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2章
如果一切顺利。
在昨晚的时候,属离已经把自己仅剩的那几件衣服塞进行李箱,那还是从莫利亚克的旧衣柜里挑出的几件。就属离的年纪而言,未免有些轻佻,但是他也不能够再奢望更多。
在很久以后回想起这一天,属离惊讶于自己竟然根本没有意识到其中的悲剧意味。覆盖白城五天的大雾霾仅仅是一个前奏,一个并没有引起太多人注意的导火索,但是它却是一切发展的舞台,是结局的开始。
马拉彻夜的咳嗽是第二个不详的征兆。某种肺病与其症候群是困扰马拉多年的顽疾,在最不适宜居住的白城夏季,马拉都不得不前往更加靠近海滨的乡下以缓解肺部因为混浊空气而产生的刺痛。
但是从今年开始,先是被关押在夏台狱之中,然后又是因为对于自己的事业无法放下而暂留在白城郊区,直到现在这场带着浓厚空气污染的雾霾,终于狠狠地攥紧了他的每一个肺泡。
从子夜开始,马拉的房间里面就开始传来隐隐的咳嗽,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咳嗽声越发响亮,而且呈现出声嘶力竭的倾向。他的咳嗽逐渐把所有人从梦中惊醒,端着蜡烛的脚步声在属离门前一闪而过,零零星星被压低的言语开始在走廊上传递。
两坨令人不安的潮红堆积在马拉本就瘦削的两颊,他的胸口毫无规律地上下起伏,伴随着一声猛烈的吸气声,唾沫伴随着浓稠的痰液从他的口中喷出,莫利亚克用白毛巾擦净了他的父亲的嘴角,并且试图喂进一些清水,但是这些水分很快便在再一次气管的收缩中被挤出。
紧随着肺炎的是高烧,马拉两颊的红晕开始改变,变成了更加可怕的点点的红疹,躺在床上的马拉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很快他便开始陷入到幻觉与现实交替的病态睡梦之中。
莫利亚克忠实地整夜陪伴在他父亲的床边,把一瓶瓶酊剂调配成药水,然后在咳嗽的间隙帮助马拉服下。
莫利亚克不是马拉的独子,但却是最年长的那一个。有一次莫利亚克曾经漫不经心地告诉属离,他还有一个弟弟和妹妹,弟弟在南方的裴皮尼昂研读海洋生物学位,而妹妹则是和他的母亲一起呆在布德里的老家。
作为长子的莫利亚克,他是一个拥有少见灵感亲和的天赋者,也是一个对着机械有着浓厚热爱的业余工程师。但是他既没有参加国家通灵师等级资格认证考试,也没有在白城大学的机械与物理学院拿到机械师资格证。在属离的眼中,他把自己绝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那间地下印刷厂里,努力让那台磨损的蒸汽印刷机平稳工作,在搬到了这间乡间农舍之后,木质印刷机则成为了他新的搏斗目标。
莫利亚克的才能远超于此,这是毋庸置疑的。他可以拥有更加光明的未来和更加出色的成就,但是他却选择了成为自己父亲助手,然后照顾他的起居。
由莫利亚克,属离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自己,想到了自己对父亲、母亲还有妹妹的态度。他选择去成为一个皇家通灵师,错过了自己父亲的葬礼,到现在甚至已经记不清母亲和妹妹居住在何方。
斯卡布罗?
属离突然发现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决定有些荒谬,如果再来一遍,他会不会拒绝那张前往白城的车票,然后像莫利亚克那样照顾自己的家人?
这是一个自私寡薄的选择,但是属离觉得自己恐怕还是会前往白城,曾经的他无法忍受平庸,被属于自己的个人神话紧紧包裹。他当然可以为自己的选择找到很多借口:从一个农夫的儿子成为一个皇家通灵师,给整个家庭的帮助远远大于成为一个农夫;就算是成为一个通灵师,也可以很好地照顾到自己的亲人……
但是这些仅仅是属离的借口而已,是他为自己找到的防御。
莫利亚克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呢?在一次晚餐前,属离曾经小心地询问过这样的问题,那时莫利亚克仍然穿着他那件脏兮兮的工作服,刚刚从临时充作工作坊的谷仓里走出来。
“这是我作为长子的责任,”莫利亚克想了想说道:“这是我们拉玛人视为寻常的道德规范。作为长子和长兄,我必须肩负起家庭赋予我的职责。拉玛人的家庭是团结互助的,我的父亲,如同你已经看到的,在这些年间一直饱受着肺病的折磨,为了他所坚持的理想信念,常年远离着家庭。这是我的义务,去帮助并且照顾他。家庭对我的意义,不仅仅是这样或者那样的义务,它也意味着,怎么说呢,某种满足,来自亲人之间的满足。”
莫利亚克说这些话时,并没有看向属离,他看着自己布满老茧的双手,突然笑了出来:“而且我也同样坚定的相信,我父亲所遵循的理想如同真的能够实现,那么这远比我自己获得更高的社会地位来得重要,也有价值得多。人人生而平等且自由,如果你真的能够明白这一点的话。”
这是属离与莫利亚克进行地最为贴近彼此真心的一场对话。多年以后,就像是他开始回忆起这场雾天一样,属离也会时常回忆起自己和莫利亚克的对话。他曾经可能拥有的生活,在莫利亚克身上体现,或许的确比他之后的那些岁月来得更加动人。
莫利亚克照顾了马拉一整晚,他用毛巾堵住了马拉房间的所有通往屋外的缝隙,用清水湿润马拉干涸的嘴唇,用凝神的熏香遮掩住空气中的杂质。马拉咳出的痰液里面已经夹杂着不少的血丝,但是清晨的时候,药剂终于发挥了一点作用,马拉的呼吸顺畅了一些,他也终于开始睡去。
在下楼的时候,莫利亚克不由得一再向属离表示歉意,为了要去时刻关注父亲的病情,他无法按照原本的计划一样,送属离从圣多诺区的码头离开。
由此引发了这个清晨第三个不详的征兆。
1.77.3章
索莱娜·马聚里耶,那个激进的女权主义者,答应带着属离前往码头。
同样是过去很久之后,当属离回想起往事的时候,他也总会想起她,这个浓妆艳抹,看似笑容满面,但是永远带着几丝疏离感的年轻女子。在789年,她也只有16岁。
她把奥普兰·德古热,那个贵族小姐,的讲话奉为圭臬。带着年轻人独有的热情与冲动,把一个高尚的目标作为自己人生的意义,哪怕为此付出生命和一切。
属离忍不住将她和周围的所有人相比较,却发现她才是最为纯粹的一个人,比她的哥哥罗南,比莫利亚克,比马拉和卡米尔和马克西米安,甚至比魏薇儿都要纯粹。
她年轻,但是她的遭遇让她更加敏感,而她选择相信她的朋友们,这才是最重要的一点。
当莫利亚克无法履约时,索莱娜正如同往常一样装扮得妖娆而得体地下楼。为了照顾马拉,她也几乎忙忙碌碌了前半夜,直到莫利亚克接替了剩下来的全部工作。但是她还是很乐意地答应要把属离送走。
“既然我绝大部分工作都是在码头做完的,那么有谁比我更合适去送走一个前密探呢?”
属离清楚地记得这句话,就像是他清楚地记得接下来的每一句话,因为其中没有任何幽默的成分。
在这些人当中,属离和莫利亚克最为熟悉,卡米尔总是公事公办的样子,马拉让人无法看透,而罗南永远抱有戒心,至于魏薇儿,属离甚至不敢去接近。而索莱娜,她把自己的内心牢牢封闭。
罗南一下子否决了索莱娜的提议,他的眼神飞快地从属离身上一闪而过,然后马上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说,我也可以陪着你一起去。”
“哦?”索莱娜永远是那么敏感而且正确:“为什么不把你的话说全呢?你想说的,一定是我一个人送他去,不怎么安全吧。”
罗南冷哼了一声,眼睛不由地看向他处。
当时,属离觉得是自己的缘故才导致了这兄妹两的争吵。直到不久之后,他才明白过来,其实整件事情和他的关联并不大,他只是一个诱因,这场争吵早晚会爆发。
从一开始,这两兄妹的谈话便毫不留情。
“我只不过想要关心一下你。”这是罗南的话。
“不,没有你的关心我同样活得很好。”
“作为哥哥……”
索莱娜冷笑了一声,她饱满的胸脯看上去就像是要撑破衬衣一般,这一幕毫不下流,只是剑拔弩张:“我可以选择自己和谁上床,至少在红磨坊的那几年我学到了这一点。”
罗南的脸一下子涨红:“那一切都过去了,我回来了,我会照顾好你的!”
“不,这一切不会过去,永远也不会过去!我在红磨坊做过站街女,这件事情不会过去,我的身体会告诉我,我的记忆会告诉我,我在过去认识的每个人都会告诉我!”
“是谁在侮辱你!我一定要去杀了他!”罗南的眼睛里冒出怒火,在这场争吵里他成了一个象征符号般的箭头,自己却一无所知。
而索莱娜知道,所以她怜悯地看着自己的哥哥:“不是其他人,就是你。你拼命想要否认我的过去,否认那段过去。可是你知道麽,我不想否认。”
“我当然不会让你否认…….”
“不,你不仅否认,甚至就想当它不存在。你以为自己一下子消失四年之后,还可以重新和过去的生活连接起来,重新当你的好哥哥麽?我出卖过自己的身体,我用它来养活自己,而不是和妈妈一样死在冰冷冷的雨中!
你不想承认那段过去,就是不想承认现在的我。我怎么不会知道你心里想些什么,你觉得我这样子打扮不像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你觉得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会拼错是我太笨了,你甚至觉得我照顾不了自己的生活,甚至需要你的帮助!错了,从头到尾都是你错了!”
“我……”
“不,这次你给我把这一切听完!你和爸爸被抓走的时候,妈妈的肺结核已经很严重了,而且家里那时候已经没有钱剩下来了。那个医生愿意免费偶尔过来看一下,但是他开出的药方我根本买不起。
隔壁的邻居们又哪里有钱来帮助我们呢,而房东也很快把我们扔出了公寓。我和妈妈两个人只能躲在街角公园的树丛里,我白天的时候就去菜市场那边乞讨,偶尔偷到半块面包带回去,晚上则和妈妈一起躲在角落里,不想被任何人发现。
三天,仅仅过了三天,妈妈就死了。
我只有十二岁,我能够怎么办?
布塔尼先找到的我,你绝对记得,那个在自己房间里接客的女人。当我无依无靠的时候,她向我伸出了手。当然从来都不是因为善心,而是因为更深的恶意。
妈妈死后第三天,她的尸体被警察运走,而布塔尼逼着我第一次卖身,在一个小巷子里。从头到尾,那个男人甚至是站着做完的。那一天还有另外六次,就像是一场无法结束的噩梦。
不要转头,我想让你听着,你的妹妹就是这样一个人!
布塔尼拿走了所有的钱,仅仅给我一个住的地方,还有一点点的食物。但是头一个月里,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离开,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以为你和爸爸还会回来接我,把我带离这个噩梦,我怕我一走了,你们回来的时候会找不到我。
我真傻,真的。
直到第二个月,当那些男人把我狠狠地推倒在地上,趴在我身上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过来。
我逃走了。布塔尼从来就没有想着把我关起来,那个蠢货,她的脑子早就因为梅毒烂得一干二净。
我逃出来了,但是我又开始饿肚子了。我要活下去,但是哪里需要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呢?布塔尼再也没有离开我。
我去了红磨坊。”
“哦,索莱娜,求求你……”
“不不不,残忍的故事哪里会有结束呢?我在红磨坊做过侍女,在风雨街做过站街女,偶尔在圣多诺区和沃吉哈赫区客串码头女郎。我甚至没有想过转行做些其他的工作,因为我接触到的世界告诉我,活不下去的女人们啊,总有一条路能够喂饱自己,出卖自己的身体,向这个世界上所有付得起钱的男人们卑躬屈膝。就像是那些男人们常常幻想的那样,一个免费的站街女。恶心!
