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我从未想让你死
疯狂的夜晚,被褥上有血,还有泪,那人疼到极致也不肯哼一声。
可他却是满足的,不是因为床榻之侧是当代帝王在酣睡,而是那人只是魏舒,是他的魏挽卿。
他心爱之人已在怀中。
在他怀里,再也逃不掉。
魏舒也爱着他。
这就够了。
而她的两次眼泪,皆是因为自己。
……
风旋退下后,陈秉生看了眼珠帘后,淡淡开口:“出来。”
珠帘被撩起,一阵悉悉落落的声响过后,走出一名黑衣男人。
说是男人倒是过了,来人身量不高,身形略微有点瘦弱,说是少年倒还合适。
黑衣少年带着面具,只露出一双眼尾狭长的眼,看了陈秉生一眼后,拱手行了个礼。
陈秉生道:“今日早朝之事可听说了?”
“听说了。”少年答道。
陈秉生笑出了声。
“既听说了,还来寻我?”
“所来不为这事,只是……想来看看你。”
陈秉生走近他,伸手捏起他的下巴,被迫他抬头。
“你不该见我,你该见的人也不是我。”
少年看着他:“那主上允我见该见的人吗?”
“还不是时候。”陈秉生收回手,淡声道。
少年眸子淡了下去,颔首,“是。”
陈秉生看着他,突然弯起嘴角,他突然问道:“子约?我杀了你未曾见过面的父亲,恨我吗?”
少年沉默了一会:“子约不知,子约未曾和家人接触过,之间的感情寥寥无几。”
“那便好。”陈秉生颇为满意的点了点头。
夜色总是很长,白日里,阳光普照天地,似乎可以照亮所有的阴暗角落。
可一到了晚上,所有的一切就都沉归于静了,被黑色笼罩着。
所有可见的,不可见的,阴暗的,光明的,荒唐的,美好的,什么都湮灭于黑暗。
陈秉生踏着月色,顺着凉风,走在沉寂小路。
他轻声推开君卿殿的门,一眼就看到了承允。
承允正欲行礼,就看到陈秉生摆了摆手,示意不用。
此时的魏舒一手撑着头,正坐在桌案前。
她看着眼前的一堆书册,无他,正是徐青州送来的那些所谓的证据。
她这一天都在看这个,看了好多遍。
听闻身后的声响,她偏了偏头,刚好与陈秉生对视了一眼。
她抿唇,并未说话。
陈秉生走到她的身后,俯身从后面拥住了她,魏舒也没挣扎。
陈秉生道:“还不歇息?”
“快了。”魏舒轻声道。
陈秉生没再说话,魏舒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开了口:“今日早朝……”
“我知道了。”
魏舒克制住声线里的颤音,她道:“这罪,你认吗?”
只要你说不认,我就相信你。
树敌千万,也定护你。
可她等了半响,头顶传来一声低沉的叹息:“认。”
魏舒的心当即凉了半截,她猛地挣脱开,站起来看着陈秉生。
“你认的是哪一件?奸细?卖国贼?与清妃娘娘的亲密关系?还是参与下毒事件?”
陈秉生直视她的眼睛,“奸细卖国贼纯属无稽之谈,亲密关系更是捕风捉影。”
魏舒愣怔道:“所以,所以你认的是最后一件我父皇身上的毒?”
“真的……真的是你下的?”
“你别说话,让我想想。”
魏舒看陈秉生要开口,立马捂住了他的嘴,生怕这人会说出来什么她接受不了的话。
“这件事我会查清楚的,到时候是真是假就都明白了。”
陈秉生看着他,眸光复杂,他道:“无需查,毒,我下的。”
魏舒愣在原地,她咬着牙,声音几不可闻:“下的什么毒?”
“断肠。”
魏舒笑了声。
断肠毒,断肠毒……
她可谓是一点也不陌生,自己现在不就被这毒折磨得整晚整晚的睡不着觉?
九一说,这毒是慢性毒,在她体内埋藏很久了,有多久呢?
其实,她能明白为什么陈秉生会给她父皇下毒,也能明白为什么陈秉生初见她时那般厌恶。
因为,因为父皇因自己的缘故灭了他全族。
灭族之仇横跨在他们中间,跨得过去吗?
“那我身上的毒也是你下的?”魏舒问。
陈秉生蹙眉沉默,过了一会儿,才压低声音说了一句:“是。”
呵,果然……
“因为灭族之仇吗?”
陈秉生眸间出现了一瞬间的愣怔,反应过来后,沉声回答:“是。”
魏舒又道:“如果你想解释,我会听的,我不是无理取闹之人……只要你想,我都会听的。”
声线里有压都压不住的颤音。
陈秉生袖中的手握成了拳,而后,又松开,他低垂着眼,道:“臣没什么好解释的。”
“你……”
话没说完,魏舒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单手捂着胸口,喷了一口血。
陈秉生眼里罕见的闪过慌乱无措,他立马走上前,揽着她的肩:“挽卿……”
魏舒挣扎着推开了他,伸手擦了擦血迹,低声道:“毒是你下的,我死了,不正合你意吗?”
“魏挽卿!”
陈秉生按着她的肩:“你就是这样想的?!”
“是啊,我就是这般想的。你知道吗?我总是会做一个梦。”
“梦里,瑜城瘟疫并未像现在这般平静,而是大肆蔓延,全国无一城幸免。”
“后来,你放火屠了瑜城,继屠城不久,万人血书齐跪皇宫门,那些人被你全部斩杀。我就站在城楼之上,看着这血腥的一面,我一直在叫他们住手,可是他们都不听我的。”
“知道为什么都不听我的吗?因为那些都是你的人!”
“谁人都知摄政王的下属皆是忠心耿耿,在他们眼里,你的话才是圣旨。万人被杀后,我们的关系降到零点,许久都不曾见过一面,见了连个招呼都不打。”
“再后来,你来皇宫找我了,找我做什么呢?我当时也是疑感的,我试想了很多种可能,独独没想过你此番前来是为求婚。是我,亲自写了圣旨,下旨赐婚。”
“之后的梦里就再也没有颜色了,我每日见到的都是冰冷空旷的宫殿,面对的都是一群不会笑不会哭好像没有情绪的人,所接触的都是毫无生气烦闷枯燥的奏折,后面的梦里再也没有出现你了。”
“后来,后来就是那场大火,火是我点的,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点火,君卿殿成为了一片火海,然后,我就死了。”
“梦里我也会心口疼,也会莫名其妙的吐血,这场梦太过真实了,真实到我好像曾经经历过一般。”
“梦里的我们形同陌路,势不两立,梦醒后,你对我的百般好,千般宠,让我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你说,现在会不会也是一场梦?梦中人沉迷而不自知。”
从魏舒开始说话,陈秉生的神色就变了,变得慌乱变得复杂,变得无措。
他痛苦的闭上眼,伸手死死抱着魏舒,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那是梦,梦里什么都是假的。瑜城被屠万人被杀不会发生,赐婚也不会,大火也是假的,我们会在一起,不会形同陌路,不会势不两立……”
“况且,”陈秉生的脸上出现一抹更加痛苦的神色,他像个无助的孩子,“我也从未想让你死……”
第61章 少时魏挽卿
魏舒手搭在他的手臂上,头抵着他的肩,声音低哑:
“你要让我怎么办?不管发生什么,你总是沉默,我给你解释的机会,你也是那样。”
“我会向你解释的,”陈秉生沉声道:“等我回来。”
“你要去哪?”
“瑜城,多则一月,少则半月。”他又补了一句,“去瑜城解决瘟疫之事。”
“好。”魏舒往后退了两步,与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她看了眼桌案上的书册与纸张,道:“记忆里,清妃娘娘话也不多,出了名的孤傲,但是对我却是极好的。”
“她很好。”陈秉生抿唇道。
魏舒偏头依旧看着:“小时候,后宫嫔妃齐聚一堂时,很是热闹,也很嘈杂,气氛也是微妙,她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暗藏深意,争宠也好,贬低也罢,只有清妃娘娘坐在位置上,不说话,不搭理,不在意。”
“那个时候,我靠在母后怀里,总是会去看她,心里很疑惑,清娘娘怎么不会说话,不会笑呢?”
“母后与我说,清娘娘就是这样的性子。我信了,但后来我发现,其实不是这样,清娘娘也是会说话,会笑的。”
“就像我以为的伴读哥哥一样,伴读哥哥也是沉默寡言,面无表情,整天都冷着脸,我以为伴读哥哥对谁都这样,其实也不是,伴读哥哥会笑,是那种放下所有心思,开怀的笑。”
“但只对一个人,那个人是清娘娘。”
魏舒边说着边将散乱的纸张理好,她的声音很轻缓缓的。
“可就是这样的两个人下的毒。”
陈秉生静静的看着他,过了半响,他道:“她没错。”
“是啊,她没错。”魏舒顿了一下:“那谁错了呢?!”
陈秉生:“……”
对错不分程度,只分先后,谁先错的,后续再多的苦难遭遇,世人也只会评一句咎由自取。
继陈秉生离开后,魏舒便绕着整个君卿殿走。
她经过镂窗,桌台,床榻,桌案,珠帘………每一处地方她都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边看边琢磨着。
在这里,我做过些什么呢?
经过梳妆的桌台,望着那面铜镜,她略微顿了一下,君卿殿失火的那天,自己好像在这铜镜前坐了很久。
她推开了君卿殿的门,避开承允,走向御花园,御花园内静谧极了,凉风习习,有些许冷,看着被黑幕笼罩的亭台楼阁,空无一人的后庭,她抿着唇,走进一座亭子,盯着那块石桌看了许久。
魏舒的指尖抚上冰冷的桌面,以前挽澈就喜欢趴在这写字,就是在这里,一笔一划的,写下了祝皇兄生辰快乐,天天开心。
那时候是秋天,石桌这么凉,挽澈会不会冷?
她抬眸看到了御花园西侧的一座宫殿,那座宫殿好像没人住过,父皇在位时,无人住。
自己登基后,就更没有人了。
就是因为无人,安静,隐蔽,他才会坐在那白玉阶梯上哭。
那时候是黄昏吧,她就坐在那里,哭得喘不上气,她其实不喜欢哭的,父皇说过,皇家子弟流血不流泪。
可是那天她忍不住,因为从那天起,魏挽卿就再也没有母后,那个爱她护她宠她,苦心念念为她隐瞒女扮男装一事的女子再也不会出现。
穿过御花园,她走在幽静的路上,偶尔会碰着提灯的宫女,宫女朝她行了一个礼匆匆走了。
来到一座宫殿前,魏舒抬头看了眼上面的匾额,上面写着:
清河殿。
清河殿……
既是清河殿,也是流水客卿。
夜色深沉,清河殿的殿门紧闭,里头一片漆黑,毫无光亮,殿堂前的院子里有一棵树,树影婆娑,少许树枝立在墙头,融于黑夜。
那是一颗槐树。
透过殿门,她的记忆飘向了深处,她好像看到了一个身着素衣的女人端坐在槐树底下的石桌旁。
那女子面容娇好,清冷孤傲,面上一片淡然。
在她头顶之上,是枝繁叶茂的枝叶,淡白的花朵隐在绿叶中,阳光穿透,在地上投下斑斑点点。
女子慢条斯理的执杯喝了一口茶,抬手的瞬间,袖子滑落,露出莹白的手腕,手腕上绑着一条红绳,红绳上穿着红豆,那条红绳红得鲜艳,又红得殷沉。
而后,女子突然抬眸,眼里出现了些许光亮,连嘴角都噙着笑,她道:“挽卿?过来,清娘娘给你槐花糕吃。”
声线柔和,嗓音带笑。
她笑的那一瞬间,身后的槐花枝叶仿佛都停止了颤动,天地间再无颜色,她的笑颜就是点缀繁华的最好光彩。
再然后,声音飘远了,人不在了,槐花也落了。
魏舒走上前,偏头脸贴着宫墙,就是这样一个会对她好,对她笑,说要请她吃槐花糕的女人,下了毒。
离开清河殿,她继续往前走,突然顿住了脚步,一扇朱红漆大门横立,门前立着两座石狮。
即使身处门外,也能看到门内宫殿的高大巍峨,雄伟壮丽。
这是龙玺殿,距离清河殿最近的宫殿。
她记得,有次褚娘娘的玉佩丢了,谁都说是陈秉生偷的,陈秉生还因此挨了打,被罚跪,自己因顶撞父皇,也被罚了,就跪在陈秉生旁边。
她知道不是陈秉生做的,奈何三人成虎,一嘴难抗万语。
后来,还下雨了,她撑着一把伞,站在陈秉生身旁。
再后来,清娘娘来了,她进了龙玺殿,再出来时,将陈秉生带走了。
她继续向前,经过一座又一座的宫殿,却再也没停下来。
顺着阶梯爬上城墙,站在高楼之上,父皇说,这是皇宫最高的地方,也是世上最高的地方。
确实很高,高得可以望见万家灯火,世俗阑珊,青山绿水。
远处的灯火通明,那是百姓的家,她转身,俯视皇宫城,皇宫城内光亮只有少许,这是她的家。
她不止一次站在这里。
小时候父皇得空时经常带着她来,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爬上阶梯,身后没有太监宫女跟着,只有他们两个。
父皇会眺望远方,然后跟她说,你总有一天会一个人登上这里,这里可以看到天下,而你也会成为这天下的王。
少时,她开始接触官场,处理政务,整日有忙不完的事,压力过大时,她就会独上高楼,看着这广袤天地。
她相信这天地可以包容下他的一点负面情绪,再下高楼时,她依旧是那个从容镇定的太子殿下。
登基后,越加繁忙,再无时间登上这里,再次登上这里时,高楼之下跪着黑压压的人群,然后血流成河,他的这方天地也染上了血腥。
之后,他就再也没来过。
走下城楼,经过学堂时,他停下了。
学堂还是以往的样子,桌椅板凳没变,孤灯枯草也没变,连学堂前的桂花树也没变。
她还依稀记得他的位置在哪,记得她的前后左右都是哪些人,记得先生很凶。
不仅喜欢摇头晃脑的念着她听不懂的诗词,还喜欢在她打瞌睡时点她的名。
她答不出,先生就吹胡子瞪眼,气得又是一通骂。
上学时,她的身边总是围绕着兄弟姊妹,世家子弟,有几个和她不对头的,经常和她拌嘴,课前拌,课后吵,课时不说两句都不舒服,然后就被罚站。
站到后面倒是安静了,只是心里要气炸了。
实在气不过,便小声嘀咕:
“你蠢,你笨,你是大坏蛋!”
