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神5
崖底阴冷潮湿,明明还不到黄昏时分,暮色却已渐渐笼罩下来,将崖底的一草一木都染上了几分朦胧而迷幻的雾色。
看着朦朦胧胧瞧不真切,反而叫人怯步。
画良因踌躇了片刻,还是硬着头皮走出了山洞。
那孩子见她害怕,也连忙跟了上去。
有他壮胆,画良因马上就不怕了,到外头拾了几根还算光滑的枯枝和藤条,还被她找到一株能退热的草药。
可惜崖底没有东西熬煮,画良因只能拿到湖泊边洗了洗,将叶子生嚼进肚。
她祖父画远山体弱,从小就离不得药,似这些寻常的草药,家里备了不少,连带着她也认得几种。
那孩子一路跟着她,对她很是亲近。
画良因落崖之前,长得不知有多招人,几个表哥为了抱她,哄她一笑,可谓是想尽了办法,连表姐妹们也最喜欢逗弄她,说她是最好看的粉团子。
哪怕她眼下看着十分狼狈,脸上又添了几道印痕,也无损于她的圆润喜人。
那孩子在崖底长大,连个玩伴都没有,对这么白白嫩嫩,粉雕玉琢般的画良因,哪里抵抗得了。
几乎是走一步就跟一步,眼睛就没离开过她,见她吃草,赶紧抢了去,一幅不赞同的神情。
“你是不让我吃吗?”画良因有些惊奇,“莫非你知道草是不能吃的?”
这时,她才想到山洞里的那些衣服,之前被她忽略的东西,也像雨后春笋般一个接一个的冒了出来。
“那分明是老翁穿的,难道除了你之外,这里还有另外一个人?”
画良因越想越觉得是这样,还上手去摸了摸那孩子的头。
“是了,看你的头发明显是有经常打理,虽然乱了一些脏了一些,却连个结都没有,还有你的脖子,除了一些灰尘,竟然没有久积的污垢,可见你也有时常清洗。”
那孩子听不懂她的话,但这不妨碍画良因思考。
他的一些行为举止,根本不像是从小生活在崖底的。
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崖底还有另外一个人,就是这个人教会了他一些基本的生活常识,很可能这个人已经离开了,或者过逝了。
二是他并非从小就待在崖底,而是像自己一样,因为某种原因跌下来的。
那他为什么不会言语呢?
画良因的手从那孩子的脖子向上移,指腹往嘴中探了一下,舌头是软的,没有发僵发硬,在山洞里也听到了他痛苦的闷吭声,不可能是嗓子坏了说不了话,那就只剩下一个原因。
他天生是一个哑巴!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他后来可是少了半截舌头的,如果他真的不会说话,谁会那么傻,非要多此一举割去他的舌头呢?
画良因思来想去,不得要领。
转眼见那孩子一脸迷茫的看着自己,只好歇了心思,二人一前一后回了山洞。
“你的手指啊,骨头都断了,我也不是大夫,不能帮你接骨,只好先捆住你的手,免得你乱动伤上加伤。等回了我家,我再给你找接骨的大夫治伤。”
画良因一边比划一边说着,那藤条太硬不好捆绑,她索性拿了破衣服,撒成条状,将那孩子的右手连同枯枝捆了起来。
她绑得很小心,尽量不要碰到他的手指,以免骨头再发生错位,三天之后便是找了大夫来接也没用了。
这个手法,还是她从姨父柳雁江那里看来的。
她五岁之前,是个正常的孩子,姨母谭蕴娴疼爱她,留她在家中小住,她跟着大表哥二表哥和姨父一起去过柳氏医馆,看过姨父指点大表哥。
如今用来给那孩子的断手起到一个暂时固定的作用,应该是不会错的。
可惜她认不得治断骨的草药,也不会给人接骨,日后他的手能治成什么样,还真不好说。
又看那孩子的脚指甲都劈了,索性好事做到底,拿了自己的那套湿衣裳,将裙子的内衬用牙齿磨出一道豁口,撕了一圈约莫有两指宽的白色内衬下来,一圈一圈小心裹住他的脚趾头。
还没打好结,那孩子的眼睛便红了,眼泪一颗颗滚下来,砸在画良因的手背上。
同他的呼吸一样,温热温热的。
画良因心中一动,眼角余光瞥见他抬起袖子偷偷擦眼泪,只当没看见,笑着说道:“以后我给你买鞋穿,有了鞋子,你的脚指甲就不会劈了。”
那孩子自然听不懂,但他能感觉到画良因语气中的善意。
画良因相信,只要她笼络住了他,他将来一定会是自己的得力臂膀。
这一次,她选择了美貌,没了力大无穷的好处,倘若有那孩子在身边助她一臂之力,那接下来的几件大事,她便不用太过发愁了。
今日是7月15中元节,皎洁的明月高悬,洒下一地银辉,哪怕是崖底,也比黄昏之时的暮蔼沉沉要明亮一些。
画良因和那孩子缩在石头铺成的床上,底下是一层枯叶干草,盖着的是几件破衣服,为了取暖两人挤成了一团,那孩子痛得睡不着,画良因也是了无睡意,睁着眼睛看向山洞外的那一方天穹。
满天璀璨的星辰,好似给夜空点缀了无数闪耀的宝石,说不出的静谧迷人。
多么美丽的夜景,画良因静静欣赏着,心中如水一般沉静。
原来想开了之后,往日看着魅影重重的中元节,在深渊般的崖底,还能有这样醉人的景色。
果然,换了一种心情,从前忽略的美好事物,其实随处可见。
不知何时,她已悄然进入梦乡。
嘴角仍然挂着一抹浅浅的笑。
那孩子见她睡着了,将破衣服又匀过去了一些,自己也闭上眼睛。
片刻之后,他又猛然睁开双眼,往画良因脸庞看过去,确定她还在身边之后,这才又放心的继续睡了过去。
画良因在崖底待了三天,省吃俭用,靠着荷包里那些零嘴,硬是撑了下来。
这三天,她都没让那孩子外出觅食,对他的右手很是着紧。
眼看着就要到了画家家丁寻来的时辰,画良因终于露出了真面目,开始掰着手指头,跟那孩子算起了账。
“你虽然救了我一命,但你从前也伤过我,很有可能还把我给害死了,加上我这几天给你的吃食,对你无微不至的照顾,这救命之恩就算抵消了。”
分神6
“如今我还要将你一起带回画家,救你出苦海,便是你欠了我了。所以,你要报答我。”
画良因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在欺负哑巴,一板一眼说道:“我看你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出息了,只有跟着我,你才能好好的,有尊严的活下去,不被人当成狗来养。都说生恩不及养恩大,我要把你养大,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故而,你会欠下我好大一桩恩情,这么大的恩情,你要怎么还?”
她假意思索,片刻后正色道:“你就以身相许,做我的小厮吧!从此以后,你要什么都听我的,必须无条件服从我,我叫你往东,你就不许往西。”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倘若你反悔,必定天打五雷轰,下辈子做猪做狗!”
“既是我的小厮了,也不能没有名字,日后我便唤你从因。”
那孩子就这么突然有了名字,不明不白成了画良因的小厮。
“等回了家,我就给你找大夫治手,能治成什么样就看你的命了。”
画良因自言自语,完全不在乎那孩子是不是能听懂她的话。
她不会再让他成为李玉珠的爪牙,帮着她来对付自己。
而今的画家,比她十四岁时的画家要殷实得多,最疼爱母亲的外祖父还健在,母亲有花不完的私房银子,远不到后来,连置办件新衣都要左思右想,抠抠索索的地步。
画府要多养一个小厮,根本不成问题。
“你要记住,你的名字叫从因。”
画良因这三天里也不是没有试过,教他开口说话,看他到底能不能言语,但他不配合,不管她怎么引导,他就是不肯出声。
每每都羞红了一张脸,几次张嘴欲说,憋了半天,硬是吐不出半个字来。
左右画家的家丁还没到,画良因闲着也是闲着,便将从因二字,反反复复的念给他听。
上一次,自己被画良策推下悬崖,阴险的画良策并没有告诉母亲实情,只说是自己失足跌下去的,把母亲吓坏了。
后来画良因回府,拆穿了画良策的谎言,父母才知道真相,然而父母却并未如何责罚画良策,反而劝她替他隐瞒,因此,此事只有父母知情。
这也成为后来画良因怨恨父母的关键。
可能其父其母也知道,对画良因太不公平,故而在之后的日子里,对画良因总是多了几分宽容,随她怎么偷跑出去玩,甚至有时连晚上也不回家,都不忍心责备她。
可以说是完全放纵的态度。
这一次,画良因不想这样了。
她不想活在怨恨当中,不要把时光浪费在报复画良策身上,反而忽略了背地里要害画家的小人,从前不是她冷眼旁观,只想着看画良策笑话,画家也不会被李家算计,落得个人人嘲讽的下场。
她不能再让这种情况发生。
她要像个正常的女孩子那样,拥有平凡而幸福的人生。
只是,有仇不报,也并非她的性格。画良因捏了捏腰间的荷包,心中已然有了计划。
她在洞口处略等了等,果然在差不多的时间里,等来了攀下悬崖寻到此处的画家家丁。
“二姑娘!是二姑娘!”
“二姑娘,您还好吧?小的们终于找到您了……”
家丁们喜不自胜,一个个脸上洋溢着惊喜之情,同时也觉得匪夷所思。
当初听说画良因坠崖,其实大家心里都觉得她肯定是摔死了,但他们是仆人,主子要他们下来寻人,还发下一大笔赏钱,又有哪个能来的会不来。
只是崖底太深,又没得路走,家丁们便分成了几拨,分开寻找,他们这三个人光找一条攀下悬崖的路就找了一天,又花了将近一天的时间才下到崖底,本来也是想着做做样子,能不能找到都没太上心,反正只要下来就有十两银子的赏钱。
他们在崖底找了大半天,能在这里找到画良因,自然是震惊非常,继而又想起找到二姑娘能得的奖励,更是一个个笑开了花。
从因乍一看见三个生人,却分外紧张,身子都绷得紧紧的,像一张拉满的弓。
画良因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胳膊,对那三个家丁说道:“我没事,跌下来的时候恰好掉到那一方湖泊里了。而且我命大,这崖底还有人在,也是他将我从湖泊里捞起来的。”
“那真是万幸啊,二姑娘一看就是福泽深厚的,如今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是啊是啊,二姑娘福大命大,主子们这下可以放心了。二姑娘您不知道,你不在的这几天,府里都翻了天了,老太太险些哭晕过去,三太太也病倒了……”
家丁们又是说好话,又是忙着说这些天府里发生的大小事情。
这些画良因原也是知道的,因此并未有多惊讶,只是不好在下人面前落个凉薄的名声,便顺着家丁的话,问了问府中的情况。
家丁们争着回了,一个个偷偷拿眼去打量从因。
心想这小子真是走了大运了,竟然成了画府二姑娘的救命恩人,看二人贴得那样近,想必二姑娘很是看中他,不然怎么会让他近身?既得了她的青眼,又有救命的恩情,画府的主子们,岂能薄待了他?
日后他的前程一定不会差了。
嗯,得叫家里的几个小子好好和他相处,混得熟了,不愁以后没有好差事。
家丁心中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
“……原来如此。那我们即刻便回去吧,我也十分想念家中长辈。”画良因道。
家丁们应了,其中一个叫李大的,抢着要上来背画良因,说她年幼,崖底的路不好走,之后还得攀着绳索上崖顶,免得她辛苦。
画良因乐得成全他。
哪知,李大才一靠近,还没来得及转身弯腰,从因见他躬着身子上前,一脸谄媚,只当他不是个好人,左手一扬,一拳打在李大笑得正欢的脸上。
猛然遇袭,李大也不知是疼的还是吓的,‘啊’的发出一声惨叫,随后便被那孩子一拳头给打飞了出去,沿途还撞倒了后头的两个家丁。
砰砰砰,伴随着他们的痛呼声,三个人顿时摔成了一团。
“痛痛痛!好痛,我的腰要断了!”