但是残酷的顶峰直到这时才到来呢,我亲爱的哥哥。在这样子的四年之后,我终于见到了你,当我在红磨坊做自己的本职工作的时候,你和你的朋友醉醺醺地来光顾了。”
1.77.4章
罗南发出一声悲惨的嚎叫,像是野兽落入陷阱,这是一个人心碎的声音:“仅仅因为拖欠了那个贵族的债务,我和父亲便不得不被发配往南方服苦役,在湿热的海港里,我也送走了父亲。当我终于能够回来找你们,却发现我们的家里早就住进另一个不相干的家庭。
我询问房东,那个冷酷卑劣的小人,他竟然说你和妈妈一起因为肺结核死了,你们的尸体被送往了蒙马特公墓。我在那个乱葬岗里找了三天,但是又哪里能够找到你们的尸骨遗骸!
我以为你们全都不在了,而我却还要生活。我只能在河文区找了一份苦工,我渴望为爸爸,为妈妈,为你,还有为那些因为帝国的暴政而死去的所有人报仇……
我同样遭受着痛苦的折磨啊,妹妹,每天每夜。那些人,他们带我去那里……”罗南的话突然梗住了片刻,他在思索如何回应这个问题:“这是一个残酷的笑话,妹妹。不管经历了什么,你都是我的妹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不会再用自己的爱当做借口,去干涉你的选择。
求求你原谅我。”
属离绝难描述自己看到的这一幕,索莱娜和罗南,这对兄妹紧紧抱着对方,就像是两个孩子一般嚎啕大哭,既像是久别之后的重逢,也像是长聚之后的别离。
这是作为一个外人难以理解的情感,就像是文字枯燥的记录难以描述属离内心的触动。
索莱娜倾心于年纪大她超过一倍的马克西米连·安东尼,但是罗南并不赞同这段恋情,于是他莽撞地直接向马克西米连阐述了整件事情,马克西米连表示自己仅仅将索莱娜当成是自己的女儿一样看待,而索莱娜因此感觉到了巨大的伤害。当罗南再次开口阻止她的行动,早就埋藏已久的矛盾冲突一下子爆发了。
如果把这个故事平淡无奇地讲出来,那么大抵也只有上面短短的一段。只是在这平静处,却有惊雷乍起。属离无法想象当罗南和索莱娜在红磨坊第一次见到彼此时,该是怎样残酷冷峻,痛彻心扉。就像是他永远也想象不出发生在这对兄妹身上的生活。
有些故事可以加以利用,而有些故事,仅仅知道,便足够把人榨干。
但是偏偏,罗南和索莱娜,这两个远比属离年轻的人,却给他的生活带来更加深刻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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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门前已经备好,驽马的口鼻用麻布包裹好,深黄色的雾霾没有丝毫消减的倾向,挂在前面的提灯的光显得影影绰绰。
罗南没有跟来,于是到最后只有索莱娜带着属离离开。
唯一的一个行李箱被放在后座,索莱娜则是和属离一起坐在前排。两人都用围巾围住了自己的口鼻,就像是那匹驽马。但是驽马不断打着响鼻,属离也感觉到鼻孔前端还有些微微的刺痛。
站在门口送行的只有罗南和莫利亚克,魏薇儿还在学院里做她的课程论文,卡米尔则是早就到了城里去商谈事情,不得不说对于属离而言,这也算是一种慰藉,他发现自己已经有些依恋于这个小小的团体。
在静默之中,马车缓缓开动,于是一切都逐渐隐没在一片昏黄之中。
今天的确格外静谧,虽然钟表显示外面已经快到八点,但是看上去只不过刚刚清晨,阳光依然隐没在地平线之下。人踪已然消失,远处的那些高楼大厦也退化成了深深浅浅的色块,不管是鸟鸣还是风声,全都消失不见,就像是这场雾霾不仅遮挡住视线,同样也阻拦住声响。
一个独特的静谧之地。
“你想好自己要去哪里了麽?”沉默许久的索莱娜突然开口。
“如果可以,我会先去一趟西方的斯卡布罗,然后找机会南下,去赤道群岛,或是干脆穿过赤道环海,到新地看看。”
“开始一段新生活麽?”索莱娜说道:“就像是很多人都说的那样:厌倦了现在的生活吗,为什么不去新地开始一段崭新的生活。”
属离干笑了两声,没有回答。
但是索莱娜看上去倒是更加健谈了一些:“从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发现你和我很像。”
属离更加阴沉地隐藏在自己的兜帽之中,眼睛继续盯着前方的路面,没有搭话。
“我感觉到你的空洞,你的内心是空荡荡的。”
“我?”
“你在这里呆着的一个多月里,就像是一只冬眠的熊一样,整天呆在自己的房间之中,不是出于谨慎,也不是因为疲倦,只是因为你想不到其他的事情去做。你在漫无目的的游荡,随波逐流,而没有自己的意识。”
属离惊讶于索莱娜的一针见血,而且全然无法反驳。他还剩下什么目标呢?他完成了复仇,走过了隐世界,失去了晶体,现在他还需要追求什么呢,连这条性命都是意外,他当然没有目标。
“我不知道你经历过什么,我相信你也没有兴趣告诉我。但是我忍不住可怜你,因为我曾经也失去过目标,甚至更糟糕,我想过去死。我明白这种感觉。”
“不,你不明白。”属离的声音在混浊的雾霾中显得格外低沉。一辆马车幽幽地从对面驶过,高挂的提灯就像是漂浮在空气之中。
两人再次陷入到沉默之中。
“我能够给你一个目标。”
“给我一个目标?”属离不由得反问道。
“没错,给你一个值得为此努力的目标,直到你找到新的属于自己活下去的意义。”索莱娜的声音带着微微的颤动,就像是她此刻的心情真有那般激动。
“你可以先说说。”
“加入这场革命中去,为了所有人的自由和平等,反抗这个腐朽堕落的政府。”
“不,我不感兴趣。”
索莱娜激动的声音却像是没有感到来自属离的冷酷:“那就跟着我,看着我如何投身在这场运动中去。我说过,我只是给你一个目标,让你知道下一步该走向哪里。我现在告诉你,下一步便是跟在我的身后,参加下一次的街头演讲,为我发一次传单。就是这么简单。”
1.78章 码头
索莱娜的话像是被周围的大雾吞噬殆尽,属离没有继续反对,但也没有赞同,于是两人再次陷入到无话可说的沉寂中去。
庆幸在穿过外城区进入圣多诺区之后,周边热闹了很多。本地人已经习惯了白城夏季这不时出现的浓厚雾霾,虽然能见度不见十米,道路两侧的路灯早就变成了昏黄的一片,但是市营的公交路线竟然还在运营,不管是马车还是突突作响的蒸汽机车,全都点亮着车灯,然后试图在一团乱麻的道路间穿行。
这样的雾霾往往从上一天的深夜开始聚集,然后短则三四个小时,长则半天多的时间,浓重的雾霾便会被微弱的西南风逐渐吹散。
这是绝大部分市民的常识,他们看不出来有任何的理由认为这次雾霾会是一场例外。
一辆蒸汽机车停在了马路当中,穿着晚礼服的司机被一群人围在当中,在旁边的地上还躺着一个穿着格子衬衫的女子,只是快被自己的鲜血淹没。这样的大雾天里面,交通事故更加成为常态。
就像是隔着不远的临街店铺,有接连三两家的展示橱窗都被打破,看里面一片狼藉的模样,像是被不止一拨人搜掠过一般。骑警使劲吹着哨子,想要驱赶周围看热闹的观众们,但是混乱就像是在自我蔓延,因为各种各样原因聚集过来的人反而越来越多。
索莱娜轻轻拉了拉缰绳,马车顺从地向另一旁转去,大街这边的景象很快便隐入到一片混沌中去,但是嘈杂的声响却从来没有褪去。
虽然那些穿着制服的警察们全都开始在大街小巷间巡逻,但是混乱已经开始包围城市,就像是冰冷的湖水灌进即将溺死者的口鼻。
而这种临死前的挣扎在临近码头区的时候显得更加疯狂,圣多诺区的东半侧几乎沿着沃尔塔瓦河呈现出长条状的分部,这也就是整个白城的码头区,一个比河文区更加混乱和缺少秩序的地方。
凭借着沃尔塔瓦河的优良河道,白城除了作为整个帝国的行政首都之外,也是帝国中部地区数一数二的河运枢纽,沃尔塔瓦河从东北部的山区发端,一路向西南流淌,跨过大半个帝国后汇入西方的无尽极海。在铁路大规模建设之前的几百年里,从无尽极海或者赤道环海运来的各种资源,全都经由这条航道从沿海运往内地,在各个年代,沃尔塔瓦河两岸的居民们,从它体内同样收获了各种的渔产,这是帝国的母亲河。
但是随着它的子女们不断的掠夺,沃尔塔瓦河也开始经受工业化的污染,以至于通过这条河获得生计的那些人们,也好像是受到了相似的污染。
码头区的房子更加矮小,也更加破旧,在最初的市政规划里面,这里是城市的中心之一,直到便捷的铁路运输战胜了内河航运,帝国的铁路寡头们分割了绝大部分的市场份额,只留下为数不多的订单,支撑着内河航运公司苟延残喘,但又不至于彻底破产,从而引来贵族议会里那些古旧贵族及航运公司股东的刁难。
于是码头区很快衰落下来。这些建造在百多年前的古老低矮的建筑们再也没有进行翻新或是重建。第一波水手与搬运工们开始搬离这里,在更有希望的产业里面寻找新的生计,大部分建筑开始空落下来,先是主要的航运公司一家接着一家倒闭,然后是住宅区开始变得稀落,很快依托于顾客的服务业也进入了萧条,市政府则把自己全部的精力集中到新工业区的建设中去,而对这块地方失去了兴趣,于是码头区的第一波衰落看上去无法阻挡。
事实上,也没有人试图去阻挡。衰落之后紧接着的便是堕落,对于东圣多诺的码头区而言,这个过程显得尤其顺理成章。大量空置的房屋首先招来了大量的无家可归者,他们以低得难以想象的房租,或是干脆没有支付房租,便住了进来。这些人可能是来自外省的打工者,也有可能是本地的失业人员,或者也有可能是那些不愿意透露真实身份的人,他们活在贫困线周围,愿意为了生存而做出一切。罪恶在痛苦的深渊里蔓延。
在帝国腾飞的黄金年代里,这一小块只是癣疥之疾,无足挂齿,但是当经济发展逐渐停滞,失业率开始上升时,这里以及北边的河文区,成了彻彻底底的贫民窟和法外之地。白城警察局对此无能为力,只要还有人在失业,只要还有人无力支付更好地段的房屋,码头区就必然会存在下去。
以上这些话都是索莱娜在一路上对着属离说的。她自然说了更多,但是属离却依然有些心不在焉,毕竟对他来讲,这些只是一个不需要挂怀的故事而已。但是对于索莱娜,这是她曾经的一段生活,难忘的痛苦。
就算是对于码头区而言,今天的混乱程度也是少见的,雾霾为所有的罪恶遮掩上了一层帷幕,而人在独处才显露出更加可怕的丑恶。
就在街角处,一群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顽童,竟然挖着河堤下的污泥,向着往来的马车投掷,臭烘烘的烂泥巴夹杂着碎玻璃还有生锈的铁块,一下子砸到了属离的座位旁边,惊得前面的马不由得顿住了脚步,然后嘶鸣了一声。那些顽童一下子笑了起来,哄唱起下流的小调,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听到。
属离没有理睬这般玩闹般的挑衅,加快了马车的速度,倒是索莱娜站在踏板之上,冲着那些顽童狠狠地喊骂了几句,语言流畅而且恶毒得超乎所想。
“你看,这就是缺少基础教育的后果。你们这些上层人,以为我们天生就缺少什么管理的能力和什么艺术的才能,以为愚昧和懒惰是一些人的原罪。错了,是一些人剥夺了另外一些人的教育,把他们留在了烂泥堆里。阶级流动?呸!”索莱娜冲着那些依旧嬉嬉笑笑的小孩挥了挥拳头,重新坐回座位。
“在十三岁以前,我懂得最多的只有怎么给买鞋的顾客量脚背。”属离不咸不淡地说道。
而这次索莱娜没有来得及继续她的长篇大论,因为马车自己已经停在了一幢古旧的二层小楼前面。
码头工会,一块铭刻着这几块字的木牌钉在了大门旁边的红砖墙上。
1.79章 工会
就属离看来,这幢小楼的年岁几乎和整片地区相当,一楼临街的一面几乎已经剩不下几块完整的玻璃,断裂的排水管早已脱离了墙体的束缚,弯曲着斜向半空,形成了某种下流的隐喻,红砖砌成的墙面上面被不止一层的颜料喷涂,以至于形成了光怪陆离的幻象,像是有什么丑恶的存在即将破墙而出。
破败与衰落,这是属离想到的第一组词语。
但是就是在这个破旧的小楼里,此时却显得人声鼎沸,穿着工作服的码头工人几乎挤到了门口,全都撑着脚尖向着楼内张望。
属离和索莱娜的马车刚刚停下,两个穿着黄马甲的男人便迎了过来,用警惕的眼神反复打量了他们好几眼。
“我是来找伯纳德的。”索莱娜毫不示弱地向着那两个人瞪了回去,皱着眉头说道。
属离则提着自己的新行李箱,安静地打量着周围的局势。围绕着这座工会小楼,还有更多的人,他们虽然没有穿着工作服,但是脸上都流露出某种热切的表情,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与此同时,那两个男人互相看了一眼之后,含含混混地开口:“老大有事,你们先等等。”
“这里发生了什么?”索莱娜迫不及待地问道。
但是那两个男人似乎已经对索莱娜失去了兴趣,重新退回到自己刚才靠着墙角的位置,有些心不在焉的意味。
索莱娜往四下里看了一圈,眉头更加皱了起来:“你在这里看着车,我先进去……”
不过索莱娜的话被楼房内一阵突如其来的嘈杂声响淹没过去。原本拥挤在工会楼房门口的人群开始出现骚动,人头起伏,开始缓缓退出,人群中间开始出现一道狭窄的通道,伴随着通道的,是越发响亮的争执。
突然,在外围的所有人都开始沸腾起来,从人群的夹道里,挤出来几个穿着黑色正装的男人,他们近乎是半弯着腰,手里捂着高礼帽,从两侧那越发的喧闹声里仓皇的奔出。
“滚出去,走狗!”
