间酒楼里跑上跑下的掌柜,心头暴躁难当,却又找不到方杰,恨得是咬牙切齿。
也就是这样混乱的情况之下,苏牧加入了战局之中,他从敌人尸体上扒下一身轻甲,又缠上红头巾,往脸上涂抹鲜血,谁又能认得出他來。
赤眉营的军士也调拨了过來,整个工坊开始进行大搜捕,苏牧却是逆流而上,不多时便來到了新工坊。
金枢等人放的那把火虽然被扑灭,但工坊之中还是弥散着刺鼻的焦臭味,厉天闰已经将自己的亲卫带走,眼下门口守着的,是十几名方杰麾下的守军。
苏牧酝酿了一下情绪,而后便从黑暗之中撞撞跌跌连滚带爬地跑出來,那些个守军锵锵出鞘,纷纷警戒起來。
“还愣着干甚么。奉厉大元帅的命令,让你们这些腌臜等死的厮鸟到前面去支援,一会赤眉营的弟兄会过來接管这里。”
他们是方杰方大元帅的兵,可不吃厉天闰的使唤,但大敌当前,若不听临时调遣,秋后算账难免要落个畏战的死罪,为首的小标长挺身而出,朝苏牧大声问道。
“可有厉大元帅的手令。”
苏牧勃然大怒,手中长刀猛然劈下來,刀刃上仍未凝固的鲜血甩了那标长一脸,后者提刀格挡,被苏牧轻松磕开了刀刃,锋刃便架在了那标长的肩头上。
“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情况,还要你娘的手令。一帮子贪生怕死沒卵蛋的球囊。耽误了军机大事,砍了你们的狗头也不顶屁事,入娘的还不快给爷儿滚蛋。”
苏牧一手好刀法,加上劈头盖脸的臭骂,那些个军士都是些贱骨头,最吃这一套,迷迷糊糊也不敢分辨,真要争执打闹起來,耽误了大事,几个脑袋可都不够砍。
待得这十几个守军仓惶离去,苏牧才松了一口气,将舌头底下的石子吐出來,走进了工坊之中。
含着石子能够改变说话的声音,虽然这些军士都不认得苏牧,完全就是多此一举,但苏牧谨慎惯了,下意识就这样做了,吐出石子不禁自嘲了一番。
工坊里刚刚遭遇了大火,又被扑灭,地面泥泞不堪,气味并不好闻,又黑灯瞎火,并沒有人在里面巡视。
金枢是得了苏牧的嘱托來重建这个工坊的,布局与先前工坊便沒有太大的差异,苏牧注重饮食营养,沒有夜盲症,在里面行走自如,不多时便來到了被推到的隔墙前面。
看着那堆叠起來的火药桶,苏牧心头终于大松了一口气,他之所以答应方七佛建造工坊,早就计划着有一天会亲自毁去,绝不让这些火药火器祸害大焱的军士和百姓,如今总算是到了这一步了。
这是自己一手建造起來的科技产物,就如同自己的孩儿一般,说实话,苏牧真心不忍毁去。
若方腊真的是民心所向,最终能够成大事,其实他并不介意帮助他们夺取天下,因为大焱朝廷同样是鱼肉百姓,朝政腐朽不堪,内忧外患,已经濒临破灭的地步。
但方腊借着摩尼教的声势,蛊惑百姓造反,以致于生灵涂炭,雪上加霜,不知造下多少杀孽,最终却还是被朝廷给荡平了。
明知道他们必定失败,苏牧能做的便只有加速永乐朝的灭亡,尽量避免旷日持久的大战,双方军士也不需要死伤太多,老百姓也能够少受一点苦。
再者,就算方腊借助火器,最终胜出,成就不世之功,建立新王朝,那又如何。
他们是打江山的莽夫,却不懂如何治理偌大的帝国,等他上朝,又封封赏赏吃吃喝喝,一样要把这个表面光彩繁盛内部满目疮痍的帝国给搞垮。
大焱虽然军事**,软弱无能,但文治方面却是旷古烁今,沒有哪个朝代的士大夫和文人能够享受到大焱这等宽松的政治环境,人文发展简直到了巅峰水准。
士大夫和文人积累了极其深厚的治国方略和经验,这些都是方腊短时间之内无法拥有的。
很难想象,方腊成功了,整个大焱会变成武夫的天下,文人再沒有地位可言,战后那破残的帝国,又该由谁來重建。
这些思绪只是短暂地从苏牧的脑海之中闪现过去,从决定对方七佛虚以委蛇之时,他便考虑过这个问題,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所以他最终还是打开了火药桶,他还沒有笨到直接引爆火药桶,他要用火药倒出一条火线來,延伸到工坊外头,这样他也有足够的撤离时间。
可当他掀开火药桶的木盖之时,他的心陡然沉入了谷底。
这个火药桶居然是空的。是空的。
他无法相信,接连打开了数个火药桶,竟然全部是空的。
一怒之下,苏牧一脚踏过去,成排成排的火药桶哐哐当当四处乱滚,全都是空的。
第二百零一章 扑空
空空如也的火药桶便如同一群调皮的熊孩子,在工坊隔间里四处弹跳,哐哐当当空空咚咚的声音在空旷的工坊里回荡混响,苏牧的脑子里却是嗡嗡一片空白。
他早已料到方七佛会留有后手,以方七佛这样的性子,绝对不会真的把家底彻底炸掉,事实证明他的预测是极其精准的。
他拼命救下金枢,正是为了埋下隐线,为此他还做了两手准备,沒想到方七佛果真是狡兔三窟,本以为调动厉天闰和方杰两大元帅來坐镇,这里必定是真正的火药囤积点,沒想到却还是扑了个空。
此时他终于明白,为何绿林豪强们都称方七佛为云龙九现,因为根本沒有人能够洞彻他的想法,更沒有人能够看穿他的意图和谋略。
“这不可能…这已经是最后一个秘密地点,如果火药不在此处,又会在哪里。”
苏牧将头巾缓缓除下來,抹了一把脸,思绪疯狂飞转,他甚至仿佛能够听到头皮啧啧紧缩的声音。
正当他百思不得其解之时,却突然嗡一声,耳鸣了。
仿佛这世界一下子被抽掉了所有的声音,四周陷入了绝对的死寂,人间好像变成了一个密封的罐子,空气声音气味都被抽空的罐子。
诡异的寂静过后,脚下的大地开始颤抖起來,而后便是隆隆隆的闷响,仿佛厚重的乌云之中酝酿着巨大的雷霆。
大地颤抖起來,工坊的顶棚不断有异物掉落下來,耀眼的红色火光从工坊的透气窗**來,照耀在苏牧的身上,闪烁不定。
“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传來,仿佛开天辟地,又轰开了苏牧脑海之中堵塞着的谜团。
“火药都被搬到城头了。。。”
这已经是方七佛最后一个兔子窝,火药和火器不在这里,苏牧一直在回想和推测,是否方七佛在其他地方还有据点,他始终沒有想过,方七佛会将火药和火器搬运到城头之上。
因为燕青和高慕侠已经通过隐秘的渠道,让柴进将今夜行动的计划传递了出去,梁山军不出意外今夜必定会趁乱夜袭。
梁山军能够在方腊这边安插细作,方七佛怎么可能在梁山军中沒有眼线。
虽然明知如此,但今夜的突然袭击,是柴进通过海东青传递给花荣的,临时起意,那些方七佛的细作绝对无法快速做出反应,就算收到情报,他们也沒可能如此快速地传递回來。
就算方七佛收到情报,也不可能如此快速地布防,也就是说,这些火药和火器,一直被方七佛藏在前线。
如今爆炸声一响,必定是梁山军來偷袭了。
苏牧的眉头紧拧着,來不及收拾心绪便要往外跑,他要集合燕青和安茹亲王等人的力量,因为他还有后手。
如果他能够及时发动后手准备,说不定还能够扭转局面,如果不行,梁山军死伤惨重不说,这一战就要被打怕了。
眼下朝廷大军迟迟未至,梁山先锋军一旦首战告负,对军心士气的打击可想而知。
这样的后果根本就不需要太多考虑,苏牧将头巾绑上,便往工坊门口跑去,眼看着门口就在不远数步开外,城门方向一道爆炸的亮光陡然闪烁,一条昂藏如山的身影,堵在了工坊的门口。
一人,一戟,便似万马千军,在不断闪烁的爆炸光亮映照之下,方杰如温侯再世,如天神下凡。
“军师果然沒有骗我,你果真在此。”方杰哈哈大笑,想起临行前方七佛的嘱托來。
“他一定会出现,不过你一定要记住,千万不能给他开口的机会。如果你做不到,我就只能换厉天闰去杀他了。”
军师说过,苏牧一定会出现在这里,他果然出现在了这里,那么军师说不能给他开口的机会,方杰自然不会给苏牧开口的机会。
“死來。”
方杰暴喝一声,双臂一震,手中那重达六十斤的方天画戟竟然颤抖不已,四方锋刃嗡嗡嘶鸣。
苏牧拔出背后的长短双刀,沒有半句废话便冲了上來,疾行便狂奔,他的身影如同黑夜之中的鬼魅游魂,双刀便是那恶鬼勾魂摄魄的冰冷獠牙。
“來得好。”
方杰兜鍪上的红缨迎风招展,手中方天画戟呼呼便横扫而來。
人说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苏牧的速度和短时爆发力确实占优,但兵刃上吃的亏,很难用速度來弥补,因为方杰的实力犹在他之上。
那方天画戟横扫千军,势不可挡,苏牧只好往侧面躲避,想要迂回躲避。
为了保持空气的干燥度,工坊只开了两个门,大门出入车辆,工人匠师走小门。
如今大门被方杰堵死,苏牧只要迂回到小门处。
他从來就不是好斗之人,眼下被方杰拖得越久,梁山军的危局便越是艰险,他在这里多熬一秒,梁山军就多死伤不知多少人。
上次跟苏牧比拼之时,方杰吃了轻敌托大的亏,让苏牧从胯下钻了过去,一管洞箫更是将自己的肩头轰烂,害得他躺了十天半月。
这一次他和厉天闰都立下了军令状,如何都不可能让苏牧再逃脱。
见得苏牧想迂回到小门,方杰如猛虎下山一般扑杀过來,一杆方天画戟举重若轻,就像在挥舞一条鞭子这么轻松写意,苏牧一时半会竟然求出无门。
追追打打了几个回合,两人的兵刃竟然沒有一次接触,完全凭借着身法和虚招來诈对方,方杰优哉游哉,苏牧却急火攻心。
苏牧便是这样的性子,越是危急便越是冷静,因为丧失理智和思考能力,他便失去了最后的逃生机会,方杰比他要强大很多,这一次与上次比斗完全不同,这一次他是有备而來,而且是为了杀他而來,沒有任何的顾忌和留手,更不会托大轻敌。
手中短刀一紧,苏牧咬了咬牙,躲开方杰的一戟,抬手便将短刃投掷了出去。
方杰早料到苏牧阴招不断,偏头躲过苏牧的短刃,正想反身一记回马戟,却见得苏牧那厮捡了半块砖头就扔了过來。
“已经黔驴技穷了。哈哈。”方杰见得此状,不由暗喜。
与苏牧试探了这么久,他也摸清了苏牧的虚实,在实力上,自己绝对是碾压苏牧的。
但他并不知道苏牧还有后手,想要离开是为了给梁山军制造机会,而是以为守军就要包围过來,苏牧只好仓惶逃走。
若是以前的他,对无计可施的苏牧,他一定会好好戏耍一番,慢慢折磨,再将他杀死。
可如今他已经不再轻敌,对方七佛的嘱托也深以为然,如果自己格挡那块砖头,身形停滞,势必又让苏牧给跑掉,倒不如视而不见,直取苏牧的性命,以免夜长梦多。
他这样的身板和武艺,在准备充足的情况下,挨一砖头根本就不值一提,就算苏牧催发了内劲,最多也不过是受点皮外伤罢了。
用一点皮外伤换取击杀苏牧,结束这种相互试探的猫鼠游戏,任谁都知道该如何抉择了。
念及此处,方杰迎头而上,挥戟直取苏牧的后心,这苏牧果真是想利用这砖头來阻滞方杰,好趁机逃走,方杰越发坚定自己的选择。
然而当那砖头砸到他的肩头之时,触感却有些柔软,完全沒有砖头那种坚硬的感觉。
“噗。”
那灰瓶陡然炸开,白色的尘雾将方杰整个脸面都笼罩了起來。
“啊。居然使毒。”
“不对,是石灰粉。。。卑鄙的贼鸟厮,我要杀了你。。。”
为了杀苏牧,方杰早已做了完全的准备,谁能想到会有这么无聊的人,将存毒的灰瓶弄成砖头的模样。
这是将施毒当成了一门手艺,为了施毒而施毒啊。
他早知道苏牧卑鄙无耻之尤,谁能想到连石灰包这种下三滥的江湖手段他都拿得出來。
更想不到的是,自己明知道苏牧狡猾无比的情况下,还是中了这么低级的石灰包。
好在他察觉得早,封闭了口鼻眼睛,苏牧也沒有再用水包來泼他,否则他这张脸都要被烧烂。
为了防止苏牧下黑手,他将兜鍪压下來遮挡脸面,手里的方天画戟发了疯一般四处狂扫。
如果不是情况紧急,苏牧还真想对他下黑手,眼下却不敢再久留,箭一般冲出工坊,就要往辕门处而去。
从进入赤眉营他们就已经发现了辕门外吊着的金枢和匠师们,可他不能先救人,因为这样会打草惊蛇,只能先炸工坊,待得混乱一片,离开之时正好顺便带着金枢等人离开。
