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商场狙击
“您稍等,小姐一会儿就来。”
太一自低矮的小门钻入茶室,便听到那带路地仆役语气恭敬的留下句话便走了。还好此地不是风月场,不然这段就不让播了。
毫不顾忌的说,太一跑到三井家是来送礼的。
上一世不过是普通的社畜的他,主要就盯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没怎么经历过商场的勾心斗角,作为理论上的巨人、实践上的矮子,此次太一却是让三井家的人狠狠的给上了一课。
从年初开始,通商屋方面不论是基建还是人员调配都有条不紊的推进。考虑到目前岛国和美国签署的是一个先期协议,并未涉及具体开国通商事务,因而暂时也没有什么业务。
而今的下田、箱馆,虽然名义上已经开港,允许美国航船驻留补给,但在幕府内部的保守派看来,这不过是早年方便外国航船的“薪水补给令”的延续,不过是地点由长崎之外,又增加两地而已。
这明显与马休·佩里来航的初衷有很大偏差,但是从逻辑上来说,竟然十分说得通。
太一对幕府保守派们的这种鸵鸟式处理方式感到很无语,但目前也没有什么办法,再加上通商屋还处在建设期,太一对此状况并不怎么着急。美国的驻总留领事目前也尚未来岛,开国通商的具体细节,还得等这位来和幕府方面扯皮。
最近太一比较上火的原因在于三井家。
虽说三井家也向幕府方面提出了其作为外贸中介的建议,但到底不如有德川庆喜相助的太一这边,最终折戟而回。
德川庆喜在幕府内部地位超然,哪怕是不支持其为将军继承人的纪州派大名,对这位还是要礼让三分的,能够以一项贸易的专营权,换取德川庆喜支持开国通商,在井伊直弼等人开来太划算不过了,至于幕府的老朋友三井家,完全可以先放到一边。
三井八郎右卫门事后还去拜访过又次郎老板,商讨合作的事宜,或者干脆直接买断经营权,让太一这边赚个中间费用,开出的条件实际上异常优渥。
不过又次郎老板直接回绝了。
太一的这位老板,自己对于开国通商都很别扭,全力支持太一,也不过是在太一的说服下,承认这种贸易与其握在其他逐利的商家手里,还不如自家经营更让人放心。
被回绝的三井八郎右卫门面上很客气,也没有再往幕府方面疏通关系,毕竟开国派大佬井伊直弼都表示支持太一这边,托关系走后门实际上也意义不打了。
三井家自此一直很消停,太一以为对方已然认命,毕竟生意上的事情,有得有失很正常。在太一看来,对方不一定能看清这里面蕴含的暴利,因而不会太过纠缠。
但事实告诉太一,他还是“图样图森破”了。
太一所开的通商屋,实际上就是一家兼具央行管理职能的的政策性银行,既然是金融机构,不涉及具体货物贸易,理论上光负责管钱就好了。
但现今大家花的可不是信用货币(纸币),也没有网上银行什么的,就是靠邦邦硬的贵金属货币流通,而这些金银钱货的流通,是真的需要由一地流动到另一地的。
当然,对于三井家这种百年银号来说,可以实现以汇票代替金银运输的麻烦,毕竟这一家子别的没有,就是有钱,各地店里存放的金银足够支取。
哪怕是国际贸易结算,这一时期也是采取实物黄金白银交割的,赚了钱需要把金银从国外运回来,花出去的钱要运走。这就是太一为什么觉得,派个宿场店家老板给他打下手会更加靠谱,这一时期哪怕是国际金融,也离不开物流这重要的一环。
现在问题来了,太一他们手中没有船。
又次郎老板的生意虽然包括旧制下的传马业务,但并不怎么涉及大宗商品物流,毕竟通过驿站陆路运输的多是些信件,偶尔涉及大宗货物也主要以驮马运输。因此,调运些马匹还勉强能办到,海船一类可没有现成的。
那船就只能花钱买了。
早在二百多年前的宽永二年,幕府便颁发了大船禁止令,远洋航船的建造成为历史。但岛国毕竟不是大陆国家,海运还是要存在的,不然真的“片帆不得下海”,那本州以外的岛就都能独立了。
因此,千石左右的辩才船仍被允许航行于濑户内海及陆地沿岸近海,这也是岛国现存可以建造的最大船只,用于国内货物往来运输。
这种船主要是单风帆动力和人工动力结合,与当今世界的航海水平差了几百年,但起码是风帆船,用以短途运输和训练船员还是足够的。太一也想要蒸汽船或是三桅战舰,但是现在想这个不现实,只能说是远景规划。
千石辩才船,新船造价三四千两,略有些超出预算,且本就打算是过渡使用,以后赚了钱,还是要鸟枪换炮的,因而太一最初是想买条旧船,先训练海员使用。
但这购船之事上遇到了麻烦,犹如一盆冷水,给热心“创业”的太一降了降温。
似乎是有人串通好了,所有的船家都回绝了通商屋够船的要求,甚至在溢价的情况下都是如此。
负责办理此事的寿太郎,率先将这一疑点禀报给了太一,后者很是走访了几个船家,几乎江户湾沿岸的店家,就没有人接这门生意,连造船的工匠都推脱订单过多,回绝了购买新船的要求。
这种情况,傻子也知道是自家被针对了,几乎没怎么深入调查,便发现了幕后黑手三井家。太一甚至怀疑,三井家就是故意让其查出端倪的,商界霸主就是这么有底气。
太一作为初入商场的萌新,哪见过这架势,放在后世妥妥的属于不正当竞争,定性为滥用市场支配地位,开展个反垄断调查、罚个三五百亿都不为过。但在这时候,对于这种商界坐地虎,根本没有什么办法。毕竟人家不打家劫舍、不欺行霸市,正常的“商业行为”,奉行所也管不着啊。
太一无奈只好求到“金主爸爸”又次郎老板那里,后者同样十分头疼,他出面约了三井八郎右卫门一次。那位还是比较忌惮又次郎老板的背景,索性以探亲为名,一个人躲回大阪去了。
又次郎老板最近因为通商屋的事情,与名义上的顶头上司德川齐昭生了些嫌隙,此时也不好借助官方的渠道给三井家施压。
又次郎老板倒是提出,可以从水户藩协调一艘安宅船给太一先用着,被太一想都不想婉拒掉了。
安宅船名号响亮,作为岛国传统的水军战舰十分威武,但实际上还不如辩才船先进,那是完全靠人力划桨的舰船,太一接收过来难道用以训练自己手下人当苦力吗?
太一实在没有办法,把主意打到了仍身在江户的“留守儿童”三井久子身上。
第七十四章 两手准备
太一也是没有办法,才想到打“感情牌”的。
再怎么说,他自认也是三井久子的救命恩人吧,虽然说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但你们三井家这么往死了狙击恩人的生意,还是人干的事吗?
当然,所谓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太一也没有把所有希望,全都寄托在三井家父女的道德操守上,还是得有些备选方案。
于是,太一便想到了不远万里来扶贫的“美国爸爸”。
虽然此时的马休·佩里讲话,肯定不如后世的“五星天皇”麦克阿瑟管用,但适当地照顾照顾岛国的新生代“买办”,应该还是可以的。
不指望美帝像荷兰那么出手大方,直接送给幕府一艘蒸汽船,但帮忙联系点国外船厂、船队卖自己一艘小帆船,总在能力范围之内吧。
马休·佩里最初给太一的回应并不十分积极,倒不是这位老爷子不愿意帮忙,毕竟这异国友情还是在的,主要是马修·佩里的“老板”换人了。曾经重用马休·佩里叩关的美帝大统领,是辉格党人米勒德·菲尔莫尔,在最近地大选中已被南方奴隶主的代表,民主党人拉下了马,马休·佩里也已确定就此退休,准备养老了。
在回信中,马修·佩里告诉太一,他将在完成菲律宾沿海测绘任务后,直接返回北美,东印度舰队司令地职务将由其副官担任。
就是一句话,他以后不管事了。
同时,马修·佩里高度称赞了太一做出的贡献,并表示他们的友谊哪怕相隔太平洋也将不会褪色。对于这个,太一也就当真的听,反正跨着太平洋呢,这褪色不褪色又有什么卵用?
马修·佩里唯一给太一留下的政治遗产,便是帮太一与此时的驻天朝的宁波领事汤森德·哈里斯牵上了线。
太一知道,这位目前名不见经传的外交官哈里斯,很快将凭借其与刚刚在华府掌权的民主党人密切关系,获得驻日总领事的职位,从此一飞冲天,将姓名印在了滚滚历史中。
这条未来的大腿,太一决定提前抱一下。
实际上,马休·佩里与这位哈里斯关系并不太好,或者说后者根本不在前者眼中,据说哈里斯最初想搭船与佩里一同来航江户,被前者直接无视了。可能是因为信奉现代工业的辉格党人,和代表大奴隶主的民主党人本来就不对付吧。
太一之前让寿太郎所寄的信件,一封便是给马休·佩里,算是感谢和道别;另一封给汤森德·哈里斯,并附上了马修·佩里的介绍信,算是提前与其套套近乎,顺便看看能不能从对方那弄点好处。要是能够顺搜解决自己海船的问题,那就更加谢天谢地了。
和纸门被拉动发出低沉的声响,将太一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三井久子自茶室主入口迈步进入茶室,她今天穿了件较为正式的中振袖,依然是标志性的绯红色,装饰以翠竹和短冊的图案,怀中还插着绘有竹纹的折扇,一身打扮倒是和当下时节比较应景。
又有女佣人进来摆放好一应茶具,并在地炉处铺好小块的木炭,便躬身退了出去。
太一见这排场就有些头大,一副正式的商务会谈架势,再看自己这边,连件较正式的羽织都没穿,气势上先天矮了一头。按理说会谈约在茶室的话,应当是主人先在室内等候的,不过太一现在有求于人,也不在意这些。
余光略打量了一下三井久子,这姑娘似乎还上了一点妆,脸颊看上去粉扑扑的,但眉毛修整的过于凌厉,给人感觉不那么乖巧可人,完全一副高高在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面对对这么正式的场面,太一还是有些不适应,感觉自己的社交恐惧症就要犯了。再加上狭小的茶室内,并也没有其他人,就面对面坐着,令人十分局促。
好在茶室一侧开了半圆形的窗户,窗外的竹林郁郁葱葱,微风吹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太一视线不时扫过,算是缓解一点自身的焦虑。
“啊,久子小姐幸会,今天在下……”太一反应过来,自己是来走门路的,必须积极主动一些。
“嘘!喝茶时不谈公事。”三经久子噤声道。
太一有些无语,自己就是来谈公事的啊!
两人还是如此大眼瞪小眼地坐着,直到地炉上架着的铁釜中水已烧开,三井久子才移步到地炉前。她将铁釜移出炉火,然后取出准备好的陶碗、茶筅,用沸水烫过,再以铜勺舀入搽粉,随后向茶碗中倒入沸水,待搽粉翻滚,开始拿起茶筅刷茶。
这是一个极其无聊的过程,起码在太一看来是如此的,三井久子手捏茶筅,就这么跪坐在那里重复着搅动茶汤的动作。
虽然妆容不讨喜,但不得不承认,三经久子在不说话的时候,还是一个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的漂亮姑娘,如果能改改说话“太冲”得毛病,一定会在谈婚论嫁中大受欢迎。
太一有些奇怪,自己怎么会想到这方面,清空思绪专心看对方刷茶。
三井久子突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向太一,眉头不可察觉地跳动了一下,在太一不明所以时,她指了指太一身前的小案几,上面放着两块和果子。
太一明白这是让自己吃,于是用手捏起一块糕点直接扔到嘴里咀嚼起来。
味道还可以……
“咳咳……咳……咳咳……”
下一刻,太一拼命地捶打着胸口。
糕点似乎是豆黄糕一类的东西,甜度十分高,且粘性有些大,太一被噎到了。
好不容易将卡在喉咙处的糕点咽下去,太一涨得满脸通红,甚至有些头昏眼花的感觉,以至于他似乎看到对面的三井久子,额头上全是“井”字。
太一觉得自己应当是出现了幻觉,因为接下来,三井久子态度平和地走了过来。她左手掌托碗﹐右手五指持碗边﹐跪地后举起茶碗,递送至太一身前。
太一有样学样地双手结果茶碗,然后咚咚咚……仰头灌了下去……
感觉有些苦,但太一不说。
太一不太懂茶道地规矩,不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都没怎么接触过。但他听说在日本吃拉面时发出声音越大,越代表对厨师手艺地赞赏,因而在喝茶时也借鉴了过来。
“咔嚓!”