“收起你的钱包,我们的东西我们自己拿回来!”
“公正!公正!公正!”
……
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从更加外围传来,一块河滩上的烂泥巴啪地一声甩到那几个绅士面前。就像是大荒原上的狐鼬一般,他们突然紧张地一抬头,然后恶狠狠地盯向泥巴过来的方向,但是在厚重的雾霾之中,只有人群影影绰绰。为首的那个人突然看向几乎就站在正中间的属离,但是他的眼睛很快又别开。
一辆黑色的T型蒸汽车打着喇叭从人群里挤出来,停到了那几个男人面前,在踏进车厢之前,为首的男人突然冲着工会大门打出了一个恶毒的手势,不过看到这一幕的人却毫不关心。
因为跟在那群狼狈逃窜的人之后,从工会楼房里面又走出来几个男人,他们的个头普遍不高,穿着也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简陋。但是伴随着他们走出,人群爆发出一阵更加响亮的喧闹,不过这次却是满怀激动与喜悦。原本站在外围的那群人也开始不由自主地凑了过来,像是要看得更加仔细一些。
属离提着行李,警惕地望向四周,这和他之前所想的离开白城的方式未免大相径庭。
不过索莱娜已经迎了上去,和为首的那个矮个男人亲切地拥抱了一下,他们简短的谈话声被周围的喧闹覆盖,属离只看到这两个人低头耳语了几句,便一起看向了他。
属离只好点点头,然后走上前去。直到这时他才发现,那个为首的男人看上去可能比他还要年轻几岁,棕色的络腮胡子则平添了几分成熟感,但是他整张脸却显得格外沉郁,在周围这种欢腾中显得格外明显。
“伯纳德,恩佐拉·伯纳德。”他一边说着,一边和属离轻轻握了一下手,“德穆兰先生和我说过你们会来,不过你们还是先进来吧。”
说着,恩佐拉冲着旁边的人挥了挥手,于是两三个人便走了过来:“他们会照顾好你们的马和车子的。”
恩佐拉在这里似乎有着绝高的威信,而且也习惯了安排一切,看着索莱娜没有反对,于是属离也低下头跟在他身后。
工会楼房内部就和它的外表一样破旧,此时更是拥挤着数不清的码头工人,劣质烟草和体味相互淤积沉淀,使得室内的空气比起外面的雾霾还犹有不如。所有人都在相互间窃窃私语,直到恩佐拉走了进来,才再次降低音调,把目光投向他。
不过恩佐拉没有理睬任何人,他只是目视前方,然后一言不发地把属离和索莱娜领进了一楼走廊尽头的一间办公室。
办公室里同样拥挤了很多人,但是他们至少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去忙,大部分人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再次把注意力回到自己手头的事情上面。不由得,属离想到了之前马拉的那间狭窄的编辑室,同样拥挤与混乱。
恩佐拉挤过了几个看上去还是学生的年轻人,然后坐到了一张小办公桌上,属离仍然拿着他的行李箱,高举过头顶,然后磕磕绊绊地跟在后面,不免有些狼狈。
但是恩佐拉没有浪费时间寒暄,直接开门见山地说道:“恐怕今天我们南下的渡船开不了了。”
“你们是要罢工麽!”索莱娜突然有些兴奋地说道。
“主要是天气,”恩佐拉解释道:“这种天气下,我们不可能让任何内河船驶出码头,另外,我们的确是准备罢工了。”
“刚刚资方派了一队代表过来,不过就像是你们看到的那样,谈判并不顺利。在必要的工伤保障和工作时长保护落实之前,我们工会是不会停止这次罢工的。所以就目前的形式看来,你们大概是空跑一趟了。”说到最后,恩佐拉轻轻地耸了耸肩,脸上的阴影越发明显。
“而且,我负责地和你们说一声,这里已经不太安全了。”
属离下意识地轻哼了一声,感觉自己对于不安全这个词已经开始过敏,他不由自主地瞪了一眼恩佐拉,然后向着四周再次匆匆打量一眼,似乎希望周围有什么人突然跳起来然后掏出枪对着所有人开始扫射,但是实际上没有人关心在这张办公桌旁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像是他们已经毫不关心不安全这个词将对他们产生的影响。
“离开的渡船什么时候会出发呢?”属离问道。
“首先航道的能见度要高于200米,其次航运公司拖欠的工资必须付讫,所以事实上,我也不确定什么时候会出发。”恩佐拉松了松自己的假领,越发沉静下来:“可能今天傍晚就可以出发,也有可能再过一个礼拜。”
“对此我感到很抱歉,”恩佐拉转向索莱娜:“也请向德穆兰先生转达我的歉意,如今的情况不允许我放行任何一艘航船。不过等到条件允许,我一定会尽快通知你们的。”
属离不得不看向索莱娜,希望她对此有什么解决方案,但是她的脸上却显露出某种不自然的激动神色:“我们的旅程当然可以顺延,关键是你们的罢工,需要来自各界更多的支持,我可以帮忙说服马拉先生和卡米尔,也许可以在《先锋报》上登几篇文章,呼应一下这里的行动!”
“如果可以那当然是最好的。”恩佐拉的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马拉先生的《先锋报》依旧具有绝高的威望,如果能够把现在我们工会面临的问题和受到的压迫都写出来,那么我们罢工所能够得到的支持也会更多的。”
说到这里,恩佐拉突然弯下身子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掏出一沓纸出来:“这是我在之前临时赶出来的几篇传单,原本希望能够打印出来的,但是这次罢工来得太过突然,我们也没有做多少准备。如果能够把它登载在报纸上,一定会有很大的帮助的。”
“没问题!”索莱娜几乎是一脸狂热地接过了恩佐拉的文章:“我现在就回去,应该赶得及今晚的排版。”
说完,她便真的准备立马转身离开,而属离则半提着箱子,略发显得有些尴尬。
“实际上,这位先生可以留在这里,虽然原定的那班渡轮取消了,但是只要大雾消散,应该会有一两艘我们自己的货船出发,如果不介意,可以在船员仓里安排一个铺位。”恩佐拉·伯纳德在最后补充道。
属离神色一动,几乎想要立刻答应下来,但是这里纷扰喧闹的场景又使得他迫切地想要离开,而且仅凭之前的这段对话,他对于恩佐拉便难以生出信任。
不过索莱娜已经抢先一步答应了下来,属离也不得不意识到,自己其实无处可去,因为从未成为那些人当中的一份子,所以他没有选择权。
于是事情便这样确定下来,索莱娜带着文章回到别墅,而属离则留在这里,等待明天可能的货船。
1.80章 阅兵
自从范德米尔的波拉尼奥家族、阿莱夫的波庞莱班家族和伏流的有寉氏家族,三王族通过联姻与合并组建起白城帝国的怀尔斯特皇室开始,通过战争获得的功勋便在帝国视为崇高。
如今帝国皇帝阿方索二世的曾祖,阿方索一世大帝,北却寒林,西服夏暮,开拓新地十三殖民地,文治武功,煌煌赫赫,白城帝国几乎成为旧土新地第一强国。在最后一次征讨东北的安珀王国(也就是现在的新自由共和国)前,他在圣米歇尔广场敕令建造凯旋门,以备他得胜归来,举行最为盛大的阅兵典礼。但是凯旋门到最后也没有等到它的主人凯旋而归。
帝国军团甚至没有逼近安珀王国边境,阿方索大帝便因为在坠星大荒原感染霍乱而一命呜呼,疫情的迅速扩散也使得帝国军团折损大半,几近崩溃。最后,大帝的灵柩在一片哀鸿中缓缓穿过凯旋门,和他的雄心壮志一起归葬在圣德尼修道院。
随后继位的爱德华四世与五世虽然同样热衷于开疆扩土,但是再难重现昔日帝国光辉。寒林帝国的哲人王即位、安珀王国变成新自由共和国、夏暮邦联再度统一……凯旋门见证了六十余年的帝国风雨,直到如今的阿方索二世皇帝。
依旧有军团从凯旋门下穿过,但是此时的胜利已经不再是因为战胜旧土的巨头,也不是因为在新地开疆扩土,更不是在海洋群岛间有新的发现,只是镇压地方的叛乱,击退别国的入侵,这样的成绩也值得通过凯旋门来进行庆祝,不知道六十多年前的阿方索大帝是如何认为,不知道凯旋门又是如何认为?