谁知道工坊里面的火药桶都是空的,方七佛狡兔三窟,竟然将火药火器都搬上了城头。
如今城头的炮响是惊天动地,梁山军势必损失惨重,而苏牧的后手准备都是由金枢偷偷完成的,想要发动,必须先把金枢给救下來,这也是他放弃了杀死方杰的机会,也要及时离开的原因了。
出了工坊之后,外头不断闪烁着火炮发射的光芒,营区里混乱不堪,燕青他们在点火,厉天闰和方杰的人手则在不断灭火,而火势甚至已经蔓延到了赤眉营里,或许梁山军的人马也是见到了火光,以为这是内应的信号,才发动的突袭吧。
一想到这里,苏牧内心的愧疚便越发沉重,脚步也就加快了起來。
正走着,背后却突然想起一声炸雷般的咆哮:“苏牧。你个天不收的贼厮。哪里走。”
方杰显然已经抹掉了脸面上的石灰,但距离苏牧已经很远,一时半会看不到苏牧的身影,只能疯狂咆哮起來。
他虽然看不到苏牧,但有人却看到了苏牧。
第二百零二章 同门
方杰不见人影,厉天闰责无旁贷地撑起了大局,四处奔走,又要追索潜入者,又要组织军士和民夫來救火,习惯了冲锋陷阵斩马杀敌的他,实是左支右绌,焦头烂额。
好不容易稳住了火势,调遣赤眉营的精兵,将工坊重重包围,这才陡然醒悟,怕是又要中了苏牧的调虎离山之计,慌忙赶将回來,果见得苏牧从工坊之中逃了出來。
“哪里走。”
大吼一声,他便带着诸多亲兵扑杀而來,苏牧也是心头大惊,慌忙往仍旧烟熏火燎的营区深处逃。
这才刚刚闪入一座营房的后面,一道清风拂來,苏牧下意识便挥刀劈下,却被轻松挡了下來。
“是我。快跟我走,大伙儿汇合了,先逃出去再说。”高慕侠杨红莲等人已经汇合在一处,听到城门处的爆炸,已经知道又中了方七佛的计,连忙让燕青过來接应苏牧。
燕青对这里的地形早已了然于心,不多时便在这里等來了苏牧,然而苏牧却并沒有要走的意思。
“火药和火炮已经被方七佛运上了城头,如果不能毁去,或者制造混乱,梁山先锋军必定遭遇反扑,首战告负的话,这场仗可就不好打了。”
厉天闰和诸多赤眉营追兵,甚至方杰都一同往这边追赶,燕青见得苏牧还有闲功夫分析大局,想杀人的心都有了。
可苏牧却似毫无察觉,继续说道:“我还留了后手,但厉天闰和方杰显然不会放过我,目今之计只有我引开他们,你和慕侠他们务必到辕门处,将金枢等一众匠师救下來,他知道下一步该如何做。”
“不行。不管营区还是工坊,包围圈都快合拢了,再不走就会被包了饺子,你想当英雄我不反对,但也别带着我们去投死。”
中了方七佛的计之后,燕青也感觉大势已去,俨然事不可为,此时不走,便再也走不了了。
“师兄。”
苏牧猛然一喝,用力抓住燕青的肩头,严肃地直视着燕青,果决地沉声道。
“城外便是夜袭的梁山兄弟,他们乃至于师兄你,都太过低估火炮的威力,咱们要是袖手旁观,这场夜袭就变成最大的笑话,到时候朝廷大军一到,军心已经受挫,以童贯这阉宦厮的作风,少不得要杀鸡儆猴,用以立威,到时候梁山军的弟兄们该如何自处啊。”
苏牧这一番话振聋发聩,燕青也不是婆婆妈妈的人,虽然心里嘀咕着,明知道火炮威力这般大,你为何还要给方七佛助纣为虐。
然而他并沒有开口,深埋着头,也看不清表情,短暂的沉思之后,终于下定决心,抬起头來,毅然道。
“既然你要送死,我不怪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苏牧心头大定,捏了捏燕青的肩膀道:“一定要救下金枢和那些匠人,然后去找柴大官人,切记。”
燕青难掩目中悲愤,沉重地点了点头,苏牧露出欣慰的笑容來,缓缓站起身子,提着长刀,扫了即将赶來的追兵,迟疑了一下,头也沒回,留给了燕青一个侧脸。
“师兄,师父说他从來沒有怪过你”
这句话似乎勾起了燕青心底最深处的伤痛,他的眼眶顿时湿润了起來,看着苏牧离开的背影,他紧握手里的短弩,轻声喃喃道:“保重了师弟。”
当燕青回到集合点之时,杨红莲和陆青花的心头不由一沉,因为她们沒有看到苏牧。
“他”燕青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据实以告,本以为两位女儿家会哭哭啼啼,少不得喊生喊死要去救苏牧,岂知红莲和陆青花却异口同声道:“去救人。”
她们并非不心疼苏牧,而是她们太了解苏牧,他决定了的事情,就沒有人能够改变,她们所能做的,就是替他去完成这些事情,因为她们心里很笃定,这个家伙,不会死在这里。
他也会死,但不会死在这里,也不会死在任何一个战场上,因为他曾经答应过,总有一天,他们会在一个桃源样的无人之地,过着神仙般的日子。
他沒有失信过,以前沒有,以后也不会有,这一次更不会。
听说苏牧只身一人引开追兵,给他们制造机会,高慕侠等人的心头也是沉重之极,但已经沒有时间留给他们去悲伤和担忧。
无论是厉天闰还是方杰,他们此刻已经知道,工坊本來就是空的,这不过又是方七佛的另一个骗局罢了。
虽然心头气愤难当,可听到城门方向传來一阵阵炮响,听着弟兄们山呼海啸一般的吼叫,赤眉营的军士们恨不得马上登上城头与袍泽并肩作战。
他们不是大焱朝廷那些狗配军,他们有的是胆子,有的都是不怕死的决心。
如果沒有苏牧的出现,或许厉天闰和方杰此时早已领兵到城头去了,可他们看到了苏牧,而且赤眉营的包围圈已经准备合拢,这是杀死苏牧的最佳时机,一旦错过,让他逃出去,下一次又不知道要耗费多少功夫才能抓住他,杀死他。
“给我追。”
厉天闰和方杰一马当先,在营区之中狂奔,身后的军士如同怒海狂潮,沿途的营房都被他们践踏成一堆垃圾。
营区虽然不算太大,但到底是驻扎着上万人的大营地,此刻夜色又漆黑如墨,虽然他们倾巢而出,但想要在混乱之中搜捕一个人,难度自然也不小。
苏牧又是善于掩藏行踪,甚至改头换面的人物,厉天闰和方杰哪敢放过这条线索,拼了死命追踪着苏牧,慢慢便与大队伍脱了节。
苏牧热血喷张,心头狂热难以自抑,仿佛又回到了当初在摩尼教睦州分舵的那种生死一线的日子,非但沒有丝毫惊慌,反而扫视和观察周遭地形。
想要最大程度引开厉天闰和方杰的追捕队伍,就必须往营区更深处潜行,而且还不能将踪迹和动静完全抹除,必须留下足够显眼的足迹,将厉天闰等人若即若离地吊着,也只有这样,才能够为燕青他们争取足够的时间。
苏牧这厢如同孤独的老鼠被一大波野猫追逐猎杀,燕青等人却已经逆流而上,穿越重重军士,來到了赤眉营的辕门附近。
眼下城门那边酣战激烈,赤眉营是精锐中的精锐,不到最后关头绝不出动,他们这些重甲步卒在攻守战之中沒有太大的作用,上去也只是送死,主将方杰又沒有坐镇中军,除了被派出去协助灭火之外,更多的便加入了围捕行动之中。
通常情况下,重甲步卒们都会将铠甲收入甲包之中,避免负担过重,耗尽了体力,也拖慢了速度。
而追捕凶徒可是个极其需要速度的活计,他们仗着人多势众,自然不会披覆沉重的厚甲,只是穿着简单的皮甲而已。
高慕侠手底下那三十几个暗察子高手都是从江湖上招募的老狐狸,轻易不会以命相搏,此刻力量保存也较为完整。
一行人寻了个营房,将赤眉军的衣甲都扒拉下來,胡乱套上,一路往辕门处行进,竟然畅通无阻。
燕青卧底在方腊阵营之中时日已经不短,对军务极其熟悉,各种切口暗号也是大同小异,轻易就骗过了守军。
辕门处的守军并不多,燕青根本就懒得行骗,诈了对方一个不注意,三十几个人手起刀落,便将守军全部都当场解决,甚至连一丝声音都沒有发出來。
金枢等人皆有伤在身,又被倒吊了小半夜,放下來之后有大半已经活不成了,好在金枢沒有受到太大的伤,幸存的几个人沒敢歇息半刻,便让燕青等人带出了赤眉营。
直到赤眉营那巨兽一般的黑影远远落在身后,众人才大松了一口气。
陆青花深深地看了一眼,杨红莲暗自捏了捏她的手,在她耳边低声说道:“他一定会安然无事的,有大*法王在呢。”
是的,安茹亲王并沒有跟着他们离开,自从跟苏牧有了协议之后,他就再沒有吸取过那玉瓶之中的药散,一直保持着安茹亲王这个人格,而不是北玄武法王的人格。
从这一点來讲,此时的他完全是安茹亲王的记忆,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大光明教的北玄武法王,跟杨红莲燕青等人更沒有半分交集,他既然与苏牧结成了联盟,素來一诺千金的亲王殿下,皇家骑士团的黄金之手,自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苏牧孤身涉险。
燕青等人起初是不同意的,但安茹亲王的身形实在太过庞大,如果他跟着去救匠师,这一路上早就被发现不知多少回了。
至于去接应苏牧,被发现了也就被发现了,因为这么多人在围捕,苏牧被追上,也不过是迟早之事而已。
杨红莲和陆青花低低交谈了一小会儿,金枢等人也喘顺了气,咬牙站起來道。
“诸位且跟我來,大宗师早有准备。”
燕青和高慕侠等一干高手回头看了看越发明亮和骚动的赤眉营,心知赤眉营的追兵或许已经开始跟苏牧兵戎相见了,心头难受,再也看不下去,在金枢的带领下,开始执行苏牧早已准备好的后手计划。
而此时的苏牧,正陷入了第一场正面交锋,
第二百零三章 大将军之怒
偌大的赤眉营到处都是火把,仿佛刚刚下了一场密集的流星雨一般。
厉天闰和方杰各自带领着身边的数名亲随,在营区深处搜寻,如那追捕猎物的饿狼。
人常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逃避的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堂堂七尺男儿汉,一辈子里总该轰轰烈烈战一场。
厉天闰和方杰都是天之骄子,人中卧龙和凤雏,戎马半生,鲜有败绩,也不知逃避为何物。
但他们却同样在苏牧的手底下吃过大亏,虽然不愿承认,但苏牧确实已经成为了他们无法解开的心结,否则他们也不会弃城门战局不顾,转而在营区搜捕苏牧。
当一个人疯狂起來,丧失了理智,做事自然沒有太多的分寸,他们只想着尽快杀死苏牧,除掉心魔,否则就算上了战场,一样是心不在焉,反而影响了大局。
厉天闰和方杰都是一方大枭雄,可仇人苏牧便只得一个,二人自然都想先下手为强,与大部队脱节之后,他们也兵分两路,往不同的方向去包抄苏牧的去路。
厉天闰带着六名好手,跟着苏牧的足迹追來,一路未曾停顿半步,前头那位亲随最是擅长追踪,苏牧仓惶的痕迹根本就瞒不过他的眼睛。
眼看着前方好大一顶军帐,竟然是方杰平日里军议的中军大帐。
“好个狡猾的小贼。谁能想到他竟然会往这边躲。”
厉天闰心中也是惊讶不已,憎恨归憎恨,苏牧行事往往出人意料,效果却又出奇的好,由不得他不佩服,懂得尊重你的对手,便是你迈向胜利的第一步,这个道理厉天闰一直都不懂,直到碰上苏牧,他才明白过來。
自从李曼妙來到他身边之后,他便再也不敢轻视苏牧,但越是了解苏牧的为人和他的事迹,他对苏牧的那份必杀之心也就越沉重。
中军大帐之中黑灯瞎火,厉天闰一行统共也就七个人,但想要堵住中军大帐,已经绰绰有余,也不需要刻意掩盖,厉天闰一抖长枪,率先杀入了大帐之中。
莫看厉天闰有万夫难当之勇,可人力有时穷,在战场之上,人们只看到他杀得七进七出,如入无人之境,却忘记了他身边的亲卫死了一波换一波。
他需要最贴身的亲卫团给他打掩护,使得他后背无虞,才能安心往前厮杀,而充当亲卫团的自然荣耀无比,但也最是凶险,他们往往需要用性命來替主将挡死,可一旦能够活下來,主将是军队的首功,而亲卫就是主将的首功之臣。
这些亲卫追随厉天闰久矣,自然不可能让主将独自涉险,见厉天闰杀入营帐,这六名亲卫也鱼贯而入。
那名擅长追踪的亲随武力稍弱,便落在了最后面,但听得厉天闰一声怒骂:“入娘的又是空城计。”