第62章 听你扯
若是没被听见还好,若是被听见了,少不了又是一顿吵,争得面红耳赤,还要注意声音大小,委实辛苦。
可是后来,朗朗读书声湮灭在时间的长河里,学堂里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却早已不是当初的那群人。
人来了又回,兜兜转转,却再也转不到当初的时间点。
当初的那群人去哪了?
兄弟姊妹在同一年相继逝去,世家子弟形同陌路,连当初最喜欢和她拌嘴的一位世家公子,再见她时,也恭敬的低头,道一声:参见皇上。
寒烟惨淡,绿草衰黄,也比不过白驹过隙,韶华易逝。
她走了很久,几乎走过了皇宫的每一处角落,走走又停停,寒风瑟瑟,令人心底发凉。
魏舒停在了一处宫殿,微淮宫。
这是哪里?
她站在原地想了很久,这才想起来,这是她和陈秉生关系发生实质性变化的地方。
那个晚上她什么都记不清,只记得很疼,身体像是被撕裂了一样。
她是什么时候喜欢上陈秉生的?
是小时候,还是少女怀春时,亦或是更早,初次见面时?
她已经记不清了。
可是这份感情见不得光,她不是普通女子,而是女扮男装的当朝太子,是未来的君主。
她注定要维持表面上的三妻四妾,佳丽成群,当发现自己对陈秉生的心思时。
她慌乱,她无措,她逃避,她尽量不去想他,却忘了,这种东西越逃避越逃不过去。
她自认为自己掩藏得很好,却只是自认为,在别人眼里,她与跳梁小丑无异。
那时,她突然有些讨厌自己这个见不得光的身份,她有那么一刻,觉得当初母后为了谋求后位不择手段做错了。
但也只是一刻。
前人之事,她作为后来乘凉之人,自是不能点评。
天光逐渐破晓,旭日升起,寒意慢慢消散,她走遍了皇宫三十二殿,走过了御花园,城楼,走过了所有能去的地方。
这个身影隐于黑暗,孤灯照着她的影子
她只身一人,走走停停,他在追寻万物逝去的方向,她在寻找昔日的影子,她在找她失去的泯灭于时光的记忆————
阳光直泻千里,斑驳光亮刺眼,皇宫中花团锦簇,姹紫嫣红开遍,宫女们聚在一起,手拿折扇,轻微摆动着,时不时传来几声娇笑,可谓是春风料峭,娇音袅袅。
一名穿着素色衣裳的宫女挽着精巧的发鬓,她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满面愁容,石桌上摆着一个小巧托盘,托盘之上一碗黑糊糊的药。
秋晏叹息一声,手托着下巴瞥了眼靠在数边的小小少年,小少年眼半阖着,五官极为精致,奈何面无表情,看着着实不好相处。
“生生啊。”秋晏叫唤道。
“别叫我生生。”小少年面色未变半分,只是嗓音凉凉的。
秋晏生出了逗人的意思,她笑道:“阿生?”
小少年没答应也没反对。
秋晏见他又开始不搭理人了,又叹息一声,看了眼碗中的药,小声说:“你说殿下为什么不喝呢?不喝药就不会好,病就会越发严重。”
陈秉生闻言,眸光淡淡的瞥了眼那碗药,随即偏开头。
说话间,殿门口走进一个身穿青莲色宫装服的女人。
女人朝这边走过来,身后跟了好些垂手低头的宫女。
秋晏忙不迭站起来行礼:“皇后娘娘安。”
“平身,”皇后应道,她蹙着细眉,问道:“殿下近来可好些?”
秋晏道:“好多了,只是不大愿意喝药。”
“这药应该是太过于苦了,她一贯吃不来苦的东西,她若是不愿意,你便哄着点,先哄着她喝完,再给她尝些蜜饯儿,兴许会好些。”
秋晏:“娘娘进去哄哄她罢。”
“本宫就不进去了,近日宫中事务繁忙,竟抽不出一点空来陪她,且前几日惹她生了气,恐气还未消,怕是也不愿见本宫。”
“近日要多照看着太子,若她闹脾气或是执拗不肯喝药,记得禀告本宫。”
“是。”秋宴答。
皇后拂袖正欲离开,转眼看见陈秉生站在树下,她笑道:“阿生也在呢。”
说罢,她朝陈秉生走过去,微微俯身看着他:“阿生你等会儿能不能劝劝挽卿,让她吃药?她素来与你好,你的话,她倒是能听进去一些。”
陈秉生微微低头,避开她的目光:“尽量。”
皇后走后,陈秉生走至石桌旁,端起托盘,往君卿殿内走,秋晏惊讶道:“你要去哄殿下喝药?”
“不是哄。”陈秉生端着托盘淡声答道。
秋晏还没来得及琢磨这话的意思,小少年已经走进了殿里。
君卿殿内有些安静,近日太子殿下闹脾气,不许别人进来,所以殿内无人,宫女们都聚在一起到御花园玩。
陈秉生进来时,一眼便看见一个小孩坐在桌案后,坐得还算端正,只是小脑袋时不时往下点。
他加重了走路的声音,魏舒抬头,揉了揉惺忪的眼,看清来人后,眉眼弯起,露出了甜甜的笑。
可笑容没有维持多久,太子殿下就咳了一声,绷着脸问他:“孤不是说不许人进来吗?你怎么进来了?”
陈秉生将托盘放在桌案上,转身就走。
魏舒见他要走,急忙站起来:“其实……其实你来也是可以的,孤的意思是……”
可是陈秉生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拐角,魏舒垂眼:“我又不是要赶你走……”
他生气了,可能以后再也不会进来了,也越加不会理自己了。
这么一想,太子殿下更惆怅了,连带着看那碗黑糊糊的药也越发不爽。
陈秉生再次进来的时候,就见魏舒踮着脚去够放在窗台上的盆栽,他伸长了手,宽大的袖子滑下,露出一截肉乎乎的手臂。
陈秉生冷着脸,站在一旁看她忙活。
魏舒好不容易将盆栽拿下来,小心翼翼的放在地上,然后端起托盘上的药,皱着眉先喝了一口,剩下的就准备倒在花盆里。
正欲倒,陈秉生出声了:“你在干什么?”
魏舒猛地一惊,心虚得视线乱瞟,她低着头一本正经道:
“秋晏她们也太懒了,都没给这花儿浇水,孤见这花被太阳晒得着实可怜,土都干裂了,就想着,反正这药孤也喝不完,不如和花儿们分享分享,不浪费还解花儿缺水问题……”
越说到后面声音越小,底气也越来越弱。
听你扯。
陈秉生冷笑了声,看了眼放在角落里,已经焉巴了的几盆花。
那可都是前几日被太子殿下关爱过的。
他道:“那些花真该谢谢你。”
魏舒摸摸鼻头,讪讪道:“不客气……”
“这花我现在就给它浇水,你把药喝了。”
魏舒苦着脸,试图争取:“一定要喝吗?我就是着了点小小风寒,打了几个小小喷嚏,小小的咳了两声,一个小小病,用不着喝这个苦哈哈的药。”
“说不定,说不定再过小小一会,这小小病就好了。”
接连六个小小,陈秉生的态度也没松动半分:“喝。”
“唔。”魏舒仰着头,忽闪着大眼睛,委屈巴巴地叫道:
“哥哥……”
第63章谁惹着这祖宗了?
小孩蹲在地上,手捧一碗黑糊糊的药,旁边还放着一盆开得灿烂的花,声音软软的,满是乞求的意味。
“喝。”
陈秉生的态度坚决,话语不容拒绝。
魏舒半垂着眼,眼里全是伤心难过,这药真的好苦,她是真的不想喝。
奈何陈秉生在一旁看着,她只能慢慢的将药送至唇边喝一口皱一下眉,到最后整张脸都垮下去了,神色也怏快的。
她的口中满是苦味,什么味道都感受不到了。
“苦死了。”她小声道,把碗放在地上,决定和陈秉生冷战一个时辰。
不过……一个时辰太长,半个时辰吧……要不还是一刻钟吧。
她正想着要冷战多久,眼前就被一片阴影笼罩,陈秉生站在她前面,紧接着蹲下。
魏舒望着他那双极好看的眼有些呆愣,下一刻就感觉到陈秉生的手指碾过她的唇,随即往她嘴里塞进了一个东西。
她还来不及感受是什么,就见陈秉生站起来,转身往外走。
“哪那么容易死。”冷冷淡淡的嗓音与平常无异,魏舒划过口腔里的东西,顿感一阵甜意,苦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甜。
好甜,比蜜饯儿还要甜。
她不禁弯了弯眼。
秋晏见陈秉生出来,赶上前问:“殿下喝了?”
“嗯。”
“没哄就喝了?”
“嗯。”
“没再倒进花盆里?”
“嗯。”
秋晏还欲再问,就见眼前的人蹙眉道:“记得给花浇水。”
什么?
秋晏有些疑惑,殿内的花不是天天浇吗?
不知是想起来了什么,她叹了口气,被殿下弄焉巴的话那些怕是浇再多的水也救不回来了。
她道:“你刚拿的糖,殿下吃否?”
“吃了。”
太医院里弥漫着药香,炉上小壶里的水咕噜咕噜的冒着泡,盖子被顶得冲上,一会又掉下来,发出哐啷的声响。
胡太医边称着药,边瞅站在旁边站桩的小孩,他无奈道:“你想说些什么?”
他觉得若是自己不主动开口,这小孩能在这看他一整天。
陈秉生轻声问道:“治风寒的药没有稍甜一些的吗?”
“俗话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哪有药是甜的?甜的就不是药了,是糖水。”
胡太医正欲与他讲讲良药苦口利于病的道理,就听小孩“嗯”了一声,问道:“吃完药后,能否吃一些甜的东西?“
“能是能,但是尽量不要。甜味会影响药效,若是风寒咳嗽得厉害,那就更不能吃了。”
“吃糖虽能缓解苦味,但会致使咳嗽加重,因人体质而异吧……怎么?你怕苦啊?”胡太医打趣的看来他一眼,似乎对于他怕苦是一件好玩的事。
陈秉生垂着眼没回答,半响才答了句谢谢。
他离开后,帮着胡太医整理药材的药童好奇的问:“刚才的那小孩是谁啊?”
胡太医道:“太子殿下身边的伴读,小小年纪就是个闷葫芦,少言寡语的,也不喜与人接触,你不知道也实属正常,他今日倒是和我说了不少话,倒也稀奇……”
提起太子殿下,胡太医瞬间恍然大悟:“我还在琢磨着他问的话是什么意思,却忘了殿下近日惹了风寒,只怕是替殿下问的,殿下怕苦怕得宫中的人都知道。”
药童笑道:“殿下今日怕是没有糖吃了。”
天渐渐黑了,夏日的晚风带着无端的燥热,秋晏端着熬好的药,兴冲冲道:“阿生,来,端着进去让殿下喝。正午使的什么法子,现在再使一遍。”
陈秉生淡淡的瞥了眼药,正午使的法子……威逼利诱?
今晚怕是不能再使了,有威逼,无利诱。
他将托盘端进去,魏舒倒是没有再闹,捧着碗一口喝了干净,吐着舌头皱着眉,苦哈哈伸手:“哥哥……糖!”