这是洛月白知道自己将参加帝都白城的胜利日阅兵时脑海中冒出的第一个想法。
帝国仍然是帝国,只是早已缩手蜷脚在大陆的西隅,六十年前的巅峰之后,衰落从来没有停止。直到如今,连保持自己的完整都岌岌可危。夏暮联军甚至可以长驱直入帝国领土,然后从容撤退,东方镇守的波庞莱班公爵的一次叛变,竟然可以歼灭帝国东部的绝大部分力量,只能依靠日暮山脉的守夜人军团来挽救局势。
作为代理外交大臣的蒂勒伯爵,被宣扬仅仅依靠外交手段便换回夏暮撤军,夺回边境六城,成为英雄。但是大部分人却不知道,在这之后的代价是帝国在夏暮的势力被连根拔起,帝国皇室在原夏暮邦联诸国里的权益化为飞灰。
在这场战争里,帝国绝对不是胜者。
那么谁是赢家呢,夏暮联合王国的威廉一世?还是其他?
洛月白坐在蒸汽机车之中,目光却透过了车厢两侧的厚重装甲,看向了与她一同接受检阅的指挥官们,日暮守望堡垒的罗杰·泽拉兹尼上校、中央军的海伍德中将,包括她自己,身上都烙印着无法掩饰的痕迹,皇家通灵师。
发誓效忠帝国与皇帝,遵从着首席通灵师伊丽莎白夫人意志的皇家通灵师。
这才是最大的受益者。
数十年间,从地方到中央,伊丽莎白夫人的力量正在一点一点地掌控着整个国家,皇家通灵师部队的占星塔,已经和大议会的胜利宫一样,成为帝国权力的两大支柱之一。
洛月白的手藏在皇家通灵师深蓝色的长袍之中,回想起波庞莱班公爵在这个人世间留下的最后一段话。
那时他所建立的阿莱夫王都在两个多月的时间里面便再次沦陷,他的身边仅剩下50名的近卫队,而包围他的,是地面上十万人的帝国军团以及天空中的一整只浮空舰队。
航空炸弹扫平了装甲部队前进的道路,战火硝烟如同蜡烛的火焰一般转瞬即逝。
作为指挥官的洛月白劝那位曾经的公爵投降,至少能够让三王族不用再少一支。
但是他只是轻蔑地看了一眼,手中的仪刀未曾放下:“我绝不会允许帝国如同寒林一般,臣服于通灵师的脚下。我没有叛国,也绝对不会叛国,阿莱夫的子民绝不会放弃自己的自由与骄傲。反倒是你们这些通灵师的走狗,不惜与夏暮媾和,只为将这最后一支反对的力量消灭殆尽。你们以为这样的阴谋可以隐藏多久,我绝不是孤身一人。”
在来得及阻止之前,波庞莱班公爵和他的卫队便被乱枪打死。当然官方的说法是他畏罪自杀。
南境的拉玛人,本就是至高信仰的坚定拥护者,而作为地方最大反对派的波庞莱班公爵,如今已经因为分裂主义的企图沉入深渊,西方镇守的戈登·波拉尼奥亲王,他血腥的登位据说也是由伊丽莎白夫人促成,作为首相的拉里·托朗达尔,只不过是一个橡皮图章。
洛月白当然清楚地知道这些,就像是她的父亲那样知道得一清二楚。
就像是她也明白,自己率领着这支军队,来到帝都的意义。
但是她没有预料到,首先迎接自己的,是一片淡黄色的浓重雾霾。
5月2日,白城大雾的第一天,也是洛月白正式踏入帝都的日子。
1.80.2章
洛月白第一次踏入白城,就像是踏入了一片荒芜。
或者像是钻入鱼㒰的鱼,随着雾霾的逐渐浓重,最后陷入到无法挣脱的迷宫中去。
圣米歇尔大道上悄寂无声,坐在车里,已经望不见两旁的路牙,只有影影绰绰的路灯,依稀可见。
本该欢迎胜利军团的人群好像从来没有出现,或者说这场欢迎仪式里,只有演员登场,而观众集体缺席,甚至舞台也逐渐淡化,最后变成一场在虚无中表演的虚无。
洛月白想起了自己的祖父,他去世时她只有十多岁,洛妍则比她更小一些。祖父的形象对她而言并不是那么清楚明晰,或者说是他和她一起活着的十多年里面,洛月白没有试图去为此构造一个清晰的印象。
但是这又怎么能够去责怪她呢?
事实上,到现在,她记得最清楚的,竟然是祖父死去后的那几天,在那里,她构建出了祖父完整的形象,死亡的形象。
洛月白当然依旧清楚地记得,祖父脸色惨白地安置在棺木之中,周围是一圈色彩艳丽的纸花,还有黄表纸叠成的元宝,夹杂其间。香火与冥烛点燃,散发出淡淡的味道,有些好闻,也有些发腻。
乐队在旁边奏着令人沮丧的乐调,她母亲那一辈的亲属聚在棺椁两侧。这是令洛月白感到困惑的地方之一,那就是她以为所有人都应该表现得十分悲伤的模样,但是事情并不如此。
当单独一人时,祖父的子女们脸色沉寂,但是当有其他人到来时,他们表现得像是在一场普普通通的聚会之上,也就是说,他们看上去便不再悲伤。至于更加远一些的亲属们,他们的悲伤甚至在脸上无法持续太久,便消融殆尽。
这是洛月白的第一印象,后来她才开始明白,这是常态。悲伤不会在表面永远成立,甚至可以推而广之到其他。
那天夜里,也就是祖父的灵柩停在大厅中的第一夜,也就是守灵夜。洛月白和洛妍早早地睡去。她们是第三代的子嗣,无需守灵,但是洛月白躺在陌生的床铺上时,久久难以入睡,越是她随便找了一本书读了起来,在心中想着的事情与葬礼毫无关联。
祖父死亡的悲伤在那时没有在她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游离感,这是洛月白回想起那些天时想到的第一个词语。
她会开始幻想,如果由自己主持这场葬礼,应该来如何表达自己的悲伤。如果死去的不是祖父,而是祖母,或者更进一步,是自己的父亲或者母亲,或是妹妹。她是否会表现得更加悲伤一些。
还是会像现在一样,游离。
于是她开始进一步怀疑,自己的感情是否真挚,她是否爱过周围的这些人,有多爱。
第七天的时候,按照伏流人贵族的传统,祖父的尸骸进行了水葬。其间繁琐的礼节再次抓住了洛月白的兴趣。她不禁想要记录下这些过程,想象自己记录下了这些礼仪流程,然后在下一场葬礼上面付诸实践。可怕的想象。
在一个月之后,洛月白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看到祖父惨白惨白的尸骸,躺在黄色丝绸做成的裹尸布之中,这个场景一闪而过,仅仅是她梦中的背景,但是洛月白清楚地记得这一幕,大概是因为这才是本质所在。
死亡的意象。
当洛月白踏入白城的大雾时,这就是她心中闪过的第一个想法,死亡的意象。
伴随着她进城的,是参与了这场战争的士兵中的一部分人,包括了她所信赖的东桥的通灵师部队,一部分日暮山脉的守夜人军团,还有一部分的中央军。
换而言之,这是一支她能够掌控的部队,就像是她的父亲萨托里斯以为他能够控制,就像是首席通灵师以为她能够控制一样。
她现在是帝国英雄,是受到人民支持的战争英雄。为此甚至连世界会议对于她的传唤都可以置之不理。
这或许是某种预兆,后隐世界入侵战争持续了一百五十多年的世界秩序,在逐渐瓦解。但是洛月白没有想得那么明白,就像是她在很久之后才明白祖父葬礼的意义一样。
现在她看到的只是一片迷雾,还有前后左右这些凯旋的士兵。
穿过凯旋门的过程乏善可陈,因为没有热烈的欢迎仪式,只有一侧模模糊糊的政府官员与军部军官,礼貌而寥寥地鼓掌。
这和洛月白想象的完全不同。在想象里,今天一定是阳光灿烂,万里无云,白城的绝大多数市民聚集在圣米歇尔大道两侧,为着军团的凯旋而欢呼,艳丽的花束,新鲜的瓜果,无穷无尽地向着他们掷来,还有音乐,还有满城飘飞的旗帜,像是一整片的欢乐的海洋。
但现实只是一幕独角戏,她至少可以抱怨,是雾霾破坏了这一切的。
来自阿方索二世的奖赏早已分发到众人手中,但是没有了这场允诺过的凯旋仪式,这一切也失去了应有的色彩。
在苍白的死亡意象的仪典之后,还有一场宴会,士兵们在军营中享用,而高级军官们被迎往了波旁宫。
帝国皇帝的座驾,“阿方索大帝号”战列级浮空母舰就悬停在波旁宫上方,庆功晚宴将在它上面举行。
在一片混沌之中,浮空母舰的航灯显得格外迷离疏远,如梦如幻。
缺席的人们在这里得到了补充,那些没有前往阅兵仪式的贵族与官员们已经早早来到这里。喧闹而热烈的氛围与外界的死亡意象显得如此格格不入,洛月白甚至产生了某种微醺的错觉,就像是她脸上早已准备好的微笑那般虚假。
除了这场大雾之外,帝国给予了她最为热烈的欢迎,但是这场大雾已经在她的灵感上投下了无法消磨的阴影。
阿方索二世与伊丽莎白夫人同时入场,将宴会的氛围推向高潮。帝国皇帝阿方索二世挽着皇后安托瓦内特的手臂缓缓入场,帝国太子约瑟夫·怀尔斯特则推着首席通灵师的轮椅几乎并肩而行,皇帝的胞弟阿图瓦公爵跟在首席通灵师之后,与首相一起向着众人点头致意。
这里面同样蕴含着邪恶的意象。
也有可能是洛月白自己满怀恶意。
1.80.3章
首先是阿方索二世做了一个简短的致辞,表彰了所有在这场战争中作出贡献的人们,随后的授勋与封赏在一片欢腾之中完成。阿方索二世展现了他作为君主的仁慈与慷慨,与会的绝大部分人竟然都得到了犒赏。
洛月白几乎是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完成了整个流程,当阿方索二世为她戴上雄鹰勋章的时候,洛月白甚至看了皇帝两秒,好像他有什么事情要在这里公开向她嘱托。
但是她的职位任命书来自于首席通灵师,伊丽莎白夫人拄着那根著名的桃花心木手杖,任命她成为首都卫戍部队的总指挥。
从边境东桥堡垒群的少将,到中央军的最高指挥官之一,这是洛月白早就已经预料到的事情。
“从此以后,白城的安全全都有赖于你了。”伊丽莎白夫人微笑着说道。
或许看上去是一次升迁,但是对于洛月白而言,她丧失了大部分的军权,而且将时时刻刻受到来到占星塔的监视。
这是萨托里斯在之前几次的会面中已经确定的事情。
/“首都卫戍部队同时受到军部、占星塔和团结宫的节制,而且大部分人员都有着皇家通灵师部队服役的背景,将你空降到总指挥的位置上,看上去是对我们的信任,但是从此以后的行动很难保持隐蔽。”这是萨托里斯在电报里的说法。/
皇弟阿图瓦公爵站在首席通灵师身旁,袍服华丽奢侈,他有着怀尔斯特家族标志性的墨黑眼珠,但是冷酷无情。洛月白向他行礼,于是他也同样倨傲地回礼。
“帝国的统治暂时蒙上阴影,分离主义的叛逆在伺机寻觅机会攻击。洛氏家族是皇室信任的盟友,我也将因为你的保护而感到放心。”阿图瓦公爵冷淡地说着这些话,只是听不到任何的感激。
/“阿图瓦公爵因为具有通灵师资质而没有皇位的继承权,但是他的野心几乎难以收敛。他得到自己兄长阿方索二世的信任,原本首都卫戍部队的指挥官与他过从甚密。伊丽莎白夫人这次的调动在削减阿图瓦公爵的势力,也在分化我们与皇室中保守派的关系。”这同样是萨托里斯的秘密电报。/
但是与此同时,阿图瓦公爵因为通灵师的身份而被视为伊丽莎白夫人一派,他的态度摇摆不定,所以洛月白不敢全盘信任对方。
阿方索二世与安托瓦内特皇后一并接见了洛月白。他在皇位之上已经呆了十一年,却难以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这位年过四十的君王仍然保持着较好的身材,他对于飞行运动的热爱举国皆知,甚至曾经亲自指挥过众人脚下的这艘浮空母舰,前往帝国西部巡视。
他微笑着向着周围所有人致意,然后几乎是略带欣喜地让洛月白详细讲述一下她带着守夜人军团奇袭波庞莱班叛军后方的故事,平和得不像是一个合格的君王。
/“君主制是维系整个帝国统一的最后一道绳索,伊丽莎白夫人便是因为爱德华五世的信任而开始掌权,并且依靠如今的陛下而攫取权力。获得阿方索二世的信任是我们行为合法性的保证,这也是之后新党执政的基础。但是作为父亲,我可以这样告诉你,在如今的局势之下,皇帝陛下只是一个工具而已,不要给一个工具太多的权力,他可能会因为这样的意外之喜而弄伤自己。”/
至于安托瓦内特皇后,她的脸上依然残存着淡淡的阴霾。作为曾经柯林斯王国的公主,她的国家在夏暮的统一战争中覆灭,只有少数亲族侥幸逃到帝国境内。而帝国远征军为救援柯林斯覆灭,随后导致夏暮联军入侵和阿莱夫人的叛乱。虽然略显不公,但是她已经被不少人视为是国家的灾星和祸乱朝政的凶手,这样的论调在民众之中颇为流行。来自民众的攻讦给予这位皇后太多的重压,往昔精致而华美的妆容也显得黯然失色。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洛月白感觉到,就算是站立时,阿方索二世与安托瓦内特皇后之间都隔着一道看不见的缝隙。