很显然,苏牧并不在这里,但他不相信,因为他对自己的追踪绝艺信心百倍,不可能会判断失误。
这追踪者心里头还在犯疑,后背的寒毛却条件反射一般竖了起來,他猛然转身,提刀就要反劈,握刀的手掌却被齐腕斩落。
那腰刀还未落地,就被偷袭者一脚踢出去,射入前面弟兄的后心之中,偷袭者手起刀落,追踪者人头如西瓜般骨碌碌滚落,碗口大的脖颈切口平整不已,兹兹喷着血柱子,无头的尸首却还兀自站立着。
“噗嗤。”
前面那弟兄后心被刺透,顿时爆发出杀猪般的尖叫:“啊。。。”
厉天闰等人猛然回头,却见得一片五彩斑斓的烟雾便笼罩了下來。
“是毒。”
后面那两位弟兄刚听到厉天闰的提醒,已经将毒粉吸入肺部,剧烈咳嗽着,口鼻耳眼不断冒血,噗咚倒地,身子还在剧烈抽搐。
厉天闰知晓苏牧师承幻魔君乔道清,最擅长下三滥的阴人手段,一见毒粉泼洒开來,眼明手快便将剩余的两名亲卫拖入了大帐之中。
“入娘的球囊。便只会使毒么。”厉天闰堂堂大元帅,何曾见识过如此无耻的行径,气得骂人都不利索了,却又不敢涉足毒雾半步,看着大帐门口那四名气绝的弟兄,怒火恨不得将老天都烧出一个窟窿來。
“嘭。”勃然大怒之下,他的大戟倏然挥出,硬生生在大帐的泥墙上开了个大洞,绕过了毒雾,扑身而出,苏牧已经躲入了黑暗之中。
厉天闰抓住一根火炬便奋力投掷出去,后发先至地飞到了苏牧的头顶,苏牧顿时原形毕露。
“死來。”
大喝一声,厉天闰施展八步赶蟾的轻身功夫,那火炬还未落地,他已经追上了苏牧,当头就是一记大戟直刺。
苏牧如同后背长眼,身子一扭,堪堪避过大戟的尖刃,然而厉天闰这大戟如同钩镰,一刺不中,猛拧戟杆,奋力倒拖回來,钩刃却划破了苏牧的肋下。
如果与厉天闰正面交锋,一番缠斗之下,厉天闰也不可能秒杀苏牧,但拖延下去,方杰和诸多追兵赶來,苏牧便再无生路了。
这般浅显的道理,苏牧又岂会不知,也顾不得肋下的伤口,一刀磕开厉天闰的大戟,只是一抬手,左手便出现了一管洞箫。
“快躲开。”
厉天闰知晓这突火枪的厉害,下意识提醒着,自己也退到了一边,苏牧却哼一声冷笑,那洞箫并沒有发射,他却再度往前逃遁。
“啪嗒。”
厉天闰投掷过來的火炬终于落地,他却被苏牧气得脸膛通红,肺都要炸掉了。
苏牧不开枪,他就无法得知苏牧手中的突火枪是否填装了火药,有着突火枪的震慑,他们根本就不敢靠近,如果身后的两名亲卫与他呈品字形包抄,拼着被苏牧射伤,起码也能够将之杀掉。
可偏偏这两名亲卫的速度又比不上苏牧,甚至于连他这样的武艺高手,在速度和瞬间爆发力上,也比不过常年修习《阴阳经》的苏牧。
换了别人或许不太清楚,厉天闰却是对乔道清的《阴阳经》有所耳闻。
这一切都因为方腊与摩尼教的白虎大*法王大战了一场,虽然成功将白虎大*法王驱逐出总坛,但自己也受了重伤。
而白虎大*法王所用的功夫,便只是罗真人的半部《阴阳经》,也就是其中的《九阴篇》。
如果苏牧知晓其中渊源的话,或许会大吃一惊,因为白虎大*法王的俗名叫黄裳,也就是将《九阴篇》改善发扬为《九阴真经》的那个人。
闲话也不多提,只说厉天闰气急攻心,爆发蛮力,卷起砂石就穷追猛赶,哪怕吃苏牧一枪,也要把苏牧杀死。
二人一前一后在营区深处疾行狂奔,身后那两名亲卫却福至心灵,取出了随身携带的焰火來。
他们一边疾行一边吹燃火折子,眼看着就要将示警焰火点燃,那黑暗之中却陡然射出两枚细如发丝的银针來,精准无比地刺入了他们的眉心之中。
在两名亲卫倒地的同时,厉天闰距离苏牧也不过十几步的距离,他发了狠,将手中大戟猛然投掷了出去。
苏牧听闻风声,就地打了个滚,那大戟堪堪擦着他的肩膀,刺入了地面。
趁着苏牧停滞不前,厉天闰呼啸而來,也不拔出大戟,而是抽出腰刀來,劈头盖脸就朝苏牧扑杀过來。
他沒有太多花哨的刀招,完全是凭借无穷无尽的蛮力,如那飞轮一般疯狂劈砍,绵连不绝,竟然沒给苏牧任何**的机会,甚至连抬起洞箫的机会都沒有。
他的刀锋刮起一阵阵罡风,苏牧连滚带爬,一退再退,根本就无力招架。
苏牧的内功心法疯狂流转,速度早已催发到了极致,心脉撑不住内功的爆炸式输出,口鼻竟然都涌出猩红的鲜血來。
然而厉天闰的刀却如命运轮回,生生不息,仿佛不斩杀苏牧,这口刀就永远停不下來一般。
“嘭。”
苏牧只是跟他对拼了一刀,就被对方巨大的刀势劈飞了出去,后背撞在硬物之上,竟然已经退到了营区最外围的营栅之上。
这些营栅虽然都是直木所立,但坚固非常,如果全力施为,迸发内劲,以苏牧强大的爆发力,或许能够崩断一根木头,借以逃生。
可如今厉天闰就像疯狗一般,他又用力过度,根本就无法打破木栅,无奈之下,只能巨刀來拆挡。
厉天闰知晓苏牧最大的弱势便是力量上的不足,心生杀意,早已将力量催发到了极致,见苏牧无路可逃,便冷笑一声,一刀劈了过來。
苏牧背靠木栅,双手握长刀,双眸血红,求生**的催动下,拼尽全力,一刀出去,竟然跟厉天闰硬拼了。
厉天闰最为得意的便是那一杆大戟,拿惯了沉重的大戟之后,再握着腰刀,便轻飘飘如同杨柳枝一般了。
武道上有说,使用重兵器,应当举重若轻,而使用轻兵刃,则需举轻若重,如此才算登堂入室。
厉天闰却全然不顾这些,与苏牧硬拼了两刀之后,他的锋刃竟然被苏牧的长刀给斩断了。
苏牧的长短双刃乃乔道清所赐,短刃在与方杰相斗之时已经遗落,如今只剩下一柄长刀,可无论长刀短刀,都是削铁如泥的宝器,又岂是厉天闰手中这些凡铁所能相比。
力的作用是相对的,厉天闰的力气虽然大,但腰刀却不够坚韧,到底还是被苏牧的长刀给斩断了。
他已经沒有了任何顾忌,将短刃往苏牧头上一掷,挥舞着铁拳便冲了上來。
第二百零四章 神女机
黑夜,让人感到不安,因为它使得所有的已知世界,再度变成了未知的黑暗,而人类,最大的恐惧便來源于未知。
然而凡事有例外,对于有些热而言,黑夜却充满了温暖,因为黑夜是他们人生的主旋律,只有黑夜降临了,敌人才回到他的同一起跑线上,他们反而重新占据优势。
这些例外,是失明者,白天黑夜对他们而言,沒有太大的差别,回归了黑夜之后,习惯了黑暗的他们,反倒很容易建立自己的优势。
起码对于雅绾儿來说,事实便是这样。
义父方七佛将摩尼教中的一部秘典,传授给了她,让她能够“看”到不一样的世界,只属于她自己的世界,使得她能够像常人一般生活,甚至成为享誉江湖武林的成名高手。
但她还是渴望有一天能够得到光明,哪怕只有一秒,她也想好好看一看这个世界。
义父对她恩重如山,自不必说,所以当义父要杀苏牧,她便來到了营区。
除了方七佛,方腊阵营之中再沒人比她更了解苏牧,在某些方面,甚至连方七佛都不如她了解得多。
所以她很容易找到了这里,她借助着自己的优势,如同影子一般隐入到黑夜之中。
她一直跟着苏牧,在工坊之中,方杰差点杀死苏牧,那个时候她想要出手,但最终还是忍住了。
她的心里充满了纠结和矛盾,直到苏牧从方杰的手中逃脱,她便告诉自己,就算他必死,也只能死在她的手里。
而不是厉天闰,也不是方杰。
她走得很匆忙,连自己的古琴都沒有带上,但她却带了自己的另一样秘密武器,神女机。
这是乔道清还未叛变之前,送给方腊的一件奇巧兵器,但方腊嫌弃这兵器太过小气,便送给了方七佛,权当防身之用,方七佛又送给了雅绾儿。
这神女机其实是弩机之类的机关器,只不过发射的不是弩箭,而是银针。
据说这还是乔道清年轻的时候,灭了一个暗器传家的宗门,取得的一件镇山之宝。
也正是这张神女机,射死了厉天闰仅剩的那两名亲卫,给苏牧争取到了逃跑的时机。
此刻苏牧终于无路可逃了,厉天闰还在用拳脚,狠狠碾压着苏牧。
他的长刀已经被打飞出去,口鼻涌出來的鲜血污染了脸面,看起來如同凶神恶煞,但厉天闰的拳头却毫不留情,再次将他沙包一般打飞了出去,砸在营栅之上,再次喷吐出鲜血來。
他拥有着极其坚韧的意志,拥有着天衣无缝的谋算能力,拥有着震惊天下的诗词文才,但他也同样经历过无数次的生死厮杀,说苏牧是拼命三郎一点都不过分。
一整夜的疲于奔命,她知道苏牧已经是强弩之末,自己再不出手,怕是苏牧就要死在厉天闰的铁拳之下了。
雅绾儿紧按神女机的机括,微微歪着头,倾听着最细微的声音,脑子里却浮现出让她心头悸动又隐约悲伤的记忆。
那是在冰窖之中,苏牧的呼吸声,心跳声,两个人的体温,肌肤相触的奇妙质感和妙不可言的那种羞臊感觉,那是内心深处**的呼喊,那是关于爱恋朦胧却又最直接的启示。
她从沒想过,自己会有如此优柔寡断,如此儿女情长的一天,并且极有可能神女有情,而襄王无意。
“嘭。”
又一声闷响传來,她知道,厉天闰又得手了,通过纷杂而多重的声音和气息,她的脑海之中构建出了此时的画面來。
苏牧已经耗尽了力气,榨干了体内最后一滴的潜能,但他的双眸却无比的清醒,像垂死挣扎的雄狮,哪怕到了最后一刻,也沒有一丝畏惧,最后的想法,仍旧是如何才能将天敌打败。
“去死吧。”
厉天闰将所有的力气都关注到了满是鲜血的右拳之上,里面还包含着他对苏牧无尽的憎恶,苏牧一直以來赐给他的所有羞辱,还有他一直活在阴影之下的心魔。
这一拳落下,苏牧必死无疑,他也终于能够干干净净,再次名符其实地当他的大元帅。
雅绾儿彻底失去了思考和选择的时间,她听从了内心直觉的安排,扣动了神女机。
“嘶。”
银针如同毒蛇吐信,便这般射入了皮肉之中,但射入的地方并非苏牧的眉心,而是厉天闰的右肩胛。
这一针精准无比,厉天闰只感觉肩头一麻,气血阻滞,内劲逆流,整条手臂仿佛要炸开一般。
“哼。”
一声闷哼传來,厉天闰的拳头终于偏了半分,砸在了苏牧左边的木栅上。
“嘭。”
那木栅终于彻底断裂开來。
如果苏牧还有力气,这将是反败为胜的最佳时机,是杀死厉天闰的最佳时机。
然而他再也沒有力气,因为他剩下的力气,只足够用來呼吸。
这一战打到现在,厉天闰对苏牧的恨意已经彻底沒有了,他的心中,剩下的只有至高的敬意,作为回报,他只能用杀死苏牧,來向苏牧致敬,因为能死在他厉天闰的手里,便是他对一个人最大的尊敬。
可最终他还是失败了,他一点都不担心苏牧会反扑,因为他自然看得出,苏牧已经是待宰的羔羊了。
只是后肩的要**被封,力道角度精准无比,说明暗中隐藏着的绝对是极其强悍的高人,他连忙退了三步,四处警戒着,一边暗暗调息,加紧打通要**的封锁。
雅绾儿懊悔不已,她是方七佛的义女,她是永乐朝的大郡主,而苏牧是整个永乐朝都希望杀死的男人,却又是她心仪的男人。
当然了,她也是刚刚下意识射击了厉天闰,这才发现,原來自己真的很喜欢这个男人,喜欢到不惜犯下这样的滔天大错。
她可以选择现身,向厉天闰解释一番,而后杀死苏牧,可是她做得到吗。
她做不到。
她也可以将苏牧带回去给方七佛处置,但这会让厉天闰种下仇恨的种子,给义父带來极大的麻烦。
她甚至有些后悔,今夜就不该主动请缨,只躲在房间里,当他是个死人也就罢了。
可惜这个世界上从來沒有后悔药,她终究还是要亲自收拾这个烂摊子。
当她打算现身的那一刻,雅绾儿却露出了惊喜之色,收住了脚步。
“嘭。喀嚓嚓。”
苏牧身边的木栅轰然爆裂,三四根木头竟然被一个巨物撞碎得木屑四溅。
当那个全身插满了羽箭的身影出现在苏牧的身前之时,苏牧终于松了一口气。
雅绾儿也松了一口气,虽然她明知道无论來者何人,都是苏牧的朋友,都是她和整个永乐朝的敌人,但她还是发自内心地松了一口气。
这个表面上冷若冰霜的女子,内心深处却充满了孤寂,是苏牧打破了她坚强的外表,触碰到她最柔软的内心,并在最不合适的时机,给了她最不可思议的温暖。
她的心思太单纯,可惜这个世界太复杂,沒有给她留下任何制造美好的机会。
安茹亲王的身上插满了羽箭,活像一个被围猎的雪山怪物,他手里的金刚杵满是刀剑的凹痕,身上的大秦古甲早已被鲜血浸透,有他的鲜血,也有敌人的鲜血。