陈秉生看了眼摊在自己面前的手,偏开头道:“没有。”
魏舒瞪大眼:“没有?”
“嗯。”
“蜜饯呢?”
“也没有。”
魏舒呆怔半响:“什么都没有?”
“嗯。”
太子殿下哼了一声,灌了一大口水,躺在榻上背对着陈秉生。
她气鼓鼓的,看来是气得自闭了。
陈秉生想说些什么,最终只憋出一句话:“明日也什么都没有。”
魏舒的身体一僵,更气了。
陈秉生出了君卿殿的门,倚在柱梁上,抬头看着一片青蓝的天空,天空挂着一轮皎月,周围的光亮寥寥无几没有星星,有也极少。
不似他的家,那个地方夜晚虫鸣不绝于耳,萤火光亮伴随家火通明,抬头便可见满天星斗,低头便可闻野草芬芳。
青山隐在黑幕里,模糊的轮廓连绵不绝,那是一个安静和平的地方。
但是当铁骑踏入,就什么都变了。
黑暗寂静的夜里,背倚着柱梁的小小少年垂下了眼,掩盖住了眼内所有恶意的情绪。
夏日里的空气总是闷燥的,白天几只蝉攀在树上不停的喊,声音嘶哑,像被人摁着喉咙。
白有蝉鸣,夜有虫叫,这里没有一刻是安静的。
魏舒蹲在树下,手拿树枝不知道在画些什么,秋宴从殿内走出来,见到这一幕疑惑的歪头问道:“殿下?”
“嗯?”魏舒用鼻音轻哼了一声。
“殿下怎么了嘛?怎么苦着一张脸?苦着脸的殿下没有人喜欢哦。”
秋宴也蹲下来,两根食指笔画着放在魏舒的嘴角,勾出一个笑脸。
魏舒微低着头,面上没什么表情,声音闷闷的:“本来就没什么人喜欢。”
小小年纪就惆怅了啊。
秋晏绞尽脑汁,搜肠刮肚想找到合适的语言来开导她,正欲说话,就见魏舒面无表情的抬头盯着树干。
“殿下在看什么?”
“蝉。”
蝉鸣聒噪,秋晏也顺势看了一眼,以为是小孩子心性,天生喜欢小动物,便道:“殿下是想要和蝉玩吗?奴婢叫人给你抓可好?”
“不用。”魏舒收回视线,小声答道。
过了一会,她轻声说:“好吵。”
秋晏正要开口,就见自家太子殿下木着一张脸站起来转身就走,留下一句硬邦邦的话:“想掐死。”
这又是谁惹着这祖宗了?
秋宴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她从魏舒出生时便一直照顾她,知道她虽是女子,但是身上却有着重要的责任。
一般来说,殿下出现这样的情绪,就是跟陈秉生吵架了。
说吵架倒也说不上,陈秉生不爱搭理人,问他十句他至多答个二三,让他和别人吵架,堪比铁树开花,所以每次都是殿下单方面生气。
他们俩很容易就冷战,一丁点小事也可能是导火线,每次气得半死的是殿下。
事后拉下脸主动给台阶下的还是殿下,秋宴都担心殿下会气出毛病。
往常冷战多则几个时辰,少则几刻钟,可现在她都好几天没见着陈秉生进君卿殿,看来这次矛盾不小。
但她不知内里,无法插手,也只好在一旁看着。
晚上宫中举行了家宴,在贤梨堂中,一张又一张的长桌排列整齐,桌上尽是瓜果佳肴,各宫嫔妃也到了,都带着皇子公主,一大家子倒也称得上其乐融融。
小魏舒窝在皇后怀里,无精打采,提不起精神,只看着某处发呆。
开乾帝执起杯子喝了口酒,看了眼顾时殷,又看向皇后,开口问:
“挽卿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
------题外话------
最近几章都是前世,算是开了一个前世篇,会填很多坑嗷~
第64章 冷战进行时
皇后摇头:“臣妾不知,这几天都这样,臣妾问她,她也不说话,不过太医看过,说是身体并未大碍。”
开乾帝闻言沉吟片刻,朝魏舒伸手:“挽卿,来父皇这。”
魏舒的眼神渐渐聚焦,她从皇后身上下来,朝开乾帝走过去。
开乾帝一把抱住她,将她提到自己腿上坐好:“挽卿不开心?来向父皇说说。”
“儿臣听母后说,宫中又多了一位娘娘。”
魏舒沉默半响,才闷声说了一句。
开乾帝道:“挽卿不喜欢父皇纳妃?”
“不是,宫中的娘娘我都见过了,只是这位娘娘还未曾见过,心里有些好奇。”,魏舒看了看四周,“今日的家宴她也没来。”
“她性格较为孤僻,挽卿若是想见,明日父皇带你去找她。”
“谢父皇。”魏舒答得漫不经心。
开乾帝何等精明,他自知自家儿子不是因为这个不开心,但他既不想说,开乾帝也就退一步,不再紧逼。
坐在下方的嫔妃们见魏舒坐在皇上腿上,面色有些僵硬,连相互间的寒暄都带了些气性。
听见魏舒提起那位新入宫的娘娘,有一位嫔妃笑道:“说起来,嫔妾也没见过那位妹妹。”
“听闻那位妹妹身体不好,鲜少出来走动。”
“说来惭愧,妹妹身体不好,臣妾还没去探望一眼倒是疏忽了。”
嫔妃们好像找到了可聊的话题,开始七嘴八舌的讨论着。
皇后清咳了两声,等安静得差不多了,她才笑道:“清嫔妹妹的病需静养,大家就不要去叨扰她了,待她病好,自会见到的。”
此话一出,才安静了下来。
家宴进行得很晚,魏舒早就困了,皇后便命秋宴带她回去。
走在回君卿殿的路上,风有一些大,秋宴问:“殿下冷吗?再披件衣裳吧?这病才刚好,若是再着凉就不好了。”
魏舒走在前面,脚步没停,她软声回答:“不用了,就快到了。”
“是。”
宫中的树梢上都挂满了灯笼,也有不少守夜的宫女挑着夜灯,一路走下来灯火通明。
魏舒快步走向君卿殿,快走到时却愣在原地不走了,她愣愣的看着前方,君卿殿门口站着一个人。
那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是察觉到了什么,陈秉生抬眸,露出了一双淡漠的眼。
魏舒站着没动,过了半响,才重新迈腿向前走。
走至陈秉生的身旁,她踌躇了一会,面上有些不自在“你站在这,可是在等孤?”
魏舒屏住呼吸,静静的等着回答。
晚风吹得他鬓边的碎发滑落,拂过她的脸庞,带来一阵痒意。
“不是,赏月。”
一贯冷淡的声音响起,明明是意料之内,可是魏舒还是觉得很难过,心口闷闷的,像被人拽着揉捏。
她掩去眼内的失落,一声不吭的往前走了。
继魏舒离开后,陈秉生也转身走了。
挑着灯笼,听了全程对话的秋晏站在原地,幽幽叹了口气。
她抬头看了看天空,发现天空中云层密布,一片青黑,什么都没有,更别提鬼扯的月亮。
特别是陈秉生刚才站的位置,正是殿门口大树底下,大树枝繁叶茂,抬头一看,可能只看得到天边一角,还赏月?
这鬼扯的话也只能骗骗小傻子,也就小傻子信了。
果然,看着殿下冻得堪比冰块的脸,秋晏又叹了一声。
今日不知是第几回的气,这可如何是好,一个闷,一个傻,碰一块连火星儿都撞不出来。
她凑到魏舒跟前,笑道;“殿下,咱们去赏月好不好?”
她的本意是若殿下去了外面,看到没有月亮,也就明白了,却未曾料到殿下直接炸毛,咬牙切齿的说:“不去。”
两个字都是从牙缝里一个一个蹦出来的。
秋晏:“……”
是她失算了。
她走到窗边,将窗开了个缝,风吹进来,一片清凉,她看了眼外边,道:“殿下看,今晚月色真美。”
寂静无声,无人答。
她扭头,就见自家殿下一脸漠然的看着自己。
秋晏:“……”
好罢,她明白了,就是不能提“月”字。
之后几天,君卿殿内的氛围都有些微妙,原因自是不必多说,秋晏一直敲击旁侧想知道殿下与陈秉生闹矛盾的原因,但是无果。
陈秉生那边自然是走不通的,任你舌灿莲花,妙语连珠也别想从他嘴里撬出一句话。
说不定你噼里啪啦说一堆,他看你像个傻子。
既然陈秉生那边走不通,她只好转战殿下。
谁知殿下倒学了一点陈秉生的表情脾气,她敲击旁侧敲多了,殿下就会面无表情抬眸看她一眼,然后道:“好吵。”
生怕她下一句紧跟着想掐死,秋晏只好讪讪闭嘴,然后每日一叹,好人难做。
就像纸包不住火,消息没有不漏风的道理,秋晏最后还是了解了事情大概。
一日午后,她闲得无聊便在君卿殿前的院里看怒放的花,花儿香艳,阳光明媚,蓝天白云,除了蝉鸣实在聒噪之外,就是一幅大好夏景图。
两位宫女正在修剪花朵,不知怎么聊的,突然谈道:“这几日君卿殿倒是安静了好多。”
“是啊,寂静再加上热,老是想打瞌睡。”
“话说殿下和小伴读怎么了?又吵架了?”
“不算吧。”一位宫女皱眉想了想道。
见她像知道内情的样子,秋晏竖起来耳朵,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手里摆弄着花朵。
那位宫女道:“前几日吧,韶妖和小伴读谈话,谈到殿下,韶妖就打趣木木,问道,殿下与你关系到好,你觉得咱们家小殿下如何呀?”
另一位宫女疑惑道:“陈秉生可是说了些不好的话?”
“没,你也知道那小子的性子,这个问题他只默不作声,意思就是他不想说,所以只好找个话题岔开,恰巧外边蝉鸣聒噪烦人,那个陈秉生就盯着蝉说了句——好吵。”
“韶妖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也知道他想岔开话题,可是坏就坏在殿下听见了且不知陈秉生说的是蝉,殿下以为陈秉生是说他吵,这不就有了气性?之后越想越气,话都变少了。”
“原来是这样。”
得知缘由的秋晏无奈至极,难怪殿下老是把好吵挂嘴边。
机缘弄人,陈秉生是不可能主动去找殿下解释清楚了,可能他都不知道殿下因何生气,而殿下也不可能拉下脸去告诉陈秉生自己为什么生气。
上次家宴结束殿下已经给台阶下了,结果——台阶被陈秉生瞎扯的月亮给铲平了。
她想了一会,还是决定找殿下说清楚,她正欲进殿就听殿门口太监尖细的声音远远传来:“清嫔娘娘安。”
清嫔娘娘?她心里正疑惑,就听见一道声线极其柔和的声音响起:“平身。”
而后,殿门口走进一个人,那人穿着素净青衣,体态修长,眉眼细长,肌肤胜雪,面容姣好,周身气质倒略显孤傲,秋晏心里感叹了一句,真真是个美人,这气质倒也担得起一个“清”字。
她赶忙行礼,周围的宫女也齐齐俯身:“清嫔娘娘安。”
秋晏一边行礼一边疑惑,清嫔进宫以来鲜少走动,今日怎会造访君卿殿?
第65章 死鸭子嘴硬
清嫔抬了下手,示意平身,然后问:“小殿下在吗?”
秋晏俯身答:“在的。”
她领着清嫔走进君卿殿,边走边琢磨,这次清嫔造访,只怕是上次家宴殿下随口那一提的缘故。
进了正殿,秋晏一眼就看见小殿下坐在桌案后面。
桌案对于一个六岁小孩来说有点高,导致殿下就露出了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可能是近日和陈秉生闹矛盾的缘故,殿下也不大爱讲话了。
有时候自己不讲话,别人若是讲多了,还会说一句好吵。
以前殿下一天的乐趣就是找陈秉生拌嘴,现在乐趣没了,只好和一堆不知能不能看懂的书较劲。
她放轻了声音,道:“殿下,清嫔娘娘来了。”
魏舒听见声音,抬头愣了一下,看向秋晏身后的人,问:“清娘娘?”
清嫔笑了笑,柔声道:“太子殿下好。”
魏舒直对这温柔的笑,顿觉不好意思,她从椅子上下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清娘娘安。”
上次家宴只是随口一说,她还打算找个时间随父皇去看看素未谋面的清娘娘,未曾想到这清娘娘会主动来找自己。
况且看清娘娘的样子,一点也不像父皇说的那般性情孤僻嘛!