“娘哎,到底发生了什么,李大,你怎么回事?”
说不出话来的李大:“%……”脸好痛,感觉脸好象被打扁了。
这个野小子他娘的根本不是人!
他决定了,回府就告诫自己的几个小子,打死都不能跟他接触,有多远离多远!
从因突然出手,也吓了画良因一跳,反应过来之后,一掌就打在那孩子胸上,“你干什么啊?为什么打他?你的力气这么大,会把人打死的知不知道?”
分神7
画良因又气又急,实在担心从因会把李大给打死了,赶紧撇下他跑了过去。
倘若出了人命,不止从因要完蛋,自己也没法向李大的家人交待。
齐国律法严明,打死了人是要抵命的。
“怎么样了,李大还活着吗?”
李大被从因打飞,撞倒了两个家丁之后,自己又滚了几滚才止住。
等那两个家丁七手八脚的爬起来,李大还躺在地上起不来身。
看着李大血淋淋的脸都有些变形了,画良因和家丁们都有些不忍直视,下意识滚了滚咽喉。
“都傻站着干嘛呢?快去看看他还有气没有。”画良因急道。
家丁们顾不得自己被撞得险些直不起的老腰,哆嗦着去探李大的鼻息,感觉到他还有呼吸,登时松了口气,又上下检查了一番。
“二姑娘放心,李大还有气呢。只是他摔得远,没准就是把脑子给摔晕了。这地摸着也松软,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至于他脸上的血,是他的嘴被打坏了,牙掉了两颗,看着吓人,其实没什么大事,二姑娘不用担心。”
“放、放屁……”痛得说不出话的李大,硬是挣扎着吐出了两个字,被血糊住的眼睛睁又睁不开,否则他定然要狠狠瞪那家丁两眼。
真是白长了一双狗眼,他都伤成这样了,还叫没什么大事!
“二姑娘你看,李大说话了,小的果然没看错,他伤的不重。”
“那就好,那就好。”画良因心头一松,“那山洞里有些衣服,你们去拿来盖在他身上,别让他受凉,等他好一些了,再看看他还能不能走路,能走的话,便回家去,不能走就留下一个人看着,另外一个人还是要先带我们回府,免得家人着急惦记。”
两个家丁一一应了。
回头看见一步步跟着画良因的从因,知道他就是打伤李大的元凶,心中不由升起了一些惧意。
这么小的孩子,哪里来的如此神力,一拳就将府里最壮实的李大给打飞了?
那李大身材魁梧,一身厚实肌肉可不是白长的,论臂力和体力,整个画府属他第一。
两个家丁不敢多看,小跑着进了山洞。
画良因方才打了从因一掌,虽然不痛,却也叫从因有些发慌。
一直都对自己和颜悦色的人,突然换了一幅表情,紧抿着嘴,一脸的不快。不禁让他怀疑,是不是自己做错了事,惹她生气了?
画良因见他一脸的紧张,看着自己时也是小心翼翼,生怕再行差踏错的模样,心中便有些不忍。
但她想让从因记住这次教训,省得他出去之后再惹祸,故而仍旧板着脸,语气生硬的一边说一边比划道:“你,不可以胡乱打人,有人要打我们,或者我主动让你打,你才能打,而且要掌握分寸,千万不要下死手,万一把人打死了,你自己也是要填命的!”
“你再随便打人,我就不要你了。”
画良因作出狠狠推开的动作,表情极为严厉,又指着李大等人连说带划,力求让从因能明白她的意思。
过了许久,从因才真正看懂了。
当他了解到,画良因会因为他不听话而推开他,再也不理他,他终于害怕起来。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的,你不听话我就不要你。我不能把一个麻烦带回画家。”
从因很怕画良因会走,死死拽住她的衣袖,湿濡濡的眼中流露出恳求之色,还带着几分讨好,像极了一只可怜兮兮不想离开主人的小狗。
“你听懂了对吗?那你要不要听我的话呢?这几天我有教你点头和摇头的意思,你听懂了就点头。”
从因立刻小鸡啄米般直点头。
“那三个人你不能打,他们都是自己人。从这里爬上去之后,还会有很多我们自己人,你也是不可以打的,知道吗?”
画良因一阵心累,和他沟通太难了。
可她实在舍不得这么一个天赋异禀的好苗子,只好耐着性子一点点教他。
也不知该不该庆幸,从因打李大时并没有出全力,李大躺了小半个时辰也就缓了过来。
只他的脸肿得像猪头,因为掉了两颗牙,嘴给打坏了的关系,说话有些含糊不清,其他地方则是摔倒的擦伤,经过这小半个时辰的休养,多半都已好转,不影响他走路。
“难为你们跑这一趟,回头我会让我娘多发给你们一些赏银,特别是李大,平白无故遭了打,等回府之后,我们画家会好好补偿你的。另外,我再做主放你半个月假,例钱照领,不会让你白白挨打。”
李大听得眼泪都要流出来了。
另外两个家丁也连声称谢。
“你们也看见了,我这个救命恩人不是普通人,他此前一直在崖底生活,不通人情世故,方才打伤了李大,也不是有意为之的,你们可不能因此记恨他呀。”
“不会不会,二姑娘放心。”
看画良因如此重视从因,家丁们哪还不知道,画良因是不想让他们回府之后,再背着她找从因的麻烦。
二姑娘也太看得起他们了,既然他对二姑娘有救命之恩,那他就是画府的贵客,他又力大无穷,谁吃饱了没事去招惹他。
从因记得画良因的交待,自此后果然听话起来,没给她惹事。
他和画良因一样年幼,除了受伤的李大外,另两个家丁,一人得背着一个孩子。
崖壁陡峭,三个家丁光爬下来就花去了近一天的功夫,如今要拽着长索往上爬,还有两人要夹带一个孩子,更是难上加难,即使有山崖上的家丁帮忙往上拉,也殊为不易。
途中数次险些掉下悬崖,可谓是险象环生,危险重重。
画良因头晕脑胀,待在崖底这三天,到底还是感染了风寒,攀爬的过程中又屡次受到惊吓,小小的身子便抗不住了,不知不觉失去了意识。
家丁看她不对劲,只好拼命往上爬,到了半夜才终于攀到崖顶。
从因只以为她是像在山洞那样睡着了,一路都记着她的话,这三个家丁是不可以打的,谁知到了崖顶,画良因仍然紧闭双目,崖顶上又多出好几个生人,一看到画良因便围了过去。
分神8
其中还有个看起来二十出头,长得斯斯文文,很好看的青年,不等家丁放下画良因就迫不及待扑了上去,将画良因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口中直唤‘因儿’。
和画良因相处数日,从因没少听画良因说话,其实他不是不肯说,只是怕自己说得不对,会让画良因失望,连带着会看不起他,每每都是等画良因睡着了,才悄悄将她白天教的话又全部默念一遍。
记忆力可谓是十分强大了。
从因知道画良因说的‘从因’二字是指的他自己,如今一听那青年唤她因儿,同自己一样也带个因,心中便很是喜欢这两个字,觉得分外亲切。
不禁在心里来来回回滚了好几遍。
只是他等了又等,家丁放下他之后,也围到了那青年身旁,口呼‘三爷,’又说了一会儿话,那青年摸了摸画良因的额头,突然像被烫到了一样缩回手,脸上的神情变得非常焦虑,嘴里在说着什么,抱着画良因就要走。
从因一看就急了。
画良因只告诉他李大等三个家丁打不得,别的意思他可没听懂,而且她也没告诉他,可以由着别人将她抱走。
见那青年脚下生风,从因哪里肯依,追过去就要抢画良因。
画明逸不过是一个文文弱弱的公子哥,素来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又兼之在山顶熬了三天,早就疲惫不堪,从因打手一拽,画明逸就像一片羽毛一样轻飘飘被拽倒了,手中的画良因也眼看着就要脱手甩飞。
一众家丁大惊失色,扶画明逸的扶画明逸,抢人的抢人,登时乱作一团。
从因一掌格开一个家丁,左臂一伸,将画良因抱了个满怀。
冲力撞得他连着后退了好几步才止住。
刚松了口气,想摇醒画良因,从因便感觉后颈一痛,两眼发黑,整个人软绵绵倒了下去。
才抢到手里的画良因,又落入了将从因敲晕的画长福手中。
画明逸则被眼疾手快的一个家丁扶住,这会儿还心惊肉跳的。
“这小子力气怎么这么大?”说完一脸后怕又赞赏的看了一眼跟随自己多年的长随,“长福啊,还是你反应快,回头爷定要赏你。”
画长福躬身谢道:“多谢三爷。只他怎么说也是二姑娘的救命恩人,小的一时情急把他敲晕了,您看,这……”
画明逸也有些头痛,方才家丁已经跟他简单说了到崖底救人的经过,知道从因不是个正常孩子,看他之前那幅戒备警惕的模样,醒了八成也不会老实。
自己的女儿,可不能被这臭小子抱来抱去的。
想到这里,画明逸眸光一沉,不由分说将画良因从画长福手中抢了过来,“依稳妥起见,还是先把他捆起来更为妥当,免得他不分清红皂白,又生出事端。”
画长福犹豫道:“这么对待二姑娘的恩人,恐怕不太好吧?”
“事急从权!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眼下什么事情也比不过我的因儿要紧,她病成这样了,再耽误下去,你还能赔我一个这么漂亮的女儿吗?”
画长福见主子有发火的迹象,赶紧低身应了,招呼一个家丁来帮忙,这时,他才注意到从因的右手伤了,幸亏倒地的时候没有牵连到,可这么一来,倒叫他不好下手了。
思忖了片刻,画长福索性将从因的左手连着身子绑在一起,右手且不去管他,伤成这样,自不怕他翻起什么浪来。
又想起他力大无穷,只怕寻常的捆绑之法困不住他,便又缠了十数圈,直缠得跟粽子一般才罢休。
绑完了人,借着皎洁的月色,和寺中指路的灯光,抱着人就往山下跑,紧赶慢赶,追上了画明逸一行人。
寺外还有一辆青帷马车,画明逸见画长福赶了来,便让他抱着从因一块进了车厢,让李大也坐在了车头上,由车夫赶车,先行回府,其余诸人只能留在寺中过夜,待明日城门开了再步行回去。
灵云寺位于上阳县之南,距上阳县不过十来里路,一行人赶到县里时,天还未破晓,厚重的城门仍旧紧闭。
齐国只有边境要塞等重要城池才会实行宵禁,像上阳县这样的小地方,一入夜反而更加热闹,只是每晚戌时三刻便会关城门,城门一关,除非有官府文书或某些特殊情况,否则一律不予通行。
但画家和李家有姻亲,两家老爷子又是至交好友,李家出了个了不得的贵人,县衙的官差,都会看在李家的面子上,给画家一点薄面。
画良因日前坠崖一事,在上阳县闹沸沸扬扬,几乎整个县城的人都听说了,画家有一位姑娘在灵云寺坠下了崖。
画老爷子画远山,素来体弱多病,不能像画明逸一样守在崖顶,但他比画明逸要细心,提前就打点好,只要画明逸带着人回城,不需要文书,也会放行。
故而画明逸一报上名字,守城士兵盘问了两句,撩起车帘看了看情况,便打开了城门。
一行人入了城,便直奔东槐街沁水巷。
到了巷子口,李大便被支使着去寻了巷口附近的孙大夫。
沁水巷很长,也十分古旧,虽然以巷命名,青石板铺就的路面却很是平坦宽阔,足可容三辆马车并行。
住的大都是数代扎根于此的人,而画府的宅子,正好处在沁水巷的中间地段,是沁水巷中风景最好的地方,前有清澈见底的青河蜿蜒而过,后有大片枫林,一到秋季,层林尽染,美不胜收。
画府的宅子已经有了一百多个年头,院中亭台楼榭,假山园林,绿荫匝地,数不清的甬道和曲曲折折的廊子将各个院子巧妙的衔接在一起,是沁水巷中最为宽敞气派又富有江南园林韵味的宅子。
住着老老小小十来个主子。
画明逸一行人回到画府时,府里的一条条檐廊下,还有几盏灯依稀亮着,发出不甚明亮的幽光。
上院里安安静静。
画远山和原配正妻卢氏夫妻不睦,早就不在一个院子里同住,上院里除了画远山,还有他的一个小妾李春兰住在西偏院里,卢氏反而搬到了离上院很远的福宁堂中。
分神9
画明逸夫妇不敢压了母亲一头,故而也不住正院,而是住在福宁堂南边的秋馥院里,两处院子隔着一片景致怡人的花圃。
这个时辰还早,府里除了守夜的,大都没起身,马车进入画府时,听到动静的也没几人。
秋馥院离得近些,病中的谭蕴芝了无睡意,硬撑着下了床,胡乱披了件碧色攒珠并蒂帘素缎披风,跌跌撞撞往外院跑,她的陪房吴娘子从耳房追出来,追了好几步才追上,慌的赶紧扶住她。
“一定是因儿回来了!慧心,你听听,是不是咱家的马车声?”