他的青铜鬼面上沾满了肉末,一双深邃如海的蓝眼睛却清澈如宝石,他的出现,让厉天闰感到头皮发麻。
但咱们的大元帅很快就恢复了勇气,这一次,轮到他大松一口气了。
因为另一个大元帅方杰,带着黑压压的军士,出现在了栅木破洞的另一边。
苏牧之所以能够独自面对厉天闰,是因为安茹亲王吸引了方杰的所有火力。
只是他很清楚,他的任务永远都是保护苏牧,哪怕自己杀死方杰,或者被方杰杀死,都沒有任何意义。
于是他拼着身受重伤的代价,來到了苏牧的身边。
沒有人知道他这一路受了多少伤,杀了多少人,可他如山般的身影,满身的伤口和羽箭,就这么护在苏牧的身前,无论是前面的厉天闰,还是后面的方杰,都已经暂时不敢上前來。
在方杰的眼中,这位巨人已经脱离了人类范畴,他甚至有在怀疑,这怪物是不是苏牧利用幻魔君乔道清传授的邪术,从冥间召唤上來的鬼将魔兵。
折腾了一夜的追逐和围猎,终于暂告一段落,陷入了让人提心吊胆的对峙。
厉天闰孤身一人,却被封了**道,方杰被苏牧的石灰扑中,汗水和鲜血混合石灰,烧得他脸面通红,中途与安茹亲王一番激斗,竟然沒能占据半分便宜,反而被安茹亲王打得内外俱伤。
这是他的争霸史上最大的耻辱,他甚至连对方姓甚名谁,來自何方,是不是人,都搞不清楚。
他的背后有着大概二百多赤眉军,但沒有人敢轻举妄动,因为他们遇到这个巨人之时,有五百人。
苏牧站了起來,胸膛剧烈起伏着,仿佛这一战,便消耗了他十年的寿元。
但他还是拼尽全力站了起來,因为这是对战友的尊敬。
“愿上帝保佑你。”
安茹亲王抬起手,用拇指在苏牧的额头上,画了一个血十字。
夜还很长,远方的炮在咆哮,起风了。
第二百零五章 过关
大地仍旧在颤动,杭州城头的短口火炮便似横空出世的异世界怪兽,使得天地为之变色,给梁山军带來了极大的杀伤,还有比杀伤更要命的恐惧。
司行方、邓元觉以及吕师囊等一干名将都齐聚城头,看着一门短炮在城头上炸膛,眨眼间便将七八名己方士卒炸成了杂碎。
虽然填充的并非烈性火药,可炸膛之后,流弹和碎片的范围杀伤还是异常的恐怖。
司行方是难得的沉稳老人,否则方七佛也不会让他來坐镇防守。
眼下永乐朝已经占据八州之域,这些老将都有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吕师囊和江南十二神本该据守润州,方七佛则应该到苏州去布防,而杭州大本营则交给太子方天定,厉天闰、邓元觉、司行方以及而是四猛将。
还有乌龙岭这样的要冲之地便交给太尉郑彪和浙江四龙,昱岭关本该派遣小养由基庞万春过去,歙州原本是皇叔方垕和王寅的地盘,可惜方垕以死,王寅又叛变了。
至于方杰,他本该带着擅长飞刀神技的太尉杜微,坐镇青溪城。
然而因为方腊登基的盛典,所有人都聚集到了杭州來,正打算各自回防,却又遭受了方七佛的大清洗。
当然了,他们之所以沒能回去,还有一个隐瞒着全军将士的真相,那就是他们根本就回不去了。
大焱枢密院宣帅童贯虽然是个宦官,但最爱打仗,一直想要青史留名,南下平叛使得他的北伐大计不得不暂缓,他心里有气,自然要发泄一通。
朝廷的平叛大军之所以迟迟未至,那是因为他们一路扫荡着來的。
吕师囊的润州军之所以被清洗,不是因为他们拥兵自重不够听话,而是他们早早就被梁山军打败,而且还败得一塌糊涂。
军营之中藏不住太多的秘密,方七佛为了稳定军心,只能将这些人都打发走,这才是大清洗的最根本目的。
为了封锁一则军情,不惜用轰动全城的大清洗來掩盖真相,以确保军心士气可用,也只有方七佛这样的超级大谋士,才敢用这等雷霆震慑的手段。
他也沒想到大焱朝的平叛大军会如此的强悍,攻下了润州之后,朝廷大军开始徐徐推进,却让梁山军兵分两路,千里奔袭杭州。
梁山军兵分两路,呼保义宋江率领大小正偏四十二将,由润州出发,绕过常州、无锡、苏州,秀州,直扑杭州而來。
另一路则是玉麒麟卢俊义率领四十七名大小将领,经宣州、湖州和独松关而來。
从地理位置來看,两路兵马的路程其实相差不多,但卢俊义那一路人马却遭遇到了圣公军的埋伏打击,在宣州已经死战一场,将士的伤亡损失也很是吓人。
好不容易脱离了掩杀,安然绕过湖州,沒想到又被卡死在了独松关。
从兵法上來讲,既然是千里奔袭,宋江就应该第一时间偷袭杭州,然而卢俊义一路兵马迟迟未至,他也只能虚张声势,直到今夜,寻找到了机会,才发动了偷袭。
但他却犯了一个掩耳盗铃的错误,因为诸多杭州守军或许毫不知情,但方七佛却对他们的行军情况知根知底。
也正是因为润州、宣州以及独松关发來的军报,才使得方七佛警惕起來,在封锁消息的同时,开始进行了极其严密的布防,将火器火药全部藏在了各处城门。
这些火器其实并不完善,甚至只是半成品,最先开炮之时便炸膛了好几座。
但方七佛不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因为他很清楚,如果首战无法将宋江这一路兵马打下去,那么士气受挫,他耗费心机封锁军情才积累起來的军心士气,便会一落千丈,那么大清洗就变得沒有任何意义。
显然,这样的结果对于双手染满了鲜血的方七佛而言,是完全不能接受的。
虽然他并非出现在城头,但一道道命令全部出自于这位大军师之手,梁山军突袭被动变成了强攻,自是损失惨重。
只要稍懂军事之人,都知道这样的情势之下,退兵是最好的选择,可宋江也深知这一战的意义,如果无法取得预期的效果,待得童枢密抵达杭州,梁山军的命运乃至整个战局,都将变得极其被动。
梁山军仍旧在强攻,城池下双方尸首早已堆积如山,那轰隆隆的炮响无法将强悍的梁山军吓退,他们依靠着强弓硬弩,依靠着早已准备好的云梯箭楼,疯狂地进攻着。
杭州守军虽然士气可用,但火炮对于他们而言同样陌生,火炮炸膛的事故频频发生,对守军而言同样是一种震慑。
方七佛沒有低估火炮的威力,也沒有低估火炮的作用和效果,但他却忽视了一个问題,火炮这种新鲜玩意儿,对于泥腿子出身的圣公军來说,只能是一柄双刃剑,对敌人对自己都是不安的因素。
这世上便沒有不透风的墙,虽然方七佛用大清洗掩盖真相和转移注意力,但不少人其实都已经听说了润州失陷的消息,也都知道宣州已经被碾压了一场,独松关还在苦苦支撑。
方七佛将司行方等人派上來坐镇,与其说调兵遣将,不如说是督军监军,但凡军中有胆敢私议军事者,格杀勿论。
这也是方七佛一向秉持着的观点,那就是军心士气民心人气才是最重要的力量。
他们可以吃败仗,可以失去领地,但绝对不能丧失民心,更不能使得士气跌落。
可就算有邓元觉司行方等人督战,守军们的士气却越來越低迷,因为他们发现梁山军比他们还要不怕死。
他们本以为大焱朝廷的狗官和贼配军都是无胆之人,也正是见惯了大焱军队那种孬样,他们所向披靡,无所抵挡,才积累了满满的自信。
可梁山军的出现,打破了他们对朝廷军队的看法,加上火炮不断出现误伤的事故,城头守军的士气已经严重跌落,许多人恨不得马上结束这场恶战。
为了挽回士气,城中诸多贵胄开始往城头运送食物,犒赏军士,永乐朝更许诺了诸多好处,所谓重赏之下必有死夫,士气果真大涨起來。
厉天闰作为四大元帅之一,沒有出现在城头之上,着实让人有些猜不透。
但他的心腹僚臣谋士生查子却把守着大后方的要塞,防止城中细作和内应趁机搅局。
当娄敏中等人带着诸多物资來支援和犒军之时,见得厉天闰竟然不在,只留了生查子镇守,自是腹诽不已。
生查子情知理亏,也不敢大肆搜查,只能唯唯诺诺应对,娄敏中的车队还在通关,后方又來了一支大车队,竟然是驸马爷柯引亲自带队。
柴进之所以能够混入永乐朝,正多亏了娄敏中的举荐,后者对他也是青睐嘉赏不已,见得柴进亲自來劳军,左丞相娄敏中也是心情大好。
生查子自然不敢怠慢,前方战局吃紧,他这个大后方的要是阻了劳军队伍的速度,前方将士们说不得要扒了他的皮。
“放行。”
他只是挥了挥手,诸多把关将士就要放行,却听得副将大喝一声道:“且慢。”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引起了娄敏中的注意,后者难得转好的心情,再次变得阴沉下來。
那副将在生查子的耳边谏言道:“将军有言在先,这柯引不可信,不能放行啊…”
生查子扫了娄敏中一眼,见得后者一副吃人的怒容,不由朝副将努了努嘴道:“东翁不在此处亲自督战,已经给这老东西留下了话柄,再阻三阻四,他一本参到圣公处,说不得咱家东翁要吃大亏的。”
生查子虽然是厉天闰的心腹,但沒有正式的永乐朝官职,只是厉天闰的僚属,最终拿主意的还是那位副将。
这副将迟疑了片刻,便朝军士们挥手,大声道:“检查仔细些。”
手底下军士纷纷围住柴进的车队,前面的已经掀开了车篷,却见得一车车都是些猪羊肉干和鲜果熟菜之属,方便快捷,显然是经过了精心准备的。
柯引驸马出了名的好脾气,但一番好心被当成驴肝肺,脸色也颇为不好看。
左丞相娄敏中可沒有这么好的脾性,虽然他同样出身行伍,沒有大焱士大夫看不起武士的习惯,但堂堂左丞相,被几个把关的丘八挡住,还质疑当朝驸马,这样的事情如何能忍。
“放肆。”
娄敏中跳脚便给了那副将一记大耳光,挥手道:“咱们走。”
那副将哪里还敢再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驸马府的车队跟着娄敏中的劳军队过了关。
柴进与生查子擦肩而过之时,后者还满脸歉意地抱了抱拳,柴进自然还以微笑。
待得柴进身后的车夫和卫兵路过之时,生查子才双眸微眯,死死地审视着每一个过关的每一个人。
杨红莲和陆青花高慕侠等人自然混在了柴进的队伍之中,他们都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物,心头自是泰然处之。
可金枢只不过是个老匠师,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当场就吓得浑身打抖,要不是燕青暗自搀着,他便连双脚都迈不动了。
燕青已经再一次改头换面,这一次面皮古铜,眼窝深陷,阔额薄唇鹰钩鼻,伪装成了驸马府的护卫队长。
生查子瞥了燕青一眼,后者微微昂起头來,两人擦肩而过之时,燕青才以微不可闻的声音传音道。
“军师辛苦,今夜过后,身份必定暴露,务必寻找时机,与我等一同离开。”
第二百零六章 神机军师
第二百零六章
燕青是梁山泊的好孩儿,卧底在方腊永乐朝的千面郎君,他称呼生查子为军师,那么只能说明,生查子也是梁山的卧底。
世人皆知梁山上有个加亮先生,诸多豪强之中排行第三,满腹经纶、文韬武略、足智多谋,坐镇中枢,被尊为军师,人唤智多星吴用。
但吴用此刻便在宋江的身侧,掌控着战场全局,而且一路随宋江从润州而來,断不可能潜入蛰伏于厉天闰的身边。
除了吴用之外,梁山中还有一位同参赞军务的军师,那便是神机军师朱武。
早在出征之前,宋江等人便已经分配好了诸多弟兄们的任务,吴用自是跟着宋江,而神机军师朱武则应该跟着玉麒麟卢俊义。
然而他却出现在了这里。
方七佛有云龙九现的手段,他能够铁石心肠,为了封锁军情而进行大清洗,梁山这边同样能够掩盖消息。
虽然梁山军攻势疯狂,但真相却是,他们的大小头领,早已伤亡惨重。
早在南征之前,入云龙公孙胜便已退隐,回蓟州修道去了,经过润州一战,梁山的好汉们开始出现伤亡,行者武松断了左臂,矮脚虎王英已经阵亡,留下遗孀一丈青扈三娘。
船火儿张横、沒遮拦穆弘、旱地忽律朱贵、白日鼠白胜等六位好汉经受不住长途跋涉,病死在了來杭州的路上。
到了杭州之后,青面兽杨志也病入膏肓,连鼓上蚤时迁都得了搅肠痧,眼看是不活了,病关索杨雄又发了背疮,连豹子头林冲都旧伤复发在调养。
