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正月远足
“这么早就要出发吗?”
光枝正在门口处理年前买的白萝卜,准备着手腌渍,看到太一背着包袱出门,起身询问道。
“是啊,按照长崎方面通报地情况,米国的船队预计中旬就会抵达江户湾,要提前去准备呀。”太一紧了紧背后的包袱。
正月初七刚过,中岛三郎助便传来了消息,负责接待事宜的底层人员,将提前前往距离江户约六七十里远的神奈川宿,为幕府高级官员打前站。
虽然这次仍是义务劳动,但沿途食宿路费是由幕府承担,中岛三郎助会从浦贺奉行所“报销”。
总的来说,太一还是比较期待此次远行的,虽然三十公里的路程在后世根本算不上远,即使在此时,再差的脚力也不过一天半的行程。
说来惭愧,太一之所以期待,是因为这一世,他甚至都没离开过江户周边,当然原因很多,借此机会倒是可以公费旅行一翻。
中岛三郎助作为基层的老油条,在了解到太一没出过远门后,十分贴心的表示,赶路可以慢一点,反正奉行所报销,正当好好享受一番旅途的乐趣,这也是太一提前动身出发的原因。
众人在日本桥集合,同行的还有麟太郎,这位将作为荷兰语通事(翻译),参与相关文书的翻译和记录。太一实际上只承担口译的工作,方便两边的沟通,正式行文将按照岛国对外贸易习惯,以荷兰语记录和撰写,用以留存备案。毕竟英语这种东西即使记录下来,岛国现在除了太一也没人看得懂。
“阿民姐姐这次这么轻易放你出来了?”太一故意拿麟太郎开玩笑道。
自从太一把这位在新吉原的做派告诉他的妻子阿民后,听说这位老实了一阵子,不过江户风气如此,妻子实际上对丈夫的约束十分有限。
“此次是幕府公务嘛!”麟太郎拽拽道,“阿部老中属意我参与如此重大之事,自然要放下儿女私情以全忠义。”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我还以为你和我一样,只是借机外出逛逛呢。”太一斜眼看着麟太郎,对他所说的话完全不信,跟这位接触时间长了,完全无法把他和印象中的幕末名臣形象重合起来。
“太一,你还年幼,领会不到我此刻一心为公的想法。”麟太郎义正言辞道。
“本来还想跟您介绍沿途宿场几家不错的店呢,看来是我想多了。”中岛三郎助说道。
“什么店?”太一好奇道。
“江户至神奈川宿这条线路,我往返浦贺时经常要走,虽然多数时候是骑马,不出半日即达,但期间也步行往来过,沿途宿场中有几家店‘饭盛女’异常貌美。”中岛三郎助一本正经道。
“噫……”太一瞬间不想和他俩交谈了。
“饭盛女”顾名思义就是负责盛饭的女子……嗯,当然不可能这么简单。
江户时期有一个奇怪的现象,一方面,城町女子教育程度高,受到天朝儒家影响,行事做派较为保守,这也与幕府官方极力倡导的简朴保守风气一致。
但另一方面,江户时代岛国钱财大量流入商人阶层,这部分人没有上升渠道,便只能专心花钱,致使民间浮夸盛行,食色之风更是席卷岛内。所以,长途旅行怎么能少得了美色呢?
幕府明文规定除游廓以外,岛内各地不得卖身。但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作为江户时代“高速公路服务区”的宿场,不论是旅笼屋、扬屋,为了招揽生意,出现了一个新的职业“饭盛女”。
这群女子白天贩卖店家的食物,为客人盛饭,晚上则提供“超纲”的服务,算是众人心照不宣下的私娼。因为确实有需求存在,参觐的武士们更是主要客户,且这也是宿场经营方创收维持运转的手段,幕府对此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请务必介绍给我。我觉得作为幕臣,必须亲眼看、亲身体验国家的现状。”麟太郎仍是一本正经道。
这次,连中岛三郎助都不想理他了。
自江户日本桥出发,沿着“五街道”之一的东海道,至京都三条大桥,沿途差不过刚好1000里。完成这段旅途的话,在这个时代大概需要两周多的时间,将途径宿场五十三处。
浮世绘大家歌川广重,还专门根据此线路的旅程,绘制了一本名为《东海道五十三次》的画本,在幕末乃至后世都还算出名。
当然,画本不是描述他和宿场饭盛女的“五十三次”,虽说创作画本时这位三四十岁正当壮年,但身体也没好到这个程度。
歌川广重将五十三处宿场依次以浮世绘的形式记录下来,展现了周边特色风貌。十分可惜的是,太一这次“远行”,自日本桥出发,仅仅途径品川、川崎,抵达神奈川宿,看不到太多画中的东国景致。,
不过这条线路几乎比邻江户湾修建,在太一看来,沿途风景应当还是不错的。
从日本桥出发,才行二十里便至品川宿,太一等人已经商量着准备住下来了。倒不是这么赤裸裸地磨洋工、薅幕府地羊毛,只因为这时候实在是太冷了。
中岛三郎助作为老牌“驴友”,这次却是漏算了一件事。
现在仍是正月,关东地区气温并未回升,甚至部分沿海区域地冰凌都尚未完全消融,走在沿海而建地东海道线路上,三人瞬间感觉比在江户时要“年轻”了许多,因为被冻得像孙子一样。
三人几乎是飞奔进入品川宿,直接略过仅为各藩大名、高级幕臣提供公务住宿的官方驿站“本阵”,来到一家面积最大的旅笼屋前。
太一抬头看去,“足利屋”三个大字写在店门的布帘上。太一觉得这名字不太像旅店,倒更像是赌场或银号。
“这是你家又次郎老板的店,也算是照顾他生意了。”中岛三郎助笑着对太一说道。
太一反应过来,知道自己想岔了,原来这“足利”不是说店家利润充盈,只是单纯体现祖上的苗字而已,当然也可能是为了纪念下野国足利郡。
掀开布帘,三人迈步而入,一股温热的气浪吹在脸上,让冬日旅途之苦瞬间消散。
第六十章 乡下武士
旅笼屋不像是后世的旅店,还有什么房型可以挑选。这种供旅客临时居住的场所,虽然也算是隔出了房间,但都是需要多人混住的。
中岛三郎助要了一个相对较小的隔间,这样多花一点钱包了下来,免去三人也和其他旅客睡通铺的麻烦。
刚刚过了年节的关系,加上寒潮尚未褪去,旅笼屋内的旅客并不多,多是聚在了店里的正厅。这里如农家一般,在地板上开了个火坑,木炭上架起了烧水的铁锅,供旅客自己取用。
不少人围坐在此处取暖,有一位明显是乐师的旅人,还拿出了三味线弹奏,给其他人演奏,引来了一片赞叹声。
太一和麟太郎都没有什么远行的经验,这一路上被冻得不轻,本想直接回自己包下的小隔间休息。但隔间之前没有旅客,此时已经被冻透了,只得又花钱向店家要了木炭盆,放到屋内去去寒气,两人跟着中岛三郎助只得又返回正厅,与众人一起烤火。
“那位大叔又不会唱词,光听曲子有什么意思,你不来一段舞踊吗,我记得你演过《镜狮子》呢,那段就可以。”麟太郎有些无聊,戳了戳盘腿坐在身边的太一,跃跃欲试地怂恿道。
太一则是直接无视,没有带妆跳这种东西太羞耻了,绝对是大型社死现场。
还好,此时店里几位貌美的“服务员”嬉笑着从门厅穿过,瞬间吸引了麟太郎的目光,一直到女孩儿们掀开布帘出去,他都没有将目光收回来。
“话说,天这么冷,你还有这心思。”中岛三郎助有些看不下去了,“提前说清楚,这方面的开支,我可不能拿回去找奉行所报账。”
“这钱我还是有的……”麟太郎本能的回了一句,然后觉得不妥,咳嗦一声正色道,“我只是好奇,此地距离江户不过十数里,女子举止做派却与江户如此不同。”
“哈哈,这位小哥说话有意思,”一位明显是行脚商人的大叔听到麟太郎的话,哈哈笑道,“旅笼屋的女人们肯定不是江户女啊,大多是从各地乡下被卖来的,不似城下町家女子做作,别有淳朴灵动之姿。”
麟太郎显然找到了自己的知音,换了座位去和那大叔交流心得去了
“话说回来,这些年乡下日子不好过,不少女孩便被家里卖了出去,起码能有口饭吃。”之前演奏的乐师放下了手中的三味线,也加入了众人的闲聊。
正说着,店中的“小姐姐”们端着饭盆来到旅笼屋的正厅,依次为众人添饭,众人则是根据需要付钱。
麟太郎还借机与对方调笑了几句,引得众女羞红着脸退了出去。麟太郎又是好久才收回目光,端起自己眼前的饭碗,才有些皱眉道:“为什么不是白米饭?”
旅笼屋提供的主食是糙米饭,虽然也是大米,但是混有胚芽和糠等杂质,对于长期生活在江户城下的麟太郎来说,显得有些难以接受。
江户子自出生便有骄傲的资本,且不提与将军同处一地的荣耀,白米饭与自来水一样,也是江户作为政治中心的大福利。
在岛内大部分地区以小麦和杂粮为主食的当下,即使是条件一般的江户町家也能吃上白米饭,这并不是说江户人尤其富裕,只是沾了米粮流通的光。
大米自战国以来便作为战略物资,江户作为实际上的“首都”,自然要优先保证大米储备,这使得大量的稻米被运到江户。
再加上幕府为直属武士发放俸禄时,为了防止米价波动影响自己“小弟”们的生活,是直接发放禄米的,这东西总不好一袋一袋的存在家里,所以江户又有专门的店家,将武士们的米换成金银财货。
如此之后,大量的米进入到了江户的商业流通领域,最后来到町人的餐桌。
一般地区的百姓则没有这么好的待遇,特别是乡下,大米是要作为田地租税上交的,普通农人自己根本不舍得吃,有些地方吃大米甚至是武士身份的象征。
大量食用精米实际上也给江户人带来了一个问题,由于大米胚芽中维生素B1连同胚芽被筛掉,最终得到的白米虽然口感软糯,但实际上营养价值大打折扣,江户人特别是有钱人家长期处于维生素B缺乏的状态。因此而来的脚气病成为困扰江户的顽疾,甚至有几任将军死于该疾病。
此时的人还找不到原因,便将此病称之为“江户病”,因为他们发现,发病的人一旦回到乡下老家,病就会很快痊愈。
太一自然是知道其中原因的,因此在家里时不时就会和光枝、阿元吃上几顿糙米饭。阿元是很不喜欢这东西的,但她更多以为是家中拮据,也便不抗拒;跟光枝则是说忆苦思甜的道理,往往会收到光枝的大个白眼,觉得他就是会胡闹。
中岛三郎助还要了味增汤和新鲜的萝卜条,麟太郎则是加了一条小鱼,一副不打算给幕府省钱的架势。
“您是江户本地人吧,”那乐师也端着饭碗,笑着对麟太郎说,“这已经很不错了,虽然贵一点,但起码能供应大米饭,出了箱根关,各地宿场大部分时候真的就只有粗粮供应了。”
“话说还是江户好啊,可不仅仅是白米饭,在我出身的那种乡下,要跟武士大人肩并肩坐在地上,简直不能想象。”行脚商人也插话进来,还特意指了指太一等人腰间别着的长刀。
“不要说是普通人和武士啦,在乡下诸藩中,即使是武士之间并肩而坐也是不可能的。在土佐,像我们这种下士,可是要处处躲着上士老爷呢。”一个戏谑的声音传来。
说话的是一名腰间别着刀的年轻武士,留着一头乱发,没像麟太郎他们一样着袴,而是在这种天气里赤着双腿,上身的小袖材质看上去倒是不便宜,但被他穿的脏兮兮的,一派落魄浪士的造型。
“下士?”太一有些蒙圈,心说能弄个大佐当当吗。
“啊,是四国地区在藩武士的级别划分啦,这是惯例做法,各藩都有对名下武士不同的分级规矩。”中岛三郎助知道太一不太懂这个,因而小声解释道,“也称城士和乡士,那地方有些复杂,前者主要是东照神君封藩时转封过去的藩主及其武士集团,后者主要是原长宗我部、向宗我部等家留在此处的武士。”
太一大概听明白了,又是类似“老乌龟”搞的平衡之术的结果,让过江龙与地头蛇长期处于矛盾状态,也便威胁不到幕府的统治。
幕府内部实际上也对直属武士有等级划分,大的方面分成了旗本、御家人这高低两类,当然具体会以俸禄水平予以区分。但经过中岛三郎助的进一步介绍,太一知道在地方诸藩中,不同等级的武士的区别,可不仅仅体现在薪俸上,低级武士在很多方面都受到限制,大到不能居住在城下町、不能面见藩主、见到上士需要跪迎等等,小到甚至不被允许穿鞋……类似弊陋甚多,与之相比幕府治下的江户,绝对称得上是开明。
“幕府通事胜麟太郎!”