这个午后,魏舒很开心,因为清娘娘给她讲了好多外面的故事。
比如一个开满彼岸花的村庄,比如北国风光,再比如西域歌舞。
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外面这个词,清娘娘所讲的东西是她未曾见过也未曾听过的。
魏舒在皇宫这个地方待了太久,每日见过的人,见过的风景,甚至连每日看的朝阳落日都是一样的。
许是年少无知,她曾一度以为她看到的这方狭小天地就是整个世界,但现在才发觉,脱离了皇宫,才是真正的广阔天地。
所以自那时起,魏舒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她还太小,以至于装不下整个世界。
听着清娘娘柔和的声音讲着外边的奇闻怪谈,魏舒手托着下巴静静的听着,目光瞥见清娘娘手腕上绑着的红绳。
那红绳由好几十根极细的红丝用一种奇特的手法编成,令魏舒惊叹的不是这奇特好看的编法,而是这红绳的颜色。
这种红色是她从未见过的,她觉得好看,便想开口夸一句。
但是因为礼貌,魏舒等清娘娘说完后,才开口道:“清娘娘手上的红绳很好看。”
清嫔一愣,看了眼红绳,半响后道:“我也觉得很好看。”
过了一会儿,又喃喃了一声:“很好看。”
魏舒只当她太过喜欢,便多说了一遍,因此并未细想。
在君卿殿坐久了,清嫔起身告辞,走至门前。
就见刚才领她进去的宫女正在和一个长得极为好看的孩子说话,那小孩手里握着把佩剑,面上透着不耐,像是觉得那宫女话多烦了,皱着眉头偏向一边。
这么一偏,正好瞥见清嫔,清嫔和他目光对上,礼貌性的笑了笑,但小孩不领情,正要偏头时,不知怎的顿住了,望着清嫔久久不动,半响才移开视线。
走在回宫的路上,清嫔眯起一双好看的眼睛,嗓音淡淡的,半点没有刚才的柔和,她问身后的宫女:“刚才的小孩在看我?”
身后的宫女一愣,自接手了这个主子,她还是第一次听她主动向自己说话,她想了想道:“是的,那小孩在看主子的手腕。”
“手腕……”清嫔低声重复了一句,将目光瞥向手腕处的红绳,附手上去,细细抚摸着。
“阿生,你倒是说句话啊!”秋晏有些着急了。
她是真的要疯了,不管自己说得多么口干舌燥,也不见面前的木头吭一声。
这冷冷淡淡,面带不耐的表情,怎么看——都想掐死!
看来小殿下生气不无道理。
陈秉生看着她,问:“刚才那人,谁?”
“什么人?”秋晏一愣,君卿殿的人陈秉生大都认识,君卿殿来客也不多,他指的是……
这么一想,她试着回答:“你是说那个穿着素净青衣的美人?”
“不知道,没细看。”
是不是死鸭子嘴硬?
这殿里除了清嫔娘娘,今天就没来过别人。
秋晏:“……”
陈秉生沉默了一会儿,提示道:“手上绑着红绳。”
秋晏:“……”
看吧。
她都没注意清嫔手上有没有戴红绳,别人都是看人先看脸和衣着,这陈秉生倒好,看人先看手。
果然,陈秉生是一块不能用常人的标准来衡量的木头。
她摆摆手道:“那可能就是清嫔娘娘罢,今日来的人也只有她,你没见过面的也只有她。”
“嗯。”陈秉生应了声,然后低声道:“红绳很好看。”
秋晏:“……
木头竟然还会夸赞东西?!
她笑了笑,试探着问:“赶明儿我给你买十几根红绳,你多与我讲几句话,行不行呀小木头?”
不出所料,收获了一记冷漠的眼神和一个远去的背影。
白日里还阳光明媚,万里无云,到了黄昏,落日的余晖染红天空大半边天后,天色就暗沉了下去,风也大了不少。
夜半三更,下起了雨,雨水哗啦哗啦,滚滚雷声贯耳,狂风吹进殿内,蜡烛都灭了几根,守夜的宫女赶忙出去添置新的烛火。
一间偏殿的床幔被风吹得飘舞,床上躺着个小孩,小孩蜷缩成一团,头上满是汗珠,泪水顺着眼角滑落,染湿了身下的被褥。
血腥味充斥着鼻尖,他被沉重的人体压在身下,冰冷坚硬的兵器被他压着,硌得他的腰疼。
视线模糊了,什么都看不见,只听得见战马嘶鸣,感受得到铁骑奔腾引起的地面颤抖,一声又一声利器刺入人体的声音,他开始控制不住的颤抖。
耳边突然响起一声微弱的喘息声,压在他身上的女人喘着气,感受到他的颤抖,费力道:“阿生……别怕娘亲……在这儿…”
他颤抖着,想去牵女人的手,手却怎么都抬不起来。
“娘亲”
“我在呢……”
“娘亲……”
“在呢……娘亲在这…”
第66章 红绳如故,物是人非
夜色深沉,他的脸贴着泥土,闻到了泥土混杂着血腥味,这片土地已经被染成了红色,不知道是谁跟谁的血。
后背一片黏湿,血腥味也越发的重,像是有某种预感般,他抬起手想去摸后背,却被女人按住了手:“阿生……别动……”
声音很轻,每一个字都说得极为困难。
内心的恐惧被放大,他眼里淌满了泪却不敢哭出声,只能用手狠抓着地面,指节陷入泥土,触感潮湿。
身上女人的心跳声越来越弱,连扣着他手的力度也在减轻。
他压住颤音和更咽,开口道:“娘亲……”
“阿生啊……”女人在他耳边叹了口气:“好好活着…忘记今晚发生的一切。不要发出声……不要动……就当是一场梦…等梦醒了……就什么都忘了……”
泪水滴进泥土,他咬着牙不发出声音,视线被泪水模糊,透过朦胧,他看见一片红光,那是侵略者手中的火把……
“娘亲日后若是不在了……我的阿生该怎么办?“女人苦笑了声喃喃道,说完后开始大口大口的喘气,喘息间皆透着隐忍。
他任由泪水肆意的流,更咽着不敢说话。
身上人的心跳声逐渐微弱,他动了一下身体,抵着他腰的利器瞬间刺入皮肤。
他却像感受不到疼痛一般,固执的想翻身,他要看看娘亲,娘亲可能受伤了,他答应过爹爹要保护好娘亲的。
正欲翻身,被扣住的手却没了重量,一只手滑落,垂在他眼前。
那手上满是鲜血,整个手掌竟找不出一块白净的地方,独独细白的手腕一尘不染。
上面绑着一条红绳。
红绳如故,未曾沾染血腥和泥尘。
他红了眼,带着哭腔更咽的声音极其颤抖:“娘…娘亲……”
他期望着那温柔的声音再回一句,娘亲在这…
可是等到手臂全麻,泪水流干,也没等到那熟悉的嗓音响起。
夜晚的风凉,凉进了骨子里,他如坠冰窖,浑身的血液都在凝固。
红绳上的红豆被风吹得轻微摆动,一下又一下的撞击着那洁白手腕,晃起的弧度晃进了他的眼里。
远处已然没了红光,四周早已归为平静,只是这原本家家灯火通明的村子没了人气,没了人声。
现在没有,以后也再不会有了。
他睁着满是猩红的眼,执着的盯着红豆,不知看了多久,突然感觉远处天边的光亮刺眼,他微眯起眼。
娘亲,你看,朝阳升起,梦醒了。
窗外大雨滂沱,偏殿内安静得有些诡异,红色的床幔依旧在飘舞,床上的小孩睁开了眼,眼眶里蓄满泪水,眼底却压着猩红,红得令人心惊。
他坐起来,光着脚下床。
地面冰凉,他却全然不顾,打开偏殿的门,雨丝夹杂着风打在他的身上,衣裳瞬间湿了大半,视线也被雨幕笼罩。
近处的树枝摇曳,树叶经不住雨打,打着旋的被雨钉在满是泥泞的地上,连翻身都做不到。
雷声贯耳,大雨倾盆。
大雨过后还会有晴天覆盖,落叶之后还会有新芽取而代之。
世事无常,万物更迭变迁,什么都可以循环,可是人不行,因为逃不过生死,更逃不过七情六欲。
他垂下眼,右手捻了捻耳垂。
“红绳……”
低喃声混杂着雨声融于夜色,随着雨点落地。
他转身正欲进去,就见远处长廊一人快速走近,躲是来不及了,他干脆就站在那。
秋晏急冲冲的跑过来,一眼看见那块木头直挺挺的站在屋檐底下,衣裳已经湿了大半,当即气得踉跄了一下。
“你站在这做什么?着凉了怎么办?真以为自己是块木头,淋了雨还能发芽不成?”
秋晏边咬牙切齿边将他往回扯,顺手把手里的外衣罩在他身上,罩得严严实实。
见小木头又不吭声,秋晏顺势看了他一眼,瞅见压着猩红,还略带湿润的眼,瞬间息声,好半响才道:“阿生这是梦魇了?”
“别怕,姐姐在这呢。”
趁小木头正值脆弱时期,秋晏顺势就占了个便宜。
果然如她所料,陈秉生连话都不说,不知道是无语至极,还是真的随她的便。
秋晏将他往回推,今夜雨大,雷声也大,殿下吓得睡不着,困得眼都睁不开了也不回床上,只坐在桌案前发呆。
她刚安抚好殿下,就准备来瞧瞧小阿生,毕竟都是孩子,下雨天免不了害怕。
谁知她正要去,就听殿下软软的叫了声:“秋晏。”
“嗯?”
“你去看看哥哥。”
秋晏正有此意,闻言笑道:“奴婢正要去呢。”
看来真是不出所料,一个个地都不让人省心。
秋晏给陈秉生找了件干净衣裳,还想替他擦干被雨打湿的头发。
谁知陈秉生拦着她说要自己来,秋晏自知他的性子,便顺着他。
一番收拾后,秋晏笑道:“阿生可还睡得着?若是睡不着,可到正殿寻殿下,殿下也还未睡呢。”
“睡得着。”陈秉生道。
听他如此说,秋晏也不再多言。
回了君卿正殿,秋晏见自家小殿下的小脑袋已经开始一点一点的了。
闻见声响,魏舒抬头,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小哈欠,奶声奶气问:“秋晏?”
“奴婢在。”秋晏道,知道他要问些什么,顿了下又道:“阿生确实梦魇了。”
魏舒愣了下,心中不免担忧,“那现在……”
“已经无碍,重新睡下了。”
“嗯。”魏舒用鼻音哼了一声,眉眼低着,满脸困倦。
秋晏道:“殿下也快睡吧。”
“好。”
……
大雨过后,又过了几日,秋晏正要明说那件关于蝉的误会,谁知殿下和陈秉生已经重新和好了。
至于为什么和好,又是谁别别扭扭的给台阶下?
这些秋晏一概不知,但过程不重要,结果好就行,因此她也并未刨根问底。
入了秋,没了蝉鸣,安静倒是安静了,冷也是冷了。
这几日秋晏有些忙碌,因为近日君卿殿来访极多,多是些后宫嫔妃,也有王家贵族子弟。
说来也是奇怪,这些人不来时一个人也见不着,来时跟聚众一样,昨日这个来,今日那个来,完全不带重样的。
这不,今日褚贵人就大摇大摆的来了。
褚贵人是新晋宠妃,又因身怀有孕,来时态度可谓是有点嚣张的。
秋晏十分警惕,后宫尔虞我诈她虽没有亲身体验过,但也略有耳闻,后宫嫔妃的战争,其中的腥风血雨不比官场来得简单。
殿下年纪尚小,这其中的阴谋算计,弯弯绕绕也不甚懂。
褚贵人进了君卿正殿,笑着就要抱顾时殷:“殿下来,让褚娘娘抱抱。”
秋晏瞥了眼她圆滚滚的大肚子,心道,这肚子隔着,能抱?
第67章 十分不喜欢
魏舒看了她一眼,疑惑道:“挽卿许久不见褚娘娘了,褚娘娘怎么胖成这样?”
褚贵人闻言,摸了摸肚子,笑得有些得意:“褚娘娘不是胖了,是因为肚子里有了宝宝。”
“哦?”魏舒又看了眼她的肚子。
原来是怀了宝宝啊!
过了一会儿,她又好像想起了什么,眼珠子一转,好奇地问:“既然有了宝宝,那是孤的弟弟还是妹妹呢?”
“可能是弟弟吧。”褚贵人嘴上虽然说着可能,语气却在“弟弟”二子上加重了。
“为什么?”魏舒不解,她还没有生出来,怎么知道是个弟弟?
“因为褚娘娘喜欢吃酸的呀。”
“喜欢吃酸的就是弟弟吗?”
“是啊,正所谓酸儿辣女。”
太子殿下忽地蹙眉,不解问:
“都道酸甜苦辣咸,既是酸儿辣女,那喜欢吃甜的苦的的那些人会生出什么?既不是妹妹也不是弟弟,那是个什么东西?”
褚贵人:“……”
褚贵人面上笑容僵住了,她思索了半天,也不知该回答什么,只好转移话题:“那挽卿是喜欢妹妹还是弟弟?”