若妙手回春的神医安道全在此,定可保得这些因水土不服而饱受折磨的好汉们性命无忧,可因为官家突然疾病,早在半途之时,神医安道全便被召回京都去了。
经过这么多的折腾,梁山好汉们自然实力大损,但吴用选择了与方七佛一样的策略,隐瞒了这些事情。
但他并非对自家兄弟隐瞒,因为大家都知道怎么一回事,也不是向方七佛隐瞒,因为方七佛早已透过情报网络,第一时间得知了这些消息。
他是在隐瞒大焱朝堂上那一帮子杀人不用刀的文官。
按说这一路杀下來,双方各有伤亡,方腊这边也战死了大小六十余位将领,也算得旗鼓相当,可双方都选择了隐瞒战报。
梁山那边算是惨胜,方七佛这边按说根本不需要掩盖,但他们作为防守的一方,梁山军则是主动进攻,在心理上便占了优势,他根本无法承担这样的风险。
宋江的梁山军正是因为有了柴进燕青和朱武这样的超级大卧底,才有了千里奔袭的底气。
而方七佛同样在梁山军之中布置了大量的细作和密探,若非如此,他们也不可能在润州、宣州和独松关的战役之中取得占了如此巨大的便宜。
为了这场杭州之战,他们可谓费尽了心思,如今战火已经燃起,自然谁都不愿轻易让步撤退。
生查子或者说神机军师朱武,便这样看着柴进燕青等人押运着物资到了城下,他知道,柴进卧底了这么久,终于要发挥作用了。
燕青的身份已经暴露,但他却成功俘获了方天定,眼下真押在柴进的队伍之中。
对柴进的车队放行,可以说朱武的作用,也用在了刀刃上,在最关键的时刻,发挥了最重要的作用,但他的任务还远远沒有结束。
他看着柴进的车队消失在夜色之中,便转身回到自己的营房,沉思了片刻,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而后将床底的一口箱子拖了出來。
“呵。”他抚摸着那口箱子,露出了怀旧的笑容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朱武放过了柴进,战后必定要受到清算,他也再寻思着自己的退路。
而柴进他们已然沒有了退路。
他想起了临行前的一幕,想起了垂泪的金芝公主,若非自己打昏了这位公主,金芝一定会跟着他走。
收拾了心绪之后,他便露出了招牌式的笑容,命诸多驸马府的壮丁和卫兵,将车子上的吃食输送到城头各处。
城头上炮响震天,当然了,也不断有火炮在城头炸膛,而且比例还挺高,守军们虽然见识了火炮的恐怖威力,但似乎对短炮的恐惧比惧怕梁山军还要严重。
撤到二线的伤员们见得左丞相和柯引驸马前來劳军慰问,心头也是暖乎乎的,纷纷上前來,也不管是什么吃食,只顾往嘴里塞,城下顿时乱哄哄一片。
这场硬仗不知何时才会结束,虽然他们暂时退了下來,可鬼知道什么时候还得上去卖命,不包餐一顿,死了就变饿死鬼了。
娄敏中见得此情此景,心里也很是难受,恨不得亲自提刀上阵,大杀一场。
这厢闹哄哄之时,柴进领着数十亲卫和辅兵,來到了城门后方的壁垒前,此处距离城门只有十丈,炮声震耳欲聋,敌人对城门的冲击,能够清晰地传到这里來。
见得有车队过來,圣公军的士卒不由破口大骂,老子在前面打生打死,后方怎地老來捣乱子。
直到见了名满京都的柯引驸马爷亲自前來劳军,他们才知晓错怪了人,这城头壁垒的数十军士便松懈了下來。
柴进笑呵呵地走到前面來,伸手指着那几辆大车道:“诸军将士劳苦功高,柯引无以为报,今夜请大家吃大西瓜。”
西瓜这东西并非中原大陆特产,乃传自于遥远的外邦,唐代时传入新*疆地区,到了五代才慢慢传入到内地,早两年传入东京之时,还引爆了吃西瓜的狂潮。
这东西汁多味美,栽种又简单,很快就成了消暑的圣品,可眼下才三月初,哪里來的西瓜。。。。
可诸多军士早已饥渴难耐,疲乏得头昏眼花,听说有西瓜这等稀罕物,纷纷双眼放光便收刀涌上來。
而柴进却深深吸了一口气,从大车上卸下了一杆长枪。
人们一直以为驸马爷柯引是个只懂吟诗作赋留恋青楼的风流子,谁曾见过他动手。
当柴进抽出长枪之时,他身后那数十壮丁和卫兵,也纷纷抽出了兵刃來。
“咻咻咻。”
燕青眨眼间射出三根弩箭,而后挥舞手中双拐,率先杀向了这些刚刚放松警惕的军士们。
当他与柴进杀入敌阵之时,最前头那三名被射死的军士,还未倒地呢。
高慕侠和手底下的暗察子高手纷纷掀开大车的葛布车篷,露出一颗颗黑亮亮的大西瓜。
这就是苏牧的终极后手,也是金枢忍辱负重,在工坊里偷偷准备的东西。
连方七佛都沒有想到,从苏牧建造工坊开始,便一直在偷偷筹备着,这十几车的西瓜雷制作方便,威力巨大,堪称反败为胜的神器。
暗察子们推着炸弹车,跟着柴进和燕青,一路从壁垒杀出來,很快便逼到了城门处。
城头上的警卫兵目力极好,发现城下暴动之后就要传讯,结果被燕青的弩箭射杀当场,柴进等人杀死城门附近的守军,将大车堆在城门处,点燃了引信。
“快退。到壁垒那儿去。”
眼看着引信如同火蛇一般往**车里钻,所有人都退回了壁垒处,一直被秘密押着的方天定目眦欲裂,然而嘴巴被堵死,只能绝望地发出呜呜声。
他沒有想到燕青会是卧底,想不到柴进也是卧底,更想不到连厉天闰身边的生查子,也是卧底。
在他悲愤交加之时,耀眼刺目的光芒终于喷射出來,仿佛城门处升起了一颗太阳。
“轰轰轰轰。”
无论是守军还是梁山军,他们都以为自己已经慢慢习惯了爆炸,习惯了这种收割生命的残酷东西,但当他们听到城门处的爆炸之时,几乎所有人都停了下來。
那短短的几个呼吸里,仿佛天地都寂静了下來,所有的东西都消失了,便只剩下刺目的光,刺痛耳膜的巨响,能够将人抛起來的大地颤抖,以及笼罩在自己心头的死亡阴影。
城头处的大爆炸传向四面八方,散落在城头各处的驸马府车辆,也纷纷被引爆。
“轰轰轰轰轰。。。。”
接二连三的爆炸不断在城头各处响起,守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这短短的半柱香时间里,死伤的军士甚至比鏖战大半夜都还要多。
为了死守城池,他们沒有任何阵型可言,密密集集全部都是人,到处都是人,一辆辆满载西瓜雷的大车爆炸开來,对守军产生如何巨大的伤亡,也便可想而知了。
梁山军的将士们,城头的方腊守军,夺取了壁垒的柴进等人,几乎所有刚刚恢复了清醒的人,都朝城门这边观望。
城头的烟雾慢慢散去,重达千斤的城门竟然被轰烂,连上方的城墙都坍塌了大半边。
被死死打压了大半夜的梁山军终于找到了报仇雪恨的发泄口,潮水一般涌了进來。
柴进等人在臂膀上绑上早已准备好的白巾,死守在壁垒处,这壁垒,将是梁山军夺取杭州的第一座桥头堡。
“竟然…竟然是这样。。。”娄敏中满脸尘土,飘逸的长须早已被燎烧得一片焦黑,他难以置信地望向壁垒处。
平日里温文尔雅的柯引驸马,拖着长枪,陌生而又让人生畏。
本该由厉天闰镇守的后方关口处,那名副将猛然回头,看着冲天而起的火光,口中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他的双眸陡然大睁,仿佛想到了某种可能性,于是他转身抽刀。
“嗤啦。”
他的兜鍪被斩裂,一道血痕从他的额头,延伸到了胸膛,他的眼前,那名平素里只做书生样打扮的谋士,此刻双臂伸展,左右各持一柄宽大的巨刃。
他认得这位厉天闰大将军最倚重的大谋士,但却想不通他为何会杀自己。
可当他看到这一对巨大的双刀,看着这个猿臂蜂腰的高瘦男人,他终于想起一个人來,因为纵观武林,能使唤如此巨大的双刀的,也就只有那个人。
梁山泊神机军师,朱武。
朱武皱了皱眉,朝那副将低声道:“各为其主,对不住了…”
那副将轰然倒地,朱武身后的汉子们这纷纷发动突袭,占领了这一处大后方的关口。
第二百零七章 逆转
沒有过不去的黑夜,黎明终究会降临,但谁都沒想到,黑夜竟然会如此的漫长,仿佛从今往后便再也见不到天日,整个世间便只剩下无穷尽的黑暗。
安茹亲王有万夫不当之勇,但想要架住厉天闰和方杰这两员绝世猛将的同时,保护苏牧不被杀死,又要面对潮水一般围攻而來的赤眉军,显然是不太可能的,毕竟人力有时穷啊。
苏牧知道他不会独自逃离,因为他完全可以不用來这里,而且安茹亲王除了是黄金之手,还是虔诚的教徒。
看着安茹亲王一次次受伤,一次次倒地,苏牧却爱莫能助,只能撑着手中长刀,虽然他积攒了一些力气,但并沒有什么卵用,出手也只能给亲王添乱。
此时的安茹亲王便像一头如山岳的大熊,面对着两条健壮的猎豹,同时还要遭受嗡嗡嗡的黄蜂群。
但他的眼中沒有丝毫恐惧,因为他曾经承载着一个帝国的命运在战斗,虽然最终失败了,但他却再也不懂惧怕。
“喝。”
厉天闰和方杰同时暴喝,大戟和方天画戟左右齐出,安茹亲王的金刚杵招架不住,被方杰一枪搠在了后背上。
“铛。”
古甲护住了他的血肉,却无法挡住排山倒海的冲击力,龙象般若功已经再也无法维持,安茹亲王终于被打倒在了苏牧的身侧。
苏牧嘴唇颤抖着,双手也在颤抖着,心中满是愧疚,然而已经沒有什么可以做的了。
他能做的都已经做了,便只剩下等待了。
他看着某个方向,也不知道自己等待着的,确切是哪一样。
厉天闰和方杰压抑不住胸膛的疯狂起伏,他们放弃了这么多,终于要杀掉苏牧了。
他们都是勇武冠绝三军的大豪杰,从來沒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头脑发热到这等地步,为了杀死一个人,能够罔顾大局和整座杭州的安危。
当安茹亲王倒下,只剩下苏牧如风中残烛一般拄着刀,傲立着,他们的心却又变得空荡荡的。
周遭全部都是尸体,鲜血浸透了他们的战靴,他们的身上也全部都是伤口,这一战的代价,实在太过巨大。
他们都是目中无人的天之骄子,从來沒想过有一天会联手并肩而战,也从未想过,这世间有人能强大到安茹亲王这样的地步。
更想不到这等样强大的敌人,却甘愿为苏牧所用,替苏牧死战到最后一刻。
“凭什么。”
他们不明白,也永远不会明白。
平心而论,苏牧并沒有为安茹亲王做过些什么,他甚至沒來得及给他分析体内毒素,研究配方,寻找药材來配制解药。
而亲王殿下却甘愿为苏牧做到这等地步,这是连苏牧自己都有些想不通的。
直到此刻,他看到安茹亲王眼眸中隐含着的笑意,他开始有些明白了。
因为这世间,只有他,能够明白安茹亲王的那份孤独。
他们都不属于大焱,他们都从极其遥远的世界來,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渴望认同和归属,却又迟迟无法得到,内心的空虚和寂寞,从來沒有人能够碰触得到。
直到他们相遇,找到了共同的语言,找到了看待这个世界的同样视角,便仿佛在大漠之中徘徊了百年的独行者,遇到了自己的同类。
士为知己者死,大抵如此。
他不需要苏牧理解自己,不需要苏牧保护自己,也不需要苏牧跟自己站在一样的立场,他只需要苏牧活着,只要苏牧活着,不管变成他的敌人,还是朋友,起码他都不是孤独的。
这是属于皇家骑士的浪漫,尔等不懂。
厉天闰和方杰自然不懂,但他们不需要懂,他们只需要除去苏牧,这样便能够得到内心的平静。
他们奋力追捕厮杀了大半夜,可不就是为了杀死苏牧么。
只是到了最后一刻,他们都沒有急着动手,这是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
当你的敌人终于倒下之后,你又有些于心不忍,因为他们始终是鞭策你不断变强的动力,一旦他死了,你也就暂时失去了奋斗的目标,内心的空虚会让人感到无所适从。
最终,他们还是大松了一口气,嘴角露出了只属于胜利者的微笑。
厉天闰和方杰相互抱了抱拳,似乎在庆祝,而后同时举起了手中的兵刃。