“浦贺奉行所与力中岛三郎助!”
见对方是武士,麟太郎两人均起身问好并自报家门。
“土佐藩藩士坂本龙马!”那青年武士也起身行礼。
“咳咳……咳……”太一被糙米饭呛到了。
第六十一章 一路向西
如果所料不差,这位苗字坂本的土佐藩士,讳直阴,通称龙马。
考虑到江户时期还未出现“苗字必称令”,重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眼前这位应当就是未来的维新志士坂本龙马了。
太一上下打量着眼前不修边幅的青年人,麟太郎和中岛三郎助则是再次回礼,刚刚两人以为对方是个落魄浪士,没想到却是在藩。
得益于这位在后世的大名,太一甚至还知道他不仅在藩,且家里经商十分的有钱,至于他的打扮,可能是有钱人的癖好。
众人重新落座,坂本龙马抠着脚哈哈笑道:“幕臣果然是幕臣,做事都一板一眼的,那这位眉清目秀的小哥怎么称呼?”
太一反应过来,自己没有自我介绍,拍了拍腰间的“小狐丸”和“村正”解释道:“我和这两位可不一样,我就是个町人啦,不过在剑道馆挂了名,因而才佩刀的。”
“哈哈,你那么紧张干什么,虽然乡下对非武士佩刀管制很严,但现在咱们还算是在将军大人的天领内呢。”坂本龙马咧着嘴笑道。
“太一!”太一也学着麟太郎起身行了个礼:“阁下是完成了定期轮换,准备归藩吗?”
由于参觐交代制度的存在,诸藩武士也必须告别家乡,定期轮换到江户侍奉自家藩主,太一以为这位也是类似情况。
“刚才说了,我是下士,这种事怎么会轮到我呢,”坂本龙马一副大大咧咧的姿态,“我在藩厅报备来江户游学,已经好几年了,目前在玄武馆,跟随千叶周作师傅学习北辰一刀流。”
“那你们算是同门啊!”麟太郎指着太一说道,“这位在跟随神田的清河八郎学剑。”
“那应该算是在下的师侄啦!”坂本龙马哈哈笑道。
清河八郎学习北辰一刀流,也是拜在千叶周作的玄武馆,因而坂本龙马才会有这么一句。
这句话太一是不好接的,幕末这些人都是你杀我、我杀你的,他觉得还是不要和头上顶着“志士”标签的名人套近乎的好,虽然坂本龙马在倒幕派中,算是温和倾向的。
“那阁下离开江户是准备到各地游历?”太一没有接下坂本龙马所谓“师侄”的玩笑话,以一个问题将这个话题跳了过去。
“我跟你们说啊,”坂本龙马像是有什么小秘密一般,压低声音说道:“听说有个什么米利加国,就是去年来江户湾的那个,最近可能会去浦贺,我和友人想去见识一下。”
太一和麟太郎、中岛三郎助相互对视,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此次美国舰队来航,是长崎奉行所提前通报了的,幕府有针对性的封锁了消息,并已先行与美方进行了沟通
按照惯例,会见地点最初确实是要定在浦贺的,因为那里是江户湾门户,再像是上次那样让外国船深入到江户湾北部,又会让江户人看到,幕府担心一而再再而三出此状况,会令幕府威信扫地。
现在幕府还没能拿出一个关于开国与否的统一意见,自然不希望治下百姓接触到外国人。
不过太一听说马修·佩里没有同意停靠浦贺港的安排,执意要在江户登陆,最终两方各退一步,选在了神奈川入海口不远处的小渔港横滨。
对方能够得到美国使团来江户湾的消息,虽然地点上有偏差,但已经十分令人惊讶了。
这里面最为担心的无疑是中岛三郎助,负责前期事务安排的都是浦贺奉行所的人,他又是专门负责前期事务,万一幕府追责他可脱不了干系。
之后的聊天,中岛三郎助都没什么兴致,似乎在犹豫是否要举报抓坂本龙马和他口中的友人。
“其实您也不需要这么纠结啦。”
夜里三人回到了自己的隔间,由于隔断捡漏,没什么隐私可言,太一依然小声道:“之前幕府的大人物,不是在城中开会商议过此事嘛,所以消息流出的渠道很多,大可不必将这口锅往浦贺奉行所身上背。”
中岛三郎助不过是担心个人前程,幕府大政是上面人头疼的事情,太一替他找到借口,他的心态立马变了,甚至推醒了早睡下的麟太郎,说是要“请客”……不带太一的那种……
太一晚上睡得不好,虽然中岛三郎助“请客”时故意避了出去,但还是那句话,旅笼屋隔断的隔音效果不好。
太一骂骂咧咧地进入梦乡……
第二日,太一起的很早,没管昨夜因过于劳累还没起床的两人,独自到正厅吃早饭。
坂本龙马正好和两位友人离店,太一与他简单打了个招呼,坂本龙马介绍同行的两人分别叫寅太郎、小五郎。
两边作别后,太一还听坂本龙马对其中一人说“还是我们玄武馆更受欢迎,你看,随便就能遇到北辰一刀流的学员,你们练兵馆不行”云云。
太一像是送瘟神一般目送坂本龙马离开,后者还以为太一恋恋不舍,离得好远还挥手道别,吓得太一抓紧躲回了旅笼屋内。
麟太郎和中岛三郎助两人几乎是快到中午才起来,按照麟太郎的想法,再在品川宿住一晚是最好的,但中岛三郎助提醒,在一个宿场住两晚的话,回去跟奉行所不好交代,麟太郎这才作罢,三人吃过午饭继续赶路。
当夜赶到了川崎宿,入住的依然是“足利屋”,让太一不尽怀疑,自家老板不会是真的把整个东海道宿场全都盘下来了,不过想想也知道不可能。
在此地倒是没有遇到坂本龙马一行,看来他们是真的在赶路,不似太一三人有幕府这只大肥羊薅毛。浦贺位于三浦半岛东南方向,并不在东海道“高速路”沿线,过了神奈川宿便要转入地方修筑的小路,因此他们的时间要更紧迫一些。
到达川崎宿已经是半夜,加之上一夜的劳累,麟太郎和中岛三郎助随便跟店里要了点吃食,便匆匆睡下了。虽然旅途有些疲惫,但太一这一夜的睡眠质量绝对要更高一些。
次日,却是约到了意想不到的情况。天还没亮便起了风雪,加之多摩川上本来就留有冰凌,摆渡的小舟不能渡河。三人无法,在川崎宿开了份证明材料以留作为报销的凭证,又在此住了一天。
雪停后天空放晴,空气尤其通透起来,太一推开旅笼屋的窗户,竟是能看到二百里外的富士山。远望去,一直到山腰甚至山脚处都是积雪,太一听说后世富士山的雪线已经快退到山顶了。
天气转好,三人再次启程,终于在傍晚时分抵达了此行的目的地,神奈川宿。
第六十二章 昭昭天命
嘉永七年正月十六日,七艘黑色海船组成的舰队抵达江户湾,在神奈川近海下锚。
浦贺奉行户田氏荣如愿以偿,躲过了接待美国使节的任务,幕府方面派遣了儒学家林复斋主持大局,并调长期以来负责对外事务的长崎奉行至关东辅助。
除此之外,太一还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刑部卿大人一路辛苦!”太一行过礼,坐在下位看着眼前的德川庆喜,有些奇怪,这位大哥怎么跑到神奈川来了。
之前还是听中岛三郎助说起,在将军德川家定继任后,继承人问题便提上日程。虽说将军还不满三十岁,理论上不用这么早考虑引嗣的问题,但鉴于家定在当世子时已死了2任正室,且无一所出,幕臣们都对其能否生出继承人不抱希望了。
按理说,出身于御三家、“副将军家”的水户德川,又入嗣于御三卿的一桥德川,德川庆喜可谓根正苗红,加上有以水府老公德川齐昭为代表的“一桥派”支持,他给将军家定当干儿子的条件都已经具备。
但彦根藩藩主井伊直弼却横插了一脚,纠集了部分亲藩、普代大名,提出要推举纪州藩藩主德川庆福为将军家继承人,在幕府内部形成了“纪州派”,势力也不小。
纪州藩也是德川御三家之一,而德川庆福和现任将军家定还有一层关系,其父是十一代将军德川家齐的幼子,早年入嗣到纪州藩继承家业,也就是说德川庆福和现任将军家定是亲堂兄弟,这层渊源自然甩德川庆喜一大截。
似乎德川庆福一下成为了最合适人员,唯一的问题是,这位弘化三年才生人,现年不过八岁。
水府老公德川齐昭也是抓住这一点,攻讦井伊直弼等人故意拥立幼主,意图长期干预幕政。
井伊直弼代表的“纪州派”则表示,德川齐昭才是一心想推自己的儿子当将军,想控制幕府。
两边便这么扯皮着,对继承人问题一直没有定论。
好在将军家定虽说身子弱、精神也不太好,但看着不像是马上会死的样子,似乎能留给两派人充足的“讨论”空间。
太一自然是知道历史进程,此次权力斗争会以纪州派获胜而告终,德川庆福最终被推举为继承人,并后来成为了江户幕府第十四代征夷大将军德川家茂。
按照正常的情况来看,此时正是一桥派与纪州派为继承人交锋的关键时刻,德川庆喜断然没有离开江户,跑到神奈川来的理由。
更不要说,以水户藩藩主德川齐昭为统领的一桥派,大部分是坚定的锁国论者,对于接触美国使团这种事,都是避之不及的。
“无须过多顾虑,我来此不过是以个人身份游览,并没有什么公务。”德川庆喜一字一句道,“幕府和藩内了解西洋事务的人不多,米国来航之事现今众说纷纭,也没有一个定论。之前听浦贺奉行户田大人对你赞誉有加,就有些事情想听听你的看法。权当我是有疾乱投医,你姑妄言之,我姑妄听之,不过茶间小叙,大可以畅所欲言。”
德川庆喜的语气倒有礼贤下士的味道,不过配上他那张三无的脸,则给人感觉反差极大。
太一将几页纸从德川庆喜手中接过,听对方说道:“这是米国方面所呈外交文书,我找人抄录了下来,你看看有何想法。”
文书一共两份,分别以荷兰语和英语书写,前者直接被太一放倒一边,重点看起了英文版的材料。
这份应当也是幕府方面的荷兰语通事抄录,由于大部分字母写法是一致的,倒是抄写的像模像样。
文内意思比较直白,以英国与天朝的鸦片战争为切入点,大书特书英国对远东的殖民野心,以及英国可能对岛国发动殖民侵略、开展鸦片贸易等,并表示美国是爱好和平的、是乐于助人的、是正义的伙伴,如果与自己结盟贸易,将由其为岛国提供必要保护云云。
这一副世界拯救者的口气,连太一都要树一下大拇指,赞一个“老阴阳人”了!