吴娘子道:“奴婢听着像,三太太别急,三爷会带着二姑娘回来的。您自己还生着病,担心再着了凉。不如您在屋里等一等,让奴婢去看一看?”
“不行,我的病不要紧。我的因儿都几天没回来了,还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我哪里等得下去。”
吴娘子见她执意要去,只能由她,主仆二人快步走向门口。
到了院子里,西跨院住着的小姑奶奶画远黛母女也正好赶来,双方碰了个正着。
画远黛是画远山最小的庶妹,差着画远山十多岁,出生没多久生母便病故了,父亲也在不久后离世,连嫡母都跟着去了。
她从小由画远山夫妻带大,卢氏视她如己出,等她及笄之后,煞费苦心为她挑中了一门亲事,婚后倒也夫妻恩爱,和和美美。
谁知她会那么命苦,成亲才一年不到,夫婿就出了意外身亡,当时她已身怀六甲,一心盼着为丈夫生下一个儿子承接赵家香火,却偏偏生了个女儿。
她觉得很是对不起亡夫,正是心中悲痛愧疚之际,又冒出来一个自称是她那位好夫婿外室的女人,手里不仅握有亡夫的书信和信物,还抱着一个男婴,说是赵家唯一的男丁,必须要让他认祖归宗。
画远黛性烈,没想到一直以为最是深情的夫婿竟然如此不堪,一气之下果断和赵家断了亲,还要回了一半的嫁妆,当时闹得风风雨雨,姑奶奶们都劝她不要意气用事,就是为了女儿,也不能白白便宜了那个外室和她的儿子,但画远黛不听,死活不肯再回赵家。
从此便住在了画府,一直居住在西边跨院的合心堂里,深居简出,女儿赵宜玲不得赵家老太爷夫妇喜欢,认为她命硬,未出生就克死了亲爹,故而她从小就在画远黛身边长大。
“小姑,你也听到马车声了?”谭蕴芝问画远黛。
画远黛淡淡嗯了一声,她身后的赵宜玲上前一步向谭蕴芝见礼,道了一声:“见过表嫂。”
“表妹有礼了,我们一起去看看,因儿一定回来了。”
“因儿那丫头看着不像个短命的,侄媳妇且宽心。”
谭蕴芝本来一脸希翼,听到画远黛这么一句不冷不热的话,连短命这么晦气的字眼都说了出来,顿时各种不是滋味,喉头也开始发痒,吃了几帖药,好不容易压住的咳意,此时是再也忍不住了,连着咳了好几声才将将止住。
画远黛见状,眼底闪过一丝悔色,赵宜玲则木头人一般站在那里,直到谭蕴芝缓过来往前走,母亲也动了,才迈着小碎步跟上。
走在前头的谭蕴芝一张脸拉得老长,对画远黛母女能半夜爬起来看自己女儿的感激之情,瞬间十不存一。
刚从东侧的抄手游廊走到垂花门那,迎面便碰见了画明逸一行人。
看到女儿失而复得,谭蕴芝激动得热泪盈眶,知道女儿浑身滚烫,又担心得不行,急急忙忙往里让。
此番动静,渐渐传到了后院各处,早就等在画家听消息的众多亲戚,也三三两两的赶到了秋馥院。
画府一时之间灯火通明,人仰马翻。
天光破晓,又是崭新的一日。
*
“因儿,因儿……”
耳边似乎总有人在唤她,声音听着很是熟悉,有祖父祖母,父亲母亲,还有几个姑奶奶,连好几年没有听过的外祖父和二舅,小姨的声音,都似乎隐约响起过。
那个该死的画良策,也装模作样的在一旁唤着‘妹妹,妹妹’。
语气充满了对妹妹的关切和忧心,简直虚伪透顶!
一股子怒气油然而生,画良因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画府,躺在了自己的闺房之中。
侧头去看,不停唤自己的人,竟然是从因。
而且他似乎睡得很沉,因儿两个字,是他在睡梦中无意识喊出来的。
这让画良因十分诧异,从因怎么会说话了?谁教他说的因儿?他怎的还和自己睡在一张床上。
这里可不是山洞,只有一张石床,两人非得挤在一起。
画良因过了一会才想起来,自己之前还趴在家丁背后往崖顶上爬,后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太累了,不知不觉晕了过去。
这么看来,自己和从因是被家丁带回了画府。
只不知在她晕迷期间,有没有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她现在是病人,房里竟然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人都哪去了?
画良因顾不得细想,因为她发现自己的衣服被换下来了,荷包也不见了。
“荷包呢,我的荷包呢?谁把我的荷包拿走了?”
那里面还有一枚要紧的果子,她是准备给画良策吃的,不管她从前是不是因为那枚果子发生了异变,她都要试一试,万一试对了,不是对画良策最好的报复吗。
怎么能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丢了!
画良因急出一脑门细汗,正要开口唤人,冷不丁瞧见枕头边放着一个干净的碧色莲叶荷包,急忙拿了过来。
迫不及待打开往里瞧,里头只装着一颗果子,恰是她从崖底带上来的那颗。
原本是有五颗的,但过去了三天,只有一颗黑得发紫的果子还是鲜亮饱满,颜色润泽得像一粒闪闪发光的珍珠,和另外四颗早已干瘪的果子完全不同,当时画良因就起了疑心。
尤其是果子的颜色还这么黑,不正好对应了自己黑如焦炭的肤色吗?
她很有理由怀疑自己身体的异象,就是吃了从因喂的这颗果子引起的。
一定是上一次,从因趁她烧糊涂了,将果子塞到了她的嘴里,只是她没有意识,才不记得这件事。
这一次,画良因除了那株草药之外,没有再吃过崖底的任何东西,定然是不会再有异常了。
而这么关键诡异的果子,画良因当然要留着好好利用。
“太好了,太好了,果子没丢!”画良因喜上眉梢,宝贝似的捂了捂荷包。
“哼,该死的画良策,害我从前浪费了多少光阴,错过了多少好事,如今我平安归来,你就等着报应来吧。”
画良因默默想了一阵,转头去看了看从因。
他身上穿着的月白轻衫明显是画良策的,断了的手指,已经被处理过了。
门外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有人在外头悄悄耳语。
画良因轻手轻脚下了床,将搭在花梨木衣架上的一件银红小袄裹在身上往外走,想听听是谁在说悄悄话。
刚走到玉堂富贵六围屏前,门便被人小心翼翼的推开,一个脑袋东瞅西瞅的探了进来。
分神10
“娘亲?”看清楚了来人,画良因惊讶不已,“您偷偷摸摸干嘛呢?我还以为是哪个小丫鬟在外头说主子坏话,怎的会是您啊?”
“嘘!”谭蕴芝见女儿醒了,初时还很高兴,但转眼的功夫就一脸紧张的对女儿做出了噤声的手势。
并往内室指了指。
画良因往后看了一眼,围屏将她的闺房隔作内外两室,内室眼下只剩了从因一个人,母亲这么害怕,莫非从因在她晕迷期间,又惹了祸?
她踮着脚向母亲走过去,也压低了声音道:“他是不是闯祸了?”
谭蕴芝一脸后怕,甚至还拍了拍胸口,“因儿啊,他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怎的力气这么大?你知道他打伤了多少人吗?连你姑奶奶们都被他打了!便是你那懂些拳脚功夫的二舅,都敌不过他,他把咱们画府都掀了个底朝天了!”
“啊!”画良因目瞪口呆,回过味来之后赶紧问道,“那姑奶奶们没事吧?二舅还好吗?后来是谁制住他了?怎么没看见爹啊?”
提到姑奶奶们,谭蕴芝有些掩不住的幸灾乐祸,她小声道:“你爹回来也病倒了,如今还躺在床上养病呢,不过也快好了,因儿不用担心。你五姑奶奶和六姑奶奶好奇心重,听说那孩子救了你一命,非要去看看他,结果就被打出来了,当时有不少亲戚都在后面,也想跟去看看,你五姑奶奶六姑奶奶大概觉得没面子,骂了那孩子几句,不成想,那孩子不是个肯吃亏的,硬是追了出来,又将她们打飞了,怕是要养上一段时间才能好了。”
“你二舅倒没什么,他打不过那孩子,可他会躲啊,他还说那孩子是天生神力,喜欢得不得了,非要给他寻得一位名师来,好教他武功呢。”
“起初我们也不知道那孩子是在寻你,他也不说话,像急红了眼的小狮子,见人就打,谁也不敢靠近他。他满画府的横冲直撞,不晓得拆了多少扇门,后来还是你二舅耳朵好使,听见他念了两句因儿,才将他引到这里来。见到了你,那孩子终于冷静下来,却又不肯离了你身边,我们看他只是要和你待在一块,没有要伤你的意思,这才由得他去。”
“你二舅看他伤得不轻,他又不肯让大夫给治,你二舅便趁他不注意敲晕了他。你昏睡的这两日,他中间也有醒来过几次,对我们都防备得很,连喂你服药,为娘都得趁他睡着了才敢悄悄进来。”
说着往边上偏了偏,露出身后提着食盒的吴娘子,“喏,你的药在那呢,正好你醒了,赶紧趁热喝了吧。”
吴娘子上前,将食盒打开,往画良因面前递,画良因取过了内里放着的那碗药,一口气全喝了。
又接过吴娘子适时送过来的一盏温水,去了去味,方低声问道:“他闯了这么大的祸,祖父祖母那里,是不是很头疼啊?”
谭蕴芝笑道:“头疼也无可奈何啊,谁让他是你的救命恩人呢。也就是修修门换换家什,赔偿一些药费的事,这些拿银子出来也就能摆平了。如今你醒了,那孩子只能由你来看着了,我们可不敢靠近他,免得挨打。
不过,我看你两个姑奶奶这回出了这么大的丑,八成是将他给恨上了,日后只怕不会消停。你外祖父为了安抚她们,免得她们在外头乱说,败坏你的名声,还每个人给了一支实心嵌宝的大金镯子。
那么大一个镯子,只怕也堵不住她们的嘴。”
她一脸的‘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逗乐了画良因,“原来外祖父也来了,那外祖父眼下在哪呢?”