在这一刻,同样举起了武器的,还有一个人,那便是黑暗之中的雅绾儿。
厉天闰和方杰在与安茹亲王战斗,雅绾儿则不断与内心的恶魔在战斗,那头恶魔,是粉红色的,沒有爪牙,却烧得人浑身发烫。
“住手。”
她终于从黑暗之中掠了出來,手中的神女机已经打开,她的心里也已经默算到了厉天闰和方杰二人的要**。
看到雅绾儿出现,看着她手里的神女机,厉天闰的肩头又开始发麻,他终于知道偷袭自己的是谁了。
“不要脸的臭*婊*子。”厉天闰心里恶狠狠地骂着,曾几何时,无论是他还是方杰,都曾经暗恋着雅绾儿,这并不是什么丢脸可笑的事情,因为圣公军之中,只要是有卵蛋的男人,沒有几个不暗恋雅绾儿。
她的出现,再次点燃了厉天闰和方杰的怒火。
安茹亲王这等绝世高人,愿意为苏牧挡死,也算情有可原,毕竟他们不太了解安茹亲王与苏牧到底有何瓜葛。
可雅绾儿。
呵,堂堂大郡主,大军师方七佛的义女,本该与苏牧不死不休的人,竟然也为了苏牧而偷袭厉天闰,到了最后的关键时刻,竟然为了苏牧挺身而出。
“凭什么。”
凭什么全天下的便宜都让苏牧这个穷措大给占了去。
就因为他写过几首诗词。就因为他曾经守护过杭州。就因为他帮助过摩尼教余孽。
无论哪一种,厉天闰和方杰都看不到苏牧又什么值得圣公军去维护的理由。
可最开始,是方七佛保着苏牧不死,如今城头炮声震天,也足以证明苏牧的价值,证明方七佛的眼光和决策都沒有错,也终于能够堵住其他人的嘴。
只是现在,尘埃落定,苏牧已经失去了所有的价值,为何还要保他。
“军师让你來的。”
方杰收回方天画戟,皱眉头问道。
今夜他与厉天闰擅自行动,已经触动了方七佛的底限,好在苏牧已经被制服,城头那边火炮建了奇功,一场大胜近在眼前,但他们还是不敢再触怒方七佛。
因为他们知道,方七佛如果要以此为借口措置他们,也只不过是举手之事则已。
雅绾儿可以撒谎,只要她说是方七佛让她來的,苏牧只能死在方七佛手里云云,厉天闰和方杰就不敢再动手。
可她并沒有这样回答,因为她再也不想欺骗自己,事实上,她从來沒有欺骗过自己,唯一的一次,便应在了苏牧这厮的身上。
“是我自己要來的。”
此言一出,厉天闰和方杰心头顿时大怒,果真是这样。
“想要救他,便从吾等手中抢过去便是。”
身后的军士不敢对大郡主动手,但厉天闰和方杰却无所顾忌。
雅绾儿恢复了冷若冰霜的气质,那神色之中散发出的杀气沒有丝毫掩饰,周遭军士不得不后退了数步。
“他必须死在我的手里,有时间阻拦我,还不如赶紧到城头去助阵呢。”
方杰闻言,哈哈大笑道:“助阵。如今大局已定,还需要我等助阵个什么劲儿。”
仿佛在回应方杰一般,他的话音刚落,城门处那恐怖的爆炸便传了过來。
他们不知道柴进已经去炸城门,更不知道城门已破,也不知道厉天闰的心腹谋臣生查子,便是梁山的神机军师朱武。
他们只听到惊天动地的大爆炸,听到梁山军山呼海啸的冲锋声,爆炸使得天地变色,也使得厉天闰和方杰脸色大变。
“为了追捕一个毫无价值的废物,尔等擅离职守,弃战局大事不顾,已经违犯了军令,如今再不过去助阵,你们觉得圣公会怎么想。”
“你们是清楚我的功夫的,真要跟我斗,怕是一时半刻决不出胜负的,这个时间,你们真的耗得起吗。”
雅绾儿句句诛心,针针见血,厉天闰和方杰终于咬紧了牙根,忿忿地收回兵刃,恶狠狠地看了苏牧一眼,仿佛在说,我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当厉天闰和方杰带着赤眉营的士兵离开之后,苏牧才松了一口气,挤出痛苦地笑容,朝地上躺着的安茹亲王说道。
“成了。”
“呼…”安茹亲王长长舒了一口气,透过星空,仿佛又回到了属于他的那个王朝。
“有好久沒有打得这样畅快了…真是让人怀念啊…”
雅绾儿极有耐心地站在旁边,听苏牧与安茹亲王用怪僻的语言在交流。
直到苏牧转过身來,看着她的脸,欲言又止,终于还是开口:“你…你这样做不好…”
一听这话,雅绾儿的心都要碎了,她放弃了自己坚持了这么多年的忠诚,拼掉了所有的尊严,只为留他一条命,到头來只得了这么一句话。。。。
她为苏牧着想,苏牧何尝不是这样。
她为苏牧付出的这些,苏牧又何尝不知。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世间绝大部分的债都可以还,只有情债永远还不清,因为你根本无法估量这份债能值多少,因为这份债无论是大是小,是轻是重,都是无价的。
如果这份债可以估算,可以偿还,那便说明两人之间并非爱情,只不过是单纯的交易而已。
雅绾儿是个冷冰冰的性子,又是第一次豁出所有去心疼一个男人,顿感委屈泼天一般大,忍着眼泪冷声问道:“我不该这样做吗。你觉得我该怎么做。你告诉我。”
苏牧缓缓走过來,抬起手,抹掉她的眼泪,柔声道:“把我交给方七佛。”
雅绾儿全身一僵,仿佛触电一般,却沒有推开苏牧的手,因为她明白了苏牧的心意,感受到了苏牧对她的保护。
“好。”她如是答道。
苏牧朝她温柔一笑,而后走到了安茹亲王的身边,将后者扛了起來,就像一只蚂蚁,扛着一颗糖果。
“见鬼的家伙。有力气扛我,怎么不帮我打架。”安茹亲王疼得呲牙咧嘴,却又忿忿地抱怨起來。
“呃…我要是帮你打架,现在哪來的力气扛你。”
安茹亲王笑骂道:“法克鱿。”
第二百零八章 乱
再漫长的黑夜也有过去的时候,只是迎來的却不一定是黎明的晨曦。
破晓时分,杭州城淅淅沥沥下起了雨來,早已破败不堪的城头,上面的血迹在雨水的冲刷之下,汇聚成了溪流,四处流淌蔓延,仿佛要将整座杭州,都染成鲜血的颜色。
方七佛与方腊正在皇宫里对弈,他气定神闲地落子,因为一切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历经这么多的曲折,他终于能够在兄长面前抬起头來,用事实來告诉这位圣公大哥,他的一切谋划都在奏效,付出的所有代价,都是值得的。
火炮建功的消息传回來之后,他便知道,自己的努力并沒有白费,他需要做的,便只是在皇宫里头,等着此战大捷的消息传來。
只要拿下这一战,他便能够将梁山军在润州、宣州、独松关等地的惨胜,捏造为圣公军的大捷,同样的一则军报,在截然不同的背景下曝光出來,收到的效果必然不同。
哪怕是个坏消息,只要你用得好,一样能够带來你想要的效果和作用,这才是谋国之人该有的本事。
圣公方腊也是心情舒畅,虽然润州已失,朝廷大军直逼杭州,但在方七佛的筹划之下,大局还算稳定可控,最具威胁的梁山军也损失过半。
要知道朝廷平叛大军虽然号称十五万,但实际上能战之兵却不足半数,为了夸大其词,虚张声势,连辅兵和壮丁民夫全部都算了进去,这些帮闲可比正主要多得多。
加上朝廷的军队战斗力素來让人鄙夷,梁山军自从招安之后便建立了赫赫战功,先是平定了北辽之乱,有把河北山东境都横扫了一遍,田虎王庆之流再不敢为祸作乱。
也正是因为梁山军这般异军突起,招致朝堂诸公极度的不安,这些梁山军可都是草寇出身,却将军功全数揽入怀中,你让朝中文官武将们如何自处。
或许也正是因此,梁山军才受尽了排挤,在南下平叛之时,被迫兵分两路,历经数次秘而不宣的大战役之后,实力上已经再难支撑局面。
这也是大焱朝堂上的诸多文武势力乐见其成之事,试问谁愿意看到一群草寇降将一步步坐大。
大家同为草寇,梁山军只能给大焱当鹰犬走狗,还要接受兔死狗烹的悲惨结局,而他方腊已经建国称帝,成为南方半边天的圣公陛下,你让他如何不高兴。
他是个懂用人的贤主,知晓这一切來之不易,更知晓若沒有弟弟方七佛,他也不会拥有偌大的基业,所以哪怕当了货真价实的开国皇帝,对方七佛却仍旧言听计从。
莫看这段时间以來,圣公似乎对大军师有所忌惮了,永乐朝的官员们也担心方七佛功高盖主了,但方腊对这个弟弟,还是很放心的。
起码无论是收服苏牧建立工坊,亦或是借口工坊爆炸一事,利用大清洗來掩盖润州等前线的军报,这些计划其实事先都已经向方腊报备过的。
方七佛苦心经营的火炮终于见效,将梁山军的夜袭计划打得支离破碎,方腊也是颇为欣慰。
两人正在兴致勃勃地下着棋,突然滚进來一个惊慌失措的宦官,尖着嗓子禀报道。
“陛下,大事不妙了。”
方腊眉头微蹙,方七佛却云淡风轻,颇有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淡定沉稳。
那宦官也知晓自家失了仪态,但方腊宫中的规矩本來就不多,宦官也沒太多底蕴,沒有大焱朝多年的传承,诸多规矩本就不伦不类,见得圣公皱了眉头,便继续开口道。
“柯引驸马带着劳军的队伍上了前线,把城门给炸开了,眼下梁山军疯了也似地涌进來,厉天闰大统帅麾下的士卒又临阵反戈,城门要保不住了。”
“啪嗒。”
方腊手中的棋子落在了棋盘上,将整个棋局都给打乱了。
“什么。这不可能。柯引怎么可能会逆反。我把最疼爱的女儿都嫁给了他。厉天闰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可能临阵反戈。”
方腊的心头翻江倒海,柯引是娄敏中举荐的北方大族宗子,先前还为圣公军提供了大量的粮草银钱,怎么说反就反了。
更让他无法相信的是,这厉天闰是他一手栽培起來的,他对厉天闰更是视之为手足,厉天闰或许目中无人,倨傲无物,但也不可能做出临阵反戈之时來。
那宦官感受到龙颜大怒,当即噗通跪了下來,颤声道:“陛下,自毁城门的确实是驸马府的车队无疑,至于柯引驸马也确实在车队里头,确实是他领的头,至于厉天闰大统帅那边却是手底下的幕僚生查子带的头”
“这不当人子的贼厮鸟。厉天闰干甚么吃的,竟然让手底下的人胡來。”圣公登基之后便少有动怒,更不会口出恶言,此刻爆了粗口,仿佛又回到了那位杀伐果决的摩尼教主一般。
宦官哪里敢喘气,朝方七佛看了一眼,见得后者面沉如水,这才低声报道:“厉天闰大统帅和方杰大元帅追捕苏牧国师去了”
“嘭。”
方腊再也忍受不住心头怒火,一巴掌将棋盘拍落,谁能想到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厉天闰和方杰这两员大将竟然不分轻重,罔顾战局去追杀一个无足轻重的必死之人。
“早该杀了他。”方腊面色狰狞地咆哮起來,宦官吓得脸色发白,直以为圣公说的是厉天闰和方杰。
而方七佛却知道,这是兄长在怪他,怪他沒能处理好苏牧的手尾问題。
若早先杀了苏牧,又岂会惹出后面的事情來,沒有苏牧,厉天闰和方杰就不会丧失理智,厉天闰手底下的生查子就不会临阵反戈,镇守的内城关口就不会失守,更不可能将柯引这个天杀的叛徒放过去。
念及此处,方腊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怒气,朝身边的皇城司金吾卫下令道:“披甲。”
方七佛一听圣公大哥要亲自上阵,这才大惊失色,急忙劝谏道:“陛下乃万金之躯,万万不可亲身涉险。”
方腊乃南国的皇帝,但同样是摩尼教的大教主,绿林之中少有对手的绝世高手,此刻豪气冲天,哪里会听方七佛聒噪。
“若国都沒了,我还做个甚的皇帝。”
方腊此言一出,方七佛的心顿时凉了半截。
他知道这是方腊在气恼他了,自己本來智珠在握,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可就因为雅绾儿沒能杀死苏牧,厉天闰和方杰以为有机可乘,不惜一切代价去追杀苏牧,以致于内城关口被卖,柯引才有了反叛的机会,城门才会失守。
这一切看起來那么的理所当然,其中却隐藏着多么让人震惊的事实啊。
柯引这个叛徒能够隐藏这么深,藏得这么久,甚至连驸马爷都当上了,这是谁的错?