此时的美国仍处在资本主义上升期,碍于独立建国时间较晚,且孤悬海外,远离作为文明中心的欧亚大陆,还未如老牌西方列强一样完成向帝国主义的转变。
当然,这不代表这一时期的美帝就是白莲花,毕竟自欧洲人“发现”新大陆,送羊毛毯给印第安人作礼物,并收对方头皮作为“回礼”开始,这个新大陆国家的血液中便流淌着肮脏。
“刑部卿大人听过‘昭昭天命’这句话吗?”太一放下信札问道。
“似乎像是起势的口号?”德川庆喜奇道。
“您这么说,也算是起势的口号吧。”太一想了想,当时的美国人喊出这句口号,也可以算是造当地原住民的反,“米国在法兰西帮助下完成独立建国时,所辖领地,不过大西洋沿岸……呃……大西洋就是亚米利加与欧罗巴之间的海……”
太一用手比划着位置,没想到德川庆喜说道:“你继续说就好了,我看过复刻版的明国《坤舆万国全图》,大概明白你所指的位置。”
太一心有些自嘲的笑笑,眼前这位是被当做国家储备领导人来培养的,接受的教育怎么可能仅仅是传统的那一套。清朝再闭关锁国,早年还有外国人在朝为官呢,传闻康熙帝能粗略掌握英法俄等多国语言,而光绪帝每日早上四点起床学英语,刻苦程度不落于后世迎接高考的学子。所以说,什么是精英教育,精英教育就是学更多的知识、吃更多的苦。
太一觉得此刻是不是该拍拍德川庆喜的马屁,称赞一下其学识广博,但看到他那张臭脸,觉得还是算了,说了这位也不会笑,便继续介绍道:“当时亚米利加的中部和东部为法兰西、西班牙、墨西哥等国领地,当然也有不少当地人的聚居部落领地,米国的切支丹(基督徒)并未满足于建国那么简单,提出了亚米利加是上帝赐予亚米利加人的,认为向西扩张也是上帝赋予米国的使命,于是开始了西进运动。不到百年间,便打通了东西两个大洋,其中对邻国墨西哥的战争,更是一举侵占了三十三万万亩的土地,这可相当于岛国领土的六倍。”
第六十三章 小议开国
“这是米国人对外领土诉求方面,再说鸦片贸易。”太一向德川庆喜讨了杯茶,润了润喉咙,“北亚米利加确实没有大面积的鸦片种植,但米国实际上一直在贩运奥斯曼帝国的鸦片给清国,所以他把自己从鸦片贸易里摘出去的那些话,也不怎么可信。”
“这米利加亦是虎狼之国!”德川庆喜感叹道,“但其处处提到英吉利与清国战事,似乎也是在敲打我国……你认为开国、锁国孰优孰劣。”
“呃……”这个话题涉及的问题就有些宽泛了,不是很好回答,太一考虑到对方作为水户藩老藩主德川齐昭政治理念的继承人这层身份,刚想应和着说几句锁国至高、锁国万载的话,但又觉得对方身处那么高的位置,如果召见自己就是为了听几句奉承话,那就有些肤浅了。
“开国的优劣暂且不说,当前的问题,是已经无法保持锁国的状态了。”太一谨慎地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做了一点小小的变通,“天朝之变已为前车之鉴,阁下应当听过大禹治水的故事,这堵可不如疏啊”
德川庆喜略作沉吟:“我记得在《国语》中看到过,‘疏川导滞,钟水丰物’。”
太一觉得和有文化的人说话,感受暴击一万点啊有没有。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个典故的出处,只是知道这么句俗语,没想到天朝国学,眼前这位张口就来,真是有些“衣冠唐制度,礼乐汉君臣”的味道了。
“咳,说的对!”太一觉得此时自己应该也拽几句古文,奈何搜肠刮肚也没想起什么应景的话,“从当今形势看,在完成大陆扩张后,米国人有重返欧亚势力范围的意图,但在东亚细亚区域,其并没有很好的战略支点……”
大西洋确实很大,而此时夏威夷还在英国人手中,美国人除了拥有半个北美,在全世界范围没有任何影响力。当今的世界还处在旧殖民时代,帝国主义发展是极其需要殖民地的,单纯的贸易掠夺并不足以支撑帝国运转。
但美国诞生时,世界上有名有姓的地方,都已经被老牌强国纳入自家势力范围了,虽然美国跟西班牙在墨西哥对打了一局,但仍然不能改变自己的国际地位,更不要说将影响力延伸到北美以外。
什么是影响力?
英国现今号称日不落帝国,被戏称为殖民地帝国主义,直接间接控制领土面积超过3400万平方公里,是后世领土面积第一大国俄罗斯的两倍,是其本土面积的140倍。如果还没有概念的话,下面数字就比较直观了,地球的陆地面积不到1.5亿平方公里,英国相当于控制着地球的五分之一。
再看正在步入黄昏的西班牙帝国,仅在美洲区域,美国以南一直到南极,除了巴西周边以外,几乎都属于西班牙的传统势力范围,而巴西周边属于另一颗“牙”,即葡萄牙。在亚洲区域,菲律宾现在就是西班牙的殖民地。
美国人展开世界地图,发现无处下脚啊。可选择空间实在太少了,但凡有点资源的地都被圈了,然后他们便很自然的发现了位于亚洲大陆东端的唯一一片“净土”。别人不要的,自己下手总可以吧。
岛国贫瘠,又不像天朝有人口带来的消费体量,又不像南亚、东南亚气候舒适,在此时看来战略意义不大。但对于美国来说,却能填补他在太平洋地区缺少驻足地的问题。要知道现今美国人要想到东亚,并不是走太平洋航线,而是经大西洋绕道航旺角,再过马六甲一路东行。
在美国看来,欧洲、非洲是老大哥们的地盘不好染指,小小的东洋岛国,你们都不要给我总可以吧?
虽说日本早先属于荷兰的自留地,但“海上马车夫”的时代早就过去了,美国连西班牙都能掰掰手腕,自然不惧怕荷兰,因此便有了马修·佩里一行。
从历史发展看,美国为什么没有如前辈们一样,热心于占领和建立殖民地?
现今,殖民扩张大行其道,如果美国也采取这种策略,必然与老牌列强产生冲突,荷兰、葡萄牙什么的,美国现在不放在眼里;西班牙、意大利之流,美国努努力也能干一架;英、法可就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此时欧洲君主制是主流,各国之间关系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有些哪怕是小国,美国也不敢贸然与之冲突。
那就做生意吧!凭本事挣钱总没错吧?
以自由贸易为包装,以垄断资本扩张为核心的新型殖民扩张,在美国的手里被发扬光大。直到后世二战后,美国极力推动民族国家和殖民地独立运动,很大程度上也是在为新型殖民扩张服务。
卖房子需要精装修的样板间做宣传,而美国同样需要一个可以精致包装的样板,一方面给欧罗巴老大哥看,表示自己没有殖民野心;另一方面是给其他弱国看,表示自己是“正义的伙伴”,可以放心的开展贸易。
“嗯,水府老公认为列强狼子野心,因而极力维护锁国制度;而彦根侯认为当借此机会学习西洋之技艺,变革图强以防我等步天朝后尘,因而力主开国。现在看来,都没有错啊。”德川庆喜听了太一的长篇大论,有些感慨道。
对他这句话,太一倒是极其认同的。德川齐昭也好,井伊直弼也好,作为这个时代岛国金字塔尖上的人物,不可能故意作出不利于国家的行为来,两人或者说两派人的对立,单纯是对问题的理解、处理问题的方式不同。
“不论怎么样,阿部老中已经同意接受国书,这一点已不可改变。如你所说,即使想要改变,我等也没有与米国抗衡之实力。”德川庆喜叹了口气。
太一觉得德川庆喜找自己可能只是要印证心中所想,其实早先已经有所决断了,这位毕竟年轻,不似德川齐昭这种老派武士认死理。
“开国贸易已不可避免,但观天朝通商现状,银货外流失利极大,一旦完全放开,已可预见岛内惨像,因此必须加以管控。三井家提出想仿照天朝十三行之制,由岛内商家外贸专营,你觉得如何。”德川庆喜忽然道。
太一听到德川庆喜问了这种幕府内部仍在商议的问题,知道对方对自己刚才的一席话比较满意,算是高看自己一眼了。虽然这不是太一追求的,但此次多少让他找到了些,作为“穿越众”的爽快感。
待细细思索德川庆喜提问的外贸对策,太一突然眼前一亮,心脏甚至不争气地剧烈跳动起来,一条金光大道似乎出现在了自己面前。
第六十四章 钱途远大
“外贸专营的话,米国人肯定不会同意。”太一调整了一下呼吸,解释道,“清国自乾隆朝开始便实施一口通商,并于广州设十三行居中贸易,也没能满足西方诸国的需要。米国要的是所谓‘自由贸易’,不是些许变通所能满足的。”
“那总不能就敞开了国门,放任外夷货物随意流通全岛吧!”德川庆喜有些皱眉。
“清国十三行的模式需覆盖各类货物,与列强诉求必然不符,但该思路是可取的,我们可以做一下变通,”太一小心道,“货物贸易如果是人之肌体,银钱便是人之血脉,连通货物贸易各个环节。列强贸易所求无外乎对我销售商品,换走价格低廉的农产品,内外倒手以差价赚取银钱。再进一步,还可能以域外之金银钱货,冲击我等市场。据我所知,亚米利加盛产金银,如涌入国内必然对米粮等物资形成掠夺,不可不防备。”
太一在此处偷换了些许概念,美洲是盛产黄金,但也没到了可以让美国挥霍,用以在他国制造通胀的程度,实际上在美国眼中,岛国也是盛产黄金的肥羊。
“因此,在下以为可由一商家专司本外钱币之兑换,统一为外夷提供在岛内的两替、借贷业务,同时全权负责对接外夷银号、钱庄,防止域外金银无序流入,扰乱货物买卖。”太一试探着说出了最后的话语,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太一说的轻描淡写,似乎就是设家店面,帮助国外商家处理一下货币业务,同时帮幕府盯着国外的热钱,但这里面蕴藏的利益甚巨。
“你想替喜连川又次郎争取这门生意?”德川庆喜很敏感,他不见得能够想通其中的关节,毕竟脱离一口通商模式的外贸,对于岛内的人来说还是新鲜事务,但德川庆喜本能地感觉出了太一存有的私心。
太一实际上是更想自己干这买卖,但现今情况下无异于痴人说梦、草蛇吞像,即使是干小买卖也需要本钱,更不要说是参与国际金融贸易,幕府的人也不是傻子,会授权一个十几岁、没有什么身家的半大孩子,代表国家操持外贸事务。
但大好地钱景摆在眼前,不去争取一下,可能机会就变成了别人家的。特别是商业嗅觉灵敏的三井家,肯定不会放过这块肥肉。
确实,太一出谋划策半天,最终可能便宜了又次郎老板。但太一觉得自己促成这么一笔业务,自己那大气的老板,起码会给点提成吧,自己作为一个职业经理人,拿点业务提成总不过分吧?
