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8章 封禁
混乱的梦境在一遍又一遍重演,隐世界那段时间错乱的旅途似乎没有尽头,带着火焰王冠的十字形之影在周围跳跃欢腾,无数复杂又绚丽的拓扑形在翻转重构。
过去的一切再次在眼前重现,与无意识深渊中最为奇诡荒诞的故事相互杂糅。一个个扭曲的面孔在眼前一闪而逝,远近大小在此时都失去了意义,声音被延长或者缩短到可笑的地步,万事万物都脱离了原本的轨迹,化作一个永不停息的漩涡,围绕着脆弱的心智盘旋,发出低声的呢喃。
直到最后,理智在疯狂的悬崖边缘徘徊,舞动的群星重新回到原位,混乱的梦中世界终于让位给真实,安宁的黑夜平息了最后的疯狂残响。
在经历了不知道多久之后,属离第一次陷入到无梦的酣眠。
……
一下,两下,三下……直到十二声钟鸣的回响在房间中逐渐消失,属离终于睁开了自己的双眼,世界一下子全变成了红色。
之后他才逐渐明白,拉开了酒红色的帷幔,一道灿烂的阳光穿过玻璃窗,直射到眼睛之上,让属离感到一丝恍惚。
他下意识地下了床,光着脚向前走了几步,然后茫然地打量着四周
这是一间怪诞的房间,用金漆涂抹的繁复花纹几乎随处可见,一张用酒红色帷幔围起的大床被摆在房间中央,一张红木制作的小桌摆在一旁,上面只有一瓶清水,还有一个小巧的玻璃杯。
除此以外,这个二十多米长,十多米宽的房间里别无他物,显得一场空阔。属离忖步到那扇窗户之前,才发现玻璃上面也蚀刻了同样的花纹,那是用漩涡与直线交叉所组成的图形,只是稍稍看了一眼,属离便感觉到自己的头疼又要卷土重来。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这是哪里?
属离再次感到一阵眩晕,然后就这么跌倒在地。依旧在不知所措之中,属离突然摸向自己的胸口,晶体不见了。
他此时穿着一件亚麻布织成的白色睡袍,而挂在胸口的晶体、连同着原本的衣服却是早已不见踪影。
几近于本能的,属离开启了灵视,把自己的灵感向着四周蔓延开来,但是四周的墙壁组成了一个不可跨越的牢房,在超越现实世界的感官之中,那些刻画在墙壁之上的线条全都发出明亮的光芒,就像是一根根栅栏,把属离的灵感锁在这个小小的房间之中。
属离脸色一沉,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这种可以囚禁灵性的房间,哪里会这么容易出现。虽然久睡之后的身体还没有恢复,但是他还是勉强把木桌拖到了窗边,然后就要用着沉重的木桌砸向玻璃制造的窗户。
砰的一声,木桌被一下子弹开,然后狠狠地砸到地上,再出发出沉闷的声响,但是窗户本身却是纹丝不动,制造成了一点细小的划痕。属离没有死心,再次试图举起木桌,一股细小的微麻感突然从他的脚底一下子蔓延到全身,在肌肉的痉挛之下,刚刚被抬起的木桌再次翻到在地,而且这次属离同样站立不稳,摔倒在一旁。
周围那些繁复的细条似乎闪过一丝光亮,便再次回归平常,但是属离却感到自己的痉挛过了一会才逐渐消退。
他站起身子,没有再管快要散架的木桌,而是绕过了大床,走到了房间的另一边。一扇木门几乎隐藏在那些线条之中。
属离尝试着去拍打木门,但是依旧只能听到沉闷的回响。他又尝试着绝望地大叫几声,但只能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回荡。
庆幸在搬动木桌之前,属离把水瓶和杯子放到了一边。在百般尝试之下,这间房间依旧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于是带着浓浓的不安和沮丧,属离端着水杯再次回到床边。
直到他一口气喝完整杯水之后,属离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就是喝了泽拉兹尼的茶之后才突然昏倒。但是熟悉的眩晕再次出现,属离甚至还没来得及考虑泽拉兹尼到底在哪里,便再次昏倒在床上。
……
这次的幻境短暂了很多,也不再那么让人歇斯底里的疯狂。当属离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再次躺在床上,不过这次帷幕没有拉起,他可以正好看到那张木桌再次放到了原位。
属离翻起身子再次下床,却看到房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端坐在轮椅之中的年老妇人,满头白发被挽成一个发髻,露出下面甚少皱纹的面容,一双黑色的眼睛微微低伏,显露出慈祥安然的模样。深红色的法兰绒长袍把她紧紧包裹,上面镶嵌着诸多灿烂的宝石,然后用金线连接成为一座座天空的星座。一根木质的拐杖被她横放在膝头,两只瘦削但是依旧有力的手杖交错放在木杖之上。
“伊丽莎白夫人。”属离突然感到自己的嘴唇有些干涩,仿佛最糟糕的噩梦即将发生。
帝国首席通灵师、女大公,伊丽莎白·安玛莉亚·欧根妮夫人,此时就像是一个普通的老妇问候自己的子侄一般,轻轻抬起头,微笑道:“你醒了。”
“我原本以为你已经在隐世界丧命了,真是幸运啊。”
属离警觉地后退了半步,却只是再次靠到床上:“这是哪里?”
“白城,要是你想知道的话,皇宫。”没有任何动作,伊丽莎白夫人的轮椅便自己向前走了几米,似乎想要把属离看得更加清楚一些:“没有想到,你或许是最近三十年间第一个从日暮山脉进入隐世界然后又回来的人。”
一个念头飞快地闪过属离的脑海:这个人无所不知。
但是这只是妄想:“是泽拉兹尼告诉了你。”
“没错。”伊丽莎白夫人坦诚地说道。
属离突然想起,在房间之中他没有看到一盏灯,但是为何这里到处充满光明?
“你想干什么?”
“我只想听听,在你进入那处地下遗址,到谋杀了荀齐,再到隐世界,最后回到这里,在这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任何其他的表情,伊丽莎白夫人好像只是对此感到好奇。
1.59章 最后的真相
属离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轮椅之上的伊丽莎白夫人,同时努力平息自己大脑中残存的幻觉。
“对不起,我已经忘了,你恐怕有半个月的时间没有吃过什么东西了吧,想不要来点茶水,再来些小蛋糕?”
说完,也不等属离再说什么,伊丽莎白夫人向着门口招了招手,那扇大门便应声打开,一个穿着翠绿色外套,脚上穿着小牛皮靴的金发男孩端着一个木制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摆了一个骨瓷的茶壶以及两个透亮的茶杯,精致的糕点摆放一旁,看上去格外诱人。
那个男孩小心地把托盘放在木桌之上,然后拖到了属离手边,整个过程之中,就这么任由那扇大门敞开着。
但是属离的灵性蜷缩在他的精神世界之中,仿佛他整个人都被隔绝在世界之外。
冷汗不知何时已经浸透了属离的后背,在无法看到的普通人无法触及的超世界之中,他与伊丽莎白夫人的对抗彻底失败。
侍从终于为两个茶杯斟满了红茶,然后无视着周围诡异的寂静倒退而出,最后关上房门。
“半个月?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但是伊丽莎白夫人没有回答:“你应该在完成任务之后尽快回来的,何况还凭空惹出那么多的事端。”她把手杖轻轻靠在轮椅之上,然后端起了茶杯:“你对于荀齐他们所做的事情已经远远超过了内阁所能够忍耐的极限,他们把这个看作是一次政治暗杀。”
属离继续靠在床沿之上一动不动,他僵直的双腿已经有些麻木,但是他把这个看作是自己仅剩的一些反抗。
伊丽莎白夫人夫人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茶,然后继续说道:“我知道你去见了洛月白,也猜到你们最后会不欢而散,但是我没有想到你会前往日暮山脉,进入隐世界的入口,最后又完整归来,你在那里经历了什么?”
“你难道不应该先问我,在那个坠星大荒原的地下遗址之内发生了什么麽?”属离的手指不自觉地抓住床单,感觉到眩晕再次袭来。
“你的确应该先吃点东西,如果你还感到头晕,应该是药剂的后遗症还没有过去。”
“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属离咬着牙再次问道。
“我把你带到这里来,为了抑制你的灵性,所以对你注射了药剂。”伊丽莎白夫人的语调依旧是那么淡然:“不过看来药效不是十分稳定,而且后遗症也比想象的大一些。”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我已经一无所有!”属离突然突然向着伊丽莎白夫人冲去,但是一股电流自他脚底倏地腾起,在肌肉的痉挛之中,属离再次摔倒在地,忍不住全身蜷缩在伊丽莎白夫人的脚下。
“我只不过想帮你完成最后的任务而已,把那颗弥晶交到我手上。”
痛苦与愤怒不断冲击着属离的内心,但是短暂的刺激之后,他的话语全都被堵在不受控制的声带之中。
“你知道……你知道……”
属离的话更像是无意识的嘶吼,但是这次伊丽莎白夫人却回答了他的话:“我不知道这一点,不知道那里会有残存的影族。我知道你一定认为是我推动了这一切,但是我为什么要害你?
我不是全知全能的,我只是猜测出那一片的古代遗址十分重要,我只猜到那里可能会有我需要的东西,但是我不知道那是一个陷阱。你告知我荀齐向你展示了一片没有经过发掘的遗址,于是我同意了,我错了。”
属离感觉到自己的眼泪与口水全都不自觉地流了出来,电流的刺激似乎更加加剧了他的眩晕。他挣扎着坐在地板之上,扭动着重新靠住床沿。他知道现在的自己是那么可悲,在伊丽莎白面前,他的无助被再次放大。
“你知道麽,那些影族是我拿到弥晶之后再出现的,它们是因为我取走了晶体,才对所有人下手的!如果我当初没有动那块晶体,就永远也不会有人死去。这些都是因为你的命令!”
伊丽莎白夫人皱起了眉头:“影族与弥晶之间没有任何关系。北方军区已经清理了那片地下遗址,那里正好有一处通向隐世界的裂缝,那里出现的魔影只是一个巧合。”
“残酷的巧合。”属离讽刺地说道。
“不管如何,你至少完成了你原本的任务。我不会再向你要求更多,我甚至可以向你赐予特赦,虽然萨托里斯不会满意。”
“只要你告诉我,你从那块弥晶之中得到了怎样的知识。”
“知识?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他呢?”
“他?你是说你可以和弥晶交流?那块弥晶具有意识?”伊丽莎白夫人的话说的很快,也很重要。
但是属离却因为眩晕而几乎无法思考,他无妄地把床单从床上扯下,然后沉沉地倒下。
伊丽莎白夫人再次冲着门口招了招手,那个青衣的侍从很快走了进来,然后把属离扶到床上,他从自己的口袋之中拿出一根装满了药液的针管,然后刺入属离裸露的脖颈。
在微微的轻颤后,属离又一次昏睡过去。
1.60章 剥夺
这是属离第三次清醒过来,但是这次他没有立刻睁开眼睛。过去两次的记忆逐渐涌上心头,这次他的思绪清楚了很多,也终于把过去那么久的经历串成了一条线。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两年,但是这两年却是属离整个三十年生涯中最为折磨的两年。
两年前,荀齐联合着荷文用一张旧地图诱骗着属离带着自己的朋友们深入险地。对于荀齐,属离其实并非毫无防备,他在每月的工作汇报之中,把这件事告知了伊丽莎白夫人,而伊丽莎白夫人不仅赞成了这项行动,还给他下达了一个更加独特的使命,那就是在地下遗址中寻找古人类留下的造物,一种晶体。
于是属离在地下遗址中偷偷拿走了晶体,却招来了影族的袭击。他独自一人苟且偷生,却没有把晶体交给伊丽莎白夫人,不仅仅因为晶体许诺给他复仇的力量,也因为他把晶体看作是某种牺牲的象征。
他决定为众人复仇,完成晶体的交易,然后自戕。谁知道在隐世界的那处古人类基地之中,发生了这么多让人无法理解的东西,到最后,晶体把他重新带到地面,并且解除了十字形的寄生。
他原本想要远远躲开这一切,带着自己永远无法摆脱的痛苦独自生存。可是晶体却带他走上了另一条路,他不得不去营救洛月白,把自己的存在暴露在所有人面前,直到伊丽莎白夫人终于看向这里。
伊丽莎白夫人夫人无疑已经得到了晶体,他不认为自己还能够反抗,那么应该怎样才能够继续生存下去?
轻轻的声响打断了周围的寂静,属离终于睁开眼睛,发现一个侍从正拿着一个针筒向他伸来。几乎是下意识的,属离一把抓住了那个侍从的手臂,然后把他推倒在地。
这里还是那个可以禁绝灵性的房间,而伊丽莎白夫人还是坐在她的轮椅中,静静地呆在一旁。
属离一下子坐起,发现自己的手臂上正插着淡黄色的输液管,两大瓶的不知名药液正输入他的体内。
“只是葡萄糖和生理盐水而已。”一旁的伊丽莎白夫人说道。
但是属离还是一把拔出了针头,三两滴鲜血随之滴落在床单之上,却让属离有一种莫名的安心,白色纤维已经彻底消失了。
被推倒的侍从重新拿起针筒和输液架,然后低着头走出了房间,于是再次只剩下属离和伊丽莎白夫人面对着面。
“过了多久。”属离平静地开口。
“两天,今天是3月21号。”伊丽莎白夫人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微笑着说道。
“我能来杯茶麽?”
“当然,我同时还建议你吃点饼干,这样子至少能缓解一下你的疲劳。”
属离从床上下来,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重新换了一套丝质的黄色睡衣。或许有些失礼,但是属离还是光着脚,为自己倒上了一杯浓茶,然后一口气喝干,随后再为自己倒上了一杯,然后就着一边托盘上的小圆饼和千层酥再次慢慢吃完。
“我愿意帮助你和晶体交流。”属离端着他的第三杯茶回到床边,回想起上次谈话的结尾,同时试图抓住这个机会。
但是伊丽莎白夫人的笑容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事实上,那块弥晶已经主动和我交流过了,并且达成了一个很是不错的交易。”
“什么?”