魏舒仰脸看着她:“挽卿对那个既不是妹妹也不是弟弟的感兴趣。”
褚贵人:“……”
秋晏站在旁边险些笑出声。
褚贵人艰难的咳了一声,强撑笑脸:“前几日皇上赏了本宫不少东西,本宫看了,觉得不少东西太子殿下应该会是喜欢,便都拿过来了。”
说罢,她命人把东西端了上来。
只见托盘里尽是些佩饰,绸缎还有鲁班锁,拨浪鼓等一些小玩意儿。
魏舒规矩行礼答谢:“挽卿多谢褚娘娘。”
“不用谢。”褚贵人道,而后她笑,“皇上还赏了不少小玩意,其中有一块玉佩,说是西域进贡的,极其珍贵,皇宫里头一共有三块,听闻两块在皇上那,一块在我这,这倒是折煞了我。”
魏舒对那所谓名贵的玉佩倒是没多大兴趣,可褚贵人已经从袖中拿出来,硬是要给她看。
她只好顾着褚娘娘的面子看了几眼。
一看那东西,她就有一种莫名的熟悉,究竟是在哪里见过来着?
可是还不等她细想,褚贵人已经把东西又收回了袖中。
褚娘娘似乎很是开心地说道:“待肚子里的孩子出生,褚娘娘就把这玉佩送给他。”
“哦,”魏舒也不管了,她最不爱知道这些,就只好敷衍了事。
后来那褚贵人又在那里絮絮叨叨说了半日,才终于愿意挺着大肚子走了。
秋晏看她走后,总算是松了口气。
幸好这褚贵人只是来向殿下炫耀炫耀,并不是算计。
她有些匪夷所思,炫耀皇帝恩宠这种事怎么会向殿下炫耀,不该是向其他嫔妃炫耀吗?
她想了一会儿,就听魏舒小声嘀咕:“那玉佩好生眼熟。”
秋晏没听太清,她问道:“殿下说什么?”
“无事。”魏舒摆弄着褚贵人送过来的鲁班锁,没一会儿就拆开了,顿觉无趣,放下后又去拨弄拨浪鼓。
见她不是很有兴趣,秋晏问:“殿下不喜这些小玩意儿?”
魏舒皱着张包子脸,有些苦恼道:“这些东西孤四岁就玩惯了,都许久不碰,这会子再见就有一种重返少儿的感觉,这种感觉你懂吗?”
问完自答:“罢了,说了你也不懂。”
秋晏:“……”
好罢,她不懂。
一个六岁大点儿的小孩不就是少儿吗?
魏舒跟着秋晏出正殿,在院子里见陈秉生在整理衣袍,魏舒跑上去问:“哥哥在干什么?衣裳上有脏东西吗?”
“无事。”陈秉生答道。
一旁的宫女韶妖面露些许无奈,压低了声音小声道:“方才陈秉生就站在门口,褚贵人不知怎的,放着旁边大道不走,硬是要扶着个肚子来撞他一下。”
褚贵人造访本是一件小事,谁知第二日有太监来传,说是褚贵人的玉佩不见了,因昨日只来过君卿殿,便派人来君卿殿找。
那些人查了无果,回去后,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个太监,那太监一口咬定玉佩是陈秉生偷的,说是昨日褚贵人不小心撞到他,便被他给顺走了。
还说是自己亲眼看见,说得有鼻子有眼,信的人有大半。
那些人直接把陈秉生带走了,说是褚娘娘要亲自审。
魏舒一听,心里那个气啊直冲天灵盖,赶忙去找父皇讨公道,谁料公道没讨着,讨到了一个时辰的罚跪。
那天天气也不好,小魏舒跪着,心里宛如初秋的天气一般拔凉拔凉。
入夜时下起了雨,她撑着把伞站在陈秉生旁边,小脑袋低垂着,长长的睫毛轻颤,好像在诉说委屈。
她现在心情十分不好,就如瓷器摔了个稀碎。
她发现了——陈秉生不喜欢自己唤他哥哥。
十分不喜欢。
也不喜欢自己靠太近。
还是十分不喜欢。
雨逐渐小了,滴答滴答的,陈秉生跪着,魏舒站着。
听闻身后传来脚步声,透过雨幕,魏舒抬眸一眼看见身着淡白衣裙的女人。
她撑着一把墨色的骨伞,漂亮的眸子轻敛着,在她身后,是罩着灯罩的灯火。
那是清嫔娘娘。
她静站了一会儿,走进龙玺殿。
再次出来时,她朝魏舒的这个方向走过来,看了眼魏舒,指尖轻触了一下她的脸庞,轻声道:“小殿下不冷吗?快些回去罢。”
魏舒没吭声。
清嫔又道:“皇上已经开恩,不让他跪着了,你先回去,只是这小伴读还不能走,我要问他一些话,但清娘娘向你保证,一个时辰内他会回君卿殿。”
话说到这份上,魏舒只好抿着唇,倔强的站了一会儿便离开。
周围夜色深沉,雨声淅沥,清嫔低垂着眉眼看着跪在地上腰不曾弯过半分的小孩。
她将骨伞向前移,将陈秉生的身子一同笼罩在内。
半响后,她伸手,袖子轻微滑下,露出了白皙手腕上的红绳,红绳上的红豆沾了雨珠,正顺着红豆滑落。
她道:“小孩,跟我走吧。”
陈秉生抬头看着她手上的红绳,眼底的神色晦暗不明。
第68章 你骗我
魏舒无精打采地回了君卿殿,一进门,听到声响的秋宴立马迎了上来。
秋晏见只有她一人回来,不禁担忧的问道:“阿生没有与殿下一同回来?”
“他……没有回来。”魏舒低着头头,胡乱摇了摇,然后闷声道。
秋晏见她情绪实在不佳,虽动了动嘴唇却始终没有再说出一句话。
夜已深,君卿殿的烛火依旧亮着,窗外已无滴答声。
雨停后,空气显得十分潮湿,风一吹过,殿内的温度便直线下降了,让人直打颤。
秋晏不禁将门窗都关严实,毕竟殿下的身体一贯不好,若是在此时着了风寒,只怕是不容易好的。
她关好后又状似无意地瞥了眼小殿下,见她手里拿着本书在看,便有些好奇地问道:“殿下是在看什么书?”
“《论语》。”魏舒小声答,然后理所当然地说道:“明年孤就要上学了。”
“可现在很晚了,殿下先歇息吧,奴婢在这等就好了。”
还真是一个两个都不让她省心。
“孤再看一会儿。”魏舒恍若未闻,继续固执地坚持看书。
秋晏没了办法,只好叹了口气,一切随她。
不过那清嫔说话倒是算数,距一个时辰还有大概一刻钟时,门口便传来了声响。
秋晏一偏头,就见自家小殿下“啪”的一声将刚才还爱不释手不肯放下的书扔在桌上,然后疾步走至床边将鞋子蹬掉,干脆利索的上床拉上被子盖好,双眼紧闭,面色平和。
秋晏:“???”
这又是闹哪出啊?
她轻声唤了一句:“殿下?”
无人答她。
她又叫了一声,可是等了半响,还是无人答她。
秋晏:“……”
她走出正殿,见陈秉生正在关大门,周围围着韶妖几个宫女正七嘴八舌的询问。
她走过去,陈秉生看了她一眼,问:“睡了?”
这是在问谁自是不必多说,秋晏联想到刚才小殿下干脆又利索的动作,眉间一抽,颇为艰难地道:“……睡了。”
听说小殿下睡了,周围宫女说话的声音也渐渐小了。
秋晏打发了众人后,担忧的看着陈秉生:“你进来吧,我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陈秉生道:“处理过了。”
秋晏见他衣裳也换了一身,绕着他走了两圈,嘴里叭叭念:“不要逞强,你哪里不舒服要跟姐姐说,知道么?”
“嗯。”
“谁给你处理的伤口?”
陈秉生沉默了一会儿,没说话。
秋晏知道他跪了将近半日,因此不顾这人冻得堪比玄冰的脸,硬是把他按在院子的石桌上,用汤婆子给他敷膝盖,边敷边给他揉。
“下雨天跪着,寒气入了腿怎么办?以后若是落下病根,你又该怎么办?你别瞅我……收起你这副表情!”
折腾了一番,秋晏转身之际,忽听见身后传来一道闷闷的极其不自然的声音:“谢谢。”
秋晏震惊转头:“你刚说什么?”
陈秉生摊着张脸:“没什么。”
“我听见了,你刚说谢谢。”秋晏看着他笑,见这木头脸色更冻了,更觉好笑。
一阵心情愉悦后,秋宴一时手痒就捏了捏陈秉生的脸,捏完赶紧溜之大吉,边溜边道:
“记得早点歇息,若是让我知道你半夜又不睡觉,我跟你讲,你完了小木头!”
陈秉生看着她跑得飞快的背影,呆了半响后,重新恢复了面瘫的表情。
他手撑着石桌站起来,结果腿一软,直接倒在地上。
他敛了敛眸,撑着地面重新站起来。
秋晏急忙冲进正殿,生怕小木头追过来弄死自己,关了门。
呼了口气后,她转身就见到自家小殿下睁着黑黝黝的大眼睛站在身后看着自己。
秋晏:“……!!!”
人吓人是会吓死人的……我的殿下!
魏舒看了眼门外,极小声道:“他回来了吗?”
“回来了。”
“他受伤了,有没有给他处理伤口??”
“他说处理过了。”
魏舒寻思了一下,“嗯”了声,转而又问:“你刚才怎么笑得这么开心?”
秋晏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尖,讪讪道:“刚才手痒没忍住捏了阿生的脸。”
魏舒听了,拖长语调“噢”了声,半响闷声道:“孤都还没捏过………”
“咳咳,”秋晏道:“殿下下次找着机会捏。”
想了想,她又道:“只要跑得够快,阿生就追不上你。”
魏舒认真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短腿,有些自闭:“嗯……孤跑不快……”
“……”
又聊了半响,魏舒就躺在床上准备睡觉。
结果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一边惦念着没捏过陈秉生的脸,一边又挂念着陈秉生身上的伤。
几番辗转之后,他偷偷爬起来,打开门就跑向偏殿。
只要她跑得够快,就没人发现她不在正殿。
偷偷打开偏殿的门,她轻手轻脚的走进床榻,见陈秉生闭着眼躺着,睡得还算安稳。
她记得他被鞭子打了,又淋了雨,秋晏说伤口会化脓。
魏舒蹙眉,一时之间不知道要怎么办。
她想了会儿,才伸手轻轻扯开陈秉生的亵衣,结果刚扯开就被人抓住了手腕。
陈秉生一把扯过,扼住她的手腕,将她禁锢在身下,嗓音低沉:“干什么?”
魏舒正要解释,结果突然瞥见陈秉生裸露在外的皮肤。
刚才亵衣已经被扯开了,这会又经过一番动作,开的幅度更加大了。
她突然就红了耳根。
陈秉生的头发散着,不少落在了她的脸上,有些痒,她却顾不上,只是神情呆住了。
因为陈秉生的肩上、胸膛上都是大大小小的伤。
大伤小伤新伤旧伤皆有,尤为显眼的是鞭伤,鲜红的,血肉绽裂,有些红肿。
他……他根本没有处理伤口。
陈秉生皱紧眉,见她许久不答,正欲说话,就见身下这小孩红了眼眶,更咽的抽抽嗒嗒:
“你骗人,你根本就没有处理伤口,你还骗秋晏,还骗我!”
“明日……明日我就告诉秋晏!”
边说边哭,最后哭得眼睛鼻子红红的。
“…告诉秋晏…看她不骂死你……”
第69章 你上药,我不看
陈秉生松开扣着魏舒手腕的手,身体往后倾,整理好自己的亵衣后,他屈起一条腿,面色沉沉的:“哭什么?”
魏舒立马撇着嘴,将头埋进衾被里,气急败坏道:“没哭!”
陈秉生忍不住嗤笑了声。
魏舒的背部明显僵硬了一下,却还是保持着刚才的动作没动。
陈秉生一只手搭在膝盖上,看了眼无地自容恨不得把自己捂死在衾被里的小孩,淡声问:“不憋吗?”
魏舒的声音闷闷的:“你管我!”
“魏挽卿,”陈秉生的声线有些僵,“你来这做什么?”
魏舒抓着衾被的手指蜷曲了一下,这是陈秉生第一次唤她的字,也是陈秉生第一次叫她的名字,更是她第一次被人连名带姓的喊。
“你管我来做什么?”魏舒小声道。
陈秉生没再说话,短暂沉默后,他听见声响,抬眼看过去后,就见魏舒偏了个头,脸贴着被褥,在小声的吸气吐气。
可能是哭过后鼻塞了,脸都被憋得红红的。
“你还要在这待多久?”