太一觉得只要事情成了,哪怕又次郎老板以后从指头缝里漏一点给自己,那自己和光枝、阿元几辈子都够吃了。而令太一庆幸的是,这片堪称“蓝海”的商业地带,还未有其他人触碰。
刚刚描述的专营方式,实际上同时兼具了央行和商业银行的功能,在跨国贸易逐渐大行其道的当今世界,只要运作得当甚至能搅动国家经济命脉。在当前这个以西方商业银行主导的金融体系下,自由金融模式被大多数西方国家认为是理所当然,国家央行的理念还不如后世那么明确。
而在后世,稍微接触过一点金融知识的人,都能扯几句“发行的银行、政府的银行、银行的银行”是央行的职能体现。
目前,世界各国仍是金银本位的金属货币时期,货币价值以贵金属含量为体现,因此作为发行银行的职能并不如后世那般紧要。江户时代有专营商家负责铸币,也有两百余年的时间,太一不可能借着开国的理由上下嘴唇一碰就收过来,而且此时的铸币就是体力活(技术活),本身的利润空间不大。
太一盯上的是另外两项职能,首先是作为“政府的银行”所具有外汇管制权,虽说是称重的金银货币,肯定不如后世炒外汇来钱快,但单说国内国外金银兑价天差地别这一项,就有巨大利益可图。趁着短期内不会放开外国金银币在岛内流通,太一决定当好中间商,好好赚差价。甚至未来完成了原始积累,条件允许,对外开展汇兑业务,也能有光明前景。
其次是作为“银行的银行”所具有居中服务商业银行的职能,岛内目前没有现代银行,且以三井家为代表的本土钱庄势力不可撼动,太一也没打算跟他们打交道,而是打算先专司负责服务国外商行,想要进入岛国投资割韭菜,那就得带着我一起玩,还得分我一杯羹。不然对不起,连门都不让你进。
外贸是一个全新的领域,起码岛国上下千年不曾涉及,德川庆喜自然不解其中诀窍。他实际上也不屑于去深入了解,作为从小立志成为将军的人,只要知道此举对幕府应对开国有利即可,至于手下人能不能据次获利、获多大的利,全然不在这位的考量之中。
毕竟什么事都刨根问底、吃干抹净的上位者,是不会有小弟愿意效犬马之劳的。
“你的建议很好,我会就此时和阿部老中沟通。”德川庆喜已经有所意动,同时特别提醒道,“不过你要明白,三井家对此次开国贸易也很感兴趣,且仅就两替、借贷之事上来说,其已有百年的积累,下一步不论采取何种手段应对开国通商,他们都是你们最有力的竞争者。”
太一听德川庆喜的意思,最终哪怕采取外贸货物专营的模式,他也是支持又次郎老板这边争上一争的,那就需要比拼核心竞争力了。
“不论银钱还是货物,都需要运输和流通渠道,又次郎老板目前已从三井家接收了东海道旧有的幕府传马渠道,可保证财货畅通,覆盖各城町的宿场,也可迅速改为两替或借贷屋,迅速运转起来,”
当然,这些优势在三井家面前,都算不得多明显。作为积累百年的财阀,三井家在大阪、京都、江户都储备有金银,他们甚至不需要真的在不同城市间运输这些货币。
“国内银钱之利,尽在三井家掌握,本就富可敌国,如果再令其勾连外夷,更助其一家独大,恐尾大不掉。”
看到德川庆喜嘴角竟是出现了若隐若现的笑意,太一初是惊讶,随后知道自己极力争取的这笔买卖,大概是稳了。
第六十五章 互利互惠
德川庆喜在神奈川仅仅待了三四天,便启程返回江户了。
其间,也就远远观察了几次美国军舰,看了看美国的水兵面貌、武器装备等,并未与马修·佩里照面,这也与他的身份相符。
虽说东亚国家错过了第一次工业革命,进入十九世纪后,被西洋列强按在地上反复摩擦。但在骨子里,很多东亚诸国与天朝一样,都是极其看不起西洋的。德川庆喜一直以将军继承者自居,怎么可能随意见这些人,因而匆匆看上几眼便离去了。对于他来说,国内的事务远比外交之事重要的多。
听德川庆喜提到,首席老中阿部正弘,已经对频繁出现的西洋事务感到厌烦,准备将幕府外交大计全权委托给老中、佐仓藩藩主堀田正睦负责,后者是态度鲜明的开国派,似乎这也代表着阿部正弘的倾向,由水府老公德川齐昭转到了井伊直弼这方。
得知这消息,太一唯一的感觉就是,这阿部正弘为人太不干脆了,在不同集团间反复横跳、左右摇摆,简直像是在浪费时间。但你要说他能力不行、过于守旧吧,这位又广开言路、积极引进兰学,并在江户设讲武所推广西式军略,从民间提拔启用了众多对后世影响很大的饱学之士。这“人”的一生,还真是很难说的清楚。
“内阁首辅”似乎有了开国的倾向,参与谈判的众人便如机器一般高速运转起来。但大家发现一个大问题,美国人的要价有些高了。
马修·佩里提出的意见,是仿照天朝五口通商,让岛国起码开放包括江户在内的五处口岸。仅这一条幕府方面的谈判代表就接受不了,且不说开放口岸如此之多,仅外国人进入江户湾,大家都觉得无法接受,更不要说开放将军居住的江户了。
与上述分歧相比,其他涉及漂流民救助、物资补给,甚至是领事馆设立,都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了。
马修·佩里在谈判中表现的异常老辣,与他的海军准将身份不大相符,倒像极了资深政客,强势但有节制,既保持着对幕府方面压迫感,又不至于令谈判破裂,可以说主导着这场谈判,给与他对垒的岛国菜鸟们上了精彩的一刻。
谈判陷入拉锯战,已经一个多月仍没有丝毫进展,两方似乎也都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就这么和对方耗下去。
这日,太一终于找到了个机会,能与马修·佩里单独聊上一聊。
进入农历二月后,关东气温终于开始回升。在完成当日谈判后,少数幕吏来到了海滩边晒太阳,感觉自己有些发霉了的太一也跟上了众人。
在海滩边,太一看到了不少美国水兵,以及正带着助手在散步的马修·佩里。
已经打了一个月的交道,太一对这位并不陌生,当然也谈不上熟悉。因为他主要是负责两方面的翻译,个人交流几乎没有。上次和佩里私下说话,还是去岁陪同中岛三郎助在江户登舰试探时呢。
“你好,我的小朋友,看来你们也闷坏了!”马修·佩里看到太一向自己走来,主动挥手喊道,随后示意正在摸枪的助手,表示太一没有危险。
“虽然在外交场合说这种话不合适,但我发现和去年比,你长高了不少。”马修·佩里一副长者姿态,对着已来到身边的太一笑道。
“是的,就如同亚细亚一般,总要不断成长的。”太一笑着回应道。
马修·佩里挑了挑眉毛,笑着说:“非常有意思的比喻,不过确实是这样,小个子终归是要长大的。”
“啊,对了,我有给你带礼物,以感谢去年你帮我翻译沟通,那可是帮了大忙。”马修·佩里突然说道,然后令助手跑回了自家水兵驻扎的营地,取来了一个木匣交给太一。
木匣分量很重,太一差点没拿住,他有些疑惑的掀开盖子,瞥了一眼便很快盖上,表情自然地对马修·佩里感谢道:“上次仅仅是顺嘴跟您一提,没想到您还记得,这可不便宜吧,请允许我起码承担它的基础价格,跨越重洋将它带来,已经足以体现您的心意了。”
“将近30美元,真的不便宜,如果不是它确实在万国博览会上打出了些名头,我想也不敢卖得这么贵。”马修·佩里耸了耸肩,不过全然不提跟太一收钱的事。
太一明白对方这是变相的贿赂,当然也可能有感谢自己的因素在里面,毕竟一位精通英语的岛国“土著”,对外事工作开展还是帮助良多的。
“孩子,我可以这么称呼你吧,”马修·佩里从怀里取出烟斗,叼在了嘴上,但并未点燃,“你们的耐心确实出乎我的意料,虽然我也有大把的时间耗在这里,但这对于我们两边都没有好处。可能是文化不同的关系,我实在不知道其中的问题出在哪里。”
太一嘴角微微翘起,眼前这位刚送了礼物,就开始打探岛国方面谈判的想法了,美国牛仔的想法还真是直接。当然也可能是看自己年龄小,害怕弯弯绕太多自己领悟不了,还不如开门见山的问出来。
虽然马修·佩里嘴上说着“有时间”,但身负美国大统领通商任务,又是在异国他乡停驻,虽然此次有七艘军舰助阵,但还是很不稳妥的,他对尽快达成协议的意愿,实际上更为迫切一些。
太一也是打算给这位透露点岛国消息的,自己出来也一个多月了,虽然给光枝她们写信让他们安心,但总住在神奈川也不是个事。再说自己还是个有演出任务的“艺术家”呢,江户的歌舞伎市场还等着自己去振兴,所以谈判越早结束越好。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现在通商协议能否达成,直接关系到太一未来的钱程,由不得他不更积极点。
太一没有藏着掖着,详细向马修·佩里解释了岛内的现状,表示其提出在江户湾或大阪开港的诉求,现阶段来看根本无法达成,还需要给幕府一个适应过程,徐徐图之是最好的。同时,也侧面向其表示,自己在幕府是有“后台”的,自家“后台”已经有意让自己(实际上是又次郎老板)出面为外国友人接洽生意,希望两边相互支持等等等等。
告别若有所思的马修·佩里,太一返回了神奈川宿。考虑到他在谈判中的作用,相当于幕府的“首席”通事,需要随时被召见,太一被特许住在了神奈川宿的本阵,并获得了一个独立的小房间,这让中岛三郎助和麟太郎甚是羡慕。