但是安托瓦内特的长子约瑟夫依旧是帝国太子,这个不过十一岁的男孩长得比同龄人还要矮小瘦弱,苍白肤色上偶尔腾起的红晕似乎在显示他身体的隐疾,但是他却是下一代的君王,如果没有在登基之前早夭。
那么谁是接下来的顺位继承人,他或者她背后又代表着哪方的利益?洛月白开始运用自己的政治智慧去开始揣测哪些人可以成为自己的盟友,又有哪些人需要被排除在未来的权力中心之外。
在此之后,作为军部代表的拉马克元帅和拉法耶特将军一并前来拜访,升为上将的洛月白已经可以和这些人平起平坐,但是在帝国军团中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络,却不是年轻的洛月白可以短时间内建立。拉法耶特将军是军功贵族的代表,和同样依靠军功获爵的萨托里斯是天生的盟友,但是他对于共和派的同情却同样引起了多数贵族保守派的抵触。
这位五十多岁的帝国上将头发花白,一道并不明显的伤痕破坏了他脸庞整体的美感,史诗中那些战胜魔影的英雄们,在年老之后或许就是这般模样。
而拉马克元帅,军部最为德高望重的指挥官,则是伊丽莎白夫人的表侄。这几乎已经代表,帝国军团的百分之七十,站在了洛月白的对立面。
但是没有人会在这里表达自己的政治倾向,就像是演员不会在舞台上背台词。洛月白不由得看向与自己一同前来的泽拉兹尼和海伍德。
对于这位守夜人军团指挥官的怀疑已经困扰洛月白许久,他的身上带有太过浓重的首席通灵师的标签,在三个多月前,属离的失踪或者离开,也与他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但是现在还不到真正下手的时候,至少在这几天不行。
至于海伍德中将,他曾经是北方皇家通灵师部队的最高长官,是洛妍与属离的上司。他被伊丽莎白夫人调离至中央,随后率军平叛,获得晋升。在北方发生的事情仍然笼罩着一层迷雾,不管是海伍德的突然调离,还是属离口中荀齐等人的阴谋,全都显得有些牵强而难以解释全部。到最后,甚至连她自己的父亲,萨托里斯也开始隐瞒某种真相。
对于洛妍的死,对于属离的经历,这是洛月白决心要查清楚的事情。
就算海伍德是自己这方人能够依靠的为数不多的力量,不管结果如何,找到真相,在所不惜。
/
于是就这样,在“阿方索大帝号”的豪华吊舱内,白城帝国的贵族与官员们,迎来了5月3日新的一天,笼罩着帝都的大雾霾,没有丝毫减轻的迹象。
1.81章 预兆
5月2日像是万花筒一般在属离的眼前一闪而逝。喧闹嘈杂的混乱像是永不停歇的洪流,甚至愈演愈烈。
恩佐拉·伯纳德在一排的工人宿舍里面为属离腾出来一个铺位,让他可以有个地方安心休息,也不必打扰到其他人的工作。
房间里面许久未曾打扫,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汗臭,还有隔夜食物的味道。在三十多平米的地方,安插了四张高低床,换洗的衣物就像是丛林中的藤蔓,四下蔓延。
不过当属离进来的时候,整个宿舍空置着,因为其他人全都已经聚集在工会前面的广场,继续着他们的罢工游行。
属离独自一人躺在并不怎么干净的床铺之上,怎么也无法安心睡下。外面的声响总是不由得钻进他的耳朵之中,让他更加辗转。一路之上索莱娜给他讲述的故事总是在他心中一遍遍地回放。
一种深深的绝望与无力感萦绕在他的心头,激起无名的怒火,无处释放。
终于属离下定决心,重新拎起行李箱,然后沿着原路溜出了工人宿舍。他仔细戴好墨镜,掩藏起眼睛的异变,然后用一条麻布手绢遮住口鼻,小心翼翼地绕过了人群聚集的码头广场,来到了沃尔塔瓦河的河堤。
影影绰绰中,一艘内河的蒸汽航船就停靠在离岸不远的河水中,河水拍打着老旧的木质甲板,连带着上面三四层铁皮的客舱也显得锈迹斑斑。船舱里面,可以看到几处并不明亮的灯火,几个水手打扮的男人正站在顶层的甲板之上,依靠在铁栏杆之上,向着码头这边张望。
属离没有停留,继续沿着河堤向前面走去。一大堆的木质板箱杂乱地堆放在地面上面,一层帆布被掀翻在一侧,堆叠在一起,几个带着鸭舌帽的男人正在拿着撬棍,试图打开木箱。
他们穿着深色的风衣,完全不像是码头工人或是水手的打扮。随着属离的临近,他们也同样察觉到了什么,纷纷朝着这边望来。这群人的警觉实在是令人困惑,属离打不定主意是绕道离开,装作浑不在意,还是大声把其他人招引过来。
但是那几个人已经先行离开,他们似乎把游荡的属离错认为是码头的巡警,很快转身跑开,身影一下子消失在浓雾之中。
属离想了想,继续向前走去。那些人还没有把任何一个木箱撬开,属离仔细打量了一下,发现这些木箱的侧面全都喷涂着大写的“P.T.CO”的字样。
“帕西诺运输公司”,属离略带惊讶地发现,这个名字异常的熟悉,布朗森·帕西诺,当初他就是跟着布朗森名下的运输队前往东桥,尽管在半路上遇到了夏暮联军的伏击。
属离也开始不由得有些好奇这些箱子里面装了些什么,他直起身子向着四下里张望了一圈,但是没有任何的人影。或许这些箱子原本是准备装到某艘货船,或者是某个仓库当中,但是罢工开始之后,只是被披了一层帆布便被遗弃在空地之上。
仅存的兴趣很快被消磨殆尽,属离没有理睬这些被遗弃的货物,继续拖着自己的行李箱往前走去。
他突然回忆起昨天晚上做的那个古怪的梦境。在那个梦里,他又回到了江门那个破旧的家中,父亲还没有死去,妹妹也没有出嫁。他还是个孩子,仍然留在家中。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请来了一个教士,要给家中驱魔。那个教士提着一盏风灯,仔细查看了家里的每个角落。梦中的视角随着那个驱魔师不断移动,那些逼仄的角落被照亮的时候,总是有绿色的鬼影一闪而过,但是驱魔师却断言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后来驱魔师要给家里画一个镇宅的符箓,而梦中的视角则继续在房间之中逡巡,发现在不为人注意的角落里,贴着一张老旧的照片。
对于这个梦的记忆到这里戛然而止,属离记得自己在梦中认出了那张照片,但是醒来之后便再也无法回想出来,只是觉得照片里的人和自己有着某种奇特的联系。
这个梦境到底有什么意思,属离难以厘清。早上醒来之后,他只是觉得脑袋浑浑噩噩,眼睛的伤口有些火辣辣的痛感,他还以为这是雾霾的作用,但现在想来也可能是残存的灵性在试图恢复。
突然,在大雾之中,属离隐隐约约听到一声清脆的声响,从人群聚集的广场处传来,沉闷低沉的回响在浓雾之中久久徘徊,来自人声的潮涌似乎变得更加剧烈。
属离没有理睬广场上发生的事情,但是有更多人被吸引了过去,他们从浓雾中陡然出现,然后又再次消失在浓雾之中,就像是受到攻击的沙丁鱼群,倏忽间与迷雾合为一体。
在这片浓雾之中,他再次有了一个独属于自己的世界,周围的一切争斗都与他相隔开来。属离拖着行李,继续缓步向前,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后肩一阵尖锐的酸痒,他下意识地用手去触碰,隔着一层外衣,他却依旧能感觉到那隐隐的突出,还有长久未曾消退的酸麻感觉。
来自肩部的痛楚越发强烈,属离不由得停了下来,恐惧与不安一齐涌上心头,他曾经在马拉的地下室里同样有过这样的感觉,但是这一次是如此真实,仿佛噩梦变成现实。
雾霾开始在眼前扭曲变形,整个世界的颜色在一瞬间蜕变成为黑白,一个高大的十字形像是穿过幕布,在面前凸显而出,尖锐的骨刺与狰狞的口器与记忆中一般无二,仿佛在嘶吼呐喊着最为恶毒的意义。
属离恐惧地向后退去,但是绊倒在行李箱上,然后狠狠摔在地上。世界在一阵颤抖之后恢复原貌,雾气中的十字形消失不见,身上的酸痛感也悄然褪去。
属离疯狂地向四下望去,没有任何并不寻常的东西存在。他甚至怀疑自己已经失去理智,还在被往昔的恐惧折磨压抑。
越发浓重的不安在啮噬着他的内心,属离拖着行李箱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
1.81.2章
浓雾依旧,属离不知道自己已经在河堤边走了多久,瓦尔塔瓦河水冰冷的臭味在浓雾当中淤积,就像是河滩便的烂泥,面目可憎。
属离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就像是他的离开也本就是一时冲动。他迫切地想要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能够好好思考一下发生在自己周围的一切,但是浓雾诞生的隔绝感却越发让他感到不安。
凭借直觉,属离觉得自己已经走到了码头另一侧的边缘,这里几乎看不到任何仓库建筑,也看不到任何停泊的船只,就连河水的声音也显得激烈了一些。
没有丝毫的预兆,几盏灯光突然出现在属离面前。一队警察的身影在浓雾中浮现出来。
他们手里拿着警棍,有好几人手里还端着长管的步枪,最前面的人则提着提灯,依靠在一个栅栏旁边。
就像是属离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存在一样,这些警察在见到属离的那一刻同样下意识地拿起手边的武器。
“谁?”领头的那个警察扫了一眼属离的穿着,气势汹汹地问道。
属离同样飞快地扫了一眼这些人,在他们身后是一个由栅栏临时搭起来的哨卡,周边人影寥寥,更远处还停着几辆蒸汽车,但是已经很难看清。
没有显露出丝毫的惊慌,属离故作镇定地回答道:“旅客,来赶客轮的。”
“那为什么不从另一边走,这里不是出口!”周围几个警察继续保持着戒备,但是没有继续向前逼近。
属离提了提自己的行李箱:“那边,好像有什么集会游行,而且我在要离开的时候听到了好像爆炸的声响,所以我觉得最好绕点远路。”
那几个警察相互望了一眼,但是他们手里的武器再次放回原位:“先生,我很惊讶你没有看到那些禁止通行的路障。但是按照警备局的最新命令,我要向你强调,这片区域已经被临时封闭,假如你再次擅自绕过哨卡,我们就会逮捕你。”
说完,那几个警察便侧身让开了一条路。
属离镇定地一边道谢,一边不慌不忙地穿了过去。
大雾很快就淹没了警察的踪迹,属离发现自己走在一条宽阔的马路上,一边是河堤,一边是荒原。
但是这只是错觉,他不可能这么快就走出城市边缘,他甚至都没有离开码头区。
但是属离知道自己现在不得不返回,在他和索莱娜来时,没有看到任何的路障,而现在,警察已经开始封锁进出的主干道。他甚至不知道索莱娜是否已经安全地离开。
属离转身离开大路,钻进马路一侧混杂的老旧居住区。这里少有长久的居民逗留,狭窄的过道里满是残留的废品和不知道积攒了多久的枯枝败叶。他提着箱子从这里匆匆而过,在大雾之中,仿佛穿行在一片迷宫之中。这里的声响已经脱离了实物,不管是人语的细杂,还是风动的鸣响,全都成为了大雾里无尽迷宫的一部分,游离而迷茫着。
但是这里没有警察,在这片破旧楼宇构成的丛林里,属离越过了道路上的哨岗,然后重新踏上了大路。
这些警察不是为了阻止个人的通行,而是为了不让大批的游行队伍走出码头区。
属离加快脚步,或许工会里的那些人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但是属离觉得这依旧是他的责任,去确保索莱娜至少没有仍然停留在这里。
但是当属离回到宿舍区的时候,却正好看到索莱娜焦急地站在门口。
“你跑到哪里去了?”