木头断裂的声音传来,太一有些疑惑地看着三井久子,发现她手正捏着断成两截的折扇,双眼正凝视着自己这边。
第七十五章 如此含蓄
三井久子深吸一口气,由于和服设计的关系,胸部起伏倒是并不明显。
看她这幅做派,太一即使脑回路再长,也已经意识到自己刚刚表现得可能有些糟糕了,抓紧转移话题道:“此次前来,是专程拜访久子小姐。三井家为商家翘楚,服务幕府二百余年堪称柱石,在下最近初涉商场,有许多思虑不到、做不周全的,还需要商家前辈多多指点。”
茶已经喝了,虽然喝的不甚文雅,但总归要谈正事儿的。太一觉得,既然三井八郎又卫门返回畿内,没有把女儿一起带走,而是留在了江户,就说明是留有余地的,事情并非完全不能谈。
这毕竟是在做生意,不是行军打仗、攻城掠地,必须要来个你死我活。电影中曾经有过这么句话,政治就是把敌人的人搞得少少的,把自己的人搞得多多的,实际上做生意也是这个道理,合作是永远的主旋律。
当然,亲兄弟都要明算账,哪怕是双赢也有赢多赢少的一方。更何况现在肥肉已经在太一嘴里叼着了,分出去多少,怎么分都是值得商榷的。给多了,太一自己心疼,给少了达不到三井家的预期,事情又会僵持。
从目前的局势看,三井家无疑占据主动,在国内商家人脉、财富底蕴、影响力等方面都呈压倒性优势,虽然还不到后世需要官方出面进行肢解的程度,但也已经是个庞然大物了。反观太一这边,虽然有一桥藩,勉强算上水户藩的撑腰,再加一块外贸“牌照”,除此之外几乎没有其他的手牌。
在岛内,当今能在财力上与三井家抗衡的,大概也就“富士屋”的住友家了,不过这家完全是得益于家中有矿,凭借铜山开采大赚特赚,与三井家这种已经初具规模的金融商业家族相比,在商场影响力上,还是有一定的差距。
“既然是登门求学,自然不好空着手来。”太一说着,双手将带来的木匣推到三井久子身前,“偶然间路过一家金器店,觉得久子小姐可能喜欢,便买了下来,万望笑纳。”
太一说这话,是有些亏心的,那金步摇是半个月前下单定做的,太一甚至花了几个晚上绘制修改图纸,务求搔到对方痒处。救命恩人还要上赶着去给被施救者送礼,这事儿说出去都没人信。
三井久子好奇地打开木盒,看到里面地做工精美的步摇,双眼就是一亮,嘴角也开始不自觉地上翘,但她很迅速地又将笑意压了回去,仍是一脸严肃这躬身致谢。
太一有些傻眼,拿不准这位怎么个意思,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啊?
三井久子致谢后,场间又陷入了安静,太一本想等对方说几句客套话,好引出后面地话题,没想到眼前这位眼观鼻、鼻观心,没有一丝额外地表示。
人在屋檐下,太一决定还是自己来说:“前些日子,店里的下人说,最近市面上难以购置到船只,您也知道我那店涉及海运,实在是离不开船的。我想来三井家朋友多、门路广,理应会有些渠道,还请久子小姐帮忙通禀八郎右卫门老板,看能否提携提携后辈、帮一帮忙。”
三井久子丹唇轻启,但沉吟许久才说道:“天朝明时传有《醒世诗》,诗中讲‘得失荣枯总任天,机谋用尽枉徒然。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螂捕蝉’,不知阁下是否听过。”
太一闻听此言一愣,倒不是说惊讶于三井久子能用汉话背诵出诗文来,而是诧异于其话中机锋。
这诗文早先太一虽然没有听过,但字面意思还是比较好懂。特别是“蛇吞像”,取自先秦古籍《山海经》中“巴蛇吞象”一说;“螂捕蝉”取自汉代杂史集《说苑》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典故,不论其最早为何意,现今都是用以形容机关算尽、贪得无厌,但却两手空空的人。
太一心想这是拐弯抹角骂自己呢,但想了想未来的“钱途”,赶紧告诫自己“不生气!不生气!”
“通商贸易为新鲜事务,本就繁杂难办,不才得幕府器重,牵头此事的推进,虽眼下遇到了些挫折,但这本就是开天辟地的生意,总需要淌出条路子来。须知古人有庖丁解牛,理顺了商场关系,摸清了个中诀窍,依然能够事半功倍,无外乎多花些时间。”
“当然,在下虽不惧艰辛,但生意讲究个和气生财,想来三井家比在下更懂这个道理。万一因误会两家起了嫌隙,必然也是伤筋动骨一番。现今,在下职责在于疏导外夷银钱,三井家优势在统合岛内财货,合作共赢当是不错的出路。”
太一觉得自己也不能一味退让,自己官定“买办”的身份还是要亮一亮的,实际上也是告诫一下三井家不要太过分。同时,太一又强调,你们这些“反动派”都是纸老虎,一旦他自己慢慢熟悉了业务、建立了渠道,就没人能够钳制了,不若趁着此时雪中送炭,一起发财难道不香吗?
三井久子再次沉默许久后才说道:“阁下可听过天朝几个成语,蚍蜉撼树、飞蛾扑火、狂犬吠日……”
太一一听就急了,跳起来喝道:“你说谁是狗呢!有话就说,有……”
太一强忍着没有说出脏话来,本已经调整好心态来求和,不对,是来“谈判”!没想到遇上三井久子全程引经据典、指桑骂槐,太一觉得自己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普及国学经典的,说谁是“蚍蜉”,谁是“飞蛾”,说谁“狂犬”呢!你才“狂犬”呢!
三井久子看太一几乎是原地蹦了起来,很是有些诧异,脸上露出了一刹那的惊慌之色,身子本能地向后缩了缩,喃喃道:“是你让我说话含蓄一点的!”
听到这话,太一愣了一会。
太一也顾不得生气了,站在原地注视了对方许久,确定她真的不是在开玩笑的样子,便很有些崩溃道:“大姐,我说你每次接话都考虑许久,还当你是有什么想法,合着是给我在这找典故呢。含蓄的意思是指让你说话客气一点、态度友善一点,你这毒舌的调调不变,就换个文雅说辞,能叫含蓄吗?”
第七十六章 破釜沉舟
疯狂吐槽一番,将心中积攒的郁闷一股脑释放出来,太一内心舒畅了很多,他觉得果然“装孙子”什么的,不适合自己。
在三井久子愤怒眼神的注视下,太一自顾自来到地炉前,从铁釜中取了些白开水,咚咚咚灌了起来。
待太一回到自己的位置盘腿做好,对面的三井久子已经激动得全身颤抖,眼看就有癫痫发作得前兆了。
“无礼之徒!”三井久子也站起身来,指着太一喝道。
太一还是想要再拯救一下这次谈判,开诚布公道:“现在也没必要藏着掖着了,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到底还有没有可以谈的空间。”
“有,怎么没有!”三井久子依然站着,居高临下道,“你把生意交过来,我们三井家承诺,除了定期交给又次郎老板的分红钱以外,额外再给你一份,保证让你衣食无忧。”
“你们这哪是谈条件,就是夺人产业!”太一不满道。
“你那算是什么产业,不过是一个门头、几间库房罢了,这条件还是父亲大人开出来的,要我说,你这种人也就来我们店里打工的份,不要以为侥幸入了幕府的眼,就以为自己真的能当老板了。”不知道什么原因,三井久子完全没有想要好好谈的样子,说话依然不留情面。
“那就是没得谈了?”太一此时反而冷静下来,皱着眉毛说道,“你做得了三井家的主吗,还是说,这是八郎又卫门老板的意思?”
“父亲大人不在的时候,家里的生意我说了算。”三井久子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一副“过来求我呀”的样子。
太一闭口不语,对于三井久子的性情,他实际上并不十分了解,由于各种原因,他在与这位大小姐交往中,对方都是带有一些情绪,说不准她本性如此,还是尤其讨厌自己。
三井八郎又卫门将他的这个女儿留在江户,按理说应当是个可以独当一面的角色,不至于这么情绪化。当然,也有一种可能,那位了解自家女儿,留在这里代表三井家谈判,就是为了和太一胡搅蛮缠的。
“到底什么条件,请直说吧,最大能让步到什么程度!”太一坚持继续试探。
三井久子给出的答案仍与原来一样,这让太一意识到,自己可能遇到了最差的情况。
三井家这是真的要吞下自己,或者是极限施压,让自己全盘让步。三江八郎又卫门故意让自家女儿挡在前面,一方面可能不想直接得罪太一身后的亲藩势力;另一方面计划万一推进不下去时,还能再亲自出面缓和关系,届时进退皆有主动,这算盘打得也真是够响的。
太一深感伟人说的那句话有道理,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自己最初想要快点结束和三井家的纠纷,专心投入到挣小钱钱的大业中,看来出发点就不对,现今世界仍是商业财阀野蛮生长的时候,没有一点拿得出手的成绩和实力,三井家这种商业怪兽,怎么可能平等得跟自己谈。
太一猛地起身,快步走到三井久子身前,吓得对方甚至向后跳了几步。
太一狠狠瞪了三井久子一眼,思虑良久到底没撂下一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或“莫欺少年穷”之类的狠话,毕竟按照套路,只有在系统傍身或老爷爷附体的情况下,说这话才有提底气。
不再管吓得后退的三井久子,太一弯腰把放在地上的木盒拿了起来。
三井久子意识到了什么,快步上前抓住木盒另一端,眼睛瞪得溜圆道:“你干什么?”
“拿回去啊!”太一理所应当道。
三井久子:……
“已经送给我啦!”三井久子将木盒向怀里拽,“你还要脸吗,送出去的礼物,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还有脸要礼物啊!”太一也不撒手,故意挑衅道:“十五两呢,我回去改一副项圈,找条狗戴上,让它每天对着太阳叫!”
反正三井家没有什么诚意,也不怪他小肚鸡肠了,太一觉得让什么“风清云淡”的修养见鬼去吧。
三井久子看着凶狠,到底是女孩子力气小,尝试了半天从太一手里拽不回来,便觉得有些委屈,眼圈很快便红了。
太一心想,自己想哭还找不到地方呢,你这万恶的资本家先哭了是几个意思。虽然有些不忿,但还是松开了手,让三井久子把木盒拿了回去。
太一今天也只能自认倒霉了,但就这么离开又觉得心理堵得慌,特别是额外损失了十五两有些郁闷,只得找补道:“那这钱一并算在你账上了,算你欠我的!”