“或许你还没有发现,弥晶只能通过灵感交流,也就是说,只有具备通灵师资质的人才能听到它的话。”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关着我,我对你已经没有用处。”
伊丽莎白夫人此时看上去倒是有些惊讶:“属离,还记得在学院的时候,我就已经十分欣赏你,你的灵感与灵性虽然只有三级的水准,但是你对于金属的高度亲和力十分难得,我在给你一个机会。”
“如果你说的机会,是指继续为你做间谍的话,那么我宁愿不要。”
伊丽莎白夫人轻轻摇了摇头:“你或许有天赋,但是却永远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领导者。你不应该忘记所有皇家通灵师加入学院时所立下的誓言,在帝国危难时刻,我们是守卫帝国政权的忠诚卫士。”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麽?现在的皇家通灵师部队,究竟是为了守卫帝国与皇室,还是为了守卫你的权力?每个军区都有皇家通灵师部队驻守,他们不是来守卫国土,而是来监察所有人的。就算是守夜人军团,现在看来也在你的掌控之下。你又怎么和我讲什么责任与誓言呢!”属离冷然一笑,然后突然把手中的茶杯扔向伊丽莎白夫人,自己则向着门口冲去。
但是茶杯在半空之中突然停下,然后碎成齑粉,而伴随着电流那熟悉的麻木感,属离也再次跌倒在地。
“无知狂妄。”伊丽莎白夫人不像是发怒,倒更像是失望:“自从新自由共和国的大革命已将,帝国便处在风雨飘摇之中,不寻求新的方法解决问题,难道等着帝国自己分崩离析麽。”
伊丽莎白夫人的轮椅从属离跌倒的身边滑过:“我已经没有时间浪费,如果你不愿践行自己的誓言,那么你也就不配拥有国家通灵师的资质。”
紧闭的房门再次打开,几个穿着鲜红色宫廷礼服的人踏着步走了进来,伊丽莎白的轮椅滑出了房间,而那几个新进来的侍从也拖着无法行动的属离走了出去。
这是不知道多久之后,属离第一次走出那个房间,但是他无法感受到任何的喜悦。电流的刺激依然麻痹着他的肌肉,使得他只能任由自己的脑袋低垂。
在他的全部视线之中,只能看到用华贵的波斯地毯铺上的地板,还有两侧侍从不断来回的脚,而厚重的丝绒掩盖了所有人的脚步声。
这条路好像没有终点,只有那些由几何图案构筑的繁复花纹在不断重复,属离的灵性依旧被伊丽莎白夫人禁锢在体内,他的感官似乎也被削弱,混乱迷茫的梦境似乎随时可能重演。
“剥夺身为通灵师的资质”,属离想象不出来有什么东西可以达到这样的效果,或许伊丽莎白夫人想要用毒气彻底摧毁他的神经系统,或者更加简单一点,直接杀了他。但是不管哪样东西,至少都是一种结局。
但是伊丽莎白夫人再次把他带到了一间房间中去,他仅仅看到了门框在他的眼前一闪而过。随后红衣侍从们拖着他坐上了一把扶手椅,棕色的皮质椅背依旧散发出一股奇异的味道。
随后侍从们用束带把他的四肢和脑袋绑在椅子之上,于是属离才第一次看清周围的情景。
侍从在完成自己的工作之后便立刻离开,而伊丽莎白夫人也不见踪影,整个房间之中,陪伴着属离的是一圈巨大的铜柱,铜柱之上是巨大的灯泡,还有电流流经时发出的独特的嘶嘶声。
只听到“啪”的一声,所有的灯泡同时点亮,如同一个个小太阳一般,散发着无穷的光和热。
无数的光芒如同箭矢,把属离包围在中间。
无尽的光芒,无尽的灿烂。
1.61章 囚徒
“伯爵阁下,我打赌“晨星”一定会赢得比赛,它的训练师可是斯科特。”
“不不不,“德克萨斯”的希望绝对更大一点,“晨星”已经四岁了,它最辉煌的年代已经过去,而“德克萨斯”还只是一匹年轻的小母马。”
“那么我就赌五十元吧。”
“五十?”蒂勒伯爵抓着他的宽边礼帽,向着栏杆再走了几步:“五十就五十!”他立刻招来了一旁的仆人,从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赫拉巴尔同样毫不在意地掏出了自己的钱包。
几分钟之后,仆人挤过人群,带来了两张赛马的凭证。
蒂勒伯爵立刻挤到座位的最前排,和周围那些疯狂的人群一样高举着双手呼喊,第一轮的赛马已经开始。
六匹马几乎同时冲出起跑线,两匹红棕色的温莎赛马一马当先,在直道和第一个弯道暂时领先,但是很快这两匹马逐渐落后,白色的“晨星”开始发力,一下子冲到了队伍的最前头。
整个观众台顿时爆发出一阵激烈的欢呼,还没有燃尽的香烟到处都是。赫拉巴尔同样装作满面通红,挤到了蒂勒伯爵旁边。
第二圈,晨星依然遥遥领先,白色的鬃毛和马尾似乎搅动起狂风,而棕色的新地赛马“德克萨斯”依然挤在第三和第四的位置。
蒂勒伯爵的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赛马凭证,这个有着北国血统的贵族此时和普通的赌徒一般无二。
最后一圈,所有的赛马开始进入最后的冲刺,“晨星”依旧领先,但是“德克萨斯”开始加速,它超过了第二名的“差分机”,紧追在“晨星”之后,整个赛场沸腾起来,所有人都在为自己投注的赛马呐喊,到处都是震耳欲聋的声响。最后一个弯道,“德克萨斯”与“晨星”并驾齐驱,最后一百米,“德克萨斯”继续加速,把“晨星”甩在身后,然后一头冲过终点线!
蒂勒伯爵兴奋地大叫了一声,然后狠狠地拍了拍赫拉巴尔的肩膀:“哈哈哈,1:3的赔率,而且你现在也欠我50元!”
赫拉巴尔真心实意地露出懊丧的表情,虽然最后这些都可以报销,但是一下子输掉100元未免还是太多了些。
“看来向你这种专家也有走眼的时候啊。”蒂勒伯爵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两坨红晕,他一边把票据交给仆人去兑换,一边继续忍不住微笑。
“那么我们说好了,今晚你一定要过来赏光啊,我们都想好好听听你在新地的奇妙冒险啊。”
“我的荣幸,伯爵阁下。”
//
只听到“啪”的一声,房门上的小口被打开,随后是餐盘落到地上时发出的清脆颤动,一个拖沓的脚步逐渐远去,空洞的回响在走廊里渐渐消散。在更远的地方,铁门被推开,又被关上,钥匙插进锁眼,弹簧机构被锁死。
声音无处不在,狭窄的门窗、重重的帘幕,甚至是密闭的墙壁,衍射的声波依旧可以透过,可以传播,抵达光线无法到达的位置,形成世界的另一种色彩。
广场之上,拥挤的人群发出的呼喊,来自郊区的农妇的咒骂,被堵住的驽马的响鼻,蒸汽车发动机的突突声响,白鸽在天边受到惊扰发出的啁啾,还有近旁沃尔塔瓦河上的波涛,渡轮与游船的螺旋桨搅动起白色的浪花,然后坠入幽深的河水之中,蒸汽轮机发出的灰黑色浓烟与白色的蒸汽从烟囱之中喷出,发出独特的“噗噗”的声响……
就连风吹过外墙,在细小的缝隙里卷起湍流,发出的尖锐声响,连深夜时,那些躲藏起来的跳蚤在枕间蹦跳发出的噼啪声,连黎明前牢房外那此起彼伏的呼噜声逐渐消失的低沉声,全都在光线无法触及的地方,充实着世界。
这是一个有利于光彩世界之外的声音世界,或许那里也有由声波构成的生物,隐藏在世界的夹缝间。
送饭的人已经离开,于是属离也下了床,他摸索着穿上布鞋,然后一寸寸挪到门口,饭盘还放在原本的位置。
属离席地而坐,木勺与浅薄的盘底相撞,发出珰的一声响,稀薄的汤水被舀起,微微发烫。被切碎的白菜梗、胡萝卜、小块的土豆,煮成一锅寡淡无味的清汤。但是属离已经习以为常,他仔细地咀嚼着为数不多的菜叶,然后从一旁摸出了一整块的面包,长条状的黑面包,完全闻不出味道,只有塞到口里,用唾液搅拌粗糙的麸质,才能尝出一点味道。
属离慢慢地把面包撕成小块,然后用剩下的汤水伴着面包吃下,只听到“叮铃”的一声响,饭盘被属离的手背不小心推翻,剩下的汤汁沿着地板上的凹槽流淌,直到沾湿了裤腿,他才连忙站起。
一阵头晕袭来,属离摇摇欲坠,他伸出手想要扶住就在附近的椅子,但是却摸了空,于是他再次跌倒在地。
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属离独自默默站起,然后弯着腰在汤水中摸索,重新捡起饭盘和木勺,放到门口原本的位置,期间仿佛可以听到肚子里的水翻滚的声响。
心中想了想,属离重新拿起木勺,然后走到了门对面的那堵墙边。他的手指沿着墙面摸索,直到出现了一连串小小的刻痕。
“1、2、3……30、31”属离心中默数着刻痕的条数,然后用手中的木勺在最后刻上了第32条痕迹。
一共三十二天了。
他甚至只能根据着晚餐的数量来判断日子。
属离把手往衣服上蹭了蹭,再次躺回床上,没过多久,熟悉的脚步声再次传来,随着“啪”的一声,门上的送餐口被打开,然后是餐盘被收起的声响。脚步声再次远离,铁门一扇接着一扇被关上。
属离躺在自己的床铺之上,腐败与发霉的味道冲入他的鼻孔,但是他早已习惯。
外面应该是四月中旬了,但是牢房以内却依旧阴冷。在床上躺了一会之后,属离再次坐了起来,他已经听到室外煤气灯点燃时发出的嘶的一声声响。
但是这已经对他毫无意义,属离摸索着再次走到门口,然后把手掌贴住冰冷的铁质大门,他在心中想象着自己的灵性再次沿着金属表面蔓延,按照着自己的心意再次改变结构,想象着自己的灵感再次看到那个无穷无尽的超世界的一角,想象着世界的真相在自己的眼前一闪而过……
不知道过了多久,铁门靠近手掌的那一小块已经变得温热,但是铁门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于是属离重新躺倒在床上,闭上眼睛。
满眼都是无尽的光芒,白色的金色的光芒,似乎已经深深烙印在视网膜之上。不管是在深夜,还是在白昼,不管闭眼还是睁目,属离的眼前只有白茫茫的一片,白光遮住了一切。
黑夜之中,属离却在无尽的光芒中再次睡下。
1.62章 前奏
夜色再次降临白城,街边的煤气灯纷纷被点亮,蒂勒伯爵的住宅位于沃吉哈赫区,离波旁宫区并不远。
这里大多都是一些新贵族或者银行家们的公馆所在,似乎连青石铺就的街道也比河文区的宽阔不少。
虽然蒂勒伯爵开玩笑地说道他输掉的50元已经是最好的礼物,但是按照社交圈的传统礼节,博胡米尔·赫拉巴尔,也就是现在的博胡米尔·拜伦勋爵,还是带上了一瓶新地出产的葡萄酒,走下了那辆萨托里斯借给他的马车。
无疑,蒂勒伯爵的公馆也是随着白城建立而规划出来的第一批建筑,只有两层的低矮建筑,窗户远比现在时兴的那种大落地窗要小得多,看得见的角落里几乎都用百年前时兴的金雀花纹装饰点缀,古老的石质镇门兽几乎只能在博物馆中才能见到,现在却显露出明显的风化痕迹。厚重的窗帘几乎挡住了室内全部的灯光,只有门口那两盏夜灯才显露出几分现代感出来。
相比于阿鲁埃爵士的奢华宫殿来讲,蒂勒伯爵公馆显得太过低调朴素,而且在夏秋的时候,有些过于潮湿。但是也只有那些与帝国同时诞生的贵族世家们,才有资格拥有这么一座公馆作为身份的象征。
为了与外表的朴素收敛相映衬,公馆内部同样显得整洁明快,蒂勒伯爵无疑采用了大量现代的装修理念,并且顺利把它们付诸实践。没有那些老式贵族常用的地毯、挂毯或是古老的刀剑和狩猎兽首作为装饰,煤气灯几乎照亮了每个角落,最新式的暖气片被很好地隐藏在墙壁之内,然后用最近才开始流行的印象派画作作为遮掩。
在公馆管家的带领下,属离穿过了第一道门厅,然后经过了一个小客厅,那里的灯光似乎也格外温暖,小巧的壁炉镶嵌在一面墙上,另外三面几乎被柔软的皮质沙发占满,精巧的茶几上面随意地拜访了几本打开的书籍。从小客厅的另一道门看过去,有一个更大的房间,应该是主会客厅,但是现在显得空空荡荡。管家没有领他继续前进,而是转过一个拐角,然后进入了一个不大的书房。
对于整座公馆而言,这间书房明显占地不多,却可以清楚地发现主人一定经常光顾这里。四面墙壁上的书架全都顶到了天花板上,上面摆满了各种或大或小的书籍,有些已经显得很是古旧,只匆匆一眼看去,政史经哲,皆有所涉猎,小说诗词,亦不缺乏,只是在北边书架的最底层,却有一个铁质的保险箱,被隐藏在阴影之中。
而在小书屋的中央,则随意地摆放了三四把靠背长椅,围绕着一个堆着文件夹的茶几,一个已经塞满烟头的瓷质烟灰缸堆放在最上头。
但是作为房间的主人,蒂勒伯爵此时正叼着一根烟斗,他此刻也换上了更加正式的礼服,然后热情地和赫拉巴尔握了握手:“夏尔产的最正宗的大叶烟草,不知道你是否喜欢这股味道。”
“我还是更喜欢洛汗的手工卷烟,味道更加粗糙,但是也更加香醇。”赫拉巴尔笑着拿起蒂勒递过来的烟斗,然后猛吸了一口,一股香甜的味道直直从鼻孔中喷出。
典型的寒林人习俗,第一次见面时与客人分享烟草,而客人一定要为主人推荐另一款烟草,不然这就意味着主人不得不在最后为客人准备价格昂贵的烟草作为回礼。
古怪的北方习俗。
“希望您不要觉得我无礼,刚刚我才处理完一些外交上面的文件,竟然没有注意到你已经来了。”
赫拉巴尔笑着说道:“如果您真的心怀歉意,那么就应该把我欠您的账单免除掉。”
“那么我还是收回自己的道歉吧。”说完,蒂勒与赫拉巴尔同时笑了起来。
“我相信距离晚餐准备还有一点时间,那要不要一起喝上一杯?”蒂勒放下了手中的烟斗,然后问道。
“气泡水就好了。”
不过随后侍从端来的却是纯麦芽威士忌,而蒂勒勋爵为两人倒了近半杯,琥珀色的酒液散发出独特的烟熏香味。
赫拉巴尔轻抿了一口,浓厚的篝火味与辛辣味之后,残留有淡淡的果香,一股热气立刻冲上他的头顶:“艾雷岛出产的威士忌。”
蒂勒勋爵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很难想象他看上去纤弱的身体却能够那么快地消耗酒精,他的脸上甚至看不到一点红晕:“73年的艾雷岛,没想到你尝得出来啊,你应该带一瓶回去的。”
赫拉巴尔笑了笑,再次轻抿了一口酒,而蒂勒伯爵则为自己又倒了一杯,然后吸了一大口烟。
“告诉你一件有趣的小事,伊丽莎白夫人已经决定为东部战区的那支守夜人部队举办一场凯旋仪式了。”
“哦?”赫拉巴尔的兴趣一下子被调动起来:“就是那支突袭了费迪南·波庞莱班的守夜人军团麽?”