回到房内的太一,将从马修·佩里那拿到的木匣放在地上,小心地掀开了盖子。一把崭新的柯尔特m1851连同弹丸、火药壶等配件,就这么静静地躺在木匣内,迎接来自它新主人审视的目光。
第六十六章 势不可挡
在枪械的发展历程中,金属定装子弹的使用是一个重要分水岭。在此之前,前装滑膛枪仍是战争的主流,在这一分水岭之后,便是进入了现代枪械的时代。
在新旧交替间,有一款作品堪称承前启后,它便是号称量产型转轮手枪鼻祖的柯尔特m1847。在定装弹和后装枪的概念未被广泛应用时代,柯尔特最好解决了枪械连发的问题,虽然它依然是前装弹药(实际上是在转轮前部装填),依然使用圆形弹以及分装的火药、雷帽等,但依托转轮设计,可以提前预装6次发射的弹药,从使用的便利性上,已经十分接近于现代左轮手枪的功能。
太一眼前的m1851是改进型,代表着此时美帝这一时期最尖端的枪械工艺。
不过马修·佩里说这枪值30美元,太一觉得有些夸张。要知道这时候的美元真的是“美金”,是金币,值钱的很。从含金量来看的,差不多相当于七八枚岛国的小判金。这一时期的枪械,远没有这么贵。
不过既然是白得的,太一自然不介意对方在口头上把人情放大一下,这点面子还是要给。
上次陪同中岛三郎助登上黑船与马修·佩里沟通,太一抽空问了关于转轮枪的事情,表示如果有条件自己有意求购,当时在船上交流的时间很短,没想到对方这位却是个有心人。
太一最初提出求购转轮枪,并非为了干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不过是脑中灵关一闪,想要给自己留点底牌。
虽说未来开国通商后,西方枪械一定会一同进入岛国,但在目前这个仍以冷兵器,或者旧式弓箭、铁炮为主流武器的岛国,仍不失为一大杀器。
脑中YY了各种可能,太一回归现实,放弃了装上弹药来一发的打算,老老实实把木匣重新盖好,并以衣物盖住包在了一个包袱里。
关八州地区严禁火器,这“禁枪令”可不是闹着玩的。哪怕是幕府自己的火器,都要单独登记编号,被发现私藏可是大罪,太一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同时,太一实际上还不大会用这枪,后世的转轮枪甩出转轮塞上子弹就行了。而眼前的是分装弹药枪,使用还是有些复杂。好在柯尔特公司服务不错,木匣中有英文说明书,太一准备抽空学习一下。
一方面是因有了利器傍身,虽然仍是个藏在角落中的摆件;另一方面是因有了伟大钱程,虽然仍处在愿景阶段,太一胸中无来由的涌出前所未有的自信感,整个人都活泛了不少。连一起负责翻译事务的麟太郎,都察觉出了太一心态变化,对此表示了疑惑。不得不说心里暗示这东西,说来也是够奇妙的。
在太一的“指点”下,马修·佩里于接下来的谈判中,适当的作出了让步,以尽量达成协议为最优先。他觉得太一说的有道理,有些事情先开个头,其他的可以再慢慢突破。
嘉永七年三月三日,两国正式缔结《和亲条约》,当然这个和亲并不是说日本要嫁个公主给美国大统领,主要体现的是两国亲善的意思。在后世,因为其签约地点的原因,习惯上也被称为《神奈川条约》。
条约一次性敲定了中、日、英、荷四国文字的版本,互为对照,防止一方在文字上耍小聪明。除了两国友好、派遣领事等事宜,最终敲定伊豆国下田、北海道箱馆两地开港,允许美国船队驻留停靠,其中确定下田为美国驻留领事地。同时,接受了美国享受片面最惠国待遇的诉求。
虽说最终没有同意美国人深入江户湾,但开放下田港依然是幕府的巨大的让步。要知道伊豆半岛一直作为关东八州的西屏障,属于一个地域归属较为模糊的地带,它在一定程度上已算作关东大平原的范围了,这代表外国人第一次进入了将军统治的核心区域。
太一本以为任务完成,可以就此卷铺盖走人,回江户休息了,没想到谈判竟然还有下半场。
两方代表前往伊豆国下田,着手商定条约的具体细节。
太一跟随部分幕吏登上了美国军舰,走海陆率先前往谈判地点。这是太一此世第一次乘坐海船旅行,感觉十分“酸爽”,到达下田后还又吐了两天,直到幕府的大部队从陆路赶来时,身体才见好,此事还让麟太郎好好嘲笑了一番。
条约细节的签订,比在神奈川时还要让人崩溃。
虽说幕府方面的人对外交谈判事务不熟悉,但现在大框架已经敲定,扯皮和咬文嚼字就是他们的强项了,因而交锋更加激烈。
在漫长的等待后,作为《神奈川条约》附件的《下田条约》签定,对前约框架进行了延伸规定,如以下田为中心7里、箱馆为中心5里,为美国人在岛国的活动区域,但不得进入当地武士、町人居住区域等等,被加以明确。
此次缔约内容中并未明确“开国通商”一事,主要是马修·佩里在听取太一对岛内形势的分析后,作出了适当调整。不过“开国通商”是必然的下一步,两方已约定具体通商事宜,将由新官上任的美国总领事,与幕府方面具体商谈。
随着协约的签订,“锁国”的制度已经被彻底撕开了个口子,“开国”已经朝着不可逆的未来走去。
嘉永七年六月的第一天,太一背着包袱走上日本桥,重新踏上了江户的土地。这次公费“旅行”,可真是出奇的漫长。他和麟太郎、中岛三郎助一同出发,已经是五六个月前的事情了,走时关东仍有地方飘雪,归来已经要到夏季了。
麟太郎和中岛三郎助被幕府选中,作为现代海军人才储备,派往新成立的长崎海军传习所接受荷兰教官的军事培训,兼修舰船建造、修理、驾驶等内容,算是有了要飞黄腾达的迹象。
孤身一人返回江户,太一心情略有些复杂,似乎所有人都乘着开国的大势,走上了一条属于自己选择道路,也不知道在自西而来的涛涛大潮下,多少人一飞冲天,又多少人就此陨落。
在家休整了一日后,太一赶往音羽川座报道,被浅吉座主告知,又次郎老板和半四郎师傅已于五月底返回了江户。
第六十七章 当面斥责
这次拜访又次郎老板,太一心里多少有点发毛,毕竟人家主业是干物流和餐饮住宿的,自己偏偏自作主张向幕府官方承诺:我们以后改行干外贸金融了……换做谁是老板,也有想把这个手下人拖下去打死的冲动。
太一预见到的利益颇丰,但这也仅仅是预见到的,空口白牙让又次郎老板把手底下的生意来个大转型,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太一不是傻子,早就有所察觉,由于样貌的关系,又次郎老板对于他特别关注和器重一些,之前也让他参与了很多重要人物的拜访,有些隐秘的事情也在拉他下水,要说在老板心中的地位,起码和半四郎师傅一个层次。
因此,太一觉得自己还是可以“恃宠而骄”一回,也确实机会难得,便再通商之事上先斩后奏,想着事后再去说服自家老板。毕竟如果真的成事,那就是养了一只能够下金蛋的母鸡。
既然是解释汇报工作,兼具有请罪的意思在里面,太一态度十分端正,还专门在浅草买了一盒洋果子当作伴手礼,实际上就是本地店铺仿制的面包,算是以此为切入点,给自家老板普及一下西洋事物。
半个月没登门,又次郎老板宅邸的侍女们看到太一尤其亲热,听说太一去了神奈川见了“青面獠牙”的西洋人,还特别关心了一番。沿途与宅邸的仆人打着招呼,太一来到宅邸主室前,意外发现三井久子和几名下人在门口无聊地踱步。三井久子仍穿着一件绯红色地小袖,如果不是花纹与以前地不同,太一都怀疑三井家过于节俭,家中女眷只有这么一件衣服穿。
太一有些奇怪这位三井家地大小姐怎么在这,难道自己半年没来,又次郎老板续弦了?又听到房门紧闭地主室有自家老板和人交谈的声音传来,猜测应当是三井久子陪着她父亲八郎又卫门前来拜访。
三井久子本来有些无聊,看到太一进来,双眼就是一亮,随即下巴又习惯性地扬了起来。太一见她这样有些皱眉,弄不明白这丫头是有什么毛病。
“听说就是你要撬我们家生意的?”三井久子说道。
太一抠了抠耳朵,然后也学着三井久子仰头看向“天上”。
“喂!问你话呢,小子!”三井久子见太一的做派,以为天上有什么,也将头抬的更高有些奇怪的搜寻着,很快便反应过来是太一在耍自己,便有些羞恼。
“啊,对不起!”太一一脸无辜地对三经久子解释道,“刚才您用鼻孔冲着在下,在下还以为您是在跟天上地人说话呢。”
其实三井久子刚刚只是略微仰头,完全到不了能看到鼻孔地程度,太一只不过是在拿她那不讨喜的习惯打趣而已。
“本来看在你救了我的份上,刚对你印象改观,现在看来,你果然是讨厌死了!”三井久子因为羞恼,脸已涨的通红。
“大姐,真不求你改变什么看法啊,”太一摆摆手,“但凡你想对得起我和中岛先生搭救,不指望你学那些大家闺秀,但既然到了江户,起码要学会关东人的沉稳含蓄啊,”
“谁是你姐姐,”三井久子蹙起眉毛,“我们关西人就是这个样子,从平安时代就这个样子了!还有,你说话含蓄吗?你说话含蓄吗?”
三井久子连续重复着这个反问句,显然是被气坏了。
太一觉得自己有些着相了,欺负一个小姑凉干什么,刚想出言缓和两句,便见三井八郎右卫门在又次郎老板的陪同下走了出来。
由于上次帮忙解救女儿的原因,三井八郎又卫门对太一印象很深,因而一眼便认出了眼前的少年人,神色复杂地看了太一一眼,说了句“后生可畏”便带着女儿告辞离开了。
又次郎老板满脸笑意地送走客人,回身看向太一时,脸已经拉了下来,说道:“跟我进来!”