“他和你二舅,你小姨都来了,眼下还在咱家。他本来嫌你那两个姑奶奶闹腾,还打算去他一位好友那里叨扰一二的,可现下你的姑奶奶们被打伤了,又出了好大的丑,自不好意思再待下去,便都回自己家了,你外祖父这才留下的。
你外祖父才从京里回来,一听说了你的事,立马就赶了来,还给你带了一大箱子京里的珠花珠钗、手绢、衣裙、小玩意儿,都是京里时兴的好东西,县里还没有几个人戴过呢。”
“外祖父真好。”画良因眼睛有些湿润。
她有六年没有见过外祖父了,从前外祖父上门来,她怕自己太丑,万一没忍住笑了一笑,把外祖父吓到了,故而总是避而不见,其实每次都会偷偷跟上去瞧。
她八岁时,谭家出事,二舅谭宏旭死了,外祖父也暴毙身亡,不久小姨谭蕴晴也被活活打死,从此,就没有几个真心待画家的人了。
母亲没了外祖父的帮衬,陪嫁的铺子又拿不回来,而画家也没有会做生意的人,上门来占便宜的亲戚倒有不少,祖上留下的产业,到画良因14岁时,已经快要经营不下去了,只靠着变卖家产聊以度日。
到最后,甚至连西边那一溜的院子都卖了出去。
一府的丫鬟婆子,也是遣散的遣散,打发的打发,连素来十指不沾阳葱水的谭蕴芝,都时常要亲自下厨为一家人准备膳食,打扫庭院。
画良因记得很清楚,画家的日子变差,正是从外祖父过逝以后开始的。
还有三年,一切都还来得及。
“你外祖父忙,有那么一大家子都指着你外祖父,你外祖父还总要惦记着我们,他如今年岁也大了,辛劳了一辈子,到现在也不得闲,因儿日后可要好好孝顺你外祖父。”
“因儿记住了。”
她要赶在外祖父出事之前,想办法避免外祖父和二舅小姨的悲剧。
“好了,你的病还没好,快回去躺着。知道你醒了,为娘也就放心了。”
画良因道:“娘,我想见一见哥哥再睡,有些话要同他说。”
谭蕴芝脸上浮起忧色,细看了画良因一眼,有些迟疑道:“因儿,你,是不是记恨你哥哥?”
不等画良因说什么,她又叹了口气,道:“自打你失足跌下山崖,你哥哥就十分自责,说他没有及时拉住你,这才会让你不小心跌了下去,回来之后也病了一场。
娘亲日前还病着,你爹又要到崖顶守着你,这几日你哥哥都是由你祖母照料。你到家那一日,他也听说了,死活要跟着你祖母一块来看你。
这一看,病情又加重了,眼下倒是好了一些,也实在不宜见风,还是等你好些了再见你哥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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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良因心下暗恨,这个该死的画良策,病得可真是时候,但她没想过要顾忌他的病情。
对一个狠心推自己落崖的人,就是病死了,她也半点不在乎。
“娘啊,您就让我见见哥哥吧,我真的有很要紧的事要同他说,您要不同意,我便自己去寻他了。”
“那怎么行,你这条命可是孙大夫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千叮万嘱不许你出门。”
“那您就将哥哥叫来,我今日一定要见不到他,否则我就不睡了。”画良因摆出一幅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姿态。
眼见着谭蕴芝一个头两个大,吴娘子赶忙道:“三太太,您听奴婢一句,二姑娘既然坚持要见大公子,您就答应了她吧。左右大公子也一直惦记着二姑娘,这几日听说他连觉都睡不好,也不大爱吃东西,知道二姑娘醒了,没准一高兴,病就好了。您要实在担心,奴婢去将大公子裹得严严实实的抱来,绝不叫大公子受了风。”
谭蕴芝一想,女儿回来后似乎有些不同了,竟变得如此固执,若是不应允了她,真让她跑了出去找长子,岂不等是害了她性命?
为了女儿,也为了长子,她只能点头同意,让吴娘子去办。
回头看着笑眯眯的画良因,心中总有几分隐忧,遂交待道:“你们都病着,别说太久。——因儿,别记恨你哥哥,他还小,非是故意要拉不住你的,你也晓得,他从来最是疼爱你。”视线往内室投去,“要小心那孩子打你哥哥,你哥哥弱不禁风,可禁不得他打。”
画良因的笑容淡了一些,“娘亲放心,我会看着他,不让他打哥哥的。”
听到内室有了些动静,画良因用下巴指了指,意思是那孩子恐怕是醒过来了。
谭蕴芝明白,眼神示意她快回去。
绕过围屏,那孩子果然醒了,正掀了被子下床,见画良因出现,立即飞奔而来,脸上划过欣喜。
一下子抱住她的胳膊。
落在画良因眼中,他的笑却是莫名的哀怨,仿佛一个被丈夫冷落了许久的深闺怨妇。
这个念头一起,画良因不由自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抖了一抖。
想起他惹的麻烦,更是一个头两个大。
也不晓得姑奶奶们会在背后怎么编排她,被她们知道的事情,用不了多久,估计整个上阳县都会知道了。
可从因还是个什么也不懂的孩子,自己除了多看着他一点,多教他一点,还真没什么好法子。
否则母亲也不会让他和自己同床共枕了。
好在她才5岁,姑奶奶们传得再邪乎,也不会妨碍自己将来的名声。
自己只要尽快让从因适应这里的生活,并搬出自己的闺房便可以了。
不过,前提是,自己能完全掌控从因。
她需要这个好帮手。
最好是让他离不开自己,一辈子对自己忠心耿耿,那她便可高枕无忧了。
画良因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指着南窗下的那张花梨木藤面雕花矮榻,认认真真对他说道:“从因,你到那里去睡,你是男孩子,我是女孩子,男女有别,到了这里,我们就不可以睡在一张床上了。等你手上的伤好点了,我再给你找地方住。你也不用太担心,我们还是在一个院子里,不会隔得太远的。”
她一点点的比给从因看,又将从因的那叠小被子抱到了矮榻上。
从因似乎听懂了,脸上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选择了听画良因的话。
他每次只要点头,画良因就会笑得很开心。
“你躺在这里休息,我到前头去见见我哥,很快就回来了。我没进来之前,你都要乖乖躺在这里哦,只要你听话,我就给你好东西吃。”
从因又点了点头,依依不舍目送着画良因离开。
直到看不见她了,脸上还挂着一抹浓浓的担心。
画良因刚到外间的花梨木百宝嵌花鸟图罗汉榻上坐好,扯了搭在引枕上的一方薄毯来盖,吴娘子便抱着画良策来了,放不下心的谭蕴芝也跟着进了屋。
画良策比画良因大了一岁,六岁的年纪,已经初见长大后的风姿,必然要远胜其父。
“妹妹果然醒了,真是太好了。”
画良策一下地,便笑逐颜开。
看着害了自己的罪魁祸首,还一脸没事人似的站在那里,画良因便涌起一阵恨意。
她如今已经隐隐相信,自己是得了老天爷的眷顾,重新活了一世,那从前发生的事情便是上一世的事了。
前世他就是这样,明明害了自己唯一的嫡亲妹妹,却从不肯承认,也从未向她道过歉,仿佛她才是那个无理取闹,无事生非之人。
知道内情的父母,对她还多有容忍,不知情的祖父祖母,以及其他的亲朋好友,却以为她不念手足之情,几次三番在外人面前给他没脸。
明明做错了事的人是他,是他害自己越来越丑,越来越古怪,害自己被人耻笑,他才是那个该受到遣责的人!
前世种种委屈,画良因焉能不恨不怨。
“是啊,不是我命大,我只怕再也见不到哥哥了。”
画良因脸上带笑,目中却浮现一丝讥诮。
“娘,我想单独和哥哥说说话,有些事情总要说清楚了,以免日后存下事端,也好让哥哥宽心,不会夜里做恶梦。”
谭蕴芝奇道:“你怎知策儿近来恶梦缠身?”
“我猜的呀,哥哥不是素来疼我吗,我当着他的面落了崖,他定然吓得不轻。”
“因儿真是聪慧,小小年纪如此通透。既如此,那你们兄妹便好好说说话。慧心,我们先出去。”
吴娘子应了一声。
等谭蕴芝二人出了屋,带上门,画良因带笑的脸便骤然冷了下去。
“兄长真是好手段。”
妹妹突然变脸,画良策也不见着急,从从容容踩着花梨木脚踏,坐在了罗汉榻上,一脸笑吟吟看向画良因,“妹妹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怎么了?你还有脸问我怎么了?”
画良因最讨厌他任何时候都面不改色的样子,简直虚伪到了极点。
一个人怎么可以厚颜无耻到这个地步?!
他才六岁啊,千字文都没认全吧,到底哪里来的这般高深道行?
莫非真是天赋异禀?
画良因大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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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不是有话要同我说吗?我如今来了,妹妹可以说了,妹妹放心,我一定会为你保守秘密的。”
看他一点做错事的觉悟都没有,画良因也懒得跟他绕弯子了,“为什么?为什么要推我落崖?”
这个问题,纠缠了画良因9年,她前世也有问过他,可是他不认。
不管她怎么逼他,他就是不认。
九年,整整九年时间,画良因都没有找到答案。
她甚至怀疑过,画良因是不是被人假冒了,或者他不是自己的亲哥哥,可是他的相貌没法作伪,一半像母亲,一半像父亲,他分明就是她的嫡亲兄长。
连父亲母亲都信了她的话,偏偏他自己不肯认下来。
不是她意志坚定,又真切的感觉到了一股大力将她推下崖,她都要以为真的是自己冤枉了他,确实是自己失足跌下去的。
这一世,画良策一如既往的一脸无辜,仿佛听不懂画良因的话。
“妹妹在说什么,我几时推了你?我知道我没拉住你,是我的错,你生气是应该的,我不会怪你。”
哈,画良因真是要气笑了。
她也是傻,明知道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还不肯死心,非要从他嘴里听到真相。
这个人,城府之深,自己难道没有领教够吗?
不过,她也准备了好东西给他。
“你不承认也无所谓,你想当成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也行。”画良因将荷包里珍藏的那颗黑得发紫,愈来愈透亮莹润的诡异果子,向画良策递了过去。
“吃了它,只要你吃了它,我就不逼问你,日后也再不问你这件事,爹和娘那里,我亦也会守口如瓶。”
“我真的不知道妹妹在说什么。”画良策还是那幅带着点困惑的神情,目中一丝愧色也无,反而露出几分对妹妹的纵容,似乎不管妹妹如何给他扣上莫须有的罪名,他身为兄长,都不会与她置气。
气得画良因真想破口大骂,恨不得揪住他一顿好打。
但一想前世的经验,自己就是用最难听的话去骂他,拣了石头砸破他的头,他都半分不在意,反而每每把自己气得半死,便死命咬着牙,硬生生冷静下来。
画良因早就明白,自己奈何不得他,她想尽了一切办法,都对他造成不了任何伤害。
她就是打破了他的头,他也不会觉得痛,还能面不改色,反过来安慰她,问她有没有伤了手。
一个人虚伪到了这种境界,画良因想想都可怕,怎么可能斗得过他。
对画良因明显不怀好意递来的果子,画良策竟连一点犹豫都没有,若无其事接了过去,咬下一口果肉吃进嘴里,还有心思戏谑道:“是妹妹送给我的,便是毒药我也会吃。妹妹到底是怎么了,是否对我有什么误解?”