“就在周围转了一圈,你不是回去了麽,怎么还在这里,那些哨岗不让你通过麽?”
“既然说了要把你送走,那么我一定会把你送到船上。”索莱娜理所当然地说道:“而且你在说什么哨岗?”
听到前半段话,属离不由得露出一丝笑容,感觉到之前经历的惊惧开始消融,但是他越发困惑:“出去的路上没有警察布置的哨岗麽?”
“不,我回来的时候并没有看到。”索莱娜皱起眉头:“我原本想要忠实地记录下这场罢工从头到尾的全部,从而可以准确详实地刊登在《先锋报》上,但是你到底是在哪里遇到警察的关卡?”
于是属离把自己之前的遭遇说了出来,大概就在半个小时之前。
索莱娜沉思了一下,不肯定地揣测,看上去只是警方普遍的措施,并没有什么特别关注的地方。
属离点点头,又摇摇头,因为他既不熟悉白城警察对于这类事件的处置方法,也不愿意说自己重新走回来的原因是为了确定索莱娜的确已经离开。
“但是或许我应该告诉恩佐拉他们一声,让他们自己去判断。”索莱娜最后下定决心,于是属离和索莱娜一起出发。
在走进工会大楼前,属离不得不注意到,楼前广场上面出现了一块突兀的黑斑,前面聚集起来的人群也少了很多,但是他能够看到的每一个人全都显得格外激动与振奋。
那些仅仅是为了凑热闹或者依旧举棋不定的人已经逐渐离开,剩下的这些人才是罢工集会的中坚力量。
一股肃杀的氛围盘踞在周围,大幅的标语被悬挂在外墙之上,还有些人手里握着棍棒,甚至是短小的刀具。在路过时,属离好像还看到有些令人不安的铁皮包裹的箱子被堆积在人群的一侧。
“不到两个小时前,有一批大概二十多个警察突然冲过来,想要驱散聚集在这里的人。那时候爆发了冲突,有人被打伤了,那些警察也被赶走了,但是更多的警察随时有可能冲过来把我们包围。”这是索莱娜在带着属离挤过人群时交代的情况。
和四五个小时前相比,工会大楼里面依旧显得乱糟糟的一片。恩佐拉仍然呆在他的办公室里面,衣衫有些凌乱,神情也显得有些气急败坏。
“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不是那群警察是傻子,那么就是我们才是傻子。我们原本只想好好地和航运集团谈一谈,但是他们竟然直接招来了警察,而且动起了手!”恩佐拉愤怒地在狭窄的办公桌后面转来转去:“现在我们甚至不可能去妥协!”
“他们封锁路口只是第一步,我更加担心的是之后,他们究竟是会选择继续谈判,还是用更多的人来镇压,而这根本和我们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1.82章 暴乱
恩佐拉的预言直到晚上也没有实现,既没有航运公司的代表团前来进行进一步的协商,也没有警察部队前来进行镇压。
而且码头的局势已经开始逐渐脱离他的控制。
为了抵御可能的第二次攻击,聚集起来的工人们已经开始自发地构筑防御工事,站在工会大楼的楼顶可以把这一切看得一清二楚。包围着大楼的三面,有越来越多的人正在用木箱和闲置的建筑构材搭建围墙,这些围墙最高也不过刚刚一人高,更多的只是两三个箱子堆叠在一起,而且稀稀落落,相互之间甚至没有连接到一起,看上去更像是一个个独立的哨塔,而不是整段的围墙。但是所有人都干得热火朝天,在广场上甚至开始传来相互应和的曲调,那是在最近突然流行起来的短歌,不知道何人作词谱曲。
在马拉家中时,属离已经听到罗南和莫利亚克他们哼过不止一遍,歌词的内容大抵如下:
听那人民的怒唱
愤怒歌声在逐渐嘹亮
那是自由的呼唤
回响在苦难的土地之上
若你胸中的热血
伴随着这歌声在激荡
新世界就在前方
看曙光已经点亮
你是否愿意和我一起战斗
穿越硝烟看见未来的美好
你是否愿意加入英雄的行列
穿过街垒
你将看到未来新世界
那就快拿起武器去争取那自由权力
手挽手,肩并肩
去迎接自由明天
……
而当夜晚将至,这些自发聚集起来的人群也没有散去,远远近近,他们劈碎木板,搬来铁桶与煤油,就在广场至上点起篝火,照亮周围。
工会的一楼大厅里搭起了锅灶,前几天储备起来的白菜、洋葱和大块的牛肉被一起炖煮,变成香气四溢的浓汤。依旧留在这里的人们,大多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也只有这些人,才有足够的精力与勇气,去为自己的权利抗争。
他们就着牛肉浓汤,大口吞咽着粗粝的黑麦面包,并不明亮的灯火在他们周围摇曳。在他们的脸上看不到恐惧与退缩,那首口耳相传的歌曲依旧在周围回荡,在此时此刻,他们成为了大无畏的战士。
在多年以后,属离曾经多次回想过这一幕场景,腾腾的热气与无处不在的大雾相互交融,剥离了真实的存在,而显露出某种更加深远的意义。他甚至忘记了应有的悲观,而被那一刻的气氛所鼓动,就像是看到了漫漫长夜里第一朵火苗,不管它有多快熄灭。
索莱娜已经决定彻夜呆在这里,这个年轻的姑娘在心中燃烧的火焰,在这里找到了燃料和助燃剂,透过了她的眼睛喷薄而出,就像是一面旗帜在风中招摇,展现出无法描述的美丽。
但是恩佐拉的阴沉无法掩饰,在与他会面的第一天里面,属离便记住了这个阴沉的工会成员,一个过分年轻的领袖。他强硬地拒绝与航运公司妥协、为留住门外那些因为冲动而聚集起来的人而努力、通过报社寻找支持的力量,现在还要在一片空旷之中抵御一场可能的战斗,属离甚至没有在这里看到任何的枪支存在。
当然在这一天里面,属离也遇到过很多其他人,但是多年之后,他记起来的只有这么几人,而其他的一切都变成了无关轻重的背景板。所以关于5月2日的故事即将结束,只剩下最后一段。
而这段故事的开始,是从一声炮响开始的。
这些集会者筑起的围墙没有丝毫的作用,就像是他们聚集起来,却不知道查看周围的情况,大雾遮住了警察的视线,也遮挡住了集会者的视线。
当夜晚逐渐深沉,四周陷入黑暗,所有人都开始变得沉沉欲睡,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在大楼前面那断断续续的围墙上响起,那些堆砌起来的木箱在一瞬间被巨大的火球吞没,然后在眨眼间撕成碎片,变成烧焦的木刺四散开来。
属离从半梦半醒当中惊醒,只来得及看到橘色的火光乍现,从大楼中冲出来的黑色人影和从炸开的洞口中冲进来的人影在空地中央相遇。在残余篝火的照亮下,属离看到这些警察更像是军人。他们一半人高举着铁质的盾牌,还有一半人端着步枪。
一阵枪响之后,从大楼中冲出的人群有一半忽然跌倒,而另一半人则陡然停顿在半路之上。他们大都手无寸铁,而且只穿着薄薄的亚麻衬衫,面对全副武装的警察而言毫无还手之力。
在第二阵枪响之后,第三阵声响是恐怖的惊叫。
那些在第一次射击中幸存的人惊恐地大叫,然后疯狂地逃回大楼。但是大楼之中那些还没有意识到发生什么的人却依旧试图从前面跑出去,于是两拨人在门口撞到一起,形成了更大的混乱。
已经不需要更多的描述,这些人已经崩溃,而这座阵地也已经沦陷。在武装的警察们开第二枪之前,绝大部分意识到情况的人已经开始撤退,他们要么被堵在前门门口,要么则是无助地站在警察的枪口之前。
有的人立刻选择绕过工会大楼,向后方的仓库区逃离,有的人则干脆双手抱头趴在地面之上,与那些已经受伤的同伴一起,被干脆利落地制服。
事情发展地太过迅捷,以至于那些存储在工会二楼的燃烧瓶没有派上任何的作用。
在听到枪响之后,属离便已经明白整场罢工已经结束。治安警备局采用了最为暴虐的手段,不惜将枪炮对准这些工人,抵抗已经毫无意义。
他甚至来不及找到自己的行李箱,便一把抓住索莱娜的手,拖着她向着后门跑去。
索莱娜刚开始还想要反抗一二,但是很快便跟着属离飞快地逃走,而这时候来自人群的哀嚎才刚刚传来。
恩佐拉站在楼梯口,似乎想要让慌乱的人群重新冷静下来,但是此时已经没有人听从他的指挥。只有几个工会成员茫然无措地站在他的左右。
“去后面的仓库……那里……”
恩佐拉的声音被人群的尖叫覆盖,属离只是匆匆看了他一眼,便随着人潮一起向着楼下冲去。
1.82.2章
杂乱的枪声似乎就在耳畔响起,属离半弯着身子,一只手推开前面的人群,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拉着索莱娜。
从明亮的房间内一下子冲入外面的黑夜之中,但是对属离负片似的视觉而言反而看的更加清楚一些。
工会大楼的后面是一段矮小的旧围墙,再其后是一排排隐入黑暗之中的仓库。至少在此时,这里还没有被警察完全包围,而更多的人也正在向着这里逃来。
“翻过去。”属离一边低声说着,便拦腰抱住索莱娜娇小的身躯,顾不得听到她的一声惊呼,便发力把她甩上墙头。
只听到沉闷的一声,索莱娜的身影便消失在围墙的另一边。属离回头望去,发现工会的二楼已经着起了火光,恩佐拉同样也和他的几个同伴从楼房里面冲了出来。
属离没有停顿,一个助跳便轻松翻过了围墙,而索莱娜正站在一旁,影子因为火光而被拉得斜长。
“往哪里走?”