太一耷拉着脑袋进屋坐定,将带来的洋果子往身前一推,强颜欢笑道:“给您带了点果子,西洋风味别有特色。”
又次郎也不接这茬,直接出言训斥道:“你也太胆大妄为了,我和半四郎都不在,留你于江户居中联络,本是看你少年老成、做事稳妥,没想到敢捅这种娄子。我刚回到江户,便被权中纳言大人(德川齐昭)召见了,为此狠狠地训斥了我一顿。“
”对于开国之事,权中纳言大人本来就十分抵触,此次不知道你怎么做到地,竟然是说动了刑部卿(德川庆喜),刑部卿在阿部老中召集的亲藩会议上表态支持缔约锁国,并提出由我全权负责对外金银钱等事务。本来亲藩大名中,除了纪州派以外,多数是坚持锁国地,但刑部卿地表态让不少亲藩的意见出现了摇摆。权中纳言大人明确反对此事,与刑部卿还争执了几句,回来便问责于我,以为是我蛊惑的刑部卿。”
这个情况……确实是太一没有想到地,虽说当时是先斩后奏,但也是想着一回到江户就跟自家老板汇报解释,却不曾想困在神奈川、下田小半年,回来后局势已经有些控制不住了。
虽然又次郎老板也听从德川庆喜调遣,但其名义上是水府老公德川齐昭的御用商人,为前者服务不过是建立在德川齐昭授意下的。这下好了,德川齐昭可能都有些怀疑是不是自己这艘船小了,又次郎老板动了其他心思。
“而且就开国一事上,我与权中纳言大人的态度是一致的,放任外夷及其财货随意进出岛内,必然引起动荡甚至祸事,怎可轻易松口。”又次郎老板表明了态度。
太一没想到又次郎老板对此事的倾向这么明确,按说商人嘛应以逐利为首要任务,之前虽然知道自家老板受水户学派影响较深,讲的是儒家君臣社稷那一套,但在日常接触中,觉得对方应当是挺开明的一个人,不知道为何在锁国这一点上这么坚持。
“不知您去刑部卿那里拜访过了吗?”太一试探道。
“已有计划,但还未曾成行。不论怎么说,为了些许浮财而至国体不稳,本家再何等落魄也是清河源氏嫡流,此事断不会同意。”又次郎老板坚持道。
看来又次郎老板确实受水户学影响很深,不能单纯以他所说的“浮财”来打动。虽然用浮财来形容未来的利益,格局就有些小了,那可是泼天的富贵。太一觉得,还是得用更加冠冕堂皇一些的理由去说服这位,就如同说服德川庆喜一样。
第六十八章 以利守义
“不知您可否听我一言,再下定论。”太一一脸诚恳道。
“如果要说的是此生意的暴利,那就不用费口舌了,”又次郎老板先打了个预防针,“能让三井家的人登门,商讨转让授权事宜,可见确实是门大生意,我也赞你嗅觉敏锐远超同龄,但立身行事当以大义为先,怎可因私利废公器。”
义利之辩堪称儒家哲学长期存在的大争论问题,虽然说孔夫子老早就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但义与利哪可能那么容易说清,这便给太一留有了发挥空间。既然又次郎老板纠结因私废公、以利损义的话题,太一决定和他好好掰扯掰扯。
“请恕在下失礼了,您坚称大义为先,那何为大义?”太一先抛出了一个问题。
“尊朝廷法度、保国体巩固、守四民康乐,样样都是大义。”又次郎老板答道。
“您所言极是,上述均是大义,亦是王道,为忠义之士所捍卫。但您认为捍卫义理又靠什么呢?”太一抛出第二个问题。
“你这是又要跟我聊你那霸道、王道的辩词吗,在游廓时我已经听过了,现在提这个又有什么关系?”又次郎老板没有上当,而是反问了回来。
见对方没有沿着自己的思路走,太一也不慌张,只要交流开始,就有办法说清楚,朗声道:“当初在游廓,麟太郎先生与在下争论王道、霸道孰更重要。今日,您实际上是与在下争论义、利孰更重要。在下看来虽然题目不同,但道理却是类似。麟太郎先生当时认为王道、霸道严格对立,今日您则认为义、利严格对立。”
太一见又次郎想要出言反驳,连忙说道:“您先听在下说完,再训斥也来得及。您刚才说到,所坚守之大义为朝廷、为国体、为四民,而作为您也好,权中纳言大人也好,反对开国,无外乎认为锁国是为朝廷、为国体、为四民的。这实际上侧面说明,锁国并非大义本身,而是长久以来守护大义的手段而已。”
又次郎老板嘴唇抖动了几下,最终并未说出什么反对的话来,低沉的回应了一声表示认可。
“我们再回到最初的话题,您说在下谋求通商外夷之事,是以利损义,在下不敢苟同。咱们且不论天朝宋时理学便讲‘大凡出义则入利,出利则入义,天下之事,唯义利而已’,可见两方并非对立。单说阁下所要坚守的大义,如何实现呢?难道以义守义吗,那不就成以空对空了,朱子(朱舜水)也讲‘为学之道,在于近里着己,有益天下国家,不在掉弄虚脾,捕风捉影’,提倡以实用为标准,不可画地为牢。”太一越说越起劲。
又次郎老板出言反驳:“怎么是以义守义、以空对空,我等是行锁国之举守大义。”
“您以锁国为手段求大义,怎么能知道,在下不是打算以利为手段守大义呢?”太一解释道,“正所谓‘利以养其身,义以养其心’,当今之世界,新旧更替、瞬息万变,诸国万邦强则强、弱则亡,不通商开国图强,便可能亡国灭种。此时,闭关锁国作为稳社稷、保国体、守四民的手段已然无效,反而成了有违大义的毒瘤。”
太一此时很有些学好唯物辩证法,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感觉。
“幕府和诸藩的大人们担心开国引来祸患,但开国为外夷所迫,非我等所能选择,而岛外诸国财货规模甚巨,不加以疏导防范确实容易酿成祸事。在下建议承担通商经贸之责,恰恰是以利守义,疏导外来之银钱流通,哪怕不能为我所用,也避免危害地方,同样是稳社稷、保国体、守四民的手段,不比单纯坚持锁国有效果的多吗?”
太一的意思很明确,我不是为了挣钱,没有那么肤浅,我是为了岛国经济稳定,当然如果赚了点小钱的话,那也是捎带的,反正我的心中只有“大义”。
见又次郎老板沉默着,似乎在消化先前的论述,太一继续趁热打铁道:“锁国所为何事?不外乎修筑制度藩篱,以隔绝内外联动。但藩篱其实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筑高墙坚城,固步自封,绝内外往来,这是有形的屏障;一种是定规矩设门槛,固本强基,规范往来之行为,甚至是接转外夷之力为我所用,这是无形的藩篱。”
又次郎老板沉默良久后反问道:“那你所提到的生意,如何起到筑藩篱、保社稷的作用。”
“北亚米利加有词是‘economy’,原指家庭节俭理财,现在被引申为国家之财富管理,并被作为国家治理的手段,与儒家所倡导的‘经世济民’思想有所贴合,在下觉得可称之为‘经济’之术。”太一差点就要扯到“殖产兴业上”,不过考虑到那实际上属于国家资本主义的范畴了,因而及时刹住了,转而从“经济侵略”的概念上入手,毕竟对于商人来说的话,还是自由资本主义更符合自身利益。
“家庭理财讲究一个开源节流,西方经济之术亦是如此,对于如何开源,早先诸国采取的是暴力掠夺殖民地财富的方式,但随着西方诸国间竞争加剧、相互制衡,武装掠夺已变得十分麻烦。因而,以英吉利为首,率先完成工业革新的国家,凭借资本和技术优势,转而采取产业入侵或商品倾销的方式,对弱国进行经济上的掠夺。”
“北亚美利加在西方诸国中有后发优势,工业基础异常雄厚,单论此项甚至可与英吉利、法兰西相比拟。现在被其盯上,凭武力我等无法与之抗衡,必须同样以经济之手段予以反制。”
“但如何反制?”太一自问自答道,“目前,岛内不过是有些小手工业,毫无工业产业基础,无力以本土产业抵御外来的经济侵略,只能通过对外来资本管控、对商品交易带来金银钱货流动监控,以期实现有限的抵御,防止外夷以经济之术乱我国本。顺利的话,我等也可凭借参与外夷商贸,学习其先进技艺,以求最终实现以夷制夷。”
看又次郎老板仍然沉默,甚至眉头越皱越紧,太一有些着急,心想自己说了这么多,竟然还不能说服这位?
许久之后又次郎老板才开口:“我很奇怪,你早慧可以说是神佛赐福,但你刚刚所说的这些稀奇古怪东西,也能是神佛传授的吗?”
“呃,大概是看近年西洋崛起,咱们家的神佛深受刺激,便去留了个学、取了个经吧……”太一尴尬道。
又次郎老板:……
第六十九章 藤间仙子
“没想到您会来这种地方,要不是浅吉座主给我通风报信,我是如何也不会相信的。”
音羽川座的剧场内,看着坐在紧靠花道的陷阱区中,正好奇打量不远处舞台的德川庆喜,又次郎老板笑着上前打招呼,坐在了对方身侧。
又次郎老板身后,浅吉做主满脸陪笑地坐在了两人后方,在他们周围均是上衣下桍装扮的武士,放在后世一定会被认为是黑恶势力聚会。正在不断进场的观众见到这架势,本能的绕开这个区域,选择在别处就座。
“这间芝居是你来到江户后新建的吧,以前还未曾听说浅草有如此排场的地方呢。”德川庆喜面无表情地赞道。
“您谬赞了,确实是来之后新兴建的,不过也是为了造势考虑,比照市川座的芝居修建,只是更新一些,实际规模差不太多。”又次郎老板笑着介绍,“在大阪时,在下甚至见过豪商兴建数倍于此规模的芝居,仅供自家观看剧目使用,夸张一些的连艺人也养着供自家演出使用,在下这里不过小巫见大巫。”
“素闻大阪商团汇聚天下财富,这奢靡之风气果然令人印象深刻。”德川庆喜一直盯着舞台,此时舞台拉着帷幔,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
“常听人说,三井家在大阪的总家宅邸异常恢弘,不知道又次郎你是否去过,当真如此吗?”德川庆喜转头问道。
“有幸拜访过一次,想来岛内应无出其右者。”又次郎老板赞道。
“怎么?能比御城还豪华?”
“三井家私宅怎能与御城相比,不过上样居所更重威仪,幕府又最倡导节俭,两者风格全然不同,没有什么可以比较的啊。”又次郎老板继续陪笑道。
“那就是说,确实比御城更奢华了?”德川庆喜眉头挑了挑,“三井家二百年间蒙幕府垂青,积攒下偌大的家业,大阪商团又以其为领袖,已然有些可怖。现在看来,当初献金事情的处理上,父亲大人有些心软了,不但帮其游说阿部老中,还令你配合三井家做局来凑献金。”
“三井家侍奉幕府二百余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想来权中纳言大人也是感念于此。”又次郎老板低声解释。
“我这位父亲大人啊……”德川庆喜有些感慨,但并未多言,而是叮嘱又次郎老板道,“虽说你不是听命于我一桥藩,但还是要提醒你一句。最近借着父亲大人在藩政上占据主动,进一步挤压我那做藩主的兄长,水户藩内一些人蠢蠢欲动,听说有些轻格武士组成了个什么‘天狗党’,行事理念和风格上愈发激进,我担心会生变故,你不要陷得太深,专心应对好通商贸易之事就好了。”
又次郎老板有些差异,按理说水府老公德川齐昭才是自己的顶头上司,一桥侯是德川齐昭幼子又是盟友,又次郎老板才一并为其效力,眼下来看对方是有些交浅言深了。
还不待又次郎老板想好如何回复,场间照明的灯笼均被遮挡,加上剧场内门窗都盖了厚重的黑布,整个剧场一下子陷入黑暗。
“这……”又次郎老板有些奇怪,历来演出未有过这种阵仗,场间的观众也开始交头接耳,场面开始嘈杂起来。
待场间议论之声越来越大,观众们都有些无所适从时,有太鼓敲奏出一个单音“咚”!
几乎同时,舞台上所悬挂灯笼恢复亮光,人们看到本来挡在舞台前的幔布已经拉开。在饰有彩绘的背景布前,舞台正中立着一株高至屋顶的巨大藤树,开着紫色花朵的藤枝条,垂满了整个舞台,一眼望去如梦如幻。
“哗!”
场间的观众几乎发出同一声赞叹,连德川庆喜的脸上,也难得露出惊讶状,转头对同样一脸惊叹的又次郎老板道:“这小心思有些精巧了,怎么想到的。”
“啊,这是太一出的主意啦。”坐在两人身后的浅吉座主赶紧解释道。
“倒真是个妙人。”德川庆喜赞道,又次郎老板则是在一旁点头应和。
惊叹过后,场间众人开始将视线投向花道或是舞台左手边的通道,寻找艺人的身影,但都没有发现,让观众有些茫然。
随着三味线和笛子的奏乐响起,一个头戴绣花三度笠、身穿黑底彩绘藤条纹饰振袖,身姿婀娜的少女身影,从被藤蔓遮挡的舞台上方空降了下来,少女双目低垂,神情幽怨,肩头搭着紫藤枝干,清丽幽雅的紫藤花在身后垂悬,显得楚楚可怜。
“哗!”