“当然,不然还有哪一支呢。”蒂勒再次吞下一大口酒:“这可是扭转了整个东部战场的一仗,你甚至可以听说,那个指挥官将会成为帝国上将。”
“洛月白?”
“对,看来你也挺关注这件事的啊。”蒂勒伯爵挑了挑眉毛,说道。
“怎么可能没有关注,这可是帝国近几十年来影响最大的叛乱了。”
“准确来讲,响应这次叛乱的只有费迪南的公爵领和几个周围的城市,如果单论规模并不大,只是因为适逢夏暮帝国与我们的边境冲突,所以才显得人心惶惶。”
“说到夏暮,我可是听说促使帝国和夏暮媾和的那场外交谈判您也是发挥了很大作用的,几乎所有人都把这场一下子拿回边境六座城市的外交胜利和守夜人军团的战场胜利相提并论呢。”
蒂勒伯爵立马说道:“都是伊丽莎白夫人与皇帝陛下的安排,其他人不过是出些劳力罢了。”
话虽如此,但是蒂勒很快为自己加了第三杯酒,对待赫拉巴尔也显得更加热情起来。
……
直到赫拉巴尔真的开始有些微醺的时候,管家才进来通报,晚餐已经准备妥当。蒂勒伯爵吮吸干净杯中最后一点酒液,然后把烟斗熄灭。
为了显示亲切,蒂勒伯爵家的晚餐被安排在宴客大厅右侧的一间小餐厅中,说是小餐厅,但是依旧有二三十米长,两边也同样挂着最时兴的印象派风景画,像是雷诺阿早期的《午餐》,塞尚的静物系列,在明亮的灯光下,倒显得像是在画廊中一般。
餐厅之中,蒂勒伯爵的夫人与孩子都已经坐了下来,此刻正在一旁窃窃私语,橘黄色的光亮之下,劳塔罗公主就像是雷诺阿那些丰润而洁白的少女,两腮微红,金色的长发披散,洁白袒露的双肩仿佛是天使露出的羽翼,十年的岁月只是她越发动人的美丽的点缀。
“这是我的夫人,劳塔罗·波拉尼奥·蒂勒公主,虽然你们已经见过。”
看到蒂勒伯爵进屋,所有人都站了起来,赫拉巴尔则是礼貌地向劳塔罗行礼,就像是和她并不熟识。
“还有我的儿子,提姆。”
一个看上去只有四五岁的小男孩向着赫拉巴尔行了一个并不标准的礼节,赫拉巴尔也微笑着向他回应。
于是那个小男孩变得更加激动起来,被黑色小礼服包裹着的苍白圆脸泛起红晕,好像自从赫拉巴尔进来,他的眼睛便一直冒着光。
“提姆可是一直都很想听听你在新地的冒险故事啊。”蒂勒伯爵笑着打趣,而提姆的脸更红了,但是依旧没有移开自己的目光。
而再次落座的劳塔罗则突然皱起了眉头:“医生提醒你春夏的时候不要抽烟,怎么又抽了。”
蒂勒伯爵则笑着摇了摇头:“如果还听着医生的话,我现在就应该在赤道群岛度假。”虽然已经喝了一瓶的威士忌,但是他还是为在场的所有人又添了一杯白葡萄酒作为佐酒。
“拜伦,请给我们讲一下新地的故事吧。”蒂勒伯爵端着酒杯,无视劳塔罗告诫的眼神,轻快地说道。
赫拉巴尔同样感觉到此时情况的微妙,但还是很快继续讲了起来:“在新地的步兵团服役时,我们主要驻扎在印斯茅斯,那是帝国殖民地里最大的几座城市之一,也是帝国在南半球最大的军港,很多建筑都可以追溯到两三百年前的大开拓时期,这在旧土已经很难看到……”
“听说那里都是荒漠,是麽?”提姆突然问道。
“准确来讲,只有深入内陆的地区才比较干旱,新地的沿海地区气候还是很湿润的,就像印斯茅斯,那里一年之中有一半时间都是雨季,而且平均气温有十度左右,不过的确有几次为了追捕逃犯,我们进入内陆荒漠……”
虽然与事实有些出入,比如他是以雇佣兵的身份前往新地,比如他很多时候都在追捕通缉犯,但是赫拉巴尔的经历还是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就连蒂勒伯爵也兴致勃勃地提了几个小问题,唯独劳塔罗公主静静坐在一边,保持着优雅的沉默,但是她的目光从来没有远离。
在差不多吃完羊羔排的时候,赫拉巴尔已经讲到了他最后一次乘坐巡洋舰跨越赤道环海的经历,而也在这时,一个仍然穿着外套的年轻男子在侍从的带领下匆匆走进了餐厅。
他在蒂勒伯爵的耳畔轻声低语了几句便再次离开,蒂勒伯爵的脸色也陡然发生变化。
“抱歉了,拜伦爵士,因为事出突然,我不得不暂时离开,不过我仍然希望你能参加两天后提姆的生日宴会。”蒂勒伯爵突然站起身子,向着劳塔罗和赫拉巴尔微微点头,便直接走出房间。
“我的荣幸。”
“不好意思,最近他的确有些事情需要操心。”劳塔罗公主略带歉意地说道。
但是提姆的心思便简单很多,央求赫拉巴尔把剩下的故事讲完。
虽然心中也十分好奇,但是赫拉巴尔还是继续装作无事地继续讲起了故事。
……
蒂勒伯爵钻进那辆停在门口的黑色蒸汽车,脸色阴沉。
“非常抱歉,打扰您的休息。”一个身穿蓝色皇家通灵师制服的年轻军官说道。
“无妨,一个哗众取宠的冒险家罢了。既然她难得喜欢,我也就浪费一些时间而已。那么现在告诉我,夏台狱到底发生了什么?”
1.63章 逃脱
夜色笼罩住沃尔塔瓦河两岸,就像是长笛与巴松的两相辉映。在天文台区北侧,一座古老低矮的城堡屹立在沃尔塔瓦河畔,就算是河水,在这里也似乎变得粘稠而缓慢。那些航经此处的游船与渡轮,也不自觉地加快速度驶过,只有外省来的游客,才会无畏地站在栏杆边,望着那座在夜色下更加漆黑的剪影。
古老的岁月把这座城堡牢牢钉在此处,哪怕是一百五十多年前的影族,哪怕是白城扩建时的拆迁队,但是在今晚,它却在微微发颤。
属离陡然惊醒,他无神地睁大眼睛,试图辨别出最为明显的不同,但是被摧毁的视觉神经没有任何的反应。他仔细聆听着外界的声响,但是就像是任何一个已经熟悉的夜晚,外面并不不同。
走廊里仍然悄寂无声,值守的狱卒们或许在两道大门之外打着瞌睡,在更远处,也不过只是鼠迹般的声响。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惊醒。
伊丽莎白夫人那恶毒的装置摧毁了他的视觉,也摧毁了他的灵感,实现了她残忍的诺言。然后就像是一堆无足道的垃圾一样,他被遗忘在角落。
属离无法再次睡去,于是他翻了一个身子,想要找一个舒服一点的位置,或许现在不是夜晚呢?或许他听到的水声从来不是沃尔塔瓦河的声音呢?属离第一次感觉到视觉的可贵。
但是他的确是惊醒了,是噩梦麽?还是的确有什么微不足道的事情发生?属离下意识地摸向胸口,却发现晶体早已不见。
有些不对劲,那些值守的狱卒太久没有走动,或者是他们根本就不在。
在极远处,一些细碎的脚步声在逐渐靠近,他们努力想要保持安静,但是在夜晚的监狱里,难免不太成功。
这群人直直地向着这边走来,然后遇到了第一扇铁门。那是一扇打开时会发出沉重叹息的铁门,门框上镶嵌着铜钉,可以发出“卡拉”的声响,在属离的想象里,那扇铁门上一定挂着沉重的铁链,锈迹斑斑,甚至沾惹血迹。但是这扇铁门很快地打开,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具有威慑力的声响。第二扇铁门在属离想象中是纤细但牢靠的,它更加年轻,但是足以坚守岗位。可是在那群脚步声前,它和自己的前辈一般无二。
于是那群脚步声已经近在咫尺。
属离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翻身坐起,那些脚步声太过急促,不像是狱卒会发出的声响,也太过慌乱,就像是在争分夺秒,但是他们仍然努力没有发出声响。
这群脚步声对于这条走廊并不熟悉,他们在每个牢房前似乎都会驻足片刻,然后再匆匆离开,他们在寻找某人。
属离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更加仔细地聆听着那些脚步声,他们已经汇聚到他的门口。一把钥匙伸进了锁孔,然后顺时针扭转了半圈,然后大门被不情不愿地推开,一道温暖的光线似乎照在属离的脸上。
“谁?是他麽?”一个女子这般说道。
“不,不是,下一间。”一个声音低沉的男子说道。
他们没有多说话,便准备关上牢房。
“不,等等。”属离连忙喊道:“带上我,带我一起离开。”
但是那群人没有浪费一点时间,他们一把拉上铁门,但是属离已经扒住门沿,铁门砸到他的手指之上,然后被一下子反弹开。
强忍着痛楚,属离继续说道:“带我走,不然我就把狱卒喊来。”
“该死!”那个低沉的男声继续说道:“你想死麽!”属离感觉到自己的脖颈碰到了一段冰冷的刀锋。
但是另外一个更加清脆的女声加了进来:“等等,他也被关在政治犯的牢房里。”
一声轻哼之后,那个男声收回了刀锋:“你可以自己走,警卫都在北翼大楼。”
“我什么都看不到。”属离松了一口气,他立刻踏出自己的牢房,但是他的眼前依旧只是一片白惨惨的光芒。
属离感觉到那三个人都不由自主地倒吸了一口气,或许是因为他已经一个月没有洗漱,或许是因为他的确就是那么糟糕。
“我……我不知道他们在这里竟然会这么做。”最开始的那个轻柔女声这般说道。
“先生,抱歉,我们帮不了你。”那个男声这般说道,属离这时才注意到他语气中透露出的青涩。
“不,不,不,”属离连忙讲到,这可能是他唯一的机会:“让我跟着你们,不需要你们照顾,我可以听声音…….”
那三个人似乎暂停了一下,于是属离的心再次提到胸口。直到几秒之后,那个男声才继续说道:“我们时间不多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
说完,那三个人继续轻声向前走去,属离一只手扶着墙壁,一边听着他们的脚步声同样向前。这是他第一次走出自己的牢房,相比于过去近两个月的经历,衰弱机体的痛楚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就在这时,一只手臂轻轻搀扶起属离,“先生,跟着我走吧。”那个清脆的女声这般说道。隐约间,属离似乎能够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那个女声似乎也同样年轻。
属离不知道这些人在干什么,他只是做了一场赌博。
继续向前了只有三四个房间,他们再次停了下来,这些人似乎拥有所有牢房的钥匙,他们再次打开了一扇铁门。
“马、拉先生!”