“我……”魏舒吸了吸鼻子:“孤现在就走。”
说罢,她爬起来,跳下床榻,迈着小短腿一晃一晃的往前跑,跑了一半,突然停下,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又折回来,站在床榻旁边。
“……嗯?”陈秉生不明所以。
魏舒盯着他一言不发,只是红着眼又开始掉眼泪。
“又哭?”陈秉生皱眉,像是有些不解。
“孤……孤不走……”
陈秉生沉默了半响,硬邦邦甩下一句:“随你,别哭了。”
“唔……”
魏舒站了一会儿,用手擦了擦眼睛,突然跑向柜台。
她踮起脚尖想要去够放在上面的东西,但因为柜台太高,哪怕是踮起脚尖还是够不着。
魏舒挣扎了几下无果,只好去搬了个凳子,脚踩凳子拿着东西后,她转身,看到陈秉生正站在自己身后,顿时被吓得哆嗦了一下。
“你站这做什么?”
“你管我。”陈秉生也学她说话道。
他说罢,伸手拎起魏舒后颈的衣服想将她拎下来,却被魏舒反抓住胳膊。
魏舒的小脸蛋都皱在了一起,她抬起头,委屈巴巴道:“孤……脖子疼。”
“嗯?”陈秉生没听太懂。
“你拎着后面的衣服,领口的衣服会往后缩,会勒得脖子疼,会喘不上气的。”魏舒边说边比划给他看。
陈秉生松开抓着她衣服的手,低头看了眼凳子的高度,说:“自己跳。”
凳子高度不算低,魏舒原本是打算顺着凳子爬下来,却忽略了自己手里拿着东西,沉默了一会,她看向陈秉生,张开手,唤道:“阿生……”
“……”
将人弄下来后,陈秉生转身就向前走,魏舒赶忙跟上,随着陈秉生爬上床榻。
她见陈秉生侧躺着就准备睡觉,想到他伤口还没有处理,顿时就有点急,捏着手中的瓷瓶有点不知所措。
秋晏说伤口淋雨了会化脓,不上药会越来越严重。
方才她见过那些伤,光看着都觉得疼。
陈秉生闭着眼,许久不听身后传来动静,顿了一会儿,他状似无意地翻了个身,将一只手枕在头底下,看到魏舒的眼睛时,他垂下眼,低声说:“第三次了。”
魏舒咬咬牙,抬手擦了擦眼睛,睫毛因被泪水侵湿变得一绺一绺的,她的瞳孔像是被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朦朦胧胧般盖住了眼底的红。
“上药……”
魏舒吸溜着不知鼻涕还是泪水,小心翼翼地将手中的瓷瓶递给他。
陈秉生没接,只看着她不说话。
魏舒抽搭了一下,捏着瓷瓶在陈秉生的身边躺下,与他面对面后,他又凑上去一点,抬手贴上陈秉生的脖颈,更咽道:
“上药……不然……会死的……”
陈秉生条件反射般想往后退,但当温热的手贴上脖颈时,他僵着身体没动。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伸手将魏舒的手扯下来。
他道:“不会死。”
“会……”
“不会。”
“会!”
陈秉生一把将魏舒手中的瓷瓶拿过来,低声说了句:“咒我呢?”
小孩一呆,随后委委屈屈低头:“我没有……”
“回去。”
“等会回,”魏舒扯过衾被盖在自己脸上,道:“你上药,我不看。”
“……”
一大清早,太阳斜挂,树下不少宫女拿着扫帚在清扫落叶,边扫边闲谈,时不时嬉笑两声,除了风有点大一切都好。
秋晏慌忙从正殿跑出来,见陈秉生靠在柱梁边,急忙过来问:“阿生,看见小殿下了吗?”
“里面。”陈秉生向偏殿位置抬了抬下巴。
秋晏见他冷着脸,语气也不好,以为他还在为昨日捏他脸而生气,因而笑道:“好了好了,别生气嘛,姐姐下次不捏了。”
陈秉生动了动嘴唇,半响道:“没生气。”
“没生气就好。”秋晏笑了笑,说罢,作死般又在他脸上捏了一下,像昨日那般捏完就跑。
秋晏边向偏殿走边笑道:“你自己说没生气的。”
陈秉生:“……”
他揉了揉眼尾,一阵酸涩感瞬间蔓延整个面部,想到昨日晚上的事,面色更冷了。
昨晚那小孩拉着衾被盖住头,等自己上完药后,已经睡熟了。
平日里的太子殿下小小年纪就是一个矛盾结合,既会嘴硬也会说软话,会撒娇也傲娇,喜欢闹别扭但会示弱。
他见过魏舒的太多样子,以致于第一次见她睡着的样子,觉得新鲜,便不想弄醒她。
谁知那小孩睡觉一点都不老实,不仅喜欢踢被子还喜欢踢人,睡姿千奇百怪,导致他根本没法睡。
秋晏从偏殿出来,问道:“小殿下怎么会在偏殿睡了?”
“你问他为什么。”陈秉生的嗓音里带着倦意。
秋晏疑惑嘀咕道:“奇怪,也没发觉小殿下有夜行症啊。”
陈秉生:“……”
——————
入冬后,气温骤降,还下了雪,屋檐庭院内都是雪堆,树枝上光秃秃的,挑着雪沫。
雪下得急,宫女们刚清扫了雪堆,没过一会,青砖红瓦又被覆盖了。
天气渐渐冷了,皇后命君卿殿的宫女都看好魏舒,不许她随意出去走动。
因此被限制了自由的太子殿下,只能和一堆看不大懂的诗文作伴。
“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魏舒念了一句,声音颇有些惆怅。
秋晏在一旁问道:“殿下知这是何意吗?”
“知道。”
陈秉生整理好桌案上的纸张,闻言问道:“何意?”
魏舒:“……”
第70章 他冲孤笑了
她怀疑陈秉生就是故意的,但她没有证据。
但是她知道,太子殿下丢什么都行,就是不能丢脸。
所以她清了清嗓子,道:“不埋怨天……”
魏舒有那么一刻是庆幸的,幸好刚才她随口念的是一个比较好懂的,结果碰到下句她就有点磕巴了:“不……不忧虑人……”
看到第三句,她就有点崩了。
这“下学而上达”,每个字他都看得懂,但看完就是不知道什么意思,下学?是与上学相对的那个意思吗?
长久以来的经验告诉魏舒,肯定不会是这个意思,因为她在看这些诗词文章时,心里所想的意思和实际的意思,总是相差十万八千里,八竿子打不着。
她顿时陷入了一个两难的抉择,也面临了一个相当严峻的问题——身为太子的脸面将要不保。
魏舒的心里开始在对比——
是直接说不会,自己打脸比较丢脸呢?
还是先硬撑着编一个意思,被嘲笑一番比较丢脸?
天人交战,一番思量后,太子殿下猛地伏在桌案上,自闭了:“不,不是很知道。”
秋晏瞅她那样,想笑但又怕伤及太子殿下自尊,只好咳了两声,顺势安慰道:“殿下还未上学,不知也正常。”
陈秉生将刚才那句话从书册中标出来,在旁边标注好意思后,放到魏舒的旁边,站起来,道:“明年就要上学了。”
魏舒抬起头小声道:“父皇母后说,明年和我一起上学的世家子弟个个都是人才,会识字作诗不说,还会习武。”
对比一下,她就有点挫败。
她会认字,但看得懂字看不大懂意思,云里雾里的,更别提作诗。
习武就更不用了说了,她想捏陈秉生的脸,可是她……跑都跑不快。
明白差距后,魏舒的大半个冬日都和一堆书较量去了。
……
近日宫中发生了一件喜事,隆冬之初,褚贵人产下一子,龙颜大悦,下旨晋升,褚贵人被封妃,赐殿——勤璃殿。
魏舒在前往勤璃殿的途中,低着头踩着厚厚的雪堆,精神不大好的样子。
陈秉生见她走得摇摇晃晃,险些几次因不看路绊倒时,扯了扯她的披风带子,低声道:“看路。”
“有看,”魏舒踢了踢雪,道:“是路太滑。”
“活该。”
“……”
魏舒可能是许久不出君卿殿,今日得以出来,有些兴奋,毅然拒绝了与皇后乘步辇一同前去,愣是要走过去。
皇后拗不过她,只得派一堆人跟着。
此时魏舒皱着眉,道:“我在想一个问题。”
“嗯?”陈秉生不动声色地竖起了耳朵。
“上次褚娘娘说酸儿辣女,还说她喜欢吃酸的,果真生了个弟弟。”
“嗯。”陈秉生应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
“不是酸甜苦辣咸吗?酸儿辣女,那甜苦咸怎么办?”
“我就喜欢吃甜的,我以后会生出什么?”
陈秉生:“……你不会生。”
少时的魏舒不懂这些,她只懵懵懂懂地“噢”了一声,然后又道:
“孤知道,孤还小,生不了宝宝,那秋晏呢?秋晏也喜欢的吃甜的。”
陈秉生:“她也不会生。”
“为什么?”
“嫁不出去。”
“……”
魏舒立马心虚地往身后看了一眼。
见身后紧随了宫女侍卫共十几个,她转过头想——幸好秋晏今日没有跟着出来。
“不嫁人就不能生孩子吗?”魏舒想了一下,又问。
陈秉生没答,反而加快了脚步往前走。
这小孩后面不知道还有多少个为什么,要是能把这股劲放在诗词文章上,怕是不用看一个冬天的书了。
裹着一身寒气踏进勤璃殿的门,皇后老早就站在门口等着了,见到人来后,伸手把魏舒扯进怀里,笑骂道:“让你和母后一同过来,你偏要走路,等回去要是着了风寒又要吃药时,看你怎么办!”
“不会着风寒的,母后。”
皇后将魏舒身上的雪沫子拍掉,又拉过陈秉生的手。
陈秉生眼底的情绪波动了一下,按捺住情绪没挣扎。
皇后皱眉道:“阿生的手怎么这么凉?”
说着她连忙从身后宫女手上拿过汤婆子放在陈秉生手上,边帮他拍掉雪沫子边道:“阿生要觉得冷,就把手缩到袖子里。”
“好。”陈秉生拿着汤婆子淡声应道。
魏舒看着陈秉生,看了好一会儿也没说话。
待陈秉生察觉视线看向她时,她才快速伸手摸了一下陈秉生的手。
心想:确实好凉,跟她前几日偷偷跑出君卿殿时玩的雪一样。
皇后和他们站在勤璃殿前的阁楼下,站了许久都不见要进去,魏舒问:“不进正殿看弟弟吗?”
“要去啊。”皇后刮了刮她的鼻尖。
“但要等等,外面的风雪大,我们身上沾的寒意也重,你弟弟还小,我们携着寒气进去,他很容易被冻着,所以我们先等等,等寒气散得差不多了在进去。”
待寒意消散,众人踏进勤璃殿正殿,守门的太监连忙喊道:“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到!”
靠坐在榻上的褚妃闻声,抬眼看过去,见众人走进,她才道:“臣妾身体抱恙,不能行礼,还望娘娘见谅。”
“无妨。”皇后笑着摆了摆手。
魏舒看向褚妃,神色有些复杂,她拱手行礼道:“挽卿见过褚娘娘。”
皇后问道:“挽俞呢?”
褚妃向身后的宫女吩咐了两句,笑说:“奶娘抱下去喂奶了。”
过了一会儿,奶娘抱着一个襁褓进来,小心翼翼的放进床榻旁边的摇篮里,小小的孩子就躺在里面。
凑上前的魏舒小心的把手搭在摇篮边缘,眼都不眨的盯着。
这小婴儿的皮肤泛着淡淡的粉色,一点瑕疵也无,像极了她见过的那种晶莹剔透的玉。
他的大眼睛水蒙蒙的,高纯度的黑色瞳孔透着清澈懵懂,只看了一眼,魏舒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弟弟。
小婴儿和魏舒对视了一会儿,突然晃动着握着拳的小手,小腿也蹬起来,眼睛弯起对着她笑起来,嘴里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
魏舒睁大了眼,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她轻扯了一下旁边陈秉生的袖子,惊喜道:“你看,他笑了!他冲孤笑了诶!”
第71章 有一点不公也是不公
陈秉生只是“嗯”了声,看了眼小婴儿便偏开了头,不再继续看。
褚妃靠回榻上,轻笑道:“挽俞的眼睛和嘴巴倒是像皇上。”
“是啊。”皇后依旧笑着回道。
魏舒逗弄着小弟弟,玩得不亦乐乎。
皇后和褚妃则坐在榻上闲扯,多是褚妃再说皇上如何如何高兴,奖赏了些什么,每句话都暗含着炫耀的意思,皇后极少回应,只是脸上一直挂着得体的笑。
褚妃见皇后丝毫没有被激起情绪,也就罢了心思,不再多语。
她摆弄着染着蔻丹的手指甲,抬眼时瞥见站在角落满脸冷淡的小孩,当即皱眉道:“他怎么在这?”
皇后蹙眉:“他为什么不能在这?”