说罢,太一灰溜溜地离开了三井家的宅邸,真的是灰溜溜地,一方面是心情,另一方面是临走时被三井久子用铁釜砸了一下,扬了一身煤灰。
按照套路来说,太一觉得自己刚刚吃瘪,应该到了“勇敢的少年去创造奇迹”的环节了,但具体怎么办还需要好好思量一番。
抬头看看天色,和三井久子那毫无营养的“谈判”竟然用了一上午,已经到了午饭的时间,晚上还要赴坂本龙马宴请,想想都是烦心事。
沿途路过一间三井家的两替店,看到店内进出兑换银钱的客人,太一突然更酸了,还是金融行业厉害,轻轻松松搅动市场上流动的财富为自己所用,而且三井家也没有个像样的竞争对手……
想到此处,太一停下了脚步,站在两替店门口陷入沉思,店内的伙计见一个全身脏兮兮的家伙站在门外,十分的警惕。但太一腰间插着刀,似乎是武士的样子,对方没有贸然上前赶人。
太一站在店外许久,嘴角逐渐开始上扬,倒不是被三井久子气傻了,而是想通了个中关键。他觉得自己最初还犯了个错误,被三井家钳制后,虽然也懂得以打促和的道理,但思维总局限于利用外贸货币兑换专营权的优势与对方谈判。但实际上在现今未正式开国的情况下,他手上并不存在实打实的筹码,预期收益可没法转化为影响力或者说武器。
太一最初没有想过要与对方正面过过招,毕竟人家的体量在那里摆着,但此刻看着三井家的店,太一抓住了些灵感,虽然有些冒险,但只要运作得当,也不是一点与对方“战一场”的可能性都没有。
太一决定先回店里,和大伙好好合计一翻。
第七十七章 庞氏骗局
“这不是纯赔钱的买卖吗?”寿太郎瞪大双眼,一副看傻子的姿态盯着太一。
“你不懂,这也是一种营销啊,”太一很认真的解释道。
此时的通商屋里,太一、寿太郎,以及负责店里账目管理的舍助,三人集结于室内,在太一的主持下,召开了通商屋核心管理层会议,拟定下一步的“作战计划”,太一愿意将之称为“江户町人造福计划”。
嗯,没错,太一觉得就应该叫这个。
“但是老板,两替屋主要是以金银兑换的火耗差价、放贷收回的利钱等来营收的,当然还会有一些保管银钱的业务,以此收入些管理费,不过前两者是大头。”寿太郎觉得太一可能不太懂做生意,因而仔细解释道,“您说不参与前两项业务,专心做保管银钱的营生,又不收取管理费,还要给别人利钱,这不变成了……”
寿太郎吱吱唔唔了许久,没有找到很合适的词语,太一觉得他想表达的意思可能是“做慈善”。
“放贷和银钱兑换的生意也不是不做,只不过现在没有条件先放放罢了,”太一示意对方稍安勿躁,“现在咱们的问题是被别人狙击了……就是被针对了,也不怕你们知道,我早上专门跑去求情,对方一点面子都不给,这是欺负咱们新人呢,我决定和对方好好过过招,至于我们要出的招数,可以称之为‘揽储’。”
“三井家为什么在各商家间影响力巨大,一句话连船商都不愿意接咱们的生意,无外乎就是钱多,通过这些钱联系起了方方面面的商家,关系网、利益链错综复杂,其作为很多商家的债主和生意伙伴,一旦针对起外人来,很容易调动方方面面的力量一股脑压上去,让人喘不过气来。”
“没错,对于大家来说,债主就是天王老子……呃,就是神佛,大家都要给个面子。我们作为后来者,在这方面去和三井家比拼不现实,从头开始积累的话时间上也不允许,咱们没有精力和对方耗在国内,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太一越说越激动。
“大海我明白,星辰是什么?”寿太郎插嘴道。
“闭嘴,这不重要,这就是个比喻,还有插话前请举手!”太一不满的瞪了对方一眼,“既然如此我们就反其道而为,我们变成债户。当然,不是变成三井家的债户,也不是变成某一放贷商家的债户,而是变成全国……暂时是全江户的债户,当然如果顺利的话,下一步可以扩展到大阪、京都等畿内区域。”
“就是说这个‘揽储’就是单纯借债啊。”寿太郎举手提问。
“跟借债类似,但目标是所有人,现今高利贷不允许‘利上起利’,按照官方的规定大概月利在二分、三分之间,直至“一本一利”,当然这是放贷的大商家能喊到的利率,普通人一般没有渠道挣到这个钱,一方面因资金零散没有渠道,另一方面因收贷有不确定性。现在我就给大家一个机会,不论是普通町人、武士还是僧侣、艺人,都可以把钱储蓄在我们这里,也算是借给我们吧。”太一觉得借钱更能让两个手下理解。
寿太郎大概猜到太一这么做是为了蓄势,因而暂时不再纠结于可能赔钱的问题上,举手问道:“咱们的这个……储蓄利率,定多少合适?”
“单利,存满一月的,按月息一分支付利息。”太一答道。
“咳咳……对不起……咳咳咳!”本在一旁沉默的账房先生舍助,似乎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剧烈咳嗽了起来,学着寿太郎举起手来,然后急声劝导:“老板,太高了太高了,千万要慎重啊!”
现今对于借贷,官方禁止复利算法,也就是所谓“利上起利”,同时也严控贷款利息,放贷利息并不是太夸张,有些时节大约能下探到一分利,即月利息1%。
太一喊出一分利来,这真的就等同于借贷了。
“老板,道理我们都明白,但既然像是借贷,那到期是要给钱的,钱从哪里来呢?”寿太郎再次提问
“店里账上不是还有两千多两吗?”太一满脸无辜。
“啊?我的意思是没有进项,怎么承贷这利钱给付啊,这生意一旦放出去,两千两哪里够啊!”寿太郎这次都顾不得举手了,连忙阻拦道。
“按照一个月的给付来算,两千两起码可以托底二十万两的储蓄,初期不会有这么大的银钱规模,即使大家‘热情’真的这么高,我们也可以用后存钱的人的钱作为利钱,付给早先存钱的人。”太一终于道出了成事的关键,“所以,对方存钱时间越久,虽然咱们承担的利钱越多,但可运作空间也就越大”。
“具体操作中,由于咱们店里缺少相关的专业人员,要尽量让储户存的久一些,所以最初几个月可采取类似国债发售的模式……放下手,你不用管什么是国债……我讲到哪了,采取分期销售的模式,开始为了吸引人,可先放五到十万两计划,当然是以存入时间计利息,然后再发放三月或半年期的。等口碑有了,流量大了便可以敞开了揽储。”
“当然,为了减少付息手续繁琐,也可以规定诸如利息满一两统一给付等法子,以防止太过零散的银钱出入增加工作量。又比如运行一段时间,我们可降低短期储蓄的利率,引导大家存长期,也能防止利滚利过高的情况……具体的办法你们再商议,我只提一个大概方向。”
太一想出的法子,在后世的储蓄运作或债券运作中实际上很常见,是吸纳民间资金并保证自身现金流的惯常做法,放在现在还是有些超前的,在寿太郎他们看来是单纯的败家、斗气行为。
当然,在具体运作的模式上,太一充分借鉴了“庞氏骗局”的思路。只不过出发点不一样,“庞氏骗局”目的是为了圈钱骗钱,但太一是实打实决定付息的,核心目的只是揽储以做大自己的基本盘。
只要咬牙“不爆雷”,顺利撑到明年或后年正式开港通商,凭借手头的资金量,大有赚取暴利空间,到时就足以能支撑偿还前期的存款利息。到时候体量有了,众人在自家存款的习惯养成了,利息也便可以回归正常,以实现良性循环。
这么干确实有风险,但想成事不可能一点风险不担,通往胜利的道路必然坎坷,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通商屋面对的是三井家,在金融商业领域又没有后发优势一说。
“为什么不拿这些钱放贷呢,能冲抵支出,说不定还有的赚,没必要单纯的拉钱过来存着啊。”寿太郎皱眉道。
太一摇了摇头,坚持道:“咱们不放贷,起码几年内不涉及这个业务!”
第七十八章 成王败寇
放贷生意很赚钱,这不假。太一也不是不想做这门生意,只是因为不敢而已。
且不说自家店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无法去很好判断贷款客户的偿贷能力,单说催贷这一项,自己这边就不专业。江户藏龙卧虎,自己新人新店怎么去要账,总不能这种小事都要找官方介入,那幕府要你何用,更不要说做国内生意本就不在原定计划中。
所以,在太一的规划中,揽储短期内的唯一目的就是单纯的“揽储”,先把盘子做大,将整个江户人的利益和自己绑在一起,以积攒足够的影响力。
太一甚至已经想到,三井家可能借机将自家的钱存进来薅羊毛,毕竟承诺偿付一分利已经非常可观了,又没有风险。真的那样便更好了,这个时代的人还不明白“借钱人是大爷”的道理,真能借到一定程度,估计幕府都怕你。
可能也知道自家不懂放贷,寿太郎也未在坚持,转而提出另外的担忧:“江户也好,大阪也好,虽说金银钱货聚集,但民间多崇尚奢侈,基本都没有攒钱的习惯,商家还好说些,一般町人亦或武士花钱都大手大脚,不一定愿意把银钱压在咱们这里几个月的时间。”
“轻易白得的钱谁会嫌多,”太一说道,“既然他们愿意花钱,只要存在我们这里也不影响花不就行了?”
见寿太郎不解,太一解释道:“大家爱花钱这是好事,这钱是真金白银,不会平白无故消失,只不过是由一只手到了另一只手罢了,赚到钱的人当然也要花钱,但不管怎么流通,钱也是要有地方存放的,存在大家手里是存,存在我们手里也是存。存在我们这里,大家还能白得利息,何乐而不为呢?”
“咱们印钱引!可以叫‘通商钱引’!”太一大手一挥道,“对应金小判和金大判,印制‘一两’和‘十两’的钱引。只要让钱引代替流通起来,就可以把实物的金银控制在手中。”
寿太郎皱着眉思索了许久,进一步问道:“这钱引在天朝使用很久了,在咱们这里也有两替店开具类似的纸面票证,虽然都是根据款项后期加上的金额,但大同小异,仅就密押手段上说倒是成熟,不怕有人仿制。但这东西拿去花,商家不收怎么办?”