属离这时才注意到牢房里那股腐败的恶臭,一个虚浮的脚步声从房间深处走出。
“噢,罗南,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们了。”这是一个虚弱的男声,属离可以想象到他身体的瘦削与脸色的疲惫,他想起自己或许在不久之前便听过他的脚步声,而现在那个男人一定把目光聚到他的身上,但是在那个男人继续说话之前,轻柔的女声便再次开口:“我们必须离开了,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让属离感激的是,那个抓着他手臂的年轻女子并没有松手,然后搀着他继续前进。
在队伍的最前头,那个轻柔的女声似乎对于这里的结构十分熟悉,带着所有人前进,随后则是那个被称为罗南的男人搀扶着马拉先生,最后是那个年轻女子带着属离。
属离努力在心中记下自己走过的路程,但是在多绕了几个弯之后,他只能疲惫地放弃尝试。
突然间,一阵轻微的震动从脚底传来,属离微微有些踉跄,但是很快站稳,他终于记起,自己是因为这个震动而惊醒。隐隐约约之中,他似乎能够听到远处传来的枪声,还有隐藏在背景声响中的人声。
但是那些震动并没有止住那些人的脚步,他们的步伐反而更快了一些。幸运的是,一路之上,他们根本没有遇到任何一个警卫。
“等等。”领头的那个轻柔女声突然说道。从她那里突然传来机械齿轮的传动声,伴随着金属摩擦时发出的尖锐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一股阴冷的风从前面吹来。
“从这个下水道过去,就是出口了。”她低声补充道。
“这是一个井,下去的时候注意抓牢梯子。”搀扶着属离的那个人最后提醒了一句,然后松开了自己的手。所有人都一个接着一个地爬下梯子,属离排在最后一个,没有人浪费时间帮他下去。于是他只能摸着井沿,然后凭借着自己的猜想,慢慢倒爬着下去。
他能够清楚地听到,第一个人已经扑通一声下到井底,踩到了水中,随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直到第四个人也下到井底,随后他们便再次向前走去,只是这次没有理睬还在半空之中的属离。
对于他们而言,来路不明而且失明的属离只是一个累赘,这时候甩掉他无疑是个很好的机会。
但是对于属离而言,现在被独自一人留在这里,无疑意味着他只会被再次抓回牢房。于是在心中估算了一下剩下的距离以后,他咬了咬牙,从梯子上直接跳了下去。
阴冷恶臭的下水道积水一下子淹过他的口鼻,属离感觉自己马上就要在这里淹死,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扑腾,直到把身子撑起,再次能够呼吸,原来这里的水直到他的小腿处。
剩下的高度比属离估算的更高一些,虽然有积水的缓冲,但是他还是觉得自己的脚腕已经扭伤。但是他只能强忍着痛楚,立刻向着快要走远的那批人追赶而去。
但是那群人只是离属离越来越远,明显有意和他拉开。在这里属离没有任何可以让那群人再帮他一把的理由与威胁,所以他只好继续跌跌撞撞地跑去。
下水道里不知道堆积了多久的垃圾都沉积在最底层,而属离却只能摸索着向前走去,一块碎砖绊住了他的左脚,于是属离在不注意下再次跌倒在水中,脑袋和一大块的水泥狠狠撞在一起。
属离闷哼了一声,差点晕死过去,恶臭的积水和淤泥一下子灌进他的口鼻,眼前的无尽光芒在一瞬间变成血红。仅仅凭借着下意识地挣扎,属离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似乎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前额之上一定有一大道伤口划开,温热的血水顺着他泥浆的流迹流下。
但是他眼前的世界发生了一丝不同。虽然那令人厌恶的白光没有消失,但是就像是浓雾被削减,露出白茫茫一片的世界中其余事物的剪影,在属离眼中,他似乎也能看到漆黑的下水道那黑色的剪影,模糊的水面在不断涌动,就像是在白色画纸上留下的黑色线稿,虽然无法看清细节,但是至少已经有了轮廓。
属离甚至来不及感到高兴,也来不及抹去脸上的污泥,便向着前面那群人赶去,那是四个有着黑色轮廓的剪影,已经接近下水道的出口,但是离他没有想象中那般遥远。
最后的几步似乎变得格外艰难,河滩的碎石被涨潮的沃尔塔瓦河推向下水道出口处,还有各种垃圾半浮在水面,但是属离最后还是从出口处栅栏上的小口处爬了出来。
潮涨潮落的声响一下子灌入属离耳畔,清凉的夜风把他疲倦的身体裹挟,在想象的世界里,清冷的月光一定映照在沃尔塔瓦河上,粼粼的水波同样闪烁着银光,或远或近,城市的灯火与星光相辉映,就在近处,一艘两头翘起的运河航船停靠在侧,上面有幢幢人影在等待。
属离突然怀疑自以为看到的一切都是幻觉,但是分明,之前那四人已经爬上了那艘航船,但是航船还未离岸。
几乎是带着最后的希望,属离向着航船拼命跑去,厚重的河水在他身前被劈成两半,化作两道白色的激波,就像是航行时的船艏雕塑。越来越多的河水逐渐没过属离的胸口,他高举着双手,感觉自己的身体正随着水面起伏不定,但是直到最后,他依旧保持着诡异的沉默,就像是那艘近在咫尺的航船一般。
水面终于没过脖颈,波浪拍击着面孔,白光似乎再次覆盖住眼前的世界,就当属离沉入水下的时刻,一只纤细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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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架机枪射空了弹链,黄铜的弹壳铺了一地,狭窄的墙壁之上,尽是密密麻麻的弹孔。
士兵们躲藏在临时的掩体背后,紧握着手中的步枪,惊疑不定地望着漆黑一片的通道深处。
点点的鲜血溅洒在地面之上,在黑暗之中,似乎有恶魔隐藏。
没有人有多余的动作,直到通道深处,“卡拉卡拉”的声音再在响起。所有人不由自主地搭上扳机,只等一声令下,再次开火。
但是一柄长刀陡然越过众人,如同一条银龙刺入黑暗。只听到一声尖锐的嘶吼,一只魔影冲到众人面前,那把长刀已经贯穿了它十字形的中心。
绝大的痛楚与死亡的威胁使得魔影拼死挣扎,尖锐的骨刃刺穿了发烫的枪管,更多的人似乎就要血溅当场。
但是一个人挡在了魔影面前,他俯身抽出了魔影胸口的长刀,然后长刀化作银轮,化作夺命的绞肉机,在一闪而过的刀影里,影族四分五裂。
那个人收刀入鞘,转身离开战场。
橘黄色的灯火下,在他脸上一道可怖的伤痕若隐若现。
1.64章 印刷厂
螺杆伴随着飞轮的旋转而快速运动,活塞在燃烧室内来回震颤,分压室内的乏汽顺着黄铜管道流向室外,带动起齿条传动与合金连杆,标准16开的卷筒新闻纸伴随着轮转机的高速运作被一层层上黑色的油墨,然后被闸机切割折叠,变成明日份的早餐消遣。
这台复杂精密的蒸汽印刷机,由上万个齿轮、连杆、螺丝螺母构成的金属怪兽,正旁若无人地创造着人类的历史。直到它突然卡住,错乱的排版在纸上留下荒诞的图案,大卷的印刷纸被抛向空中。
等候在侧的印刷工连忙拉下开关,印刷机紧急停车,两个满身油污的机械师从另一侧跑来,用金属的扳手锤子,对付同样并不驯服的金属机械。
属离就这么坐在地下室的阴暗角落之中,两眼无神地四下张望,在他的眼中,这个阴沉的地下世界呈现出负片般的诡异观感。阴影变成了白光,而白色变成黑暗。所有的色彩全都变成了它的补色,就像是世界从内到外翻转了过来。
但是对于属离而言,这已经是难得的进步,相比于最开始那片令人痛苦的白茫茫一片,他至少又可以看清这个这个色彩的世界。
不管伊丽莎白夫人的邪恶实验到底对他的视觉和灵感造成了怎样的破坏,属离感觉自己或许正在一点点恢复,他甚至寄希望于自己可以重新感受到万事万物之灵。
地下室的大门被打开,一个瘦高个的男人从台阶上慢慢踱下,他穿着宽松的浴袍,脚上踩着棉布拖鞋,似乎刚刚从长眠中初醒,一根细木手杖颤颤巍巍地支撑着他没有立刻从台阶上摔下。
一个修理技师连忙迎了上去,然后小心搀扶着那个男人走到印刷机旁:“先生,明天的报纸可以及时印刷完成,您不必下来……”
一阵咳嗽打断了那个技师的话,那个瘦高男人的声音显得很是虚浮:“这台蒸汽印刷机的状态怎么样。”
“转换部分的连杆磨损很严重,而且动力部分也已经老化,说实话,如果继续加大印量,可能会造成更严重的后果。”
“那两台老式的木质印刷机呢,还能用么?”
“完全没问题,这些老东西虽然笨重,但是绝对可靠。不过要操作它们得再找三四个人……”
就在那两个人谈话的时候,出故障的印刷机再次开始工作,嘈杂的声响淹没了其他的声音,
瘦高个男人拿起一张刚刚印刷好的报纸,凑在眼前仔细读了起来,而技师则恭敬地站在一旁,直到那个男人放下报纸,然后慢慢地向着属离走去。
直到这时,属离才真正看清那个男人的面容,深色的头发已经有些稀疏,一副金属眼镜架在苍白的皮肤之上(当然在属离的眼中,他的头发是青色,而面孔是或深或浅的黑色),但是与动作相反,这个男人绝对称不上年老,或许只有四五十岁的模样。
“很抱歉让你住在这种地方。”那个男人向属离伸出手来。
于是属离也伸出手去,和他握在一起,然后搀扶着他坐到一旁的椅子之上:“相比较于囚室而言,这里已经很是不错了,马拉先生。”
“叫我让,或者保罗都可以。”马拉微笑着说道,他习惯性地拉紧了自己的浴袍,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烟斗,但是随即想了想又放了回去:“我还以为你已经失明了。”
“在获得你们救助时的确如此,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或多或少已经能够看得见一点了。”
“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造成了这样的损伤?”
属离注意到马拉的眼神略过他的眼睛,他不由自主地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的眼珠,轻微的刺痛,但是早已不再明显。
“事实上,我也很好奇这一点,能借一面镜子麽,我很想看看我的眼睛到底怎么了?”
这次马拉不再掩饰自己的目光,他似乎在一寸一寸地打量着属离的眼睛,直到双方都不得不错开眼神。
“那么你或许需要做好心理准备。”说完,马拉让站在不远处的那个机械技师拿过来一片油腻腻的镜子,于是属离第一次看到自己现在的面孔。
瘦削,惊人的瘦削,这是属离早就可以感受到的。那一个多月的地狱般的孤独折磨,还有来自伊丽莎白夫人的酷刑,已经彻底摧毁了属离的身体,跟随解救马、拉的那些人逃出监狱,已经是他所剩体力的极限,如果不是最后有人对他伸出援手,或许他真的已经沉入沃尔塔瓦冰冷的河水中去。
但是真正可怕的,是他的眼睛,属离忍不住用手去触摸眼睛周围,感受到之下那微微的凹凸起伏,还有隐约间的刺痛,突然感觉到一阵恶心。在他两只眼睛周围,密密麻麻的毛细血管突出皮肤,呈现出一圈青紫色的辐射线条,原本眼白的位置,因为充血而呈现出深红色,映衬出瞳孔如同死人般的放大。
“是什么东西造成了这样?是药物,还是其他?”
“不,我记不清了。”属离唯一记得的,只是最后那无尽的光芒,还有那渗人的黑暗。
“那么还有一件事情我不得不去问清。你是谁,你为什么会关在夏台狱中?”马拉平静地躺坐在椅子之中,慢慢地问道。
“或许你可以先告诉我,我现在在哪里。”
马拉无所谓地对着周围挥挥手:“如你所见,一间印刷工厂,如果你看一眼那些成堆的报纸标题,你就会知道,这里是白城先锋报的印刷厂。”
但是属离没有听说过什么白城先锋报,就像他之前没有听说过马拉这个名字一样,不过从名字判断,他至少没有离开白城太远。
“我叫奚诉,我曾是伊丽莎白夫人的间谍。”
“哦?”马拉一下子精神起来。
“但是我做错了一件事,所以被关在了那里。我直到现在才知道,原来我被关着的地方是夏台狱。”
“你在那里被关押了多久?”
“如果没有数错,已经有一个大月的时间。”
“那你已经比我在那里呆的时间长很多了,不过它对我们身体的伤害似乎同样可怕。”马拉似乎想调侃一下,但是对于两人来讲这并非好笑。
“你做错了什么事?”
“和政治无关。”
马拉对于属离意有所指的回答只是一笑了之:“在如今的时代,有什么和政治没有联系呢?我原先也不过只是个医生而已,而现在也不过写些文章罢了,但是如果有人认为这是政治行为,那么这也就是政治行为了。”
说到这里,马拉再次开始咳嗽起来,而且看上去越来越严重,撕心裂肺,唾液四溅,肺部与气管的抽搐似乎要夺走他的性命,但是奇迹的是,在几下令人忧虑的抽吸之后,马拉再次恢复正常。
他小心地用手巾擦去嘴角红色的血沫,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老毛病了,春夏的白城的空气总是不尽人意,以往我还可以去乡下的小屋里休息一两个月,但是今年我只怕不可能了。”
属离没有接着他的话说下去,对于这位招待他的主人,他还远非了解。
“那些救我出来的人,我可以亲自向他们表示感谢麽?”想了一想,属离补充道:“我不会泄露任何你们的信息的。”
“当然,不过恐怕要等到晚些时候,他们现在不在。”
“不知道我需要在这里等待多久?”
“直到可能的搜索结束,并且我们决定相信你的守口如瓶。”马拉没有做出任何的承诺,但是属离也不能要求更多,更何况他也不知道自己下一步可以前往何方。
“你感觉休息得怎么样,可以站起来走几步麽?”马拉换了一个轻松一点的语调说道。
属离一只手撑着床面,另外两只脚第一次踏上地面,竟然还有些温热。虽然刚开始双脚仍然有些颤栗,但是属离很快站了起来。
“作为一个医生,我觉得你应该只是有些脱力,虽然只不过睡了七个多小时,但鉴于监狱里的伙食,你也许想要找些吃的。”
属离好奇地拉扯着身上的睡衣,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也换上了和马拉相同款式的睡袍,就像是一面镜子的两面。而且也一定有人用布擦去了他身上的污渍,至少他身上已经没有了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是罗南帮你换的睡衣,你原本的那件衣服被扔了。对了,罗南也是当时救了我们的人之一。”
属离顿时想起了最初那个低沉的男声,还有他急躁的性格。
而在这时,马拉也已经再次站了起来,就在不远处的那个机械技师立刻赶了过来,然后靠近着马拉站立,似乎随时准备扶着他。
不过马拉倒是拉着技师的手,把他带到属离面前:“这是我的儿子,莫利亚克。如果能够完成学业的话,他本可以成为一名注册机械师。”
“而现在,他只能整天伺候一架快散架的蒸汽印刷机,所以日子并没有太大差别。”莫利亚克冷声打断了马拉的话,不过他还是礼貌地和属离握了握手。
莫利亚克看上去的确就像是一个更年轻更健壮的马拉,他的头发茂密而杂乱,面色红润,被机油粘惹的头发油腻腻地板结在头顶,肌肉几乎紧绷住单薄的衬衣,就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一般,但是眼神中闪烁着年轻人特有的那股朝气。
“你继续看着这里,一定要把明天的量印完,我和属离先生先上楼,到时候晚餐的时候记得过来一起吃。”马拉碎碎地交代完之后,冲着属离歉意一笑。
属离点了点头,搀扶起马拉,于是两个大病未愈的人一并颤颤巍巍地爬上了楼梯。
庆幸这段楼梯没有几级,属离错误地估计了自己的复原程度,以至于打开地下室大门时他也已经气喘吁吁。
与空阔的地下印刷室比较起来,他们现在所在的房间无疑更加拥挤,也就不过五六十平方米的地方塞进了六张办公桌和已经与墙壁融为一体的立柜。
五颜六色的文件夹和各种报纸堆积在所有可能的角落,只有一扇几乎被尘埃覆盖的窗子还可以透过几丝光亮。带着残渣的咖啡杯和没有吃完的面包片被堆放在一个月前的《先驱者文摘》之上,来自占星塔和御前议会的帝国通告被用来包咸牛肉三明治。不过更多的还是一些印着密密麻麻小字的32K小份传单,但是在属离的眼中,在过于明亮的照明下,已经变成一片漆黑。
马拉没有兴趣给属离介绍一下这间房间的用途,于是属离也没有多问。他们两个慢慢悠悠地从成堆的纸张中间穿过,像极了一对狱友。
出了这座拥挤的房间,属离再一次走到室外,一阵强烈的灼烧感突然从眼部传来,他忍不住用手使劲按住眼睛,那无尽的白光似乎再次遮掩住全世界。恐惧与惶惑使得属离产生了无法抑制的眩晕,似乎整个世界都在疯狂地扭曲变形。这甚至比当初在牢房之中更加痛苦。
隐约之中,属离感觉到一只手抓住自己的臂膀,然后把他向前拖去。他只能踉跄地跟着那只手,直到有什么绊了他一脚,冰冷的地面摔在他的脸上。
但是眼部的灼烧感也在慢慢消退,属离感觉到有两三只手交错着把自己扶起到一张椅子之上,不一会,一个冰袋敷在脸上,带走了最后一丝灼烧感。
属离疲惫地睁开眼,白光已经消退,负片般的视觉再次回归。属离不由得长舒一口气,他看向围在自己周围的两人,然后是周围这个低矮并且阴暗的房间,多么美丽。
“你到底怎么了?”马拉惨白的脸突然靠近,似乎在判断着属离现在的神色。
“眼睛,刚才在室外,几乎看不见任何东西,而且突然就有股灼烧感。”属离小心地用手指触碰眼睛周围那一圈爆裂的血管,仍然有轻微的痛楚,但是已经接近消退。
“只是我没有料想到的……可能是某种后遗症,也有可能是痛觉残留……你现在还可以站起来麽?”