索莱娜的脸上带着慌乱与困惑,但是仍然保持着基本的镇定:“往西南,那里是棚户区。”
属离点了点头,下意识地再次去抓索莱娜的手,但是索莱娜一下子挣脱了出去,自顾自地跑在前面。
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人翻过围墙,有些人的脸上还挂着血痕,他们没有理睬属离与索莱娜,选了一个方向之后便立刻远远地逃离这个彻底被摧毁的地方。
但是在迷雾深处,不详的灯火正在靠拢,警察同样在这里准备埋伏漏网之鱼,属离与索莱娜刚走没有几步,便不得不立刻停下,因为在他们面前的大雾之中,突然露出几丝光亮,还有警察的大声呼喊。
“这边。”属离拉住索莱娜的袖口,然后往右边猛然转去,在那些警察注意到之前,便挤入一条只容侧身通过的小巷,然后从另外一边钻了出去。
但是一声犬吠暴露出他们的行踪,一条棕毛的猎犬带着项圈同样穿过小巷,然后一下子朝着属离猛扑过来。
属于通灵师的体魄让属离以更快的速度扭过身子,然后一拳把猎犬击倒在地,但是有人已经注意到了他们,然后吹响了警哨,吸引来更多的人。
不需要多说,属离和索莱娜默契地一起快跑逃离,甚至不敢回头看看有多少人在向他们追来。
高大的仓库整排整列地排布在两旁,属离感觉自己四面八方全都是人声的呼喊与自己脚步的回响。
或许刚开始还指望着寻找方向,但是很快属离和索莱娜便一起迷失在这个迷宫之中,他们不得不突兀地转向,以甩开偶然间发现他们的追击者,甚至来不及辨清,这些追击者是抓捕的警察,还是向他们一样的逃难者。
四周都是同样迷茫的雾气,还有静默地矗立着的高大仓库,只在后面的远处,雾气被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黄,那是已经彻底燃烧起来的工会大楼。
但是他们来不及为其他人担忧,因为他们也还没有逃出包围圈。
属离可以肯定,守在大楼后面的警察绝对占着少数,他们不可能把所有人都抓起来,也不可能把整个区域都搜查一遍。只要不是太不走运,再多走一会,便可以基本确认安全。
但是索莱娜的脚步已经越来越慢,她的喘息声也开始变得嘶哑,属离也感觉自己的脑袋开始隐隐的刺痛。
“等等。”属离突然停下脚步,索莱娜也顺势停了下来,然后疑惑地望来。
属离指了指旁边的一个仓库,铁皮的大门被牢牢地锁了起来,但是在侧边的一个小门,却露出了一道缝隙。
索莱娜顿时心领神会,与其继续这么不管不顾地横冲直撞,不如现在这个仓库里躲上一会,恢复一下体力。
属离冲着索莱娜点了点头,然后小心翼翼地率先走进小门,顿时一股温热的气息扑鼻而来。
仓库里面是完全的黑暗,仅有天窗透过几丝微亮。整座仓库里面堆满了大块大块的棉花包,几乎堆到了屋顶,属离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声也被这如山的棉花堆吸收殆尽。
索莱娜同样跟了进来,但是这里对她太黑了一些,一不小心她便撞到了棉花包上面,然后被棉花包弹到地上。
属离连忙扶起索莱娜,然后低声向她描述了一下仓库里面的情景,只要关上门之后,他们可以在这里稍微休息一会了。
索莱娜大喘了一口气,然后一下子跪坐在地面之上,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属离瞧了瞧四周,把墙角的一包棉花横倒在地上,权且当做一张坐垫,然后在黑暗中扶着索莱娜一起坐了上去。
直到过了良久之后,索莱娜有些犹豫地开口说道:“你觉得恩佐拉他们,逃掉了麽?”
“不知道。”属离简短地回答了一句:“希望他们足够幸运吧。”
“这……这简直太可怕了,警察竟然动用了火炮,而且向手无寸铁的人群开枪!”
属离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也不管索莱娜能否看见。
“这是一件天大的丑闻,这是对于帝国大宪章最为极致的侮辱与践踏!我难以想象允许这种行动的政府,能够良好地执行其应有的功能。那些自诩为统治者的贵族们……这样的残暴绝对不能忍受!我一定要把今晚发生的一切记下来,让所有人都看到,这就是帝国血淋淋的通知!”
索莱娜越说越激动,声音也不由自主地大了起来。属离连忙嘘了一声,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
于是两人一下子陷入到突兀的尴尬中去。
但是与此同时,属离却在这突然的安静中感觉到一丝不同,他立马站了起来,警惕地向前方望去,在密集的棉花墙之间,的确出现了某个不和谐的突出。
在反应过来之前,那个突起变成了一个身材魁梧的身影,而属离则下意识地扑了上去。
但是那个身影反应更快,动作也更加迅捷,他几乎在同时也冲向了对方。属离一下子被压倒在地,那个男人随之一拳袭来,却打到了一旁。属离随之一个翻身同样撞倒那个男人,然后便和他在地上扭打起来。
在黑暗之中,属离和那个男人默契地保持着安静,拳来脚往之间,谁也没有大声喊叫。索莱娜虽然就站在一旁,但是一片黑暗中她什么也看不见,更不要说帮忙。
1.83章 偶遇
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力气大得惊人,属离忍不住怀疑对方也是一个通灵师。不过在缠斗之中,属离发现这个男人的动作往往慢了半拍,而且有时候完全向着空气打去,但是偏偏那个男人有时候就像是已经知道属离的下一步动作一般,提前便挡住了攻击。一来一往之间,两人也是斗得旗鼓相当。
终于,属离抓住一个机会,一脚踹在对方肚子上面,然后借力往旁边翻滚几圈,就势便准备拉住索莱娜跑出仓库。
但是还没有来得及站起来,属离耳畔便听到一声枪响,灼热的空气从他脸庞滑过。
“属离,停下!”
属离一下子僵住了,他顺从地把双手举过头顶,然后缓缓地转身。那个男人已经挟持住了无措的索莱娜,一把左轮手枪正抵着她的脑袋。
“有话好好说。”属离的眼睛紧盯着那个男人,完全搞不清楚对方的意图:“你知道我的名字?”
“赫拉巴尔,博胡米尔·赫拉巴尔,你还记得我吧。”
属离眉头一皱,记忆中的形象逐渐与眼前的身影重叠在一起。一年多前,他坐着布朗森的物资列车前往东桥堡垒的时候,那个护卫队长的名字便是这个。
当初的赫拉巴尔留着短须,穿着皮质夹克和皮靴,完完全全是一个久经风霜的雇佣兵,而现在,他穿着得体的风衣和长靴,并且刮去了胡须,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绅士,没有丝毫突兀的地方。
不过属离记得自己和赫拉巴尔一起旅行的那几天,并没有使用过自己的真名,而且他也无法揣测对方在这里的真实目的。
“我没有任何恶意。”赫拉巴尔的手枪仍然指着索莱娜,但是语气已经缓和下来。
属离没有应答,他仍然双手举起,让对方安心,但是眼睛开始向着四周瞟去,不过赫拉巴尔对此没有任何反应。于是属离基本可以确定,不管赫拉巴尔是怎么确定自己的位置,但是他在黑暗中的视觉并不敏锐。
“让我们离开,我们对于这里的事情一无所知。”属离低声地试探道。他不确定这里的声音有没有被外界察觉,也不知道是赫拉巴尔,还是警察对自己的威胁更大。
赫拉巴尔没有回应,他好像也在仔细聆听着外面的动静。
属离突然精神一震,因为他听到仓库里面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微弱的灯光从棉花堆的缝隙里传来。一个瘦高的女人提着灯笼,突然从一侧的过道里面探出头来。
属离的眼前陡然一亮,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而对面的赫拉巴尔也在此时闭上眼睛。
被他挟持住的索莱娜一低头,便从赫拉巴尔的怀里挣脱出来,然后向着属离跑来。
完全下意识的,属离猛地冲过去抱住索莱娜,然后反手将她向着一侧推去,同时用身体挡住了赫拉巴尔的视线。
但是赫拉巴尔没有开枪。
等到属离重新拉着索莱娜站了起来,赫拉巴尔甚至已经收起了手枪。
“我说过,我没有恶意。我也相信,你没有恶意。”赫拉巴尔说道。
属离仍然保持着警觉,他的眼睛再次扫过赫拉巴尔与那个提着灯的女人,心中越发困惑。
“既然你知道我没有恶意,那么可以让我们走了吧。”
“你们是来这里躲避外面的警察的吧,这里有足够的地方容得下我们几个。”
“嗯?”这一声困惑的疑问却是来自那个提着灯的女人。
她穿着暗色的长裙和披肩,身材挺拔,或许不再年轻,但是依旧保持着惊人的美貌。
“劳塔罗,他可以帮我们传递消息。”这是赫拉巴尔对那个女人说的。
“你认识洛月白少将吧。”这是赫拉巴尔对属离说的。
“你怎么知道?”
“洛少将曾经拿着你的照片来找我,让我帮忙寻找你的踪迹。”
“什么?她找过我?什么时候?”属离忍不住问道。
“不到一个月前。按照她的原话,你是她的一个朋友,你的失踪可能和白城的占星塔有关。”
属离的眉头皱了起来,对于洛月白能够追查到他的失踪,属离没有任何的意外。但是这件事情涉及到伊丽莎白夫人,而且里面的事情,属离其实并不想要让洛月白知道。
“对不起,不管你想让我传达什么消息,我可能并不会再见到洛月白了。”属离想了想,这般说道。
“反正我们也快离开白城,不会回来了。这个消息你可以保留给自己,不告诉任何人。”赫拉巴尔不置可否地说道:“你可以选择告诉洛少将,或者不说,那就是占星塔下有被饲养的影族存在。”
“什么?”属离和一旁的索莱娜一起惊呼。
“这怎么可能!”
“但是的确如此,因为我的丈夫便负责管理那些被驯化的魔影。”提着灯的劳塔罗说道。
“为什么洛月白需要知道这样的消息?”
赫拉巴尔看了一眼劳塔罗,然后重新看向属离:“因为这可能成为她图谋的阻碍。”
“好了,这就是我想让你转达的一切。我已经履行完自己最后的责任,再也不会亏欠萨托里斯男爵和布朗森先生。至于你是否选择转达,这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我不明白,你要走了?”