是娄敏中的引荐之错。
不对。
是他圣公方腊察人不淑,是他将女儿嫁给了一个叛徒,这些都是他自己的错。
可如果沒有娄敏中的举荐,方腊根本就不会见到柯引,又怎会犯下这样的错误。
同样的道理,若不是方七佛执意要留苏牧一条命,若非雅绾儿沒有杀掉苏牧,今夜又岂会让梁山军咸鱼翻身反败为胜。
所有的事情或许最终都需要圣公方腊拍板,所有的错误或许都跟他脱不了干系。
但最终责任还是要落到娄敏中方七佛等人的身上,因为方腊是圣公,是皇帝,就算全天下都错了,他也不可能会错。
当方腊几乎以咆哮之姿喊出这句话之时,方七佛能够清晰的感觉到,他与这位圣公大哥之间,已经出现了不可缝补的缝隙了。
方腊要亲自上阵,他这个军师自然不可能再坐在皇宫大内,相反的,在方腊还未出征之前,方七佛已经提前一步披挂整齐,带着数百精锐亲卫,杀向了城门方向。
此时战场已经从城门回缩到了城内,梁山军仍旧如潮水一般从城门处涌进來,以神机军师朱武占据的壁垒为倚靠,不断扩大着胜利的战果。
梁山军的弟兄们早想着要报仇,这一路千里奔袭,近乎半数的大小头领折戟沉沙,这是他们受诏安之后,吃过的最大的败仗,也是最莫名其妙的一场败仗。
与其说诸多弟兄是被方腊叛军杀死的,倒不如说是大焱朝廷的人,将他们亲手送上了圣公军的断头台之上。
悲愤早已淹沒了梁山军弟兄们的理智,那被炸毁的城门,便是泄洪的缺口,是他们复仇的起点。
呼保义宋江的武艺并不算高,甚至拿不上台面,但每次他都身先士卒,身边跟着的是李逵等一众亲卫,寻常高手根本就近不得他的身子。
当然了,或许一场仗打下來,宋江也只是捡漏杀几个残兵败将,挑几个弱鸡來杀一杀,但他亲冒箭矢的精神,却极大地鼓舞着麾下的弟兄们。
眼下先锋们已经杀入城中,呼延灼和董平等一干绝世猛将,如饿虎扑羊一般,在沙场之上左冲右突,真真勇武无双,梁山军士气大振,眼看着杭州就要拿下了。
或许在突袭之前,连宋江都沒有想到,这一仗居然能够打成这样。
他本想着夜袭一番,试探一下圣公军的虚实,顺便讨点小便宜,给即将抵达的朝廷大军献上一场小胜,鼓舞激励一下士气。
可沒想到圣公军这边竟然拥有火炮这等重器,将战局拉入了泥沼之中。
眼看着落入尴尬的下风,却又机缘巧合,让柴进等一众卧底彻底爆发,竟然活生生扭转了局势,非但如此,他竟然还看到了一战定江山的美好前景。
“杀。”宋江如此大喊着,虽然手里的宝剑举得老高,但上面沒有一丝的血迹。
“呵呵。”
第二百零九章 吕布再生
第二百零九章
却说厉天闰和方杰也知晓自家捅了天大的篓子,若杭州被攻陷,二人便是百死也莫赎,被雅绾儿一警告,便疯了也似地往城头这边赶來。
好在先前工坊围捕苏牧,引发大火,赤眉营乃是戒严的状态,诸多军士为了救火,一直留在赤眉营之中,之后虽然有近千士卒加入了搜捕的行列,但中军大营尚有近万的生力军。
得了方杰的军令之后,便跟着方杰厉天闰,朝城门这厢扑杀了过來。
方杰和厉天闰自打搜捕苏牧以來,便一路吃瘪,弄得灰头土脸,而后又遭遇到安茹亲王这等绝世高人,被打击得一塌糊涂,信心一落千丈,此刻郁愤难当,自然要好生发泄一番。
这二三里路也就盏茶功夫,等他们率领赤眉营的重甲步卒抵达之时,圣公守军的防线已经回缩到了内城。
若非有邓元觉的红巾军和颜坦的五行旗军,若非有吕师囊坐镇调度,说不得连内城都要被攻陷了。
邓元觉和颜坦都是老成之辈,手底下又是圣公军最为老牌的劲旅,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梁山军经历了早先的振奋之后,也陷入了苦战之中。
毕竟这是永乐朝的国都,是方腊和方七佛苦心经营起來的铁桶一般的堡垒,能够攻入到内城边缘,以突袭之姿取得如此硕果,已经算是惊世骇俗的大捷了。
方杰的赤眉营乃是精锐的重甲步卒,这一万精锐加入战局之后,梁山军便吃力起來,加上厉天闰知耻而后勇,局势方向便开始改变了。
但见方杰倒拖方天画戟,胯下赤骝如风,带着那钢铁洪流般的重甲步卒,便撞入了梁山军的战阵之中。
按说骑兵最适合冲锋,重甲步卒擅于防御,徐徐推进建立战果,可内城战场狭窄逼仄,双方骑军数量并不多,根本无法展开冲锋阵型。
在这样的形势之下,方杰麾下的重甲军用來冲锋,虽然速度上吃了亏,但装备上的优势却彰显得淋漓尽致。
尤其目今双方僵持鏖战了一整夜,对双方而言都已经到了极限,赤眉营这一万生力军,足以改变整个战局的走向。
那方杰胸膛怒气如潮水般宣泄,方天画戟疯狂挥舞,所过之处无不披靡,沿途敌军残肢断足四处乱飞,鲜血当空喷涌,一代绝世名将的实力展露无遗。
梁山军这厢见得又有敌军來援,心里既是惊惮又是激动,有大将霹雳火秦明,于乱军之中见得方杰逞凶,便拍马來斗。
方杰暴怒之下,挥戟來迎,他沿途斩落三四五名虾兵蟹将,终于与秦明撞在了一处。
但见他的方天画戟破空而來,一道寒芒过处,秦明的双锏被打飞出去,而后被方杰一戟刺落马下。
“秦兄弟。”
梁山众将见得方杰勇武无双,大名鼎鼎战功赫赫的霹雳火秦明就这般一合被杀,心头哪有不怒之理。
梁山的李应和朱仝怒发冲冠,端平了长枪便拍马冲锋而來,方杰爆喝一声,以一敌二,那胯下赤骝冒着蒸汽血汗,人立而起,李应被一戟搠中了肩头,应声落马。
朱仝的马力弱了一下,落后半步,见得方杰沒來得及收戟,一枪便刺向了方杰的心口。
方杰的方天画戟颇为沉重,想要收回來倒是有些赶不及,他便抽出腰刀來,磕开了朱仝的枪头,整个人却从马背上高高跃起,撞入朱仝的怀中,二人一同滚落马下。
朱仝沒想到方杰如此悍勇,一时乱了手脚,方杰却举起了腰刀來。
“吾命休矣。”
眼看着方杰就要手起刀落,密密麻麻的混战军阵之中,一支羽箭破空而來,直取方杰的咽喉。
方杰也是久经沙场的百战骁将,听闻风声,只得弃了朱仝,抬手举刀來格挡,却被那羽箭射中手腕,整个人都被倒拖出四五步。
“花荣。”
这夜色笼罩,细雨泼洒的乱军丛中,能够如此精准射击的,也便只有梁山军中小李广花荣了。
手腕被洞穿,腰刀落地,身边的梁山军弟兄便扑杀了过來,方杰却浑然无惧,低头躲过一记朴刀劈砍,一拳被轰了出去。
“嘭。”
那偷袭的梁山军标长护心镜都被打凹下去,整个人如那断线的纸鸢一般飞出去,沙包也似落在地上,竟然被方杰震碎了内脏,一拳给活活打死了。
再看方杰,拳头上血迹斑斑,指骨也不知折断了多少根,但他却陷入了疯狂之中,躲过那梁山军的朴刀,四下里挥舞起來,又有三四名梁山军被斩断了双足,斩杀当场。
朱仝心头大骇,若沒有花荣这一手好箭,他早就成了方杰的刀下之鬼,此刻肝胆俱裂,刚刚抓起兵刃來,方杰的朴刀已经斩落肩头。
眼看着要一劈两半,斜斜里却杀出一将,绿锦袍,披着半身甲,美髯飘飘,正是使了一口青龙偃月刀的关胜。
“铛。”
青龙偃月刀往上一撩,堪堪架住了方杰的朴刀,这朴刀也是重器,方杰已经杀红了眼,见得关胜來抵挡,拼了命抡起刀來,与之疯狂对拼了三五十合。
朱仝侥幸得脱,便想过來助阵,方杰却露了个破绽,诈得关胜退了一步,他却扑向了朱仝,一朴刀将朱仝的兵刃磕飞出去,再次斩向了朱仝。
关胜是何等勇猛之人,怒吹长须,后发而至,手中青龙偃月刀便甩将过來。
“铛。”
又是一记大力的对撞,方杰手中朴刀竟然被青龙偃月刀劈落在地。
此时的方杰便如丧失理智的猛兽一般,他扑在了朱仝的身上,铁拳便如同雨点砸落,这朱仝吃痛,使了个相扑的法子,双脚缠绞住方杰的手臂,就要将他的手臂给生生折断。
值此关键时刻,方杰已经沒了清醒,一口咬在了朱仝的脖颈上,硬生生扯下大片的血肉下來,再复一口,将朱仝的血管咬破,竟然将朱仝给咬死了。
周遭梁山军见得这野兽恶魔一般的人儿,吓得是心惊胆战,关胜见弟兄被咬死,而且还是在自己眼皮底下被咬死,悲愤难当,从地面上拔出青龙偃月刀來,破碎虚空,就要将方杰拦腰斩断。
方杰猛然抬头,竟然毫无惧义,那冷酷无情的脸上却是展露出诡异的笑容來,满口鲜血,居然还在嚼着朱仝的血肉。
“死來。”
关胜眼看着大刀就要落下,爆喝一声,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的大腿传來剧痛,膝盖一弯,整个人一软,刀头便偏了半分,堪堪将方杰的兜鍪给劈飞了出去。
低头一看,一柄飞刀扎在他的大腿上,鲜血兹兹喷射出來,关胜竟然中了敌人的偷袭。
“将军。”
身边的亲卫慌忙将关胜给护住,方杰却趁机滚将出去,吐出口中的腌臜物,将自己的方天画戟给抓了起來。
扭头一看,他便见到己方一员大将疾行而來,双手齐发,一柄柄散发寒光的蓝刃飞刀四处激射,关胜身边五六个亲卫竟然个个咽喉中刀,例无虚发。
“杜微。”
來者正是方腊麾下大将,飞刀杜微。
这杜微本就是方杰的副将,屡立战功,永乐朝建立之后,成了太尉,也就脱离了方杰的统辖。
但他便像看着方杰长大的长辈一般,知晓方杰和厉天闰今次捅了天大的的篓子,他又岂能不跟在后面擦屁股。
也亏得他心思细腻,这才在关键时刻,救下了方杰,逼退了关胜之后,拖着方杰就往战阵外围杀出去。
方杰扑杀得极其凶猛,他座下的赤骝马儿又快,直到他在敌阵之中疯狂斩杀梁山军三员大将,咬死朱仝,又伤了关胜,厉天闰才率领着步卒碾压了过來。
梁山军这边遭受奇耻大辱,想要追杀之时,迎头而來的却是厉天闰和那浑身披甲的黑甲军。
正愁无法杀死方杰之时,一人从战阵之中策马而出,手中长枪如电如雷,挑刺扫搠,如分浪的礁石,竟然杀入了重甲军之中。
“竖子休走。”
这一声暴喝如雷,竟然就是梁山军此战最大的功臣,小旋风柴进柴大官人。
前番说过,柴进向來以乐善好施,广结四海兄弟的面目示人,谦谦儒雅,颇具风度。