属离深吸了一口气,他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瞟向四周,似乎在寻找着坚固的支撑点,但是他很容易便站了起来,没有任何摇晃,似乎刚刚只是转瞬的幻象。
不过他也注意到,一个年轻的女子正站在马拉的一旁,她的个头只到马拉的胸口,宽大的风衣几乎遮住了她娇小的身躯,属离隐约记得刚刚是被她拖进了室内。
“刚刚真是谢谢了。”属离说道。
“不用谢。”那个人回答,简洁而清脆,就如风吹林飒。
但是这个声音却太过熟悉:“当初是你救了我!”属离几乎把最后一句喊了出来。而那个年轻女子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她有着和属离一样的黑色的长发,十分明显的伏流人血统,而且看上去格外年轻,或许只有十五六岁,正是上学的年纪。就算是在负片的视角下,她也长得十分漂亮,或者说是精致。而且隐约之中,属离觉得两人似曾相识。
“如果我没记错,当初可是薇儿把你从河里拉上了船啊。”马拉在一旁补充。
“我叫奚诉,很高兴认识你。”直到这时,属离才意识到自己穿着睡袍未免有些不妥,但是那个年轻女子已经温柔地向他答礼。
“我是魏薇儿,我还以为你真的失明了。”
“魏薇儿?”那种熟悉的感觉绝非错觉:“请问魏垚中校和你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的父亲。而且是准将,魏垚准将。”
马拉似乎想要打断魏薇儿的话,但是她已经毫无自觉地讲出了真相。
“你认识我的父亲?”
1.65章 见面
属离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突然想起魏垚的确有个子女留在白城,但是他从来没有料想过自己会遇见她,就像是他没有想到过自己可能会遇见荀齐的子嗣,或者阿尔和吴宁的亲人一样。
更何况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
“我曾经在原西省见过他。”
或许是属离现在的容貌阻碍了魏薇儿的判断,也有可能她本就没有在意属离言语中难掩的惶惑。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追问。
但是这一切从不可能轻松过去。
马拉和魏薇儿没有透露出半分不同的神色,他们的好客让属离感到无所适从。面对一个从监狱中带出来的陌生人,属离想不通他们为什么会这般对他照顾,甚至对于他编造的身份也显得不闻不问。
属离第一个想法是,他们想从自己身上得到些什么。
但是他明明已经一无所有。
“不管怎么说,来点白兰地总归对你的身体有好处。”不知道什么时候,马拉已经递过来一个玻璃杯,里面盛着深色的酒液。
属离一饮而尽,灼热的酒精顺着食道流下,至少在心理上,属离觉得自己的确恢复了一点精神,也再次冷静下来。
“去客厅吧,多少吃点东西。”马拉接过杯子,然后准备搀起属离,但是魏薇儿已经先行一步,抓住了属离的手臂,对于这个年纪的女孩而言,她的力量大得出乎意料。
但是属离拒绝了两人的照顾,他此时更想独自一人呆在地下室里,任凭印刷机的嘈杂淹没但是没人注意自己。
马拉的房子远比属离想象的要大很多,但是一层和地下室全都腾给了报纸编辑室和印刷机,而二楼又因为塞进了太多的家具而显得有些拥挤。在客厅靠近后院的那一面墙,直接摆上了三个大衣柜,其中倒有两个放上了书籍,还有敞开的旅行箱,粗略看过去也有六七个,全都歪歪扭扭地堆放在墙角。
于此相对的,是客厅里密密麻麻放了十几把靠背硬木椅,随意而杂乱地占据了大片的空间,就像是不就这里还有一场不小的聚会。而且这些椅子明显来源层次不齐,有带扶手与雕花装饰的,有简单粗糙就像是乡下木匠随意做出来的,也有两三张更大的椅子似乎可以拉开作为躺椅。
一整扇的灰色布质窗帘遮住大半的窗户,但是仍然有光线透射进室内。属离忍不住眯上眼睛,隔着如此明亮的光线,他几乎无法看清窗外,但是从室内的座钟来看,外面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
魏薇儿主动拉上了剩下的半扇窗户,然后点上了蜡烛。
“我去厨房拿些面包,中午的鸡肉应该还剩下一点。”
“再泡杯红茶,谢谢。”马拉补充道。
魏薇儿很快返回,手里托着两大块的白面包,还有大半只子鸡,一个锡制茶壶敞开壶口,热气带着香味不断散溢。
虽然有意回避魏薇儿的直视,但是属离还是低声道谢,然后拿起了刀叉。属离已经记不得自己上次吃到一顿正经的饭菜在什么时候,就像是他已经记不得自己已经距离从前那种平静的生活到底有多远。
他饥不择食地吞下了整块面包,吃完了剩下的鸡肉,在喝下第一口浓茶的时候,眼睛突然开始酸涩。茶水的味道十分淡薄,也绝不名贵,普通得毫无特点。但是经历过的痛苦却全都因此而被勾上心头。
干涸的眼睛里无法溢出泪水,就像是在说,属离已经失去了哭泣的资格。
他平静地喝完最后一口茶水,感觉充盈的食物刺激着肠胃,热气把生机从深藏的骨髓中重新挤出,幸亏这还是晶体帮他重塑的新身体。
“所以,你是为什么被关在那所监狱之中?”魏薇儿端着自己的茶杯,就如同正常聊天般地问道,而马拉坐在一旁,点燃了一只烟斗,恍若未闻。
“我是伊丽莎白夫人的密探,执行任务失败,所以被关在那里。”属离觉得自己其实并没有说谎。
“密探?你是皇家通灵师部队的?”
属离没有否认。
“你执行的是什么任务?”魏薇儿继续问道。
属离不由得看了马拉一眼:“对不起,但是我不想提及这一点。我觉得那件事情不会影响到你们。”
“但是不管怎样,你们对我的帮助,我会牢牢记住。”
“罗南和奥普南会很高兴知道这一点的。”魏薇儿轻快地说道。
属离立刻把罗南与那个男人的声音,以及把奥普兰和那个领路的女子的声音联系到一起。
“你很快就可以当面向罗南道谢,不过奥普兰最近都没空。”魏薇儿补充道。
“其实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马拉先生为什么会被关在夏台狱中?我记得当时你们说过,那是用来关押政治犯的监狱。”
属离本不想这么早便直接问出这般尖锐的问题,不过马拉倒是对此并没有什么遮掩:“就像是我也曾经说过的,在这个时代,没有什么与政治无关。我只不过在自己的报纸上写了一些不中听的言论,于是便落到这般境地。”
“白城先锋报,我在地下室看过的那份报纸?”
“没错,通灵师部队当然可以查封报馆,也可以把我抓进监狱,但是只要还有一台印刷机,只要还剩下一个可以写字的编辑,《先锋报》便不会停刊。”马拉这句话斩钉截铁,不容任何人辩驳。
但是就算大半生都工作在外省边境,属离也知道要想关进夏台狱,马拉做的事情一定远比他自己所讲的影响重大的多。
不过似乎没有人想继续在这件事情上面再多说什么,于是客厅陷入到一种突如其来的寂静中去。
马拉小口慢啜着杯中的热茶,他漫无目的地望向窗外,尽管窗帘遮掩住他遥望的目光。
魏薇儿也为自己倒了半杯热茶,然后再掺进牛奶,相比于其他两人的满腹心事,她显得格外平静放松,就像是在熟悉的朋友家中吃一顿最为简单不过的下午茶,而不是和两个刚刚从夏台狱中逃出的人躲在阴暗的室内。
属离忍不住猜测魏薇儿在这里扮演的角色,但是他对于周围的一切依旧一无所知,而且,他也不敢直接询问。
突然,楼下传来了一声细索的开门声响,三四个不同的脚步声随之踏进。属离忍不住转身向楼梯口看去,而魏薇儿则端着茶杯直接起身。
在经过了失明的那一个月之后,属离发现自己已经开始习惯用声音来观察这个世界。
楼下那几个脚步声显得喧闹嘈杂,他们重重地跺在地板之上,还有什么其他的东西拖在身后。在穿过拥挤的编辑室时,他们的身体同样也显得笨拙而臃肿,不时便有低声的咒骂和文件散落在地的声响。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来,就算是在咒骂时,他们的声音都保持着高挑的兴奋,就像是刚刚从某个舞会中归来。
没有做任何的掩饰和犹豫,这些声音径直穿过编辑室,然后欢快地向着二楼走来。
一个懒散而且断断续续的声音正在休闲地哼唱着一支小曲,一个冷静的声音似乎想要打断这无意义的吟唱,但是很快便爆发出一阵大笑,一个清脆的脚步声登登登领先众人跨过楼梯,然后出现在属离眼前。
这是一个矮壮的年轻女子,此时正穿着一条淡紫色的长裙,肩上披着一条淡雅的披肩,臀垫高高耸起,正好托起御寒的外套。她的脸十分丰腴,画上浓妆之后似乎已经有二十六七岁的样子,但是只听她的声音,却又像是十八九岁的少女。
魏薇儿似乎早就预料到这些访客,已经提前又从一边的侧室里拿出几个杯子,倒上浓茶。
那个胖胖的女子只是略略扫了属离一眼,便伸手接过魏薇儿递上的茶水,丝毫不讲究地一口喝干。
“今天又在外面站了一天,如果不是警察,传单一上午就能发完了。”那个女子随意地找了一个椅子便坐下,裙摆如同撑开的花瓣一般把她淹没其间:“马拉先生,感觉好些了麽?”
“多亏了薇儿专门停课过来照顾我,我感觉已经恢复了一点力气。”马拉微笑着拿下嘴里的烟斗。
“如果想尽快恢复,就应该呆在床上,剩下的事情我们都可以解决。”一个年轻的男子突然接到。
他看上去和那个胖胖的女子有六七分相似,面容棱角分明,一条红色的丝巾系在脖子间,正好和他褐色的短须相互映衬。属离一下子便分辨出来,他就是当时营救马拉的那个低沉的男声。
这个男子同样只是稍稍看了一眼属离便把自己的目光转开,他接过魏薇儿递来的茶水,还没有喝上一口,便被紧跟着的最后那个男子嬉笑着抢过,然后开玩笑式地喝干。
最后这个男子看上去比先前那两个人都要年长一些,或许接近三十多岁,但是满脸都是戏谑的笑容。他看上去有些瘦削,比先前进来的那一对要高出不少,而且略显黝黑的脸颊上难掩的红晕,似乎依旧发出微微的醉酒气味。
他睁大着眼睛仔细打量着端坐在椅子之上的属离,就像是打量着什么难得一见的动物:“啊,你就是昨晚那个跟着出了夏台狱的瞎子…不好意思,无意冒犯。”
“准确地来讲,我还是看得见一点的。我叫奚诉。”属离努力淡然地说道。
“你可以叫我雅克。”那个醉醺醺的男人笑着和属离握了握手,便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他那件长及膝盖的风衣一下子拖到地上,露出里面酒红色的背心。
“这位是罗南·马聚里耶,就是他带着我们逃了出来。”
“非常感谢您的帮助。”属离微笑着和罗南握了握手,突然意识到他恐怕也只有二十多岁。
“还有这位,索莱娜,她是罗南的妹妹。”马拉尽职地做着介绍。
属离下意识想和她握手,但是索莱娜只是向他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那么今天沟通得怎么样,码头的工会同意了麽?”一边的魏薇儿在等到属离和所有人打完招呼之后迫不及待地问道。
“恩佐拉他们……”罗南的话突然被马拉打断。
“奚诉先生,不知道您是不是恢复了一点力气,不如我现在便送您回去休息吧,晚餐到时候我让莫利亚克送来。”
马拉摆明了不想让属离继续旁听下去,于是属离也识趣地喝完最后一口茶水,起身告退。
1.66章 失窃的信
赫拉巴尔小心地带上了房门,然后深吸了一口气。书房内似乎仍然弥散着一股夏尔烟草的浓郁味道,连蜡烛的灯光也显得有些迷离。
他小心地贴在墙面之上,仔细聆听着外面的声响。远处的乐队正在演奏着小步舞曲,宴会宾客的喧闹声响掩藏在轻快的旋律之中,仆人厚重的皮鞋鞋跟踩在地板之上,发出独特的声响,女仆的窃窃私语在门外一闪而过。
所有人都照常行走在自己的轨迹之上,没有人注意到他的突然不见。
赫拉巴尔屏住自己的呼吸,开始打量眼前的书房。狭窄的书房一如他第一次见过的那样,各式各样的书籍被拥挤地叠放在四面的书架之上,舒适的靠背椅随意地围绕着中心的茶几,凌乱的文件和报纸层层堆积,最后一只空空荡荡的烟灰缸位居其上。
赫拉巴尔意识到自己之前低估了可能的工作量,看似狭窄的书房里面完全可以放的下一千封毫不相关的信件,而他可能只有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去把它找出来。
深吸了一口气,赫拉巴尔走向他首先便开始怀疑的那个玻璃展柜。
展柜的门被锁住了:早在预料之内。赫拉巴尔从口袋中掏出准备好的万能钥匙,几乎毫不费力便捅开了这把老式的暗锁。
玻璃展柜的第一层放着少数几份蓝色封皮的文件,但只是外交部的例行公文,关于胜利日游行的批示…赫拉巴尔只是看一眼便知道这对他毫无用处。几个干净的玻璃酒杯放在文件旁边,一瓶开启的威士忌被塞在最里面。除此以外别无他物。
赫拉巴尔的目光自然而然地集中到玻璃展柜的二层,那是一个金属制造的保险柜,小但是坚固,唯有密码锁的机械旋钮突出在外。
三层密码,1000种组合:一个并不复杂的密码锁。
赫拉巴尔用手轻轻触碰旋钮,灵性逐渐蔓延,一幅幅画面在他眼前一闪而过,直到突然灵光一闪,他的手下意识地组合出一组密码。只听到机械栓柱发出一声轻响,密码锁被轻易打开。
但是保险箱内只有一打现金和票据,是蒂勒伯爵在赛马场的下注凭证。赫拉巴尔不甘心地把现金和凭证全部掏出,但是其中没有夹杂着任何他想象中的小纸条。他弯下腰仔细打量着保险柜里剩下的空间,这里已经没有什么他漏下的东西。
信件没有藏在这里。
赫拉巴尔重新关上保险柜,开始打量起四周。
要想寻找到隐藏的东西,最好的办法就是代入到隐藏者的身份中去。一个身高只有一米七的伏流人和一个接近两米高的寒林人,他们看待周围世界的角度和方式是截然不同的。
赫拉巴尔努力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身居高位的外交官,携带着一封关系到众多人地位身份的信件,他没有把信件放在自己的办公室,因为政府之中隐藏着不知道多少间谍。他选择把信件随身携带,带回自己的公馆之中。
他一定会藏到只属于自己的私密场所,自己的书房里面,因为信中的内容决不能给无关的人发现。所以他现在回到自己的私密小书房,他站在书房中央,手里拿着信件,他会放在那里?