“咱们保证兑付这是第一位的,”太一用手指敲着额头,边想边说道,“让大家承认确实是需要一个过程……短期内肯定有些困难,但也不是不行,我会去找一桥侯试探一下,如果对方同意再和你详说。”
太一决定让参觐交代制度再发挥发挥预热,他将主意打到了幕府及诸藩武士的禄米上面。
不论幕府也好,岛内各藩也罢,为保证自家武士的生活,防止米价波动使得武士的生活出现问题,俸禄一般不是发银钱的,而是直接发放禄米。对于乡下武士来说,禄米是很好的福利,但对于在江户、大阪等“大城市”生活的武士,这就有些不方便了。
这些“大城市”商业发达,一般粮食供应稳定,手里拿着米就不如拿钱来的方便。幕府直属的旗本和御家人暂且不说,本来就不少是常住江户的,单说各藩的武士,跟随藩主来江户执勤,总不能带着米面油上路,还是钱拿在手里方便。
需求催生市场,便有了专门对接服务武士的米商群体,将对方的禄米折成金银交给武士。
太一想去求求德川庆喜,看看能不能在这里面插一脚,让米商将金银钱直接给付通商屋,自己给大家开钱引,理由也可以十分冠冕堂皇,如“为抵御通货膨胀,保障武士财产保值增值”等等。只要钱引这东西能到外人手中,哪怕他第二天就拿着到店里兑换真金白银,也是很好的突破口,慢慢大家就能体会到这“纸币”的好处了。
另外,为了能够将自家生意表现的更官方一些,增加大家的信任,太一希望在印钱引时用“葵纹”,这事情也得德川庆喜去做工作。
太一自认为现在是岛国“改开”的一面旗帜,开国派理应会在合理范围内支持一下,德川庆喜又是“锁国派”中的温和派,两边都会给些面子,就看这大佬愿不愿意从中斡旋了。不过话说回来,这相当于自己给武士们额外发补贴,是明显有利于武家的法子,对方作为“武家栋梁”的预备役,这种“好事”理应是会支持的。
如果此计划得以推行,那么未来的一到两年,太一和通商屋相当于在刀尖上跳舞,哪怕是能够实现以新债还旧债,但初期的几个月,自家这边的开支也可能会很大。这些太一都做好了充分准备,毕竟在后世互联网的战国时代,资本也是靠着早期撒钱吸引储备用户的,对于这套路大家都见怪不怪了,大可以赌一把,无外乎是“成则为周武三千,败则为田横五百”。
太一也没想真的一举取代三井家,成为岛内金融翘楚,毕竟他的“钱途”在于星辰大海。现今不过是想方设法给三井家制造些压力,让其老老实实回到谈判桌上来,别没事光给太一和通商屋捣乱。如果能乘机立起通商屋的招牌,让众人知道自家是有实力的企业,那无疑就更美好了。
接下来的工作是前期准备,寿太郎表示自己会先去联系会制作密押印版的工匠,舍助则是负责以两千两为本金,计算店里一旦开始“揽储”,能够承受多大的银钱流水。
作为老板的太一,对于有这么听话能干的手下十分欣慰,他觉的又次郎老板一定也有自己一样的感慨,毕竟他有自己这么一个能干的属下。
嗯?好像刚才哪里不对……
和寿太郎两人交代好,太一不再纠结早上在三井家吃瘪之事,起身出了通商屋,往两国桥一带赴宴去了。他记得佐久间象山是享十万石普代格的松代藩之重臣,此次也顺便看看,能否将其发展为揽储客户。
第七十九章 宴无好宴
前后两世为人,对于提供和食的高端餐馆“料亭”,太一只有耳闻,未曾真的见过或消费过。
一方面是因为这种店多只接熟客,陌生人需要由熟客引荐才会接待,典型的后世高端会所模式;另一方面则是源于很现实的因素,太一没有钱。料亭的消费很高,已经高到了太一不能接受的程度,此次算是占坂本龙马这“土豪”的便宜,亲身来见识一下。
预定的料亭名叫“朝颜”,很文雅的叫法,换做大白话就是一家名叫牵牛花的餐馆……这档次感瞬间就掉下来了。此时的岛国人可能没见过向日葵,所以把向阳的牵牛花雅称作“朝颜”,与此类似的,还有他们把打碗花叫“昼颜”,把瓠子花叫“夕颜”,把天茄子叫“夜颜”……
与太一想象的大排场不同,这间料亭几乎隐没于树林间,仅在岔路处留了个类似路牌的木桩,以防止客人迷路。而店面也出奇的小,除了配套建筑,剩下的只有一间供客人用餐的主厅,一次只能接待一批客人,单看这一点,要想赚出店面运转的成本,收费就肯定不能便宜。
刚进店家的小院,便迎面碰上了老熟人,许久不见的河西屋胖老板利兵卫,他此次带着店里的艺妓过来服务。
时间尚早,两人就此闲聊了一会儿。经过了去岁生意的景气场面,河西屋如今又变得不温不火起来。不过利兵卫老板现在看的开了,之前从又次郎老板那借到的钱已经陆续还上,近期也没有什么扩大生意的想法,利兵卫老板觉得如果生意尚能支撑,他就坚持下去,毕竟这对于他来说算是家业。
两人又聊到了太一近期经历,利兵卫一再感叹太一遇到了贵人,才不到两年光景,也已经变成商家老板了。
虽然太一很想纠正利兵卫一下,他仍是给人打工的职业经理人,而非真正的老板,那间店也即将变成负资产,搞不好他可能比后世的贾老板还惨。
又次郎老板在薪水方面,倒是表现的很大气,许给太一新店的利润分成,具体按几成分,由太一自己提。这可就难为坏了太一,自己一番心血,要少了吧,觉得很亏;要多了吧,又觉得对不起又次郎老板,确实像胖老板利兵卫所言,对方是太一的贵人,虽然为人高冷了一些,但对太一还是不错的,在通商屋的设立上,亦是给予了很大的信任,虽然其本身不太同意这门生意。
“好”在通商屋近两年内,应当不会有什么利润出现,不“暴雷”破产就是好事,所以分成什么的只在远景规划中,待遇问题一时定不下来,倒是无关紧要。
别看太一对寿太郎他们安排工作时信誓旦旦,但心里也是没有什么底的,这毕竟是冒险,还是把身价性命压上的那种。“借新还旧”的生意一旦“暴雷”,引起民间金融流通领域的崩盘,幕府绝对能活刮了他以平民愤。
与胖老板聊了几句,没想到竟是聊出了伤心事,太一一脸丧状、满身负能量走进主厅,连面对候在正厅中的艺妓小姐姐,都没有了打招呼的兴致。
河西屋派来的艺妓是光枝的前辈,表现的倒是比较热情。她与太一也算是相熟,二十多岁快到了该“退休”的年纪,听说已经定下了好人家。对方是一个乡下藩士,身份地位上是有了保障,毕竟说出去也是武士的正妻。就是对方俸禄有些低,家里不太富裕。这小姐姐现今就是打算再赚几年钱,到时多带着些嫁妆过去,以后在家中地位会高一些,也能保障婚后日子最大程度上宽裕。
太一和艺妓小姐姐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干坐着,不多时,邋里邋遢的坂本龙马,甩着大长腿和大长腿毛走了进来。也得亏这里是料亭,对客人比较熟悉,一般的店家见他这形象,说不定会当作来找茬的破落户直接赶出去。
“下午在神田一代遇到了桂先生,他晚上没有安排,一会儿也过来,这样就更热闹了。”坂本龙马笑嘻嘻地盘腿坐下,看着太一说到道。
“桂小五郎?”太一确认道。
坂本龙马点头道:“对的,上次在品川宿你不是也见过嘛!”
太一真想当场吐血,感情自己在品川宿,一次性碰上幕末三大问题青年。这三人都可以笼统的算作维新志士,但理念略有不同,几乎集合了后来志士们的格主要思想流派。
吉田松阴(吉田矩方)提倡尊皇倒幕和草莽崛起,桂小五郎(木户孝允)提倡破约攘夷和文明开化,坂本龙马提倡大政奉还和无血革命。
三人中吉田松阴最为激进,几乎是最早鼓吹倒幕论的旗帜人物,甚至也算是岛国的东亚扩张理论的重要源头,他的理念犹如潘多拉魔盒,既带来了幕末的腥风血雨,也开了军国思想先河,给后来对外武装侵略埋下了祸根。
桂小五郎后世享有“维新三杰”之誉,理念最为务实,极力推动岛国文明开化运动,其倒幕的很大原因,是他认为幕府治下的国家结构,与现代国家不符,影响了国家崛起。
坂本龙马则是个理想主义者,推崇以和平谈判手段来实现国家权力交替,同时通过商业发展来实现国家崛起。这位还很能折腾,后来在土佐藩牵头创建了一个贸易组织“海援队”,这个组织在明治后发展成为了一家大型现代企业,名字叫三菱集团。
三个人的不同理念,也决定着三人的结局。吉田松阴至刚易折,在倒幕运动尚未正式开始前,就早早地被幕府除去;坂本龙马的温和思想在朝廷和幕府两方都没能讨到好,最终稀里糊涂的于维新胜利前夕遇刺身死,不过他的理念为幕末到明治的平稳过渡奠定了基础;桂小五郎久经风浪后成为了明治元老,主导了国家民主开化进程。不过在明治元老们相继陨落后,激进思想再无遏制,岛国彻底走上了对外侵略的不归路,那就是后话了。
与这三个人晚上一起吃饭,再加上一个“崇洋媚外”的佐久间象山,一屋子都是敏感人物,这哪里是宴?在太一看来,这就是个大坑!
太一刚想起身找借口溜掉,却见佐久间象山带着两个青年人已经走了进来。
第八十章 有条不紊
“咦,你居然喝酒了?”光枝拉开长屋隔间的纸门,将白天已经洗好晾干的衣服放在墙角木箱中,转身看到瘫在地上的太一,捏着鼻子问道。
年初时,太一姐弟三人租住房间的隔壁空出,太一便借机租了下来,一个人搬到隔壁,让三人生活上更加便利了一些。特别是太一有时晚归,就不会再打扰到早早睡下的姐妹俩。
光枝的家务工作量略有上升,毕竟新房间也是要她收拾的。太一也曾想过从长屋中搬出去,在别处租个带有独立院子的房子。现今虽然太一自己没赚到什么钱,但他自己依托通商屋薅羊毛起码吃喝不愁,加上自家商铺的租金收入稳定,光枝赚的也不少,按理说不用继续挤在如今的大杂院中。
不过光枝给他算了一笔帐,搬出去宅子的租金好说,但独门独院的宅子肯定要雇佣女仆的,毕竟打扫卫生及日常维护工作量就大了,且有时阿元可能自己在家也不安全。还要有能值夜的男仆,虽然江户治安尚可,但盗贼的问题无法避免。这还是想到的,仅仅两个佣人的工钱就是一笔大开支。
而住在长屋中邻里知根知底,相互照应着,町内的町役人和管理长屋的大家也会负责片区的安全问题,住在这里虽说条件一般,但胜在安全省心。姐弟俩合计了一番,然后将搬入“小别墅”的计划无限延期了。
这夜是太一此世第一次喝酒,身体的酒精抗性不足,整个人晕晕乎乎的,看站在不远处的光枝都有些重影,开口抱怨道:“我也是被坑了,今天晚上的几个人都不是善茬,谈论的是些犯禁的东西,我除了故意把自己喝醉还能有什么办法,难道和他们一起聊吗。”
席间,吉田松阴对幕府怨念颇深,觉得自己开眼看世界没有什么不对,幕府被外国人欺负了不敢反抗,反而只会镇压自己人,是十分无能的表现。桂小五郎也表示了赞同,觉得幕府运行效率低下,老中们都不愿担责任,而反对派势力又过于强大,造成了目前进退维谷的状况。
太一倒是觉得两人的观点略有偏颇,从历史角度回过头来看,当然所有人都认为开国是好事,最终促成了近代国家的崛起。但也要考虑到生活在此时人的视野局限性,毕竟天朝在鸦片战争后被迫开国,从此陷入长时间的动荡,这负面典型对东亚诸国很有警醒,目前还未有开国后国家变得更好的先例,因此幕府的大人物们纷纷对此避之不及。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岛国崛起,对当时天朝读书人影响巨大的原因。因为这开了前所未有的先河,令人们意识到还能走这样的道路。当然没有任何模式是放诸四海皆准的,各国又有各国的独特国情,戊戌维新也好、洋务运动也好,面对的都是远比幕府更加强大且顽固的国内保守势力和国外侵略势力。
但毋庸置疑的一点是,随着美帝叩关,幕府过于拖沓和消极的应对方式,令不满的情绪,率先在具有一定教育程度的底层武士阶层间滋生,金发碧眼的夷人远在天边,但幕府就在眼前,这种不满悄悄积攒,等待着形成滔天之事吞没幕府。
在太一看来,要打还是要降,但凡幕府能有个明确的意见,而不是忽左忽右的摇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试探,也不会造成后来极短不利的情形。
幕府的大人物们不知道这点吗?未必,只不过没人愿意承担“先行先试”“先试先错”的责任,既然如此就相互推诿吧,大不了大家一块儿死。
在灌酒前,太一倒是抽空给佐久间象山安利了一下自家的“纸币”计划,并忽悠这位说美帝也是在搞金银券的,这是西方国家潮流云云。佐久间象山喝着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威士忌,对太一的扯的谎表示深以为然,并提出松代藩作为兰学重镇,一定要走在前列,在诸藩中率先实施以钱引部分代替禄米的措施。
太一则是催促他抓紧快办,当好时代的“工具人”。因为他那个学生吉田松阴可不是个省油的灯,佐久间象山说不准什么时候又会因为连坐被抓起来。
回忆着席间的经过,太一在光枝的唠叨声中逐渐意识模糊,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是中午了。家里已没有其他人,由于象山书院恢复运转,阿元也顺利归笼,接受兰雪教育去了。
太一在松阪町匆匆吃了点东西,赶往位于筑地的通商屋。
……
“这位是清国来的鹿先生,”寿太郎带着一名留着辫子的青年人,向太一介绍,“鹿家主要从事两广江浙一带与长崎的航贸运输,此次是跟随萨摩藩的人到江户,想看看有没有可能也获准停靠下田港。”
自从岛国与美帝签订协约,同意在长崎之外增开下田、箱馆为外国船舶驻留港口,英国、俄国、荷兰也已陆续跟进,没想到天朝商人也盯上了这块儿。
太一估计这并非天朝官方的态度,清朝对海贸态度一直很矛盾,一方面是上层保持高压政策,另一方面是地方上比较放任,催生了东南沿海的海商团体,当然这海商不属于官方贸易范畴,更接近于走私商的性质。即使在江户锁国后,该贸易形式也未断绝,甚至参与的人越来越多,天朝海商也开始长时间在长崎驻留,形成了大型聚居区“唐馆”。
“敢问鹿先生高姓大名!”太一直接用汉话问道。
那鹿姓青年人听到太一字正腔圆的发音有些诧异,很快笑着回应到:“不敢称先生,在下姓鹿,名剑花,单字一个‘鸣’字,阁下的官话说的倒是真好。”
“禄明?”太一有些诧异,“阁下是天地会的人?”