他的反应,让画良因有一瞬间的动摇。
突然想起自己这一世睁开眼看到的那一幕,画良策趴在悬崖边,惨白着脸,撕心裂肺的喊她,一双手拼命往下抓,似乎确实是想抓住自己,那幅惊恐万状的表情,倒真不像是假装的。
不过也就是那么一刹那,画良因马上就清醒过来。
这个人惯会装模作样,八成是推下自己之后,心中起了点悔意,毕竟她怎么说也是他唯一的嫡亲妹妹,可能还会担心没法向家里交待,这才会露出那样恐惧绝望的表情。
嗯,一定是这样的!
这么一想,画良因顿时心硬如铁。
直看着画良策将果子吃得只剩了一个果核才罢休。
“是不是误解,想必兄长心中有数,我不想再同你争辩了,好没意思。”
“妹妹这是何意?”见画良因一看他吃完了果子,马上换了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面孔,画良策甚是不解,眉头向中间拢了拢。
达到了自己的目的,画良因连一眼都不想多看他,指着门道:“突然觉得有些不舒服,兄长请回吧。”
“妹妹,你还是在怨我没拉住你对不对?我也知道是我不对,是我不好,我应该拼命拉住你的,我……。”
看了九年他的虚伪嘴脸,画良因早就看够了,见他还在装模作样,干脆背过身懒得理他。
画良策见状,只好住了嘴,过了一会才闷声说道:“妹妹既是不舒服,那便先歇着吧,等你好些了,我再来看你。”
也不知是不是耳朵出了毛病,那个无耻到了极点的兄长离开的时候,画良因好似听到了他一声叹息。
不过她充耳不闻,心中还觉得给他吃了果子,让他有力大无穷的好处,算是便宜他了。
他是男的,皮肤变成黑炭也不过是将他变得难看一些,说不定还会让人觉得他有男子气概,只是画良因很清楚,画良策前世就喜欢涂脂抹粉,没少被同窗笑话他娘,可见他是一个十分爱美的人,皮肤变黑对他来说,绝对是致命的打击。
想到这,画良因也有些犯糊涂。
自己前世将画良策的头打破了好几次,一次还打在他的脑门上,因此他的额头上留下了一道难看的疤,但他却没有一点破了相的愤怒或伤心之类的情绪。
难道画良策心里其实是有愧疚的,所以用这种默默忍受的方式尝还?
不管她怎么对他,他都不会动怒,莫非也是因着这个原故?
那他为什么就是不承认呢,向她道歉会死掉吗?
只要他肯承认错误,自己也不至于恨了那么多年。
画良因从来都不了解画良策,在她心目中,画良策这个兄长,除了虚伪就是假,他就像一个没有血肉的假人、木偶、傀儡,是没有感情的畜牲。
暗中骂了画良策几句,画良因便转回内室,好好的睡了一觉。
画家二姑娘坠崖近四日,又全须全尾活着回到了画府,简直匪夷所思。
这一消息像长了翅膀一般,以极快的速度传遍了上阳县,但凡和画家有点交情的,无不上门来探望。
但画良因风寒未愈,来的人除了一些近亲,其他人也见不着她,在画府坐了坐,探听到了确切的消息,便三三两两的又告辞了。
分神13
因为来的人不少,有好些还提了补品礼盒,老太太卢氏便做主,待孙女大好了,再置办几桌席面,好生招待大家一番。
等画良因再次醒来时,画府已经安静了许多。
有了画良因的连番叮嘱和交待,从因算是彻底被安抚住了,再有人进屋,他只是看上一眼,不会再胡乱打人。
自己盘腿坐在矮榻上玩着画良因给他的小玩意儿。
想起回来还没有见过外祖父,而谭家的祸事,根源大概就发生在这段时间,画良因赶紧坐起来,唤了一声娘。
外头守着的丫鬟听见她的呼声,站在门外回了话,转身去将谭蕴芝寻了来。
跟着一道来的,还有她身边的丫鬟桂枝,吴娘子要忙着安排置办席面,不得空。
“因儿醒了,可感觉好些了?”
谭蕴芝一到便探手贴了贴女儿的额头,又拿眼看了看盯着这边瞧的从因,见他老老实实坐着,心下微松。
“好多了,我想外祖父了。”
“那我让桂枝把你外祖父找来。”
“不急,我要先濑洗一番,好几天没打理,感觉自己都臭了,我可不想被外祖父嫌弃。”
“瞎说,你外祖父那么疼你,怎么会嫌弃你呢。”
“娘又不是不知道,外祖父向来最是注重仪容,我越得体越好看,外祖父才会更加喜欢我呀。你看大舅,就因为长得丑,外祖父到哪里都不爱带着他,对他从来没有一个好脸色。可是二舅就不同了,二舅长得好看,便是他学话本子里的侠客去行走江湖,外祖父都觉得他有侠义之风,不但不反对他四处去闯荡,还支持得很呢。”
谭蕴芝笑道:“你呀,人小鬼大,才多大点儿,就知道这么多了?你外祖父不喜欢你大舅,也不全是因为他长得丑。你现下还小,许多事情你不清楚。可不许在背后编排长辈,这是不对的。”
画良因吐了吐舌:“知道啦,女儿下次会注意的。”
谭蕴芝见她认错认得挺快,心里不禁很是满意,转而吩咐桂枝:“你就听她的,给她好好拾掇拾掇,再将她外祖父送来的新衣,选那套芙蓉红掐襕边的给她穿上。”
桂枝应了,领命而去。
一切收拾妥当,又喝了碗鸡汤垫肚子,画良因忽然发现母亲的眼神有些不对劲,像是发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便狐疑的扯了扯她的袖摆,问道:“娘,您怎么了?”
谭蕴芝回过神,笑得有些勉强,“娘没事。”
这一看就不像没事的样子啊。
画良因还想再问,丫鬟却带着她的外祖父等人到了。
面还没露,谭敬琛爽朗的声音便响彻耳畔。
“因儿,快给外祖父抱一抱,外祖父有一阵子没看见你了!——又变漂亮了!瞧这小脸蛋,白胖白胖的,给外祖父捏捏,哈哈哈,越长越像你娘,长大了又是一朵娇娇俏俏的牡丹花!”
“爹,您悠着点吧。”谭宏旭看不下去,要去解救外甥女,“因儿病才好,脸又嫩得像白豆腐,你手那么粗,别再给因儿刮花了脸,那就成了小花猫了。”
“去去去,你个浑小子尽瞎说,我的外孙女漂漂亮亮的,怎么捏也是牡丹花!——我稀罕我的外孙女,轮得着你管?一边待着去!”谭敬琛眼一瞪,抱着画良因躲开谭宏旭伸来的爪子。
谭蕴晴看着父子二人抢夺画良因,而被父亲抱在怀里视如珍宝的小姑娘,一脸的忍耐之色,不由捂嘴偷笑,眼底闪过一丝羡慕。
画良因其实很抗拒有人捏她的脸,她上辈子丑了九年,这辈子一心要做个像母亲一样的美人,万一被捏坏了怎么办。
但眼下这个人是她六年没见的外祖父,对她一向疼爱有加,她还真不好拂了老人家的意,又实在怕脸给捏坏了,只好抬眼去看母亲,谁知吴娘子来了,正附耳同母亲悄声商量着什么,母亲并未注意到她。
眼角余光却有一抹青绿不期然印入眼帘。
是那个寡言少语,连笑容都带着几分拘谨的小姨谭蕴晴。
她素来话少,不喜张扬,也不若两个姐姐那般美艳,又天生长了一幅木讷呆板之相,连外祖父都时常会忽略了她。
外祖父共有五个孩子,原配正妻萧氏育有两女,长女谭蕴娴,次女谭蕴芝,后娶的继室则为他生下两个儿子,老三谭宏清,老四谭宏旭,最小的谭蕴晴,生母是谭敬琛的一位妾室。
继母手段厉害,生母夏氏出身青楼,身份卑贱,母女二人都要仰人鼻息,在继室手底下活得战战兢兢。
随着谭蕴晴一天天长大,到如今已是12岁的年纪,容貌却普普通通,性情亦是沉闷呆滞,丝毫不见女儿家的活泼之相,不仅父亲不喜,连嫡母也十分厌烦她,夏氏极为担心女儿的终身大事,生怕主母会胡乱给女儿配人,而谭敬琛又最是重视原配的两个女儿,夏氏便想方设法将女儿时不时的送到画府小住。
就盼着女儿能多多和谭蕴芝亲近,日后有了谭蕴芝的帮衬,谭敬琛能对女儿多上点心,主母也会有所顾忌,不敢将她的女儿随便许人。
谭蕴芝两姐妹的性格截然不同,夏氏不认为自己的小算盘,能瞒过精明的谭蕴娴,故而将主意打在了心无城府的谭蕴芝身上。
这还是画良因前世无意中偷听到的。
对于小姨时常来画府小住一事,姨母明面上没说什么,私下里却被她撞见过,姨母背着人严厉警告小姨。
画良因还清楚的记得,当时姨母的表情有多严肃,语气又是如何的强硬。
那是她第一次发现,原来一向待她温柔慈爱的姨母,还有这般强势的一面,因为印象太深刻了,她到现在还记着姨母揭露夏氏的盘算后,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你最好不要动什么歪心思,也不要在画府乱走,更不要往你二姐夫身边凑!倘若被我发现,你意图破坏你二姐的幸福,或是在画府搅风搅雨,连累了你二姐,我定会叫你明白,这世上有没有后悔药吃!”