“如你所见,我们原本想坐着布朗森的货船离开,不过好像码头那边发生了暴乱。不管怎样,你对于你为什么在这里不感兴趣,那么你也无需对于我们的来历寻根究底。”说到这里,赫拉巴尔的语调已经再次冷了下来。
“你可以在这里随意呆下去,警察是不会搜查这片仓库区的。”
说完,赫拉巴尔便不再言语,他挽起劳塔罗的胳膊,然后走入仓库深处,很快便消失在一片寂静之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沉默了许久的索莱娜终于开口。周围已经再次陷入到一片黑暗之中,她则是重新坐回到地上,只是周围多了很多被撕扯开来的棉花。
“我知道的不比你多,也许更少。”
这是属离在黎明前说的最后一段话。
1.84章 应对
在剩下的夜晚里,属离没有试图进入仓库深处,也没有向索莱娜解释更多。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地上,聆听着仓库外的声响。
的确没有任何人经过外面,自然也没有人想要进来,赫拉巴尔和劳塔罗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他们或许还呆在里面,也或许早就从另一个出口离开。对此属离觉得自己并不在乎。
单纯等待的夜晚应该显得格外漫长,但是当稀疏的光亮从天窗里透过,属离觉得自己依旧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赫拉巴尔对他说的话好像仍然在耳畔回响,那短短的一刻,好像已经延伸到了现在。太像是戏剧化的一幕,这个对自己来讲几近陌生的人,就这么把一条没头没尾的消息塞给了他,然后就像是退场了一般,从舞台上消失不见。这种突兀与转折,让属离生出了更多的不现实感。
就算是天亮了,也无法消退。
于是他叫醒了在一旁半梦半醒的索莱娜,然后走出了仓库。他们从棚户区的小道里绕过了警察设置在大路上的警戒线,找到了一辆出租马车,急匆匆地赶回马拉的别墅。
外面的大雾依旧没有消退,路灯在雾霾里发出沉沉的黄光,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街道之上显得比昨日更加肃静,或许是因为昨晚发生在码头区的事情已经被传播开来,也或者仅仅是因为这未曾消散的大雾把所有人锁在了室内。马车夫和他的马全都戴着漆黑的口罩,没有一丝一毫交谈的意愿。
索莱娜的脸上泛着异常的潮红,她同样有很多事情想要找人诉说,是愤怒而绝非软弱在督促着她的行为。如果她认识的字更多一点,那么她一定会亲自把自己胸中的愤懑书写出来,就算是现在,属离也相信她口中即将讲出来的事情也将有力并且入骨。就在一天之前,索莱娜便已经表明了自己心中所有的期许,她已经学会将痛苦和失败变成她实现目标道路上的垫脚石。这是一种让属离羡慕的力量。
“关于仓库里的事情,你能够帮我保密麽?”想了很久之后,属离这般说道。
索莱娜看了他很久,几次想要张口,但是最后什么也没有说:“我会保密的,关于你。”
对于属离而言,他的决断又是什么呢?他直到现在才惊讶地发现,自从自己流落到白城之后,从来没有试图寻求过洛月白,或者“老上校”萨托里斯的帮助,也没有寻求过那些在白城他可能依旧认识的人的帮助。不仅仅是因为不信任,他一直在试图与过去诀别,就像是刚刚从地下世界出来时,晶体用无法想象的手段重塑他的身体时,属离以为自己得到了新生,往昔的仇怨全都得以了结,他可以忘记一切,也不再需要任何。
但是随后他冲动且不理智地去寻找洛月白,然后被伊丽莎白夫人夺去最后仅剩的一切。他却只想着逃避与离开。
赫拉巴尔的口信里带着令人不安的味道,里面涉及到的每一个词组都显露出不加掩饰的狰狞。他不知道赫拉巴尔在过去的一年里做了什么,也不知道洛月白未来想要做什么,他甚至不直到洛月白现在到底在哪里。
也就是说,属离被困在自己建造的迷宫之中。
在他下定决心之前,马车已经停在了马拉的别墅之前。马车夫没有多问一句,便沉默地拿着钱消失在大雾之中。而在那之前,罗南便已经冲出了别墅大门。
刚开始的时候,他似乎想要伸手抱住索莱娜,但是到最后还是悻悻地收了回去:“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索莱娜点了点头:“多亏了奚诉,他一路带着我跑了出来。”
于是罗南就像是把他无法发泄的热情全都发泄到了属离身上,他狠狠地拥抱着属离,充满热情:“我从此以后欠你一个人情。”
属离尴尬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作为回应:“你们已经知道了昨晚发生在码头区的事情了麽?”
罗南的脸上依旧满含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他一边进门,一边说道:“警察炮轰并且枪杀码头工会成员,恩佐拉带着几个人在后半夜逃出来,被安排在俱乐部那里,我当初就不应该答应索莱娜……”
说到这里,罗南突然止住了话头,他脸上的兴奋和已知的情况实在是相差甚远,但是他很快重启了话头:“恩佐拉说他逃出来之前看到你们两个人抢先一步翻过围墙,大家都想着应该去城里试图找你们,而我想到如果你们逃出来,一定会先回来的,所以就在这里等你们。”
听到罗南这般说道,属离才意识到,整座别墅里面显得格外安静,除了罗南之外,竟然看不到其他人。而且四周都显露出一种杂乱,不少箱子就这么被堆放在大厅之中,还有成捆的传单和报纸杂乱地放在一边。
“马拉先生呢?他也去俱乐部了?”索莱娜这般问道。
“不,莫利亚克不得不带着马拉先生离开白城,从昨天清晨开始,他的哮喘也越发厉害,而且雾霾久久没有散开,下午的时候莫利亚克便开着蒸汽车把他送去乡下了,就在你离开后不久。”
与此同时,罗南从后面的厨房里端出来一大盘的蛋糕,还有一壶早就冷掉的茶水。属离这才注意到,罗南的眼睛里布满血丝,而且头发和衣服都显得十分杂乱,可以想象,他度过了一个绝对令人担惊受怕的夜晚,就算是现在的如释重负也无法遮掩疲倦。
“我们等会儿也去俱乐部和剩下的人会合,卡米尔和魏薇儿他们一定还在担心着你们。”
“俱乐部?”属离感激地吞咽下一块蛋糕,含糊地问道。
“呃,就是我们平时聚会的地方,不过平时很少邀请你一起去……”罗南的话有些隐晦,不过属离一下子就明白了,何止是没有邀请,在过去的一个月里面,属离甚至没有当面听到过这个地名。
在此之前,罗南从来没有真正信任过属离,也把他隔绝在秘密之外,而现在,因为他与索莱娜的共同经历,罗南才开始接受属离成为他们的一员。
1.85章 俱乐部
第一次听到俱乐部的时候,属离大脑中想到的是贵族们的沙龙,像是弗朗索瓦·阿鲁埃勋爵,或者德尼勋爵那一代人,那些博学多才而且思想深邃的哲学家们,聚集在贵族富豪雍容华贵的客厅里面,一面听着宫廷新近的流行乐调,一边抨击整个时代的狭隘粗俗,他们一定全身包裹在过去几十年间流行的那种华贵而绚烂的长袍之中,端坐在酒红色天鹅绒靠背的扶手椅上,然后围成一圈,逐个朗诵自己新作的诗歌,每一个抑扬格都能够得到不菲的称赞。在那些书中描述的沙龙里面,穿着简朴都会被认为是对主人的不尊重,而木讷与寡言则会被排挤在沙龙最边缘的角落之中。
那些受到第一次奚落的平民学者们,往往会在离开后对此嗤之以鼻,甚至愤怨不堪,但是当对别人介绍起来时,他们依旧会故作不在意地提及,自己曾经被邀请参加某某公爵/夫人,某某子爵/夫人的周六沙龙,并且以此作为自己敲开波旁区那些豪宅大门的敲门砖。
当然,属离从来没有资格参加过这样的沙龙,这些只是他年轻时胡思乱想的残留。不管怎么说,当提到俱乐部的时候,属离脑海中想起来的就是以上这些东西。所以当他看到被称为俱乐部的那座街角的咖啡馆时,未免有些失望。
这座街角的咖啡馆坐落在万神殿区的一个街角,左右两侧都是五六层高的砖石住宅楼,这些住宅楼的底层有些被辟做了商铺,只占了一个楼梯间的旧书店,破旧的花店,把半个柜台放到街边的杂货铺,还有用墨水涂黑橱窗的店面,行迹鬼祟的人进进出出。
相比较而言,咖啡馆的气质和整条街都相得映彰,虽然红砖砌做的外墙显得斑驳陆离,临街的窗户被长久的烟雾熏得发黑,从街道跨进店内还需要往下多走几步台阶,并且一不小心就会在阴暗中一脚踏空。
为了与地下室般的阴暗环境相称,整座咖啡馆的天花板也似乎格外低沉,就算是属离的身材,踮踮脚也可以触碰到挂在大厅中央的那盏油腻腻的吊灯。为了弥补光照的不足,大白天店里也长亮着灯光,但是或许是管理不善,也或者是老板懒得点煤气,镶嵌在墙壁上的灯具依旧在工作的不到一半,以至于角落里的那几桌上面,还点着牛油蜡烛。
根据粗略的扫视,咖啡馆远离大门的一侧是一个柜台,上面还叠放着一个透明的玻璃柜,里面颇有意趣地摆放着几个甜甜圈,看上去竟然还有些诱人。一个面容看上去有些尖刻的中年妇女斜靠在柜台之上,百无聊赖地用围裙抹着台面,眼睛则不由自主地向着天花板上斜乜而去。不过这主要是因为咖啡馆的二楼之上不时传来某些含混的言语,格外响亮。
柜台周围散布着三四套圆形的桌椅,而另一侧靠墙的地方则被创造性地开辟出了两个隔间,仅仅只有这些东西,但是已经把整个咖啡馆挤得异常臃肿。而那些围坐在这些桌椅边的人们,还不自觉地拉开嗓门,把剩下为数不多的空间挤占。
当罗南带着属离和索莱娜挤进来时,只有几人抬头望了几眼,但是很快就有人三三两两地遥遥打招呼。在这个咖啡馆里的人大都显得十分年轻,最多也不过就是罗南那个年纪,不少人还穿着立领的学校制服,好像刚刚从学校里偷跑出来,事实上这里的确临近着万神殿区的大学城。
属离记得自己还在学院的时候,也常常去学校周边的这些咖啡馆,说来好笑,最初是想感受一下白城时髦的日常生活,后来则是抱着某种不可告人的,类似于动物寻找配偶的目的。当然这段时间很快就被越过,但是那段记忆又被勾了起来。
在一路挤过去的时候,与罗南和索莱娜打招呼的人不少,甚至有不少人也顺便向属离点了点头。直到挤到柜台前,那个老板娘才收回了自己向上斜乜的双眼,然后随意地扫了一眼三人,用手指了指楼上。
罗南点了点头,还没有什么新的动作,一个人便已经率先挤过人群,然后一把抱住了索莱娜。
“至高至上,简直担心死我了。”魏薇儿穿着通灵师学院的蓝色长袍,使劲地抱住了索莱娜。
“一切都好,一切都好。”索莱娜同样激动地抱住了魏薇儿,两人很久之后才再次兴奋地松开彼此。
直到这时,魏薇儿才同样向罗南问好,不过当她看到属离的时候,目光明显地有所变化,但是最后还是同样地问候了一声。
“大家都在上面麽?”罗南问道。
“嗯,卡米尔,安东尼先生,还有丹东先生都在上面,我刚刚从警察局那边回来,原本想要看看他们到底抓了多少人,但是被拦住了。”魏薇儿遗憾地说道:“恩佐拉说,他走之前,看到最起码有十多人倒在警察面前,生死不知。”
“我也看到了!那些人先是用火炮轰开了大门,然后就开枪了,十多个人就这么倒了下去,剩下的人都开始混乱地逃跑……”索莱娜的声音越来越大,首先是临近的几个人转过头来听她的故事,然后越来越多的人停下了自己的话头,看向索莱娜,最后整个狭小的咖啡馆里只听到索莱娜简短的讲述,连那个老板娘也同样凑过头来。
索莱娜的经历很快讲完,但是于此在人群中激起的讨论声变得越发热闹,一股热情与冲动化作的飓风席卷过整座咖啡馆,然后把所有人都卷入其中。不少人已经激动地站起,开始宣讲起自己反抗如此暴政的诺言与计划。索莱娜的脸上同样一片通红,她内心的激动丝毫也不会逊于在座的其他人。
“我们先上楼去,马克西米连他们绝对不会坐视这样的暴行发生在我们的同胞之上。”罗南大声地说道。属离这才注意到,在吧台后边,有一道同样狭窄的楼梯通往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