赫拉巴尔的眼睛扫过周围的书架,以蒂勒伯爵的目光观察周围。
他或许会随意塞进某本书中间,这么多层次不齐的旧书,没有人会注意到中间多了什么其他的东西。那么会在哪里?
赫拉巴尔的灵性再次向四周蔓延,越来越多的画面在他眼前闪过。他的身体似乎摆脱了意识的操控,站在书架之前,手臂开始不由自主地抽出一本本书,他没有去看书的内容,只是努力去复刻当初的场景。
赛默赛特的长篇小说、迪伦的诗集、霍布斯的政论……赫拉巴尔在狭窄的书架间游走,从四面的书架上抽出一本又一本书籍,又飞快把它放回。
但是没有一本里面是他想要的东西。
赫拉巴尔的动作戛然而止,他把手中的《瑞利金斯的灾难》放回书架,他意识到这只不过是无用功。
这里的书太多了,而且蒂勒完全可以把信件藏在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地方而不引起注意。
赫拉巴尔突然安静下来,门外的宴会大厅里,乐队的声音不知何时已经停止。蒂勒伯爵熟悉的声音通过扩音器传来:“.…..感谢诸位来参加提姆的生日聚会,今天……”
赫拉巴尔心中默数自己剩下的时间,在引起怀疑之前,他必须尽快回到大厅中去。
大厅之中突然传来一阵哄堂大笑,乐队再次开始演奏舞曲,赫拉巴尔心中默想,到底还有哪些自己漏掉的地方。
书架桌椅之中可能会有夹层,墙壁地板里同样可以藏匿,这个小小房间里面有太多的地方可以搜查。
赫拉巴尔决定再给自己三分钟的时间,三分钟之后,不管如何,他都必须离开。想到这里,赫拉巴尔拿出了自己准备好的探针,开始检查书架中是否还有夹层。
就在这时,一阵轻轻的敲门声突然从外面传来。赫拉巴尔的身体一下子僵住,冷汗瞬间流淌下来。
蒂勒伯爵还在大厅之中,其他的仆人没有允许不会进入这个房间,还会有谁想要进来?
赫拉巴尔的脑海中闪过一连串的猜想,但是他的动作没有丝毫的停歇。探针重新塞进高筒靴中,打乱的文件被放回原位,他一把推开房间北面的那扇窗户,大小刚好容他通过。
不过时间来不及了。门外来人带着书房的钥匙,当赫拉巴尔拉开窗户时,钥匙正好塞进锁孔。灵机一动之下,他一个大步躲在房门背后,悄无声息地屏住呼吸。
但是这一切还是出乎赫拉巴尔预料,因为进来的那个身影太过熟悉。
是劳塔罗。
在她还没有进门之前,赫拉巴尔便闻到了那股熟悉的味道。就像是九月朝南的山坡上,阳光正晒得温热,闲暇而无所用心,这时随风飘来淡淡的薰衣草的味道,就像是劳塔罗踏入门时,赫拉巴尔心中的触动。
“你在这里。”劳塔罗说话时用的是肯定,而不是疑问句。
赫拉巴尔轻轻把劳塔罗拉入室内,然后关上了房门,他茫然地看着劳塔罗,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
劳塔罗向四周望了一眼,便再次说道:“你在找什么?”
赫拉巴尔没有回答,他紧张地看了一眼房门,房门之外依旧传来乐队演奏的舞曲,没有其他人接近的脚步声。
“除了阿尔伯特以外,不会有人进来的,这里是他的私人领地。,所以你在这里干什么?”
感觉到劳塔罗那双琥珀般的眼睛紧紧盯着自己,赫拉巴尔突然记不起自己准备好的那些谎言。
“我来找一封信,一封由他转交的信件。”
“我不知道一封信件会有这么重要。”
“但是这封信由一个非常重要的人亲自撰写,要交给另外一个非常重要的人,里面可能会有非常重要的事情。”
“那么我猜是另外一个同样重要的人,派你过来窃取这封重要的信,虽然我想不出来这个人是如何猜到这封信就在这里?”
就像是打哑谜一般,劳塔罗几乎是微笑着与赫拉巴尔一唱一和,她的手中仍然端着一杯香槟,杯壁之上残存着一丝橘色的酱汁。
但是就算是相隔十年,赫拉巴尔还是一下子就意识到,劳塔罗是认真的,她必须知道,他在这里究竟在干什么,或者说,他为什么来到这里。
“我不知道信的内容,但是我知道这是伊丽莎白夫人亲笔写的信,而它的收件人来自寒林帝国……如果你想听我的解释,我一定会说的,但是现在不是一个好时间,我必须离开……”
劳塔罗打断了剩下的话,她的脸在柔和的灯光下显得光彩夺目,美丽而动人,她几乎是紧贴着赫拉巴尔站立,大理石般的肌肤与一片荒原相对立。
她把茶几上的烟灰缸放到一边,单只手随意地翻开折叠的文件夹,一个白色的信封就这么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红色的火漆上是一个占星塔的印戳,纤细但刚直的笔锋构成了一个令人熟悉的名字。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那就拿去吧。”劳塔罗轻蔑地说道,和从前一般无二。
赫拉巴尔低着头抓住了那封信,就在劳塔罗的注视之下,他把信封塞进了自己的外衣之中。原来信件只不过放在它最应该在的位置,一个文件夹中间,阿尔伯特·蒂勒从来都没有试图把它仔细地藏起来。
“所以这就是你想要做的一切麽,偷一封无关紧要的信件,然后远远离开?”
赫拉巴尔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似曾相识,甚至有些熟悉。
在赤道环海的那些热带小岛上,他曾经骑着独木舟顺着季风流漂泊了十三天,海鸥时而在他耳畔鸣叫,船头与幽蓝的海水相撞,白色的浪花扑到他的脸上,盐分在他的胡子里析出。一个本地女人穿着碎花的长裙,在银光闪闪的海滩之上迎接他,在独木舟靠岸的那一刻如同一阵风一般扑进他的怀中,贝壳在他们两个赤裸的脚下开裂。但是只有两天之后,他便选择离开,那个女人的胸脯靠着长屋的窗台,问他为何要远远离开。但是他没有回答,初起的橘色阳光逐渐透明了那个女人的影像,就像是一片海间隔在他们之间,若有若无的水晶在间或发亮。他最后也没有回答。
还有在那个静谧的南方小镇,碎石路蜿蜿蜒蜒穿过的那片老旧别墅,梧桐叶下的马车影影绰绰,在他寄居的那个幽暗房间里,一个女人卧在他身旁,被风吹起的窗帘时而透过一两丝明亮的春光,带着困倦与缠绵,她小心地讲着未来的家里应该挂着怎样的画框,桃花心木的衣柜里一定要藏得下新婚的夫妇两。但是在傍晚,他便踏上了下一班的火车,她在站台边缘,向他挥舞着手绢,你为什么要远远离开?白色的蒸汽裹住她最后的身影,他又哪里有什么答案。
直到最后一刻,在凌晨的内韦尔河畔,渡轮停靠在黯淡的夜色里,他最后一眼看向不远处那座范德米尔王国的旧都,破损的城墙里露出寥寥几点灯火,伶仃一人,没有人问他:你为什么要远远离开?他只看到在肉眼看不到的远处,一定有一个人向他遥遥望来,他明明有太多想说。
赫拉巴尔终于有机会去说了。
“你知道,我回来只是为了你,没有你,我再也不会离开。”
劳塔罗手中的酒倾洒在成堆的书页之上。
“你为什么不能早点过来?”
“你为什么当初要离开?”
赫拉巴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故事太长了,长到从哪一段开始,都仿佛缺漏了太多。
“我曾经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是否还爱我,是否愿意如同当初的约定一样,放弃一切,和我一起离开。我怕自己出现得太过突兀,让你陷入两难的选择,我也怕自己太过无力,不能把你拉向我的身边。这是十年,是三千九百三十天,是十万六千一百一十个小时,太长了,长远到你就像是我梦中的风景,就像是暗夜中的两条船,各有各自的目的,背负也各不相同。我们相遇于大海之上,然后悲哀地错身而过。我要求的太少,一点点就已足够,在黑暗中彼此接近,便已经满足…….”
“我们相遇于大海之上,到最后孤独却远胜从前。我不愿意一次次与你擦身而过,直到最后感叹为何幸福终成泡影。我爱你,一直爱着你,就像是梦魇不会远离,就像是刀刃沾惹鲜血,就像是痛苦与生活一般真实。你为什么要怀疑,为什么要退缩,为什么不愿意说我爱你,我一直爱着你!”
“我爱你,千千万万遍。”
1.67章 地下室
连绵的群山全都陷入了彻底的黑暗,不管是峰顶的积雪,还是嶙峋的山岩,只剩下纯黑色的剪影,在一片混沌之中若隐若现。一座宛若水晶制作的高塔屹立在天穹之下,不知存在了多少的岁月。这里是日暮山脉,这里是隐世界的入口,这里是曾经重复了不知道多少遍的梦境。
混沌的天空逐渐沉淀,血色从天际逐渐攀升,直到侵染所有的天光,然后浓郁得如同鲜血从天而降,直到把整个世界沁入血红色的一片。阴郁而疯狂的色调,就像是那地底的隐世界终于和这个世界相连。
但是这个血红的世界之中,唯有峰顶那座水晶的高塔依旧保持着自己的色彩,那是纯净而吞噬一切的黑暗,就像是世界的罅隙,连通着无尽的虚空。
无法辨明的低语与吟唱在黑塔周围回荡,血色的天空中传来诡异疯狂的嘶吼,无形的漩涡在周围旋生旋灭,一个个生灵在冲突与矛盾里扭曲堕落。
直到一束幽蓝色的光柱刺破血色的天空,就像是混乱之海上插入海底的船锚,天空被撕开一条缝隙,一艘如同山岳般伟岸的飞船生生挤入其中,纯洁的白色光芒向四周散去,但是这却是无辜枉死者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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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离的眼睛盯着厚重的帷幕,他的心神却依旧因为那个梦境而久久摇曳。他的后背不时传来一阵阵火辣辣的疼痛,并不剧烈,就像是蚂蚁在用酸液不断腐蚀,或者就像是十字形的幼体在蚕食肉体。
属离的内心被恐惧笼罩,他冰冷的手指颤抖着摸向自己的后背,瘦骨嶙峋但是至少皮肤光滑,没有任何十字状的肉块或是突起。
就像是断肢的幻痛,或者噩梦的惊醒,背后的疼痛突然消失不见,只剩下闷热与黏糊糊的汗液。
残余的梦境正在消退,现实逐渐变得真实。不远处蒸汽印刷机工作的喧闹不可抑制地传入耳中,但是属离却因此大松一口气,他至少还活在真实的世界里。
刚刚的梦境如同潮水褪去般逐渐模糊,当属离挣扎着起身时,大部分内容都已经被彻底遗忘,只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噩梦罢了,至少属离心中如此希望。
他一把拉开隔间的帷幕,地下室里的煤气灯似乎永远不会熄灭,以至于让人分不清白昼还是黑夜。不过借宿在这里的七天之中,属离已经开始习惯这样的生活方式。
这间用作客房/印刷厂的地下室,往往在晚上七点开始工作,在楼上的编辑室确定明日的版面之后,副总编卡米尔继续负责排版校对,总技师莫利亚克和其他几个工人启动机器,开始印刷明日份的报纸,一直到午夜左右,新印刷的一捆捆报纸被打包分配到全城各区,负责报纸运送的承包商随后将这些报纸送往各个报刊亭或者邮局,随后这些报纸要么直接送到订阅用户的信箱,要么摆在报刊亭的展架之上,要么交给那些在大街上的分销商或是报童们,直到交到新一天的读者手中,当然还有一百多份的报纸将会顺着新一班的邮政列车运往外省,交给那些居住在其他城市或者乡村的读者,不过这可能已经是几天之后的事情了。
至少在马拉的《先锋报》被查封之前的确如此。虽然这几天马拉的这群朋友对他仍然谈不上信任,但是属离还是通过谈话大致了解到了一些最基本的情况。
在这个月的月初,马拉在自己主编的《先锋报》上面,“诽谤”阿方索二世皇帝的弟弟阿图瓦公爵和夏暮联合王国,也就是从前的夏暮邦联,的国王威廉一世进行“不可告人而且充满疑点”的非官方接触。在报纸发行的当天下午,秘密警察便查封了报馆,并且带走了作为法人的马拉。
随后,没有经过任何的合法逮捕审判程序,马拉被关进监狱,报馆其余成员被遣散,所有固定资产被查封后充公。
庆幸作为副主编的卡米尔·德穆兰在警察行动之前带着剩下的那些人搬走了唯一的一台蒸汽印刷机,同时打包带走了可以带走的全部财物。然后重新在这处公寓组装起来印刷机,同时把愿意继续工作的人安顿下来。这也是属离第一次看到的不管是编辑室,还是二楼公寓都那么杂乱的原因。
现在整个先锋报名义上留下来的编辑只有马拉和卡米尔,而且他们的报纸现在已经无法在任何正常的渠道进行发售,但是他们依旧坚持着每天印刷一两百份的报纸。