褚妃道:“上次皇上赏了一块西域进贡的玉佩,臣妾原想着待挽俞出生给他戴着,未曾想被这个小子拿走了。”
“臣妾记得,那时他被打成那样也不肯将东西交出来,可见其品质不行,今日进了这勤璃宫,怕是不知道又要顺走些什么。”
魏舒闻言,眉头小幅度的皱了一下,终是没有说什么。
“褚妃,慎言。”皇后面露不悦,站了起来,淡声道。
“皇后娘娘可要看清楚身边的人,切莫要让品行劣的人待在挽卿身旁,听闻挽卿每年也要上学去了,换个伴读还是来得及的。”
魏舒抓着小婴儿的手一顿,眉头紧紧的皱在一起,她看向褚妃,认真道:“陈秉生没有偷。”
“一个太监亲眼所见,难道还有假?”
“太监在哪?孤要亲自审他。”
魏舒仰起脸,嘴唇轻抿着,眉间隐隐带着怒意。
皇后瞥了她一眼,知是这祖宗生气了。
魏舒素日里脾气还好,只要不是按着她灌她喝药,一般是不会生气的。
可是越是不容易生气的人,脾气来了就特别拗,往常这小祖宗生气,除了她父皇可是没人压得住。
她摸了摸魏舒的头,先吩咐奶娘把小挽俞带下去,才看向褚妃,嗓音冷了下去:
“常言道:三人成虎,这才区区一个奴才,你就妄下定论?正巧此事处理得有些仓促,今日本宫就帮你好好查查,定给你一个交代,如何?”
说罢,她转身吩咐嬷嬷:“去查那个太监,带过来,让太子殿下亲自审他。”
嬷嬷领命而去。
褚妃面色有些僵硬,她扯了扯嘴角:“那……臣妾多谢娘娘……”
魏舒抿着唇走到陈秉生的旁边,她的指尖轻轻的碰了一下陈秉生的手。
待陈秉生向她看过来,她又偏开头,不去与之对视。
上次的事已经过去许久,那时因褚娘娘正值盛宠,又身怀龙嗣,父皇对之偏爱,这件事便顺着褚娘娘的意来,并未深查。
而自己之所以被罚跪,是因身为太子殿下却意气用事,鲁莽蛮撞,父皇给的一个小小教训。
事后母后也向她分析过了,此事父皇做了判决,陈秉生也受了罚,算是揭过去了,若是再去讨公道,惹得父皇不快不说,说不定还要连累陈秉生再度受罚。
魏舒虽然明事理,但是打心底里还是想要给陈秉生讨一个公道。
在她看来,只要事情没有彻查清楚,就不能妄下定论,更不能随便处置人。
只要有一点的不公,那也是不公。
可是想到母后说的后话,她又犹豫了。
她一点也不希望她的生哥哥再受罚。
再三考量后,那时的她便闷着气不再提这件事。
谁知她都不再提了,这褚娘娘还揪着不放,还说陈秉生品行劣,还想给她换伴读?
魏舒心底这火算是彻底被点燃了,烧得胸腔都在疼。
她又碰了一下陈秉生的手,小声道:“我会好好审那太监的。”
“羊脂竹木一共有三,一块在你褚娘娘这,还有两块,有次你在你父皇那看见,道了句好看,你父皇不是都给了你?”
魏舒:“……忘记了。”
难怪上次褚娘娘给她看时,她觉得眼熟。
原来是上次去龙玺殿,她瞅见,也只是随口说一句好看,来曾想到父皇都给了自己,拿回来后也不知放哪了。
皇后道:“秋晏知道,回去让她送过来罢。”
褚妃手中的手绢被揉的不成样子,她勉强笑道:“臣妾多谢娘娘。”
——
从勤璃殿出来后,皇后依旧是乘步辇回去,魏舒也依旧打死不原意与她一起,愣要走路,因此两方人马分道扬镳。
回去的路上魏舒一直在想,那太监怎么就失足落入池塘呢?
可是她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所以然,心情也不甚好,精神有些恍惚,便一时没注意脚下的路,突然一下子滑倒在雪地里。
速度之快,让陈秉生都没反应过来去拉她。
一屁股墩在雪地的太子殿下呆呆的,大眼睛懵懵懂懂,还有一点惊讶。
她套拉在后面的披风帽,因滑倒顺起的风往前翻,正好扣在了她的头上。
那景象,远看起来,就是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团子正坐在雪地里。
魏舒反应过来,挣扎着想起来,却因穿得太厚重,左右摇摆了一下屁股愣是没离开雪地一分。
她抬头下意识想寻求帮助,结果瞥见了陈秉生眼内消纵即逝的笑意。
魏舒:“……”
求助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陈秉生却先朝她伸了手,“还不起来?雪地坐着舒服?”
其实太子殿下有那么一瞬间想很有骨气的拍开他的手,硬气的来一句:孤自己来!
但现实往往很残酷,她自己……起不来。
很没骨气的被陈秉生拉起来后,魏舒捂脸,试图捂住她仅剩不多的面子。
陈秉生眼中的笑意好像更甚了。
——
雪开始密密麻麻的落下,两旁朱红宫墙上的雪也越积越多,随行的嬷嬷连忙撑伞遮住坐在步辇上的人。
皇后捏了捏鼻梁,就听身旁的嬷嬷叹了口气,道:“今日褚妃在您身前出言不逊了多次,也就娘娘脾气好受得了。”
皇后闻言笑了下,缓缓道:“不是脾气好,是还在可容忍范围内,况且挽卿阿生都在,两个长辈针锋相对成何体统?”
“挽卿虽小,有些话背后隐藏的含义还是听得出来的,阿生就更不用说了,那孩子很是聪明。”
她顿了一下,又道:“其实褚妃心地不坏,只是脑子不行,喜争风吃醋。这样的人,喜怒哀惧皆在脸上,倒好拿捏,没必要与其一般见识。”
“可是有些人喜怒皆在心里,表面情绪与其内心天差地别,倒是让人琢磨不透。”
嬷嬷若有所思:“……娘娘说的是?”
“清嫔,一个本宫看不甚懂的人。”
第72章 马上过生辰啦
新年将至,宫中树木的枯枝上挂上了红灯笼,红灯笼被寒风吹得摇摇晃晃,倒是为雪白的天地点缀了不少色彩。
除此外,宫中热闹了很多,四处都是忙忙碌碌走动的宫女太监,或是置办各宫所需之物,或是准备祭祖供品,或事聚在一起商量装扮方式。
新年伊始,万事犹新。
新年到来前,则是太子殿下生辰。
天空太阳光亮刺眼,却少有温度。
院前的槐树早已秃得只剩枝干,深褐色的枝干上附着一层薄薄的霜,只寒鸦自天边飞来,栖息在槐树枝上,待不过几秒就飞走了。
隆冬暖阳,雪地梅花,红瓦宫墙,孤灯寒鸦,皇宫里的冬日也是如此。
清嫔看着窗外这一幕,转头向站在一旁的半大少年,轻声说:“这枯枝冷得寒鸦都站不住脚。”
那少年闻言抬头,看了眼窗外白雪枯枝,默了半响:“没看见。”
“……”
清嫔叹了口气,“也没必要看见。”
“听闻过几天就是小殿下生辰,生辰再过半个多月,就是新年了。”
“嗯。”陈秉生低头应了一句。
“君卿殿的宫女,倒是对你极好,小殿下也是。”
陈秉生抬眼,眸中淡得看不出情绪:“你想说什么?”
“有些事,急不得。”
“我知。”
陈秉生看向窗外,窗外雪越下越大,不一会儿便埋没了宫女刚清扫过的平地,他道:“我该回去了。”
清嫔在身后唤住他,待陈秉生停下后,她走上前,半蹲下来,握住陈秉生的手,轻声道:“这双手可执笔,可提刀,但不能染上血腥。”
陈秉生看着她,动了动嘴唇终是没说什么。
踩着厚实的雪,发出咯吱声响,行走在这之上的半大少年垂着眼,缩在袖口的手指相互轻捻着。
不能染上血腥……
不可能了,他早就染上了。
从那个冬日不会下雪,四季如春的村庄被毁灭开始,从娘亲压在自己身上逐渐停止呼吸开始,从踏入皇宫门那一天开始。
这双手便不可能再干净……
他能毫不犹豫将利剑刺入他人的喉咙,他能淡漠着眼看着折磨过自己的人在地上痛苦的苟延残喘,他也能内心毫无波动的将太监的头按入池塘,直至对方再无挣扎之力。
他睚眦必报,他心狠手辣。
尽管他才十一岁。
“啪嗒”一声,雪堆自枝干上掉落,击在地上,溅起零星雪沫。
一个穿得相当厚实的小孩半蹲在雪地里,手里正抓着雪不知道在揉些什么。
天气太冷,小孩吸了吸鼻子,小脸冻得红红的。
正殿的门突然被打开,听闻声响的魏舒赶紧站起来,见到来人,弯了弯嘴角,就把手中的雪球扔过去。
雪球被陈秉生抬起的手挡了一下,瞬间就散了。
魏舒小跑过去,牛哄哄地道:“你弄坏了我的雪球!”
“不讲道理。”陈秉生微眯起眼,淡声道。
魏舒笑了两声:“刚才的雪球是心形的哦。”
边说着魏舒怕他想象不出来,便边比划给他看。
陈秉生没说话。
魏舒绕着他乐呵呵地转了两圈。
这几日雪依旧在下,太阳依旧不暖人,但是宫中各处都充满了热闹的气息,许是新年将至,许是初春即将来临。
而明日是太子殿下生辰,被困在君卿殿的小殿下今日得以自由,可以在殿前玩一小会儿。
从今日早晨起,宫女奴才们都在置办应用的东西秋宴也是忙前忙后,没人陪的小殿下只好一个人玩雪。
“……打雪仗吗?”魏舒蹦到陈秉生的面前,满脸期待地问道。
她原本想叫一声“哥哥”,但想了想又咽了回去,可是除了哥哥,她好像再没有称呼可以叫他了。
唤“阿生”她不敢唤出口,唤名字又觉得别扭。
兜来转去,她便直接省略了称谓。
陈秉生无情地拒绝:“秋宴让你回正殿。”
魏舒睁大了眼,一脸不甘心,“我才玩了一小会儿。”
陈秉生看了眼她冻得通红的手,面无表情道:“天冷。”
接着道:“回去。”
魏舒叹了口气。
冬天可真是太无趣了,不是关在殿里看诗词歌赋,就是躺床上无所事事。
现在好了,有了陈秉生,她连打雪仗都不行了。
——
冬日的白昼一向短得可怜,像是偏爱这世界的雪白,唯恐这本就不多的温度融化了雪。
天色很快就黑了,灯笼慢慢亮起,整个皇宫城内灯火通明,处处是光,处处是人。
魏舒是和开乾帝和皇后一起用的晚膳,用完膳后,开乾帝翻开书册一页一页教魏舒读,皇后则在一旁修剪梅花。
“这书册上倒是有不少批注。”
开乾帝翻着,发现书册上的每句话后面都紧跟着意思与其典故,所批注话语简洁明了,毫不拖沓。
魏舒看了一眼,道:“这都是伴读哥哥标上去的。”
开乾帝:“你那伴读倒是上心,挽卿可得好好学。”
“嗯。”魏舒乖巧地点点头,面上浮现一丝骄傲。
见魏舒拿着书册到塌上自己读去了,皇后将修剪好的梅花插进花瓶,拢了拢梅花枝,轻声道:“挽卿很喜欢阿生呢。”
开乾帝道:“朕微服私访时,初见那孩子,也是觉得极好的。”
“少言,端正,聪明,坚定,有骨气,有毅力。”
皇后低头闻了闻梅花香,默了半响:“太过沉稳了,仿若不是一个孩子。”
“是啊,”开乾帝眯了眯眼,背靠椅背笑了声:“他根本就不像个孩子,倒像是……伏在黑夜里伺机而动的猛兽。”
“此子若是成长起来,用得好便是一把利器,用不好……”
后续的话开乾帝虽然并未说出口,皇后却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叹了口气,不再多语。
二人原本想在君卿殿歇下,但又因事务繁多不得不回各自的寝殿。
临走时,皇后蹲下,抱了抱魏舒,在她的耳边轻声笑道:“明日挽卿起来,就七岁了,七岁的挽卿定会心想事成,岁岁平安。”
魏舒笑着亲了亲她。
第73章 你是不是有病
后半夜下起了雪,黑夜深沉,灯光扑朔迷离,万籁寂静,仔细听还能听到雪落下悉悉索索的声音。
屋檐琉璃瓦上一片雪白,墙角的腊梅垂立,在雪景中红得突兀。
独立寒冬绽放的红梅,是寂静雪夜里遥不可及的妩媚。
“吱呀”一声响,君卿正殿的大门悄悄开了一条缝,紧接着一颗带着披风帽的小脑袋钻了出来,魏舒轻手轻脚的踩上雪地。
她有些睡不着,不是失眠,也不是激动,就是不想睡。
不少雪落在了她的身上,她有些兴奋的原地蹦了两下,然后蹲下开始揉雪。
雪碰上去软软的,仿若柳絮一般,舒服是舒服,就是有点凉,她小心的揉着,揉出了一个心形的雪球。
早上那个散了,晚上就补回来。
在她看来,只要雪一直在,总会补得回来的。
郑重地把心形雪球放好,她又开始滚雪球。
魏舒想堆一个雪人,很早之前就想了。
雪慢慢的的小了,悉悉索索的声音也消失了,只偶尔传来雪堆从屋檐,从枝干上滑落的“啪嗒”声。
君卿殿殿前一个小小的身影不时走动着,圆滚滚的雪球成形。
魏舒把小的雪球堆到大的雪球上面,又掰了两根枯枝插上去,找了两个石头做眼睛,想了想,把心形雪球放到雪人头顶。
母后说,七岁的挽卿心想事成,岁岁平安。
她拍了拍雪人的头,又小心抱了抱,压低声音小声嘀咕道:“孤今年的第一个愿望,希望你明日还在。”
——
昨夜魏舒偷玩太久的后果就是翌日起不来了,不仅如此,她还倒霉催地还着凉了。
秋晏替她擦了擦脸,见小殿下困得眼都睁不开,不禁觉得好笑:“殿下半夜是去偷鸡还是去摸狗了?”