场间再次爆发出惊叹声,又次郎老板却是懂行的,转头问向浅吉座主:“又是太一的主意?宙乘用来出场确实有新意。”
歌舞伎舞台使用悬吊设备并不新鲜,多是凭借铁丝配合滑轮,使得扮演神仙妖鬼的艺人腾空,以制造舞台效果。但用此出场的确实不多见,现在看来舞台效果极佳。
少女落地后不着痕迹的微转腰身,似乎是先将挂在身上的铁丝卸掉,然后轻启舞步,正式开始了演出。
《藤娘》算是歌舞伎中最经典的短篇踊舞剧目,表现的是紫藤仙子困顿于爱恋的痛苦心情,通过舞蹈即展现少女天真烂漫、纯洁无瑕,也烘托出略有伤感的氛围,算是岛国传统文化中所推崇“物哀”情感的巅峰之作,一直深受喜爱。
在场内观众看来,舞台上的艺人虽说舞步姿态上并非出类拔萃,但胜在扮相秀美可怜,表情姿态拿捏恰到好处,别有楚楚动人之感,不少人一时间便看痴了。
“比前次《廓文章》时,确实精进了不少啊。”德川庆喜称赞了一句,不过转头又说道,“艺能终归是微末小道,既然有才华,便应该更多的用在正事上。”
“按照这小子的说法,登台不过是劳逸结合,最近在通商贸易的事情上,他也很上心。”又次郎老板回应道,“我打算在足利屋之外,单独成立家店,由这小子挑头,专司通商贸易事务,再从上方筛选抽调人过来帮忙,看看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言,能够有益于社稷四民。”
第七十章 时代脚步
“怎么,不自己亲自主持这门大生意,这么信任这小子?三井家的那位,最近上窜下跳可是积极的很,就是为了能够插一脚,甚至都找到了彦根侯那里。”德川庆喜笑道。
“信任谈不上,由店里的老人看着,终归是翻不起什么浪来。再说,这种生意我不熟悉,那就交给这小子去试试,看看其是只会夸夸其谈,还是有真本事。”又次郎老板说,“而且权中纳言大人仍不赞成此事,在下深受权中纳言大人器重,总不好让这位脸面上不好看。”
“迂腐!”又次郎老板听德川庆喜这样说,不知道是在说他,还是在说水户老公德川齐昭,因而没有接话,又听对方说道,“单独分出一批人干这个,我那父亲大人就不认为是你的买卖了?”
“这人年纪大了,就是好个面子而已,有个面子上过得去的理由,想来权中纳言大人也不至于深究。”又次郎老板的话多少有些逾越,但德川庆喜似乎并不在意。
“江户屋!江户屋!江户屋!”
这时,台上的艺人已经完成了剧情所需要的快速换装,从巨大的紫藤树后重新闪出身影,一身红底彩绘藤纹振袖,显得紫藤仙子更加活泼娇俏。
场间便在此时响起了观众们的呼号声,这是歌舞伎演出的传统了,在高潮处大家会高呼艺人名号。由于直呼名字是不礼貌的,便有了高呼堂号的规矩。最初的堂号由剧团商家的字号而来,赋予在当家艺人身上。但随着发展,堂号与名迹一样,成为了代表演员传承的符号,与剧团的招牌没有了直接关系。
所谓“江户屋”,倒是并非正经承袭的堂号,音羽川座实际上也没有这样的底蕴。只是不知何时,由好事的观众们喊起来的,似乎是为了体现大家对台上这位江户子的喜爱。
“倒是很受町人们欢迎嘛?”德川庆喜感叹了一句。
“有前期造势的影响在,加上他算是大家看着成长起来的,因而才尤其受偏爱一些吧。”又次郎老板解释了一句。
“前一段时间,长州藩藩士吉田矩方在下田私登米国舰船,有偷渡出海的嫌疑,被米国人交还回来。他是象山书院的弟子,佐久间启亦有责任,听说吉田矩方临行前,这位还赋诗送行,真是不知所谓。此事虽说还未有定论,但无疑在这时点上有些敏感,现在海禁未开,祖法不可荒废,不少藩主都表态要严惩,此次已将其一并收押。和外夷打交道就是如此敏感的事情,弄不好锒铛入狱,记得不要有所逾越。”德川庆喜继续着原来的话题。
“在下有分寸!”又次郎老板回道
“最后告诉台上的那小子,还是那句话,艺能之事毕竟只是小道,专心处理好通商的事情,也不枉我忤逆了父亲大人的意思。”德川庆喜起身说道。
“在下会转告的。”又次郎老板躬身应下。
《藤娘》为短剧目,此次不过是作暖场使用,现已经渐入尾声,观众们则是大多意犹未尽。
德川庆喜此时起身带着一群武士离场,引来处在后方的观众们不满,不过众人看到武士们腰间的刀,刚刚生起的不满之情又马上消散了,各自将视线收回到舞台上,继续老老实实地看戏。
……
“辛苦啦!辛苦啦!”
太一来到后台,有负责打下手的场间仆役,上前接过其手中的藤枝道具,嘴上则是说着客气话。
“啊……”太一如释重负似地长叹一声,“真的是累死了,我总害怕踩到振袖的袖摆摔倒呢,还有,下次让人拉宙乘时慢一点啊,刚才落地的时候,我甚至感觉要被砸到地板里了。”
那仆役一边帮太一拆身上地腰带,一边小声应着:“毕竟您挂在屋顶那么长时间,大家都没有力气了。”
“这倒也是!下次在那个位置应该搭个吊台,这样在开场前可以站在上面休息。”太一点点头。
“辛苦了,效果非常好,刚才一桥侯和又次郎老板在下面看得也是赞不绝口呢。”浅吉座主这时也来到了后台,眼睛已经笑眯成了一条缝,“没想到老夫有生之年,还能和那种大人物说上话,真是没想到啊。”
“浅吉座主,西洋的法兰西有句话说‘人生而平等’,所以呀,也不用因此大惊小怪啦。”太一看着一脸兴奋的老头,有些哭笑不得。
“法兰西我知道,你说谁生的平等?是什么意思?”浅吉座主一脸懵逼。
太一突然有些对牛弹琴的感觉,便敷衍道:“法兰西一群谋朝篡位者啦,那些人后来绞死自己的主君。”
太一换下演出的服装,跑去卸妆,留下瞪大着双眼、一脸震惊状的浅吉座主。
“太一哥哥,今天的表演超级……那个……帅!”在剧场外,阿元看到太一出来,便是一个飞扑。
“这个字,这次用的很好!”太一给阿元点赞道。
“确实十分精彩。”光枝也点头应和。
“这评价真是难得啊,还是说太阳又从西边出来了。”演出还算成功,毕竟小半年没在江户,太一总担心前期练习的基本功会生疏,从今天场间的效果看,还算令人满意。
光枝见他一副臭屁的样子,转过头去不再搭理。
“话说,佐久间先生还没回书院吗?”太一牵着阿元的手,往家的方向走,问起了象山书院的情况。阿元读书的事,是去神奈川前,委托麟太郎找的佐久间象山,这位“崇洋媚外”的大学问家,最初并不同意。
抛开身份不提,单说阿元年龄就有些过于小了,不过这位性格古怪的大学问家,看在太一与他自己一样,对兰学如此执着的份上,勉为其难接下了这个“孩子王”的工作,并把阿元带在身边亲自教授。
前些日子也不知怎么的,佐久间象山就像是人间蒸发一般,书院目前也处在半停课状态,麟太郎现今去了长崎,太一也没有熟悉的人能打听情况。于是,可怜的阿元,第二次回归放养状态。
太一就这么牵着阿元的手,走在光枝身后,想着阿元的教育、想着家中的柴米油盐、想着未来的通商生意……在夕阳下,身影被远远地拉长。
嘉永七年十月廿七日,位于京都的朝廷颁布旨意,因年内黑船来航、皇居失火、九州地震等皆为不详之兆,取唐书《群书治要》中“庶民安政,然后君子安位矣”之意,正式改元“安政”。
时代的脚步更加近了。
(本卷终)
你没看错!这竟然是上架感言!
昨日下午正在发呆……不是……在构思下一阶段剧情。突然晴天一声霹雳,本以为渡劫要成准备原地飞升……没想到是责编大大通知本周上架。
本书从去年开始构思并反复修改,当时对于这个题材特别慎重,加上这段历史受众面的关系,已经预见到了难度会比较大。但好在,遇到了你们这些喜欢书的朋友。
好吧,千万别滑走,这不是道别感言,下面写点正经内容。
感谢朋友们前期的打赏、票票、留言评论,每一个都十分重要,支撑着这本书继续下去。每一次收到提醒信息,都让作者感到自己写的故事是有那么一点点价值的。同时,感谢责编大大给予的支持及厚爱,让这本书能够有机会走这么远,并借此认识了大家。虽然新书期将告一段落,但我们还将继续陪伴书中的主角,一同经历很长很长的故事,并在依然轻松愉快的节奏中,度过本有些沉闷、残酷的幕末历史。
最后,希望本书不辜负朋友们的期望。不奢求打赏,毕竟作者手速不行,实在是爆发不了,作者认为一天两更是人类极限了,有没有?在此也给打赏过此书的朋友承认错误,始终感恩于你们的期许。请大家继续支持正版阅读,这是对于本书的最大支持,而且大家都说首订比较重要(・᷄ὢ・᷅)。
另,今日只有一更,会在12时左右发,算是为上架开个头,原因是昨日渡劫未成,偷懒了一整夜,然后比较尴尬的发现,根本没有存稿。
又另,下周起尽量保持两更,尽量尽量尽量!不特殊说明的话,会在凌晨0时30分前和晚21、22时左右更新,非夜猫子的朋友可以第二日一早看。当然,也可能出现一更的情况,就当给大家省一章订阅了(>_<),届时请务必要这么想。
再另,让我们的故事,继续ing……
第七十一章 万象更新
进入六月以后,江户的天气也开始热了起来,城下各町的生活依然如旧,不少人已开始为今年的天下祭做准备。
夏天的庆典活动很多,堪称江户町人的狂欢季,与两国花火大会、日本桥邸园游园会等相比,一年一度为德川将军家祈福的天下祭,无疑更为重要。
毕竟去岁发生了太多不顺的事情,甚至朝廷也不得不以改元来应对如此凶年。
最闹心的无疑是那什么北亚米利加的黑船舰队,再次进入了江户湾。传闻其在神奈川出海口附近,与幕府方面缔结了协约。虽说江户众人未曾得见,但想想嘉永六年的惊险,大家还是很为幕府捏了一把汗的。
好在最终黑船归航,似乎也没带来什么大的影响,大家依然吃该吃、浪该浪、舞该舞、唱该唱,一切如早先时候一样。
当然,要说一点变化没有,也不尽然。
比如,去年底水府老公德川齐昭向幕府进献巨熕七十四门,于品川等江户湾沿岸构筑炮台,场面之壮观,至今为町中百姓津津乐道。
又比如,幕府于今年初在江户筑地一代兴建了讲武场,并聘请了荷兰教官授课,拔擢家格在旗本以上的武士或其子弟入讲武场,研习炮术和西洋军略。
再比如,荷兰商会以荷兰国王威廉三世的名义,向幕府第十三代将军德川家定赠送了一艘号称当今最先进的明轮木制蒸汽舰。在幕府方面的刻意安排下,这艘长五十余米、排水量400余吨、载6门新式火炮,原名为“森宾”的新式舰船,先行访问了江户湾。当这艘故意悬挂了“三叶葵”的军舰出现在江户湾时,又引得全城轰动。在结束对江户的访问后,该舰前往长崎港停驻,供幕府设在那里的海军传习所学员训练使用,该舰取《易经》“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之意,定名为“观光丸”。
还比如,同样在筑地一代,距离幕府讲武场不远的海港区域,兴建起了小码头和仓库,并有一家挂着“通商屋”招牌的店家开了起来。不过说来也奇怪,这家新建的店进进出出的佣人也不少,但就是没见其卖过什么货物,再加上店面选址比较偏僻,町中的大伙都觉得这家店老的板,脑袋一定是被驴踢了。
“寿太郎!”