属离不知道这些报纸的去向,但是他至少知道一点,再也不用顾忌新闻审查之后,《先锋报》上刊登的每一条社论都足以让马拉再次被关进夏台狱。
虽然报纸印刷的数量大大缩小,但是蒸汽印刷机的工作时长没有丝毫的减少,各种各样的传单成为了新的需求。
这些传单往往只有最为简单的排版,大号字体的标题和小号的正文,最多在边边角角处印上一些最有辨识度的口号。
反国家分裂、反民族歧视、反伊丽莎白独裁、反帝制、反贵族制、反通灵师、反大议会、反环境污染、反性别歧视、反劳工剥削……
这些仅仅是属离所看到的一小部分传单,却已经涵盖了如今白城甚嚣尘上的大部分政治议题。就像是一个大染缸,彼此矛盾的言论却出自同一台机器,相同的油墨最后组成截然相反的论调。
这些社论有些肤浅,有些高深,有些只是空洞地喊着口号,而有些的确是在寻求着底层人的出路。但是这些言论太过繁杂混乱,以至于属离还没有真正明白,马拉代表着的到底是怎样一种政治倾向。
或者说,在这样一个时代,选择一个确定的政治态度是更加危险的,而混乱却往往意味着力量的薄弱,没有态度,只是一种无奈的选择。
这些念头在属离的脑海中一闪而过,而他最初只是想要看一下自己醒来的时间罢了。
1.68章 争议
现在只不过是凌晨3点。
印刷厂那边的工人也大都已经下班,但是属离现在分明能够听到,在依旧工作的印刷机旁边,还有人在高声说话。
带着几丝好奇,属离穿上鞋子,从狭窄的卧室门口向外望去,黯淡昏黄的灯光下,有三个人的确站在一起,似乎在讨论着什么。
其中一个正是罗南,他此时仍然穿着米黄色的夹克,头发蓬乱,好像彻夜未眠。还有一个则穿着黑色的正装,脚边放着一个皮质的公文包,此时正在专心地阅读着手上的一小份传单,而副主编卡米尔·德穆兰则站在两人中间,沉默不语。
“……我认为这次罢、工绝对是一次非常好的机会,不仅仅能够极大提高工会在码头工人里的威望,也是对于那些官僚的一次警告。我们提出的要求全都正当合理,有效的安全保障措施不仅仅是保障工人的安全,同样也能够保护那些工厂主的利益。”罗南的声音显得有些嘶哑,但是此刻依旧兴致高昂。
他身材健壮,特别是那一双臂膀,结实的肌肉在衣服下紧绷,那是经过长久劳动才诞生出来的劳动者的肌肉。根据观察,属离发现每天那些印刷出来的传单有很大一部分都是被罗南带走。虽然同样住在这幢公寓之中,但是罗南一天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工作。
此刻他正对着那个阅读着传单的人在阐述着自己的观点,但是那个男人没有立刻回答。他看上去比罗南年纪要大上不少,可能和卡米尔一样接近四十多岁,但是保养得很好,一副丝质的手套在上衣口袋中露出一角。
“现在鼓动工人罢、工不是一个好主意,考虑到目前政府军已经击败了费迪南的阿莱夫王国,同时和夏暮联合王国达成媾和,在短期以内,政府的威望还是会有一个回升,现在公开反抗、政府不是一个明智之举。”那个男人的声音不比罗南高上多少,但是表达的意思非常清楚。
“我亲爱的马克西米连,如果你能够多从自己的办公室里走出来,去河文区看看,你或许会对“政府威望的回升”有什么新的理解。在我的眼里,整个战争期间,所有工人的工资没有得到任何的提高,他们的工作强度和时长却翻了一倍,通货膨胀,如果我用的词是正确的话,导致物价上涨,而工人微薄的工资甚至开始支付不起他们的日常开销。在我的眼中,战争的胜利与否和这些人没有丝毫的关系。”罗南的话中没有隐藏他的讽刺。
“但是,罗南,对于那些有权力,也有信心来支持我们的人来讲,战争的胜利也就是政治上的优势,我当然明白我们所需要面对的是怎样的局势,这是一个巨大的火药桶,任何火星都可能带来无法估量的巨大灾难,在新自由共和国发生的那些事情,决不能发生在我们的国家里。”那个名叫马克西米连的男人放下了手中的传单,面对着脸色涨红的罗南,他仍然保持着克制。
“但是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你不会没有看到,这样的不平等在这个国家持续了多少年!我只是一个来自斯卡布罗的农民,而我的父亲仅仅因为拒绝缴纳税款而被那些贵族判处流刑,在他死的时候,我和索莱娜只有十岁。而你呢,我理智的大律师?你是在白城高师接受的教育,在点着炉火的教室和热腾腾的咖啡旁边,于此同时,我却是在冰冷的大街小巷因为偷窃一块面包而被警察追赶!我受到的教育远远不及你,但是你有什么资格去代表我们那些在底层的人说话,凭你的奖状吗!”
“够了!”站在旁边的卡米尔终于开口。他只比马克西米连矮上一点,但是也比罗南高上一个头。一顶格子毡帽压在他的头顶,蜷曲的褐色长发已经开始打结。卡米尔没有马克西米连看上去那么精神抖擞,仪表堂堂,也没有罗南看上去那么激情、四射,就像是一潭深水,宁静自洽,但是不容忽视。
“我们既然站在这里,那么我们就是战友。我们彼此之前容许不同,但是我们绝对不会去质疑战友对于革命的信念。”卡米尔逐字逐句说完这些话,眼睛盯着面前这两个彼此生出罅隙的朋友:“思想只有在经历考验之后才会发出它应有的光芒,辩论,绝非争吵。”
“现在,你们应该互相握手,作为朋友。”
卡米尔的双手分别抓住罗南和马克西米连,在他的注视中,两人重重地握了手,并且轻轻拥抱了一下。
“那么接下来,我们的确应该再次考虑一下,这个地址是不是已经被秘密警察发现……”卡米尔的话顿时停了下来:“奚诉先生,很抱歉打扰到你的睡眠。”
属离点点头,从自己的房间里走了出来,略带着自己的窃听被发现的尴尬,罗南和马克西米连全都礼貌地和他打了一声招呼,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常。
“非常抱歉,我不是有意听到你们的谈话。”
“没有什么重要的,您可以继续回去睡一会,天还没有亮。”罗南生硬地说道。
“我好像听到,你们说这里被警察发现了?”属离小心试探道。
剩下三人彼此互相看了一眼,最后马克西米连率先开口:“我只是从一个渠道听到这样的消息罢了,不过这样的风险我们冒不起,尽快搬离是必须的。”
“对于这一点,你可以放心,我们已经找到备用的藏身地点,只是从这里撤离还需要一点时间,搬走剩下那些可能用得到的物资。”卡米尔补充道。
“我在想,我已经打扰你们那么久了,或许现在也是一个机会,让我一个人离开。”属离一字一词琢磨着自己的语气,缓缓地说道。
卡米尔皱起了眉头:“我以为你之前说过,自己没有什么其他的地方要去。”
“的确如此,但是……”
“非常抱歉,但是现在正处在特殊时候,我们不敢让你一人独自离开从而可能暴露我们的行踪。”卡米尔冷声打断了属离剩下的话。
“等到适当的时机,我可以安排把你送出白城,不管是哪个地方行省。”马克西米连想了一下说道。虽然这是他最近第一次到这里,但是很明显他同样是这个小团伙里的核心成员,没有人质疑他的提议。
“在此之前,如果你觉得缺少什么东西,我可以帮你带过来。”卡米尔礼貌地说道。
“不,不用了,这里对我来讲已经十分惬意。”属离努力掩饰住自己的失望:“或许现在应该让你们继续工作了,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做的,我会非常乐意效劳的。”
1.69章 搜查
剩下的两个小时过去的太快,属离躺在自己温暖的被褥之中,脑海里却再次回想起那个在日暮山脉的短暂旅程。那时他以为自己只有死路一条,但是心中却获得了难以言表的平静。而现在,他虽然在这个阴暗的角落之中苟且偷生,但是接下去他又能够前往何处?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想起那个在流浪者营地的夜晚,他靠着篝火,躺在毯子之上,听着那群人唱着古老的民谣。他或许也可以就这么抛开一切,不去管那晶体留下的谜题,不去管伊丽莎白夫人带来的仇恨,只是前往东部那连绵不绝的山岭之间,坐在缓缓移动的大篷车之上,与那些城镇和喧闹的人群擦肩而过。就这么弹着鲁特琴,一个人死在默默无闻处,就像是那些与生活背道而驰的浪漫小说一般。
这个梦甚至没有持续多久,属离便再次醒来。莫利亚克穿着他那身油腻腻的工作服已经站在房门口,轻轻敲了敲木质隔板:“起床了,我亲爱的朋友,今天你需要多吃点早餐。”
“怎么了?”属离昨晚剩下的时间都在和衣而睡,当他站起身子时便已经完全清醒。
“我们需要把那台印刷机拆除,然后搬走。”年轻的莫利亚克没有做出任何的隐瞒,他几乎是略带懒散地伸了个懒腰。
“搬走?是因为这里暴露的事情麽?”属离一边说着话,一边给自己穿好鞋子,然后随着莫利亚克一起向地面走去。不得不注意到,蒸汽印刷机已经停止运行,多余的蒸汽正在通过泄压槽排出室内。
“你是怎么知道的?”莫利亚克的脸上顿时充满狐疑,但是脚步却没有放慢。
于是属离把今天凌晨发生的事情没有丝毫保留地全都说了出来。
“没错,更加准确地来讲,一个小时之前,罗南便已经带着我的父亲提前离开,带着可以立刻带走的财务离开,我们剩下的人则要尽快把那些难以搬运的东西搬走。”莫利亚克顿了一下,补充道:“不要太过担心,马克西米连·安东尼先生说只是警察开始怀疑这个地方而已,我想这周围可能连一个哨岗都没有,等到那些秘密警察决定行动的时候,我们早就跑得没影了。”
属离不由得笑了笑,然后走出了地下室。
不大的编辑室里面,卡米尔正一只手端着一杯咖啡,另一只手拿着一片烤面包,专心地读着办公桌上摊开的一份报纸,他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便再次低下头去:“去餐厅的时候,顺便把索莱娜叫来,这里有些文件需要他整理。”
经过一夜没睡,卡米尔的精神看上去更加萎靡,他的外套松松垮垮地挂在衬衣外,领口的花边上面还站着面包屑。莫利亚克点了点头便走了出去,而属离则是从自己外套的口袋里掏出来一副茶色玻璃制成的眼镜,然后走出了阴暗的室内。
临近五月,太阳早早便从天边升起,把院子里照得通亮,还记得上次属离踏进阳光下的时候,差点因为来自眼睛的旧伤而昏厥过去。马拉猜想是因为光强的缘故,刺激了原本的视神经,所以给他做了这么一副墨镜,而事实证明,虽然在正午的时候,属离的眼部依然会感到阵阵刺痛,但是其他时刻,他已经可以在阳光底下正常活动。
正如莫利亚克所说,公寓内部已经开始了整理,虽然仍然是一副杂乱无章的模样,但是之前堆放在墙角的那些皮箱已经被平铺开来,书籍与散落的笔记被杂乱地堆放到一起,成套的正装礼服,还有大小不一的鞋子被拥拥挤挤地塞进箱子里,还有更多的东西仍然放在柜子之中,没来得及整理。
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当属离走进客厅兼餐厅而没有看到魏薇儿的时候,还是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只有索莱娜·马聚里耶一人,趴在茶几之上,几乎保持着和卡米尔同样的姿势,端着咖啡和面包,面前则摊开这一本不大的小册子。
“面包和咖啡都在厨房里面,你们自己去拿。”说完,索莱娜再次闷头沉进书里。
“卡米尔让你吃完后过去给他帮忙。”莫利亚克拿着食物重新回到客厅,放在索莱娜的小册子旁边。
属离借着给自己倒咖啡的机会,瞥了一眼那个小册子的内容,满页都是花花绿绿。
索莱娜似乎也注意到了属离的目光,斜着和他对视了一眼:“修道院免费发放的识字教材,没见过吧。”
属离未免有些难堪,连忙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老老实实地把面包拿回自己的座位。
不过索莱娜倒是把她的注意力从教材上面移开:“你看起来应该是伏流人吧?”
“没错。”
“那么你应该是在东南长大的喽?”
“没错,一直到成年调入中央工作为止,我都是在帕拉尼克生活。”属离小心地编纂着自己的身世,同时猜测着索莱娜的目的。
“我听说,在伏流人的自治行省内,男性和女性议员在议会中所占的比例是很接近的,是这样麽?”
“呃,这个我倒是没有注意过。”
“那么你对于目前大议会之中,女性议员只有5人,占据不到5%的席位,而且只有伏流人和拉玛人,有什么看法?”