姨母说完,小姨已经吓得瑟瑟发抖,恨不得把头埋到胸前去,姨母走后,小姨便捂着脸无声无息的哭了起来。
分神14
画良因前世最恨虚伪做作之人,她心底里更偏向待她亲厚的姨母,认为姨母是不会有错的,小姨到底是庶出,和母亲不是一个肚子爬出来的,便下意识的以为,小姨定然和画良策是一丘之貉。
看她哭得可怜,也只觉得她是活该。
到她8岁那年,小姨及笄,夏氏为女儿选中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个体面的读书人,家中也还殷实,夏氏非常满意,哪知,婚期刚刚定下,谭家却出了事,那读书人见谭家有了变故,立刻上门退亲。
夏氏舍不得这门亲事,死活不肯退。
谁也没想到,从来都默不吭声,逆来顺受的谭蕴晴,会有那么大的勇气,不仅果断要退亲,还站出来将对方痛骂了一顿,骂对方寡廉鲜耻,无情无义,不配做个读书人。
因为她的话,又正赶上天子下令,对所有身负功名之人进行品行考校,那读书人德行有亏,好不容易考来的功名最后还被革去了。
谭蕴晴之名,第一次盖过了两个以美艳闻名遐迩的姐姐。
再后来,谭家大房的人一个接一个的死去,庞大的家业落入了谭敬琛的草包弟弟谭敬文手中,让二房白白拣了个大便宜。
谭氏姐妹当初为了帮助父亲渡过难关,还将自己的陪嫁铺子、田庄、果园等等全部变卖,凑了十多万两现银,交给了父亲,解了父亲的燃眉之急。然而父亲却骤然离世,未留下只言片语。谭敬文也不肯承认有这笔银钱,无论姐妹俩怎么去要,他都以不知情为由拒不归还。
而且,他手里还握有谭敬琛将名下产业全部转让给他的契书。
姐妹二人襄助父亲的银子,全部打了水漂。
因苦无证据,只能哑巴吃黄连,不了了之。
画府从此败落,谭蕴娴夫家的医馆也受到了波及,被同行打压,好几年才恢复过来,却已不复当初的兴旺。
谭家出事以后,没过多久,谭蕴晴竟一纸诉状告到了县衙。
一告谭敬文欲对庶嫂行不轨之事,逼死其生母夏氏;二告谭敬文谋害兄长,霸占其家产;三告谭敬文私吞俩侄女陪嫁,共计15万两白银。
一桩侄女告亲叔的案子,轰动全城。
谭敬文是出了名的烂泥扶不上墙,又好吃懒做。一家妻儿老小,全靠着兄长过活,谭敬琛又很是照顾他这个弟弟,不仅好吃好喝的养着他这一房人,还将他的长子谭宏康带在身边学做生意,有意要栽培他成为自己的接班人,对他比对自己的长子还要看重。
兄长做到了这个份上,可谓是仁至义尽。
谭敬文纵有一身缺点,但对兄长却一直敬重有加,以他的为人,便是借他一百个胆子,也做不出来谋害兄长的事情。
而他的三个儿子,长子深得谭敬琛信任,平日行事也一向待人宽厚,谭敬琛提起他,也总说他性格太过良善,只怕将来会压不住一众管事。
次子谭宏靖相貌平平,本事也平平,从小到大,一事无成。
幼子谭宏晔对商贾之事一向敬而远之,反而于读书上有些天份,是谭家两房子弟中唯一有望走上仕途的人。平素里除了在县学之外,时常会和同窗一起外出求学,鲜少在家。
找来找去,也找不到二房有谁会为了大房的家产,而做出如此泯灭人性的事来。
便是谭蕴娴两姐妹,初初听闻时,也觉得不可置信。
她们虽然损失了十多万两银子,和谭敬文也因此撕破了脸皮,但谭敬文最多也就是见大房无子,想白白拣个便宜,那十多万两银子,真要细论起来,谭敬文确实是不知情的。
姐妹两个的陪嫁到底有多少,一直是谭家的秘密。
连谭敬琛的继室都不清楚,自己的枕边人,究竟给了姐妹两个多少铺子做陪嫁。
为了不给父亲惹事,以免继室眼红,再闹得家宅不宁,姐妹两个的陪嫁,除了明面上的那些,私底下的,则只有父女三人清楚。
谭敬琛疼爱原配留下的两个女儿,不舍得她们吃苦,不止将最挣钱的铺子给了她们,还有别处的果园,田庄之类就不少,现银也是左给一笔右给一笔。而这些,全都是谭敬琛的私产。
继室根本插不上手。
想起二叔见了父亲便如老鼠见了猫一般,大堂弟又温厚,二堂弟平庸,三堂弟一门心思考举人,没有人能给二叔出主意,谭蕴娴姐妹不由十分诧异,谭蕴晴为何会突然状告二叔这三项罪状。
去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原来她的生母夏氏不久前已经悬梁自尽了。
死之前是否遭到了谭敬文的逼迫,除了叔侄二人,谁也不得而知。
谭敬文又一口咬定,是谭蕴晴诬告,是她不甘心家业旁落,还说她母亲夏氏不知廉耻,他大哥尸骨未寒,她竟然下1贱的想要引诱他,从他这里分得好处,果然是婊2子无情,戏子无义。
幸亏他洁身自好,才没有让夏氏的奸计得逞。夏氏母女见一计不成,便怀恨在心,几次三番设计陷害他。
是他谭敬文宽宏大量,见她们母女可怜,屡次放过了她们,谁知夏氏不知悔改,自知占不了便宜,竟以死栽赃,临死了还要将屎盆子扣在他头上。
双方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谭蕴晴掌握的证据也不足以证实,她所告之罪状属实。
知县查来查去,最后查无实据,反判了谭蕴晴一个诬告之罪,当堂打了她五十大板。
齐国律法中的打板子,是要褪去裘裤受刑的。
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当着上阳县那么多男女老少的面露出肌肤,可想而知,是何等难堪。
画良因前世也以丫鬟的身份前往县衙,观看知县会如何定案,那时她力气大,挤到了最前面。
谭蕴晴受刑的时候,不知怎么,好像是认出了她,被打得鲜血淋漓,也一直冲着她的方向呼喊着:“我是冤枉的,谭敬文他禽兽不如,是他害了兄长一家,是他逼死了我的生母,都是他苦心孤诣设下的圈套!你一定要信我!一定要信我!我若虚言相欺,必叫我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分神15
画良因心神惧震。
她从谭蕴晴绝望的眼神中,看到了那一点点希翼,那是谭蕴晴将最后的希望放在了她身上,她希望在自己临死前,能有哪怕一个人能相信她。
相信她没有说谎。
也是那一点光,让画良因选择了信她。
一个柔弱的女子,要经历多少绝望,鼓起多少勇气,才敢踏入公堂,状告自己的亲叔叔?
她明明知道,自己孤掌难鸣,也知道自己没有多少把握,却依然选择了最难走的路。
受了如此大辱,又是五十板打下去,谭蕴晴一介弱质女流,如何承受得住。
很快就出气多进气少。
临死前,仍旧望着画良因,反反复复说着自己是冤枉的,倘若不是事实如此,她何必因此赔上性命。
画良因是眼睁睁看着她咽气的。
她死的时候才16岁。
还背负着诬告二叔,贪得无厌,不贞不洁的污名。
可怜谭蕴晴被活活打死,死后还要被人指责她败坏门风,是不洁之身,连葬在谭家祖坟边的资格都没有。
是谭蕴芝不忍她暴尸荒野,将她的尸身收殓。
就在她下葬的当日,有一个年轻人送来了一封信。
那是谭蕴晴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封绝笔。
信中说,她知道自己必有一死,但是她不后悔,因为她答应过生母,一定会揭露谭敬文的真面目,哪怕她最后输了,也无愧于心。
还说了夏氏未入府前,谭敬文便对她起过心思,只是因为谭敬琛捷足先登,替她赎身纳她进府做了小妾,谭敬文才不得不罢手。但夏氏死前对她说过,在谭府,谭敬文好几次都对她动手动脚,她告诉谭敬琛,谭敬琛还道她要破坏他们兄弟感情,将她好生斥责了一顿,连着几个月对她不闻不问。
从此她便不敢再说了,轻易也不会踏出自己的小院。
谭蕴晴还说,这件事夏氏的丫鬟柳儿是知情人,她状告谭敬文时,知县大人一定会派衙役传柳儿上堂,倘若那柳儿矢口否认,必是收了谭敬文的好处。
还让收殓她的人,要想法子跟住柳儿,并暗中观察。
以她对谭敬文的了解,柳儿事后十有八九会被灭口。
她此举也非是要别人冒险替她翻案,只是想证明自己和母亲的清白。
信中最后还有几句话,却是对谭氏姐妹说的。
她猜到最后收殓她的人,肯定是二姐谭蕴芝。
她很感激谭蕴芝这些年对她的照拂,在谭蕴芝身边的这几年,是她这辈子过得最幸福最安稳的时光,只可惜她此生是无以为报了,希望来生能有机会报答她。
至于长姐谭蕴娴,则是劝她莫要自责,她知道自己冒然住到画府,势必会引起长姐的猜疑,长姐担心妹妹,对自己有所偏见,也是正常的,自己从未怪过长姐,只是很羡慕二姐有一个这样好的姐姐。
但愿两位姐姐能早点从父亲过逝的噩耗中走出来,两位姐姐都是好人,她忠心祈愿,两位姐姐一生顺遂,无病无灾。
谭蕴芝看完信之后,泣不成声,立刻派人去寻找柳儿,哪知还是晚了一步,柳儿不见了。
一个大活人就这样从人间蒸发。
尸首找不到,仅仅一封信,根本治不了谭敬文的罪。
但却让谭蕴芝相信,谭蕴晴所言非虚。
想起父亲的死,谭氏姐妹对谭敬文恨之入骨。
可是没有证据,她们再恨也拿他无可奈何。
有了谭蕴晴的前车之鉴,没有真凭实据,哪个又敢随意去告他。
画良因却不愿放过这个害死了外祖父一家的元凶,想那谭敬文一房,在外祖父生前,便吃外祖父的,喝外祖父的,竟然还恶毒的谋害外祖父性命。
小姨的死就是他一手造成,想来大舅二舅的死,谭敬文那贼子也是有份的。
大舅死了是他活该,画良因半点不心痛,但二舅的死,画良因只要一想,便痛得喘不过气来。
二舅生前经历了多么绝望的事情。
生性豁达的外祖父连失两子,心中又该是怎样的悲痛,才会受不了连番打击,突然倒下,连请大夫的时间都没有,便溘然长逝。
画良因绝不会让谭敬文逍遥法外。
她悄悄去了丰台镇,候了好几日,终于等到一个机会,悄无声息抓走了谭敬文,一拳一拳生生将他打成了肉泥,并招来野狗,分而食之。
那是画良因第一次杀人,那些野狗争抢着吃那一滩碎肉,她全程都冷眼旁观。那时她对自己的冷漠和暴戾深感惊心,她自己都没想到,在活活打死谭敬文之后,她竟然连半分不适都没有,更没有对此事感到丝毫的后悔。
又是一个大活人失踪,谭敬文之妻罗氏赶紧报了案,并口口声声称,是谭氏姐妹下的毒手。
官府却不是她家开的,无证无据,谭氏姐妹很快就洗清了嫌疑。
不是罗氏贪生怕死,一看出自己落了下风,立即作小伏低,道歉赔礼,谭氏姐妹根本不可能轻易放过她。
此案变成了悬案。
真正的凶手,年仅9岁,又无人知她力大无穷,谁也没有怀疑到她头上。
谭蕴晴死后,即便有那封信聊以慰藉,谭蕴娴每每忆起当日苛待了庶妹,仍然自责难当,悔不当初。
为了谭蕴晴身后不至于无人供奉香火,谭蕴娴还说动了夫家人,过继了一个儿子到她名下,却也不能消去心中的愧疚。
才三十多岁的年纪,已是满面愁容,终日不得开颜。
往事太过于沉痛,画良因看着眼前三个活生生的人,心中感概万千。
她再也不要像前世一样,饱尝锥心之痛。
她一定要做些什么,改变他们的命运。
稀罕了外孙女好一阵,想着她到底还是个小女娃,女娃娃身娇体弱,好不容易拣了条命回来,万一再给自己整出个好歹,还不心疼死。
谭敬琛这才依依不舍将画良因放回床上躺着。
“因儿要快快好起来,还有十多天就是你大舅的大喜日子,你未来大舅母做的一手好点心,因儿一定会喜欢。外祖父家还会连摆三天的喜宴,这么热闹的大喜事,因儿赶不上就太可惜了。”
分神16
画良因正想着向外祖父打听大舅谭宏清的事,可巧外祖父就说到了他的头上。
她记得谭宏清前世确实是她坠崖之后没多久成亲的,但具体是哪一天,却记不太清了。
还有十多天,时间很紧迫。
画良因装出一脸惊喜的样子,天真的问道:“真的呀?大舅要娶新娘子了?那大舅母是哪里人呀,她不嫌弃大舅的坏名声么?不是说大舅的名声不好,没有好人家的姑娘愿意当大舅的新娘子么?”
听着画良因脆生生又孩子气的话,谭敬琛一愣,正要说些什么,打发了吴娘子回转的谭蕴芝正好听到这里,不禁嗔怪道:“你这孩子,说话怎么如此口无遮拦的,是哪个教你的混账话,竟敢编排长辈的不是?”
之前女儿才答应了自己,竟然转眼就忘,谭蕴芝不禁怀疑起女儿的品性来。
“莫怪因儿,是那个孽障不学无术。”谭敬琛提起长子,脸上的笑容都淡了几分,“要不是他太浑,声名在外,因儿一个小娃娃,怎会知道这些事。
你也别怪到孩子头上,为父知道你不是爱嚼舌根的人,这只能说明他的‘名声’太响了。你继母又四处为他张罗亲事,人家女方一打听,知道他的禀性的,又有哪个疼女儿的好人家,愿意将女儿许给他?那些只想拿女儿换好处的,我和你继母也看不上。如此这般一传十,十传百,还有谁会不晓得他的大名?”