魏舒打了个哈欠,心想着,是去堆雪人了,嘴上却道:“哪儿都没去。”
小奶音闷闷的,还有点哑。
秋晏正要开口,就见魏舒猛地站起来,冲向殿外,一眼看见好几个宫女围着他的雪人,她走过去,宫女们纷纷向她问好。
“可真是怪了,怎的一夜之间多了一个雪人?”
“雪人头上还有一个心形雪球呢。”
“怪好看的。”
“只怕是哪个宫女守夜闲着无聊堆的。”
宫女们七嘴八舌的讨论着,魏舒一概没理,她看着雪人,忽地笑起来,身边的宫女韶妖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
魏舒偏头看她,就见她笑着指了指雪人,朝她轻眨了一下眼。
魏舒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头。
昨晚守夜的宫女怕是韶妖无疑了。
——
太子殿下的生辰一向盛大,宫中大办宴席不说,还昭告天下与其共同庆生。
晚宴时,朝廷凡是上得了台面的官员皆入了座,并携了妻儿。
宴席期间觥筹交错,热闹非凡,大臣们都卯足了劲献殷勤。
现如今南国皇室子嗣稀薄,二殿下不幸天折,除太子殿下外,仅有一个前不久刚出生尚在襁褓中的三殿下,余下的便是几个年纪尚小的公主。
这后来的江山在谁手里,显而易见。
魏舒自小身处深宫,这般热闹的场景她有些不适应。
耐着性子坐了一会儿,她便彻底受不住了,寻了个理由溜出了殿堂。
晚宴时她吃的东西甚少,这会子觉得饿,就偷偷摸摸来到了御膳房。
御膳房内有些安静,只有两个奴才手握蒲扇守在火炕边。
许是累了,两奴才坐在地上,更是双眼紧合。
魏舒悄悄走进去,见桌上放着些馅饼,便踮起脚尖拿了一块。
她的手攀着桌沿,咬了口饼,馅饼味儿还不错。
魏舒啃着饼,却在低头的瞬间瞥见了一双眼睛。
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魏舒:“!!!”
她慌忙后退,一口饼卡在喉间差点咽不下去。
蹲在桌下的小孩也吓得饼都掉了。
“你……”顾时殷下意识开口,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大胆!”小孩怒斥道。
“???”
魏舒眨了下眼,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小孩从桌下钻出来,矜贵的拍了拍衣袍,仰着下巴,居高临下问:“汝是何人?”
魏舒长这么大,还从未遇见有人用如此蔑视的态度对她,心里也被激起了傲气。
她将饼拍在桌上,倨傲说:“孤乃君卿太子殿下。”
小孩哼道:“我还天庭太上老君呢。”
魏舒:“……”
小孩昂着头,在她面前来回踱着步子:“小奴才你来这做什么?不知闲杂人等擅入御膳房是重罪吗?”
魏舒磨着牙齿,问:“你又来这做什么?不知闲杂人等擅入御膳房是重罪吗?”
小孩停步,恶狠狠地看着魏舒,“你学我说话!”
“哼。”
魏舒不睬他,拿起饼继续啃。
小孩气得一跺脚:“你居然无视我!?”
见魏舒依旧不理他,小孩便抢了她的饼狠狠拍在桌上,瞥见魏舒呆愣的神情,他笑道:“这就是不理小侯爷的代价!”
“你是不是有病?!”
……
后面发生了什么魏舒不太记得清了,她只记得在那一瞬间她非常的生气,硬拽着这人的手腕,将他扯出御膳房,走在雪地里,手抓一把雪塞进他衣领。
小孩冻得一哆嗦,嘴里边叫嚣着边挣脱她的手,扯着她的衣领就把她往下拽,两人一齐滚在雪地里。
魏舒因为身子单薄被压在下面,她的后背贴着雪,衣服都被侵湿了,便觉得冷:“我不想在下面!”
说话间,一抬腿将小孩掀下来,位置倒换,小孩也冷,喊说:“我也不想!”
两人一会倒一个位置,左手抡你一拳,右手砸我一下,还顺带使阴招——往衣领里塞雪球。
他们打的不分上下,滚来滚去,那片雪地硬是被磨成了平地。
最后是魏舒骑在了他的身上,手抓一把雪糊他一脸:“冷不冷?!”
刚说完她的手腕就被拽住,紧接着被人一翻,结结实实和雪地来了个亲密接触,小孩也糊她一脸雪,倨傲问:冷不冷!?”
魏舒还欲还手,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嘎吱嘎吱声,看来有人来了,她的头贴地面听得尤为清楚。
“哎!前面两个,哪来的小崽子?竟敢在皇宫中打架,今日太子殿下生辰,见了血冲撞了殿下,你们有几个脑袋够赔?”
小太监边跑边吼,黑夜里光线弱,再加上这会儿已经下雪了,视线被阻挡,他看不太清人,只能凭借身形认出是两小孩。
“还不快起来,一个躺着,一个还骑在人身上,成何体统啊?!”
小太监走近一看,“砰”的一声跪下了,声线颤抖:“小……小侯爷?”
小侯爷的霸名他略有耳闻,今日碰见这小霸王只怕有得受的。
他颤颤惊惊擦了擦汗,想看看被小侯爷骑在身下挨揍的倒霉孩子,结果看了一眼,顿觉魂飞魄散。
“殿……殿下?!!”他的三魂六魄都要被吓飞了,声音更是破了调。
第74章 他就不该长一双眼睛
夜里,漫天飞雪,一个躺着被人骑在身下,一个坐着骑在别人身上,还有一个跪着颤颤巍巍,可真是太成体统了。
“起开!”
魏舒看着骑在自己身上神气的小孩,顿时气得肝疼,余光瞥见跪在一边颤颤巍巍的小太监,当即道:“看什么看?!”
小太监都快哭了,慌忙捂眼:“奴,奴才不敢!”
小侯爷一边摁着魏舒的手不让他挣扎,一边去扯小太监的手:“你就得看着!看他是怎么被我骑着揍的!”
“我,我……”
小太监慌得使劲摇头,他这到底是要看还是不看,这么做都会得罪人,他,他就不该长一双眼睛。
不等他做出选择,魏舒已经趁着小侯爷疏忽,双手发力,反扣住小侯爷的手将他往后推,紧接着腿一蹬,一翻身将小侯爷骑在身下。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干脆利落。
小太监透过指缝看得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就见太子殿下呼了口气,转头看着他,微抬着下巴,神情倨傲:“手放下吧。”
“你敢!”小侯爷停止挣扎,扭头大喊。
小太监的手又开始抖了。
小侯爷喘着气,一拳砸向魏舒的脸。
魏舒偏了下头,不甘示弱的砸回去。
两人又开始互砸,位置也颠倒过来颠倒过去,小太监急得慌忙站起来,围着他俩转。
“别打了…别打了……”
听着小太监带着颤音的哭腔,魏舒本来还想安抚两句,就见小侯爷扭头冲小太监吹了个口哨,语气带着安抚但相当欠打:
“担心啥,看我不打得他满地找牙!等我收拾完他就啥事没有!”
魏舒一拳砸进雪地。
她深吸了口气:“你给孤闭嘴!”
小太监并没有被安抚到,反而更加惶恐了。
今日是太子殿下生辰,但是再照这样发展下去,明年的今日就是他们三人的祭日。
他围着他俩转,心里着急也不好贸然去拉。
最后没了办法,他只好去看四周寻求帮助,结果发现这是御膳房周边的一个小院。
小院是用来种花养草的,小院位置较偏,这地方原本人是挺多的,只是今日宫宴,人都被调走了,这会子这片地方只有他这个倒霉太监和俩打架的小孩。
早知如此,他今晚就不该闲得慌四处瞎转悠,更不该看到两小孩打架时没看清就贸然冲上来!
悔不当初的小太监哭哭啼啼的冲进御膳房。
守炕的两个奴才还睡得香甜,小太监抹了把泪,余光瞥见旁边站着人,顿时吓得后退两步,定睛一看发现不止一个人。
陈秉生看了他一眼便偏开了视线,旁边和他年纪相仿的的人合上折扇,看着他道:“怎么了这是?”
嗓音温润,长相儒雅。
小太监见他年纪虽只有十一二岁,气质却莫名让人觉得舒服,他道:“没,没什么大事。”
他正斟酌着要不要说小侯爷和太子殿下打架的事,就见这位小少年笑了下,问他:“你可有见到小侯爷?”
“小……小侯爷?”
“是啊,我找他许久了,不知跑哪里去了。”
“奴,奴才……”
小太监喜极而泣,他可真是太看见了,不止看见了,还看见小侯爷被太子殿下骑着揍了好几拳。
“嗯?”见小太监神情不太对,许归洵问:“你见着了?”
陈秉生听了一会,正要抬脚走,就听小太监道:
“看见了,在静朝院里,他,他在和太子殿下打架,小人拦不住……”
陈秉生转身,语气冷了几分道:“带路。”
而另一头,魏舒和那小侯爷还纠缠在一起,不过这会子是魏舒占上风,小侯爷被压着,嘴里依然在叫嚣:
“等会我要是在上边,我压都要压死你。”
魏舒轻喘着气,闻言恨不得一拳砸歪他的嘴。
她本来就没那么生气,在雪地里滚了几番,气早就被冻没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人只要一开口,她的怒气就腾腾腾的爬上来了。
两人都打累了,这会都保持着这个姿势没动,四周十分安静,只有两人轻微的喘息声。
远处突然传来脚踩厚雪的嘎吱声,小侯爷头贴地,听得十分清楚,但他也没放在心上,更没扭头去看。
魏舒自然也听到了,她随意瞥了一眼,透过夜幕见到熟悉的身影后,人都僵住了。
她赶忙爬起来,拍掉身上的雪沫,朝小侯爷伸手,声线有些紧绷: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地上多冷啊!着凉了怎么办?孤拉你起来。”
“???”
小侯爷这会躺地上觉得冰冰凉凉还挺舒服,突然听魏舒说这话,还有这个动作,顿时觉得这人实在挑衅他,于是脱口而出一句:“你有病吧?!”
结果余光看到远处的人影,他再次定睛一看,话语嘎然而止。
然后小侯爷忙拉着魏舒的手站起来,边站起来边道:“哎呀,这地怎么这么滑,害得我都滑倒了,实在可恶,改日得叫人把这地铲平!”
没想到这人竟然会配合啊。
魏舒沉默了一会,有点接不下去。
小侯爷拍掉雪沫后,双手抱在胸前。
那个小太监将入带到后,就偷偷溜了。
许归洵看了眼小侯爷,道:“玖隅方才怎会躺在雪地里?”
小候节高声道:“我想躺!”
“好吧。”
许归洵叹了口气,语气里有些无奈:“宫宴快要结束了,我找了你许久都找不着。我们快些回去,莫要让侯爷和夫人在那等。对了,你的衣裳都湿了,夫人见到,少不了要说你几句。”
小侯爷皱眉应了一声:“知道了。”
许归洵拉着他就要往回走,临走时,他冲陈秉生点了下头,道:“再会。”
小侯爷趁他说话的功夫,转头看着魏舒,哼了一声,做了一个鬼脸。
魏舒早就不敢抬头了,自然是没有看到他这一出。
待两人走后,魏舒才抬了头,她的手臂极其不自然的垂在两侧,心里明明紧张至极,面上却很是从容。
虽然她知道打架不对,也知这样有失身份,但是她在想:
如果陈秉生问她为什么要打架,她要不要如是回答?
回答之后要不要认错?
要不要反思?
正当魏舒思绪万千时,头顶传来一道平淡的声音:“回去罢。”
魏舒抬头,一脸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