“您别乱说!”这位鹿先生一听急了,这传回天朝可是要杀头的,马上反映过来太一是理解错了字,抓紧解释道,“取自《诗经》鹿鸣。”
太一点了点头,不过觉得这名字也是有些打擦边球的意思,也就是清末文字狱不厉害,要是清初中期,这名字也足够朝家灭族了。
太一细细品了下这名字,调侃道:“尝闻天朝男子多取名于《国风》,女子多取名于《诗经》,看来阁下也是闷骚之人啊。”
鹿先生虽不大明白“闷骚”为何物,但这含义大概是体会出来了,满头黑线道:“太一老板,在下晚上托萨摩侯邀约了堀田正睦老中大人,时间也不宽裕,这次也是看我鹿家与足利屋长期合作关系才来此的,咱们还是说正事吧。”
太一点点头,问道:“寿太郎说你们有能做汉字密押雕版的工匠。”
“制作银票的川纸我们也能搞到,只要价格合适!”天朝老乡点了点头,充分展现了大走私商的实力。
第八十一章 着手实施
“这就是你说的钱引?”德川庆喜拿着巴掌大小的纸片,仔细端详了良久,问道:“为什么只做一两和十两金额的?”
“为了方便流通,这样能替换日常使用的小判和大判。”太一回答道。
此时,岛国与天朝一样都实施的是银本位,只不过与天朝相比,就自身经济体贸易量来说,岛国属于金银矿比较丰富的国家,也便比较早的就以“金币”代替了称重金银。
当然这时名为“小判”和“大判”的金币,并非后世带有国家信用的金属货币,与同时期西方使用的金币相同,仍是按照称重黄金的等同含量铸造,只不过因明码标价,在使用上较以前更为方便。
金小判一般也称金一两,并非是说它代表一两黄金,而是含金在一钱左右(旧制,约3.7克),对应的法定银本位的一两白银的价值。金大判也是同样的道理,只不过是价值十两白银。
也就是说,如果计划顺利的话,太一可以用1张代表一两的纸……币,临时“扣押”江户人一钱的黄金或一两的白银。
“你直接确定钱引的价值,而非按照存储金额重新誊写金额,确实流通起来会方便一些,但万一被有心之人仿制怎么办。”德川庆喜一眼看出了问题关键,指着钱引上繁杂的文字和花纹说道,“虽说有密押存在,但一般人不可能精通辨识这个,无法判别就不会敢收,毕竟小额的钱币不可能跑到店家去先验真伪,真如此麻烦还如何推广;而如果教给大家辨别密押,那钱引就能被人仿制。”
“您所虑也是在下等人前期所困扰的,”太一点头称是,又笑着提醒道,“您拿起来对着阳光看一下。”
德川庆喜将手中的一张钱引举高,立刻露出了惊叹色,然后又将钱引放下反复观察,惊奇道:“这是……‘暗像’吗?如何做到的?”
“与布匹纺织用到的暗像技术类似,不过我这个可以称之为‘水印’。”太一仅仅简单解释道,但对其中的原理并不细说。
古代其实也有类似于后世水印的技术,不过主要是在纺织工艺中用以编织暗纹,以增加布匹的华美程度,太一尝试了一些办法,甚至想出制作布钱,不过防伪效果都不太理想。
最后太一从上一世看过的一部,探讨制作假币的“纪录片”《无双》中找到了灵感,电影中的假币贩子想出了三张纸叠加实现水印效果的点子。
而太一不需要对照参照物仿制,完全看自己发挥,精细度上也没有太大要求,可操作空间无疑更大了一些。
七月底,鹿家承诺提供的川纸通过长崎港转运到了江户,这种纸张是天朝官定印制银票的原材料,其地位类似于后世专门用以印制美元“无酸纸”,已可归类为限制出口行列了。其以竹浆为主要原料,成品光滑细腻韧性好,算是太一现阶段用以加工纸币的首选材料了。
加工水印这种东西,工艺自然不好让太多人知道,太一同寿太郎、舍助三个外行也是闭门造车了很久。他们先将油墨印在一张纸上,待油墨干后刷上浅浅一层纸浆,再取一张纸将油墨印痕夹在中间,两张纸基本固定后,再过纸浆浸泡后晾干,便得到了带有水印的纸张。
虽然经过此程序之后纸张略厚,但由于川纸本就纤薄倒是不太明显,后面的工艺就简单的多了,由工匠以制成的密押雕版覆盖花纹及文字,作为第二道防伪凭证,一张响当当的钱引便诞生了。
钱币水印的概念现今还没有,只要工艺上保密,短时间内不会有人能够仿制。而水印方便了普通人辨识纸质钱引真伪,再有纠纷也可以凭借密押到店中验证,这也是目前太一能够想出最好的解决方式。
“印一张这个钱引也不便宜吧!”德川庆喜摇了摇手中的纸道。
“是,但就一张纸来说是挺贵了,林林总总加起来,试制的这第一批大概每张在40钱左右,不过真正开始大量制作的话,可以将成本控制在20钱以内。”太一答道。
“你很用心!这样我也便放心了。”德川庆喜点头肯定道,“加上你自己联络的松代藩,本家一桥藩以及水户藩、佐仓藩、彦根藩、二本松藩等大大小小十几个藩主已对钱引的计划表示了支持,崛田正睦老中还承诺幕府在江户勤务的俸禄十五石到五十石御家人之禄米也交给你。不过诸藩都是将禄米押给你,换取这纸质的钱引,禄米的变现要你自己去与米商谈,关键所在是确保能够兑付。”
“价值几何?”太一有些心理没谱。
“米价是有波动的,不太好说,本月大概有十二万石左右大米。”德川庆喜说道。
“可以!”太一倒吸一口凉气,不过咬了咬牙应了下来。这与他设想到不太一样,无疑加重了工作量,不过也不是很麻烦的事,又次郎老板那边是做“物流”的,与米商会有联系,销售渠道应当不会太难找。
问题在于这笔“存款”的规模,按照十二万石大米算,粗略估计价值白银八万两,月息就要支出八百两,这还不算要从民间揽储造势的部分支出,这就有点快达到通商屋能承受的上限了。
不过现在不是退缩的时候,虽说风险有些大,但太一还是决定试上一试。
以葵纹作为水印的请求也被德川庆喜应允,理论上作为御三卿的一桥藩有权力决定该家纹的使用,不过德川庆喜比较谨慎,也可能是担心钱引的事出了问题,自家担不起责任,因而表示会请示将军,以幕府名义赐下“三叶葵”纹的使用授权。
太一对此自然无不可,他甚至琢磨是不是在水印中加上“幕府监制”或“大君钦定”的字样,以增加“纸币”的官方属性。
经过大一个多月的筹备,价值八万三千余两的“通商钱引”,由各藩发放给了当月在江户执勤的藩内武士。
与此同时,一家名为“通商两替店”的店面,在江户最繁华的日本桥一带开门营业。
第八十二章 事出反常
安政二年九月起,江户人开始纷纷讨论起一个热点话题,日本桥人形町刚刚开设了家奇怪的店。这间名为“通商”的两替店,立出的的招牌说,在该店存放银钱,将能获得一分的月息。
让店家帮自己保存银钱,还能按月得到利息,这等好事无疑冲击了江户人的三观,大家都十分小心地观望着。
有喜欢新鲜事物,而又不差钱地町人,会尝试性地存几个小判进去,换得几张做工精美地所谓“通商钱引”。
惊异于钱引上“水印”地神奇,存了钱的町人静静看着钱引上刚刚加盖的“某年某月某日存,计利至某年某月某日”的字样,又无不摇头感叹于此事地疯狂。
江户人素来爱好新鲜事物,但也很容易被转移注意力,当城下町又有新的话题兴起时,钱引的热度似乎开始消减了。
面对不温不火的储蓄生意,太一开始头痛的事情多了起来。
“没有武士来兑换金银吗?”太一皱着眉头坐在两替店中,听取负责财务工作的舍助,汇报这个月店里的流水情况。
目前,钱引的发行量不大,通商屋便仅在人形町开了一间店,主要是为了便于管理。虽然又次郎老板额外承诺的三十人已经抵达江户,但一多半是没接受过教育的粗人,被安排看守码头附近的库房。剩下有寺子屋教育经历的,正在集中组织接受“入职培训”,由从大阪挖来的两替店老先生教授相关知识。太一也去过两次,跟大家介绍存款业务的流程和注意事项,但培训仍需要一个过程。
这次舍助反映的问题,令太一十分差异。
各藩和幕府轻格武士们的月俸发放的较早,这批钱引已经足月,按理说应该有武士来兑换实体的金银了,毕竟按照规矩,钱引上标注了计息的时间,超期是不再额外计息的。按照太一正常的想法是,他们应当把钱取出来,再连同利息部分,作为新的本金存入。这样作为第一批吃螃蟹的人,武士们会给钱引的推广带来宣传效应。
但反常的事情就是发生了,除了零星有武士来店中兑钱外,大部分的钱引去向不知所宗。
而最大的问题是,市面上也没有见到钱引流通的情况。虽说按照劣币驱逐良币的规律,通商屋的钱引作为“增值货币”,相较于金银会体现出一定储存的价值,在一定程度上会降低钱引的流动性。
但目前这张纸还是处在尝试打开市场、获得大家信任的阶段,人们不至于就如此信任其承兑刚性。
“有打听过是什么原因吗?”太一问道。
“有找一些熟识的武士问过,”答话的是寿太郎,他和舍助分工明确,一人主外一人主内,打听消息、组织人脉的工作由其负责,“说来有趣,问题似乎出在咱们的水印上。”
“哈?”太一不明所以。
“这不因为用的是葵纹嘛,不少轻格武士似乎把这东西,当成了幕府发放的荣誉或是奖赏,而非当作是钱,大多都很仔细的储存着,听说还有武士在同僚间求购这个东西,似乎当成了攀比的时尚物件。”寿太郎说道。
“从这些日子店里储蓄的情况看,前来店中存钱的也大多是武士。”舍助从自己负责的工作方面,印证了寿太郎的话。
按理说这是个好现象,这群武士只存钱不取钱,似乎让通商屋白得了银钱,但是这里面存在的不确定性很大,让人很不踏实。而且不流通的话,与太一的初衷有所违背。
太一费这么大劲求德川庆喜帮忙,让钱引率先在武士中发放,目的是起到示范效应,加快钱引在市面上的流通,同时带动町人们的储蓄热情。
现在大家把钱引全捂在手中,宣传的效应就要打折扣,即使有武士在求购钱引,但在町人中未能接受这新鲜事务,而从太一在江户生活十余年的经验看,江户的武士大人们,大多还不如町人有钱
另一方面,大量的钱引未流通或兑换,这无疑增加了挤兑的风险。庞氏骗局的核心在于源源不断的现金流,这样才能实现“借新还旧”的良性循环,一旦出现短期内集中挤兑,后果不堪设想。
“先期往町中公开投放的一万两已经售出去大半了,是不是再增加一些份额,武士们储蓄的热情还是很高的。”舍助建议道。
“先期的月奉部分发了八万多两,还未流通起来,就这么飘在外面。这个月又将增加几个藩,新发可能突破十万两……”太一心里突然有些没底,这些可不是幕府白给自己的真金白银,而是要自己保证兑付的。
“手头的稻米卖的怎么样了?”太一看向寿太郎。
“刚刚还想跟您说这事,咱们上个月给各藩折算的稻米价格可能有些高了,当时考虑西国的稻米运过来本身有成本,不过从下个月开始,东国的稻米也进入收购季节了,在价格方面,一直和米商谈不拢,按照现在的价格,单单这笔账就是要亏的。”寿太郎一脸苦相。
“如果不是低的太离谱,还是抓紧出手的好,光靠手头两三千两的本金,也支撑不起这么大的生意。”太一觉得这种时候不必要纠结细枝末节上的盈亏了,先要保证大盘子运转起来。
“我会注意的,现在还没到那么紧张的时候,还是尽量看看能不能保住本钱。”寿太郎回复道,见他信誓旦旦的样子,太一也便没有再坚持,而是叮嘱他尽快处理。
从次月开始,似乎是前期的引导起了作用,主动来店中存钱换取钱引的人多了起来,当月新公开投放的一万两钱引,在月初便被抢购一空,加上陆续销售了少部分稻米,库房存银正式突破了两万两,令通商屋的众人精神大震。
寿太郎哪里见过这么多现钱,还是通过“纸”换来的,在安排增强了码头库房的看护后,提议是不是借着这股势头,扩大钱引的投入规模,甚至是再多开几家店铺来推广钱引。
与通商屋的众人的乐观不同,太一总觉得心里有些不踏实,按理说哪怕江户人再好新鲜,但新事物出现总要有一个接受过程,这才两个月的时间,怎么就推广起来了呢?