在通商屋门口,太一大声喊着这个名字。一名浑身湿漉漉的青年从店内跑了出来,看到太一手中拿着两份信,脸立马垮了下来。
“还是老样子,送到长崎的荷兰商会,让他们帮忙一封发往菲律宾,一封发往天朝的上海。”太一叮嘱道。
“不是我说您,这不是浪费钱吗,光这几张纸,一次就要给荷兰人两三个小判作辛苦钱,虽说又次郎老板给了三千两,但现今也没有个进项,光这么花钱可打不住啊。”被称作寿太郎的青年人一脸苦相。
“这金银放在库房里就是个硬疙瘩,只有花出去的那才叫钱!”太一义正言辞道,“还有,给我拿二十两先用着,最近可能有应酬。”
寿太郎不情不愿地回到店内,取了二十枚小判,装到钱袋里递给太一,有些心疼道:“您可省着点用,上个月可刚支了二十两。现在店里已经有三十多号人,听说年底还要再调过来三十,这么多人就在店里养着,又没有生意,也不是个办法啊。这光吃饭,一个月下来也是不少钱呢。”
“啰嗦啦。”太一摆了摆手道,“又次郎老板挑选你来帮忙看店,真是选对人了,防我和防贼一样。”
寿太郎觉得有些冤枉,解释道:“实在是这钱花地太快了,以前在京都野原管店时,虽然支出也大,但起码有个进项冲抵,账面上总归还是赚的,哪像现在这般坐吃山空的。”
其实太一挺无语的地方,自己要单独出来建个外贸公司,又次郎老板给自己配了个花街的管事过来,这业务跨度着实有些大啊。
哪怕是从宿场派个旅笼屋老板过来,太一都可以将对方归属为“物流”行业,起码算是与外贸沾点边。
不过又次郎老板当初说服太一的理由是,寿太郎为人忠诚老实,做事也仔细,可以信得过。
和寿太郎接触的这些日子,太一发现自家老板的评价很准确,这位完全没有一点混迹花街的油滑,整个就是管家婆的性子,这辈子不是女人可惜了。
“太一老板,咱们订的便财船什么时候能到啊,这光让大伙练游泳也不是办法。”寿太郎又开始抱怨其他的话题。
提到这事,太一就有些心烦,挥了挥手让其退下了。
“吆!太一老板!”
刚离开通商屋,便听到有人喊自己,按照太一总结的道理,凡是喜欢在说话前加语气词的,都不是什么正经人。
太一向侧后方转头,果然看到了个不那么正经的家伙。
“啊,是龙马先生呀!”太一一脸热情道,在心里是真的不想遇到这位。
坂本龙马穿着一件深色小修,不知道是因为热还是个人习惯的原因,仍然是赤足且并未着桍,露着两条长满黑毛的小腿晃来晃去。
自从上次于品川宿辞别,两人在返回江户后又遇到了几次,哪怕太一一直表现得十分疏远,奈何坂本龙马是个该死的自来熟,对所有事都存有好奇心,特别是太一开了通商屋,这位就经常来逛逛,一来二去似乎成了“熟人”的样子,这记狗皮膏药让太一十分头疼。
太一真的很想喊:你们不要过来呀!自己就像安心挣个钱,怎么这帮佐幕的、维新的都往自己身边凑啊。
在坂本龙马身后,跟着一位容貌异常漂亮的姑娘,一身未饰花纹的素鼠色小袖,并不似一般女子那样盘着鬓,而是简单扎了个马尾,显得英气十足。
“这位是?”太一有些奇怪,这么干练的姑娘和坂本龙马如此邋遢的人走在一起,这反差着实有些大。
“这位是佐那,桶町小千叶道馆千叶定吉师傅(千叶政道)的女儿,玄武馆千叶周作师傅是她伯父啦。”坂本龙马伸出大拇指指了指身后的大美女,“这位还是道馆的薙刀师范哦。”
“幸会幸会,我是太一,也是修习北辰一刀流的,在神田清河八郎先生的道馆。”太一自我介绍并打了招呼。
大美女同样很客气的问好,然后好奇的打量着太一。
坂本龙马此时也发现了不同,惊讶道:“你开始蓄发了?”
第七十二章 龙马邀约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在江户,发型成了很重要的时尚,以至于理发行业都是由町奴一类的地痞集团垄断的。一个“体面”的发型,也是作为江户子的必备特征。
以室町末期流行起来的月代头为基础,在江户时期又发展出了文金、本多等等发型变种,当然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丑。但由于月代头是武士的象征,在武家政权最鼎盛的江户时代,成了绝对是时尚、体面、排场的造型。
到了江户中期,已经发展到,如果你没留月代头,那说明你一定是个穷人,因为别人会认为,你穷得连理发的钱都没有。
在江户,看到远处走来的人没有留月代,如果对方再不是公卿或神官的话,那就要小心了,这个人不是山贼就是盲流。
不过随着这两年岛国遭遇的烦心事增多,弄得各地人心惶惶,似乎原有的规矩也不那么牢靠了,邋里邋遢的武士也多了起来。
特别是筑地建起了讲武场后,场间的学员们,开始接触西方的文化习惯,出现了很多细微的改变。首先的一点,便是有些在此学习的武士不再剃发,而仅仅是将头发扎起来,以减少打理头发的时间。
这其实已经很像是太一原来世界的武士头发型了,最初看到留这种发型的武士,江户人基本能够判断这是讲武场的学员。
时尚是个很难说的东西,底层武士看到在讲武场修业的旗本们这副打扮,觉得不禁有些羡慕,更不要说这省去了理发,可以名正言顺的省钱,因而开始效仿。再加上热心兰学的武士群体也开始加入其中,在小范围内倒是流行开来。
但中高层武士仍是守旧的,诸藩大名和重臣对于这“穷酸”的发型嗤之以鼻,仍然坚持顶着光明的大脑门来来回回。
随着町中开始出现蓄发的人,太一很干脆的加入了这个追求“新时尚”的队伍,并为终于能告别“前途光明”的发型而由衷欣喜。
头发已经留了四五个月,将将能够扎起一个小刷子,让颜值又能提高几分,总算是能够追上英俊潇洒、风流倜傥、机敏睿智……的读者大大们了。
看着眼前也跃跃欲试的坂本龙马,再看他那即使打理过也乱糟糟的头发,太一很想劝他还是留着月代吧,不然以他惫懒的性子,一旦蓄发,还不把自己整的跟嬉皮士一样。
“话说,你带着女朋友逛街,来我这偏僻地方干什么?”太一奇怪于坂本龙马的拜访。
“这……何为女朋友?”坂本龙马的关注点完全不在太一提出的问题上。
“就是女性的友人啦。”太一敷衍道,“您二人来此到底所为何事?”
“佐那这不是有北辰一刀流,小太刀的大目录免许皆传资格嘛,千叶周作师傅调她去给些未成年的孩子带课,不过是路过这里而已,我二人是碰巧遇到”坂本龙马解释道,“不过我是专门来找你的,佐久间老师和寅太郎被幕府开释了,我想请这两个倒霉蛋吃饭,就想到拉你一起了。”
“不去!”太一无语道,坂本龙马为人放荡不羁、比较随性,因而太一说话也不跟他客气,“上次在品川宿,就差点被你坑死啊!你当时要是说清楚跟在身边的那个寅太郎就是吉田矩方(吉田松阴),我绝对有多远躲多远。”
“寅太郎还说起过呢,他是特别后悔,早知道你们就是去参与同米国人的谈判,就应该和你们同行的,哪里会白跑一趟浦贺,再折返到下田去。”坂本龙马十分认真地说。
“那他后悔耽误了时间,就是后悔没拖累死我啊!”太一很是无语,这是得夺笋啊,那位自己想偷渡连累老师(佐久间象山)也就算了,这是连路人都不想放过。
“也没有这么严重。”听到太一这么说,坂本龙马再大咧的人,也有些不好意思,赶紧解释道,“这不是人已经被平安无事地释放了嘛,想来现在幕府的大人物们,不会在意这种小事的。”
太一倒是没他这么乐观,在他看来,因黑船来航引得幕府讨论开国,如此敏感的时点,爆出藩士意图偷渡的事件,已经可以归类为事故了,算是对幕政权威提出了挑战。
至于吉田松阴为何被开释,应当感谢较为强势的开国派大佬井伊直弼,再加上阿部老中似乎有了倾向性意见,因而吉田松阴算是作为多方妥协的产物,法外开恩而已。
与理念相对温和的坂本龙马不同,吉田松阴在后世的表现要激进的多,其实从他敢潜入美国海船、意图偷渡这件事看,就知道这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
太一本不打算去赴这个宴,但又想到佐久间象山是阿元的老师,既然放出来了,自己该登门拜访一下,顺便讨论一下什么时候复学的事。
询问了坂本龙马地址,太一很诧异居然不是去新吉原,而是选了一家位于大川西岸、两国桥一带的料亭,看来到底是正牌藩士,较之自家老板、麟太郎等人要有品位一些。
告别“恰巧遇到,便一起来拜访”的坂本龙马、千叶佐那两人,看了看时间,太一雇了条小船沿着大川逆流而上赶往浅草。
在向一家金店支付了十五两后,太一拿到了一个漆器木盒,里面装着的,是一支缀满樱花雕饰的纯金步摇。
步摇这东西由天朝传入东亚各国,实际上在其诞生地流行时间不长,但在这国外却成了经久不衰的时尚单品。
这家店是音羽川座的固定供货商,当然演出用的金饰大多是包金,委托打纯金的饰品这还是头一次。太一有些犹豫要不要咬一口看看,对方有没有偷奸耍滑,不过看这纹路繁杂的纯金花瓣,又有些下不去嘴。
“这支步摇用足金大概一两三钱,您也知道这么精巧的东西,手工和火耗上要大一些……”店老板小心地解释着,生怕太一觉得贵。
岛国小判的含金量大概一钱多点,十五两理论上可融足金一两六钱左右,不过正如店老板所说,哪怕刨除手工费,这融金和雕花时的损耗也不小,因而太一觉得价格还算公道。
谢过店老板,太一带着包装好地金步摇,急急忙忙往位于远郊的三井家宅邸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