“您就向着因儿吧,三弟再怎么说也是因儿的大舅,哪有外甥女说大舅不是的?您这样会惯坏因儿的。”
“我的亲外孙女,我惯着怎么了?”谭敬琛不以为然,“你也是为父惯出来的,怎么没看你长歪?可见女儿家就得惯着,倘若因儿日后也能似你一般,觅得一个贴心如意的好夫婿,你还有什么可求的?”
“爹,瞧您说的是什么话,因儿才多大点儿,您就当着她的面说这些,也不怕把因儿教坏了。”谭蕴芝埋怨的瞪了一眼父亲,一边赶紧去捂住画良因的耳朵。
谭宏旭见状,哈哈大笑,也伸手刮了刮画良因的脸。
一直不言不语的谭蕴晴,见无人注意到她,悄悄打量起矮榻上坐着的从因,见他虽然手里把玩着一块复杂的八卦锁,但明显一幅心不在焉的模样,时不时望向自己的小外甥女,脸上一时皱眉,一时沮丧,一时又莫名生气,不由很是诧异。
更让她惊讶的,是从因如此漫不经心之际,竟仅凭着一只手,便将最是繁琐难以拆解的八卦锁几下就拆开了,又没费多少功夫将它恢复了原样。
他自己却无知无觉。
谭蕴晴是知道从因身份的,也亲眼见过他之前在画府‘大发神威’,心中不免生出了几分好奇,觉得从因日后保不准大有可为的。
画良因不知她所想,只笑嘻嘻探头去问谭敬琛:“外祖父,您还没告诉因儿,大舅的新娘子是哪里人呢。”
“你小儿家家的,关心这个做什么?”谭蕴芝十分不解。
“人家就是想知道嘛,外祖父,您就告诉因儿吧。”画良因不理会母亲的疑问,只管发挥自己年纪小的优势,使劲歪缠着谭敬琛。
谭敬琛本就疼爱她,哪用她如此撒娇,很快就如实相告:“好了好了,你想知道,外祖父告诉你又有何妨。你那未来的大舅母,是金岭镇渡口村人,离丰台镇也就四十多里。她虽然长得一般,但禀性善良,又心灵手巧,才十来岁便跟着她姑母在金岭镇学做点心,不过数年,那手艺都赶上糕点师傅了。更难得是她恪守礼数,温良孝顺,又不过份柔弱,该强势的时候强势,在渡口村出了名的,百家难求的好姑娘。”
“看来爹是很满意这个儿媳了。”谭蕴芝笑着问道。
能让素来喜欢好颜色的父亲,对一个长得一般的姑娘如此夸赞,想也知道,那姑娘必是个十分好的。
谭宏旭调侃道:“二姐说对了,您是没看到爹从金岭镇回来时的那幅表情,简直满意得不得了。他原先还不相信娘的眼光,就怕娘给大哥随便找了个姑娘,自己悄悄去了一趟,暗中观察了未来嫂子一番,回来就拍板定下了这门亲事,生怕未来嫂子被人给抢走了。”
一席话说得谭蕴芝大开眼界,“原以为爹对三弟不太上心,其实大家都错怪爹了。”
谭蕴晴难得的开了口:“三哥是长子,爹爹心里也盼着三哥好的。”
“还是五妹看得通透。”谭蕴芝笑着看向幼妹。
谭蕴晴脸上一红,微微垂了眼眸,遮住眼中的羞涩。
探听到了未来大舅母的住址,画良因心中有了底,和外祖父等人说说笑笑起来,便轻松了许多。
三人临走之际,均友好的对从因笑了一笑,谭宏旭实在喜欢他,起了爱才之心,没从二姐那里抢到,这些天他是越想越遗憾,打定主意,日后要时常来画府,指点那孩子拳脚功夫。
走之前到底没忍住,上手去摸了摸从因的头。
从因抬起眼皮看他,目中满是警告和不快。
要不是画良因早有交待,只怕谭宏旭又要被打飞了。
见他还是一幅抗拒的模样,谭宏旭也不恼,笑嘻嘻又摸了一下,便飞快跑了。
简直跟个孩子一样。
谭蕴芝笑着摇了摇头,一块走了出去,将父亲和弟弟妹妹一路送回了客院,又转身去了秋馥院上房东次间。
这里是她和画明逸的卧房。
将养了两日,画明逸其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他生性懒散,硬是多赖了一天。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画明逸就知道是自己的娘子来了,赶紧下了床,鞋都顾不上穿,几步冲到谭蕴芝的梳妆镜前,对着镜子理了理自己的仪容。
尤其是眼角,特意用指腹搓了搓,似乎搓了点眼屎出来,顿时感觉有点恶心,但脚步声已经很近了,他没有时间再耽搁,随手在妆台的一方手绢上蹭了蹭,并将手绢卷在手中,迅速窜回了床上,盖好被子。
分神17
谭蕴芝撩帘而入,进了内室,画明逸作出一幅刚睡醒的样子,“娘子,你回来了,因儿怎么样?”
“挺好的,方才还见了爹和四弟五妹,我看因儿身子还虚,便让她再好好休息休息。”说着坐在了床沿,贴了贴画明逸的额头,又放在自己额前比对了一下温度,“不烧了,你自己感觉如何?可还要找孙大夫来瞧瞧?”
画明逸佯装虚弱的咳了两声,“不,不用了,我再躺躺就好,不是什么大病。”
细细去瞧谭蕴芝,见她神色间没有恼意,料想自己之前因为女儿跌下崖一事,对她说话大声了些,言语中有些怨怪她怎么没看好两个孩子,因此惹得她伤心了一回,好几天都没搭理自己,此时应该是气消了,心中便松了一松,但细一看,她眉目间带着几分忧色,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娘子,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
他这个娘子一向心无城府,什么事情都摆在脸上,偏偏长得一幅花容月貌,父亲又家财万贯,对她一向疼爱有加,难免叫人算计。
她未出阁前受名声所累,否则谭敬琛也不会将自己如珠如宝的女儿低嫁给他。
“是救了因儿的那个孩子。”谭蕴芝心事重重,“因儿怕被她外祖父嫌弃,见她外祖父前,还好生打理了一番。你也知道,咱们因儿生得好,不打扮便已叫人挪不开眼,这一打扮起来,更是像画中的仙童一般招人稀罕。当时因儿只顾着要见她外祖父,根本没注意到,那孩子望她的眼神,有多叫人害怕。”
画明逸紧张的坐了起来,拥住谭蕴芝,“娘子的意思是,那孩子对咱因儿有非份之想?”
“给我的感觉,确实是这样的。”谭蕴芝也担心会冤枉了从因,又迟疑道:“可他明明还是个孩子,怎么会露出那样的眼神?那神情,就像、就像男子痴痴凝望着心爱的姑娘,专注得吓人。”
“娘子啊,你会不会是看错了,那孩子看着也就和咱策儿差不多大,哪里就有这么早开窍了?”
“我也希望是我看错了。”谭蕴芝想起从因望着女儿的目光,是那样的幽深,一双眼睛恨不得长在女儿身上,无如论如何也不能放心,总感觉自己漂漂亮亮的女儿,将来很有可能会被他拐走。
她把自己的担忧告诉了画明逸,画明逸一听,这还了得。
不管是不是谭蕴芝多心,他都不允许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子,抢走自己的宝贝女儿。
夫妻两个就此事商量来商量去,决定先观望一阵再说,倘若从因真有这样的念头,那就将他收做义子,女儿成了他的妹妹,他自然就动不了歪心思了。
如此一来,既报答了他救命的恩情,又早早的断了他的念想,正是一举两得。
出了从因大闹画府的事,从因这个人,是怎么也捂不住了,不好好报答他,外面的人必然会说画家忘恩负义,这种坏名声,画家可不能背。
又过了一日,画良因大好,画府摆了十桌席面,宴请一众亲朋好友,街坊四邻。
这一次的宴席,主要是庆祝画良因从崖底活着回来,画府感谢众人记挂着画良因,特此酬谢亲朋。
画良因是主角儿。
她今日穿着一件芙蓉红缕金彩绣璎珞纹攒珠玉锻裙,外罩着薄薄的同色开衫,头发被梳成了两个纂,一边插着好几朵镶金嵌玉的珠花,颈子上还戴着大大的八宝攒珠金项圈,坠着八个吉祥如意长命锁。
一幅喜庆的小金人模样。
被谭蕴芝牵着,给众人好生瞧了一瞧。
亲眼见到画良因完好无损,众人又是好一番恭喜祝贺。
“我说孙媳妇,这大喜的日子,怎么没瞧见因儿的救命恩人啊?不是说因儿落崖之后,是被人救起来的吗?不是我说你啊孙媳妇,人家好歹也救了因儿一命,是咱全家的恩人,你藏着掖着不让别人瞧见算怎么回事?”
坐在第一桌首位,一位戴着翡翠抹额的白发老妇,仿佛生怕画家人太高兴了似的,在一片喜气洋洋之中,突然拔高了声音,向谭蕴芝发难。
谭蕴芝今日心情正好,众人登门拜访时,女眷由她和吴娘子一一接引,又亲自安排落座,全程笑容满面,本就快笑僵了,被她一问,脸色顿时难看下来。
平素里画家有个什么喜宴,谭蕴娴必然会来,白发老妇刘氏嘴皮子上占不着便宜,因而也有所收敛,但谭蕴娴不久前才生下第三子,还在家中坐月子养身体,画良因坠崖一事,谭蕴芝等人根本没有告诉她,免得她担心,故而此次宴席,谭蕴娴并未到场。
刘氏正是瞧中了这一点,才会没事找事。
画良因瞥去不屑的一眼。
这个刘氏不过是曾祖父在世时一位不受宠的小妾,只她生了一个有福气的女儿,嫁去夫家不久,夫家便开始发迹。她仗着女儿家里富足,膝下子孙成群,在夫家又有地位,最喜欢在画家摆谱,俨然把自己当成了正经主子。
似乎是要将从前在画家受到的冷遇都找补回来。
她辈份又高,年纪又大,谁也不好真的跟她计较。
便是谭蕴娴在场,也只能以理压人,越不过身份去。
而谭蕴芝虽然偶尔娇纵任性,又爱给人脸甩子,却因着婆母和姐姐的叮嘱,成亲以后,硬是压着自己的性子,鲜少再像未出阁时那般,动不动就让别人下不来台,既得罪了人,又坏了自己的名声。
她如今有儿有女,便是不为着自己,也要为两个孩子的将来着想。
几年下来,谭蕴芝已经渐渐学会,对不喜欢的人视而不见,只到底是娇生惯养着长大的,气性大了些,心里有什么想法,都摆在了脸上。
见母亲面露不悦,画良因想也没想就说道:“曾姨奶奶,您这么急着想见因儿的救命恩人,莫不是想替因儿好好感谢感谢他吧?我这救命恩人最喜欢翡翠了,我瞧着曾姨奶奶身上的翡翠头面就不错,不如您给了因儿,因儿这就向救命恩人献宝去!”
分神18
画良因的声音脆生生的,听在耳中说不出的清脆悦耳,却叫刘氏一窒,继而板着脸道:“你才多大点儿,就敢向曾姨奶奶要东西?我说孙媳妇,你到底是怎么教的女儿,小小年纪敢向长辈伸手,还有没有一点规矩了?”
听着刘氏当众说女儿不懂规矩,谭蕴芝心中怒极,脸色已彻底僵住。
要依着她从前的脾气,早就顶回去了,管她是不是辈份高,但她不能,她不允许自己逞一时之快,而落人话柄。
她自己吃过的亏,一辈子也不会忘。
想着婆母和姐姐说的,实在生气便捏捏自己的手,让自己先冷静冷静,不要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什么话都往外说,谭蕴芝便下意识的照做,并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张口。
女儿已是笑嘻嘻道:“曾姨奶奶真小气,舍不得头面就舍不得呗,因儿也不会强要了您的东西,您着什么急呀,还拿规矩来压我娘,您知道画府的规矩吗?”