直到他这日碰到了坂本龙马,才从侧面得知了一个坏消息。
第八十三章 初现端倪
九月的最后几天,太一在筑地的通商屋码头,又遇到了闲逛的坂本龙马,这次倒是没有带着那位大美女一起。
随着气温降低,坂本龙马终于穿上了马乘袴,迎面走来看不到他随风飞舞的腿毛,太一还有些不习惯。
太一上下打量着对方,见他腰间未带打刀,而是插着两把小太刀,有些奇怪,难道江户的武士最近又流行起新装束了?
听到太一的疑惑,坂本龙马很得意地拍了拍腰间地佩刀,说道:“最近我在道馆求学,领悟了些真谛。幕府和平了两百余年的时间,武士们在战场上持刀对决越来越少,反而是因为各种原因,在室内爆发冲突,乱打乱斗地情况多了起来,小太刀尺寸短、出刀快,使用起来更加灵活,比大刀要实用地多,因而我决定主攻小太刀了。”
“不是因为千叶佐那小姐,是北辰一刀流的小太刀大目录免许皆传吗?”太一吐槽道。
“你怎么知道的?”坂本龙马奇怪道,然后立刻否认,“不是的,这纯粹是我对剑道的领悟。”
太一也就当作真的听,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想让版本龙马帮忙:“前些日子,清河八郎先生在神田的道场失火了,之后那位似乎没有再开剑道馆的意思,而是转头开了家学馆。记得你在桶町的‘小千叶道场’求学是吧,能不能介绍我进道场学习,收费能便宜点就更好了。”
“咦?你也到了沉陷于佐那美貌的年纪了吗?”坂本龙马把手搭在太一肩上,一副过来人的口吻道,“你可不要多想了,那位可是马上要成为在下未婚妻的人呢。”
太一无语的白了他一眼,说道:“只是想找家北辰一刀流的道馆继续练剑而已,而玄武馆的收费确实太高了。”
坂本龙马点头应和:“千叶定吉师傅的水平,虽然较周作先生有差距,但毕竟是亲兄弟,技法上差距不是太大,我强烈推荐来此学习。学费的事包在我身上,音羽川座的当家立女形来道场学习,对下一步招揽学员也是很有帮助的。”
太一:……
“对了,差点忘了正事。你们店里这个月发的钱引已经没有了,能不能看在你我友情的份上,再额外匀给我一些。”坂本龙马问道。
“嗯?”太一有些奇怪,“怎么问起这个了,每月发行的钱引都是定数,卖没了的话就要等下个月。”
“我也是老客户,知道规矩的,所以才来找你这位老板商量啊。”
坂本龙马说着从怀中抽出一叠钱引,太一粗略扫了一眼,全是一两的纸券,得有百十两的样子,吓了一跳:“一直听说你有钱,现在算是有了直观感受,你怎么存了这么多,就算支持我生意,也不用如此啊。”
坂本龙马有些不好意思道:“还真不是支持你生意,正相反,是占你通商屋的便宜啊。”
见太一不解,坂本龙马甩着手中的钱引,拍在自己的额头上,发出“啪啪”的声音,笑着道:“你是不知道,这可是商机,有人在向武士们收购这种钱引呢。”
“我听说是未参与发放计划的武士所为。”太一上月听寿太郎说起过此事。
“那是老黄历了!”坂本龙马撇撇嘴,“现在这可是个大金主,只要是有这个‘通商钱引’,哪怕是未到结息的时候,对方也直接按照本金加利息收购呢,这一转手就是一分利,天下还有比这更好赚的生意吗?”
太一本是当作新鲜事听的,待听到龙马后面的话,顿时感觉一股寒气从脊背直达头顶,浑身上下如坠冰窟。
仅仅是略微的迟疑,太一撒腿就跑,也不管礼节了,自顾自往人形町两替店方向狂奔,留下不明所以的坂本龙马,独自在风中凌乱。
“舍助!舍助!”太一刚跑进店中,甚至顾不到喘歇,大声叫来了舍助。
“这几个月的流水拿出来我要看!”太一手指敲打着桌子,急促道。
舍助不知道自家小老板这是发的哪门子疯,不过很听话的去室内取了账目来。
店里的账目看起来极其容易,因为除了零星的支出外,大部分都是进项的记录。从账目上看,在外面飘着而未兑换的钱引,规模已经达到了二十万两。
太一深吸一口凉气,差点没直接抽晕过去。
“最近还是没有人来兑换吗?”上个月发的钱引已经到期了不少时间,拿在手中不会再涨利钱,没有一直抓在手里不兑换的道理。
不多时,寿太郎也风风火火的赶来,是店里的伙计去寻的。
看到寿太郎,太一催问道:“第一批禄米到底卖出去多少了?第二批的呢?”
“第一批大概出手了一成半左右,第二批刚刚入库,实在是马上要赶上东国稻米收获,现在出售的话就亏大了。”寿太郎担心太一觉得自己办事拖沓,因而特地解释道。
“第二批禄米与幕府、诸藩折算银钱时,不是已经压低了价格吗?这成本还对冲不了吗?”太一有些心烦。
“米商那边说是今年东国稻米丰收,价格就给不上去,几家都是这么说的,价格一直压得比较低了。”寿太郎继续解释。
太一起身在室内踱步,怎么总觉得有人在给自己挖坑呢?
“所有米商都这么说吗?”太一得到肯定答复,然后不悦道,“胡扯呢,当我不买大米饭吃吗,现今各米店价格根本没掉,即使东国的稻米要丰收,那也是还没收呢,怎么可能先降下价来。”
寿太郎和舍助对视一眼,两人都听出了太一的潜台词,这是有人在搞事情,有意针对通商屋的生意。
“我找个熟人私下去米商那边打听一下。”寿太郎先是坐不住了,起身就要往店外跑。
“等等,”太一补充道,“还有,我听说有人在从武士们的手中收购咱们店的钱引,这件事我总觉得更加不舒服,一定要侧面打探清楚,如果只是些投机的松散商人也就罢了,千万别引出什么大鱼,切记不要引起对方的察觉。”
寿太郎点了点头,这事还是要借助老足利屋的关系,通商屋设立时间尚短,还没有自己的渠道。
几日后,寿太郎一脸凝重地送回了消息,却是太一所预计中最差的一种情况。
第八十四章 毒丸计划
“真是一记狗皮膏药啊!”太一有些感慨。
与预想的差不多,幕后收购钱引的是越后屋。虽说自己开店就是针对三井家的,但没想到对方动作会这么快,这古代商人的敏感性这么高吗?
“他们大概收了多少,有数吗?”太一询问道。
负责打探消息的寿太郎有些为难,大体说道:“越后屋是找其他商家从武士手中买的钱引,我只是从几个相熟的商家处打听到的,但具体联系了有多少人帮忙可不好说。”
从三井家给出的价格来看,对方不是为了单纯的投资增值目的收储钱引,这就是奔着挤兑去的。太一觉得自己还是有些低估这时候的“金融家”,哪怕面对的是新型的商业模式,他们也这么快就能摸索出打击对手的办法。
“三井家怎么会有这么多的现银,”太一有些疑惑,“当然我知道他们有钱,但大多应当在生意上啊,怎么能突然拿出几万甚至十几万两跟咱们在这里玩?”