如今他杀入重围之中,竟如入无人之境,真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之余又惊骇难当。
作为驸马爷,他在永乐朝的知名度是非常之高的,因为但凡圣公军的军士,哪个不想尚了金芝公主,当上圣公的女婿。
金芝公主可是跟雅绾儿媲美的人物,若非雅绾儿天生是个盲女,让男人们多了一份猥亵的**,金芝公主才算是永乐朝第一的梦中女神。
也正是因为这些迟來的重甲军都认得柯引驸马爷,手底下一迟疑,竟然让柴进快马赶上了方杰。
杜微为了打救方杰,飞刀用得过猛,此时一摸刀囊,才发现飞刀已经告罄,只得挥舞了马刀來助战。
可柴进铁了心要杀方杰,又岂能放过这转瞬即逝的机会,一枪挑中杜微的肩头,闪电收枪,觑准了破绽,一枪搠向了方杰的后心。
“來得好。”
方杰看似逃跑,实则一直在暗中防备,正是要诱敌深入,将柴进这叛徒一击必杀。
见得柴进中计,方杰后背长眼一般,一记回马枪便使了出來,那方天画戟猛刺出去,柴进心头大骇,枪头一偏,便与方天画戟撞在了一处。
“铛。”
火星四溅,柴进虎口吃痛,长枪顿时脱了手。
第二百一十章 悲壮落幕
方杰似那吕布再生,杀入敌阵之中,一刀斩了秦明,再杀李应,咬死朱仝,伤了大刀关胜,一时间凶勇无边,震慑群雄,又有飞刀杜微助阵,竟然退回了本阵之中,端的是杀人红尘中,脱身白刃里。
然而关键时刻,小旋风柴大官人却斜斜里杀出來,挑落了杜微,眼看着就要一枪搠入方杰后心,岂知方杰只不过是诈敌之计,竟然想着反杀柴进。
这厢柴进的长枪被砸落,方杰的画戟再次刺出,柴进的战马受惊,差点就落了马,只能偏头躲过,方杰却再次追了上來。
眼看着柴大官人也要不活了,那重甲军之中的一名极其不起眼的士卒却陡然抬起头來,双眸之中却尽是杀气。
他一拉身上的束甲带,全身重甲咔哒哒落下,整个人身轻如燕,猛然跃起,踏着一名军士的肩头,飞身而上,却是跃上了方杰的马背。
“小乙哥。”
梁山军的弟兄们不由惊呼出來,梁山便只得一个小乙哥,独一无二的燕小乙燕青是也。
谁能想到千面郎君燕小乙会藏在重甲军之中。
早先炸毁城门之后,梁山军汹涌而入,柴进与朱武便掌控了全局,燕青却做了第二手的防备,再次趁乱混入了敌军之中。
他是个滑不留手的滚刀肉,混在军阵之中自然性命无忧,而后见得厉天闰和方杰赶到,才庆幸自己做了这样的一手准备。
当他看到方杰凶威无敌之后,与柴进更是心有灵犀,后者不惜用性命來反诱方杰,燕青便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发出了他最为擅长的袭杀。
“小心。”
厉天闰还未來得及提醒,方杰的心已然沉入谷底,杜微肩头受了伤,却忍痛投出一柄刀來,却被燕青凌空发出弩箭,一箭射落了那口刀。
方杰只顾着追杀柴进,哪里想到突然会冒出來一个燕青,全身发凉,心冷如冰,仿佛看到了阎王爷丢下判死罪的令箭了。
这眨眼之间的事,他已经來不及回枪,那方天画戟沉重又长大,根本就沒办法防御,仓促之间,方杰只能用戟尾撞向燕青的软肋。
燕青早有防备,又岂能让方杰得逞,身子似弱柳扶风般躲过方杰的戟尾,手中匕首已经刺入了方杰的脖颈之中。
“不。”
杜微血红着双眼,疯狂叫喊着,然而燕小乙却冷然一笑,那吹毛断发削铁如泥的匕首,已经将方杰的头颅给割了下來。
此时方杰的嘴里还发出不甘的咳血声,眼睛里满是不甘和愤怒。
燕青却高举方杰的头颅,骑着他的赤骝马,偕同柴进,咆哮着逃回了本阵。
从方杰率先扑杀入阵,连斩梁山军数名大将,再到花荣关胜救场,又轮到杜微來搅局,再到柴进的追杀,方杰的反袭杀,再到燕青的终极刺杀,这一切只发生在短短的那么半刻钟里。
而双方的士气也从梁山军这边挫败,到方杰这边士气大振,又随着方杰被枭首,士气再次回归到了梁山军这边來。
“杀啊。”
方杰这边带來了近万的重甲生力军,按说足以翻盘,沒想到自己的冲动,却招致杀身之祸,虽然杀了秦明等诸将,又伤了大刀关胜这样的绝世猛将,但自己却被燕青刺杀,身首异处,更是将大好的局面,拱手送到了敌人的面前。
厉天闰悲愤欲绝,手中大戟挥舞起來,朝军士们喊道:“报仇。”
“报仇。”
“报仇。”
“报仇。”
作为四大元帅之首,厉天闰的勇武自不用说,方杰已经展现了万人无敌的凶猛,他又如果不拿出拼命的架势來,重甲军的士气就真要一落千丈,消亡殆尽,这一战也就只能黯然落幕了。
但见这位无双勇将终于拼命起來,重甲军们也知晓这一战再沒有任何的退路。
主将阵亡,连首级都被割了去,方杰又是圣公的亲侄儿,圣公甚至默许方杰与太子争宠,可见方杰在圣公心中的分量,若此战再输,他们哪怕不死在战场上,回去了也沒什么好果子吃。
黑甲军乃圣公军精锐之中的精锐,本该主宰这场战争的胜败,却因为方杰和厉天闰的感情用事,迟迟沒能够进入到战场上來。
如今一上來,主将贸然进攻,却丧了性命,如果厉天闰还无法挽回局势,那这天下也就不用再打了。
正是有了这样的觉悟,黑甲军的士气极其诡异的翻转过來,竟然高涨到爆炸,人人视死如归,加上武备上的优势,竟然真的将气势如虹的梁山军给逼了回去。
正当此时,全身披甲的圣公方腊终于御驾亲临,带领着天子近卫加入了混战之中。
方七佛首当其冲,身披黑甲,手里惯使的乃是左右双股剑,颇有刘玄德的遗风,长须飘飞,杀入阵中,竟然也无人可挡。
方腊一上來便听到敌人大喊什么方杰以死之类的,还以为梁山军故布疑阵,搅乱军心士气,直到后來才知晓,方杰是真的死了。
圣公亲自出战,军士们的士气自不用说,梁山军先前被火炮伤得太深,眼下鏖战了一整夜,终究是力有未逮,天亮之时,终究还是放弃了壁垒,退出了杭州城。
这一战惨烈之极,双方大小将领更是死伤无数。
然而让人最为悲痛的是,皇侄方杰壮烈战死,死前那无双无敌的战绩,也只能变成了黯然而毫无价值的陪衬。
这还未來得及收拾战场,已经有消息传來,早先失去了踪迹的太子殿下方天定,实际上一直掌控在梁山军的手里,如今成了梁山军的阶下囚。
皇侄被杀,太子被俘,纵使这一战杀敌五六千,伤敌更是不计其数,也无法挽回这份如山海一般深刻的耻辱。
本该沾之即走的一场夜袭,却血战了一整夜,鲜血混着小雨,杭州城头竟然积了三寸余的血池。
圣公方腊将自己关在了永寿宫中,连大军师方七佛也不再召见,后者出了安抚军心,查漏补缺,招募民壮修补城防之外,也是一筹莫展。
这位经世的大谋士,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天不遂人愿,终于体会到什么叫捉襟见肘了。
他自然听说过智多星吴用之名,他也是穷困潦倒的教书匠出身,说起來与吴用的经历有着惊人的相似。
也不说什么文人相轻之类,反正方七佛对吴用从來都鄙夷得很,吴用在他眼中,只是“无用”,仅此而已。
可吃一堑长一智,梁山军提前埋伏,将柴进和燕青、朱武这样的人送进來,并占据了最为关键的三个位置,起到了最为关键,关键到扭转局势的三个作用。
这让方七佛感到无比的挫败。
他无法直面这样的结果,明明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为何到了最后,圣公军只能惨淡地守着杭州,连太子殿下都被俘虏了过去,皇侄方杰都要战死沙场,最后要靠着圣公亲自上阵杀敌才稳住局面。
归根结底,若沒有苏牧,这一切该多么美好。
他沒有后悔,只是对自己产生了一些质疑,难道自己当初真的不该留苏牧一命。
对于谋士而言,后悔是常有之事,但如果对自己产生了质疑,那便是致命的打击了。
因为果决永远是一个谋士最需要具备的品质,优柔寡断之人,绝不是好的谋士,对自己产生了质疑,做出的判断就会犹豫未决,那么便丧失了谋士最该具有的素质了。
虽然方七佛自己沒有察觉,但毫无疑问,苏牧的出现,已经让他离绝世谋士这条路,越來越远。
经过这一战,圣公方腊如何还能再信任他。
所有的这一切,都落在了苏牧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男子身上。
看似有些难以置信,但事实却无法罔顾,这个人或许沒有做太多的事情,但每一件都至关重要,他的存在看似可有可无,却又跟左右大局的因素拖不了干系,甚至于每一次局势的扭转,千思万绪回溯到根源,都集中在了苏牧的身上。
眼下,整座杭州在凄风冷雨之中静默着,所有人都沉浸在了无尽的悲痛之中。
方七佛却需要在承受如山的压力前提下,继续谋划着整个永乐朝的未來。
与此同时,他的女儿回來了。
带着最让他痛恨的苏牧,还有那个永远打不死的披甲巨人,安茹亲王。
他确实后悔了,如果可以,他现在就想将苏牧砍个十段八段,丢出去喂狗。
但现在,他已经沒办法再杀苏牧了。
起先他之所以要杀苏牧,是因为火器已经到手,苏牧与方杰大打出手,不接受国师封衔,洗清了叛徒的嫌疑,已经沒有任何的价值。
但现在,方杰是死了,杭州血流成河,双方算是两败俱伤,苏牧又落在了他的手中,他却不能再杀苏牧了。
因为苏牧的作用毋庸置疑,他看得到,方腊看得到,整个杭州的人都看得到,梁山军自然也看得到。
柴进和燕青等人回去之后,苏牧的不世功勋必然会传遍整个梁山军,只要在战场上活下來的人,都应该感谢他。
这样看來,苏牧又有了价值了。
他的价值,甚至足够,换回太子方天定。
方杰已经死了,永乐朝岌岌可危,如果方天定再死,方腊又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这样的形势之下,只要方七佛还有脑子,脑子还能用的话,他又怎敢再杀苏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