一个小妾,竟然当众给嫡子正妻没脸,什么东西。
想在她面前倚老卖老,没门儿!
“画良因,你怎么跟我曾外祖母说话的?我曾外祖母问的是你娘,有你说话的份吗?画府真是教的好女儿!”
刘氏左手边坐着的一个身穿锦缎华服,唇红齿白的小男孩,见画良因冷嘲热讽,登时大怒,站起身就冲画良因一声怒斥。
“哼,我道是谁,小妾带的庶子!怪不得连男女眷都不分,都7岁了还不知男女大防,我兄长才6岁都晓得要避嫌……”
啪!
刘氏气得满脸涨红,将手中之箸狠狠摔在了桌面上,震得附近碗碟一阵摇晃,盛满的汤碗中,汤水都酒了不少出来,惹得她右手边的一位妇人,隐讳又厌恶的斜了她一眼。
“因儿住嘴!”
谭蕴芝见女儿越说越不像话,连小妾庶子这等得罪人的字眼都不管不顾说了出来,便一把将画良因拉到了自己身边,严厉的瞪着她,不许她再开口。
这席间可还有几个人是庶出的,其生母便是小妾,说不好就戳中了人家的心窝,回去还不知怎么编排女儿。
女儿家的名声可是很要紧的!
她自己就因为未出阁前,除了美貌之外没什么好名声,这才会低嫁,当初相中画明逸,实则是姐姐替她拿的主意,幸而姐姐眼光独到,为她挑中的夫婿虽没什么长处,对她却是真心疼爱,成亲数载,连一声呵斥都没有,更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通房小妾。
但女儿却未必有她这么好的运气。
故而她十分在意女儿的名声。
眼见着不可收拾了,老太太卢氏赶紧出来打圆场,“三姨娘,您消消气,因儿她就是一个孩子,都是叫我们宠坏了,回头我就罚她,您别跟她一般见识。您看这道八宝桂花鱼,可是您最爱吃的,快尝尝合不合您的口胃。”
说着亲自给她夹了一箸到小碟里。
另几桌宾客见状,有几个妇人也帮着卢氏劝说,刘氏看卢氏给了她台阶,又有好几桌人盯着她看,她要再不顺着台阶下来,便是跟一个孩子过不去。
到了那时,所有人都只会说她小心眼,说她刻薄,而画良因眼下才5岁,正是不知事的年纪,说破天也只是年纪小不懂事,谁会真的去怪罪一个小孩子呢。
刘氏只能压下心头的怒火,做做样子尝了一小口桂花鱼,脸上半点笑容都没有。
“怎么样,味道如何?”卢氏陪着小心问道。
画良因实在看不得刘氏那副嘴脸,凭什么自己的祖母要待她这样客气。
她女儿画远娥再是富贵,画家也求不到她头上。
前世画府落败,穷得只能靠变卖家产过日子,也没看见人家帮衬过,不仅没帮,刘氏还恨不得踩上一脚。
说起刘氏,就不得不提一提画良因的曾祖父。
其实画家祖上也是大户人家,否则也不会有如今这样宽敞的大宅子,无奈子嗣艰难,到曾祖父这一代已经是六代单传,为了多生些儿子出来,他纳了十多房妾室,通房丫头也一大堆,结果还是生了一窝女儿,只得了画远山这么一个独苗苗传宗接代。
也是因为女儿太多,家大业大也禁不住要养这么多妾室和女儿,曾祖父又素来大手大脚惯了,还死要面子,每个女儿都给了一笔丰厚的陪嫁,女儿嫁完了,画家的家产也所剩无几。
曾祖父仙逝以后,府里未曾生养的小妾,都发还了身契,许她们离府自嫁,而生了女儿的小妾,这许多年过去,只剩了三位,除刘氏之外的另两位曾姨奶奶,原本也是住在画府养老的,但都受不了刘氏隔三差五上门来显摆的嘴脸,便都上自己的女儿女婿家小住去了,等闲根本不会再回画府。
画良因之所以这么讨厌刘氏,是因为刘氏前世想让她给陈玉轩做妾,还美其名焉是为了她着想,说以她的品行容貌,柳绍霖即便是她的表哥,也肯定是不会娶她的,没人会要她这样的黑丫头,不如趁早退了亲,免得耽误了人家,又结了仇。
又摆出一幅高姿态,说陈玉轩愿意纳她进府,那都是看在两家的关系上,否则,便是连个妾室,她都不够格,把祖母和母亲气得七窍生烟。
那陈玉轩只是个小妾生的庶子,不是刘氏这个曾外祖母硬要抬举他,他有什么资格来画府做客,还对她恶声恶气。
等找着了机会,非得给这臭小子一顿教训不可。
画良因恶狠狠的想着,还不忘给同样瞪着她的陈玉轩扮了个鄙视的鬼脸。
刘氏刚不咸不淡的回了卢氏一句‘味道尚可’,转眼便看见画良因翻着白眼冲她最疼爱的曾外孙做鬼脸,心中更是不悦,脸上的皱纹都加深了不少。
陈玉轩也是满脸的厌恶,连桌上的美味佳肴都仿佛变了味,气鼓鼓的再不肯动一箸,心中又有些埋怨曾外祖母,为什么非要将他拘在身边。
男女7岁不同席,他要一早就坐到男客那里去,何必受那死丫头的闲气。
但此时已经开席,席面上都坐了人,他再想去男客那几桌坐下来,也显然不合时宜。
那死丫头也是,平日就一副眼高于顶的样子,以为长得好看就能当饭吃了吗,小小年纪勾三搭四,长大了也是个祸水!
分神19
想起画良因看着自己时,那厌恶到了极点的模样,更是一阵无名火升起,鼓着腮帮子,活像只生气的蛤蟆。
因着卢氏的安抚,女眷这边看着还算一团和气,谭蕴芝便趁人不注意,和婆母打了个眼色,拉着女儿回了秋馥院。
一路气冲冲的,风风火火走在前头,不跟女儿说一句话。
显然是生大气了。
画良因也知道自己今日是冲动了些,但她不后悔,刘氏越是生气,她便越高兴,只是连累了祖母,她心中有些过意不去。
等宴席散了,自己得去向祖母赔个罪才行。
一回到秋馥院,谭蕴芝便沉着脸责问女儿:“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打从回来便像变了个人似的,说话也夹枪带棒。那刘姨奶奶素来就惹人嫌,随她说两句也就是了,你为什么非要和她呛声?女孩子家家的,什么事都要争个输赢,只会让人说你争强好胜,容不得人,以后谁还会跟你做朋友?对你以后的前程也是没有半分益处的!”
画良因不服气,“娘亲没有朋友也过得好好的呀。”
“你懂什么!”谭蕴芝用力点了点画良因的额头,一幅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娘是娘,你是你,怎么可以混为一谈?你少跟娘打马虎眼,娘现在是在问你,不许扯到娘身上!”
“娘啊,您就放心吧,女儿做事有分寸的。”
“哪里有分寸了?为娘只看见你不懂礼数,当着外人的面顶撞长辈,这要传了出去,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女儿还小嘛,说了些什么也不打紧啊。”
“娘是在教你,你哪来那么多口舌?是不是还觉得自己有理,一点错都没有?”
“因儿本来就没错嘛,是那老妖妇……”画良因一时嘴快,将心中对刘氏的称呼直接道了出来。
这三个字果然激怒了谭蕴芝,抬手就照着画良因屁股上打了下去。
“你说什么?是哪个教你这么说话的?今儿你要不老实交待,看为娘能不能轻饶了你!小小年纪不学好,对长辈没半点尊重,等你大些了,是不是为娘说你一句,也要被你称作老妖妇?”
“哎呀,娘,您可是因儿的亲娘!”画良因吃痛,小脸皱成一团,实则心里甜滋滋的。
今生的娘凶巴巴的,却比前世总看自己脸色小心翼翼行事的娘,感觉要亲切多了。
自己的性情有时过于冲动,总要有个人能压着自己一些,免得自己将来行差踏错。
看着女儿面脸苦相,谭蕴芝也心疼,可是女儿近来的变化实在让她惊心,早前就在背后说谭宏清坏话,而且说了两次,一次当着自己的面,一次当着她外祖父的面,简直没个顾忌。
如今又当众给刘氏难堪,还口称老妖妇,这还了得!
“说不说?是谁在你面前嚼舌根的?可是你屋里的小环?”
女儿年纪小,不可能自己会说这些混话,定是有人说了,被她听了去。
画府不是大富大贵之家,画良因屋里只有一个叫小环的10岁丫鬟和一个奶娘焦氏。
焦氏的男人前一阵子发了一笔小财,不想她再被人使唤,已经让她辞别了画府。
眼下便只剩了小环。
画良因从崖底回来之后,一直有谭蕴芝和吴娘子等人照看,小环反而没有什么机会近身侍候,等闲只在外间干些端茶倒水,杂七杂八的活计。
但保不准就是小环趁女儿身边没人时,碎嘴在女儿跟前说的。
莫名背了黑锅的小环,还不知道自己被女主子给误会了。
画良因赶紧解释道:“小环老实巴交的,她哪有那胆子说啊,是因儿自己从外面听来的,娘亲不要冤枉了好人。”
前世画府走了下坡路,府里用不起丫鬟,发还了小环卖身契,还到官府消了她的奴籍,小环却硬是多留了好几个月,勤勤恳恳照顾一大家子,临走时,连谭蕴芝勉强凑出来给她的例钱,她都没带走,悄悄留在了画府。
等谭蕴芝发现那一袋子例钱的时候,再去打探小环的消息,小环却又一次被她父母给卖了,听说卖去了青楼,去青楼问,才知道小环不小心得罪了客人,被客人打了一顿,养了一阵没养好,已经去了。
那时府里仅剩了死活不走的吴娘子,还有一个照顾了卢氏大半辈子的老嬷嬷,以及画明逸的长随画长福。
派去打听消息的正是画长福。
他回来以后,先找画明逸禀告,画明逸担心娘子听了会难过自责,便压着没说,只说小环已经说了一个好人家。
两人的对话,正巧被画良因听见,因此,她才知道小环的真正结局。
小环是个很老实的姑娘,从来不会在主子跟前说自己家里的事,画良因以前只知道她是母亲从牙婆手里花了三两银子买来的,买她时,她瘦得几乎脱相,脸色腊黄,头发枯燥稀疏,一看就是生在很穷苦的人家,否则她家人也不会将她卖了。
谭蕴芝当初会买下她,一则是看她委实可怜,二则是看她本份,手脚又勤快,人还细心。
由吴娘子调教了一阵,便放到了画良因身边。
平日里,也从未看到她家人来找过她,只道她已经和家里断了联系,不曾想,她最后会回了家里,又被家人卖了一次。
今生,画良因不想让小环再回到那样冷血无情的家里。
只要画府不会穷到养不起丫鬟,小环便可以一直留在画府,等熬到了岁数,母亲定然会给她选一个良配。
“当真不是小环说的?那你何时到外面听了这些不敬尊长的话?”
“是去外祖父家听到的!”画良因脸不红气不喘的将锅甩给了谭家,“外祖父家的丫鬟婆子,总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因儿也不是有意要听在耳朵里的。”
“真的吗?”谭蕴芝不信,“你继外祖母治家严明,怎么可能会有下人在府里闲磕牙?还是在有客人上门的时候?”
“娘亲您不懂,继外祖母佛口蛇心,她才不是您看到的……哎呀,痛痛——娘亲,您太狠了,下死手打因儿的屁股!因儿要去找祖母告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