“这事多少还跟您有关系呢,”寿太郎算是又次郎老板较器重的属下,因而才会派过来协助太一,他知道去年又次郎老板和三井家做局割韭菜的事情,“之前幕府强征三井家的献金,一共是十五万两,本来是为修缮江户城西之丸使用,后来前代将军大人陨落,这钱的用处就变成了筹备现任将军的婚礼。但听说各位大人们对御台所的人选有分歧,婚礼便一直拖着。三井家不知道疏通了哪位的关系,钱便暂时存在了三井家。即使不算其在江户本来就有的存银,单说这笔钱就很可观。”
太一记得第一次被德川庆喜召见,对方安排说因为幕府方面催促三井家献金比较急,连同他和水户老公的分红都先不要了,支持三井家的献金事宜,算起来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也就是说那十五万两,白白在三井家存了两年,不知道又滚出了多大的利润,三井家这内外通吃的本事,真是让人佩服。
现在不是称赞对手的时候,太一盘腿坐在地上,学着一休哥的做派思索着,一旁的寿太郎和舍助都不敢吱声。
这么看来米商那边可能也是串通好了的,就是不让通商屋这边的稻米变现,待两边一旦一起发动攻势,问题就大了,必须要先让一方知难而退。
让米商松口的难度比较大,这些家伙是有存米的,虽然江户是用米的大城,但有去年的陈米和前期西国早收的新米托底,暂时应该不会出现短缺,东国的稻米又丰收在即,虽然米商在整个事件中处于辅助地位,但通商屋反而很难应对。除非老天开眼,让对方改变主意,主动来收太一的米。。
而马上就要到月底了,下个月的禄米又是十几万石,马上就要由相关藩交付通商屋,在流通的钱引就将要超过三十万两了。与稳坐钓鱼台的米商们相比,太一这边实际上更急着出售手中的稻米。
现在对于太一来说,唯一有操作空间的反而是正在大量买入钱引的三井家,至于应对的法子。
“寿太郎,你去找舍助,把库房里已经印好的那八万两钱引提出来,其中一万两算作这个月增发。剩下的部分,你找些可靠的渠道,看看能不能偷偷卖给三井家。然后让舍助那边安排加印,全部给三井家,他要多少我们出多少。”太一把寿太郎拉到身边,低声吩咐道。
寿太郎有些差异,还有这种操作,按照他的惯性思维,现在应当是收紧钱引的发放才对。
在太一看来,三井家而今的手法,很有些像后世企业在股市上恶意收购的模式,只不过前者的目标是可兑换的债券“钱引”,后者的目标是代表企业话语权的“股份”;前者的目的是让自己破产,后者的目的是取得企业控制权。
太一有一个巨大优势,就是自己做的几乎是“无本生意”,虽然三井家是商界老前辈,体量大、票子多,但这些面对庞氏骗局都不好使。
下面就看如何趋利避害,将对方的私心“为我所用”了。
太一的应对手法,也类似于后世的反收购措施,即“毒丸计划”。该措施是通过集中大量增发股票,使得恶意收购者手中已购得的股票占比下降,同时增加对方收购新股的难度,犹如喂对方吃下一颗毒丸,直至对方因现金流耗尽,被实施毒丸者反收购。
现今的钱引买卖不是股票交易,远远达不到能反噬三井家的效果,不过方法得当,依然让能够让对方如鲠在喉。
通商屋现今最大的隐患,不是正常销售的钱引,那是有金银钱进账的,一个月的利息通商屋还承受得起,这部分可以暂时称之为“A类钱引”。但通过幕府和各藩发放的钱引是个大问题,这部分是以稻米入库抵押,现今变不了现,太一就没有了承兑能力,这部分可以暂时称之为“B类钱引”。
现今B类钱引占据绝对的大头,无疑是十分危险的。
太一的想法很简单,趁着三井家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察觉,集中抛售钱引让对方买单,逐步降低B类钱引在流通中占比,起码要降到一半以下,这样在应对挤兑时多少就有了些底气。
一旦计划成型,遇到挤兑时,太一甚至能够能用三井家的钱偿还前期的利息,而三井家由于是高价买入钱引,肯定要在手中持满一个月,以防止损失,这样时间的天平就将倒向通商屋一边。
接下来,就看三井家到底是不是真的如传闻中的那样富可敌国了,太一觉得自己一个印纸的,难道还干不过对方。
向三井家输送毒丸的计划进行了半个月,便已经消化了库存的钱引,加印的一批甚至都出手的差不多了,这里还要感谢三井家高价收购带动了町人们的疯狂抢购,甚至每天一大早都有人在通商两替店门口排队等候,看看今天有没有增发钱引。毕竟现在拿到钱引都不用等一个月了,倒手就是一分利息,这是傻子都能赚钱的生意。
这疯狂的场面持续了半个月,三井家似乎也发现了不对劲,但转为原价收购的话,又很难将钱引从大家手中收购上来,于是也只能咬牙继续。
冬十月初,第三批禄米在通商屋位于筑地的码头仓库入库,太一预感到图穷匕见的时刻可能就要到了。
果然,还没有过几天,太一便收到了三井家的邀约,请其赴宴商谈生意。唯一让太一差异的是,发出邀请的居然不是三井八郎右卫门,而是三井久子。
第八十五章 图穷匕见
与三井久子见面地点选在了利兵卫老板的艺馆河西屋,距离太一开在人形町的通商屋两替店也就几步路。
倒不是太一为了省事,因为地方是三井家选定的。
知道对方选择的见面地点,太一心里就有些不爽,虽然对方肯定把自己调查的很清楚,就像又次郎老板也将三井家的情报交给过自己,生意对手嘛这无可厚非。但这么赤裸裸的威胁,就显得很不专业了,放在谁身上都不会喜欢。
带着不满的情绪,太一几乎是卡着约定的时间进入到河西屋,利兵卫老板仍不在店中,又带着小姐姐们出去跑业务了。艺馆虽然也装潢有茶室,但到底与艺伎身份不大匹配,艺伎主要活动地点还是在料亭、茶社等相对较为高档的场所,当然随着社会风气堕落,这场所档次的下限也一直在降低。
河西屋装潢的茶室主要是用于接待熟人,或者利兵卫老板自己的客户使用,一般不对外接待,三井久子倒算是占了太一的光。
留在店里的婆婆负责一干招呼工作,将太一引往茶室方向,这条路太一倒是熟悉,那次他假扮光枝想赚点“零花钱”,被发现后,就是沿着这路线逃跑的。也是那次结识了又次郎老板,说起来不过是前年的事情,但可能是因其间经历的事情太多,太一总觉得已经过去好久好久了。
刚刚来到门口,太一听到茶室内传来了女子的轻笑声,两个声音都很熟悉。
皱着眉头拉开了纸门,果然看见一身盛装的光枝,有说有笑的坐在三井久子对面,两人似乎在玩小游戏“金毗罗船船”。光枝的固定搭档乐师五三郎正坐在一旁,配合游戏弹奏着三味线。
“喂喂喂,你怎么在这里啊。”太一心情有些不好,对着光枝说道。他和三井家目前本来就是竞争对手关系,这种场合把一方家人牵扯进来,是十分忌讳的。
“我说了,父亲大人不在的时候,江户的事情我说了算,邀约书也是我属的名,自然是我来跟你谈。”三井久子却是以为太一在质疑她出现在此的权威性,有些不悦道,脸一时间拉的老长。
“真厉害啊!久子小姐是代表三井家在处理生意,真是失敬,。说起来,店里本是要派前辈招待的,但不巧今天都出去了,总不能让您这么等着,婆婆才安排我过来临时招待一下。利兵卫老板回来后,肯定要去三井家道歉的。”
别看光枝平时在家里是颐指气使的大姐,到底是接受过专门训练,见识宴席间的突发情况也多,在处理这种尴尬场景比较有经验。她语气惊叹地称赞三井久子能干,又侧面告诉了太一,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你别这么说,光枝姐姐。不过你刚进来的时候,可是吓了我一跳呢,你和这个家伙长得真是太像了,不过性格真是差的很多。”三井久子脸变得也快,听到光枝地话,笑嘻嘻回应道。
太一对这话倒是深表赞同,光枝在家时脾性比较臭,确实不如自己。
“好啦,就不要再客套了,有什么事情快说吧,我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太一盘腿坐定不断催促道,这段时间他心里压力很大,实在没有时间和这位大小姐扯皮。
光枝十分差异地看了太一一眼,她对自己弟弟与三井家地事情不大清楚,她今次出来陪同,实际上是以为两边是合作伙伴地关系,而对方又是个娇滴滴地女孩子。她记得太一曾说过自己救过三井家的大小姐,以为两边关系会比较好,才主动向店里婆婆请缨的,没想道听太一的语气,两边似乎还有矛盾的样子。
光枝就有些怨利兵卫老板,这位自己躲出去也就算了,还不把话说清楚,害的自己莽撞了。此事上利兵卫老板也是有些无辜,谁能想到太一自己生意上的事情,完全不跟家里人说呢。
这是太一上一世养成的“坏”习惯,对家里一直是报喜不报忧,因而害的光枝领会错了。
在不仔细的人看来,光枝和太一几乎拥有“同一张面孔”,但三井久子却在面对这“同一张面孔”时,摆出了两张截然不同的面孔,变脸之快甚至可匹敌川剧绝技。
“此次来就是来告诉你一声,父亲大人回来了。”三井久子又用鼻孔对着太一,这习惯不好,让后者猜测她可能是上辈子山鲸转世。
“你刚才还说信誓旦旦说八郎右卫门老板不在,三井家在江户由你说了算,原来这话对应的是过去时啊。”太一吐槽道。
“我不是来和你斗嘴的,”三井久子不屑道,“我不得不承认,你和那个什么通商屋有些手段,竟然查出了本家在收购你们的钱引,此事如果不是被父亲大人发觉,我还蒙在鼓里,果然骗子就是手段多。”
“我是骗子的话,你们三井家就是强盗了,”太一喜欢逞口舌之快,又次郎老板批评过他多次,但他觉得自己爽就行了,而且对三井家现在不必要客气,毕竟对方是奔着让自己破产去的,“这次终于撞到铁板上了吧。”
“铁板说不上,不过是个嘴硬的鸭子罢了……我的话不针对你光枝姐……”三井久子还歪头对着光枝笑了笑,后者也尴尬的笑了笑回应,“不过嘴再硬的鸭子也是要下锅的,听说通商屋这个月接收的禄米已经入库了,钱引也发下去了是吧?”
这种事太一没想到能保密,听到对方的话,只是佯装不屑的笑笑。
“作为商家的礼节,父亲大人派我前来再与你谈一次,”三井久子突然变得一脸肃穆,“今夜给你最后的机会,也是三井家对你能力的认可,答应转出授权,可以许给你分成。现今你替又次郎老板干活,得到的应当也差不多吧。如果不应允,明日开始本家将造势,引导江户众人集中兑换钱引,想来你也知道那后果。如何选择,还请掂量清楚。”
“你也说了,生意是又次郎老板的,我说了可不算!”太一装傻道,觉得气势上有些弱,又故意诈她道,“估计要让三井家失望了,你还不知道吧,我已经联系好了渠道,估计明日禄米就要全部变成银钱了,你们要想把高价买的钱引套现,就等着赔钱吧。”
“哈?你当我是三岁的小孩子吗?你那些稻米要是能卖出去,我跟你姓!我看除非神佛出手,你那些稻米就要腐烂在仓库里了!”见太一嘴硬,三井久子气就不打一出来,直立起身子大声呵道。
太一刚想说“你想跟我姓倒是想得美”,却觉得周身房屋突然剧烈摇晃起来,在光枝和三井久子的尖叫声中,太一自己额头剧痛、眼前一黑,被什么东西砸晕了过去。
“鲶鱼神居然翻身了!”这是太一晕过去前脑海中的最后意识。
第八十六章 江户大震
岛国有一则源自天朝的传说:地球是由一条巨大的大鲶鱼支撑着,当鲶鱼不高兴时,尾巴一甩,就造成了地震。
之所以说是“鲶鱼翻身”而非“地龙翻身”,实际上也是此时人对自然规律的质朴解读,而并非完全是神话意想。
鲶鱼这种生物习性懒惰,一般藏在深水中一动不动,当地震来临时鲶鱼出于本能会游出深水区,人们看到这个现象,总结出了“鲶鱼闹地震到”的俗语。
这与天朝总结出地震前家犬狂吠、牛马逃跑、蛤蟆出洞、鱼群跳水等现象类似,都是动物对地震来临的预警。只不过岛国人尤其信鲶鱼说,以至于后世岛国的地震预警组织就叫“鲶鱼会”。
太一自己能够回想起这么多,便知道刚才那一下并没有把自己砸傻。费力推开身上的木柱,睁开眼看到的却是红彤彤的一篇,倒不是说室内有如此惨像,而是额头流淌下的血水进了眼睛。
屋外不知道什么地方似乎起了火,被砸的晕头转向的太一借着火光,在室内搜寻其他人的身影。首先看到了光枝双腿被压在了一节木墙下,蓬头垢面的三井久子,正在拼命地想用手抬起木墙。
在太一身侧,五三郎哼哼唧唧醒来,砸中太一和他的是同一根立柱,由于先受到撞击,五三郎被砸的更重一些,说了半天胡话都没能站起来。与之相比,太一则是更倒霉一些,他在被砸后,还让柱子断裂处的棱角在头顶划了一道。
顾不得在地上胡言乱语的五三郎,太一扑到光枝身旁,在三井久子的配合下将倒掉的木墙扶起,将光枝从下面救了出来。
光枝此时精神尚可,只是一脸苦瓜相,太一匆匆查看一下,她的右腿小腿处有些肿胀,是被木墙挤压造成的,不知道只是挫伤还是伤到了骨头。
大地突然又开始震动,屋顶的零碎物件随着晃动跌落下来,太一本能将两女护在身下,立时被砸了个七荤八素,心说这大鲶鱼神睡觉也太不老实了,老是翻来覆去的。
此地不易久留,谁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有余震,太一直接将光枝拦腰抱起,准备将其抱出河西屋。
预想中的动作很帅,一上手却差点摔跤。
“姐姐,不知道有句话当讲不当讲……你这分量真足啊!”太一好不容易直起腰来,也就是这两年他长个了,要是放到两年前,他自认是抱不动这位的。
“恩……主要是店里的衣服比较重。”光枝也顾不得腿疼了,极快地接话道。
“喂,那个发呆的家伙,你去扶五三郎先生……就是乐师啦!”太一冲着三井久子喊道。
“登徒子!我有名字的!”三井久子狠狠瞪回来,然后脸甩到了一边道:“还有,我不喜欢碰男人!”
“人命关天啊,紧急避险懂不懂,还顾及什么男女之大防?”太一有些无语。
“那我负责抱光枝姐姐!”三井久子似乎闹脾气了,伸手要接过光枝。
太一躲闪一下,训斥道:“胡闹,你根本抱不动……啊啊……疼!”
却是光枝掐着太一的后要肉,整个人从他怀里挣脱了出来,她左脚小心站在地上,说道:“久子小姐扶着我出去就行了,你去救五三郎!”
室内不安全,时间紧迫,太一见光枝勉强能走,也不再管两女,架起五三郎跟随两女冲出了河西屋。
将仍在说胡话的五三郎放平在地上,太一才有闲暇看看周围的情况。
此时,街道上已经聚满了人,伴随着傍晚昏暗的光线,无数的火光在江户各处升起,人形町几处店面也有了走水的迹象,负责日本桥区域的町火消,就驻扎在这条町街,因而动作很迅速,正优先着手扑灭人形町的火势。
太一回首看向不远处的通商两替店,没有走水、受损似乎也不严重,这是万幸,就是街上人太多,没有看到舍助等人的身影,无疑让太一有些担心。
“阿元!”在三井久子的搀扶下,光枝找了处地方坐下,刚平复了心情便冲着太一喊道,“阿元自己在家里!”
太一狠狠拍了下额头,差点把这茬忘了,阿元这个点应该是自己在家,不知道松坂町那边震灾严不严重。
“你快去吧,光枝姐姐这边我照顾就好了。”三井久子见太一看着光枝的伤退有些迟疑,拍着胸脯保证道。
太一也顾不得什么礼数,简单躬身致谢后,迈步往两国桥方向跑,在町街口处却是遇到了往这边赶的寿太郎。
见太一脚下不停顿,寿太郎知道他可能有急事,便改了个方向,与太一并排奔跑,边跑边喊道:“码头仓库那边震倒了几处粮垛,不过问题不大没有走水,就是存放金银的地库震塌了,现在天色已经晚了,我担心有人趁乱浑水摸鱼,便没叫手下人抢挖,而是让大家把整个仓库区看守了起来,有几个是很早便跟随又次郎老板的家伙看着,放心不会出问题,您这边还有什么吩咐的。”
“我这边没有什么事,刚刚在人形町没有见到舍助和店里的伙计,你过去看看对接一下。店中临时存放的金银如果拿不走的话,留个人看着就好了,但店里存放的钱引,必须全部取回到码头仓库去!”太一气喘吁吁道。
“好的,明白了,余震很多您也小心一些。”寿太郎留下一句,然后又反方向跑走了。
太一一路往两国桥方向狂奔,城北的灾情似乎更加严重一些,隔三岔五就能看到倒塌或者着火的房屋,人们哭嚎声不绝于耳,令太一的心情更加糟糕了。
三步并作两步跨过两国桥,太一沿着河岸一路跑回松阪町,却见町内的房屋也在着火,这时候“自来水”已经不顶用了,住户们正来回往返于河边,用木盆取水灭火。
看到着火的方向,太一心中就是一紧,是自家长屋的位置,正待要冲进火场时,一个哭声将太一又“拽”了回来。
只见阿元裹着两床棉被,正站在町街中央,对着着火的房屋大哭。
太一却是欣喜的跑过去一把将其抱起,小姑娘初始有些害怕,待看清眼前这个满脸是血的人是自己哥哥,哭的声音更大了:“都烧没了,房子、吃的、用的都烧了,我就救出来两床棉被……呜呜……”
“人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太一反复抚着阿元的头安慰道。看着眼前冲天而起的大火,太一若有所思地歪了歪头。
第八十七章 峰回路转
安政二年冬十月,江户地大震,死者十万人。
可能真的算是走运,经历鸡飞狗跳的一夜间,太一虽然也见到了房屋连片倒塌、四处火光冲天,但身边之人大多平安无事,未曾想到安政二年的这场大地震会给江户带来如此影响。
第二日一早,伴随着不时传来的余震,奉行所的一帮与力带领着手下的同心众,分赴各个町街帮忙灭火和救灾。
松阪町有临近大川的便利,町内的火势已经被扑灭,现在的主要任务是防止别町街的火势蔓延过来引起复燃。
太一跟着町中的住户忙了一夜,参与救火、帮着救助被困人员,整个人被熏黑了一圈。阿元昨日受了惊吓,又折腾到很晚,裹在杯子里睡着了,和町内的孩子们一起,由几位年纪大的婆婆看着,在避风处统一休息。
大灾之后不仅仅可能会滋生疫病,往往还会有大盗出没。现今已经进入十月,天气开始变冷,疫病传播的可能性倒是不大,防盗成了关键之事,负责各长屋的大家组织了部分壮丁,手持木棍在町街出入口守卫着,防止再有人来顺手牵羊。
火势扑灭后,太一回租住的长屋看了一下,家里除了铁锅以外,其他的日常用品都已经烧成黑炭了。太一来到墙角,将装着自家小金库的陶罐从炭灰中扒了出来,直接一股脑从衣领倒入怀中,太一抖了抖腰身,真实感受到了金钱的重量。
长屋基本已经没有抢救的空间了,不过江户以木质建筑为主,重建起来实际上也快,不出半年地震的痕迹就会被磨平。
太一租出去的町家也在过火范围,不过抢救及时并未完全受损,租客如果打算继续租用的话便需要负责修缮,想来近几个月是收不到租金的。
从烧毁的废墟中钻出,太一见到两乘驾笼由人抬着来到了松阪町,明显换了干净衣服的三井久子率先钻出,然后从后面一乘驾笼中将光枝扶了出来。
一家人重新团聚在一起,太一最后的担心也消除了。
送走了三井久子,太一才从光枝处得知,昨夜她们竟去三井家宅邸住了一晚,光枝本害怕麻烦,没想到三井久子倒是坚持,强将人请了去。
太一没想到这丫头还意外的是个热心人,好像这和她的人设不搭调啊。
光枝一脸笑意送走三井久子,脸立刻就耷拉下来,看着太一说道:“你以后离这个三井家的大小姐远一点,她……可能有些问题!”
太一很诧异于光枝目光锐利,追问她是怎么看出三井久子脑子有问题的,被光枝不耐烦得赶去干活了。
到了下午,松阪町内的邻居们大体都安顿下来,有热心的直接在路口架起了锅,熬米粥分给众人,场面一时间竟有些温馨。太一则是收拾好细软,背上光枝、领着阿元前往筑地的通商屋。
松阪町这边的房子暂时已经无法居住了,奉行所倒是派人分发了草席,供受灾町人临时搭建帐篷或铺盖,但天这么冷,睡在大街上总归不是办法,太一记得昨天寿太郎说筑地受灾不严重,不如直接住到那边去,还能顺便看着点自家码头仓库。
“那两床被子就送给邻居吧,抱着多重啊,而且背面都被火燎了!”太一回头催促阿元,小家伙坚定地抱着从火场中抢救出的被褥不放手。
“不要,棉被这么贵,我好不容从火场里救出来的!”阿元撅着嘴不满道。
“你就让她抱着吧,而且我也觉得用惯了棉被舒服啦。”光枝趴在太一背上打哈欠,听到兄妹二人得对话,低声喃喃道。
“小财迷,和纸门也很值钱啊,存钱罐子更值钱你怎么不都抢救出来。”太一仍是批评道,“很危险知不知道,下次有地震或是火灾的话,要首先自己跑出来,不要管那些身外之物。”
“你还不是又跑回家里去挖存钱得罐子,话说那东西又烧不坏。”阿元难得地顶了句嘴。
太一有些感慨,小不点阿元似乎也到叛逆期了呀,这好象是他记忆中阿元第一此反驳自己,这样让老父亲……不是……让老大哥心情好复杂。
“我怎么感觉你在想奇怪地事情。”
光枝的声音从太一身后传来,太一咧嘴一笑,对着姐妹二人道:“没有啦,我在想晚上请你们吃河豚,冬天就应该吃河豚的嘛,算是压压惊!”
“还是不要了吧,最近这么倒霉,吃那种东西好吗?”说到吃光枝似乎不困了。
“我想吃牡丹锅。”阿元在身后小声插话道。
“笨蛋啦,住在筑地一带的话,当然要吃海鱼才应景的嘛。”光枝探起身子回头反驳道,晃来晃去引起太一的不满。
三人一路说说笑笑,赶到了位于筑地的通商屋总店。寿太郎此时已经回到了店中,太一让他找了间向阳的房间,将一家人安顿下来。
晚上吃的是阿元提议的牡丹锅,这种时候寿太郎能弄来猪肉,很是让太一刮目相看一番。
吃饱喝足后,光枝和阿元早早休息了,太一的工作则是刚刚开始。
“为什么您要在屋里贴鲶鱼像,余震已经很少发生了呀。”
通商屋的一个隔间,被临时改造成了太一的书房,舍助看木墙上贴着歌川国芳的浮世绘《鲶鱼》,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鲶鱼神以后就是本店的守护神了,态度要诚恳恭敬!”太一头上包着厚厚的纱布,倒是很有印度得道僧侣的架势。头顶的伤口很浅,就是些皮外伤,不过口子有些长,为了防止感染,也方便敷药包扎,太一直接让人剃了个光头。看到自己的这个造型,太一觉得音羽川座的浅吉座主一定会十分高兴,因为再戴演出的假发会更方便。
太一煞有其事的向鲶鱼画像拜了拜,转身看着寿太郎、舍助以及寿太郎挑选的几个能信任的手下,激动的有些血脉喷涌,甚至真的有了头顶伤口又开始滋血的错觉。
“诸位!上天恩赐给本店的转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