“看法?应该提高女性议员数量?”属离试探性地说道。
索莱娜耸耸肩,喝完了最后一点咖啡:“我一直以为伏流人对于女权主义的关注度至少要比其他人更高一点。你知道么,在范德米尔人中间,女性仍然没有基本的投票权,而且她们的财产继承权依旧弱于男性。在阿莱夫人中间,重男轻女依旧是某种无法克服的陈规陋习,每年因此而被遗弃或者谋杀的女婴无可尽数。你真应该读读那些有趣的浪漫冒险小说,那里的女主角一定身材高挑,发色金黄灿烂,肤色洁白,而且能够激起男性的欲望。她们的性格不一而足,但是到最后一定和男主人公摒弃前嫌,相亲相爱,甚至还有可能是三妻四妾,不一而足。说到底,这些都是对于女性角色的物化,是在男权社会下对于女性存在的消费。有趣的是,曾经有那么多人想要为这种不公平的制度辩护,到如今,依旧有更多人生活在这样的社会之中而不自知。你知道麽,在圣莱布维茨修道院中,男性院士和女性院士的比例是61:39?这说明随着科技的进步,那些强加在男性与女性的天生的差异在被减少,而性别歧视也将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属离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而索来娜则是旁若无人地合上了面前的识字课本:“您应该听一听奥普兰的演讲,她说的比我清楚,也深刻更多。”
“还有,你们记得自己把盘子洗了。”
说完,索来娜便离开了客厅,她今天洗去了脸上那惯常的浓妆艳抹,露出了自己本来的脸庞,年轻得几乎和魏薇儿相差无几,但是在某些时刻,又太过成熟。
1.69.2章
一整个上午,属离都在和莫利亚克,以及其他几个后来来到的印刷工人一起,呆在阴暗的地下室里。他们首先把旁边一架古旧的手摇式木质印刷机拆开,螺丝、螺母、弹簧和连杆,还有更多的木质连接件,全都分门别类叠放封装,然后装进一个大的藤条箱子之中,准备和剩下的那些东西一并送走。
相比于老式印刷机,蒸汽印刷机不仅笨重,而且复杂了太多。还有与它相连的配套差分机,密密麻麻的齿轮齿条和棘齿严丝密缝地相互咬合在一起,甚至温度的细微差别都有可能影响到差分机运行的精密程度,更不要说手工将其拆卸,然后一路颠簸,最后再把它组装起来。
不过莫利亚克很快解答了这个问题。在卸下了印刷机底座上的固定螺栓,同时断开了蒸汽锅炉和小型差分机之后,其他几个工人从地下室的一个角落里抬出来一个组装起来的起重机,然后利用这个简易的滑轮起重机把印刷机主体吊起,然后放到一个移动金属底座之上,然后用准备好的麻绳绑好,把整座机器推到地下室靠近北边的墙壁处。
这是属离从来想到要去注意的地方,那就是地下室其实要比一楼的编辑室要大上一圈,而地下室北面的墙壁处,已经超过了整个庭院的范围。当地下室的天花板上面露出灿烂的太阳光之后,属离才意识到,在这幢公寓背后的小巷里,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出口。
莫利亚克带着两个工人拖着起重机先从楼梯爬上了地面,然后绕道小巷里的这个地下室通道处,把牵引绳抛下。属离则和剩下的那个工人一起,把绳索固定在移动底座的挂钩之上,然后伴着绳子绷直拉伸时发出的吱呀声响,将近700多公斤重的蒸汽印刷机被缓缓拉到地面,之后如法炮制,蒸汽锅炉、小型差分机和以及拆开的老印刷机,都以同样的方式被带到地面。
等到所有的工作结束,已经到了下午三四点的时候,属离不禁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有些脱力,而且身上也沾上了不少的机油。马拉的这座公寓位于拉丁区和河文区的交界处,所以格外僻静,虽然大批的机械部件在后面的小巷里堆放了半天,但是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里的热闹场景。
“我以为运送这些东西的马车会更早一点过来。”属离站在小巷的尽头,尽量躲到没有阳光的阴影中去。
莫利亚克皱了皱眉头,再次看向自己的怀表,3:50,“他们应该在一个小时前就到的。”这是他这个小时里不知道第几次有些紧张地左顾右盼。
不仅仅是地下室的印刷机,前院公寓里的大部分东西也已经收拾完毕,成箱的书籍文稿以及衣物家具都堆放在编辑室前的院落当中,但是本应该带着这些东西离开的马车却至今没有出现。
几个印刷工人好整以暇地靠在移动底座旁,他们的脸上倒是看不出来多少紧张的模样,作为副主编的卡米尔仍然呆在房间里面,在检查着是否有什么重要的文件被漏下,至于索莱娜,那个年轻的女权主义斗士,则开始利用起这短暂的空闲再次看起了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册子,如果凑近一点还能够听到她低声诵读的声音。
“是“请求发布、传送、执行或使人执行任何专断的命令者”,而非强迫命令发布、交流、执行或者让人执行的专断。”属离不经意间听到后,不由地纠正了一下索莱娜的主谓关系。
但是索莱娜只是轻哼了一声之后,便再次埋头读起那些并不晦涩的语句中去。
“我或许应该去看看……”莫利亚克再次左顾右盼,但是仍然没有下定决心。
“这些马车是谁联系的呢?”属离忍不住在一旁问道。
“是马克西米连,他……”莫利亚克突然止住话头,一个披着黑色风衣的人影在街口走过,没有丝毫的犹豫,他直接转身走入到这个偏僻的小巷中来。
所有人的神经一下子紧绷起来,莫利亚克站到了所有人之前,拦下了那个匆匆走来的人影。
“魏薇儿?”
那个穿着风衣的人终于露出了她熟悉的面孔,但是谁都没有预料到她的到来。
“你不是应该在学院麽,而且不是让你不要来这里麽?”莫利亚克警觉地说道。
不好的预感在所有人心中升起。
魏薇儿的胸口因为剧烈运动而不断起伏,脸色也因此更加红润,但是她的眼睛里却满是无法隐藏的慌乱:“我们的马车在路上被扣留了,全都逃脱了,但是警察已经知道这里,放弃所有的东西,你们必须立刻离开!”
莫利亚克后退了半步,他的眼睛快速扫过堆在巷道里的那些东西,然后看向剩下的这些人:“没错,立刻离开,等等,把老印刷机带上,把它藏起来!”
“奚诉,索莱娜,你们和薇儿走,我去叫卡米尔。”
“等等,”一个工人突然叫道:“这么大一个印刷机藏在哪里啊?”
“还有,这里有些文件,带不走的话必须立刻处理掉!”索莱娜补充道。
“我去叫卡米尔,你带走印刷机。”属离立马站出来说道。
“行,就这样。”莫利亚克说完,便带着那些工人把木质印刷机的箱子抬起,急匆匆向着小巷出口走去。
索莱娜则是一脚把那一大箱的文件踢翻,从里面把最重要的几份挑了出来。属离来不及多看,立马向前院的公寓小跑而去。
当他推开一楼的房门时,卡米尔正好抱着几本书慌慌张张地跑下来。
“前面街上有警察过来!”
“警察马上就要过来了!”
两个人几乎同时向对方喊出了自己知道的紧急情况,于是具有默契地同时向后门跑去。
与此同时,公馆前门传来了响亮的敲门声,一个声音叫道:“开门,查煤气表!”
随即,公寓的大门便在一声闷响中轰然碎裂。
1.69.3章
一个两米多高,如同一头棕熊般壮硕的男人大步跨过残破的前门,尘埃被他身后卷起的狂风吹散,一身深蓝色的皇家通灵师制服使得他人几不可直视。
他独自一人大步跨进公寓之内,毫不担忧可能的袭击,而穿着黑色制服的秘密警察这时才举着步枪,从那个破口处鱼贯而入。
没有丝毫的犹豫,属离与卡米尔一起冲进了后院,属离故意落后半步,然后转身把房门关上,再把一根木条抵在横档之上,试图稍稍拖延那些人的追击。但是想到那个皇家通灵师的存在,这点小小的阻拦似乎无足挂齿。
难道现在白城的情况已经恶劣到需要皇家通灵师亲自出手干预,还是因为他们的目标本就是针对自己?
虽然脑海中不断想着这些事情,但是属离的速度丝毫没有减慢。只有不多几米的距离,他便可以再次从后院的小门走进小巷。
但是事情不对劲。
先走一步的卡米尔立定在门口,他的眼睛直定定地望向前方,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一团火焰在成堆的书籍和文件上面燃烧,以一种超乎想象的速度吞噬着所有的纸张。
索莱娜和魏薇儿,本应该已经提前逃开,此刻却也和卡米尔一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索莱娜的眼睛似乎在属离身上飞快地扫了一眼,便再次直视前方。
属离立马收住自己的脚步,屏住呼吸,从角落中偷望出去。一个秘密警察端着步枪站在距离三人不远的地方,而枪管正对着三人。
“谁!”那个警察的眼睛突然向属离所在的角落里看来,他的枪管有了一丝倾斜。
来不及有其他考虑,属离顺手扔出旁边抓到的一把螺丝刀,只听到一声枪响,螺丝刀刚好打在那个警察的手背之上,来复枪子弹达到墙面之上被一下子弹开,卡米尔下意识地向旁边躲开,索莱娜和魏薇儿则依旧在原地不知所措。
属离没有丝毫地停顿,一步便把秘密警察手里的步枪夺了过来,然后顺势一个背摔,把那个警察摔倒在地。
上膛,开枪,子弹洞穿了那个警察的胸口,鲜血从伤口里不断涌出,但是属离没有丝毫犹豫。
“快走,他们已经听到枪声了!”属离大声叫醒了其他三个还没有反应过来的人。
小巷里接连两下枪响早就引起了前院里那些人的注意,更多更密集的脚步声正在快速靠拢。
“跟我来!”卡米尔率先反应过来,他看了一眼还在地上抽搐的尸体,便立马收回目光:“走下水道!”
卡米尔一马当先,向着小巷出口跑出,魏薇儿和索莱娜紧随其后,属离也立刻跟上。
小巷的出口直通一条僻静的街道,从右侧可以听到来自警察的声响,他们已经发现了后院的出口,正在飞快地赶来。
“走这边!”跑了十几米之后。卡米尔陡然右转,从街道上离开,再次转入另外一个小巷,但是这个小巷尽头却是一道高墙堵住去路。
卡米尔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和魏薇儿一起推开堆在墙角的一小堆垃圾,露出来一个黑幽幽的下水道入口。
看来这是他们早就已经准备好的一个逃生通道,这次魏薇儿和索莱娜先爬了下去,卡米尔其次,如果不是担心后面那个皇家通灵师的目标正是自己,属离觉得这是摆脱这群革命者的好机会。
但是他还是没有犹豫地跟了下去,因为他已经隐约听到了那个皇家通灵师追来时发出的沉重脚步声。
白城下水道拥有比白城成为帝都更加悠久的历史,从边陲小城到商业城市,再到战争堡垒,最后又变为帝国的都城,白城经历了不知凡几的扩建和改造。地表的城市在更新换代,低矮的范德米尔风格皇宫、高耸的阿莱夫风格大剧院、装饰繁复的拉玛风格贵族公馆和棱角分明的伏流风格市政厅……各种各样的建筑向着四方和天空扩张,就像是一只被蒸汽锅炉驱动的庞然巨兽,而在地下,在这座巨兽隐秘的腹中,是同样越发复杂的内脏和肠道,是一层叠加着一层的下水管网。就算是把修道院里那些浩如烟海的藏书全都找出来,也无法拼凑出一副白城下水管网的完整全貌。它的复杂程度在呈指数增长,它的存在已经超脱了任何一个市政官员的掌控,这是一个趋向混沌的系统,就像是在这些下水道延展的过程中,创造出了一个新的维度,一个下水管道维度。但是偏偏,在经历了一系列不可知的过程之后,它依旧能够勉强地完成自己的工作,把白城这只巨兽日夜不停生产的秽物排出体外,把成吨成吨的垃圾从文明的心脏处运出,然后就堆放在心脏旁边,堆放在白城周围的荒野上,排放近浑浊不堪的沃尔塔瓦河里,这就是文明的边界,用垃圾和废物堆积起的城墙,划分出一个文明城市最大的扩张范围。这就是下水道的重要性,这就是从不引人注意,但是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着所有人的地下世界,一座黑城。
这是属离在奔跑时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荒诞念头,就像是跑在最前面的魏薇儿手里拿着的那根火炬里的火焰一般微弱而转瞬即逝。
但是在这片黑暗之中,在或深或浅的积水和无法消散的恶臭里,属离却感到远比太阳底下舒适,至少在这里,他不用带着墨镜,他那负片式的视角把黑暗中的一切展现在他面前。
而在他的身后,秘密警察追击的脚步声越发杂乱微弱,他们同样开始迷失在这个错综复杂的迷宫之内。但是仍然有一个脚步声越发接近,沉重而坚定,对于通灵师而言,视觉不是唯一重要的感觉,当他们的“灵性”在空间中蔓延,可以触及到那些过去的“灵”的残留,从而作为道路的指引。
如果不能把身后的追兵摆脱,属离不知道自己还能够逃遁多久,他孱弱的身体已经接近极限。
属离大口吸进恶臭的空气,每一次抬起脚都开始变得越发困难,来自底下的淤泥似乎正在扯着他的裤管,想让他永远留下在这个被遗忘的世界之中。
卡米尔和索莱娜的速度同样慢了下来,只有魏薇儿因为通灵师远超常人的体格而依旧呼吸平稳,但是她也不得不照顾跟在自己身后的几个普通人。
“我来拦住他,你们先走。”魏薇儿终于下定决心,突然停住脚步,转向身后。
“不,”索莱娜一把拉住她的衣袖:“要是灵性被他感知到,你在学院的前途就毁了。”
但是魏薇儿仿佛已经打定了注意,索莱娜不仅没有拉动她,反而自己却差点一个踉跄,而卡米尔和跟在最后面的属离也不得不停下脚步。
四个人就这么突然停在了半路之上,而那个皇家通灵师的脚步声却更加接近。
“你们这到底是在干什么!”卡米尔恼火地喊道:“为什么停下来!你难道以为那个皇家通灵师会孤身一人追过来那么远吗!”
魏薇儿的身形明显一滞,她的脸一下子涨红,马上继续向前跑去,但是这短短的停留,身后那个通灵师已经追了上来。
如同出膛的炮弹一般,这个通灵师撞碎了阻碍他的曲折管壁,破碎的砖屑与碎石腾起灰色的雾霭,而这个通灵师完好无损地从中间冲了出来。他的制服撕裂开来,露出了其下膨胀到非人的肌肉,金色的光芒在他的皮肤之上一闪而逝。
“站住!”那个通灵师这般喊道。
但是没有人听他的话,所有人反而开始更加拼命地向前跑去。
“刚灵!”
属离只来得及听到这么一句话,便突然感觉到一阵狂风从自己耳畔刮过,一道金色的光芒留下转瞬即逝的残影,一个拳头直冲他的后背捣来。
属离甚至没有来得及躲闪,便如同破布一般横飞出去,并且一下子超越了跑在最前面的几人,然后狠狠地撞到了污水之中。
重击之下,属离几乎失去意识,只是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一只手把自己从水中拉了出来,一阵轻微的灵性刺激在抚平他离散的意识。
是魏薇儿把他搀扶了起来。
但是属离很快意识到,自己受到的伤害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巨大,他甚至还可以活动一下自己的手臂。
那个通灵师并没有痛下杀手。
但是这丝毫没有改变目前的情景,那个通灵师已经追上了他们,而且拖得越久,会有更多的警察追上来。
“放弃抵抗,你们会得到公正的对待。”那个通灵师没有继续攻击,但是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堵住了整个通道。
魏薇儿站到了所有人的前头,她现在已经没有了继续隐藏的可能。
突然,从下水道的尽头,传来阵阵轰鸣,地面似乎也在此时微微颤抖。属离不由得回头望去,但是一无所见。
但是那个通灵师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他的面色陡然变化,直接舍弃了自己想要抓捕的目标,拼尽全力转身逃离。
也就在这时,属离突然闻到了一股浓郁千百倍的恶臭,在下水道的拐角处,铺天盖地的污水迎面而来,如同一整面的水墙,占据了整个下水道全部的空档。
“趴下!”这是属离脑海中唯一闪过的念头,但是他不知道这到底有什么作用。
水墙移动发出的轰鸣完全遮盖了属离的声音,他只能死死地趴在水面之下,屏住呼吸。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水墙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又再次远离。属离抬起头,看到汹涌而过的水墙之上的几个空洞正在逐渐缩小,仿佛有意识一般绕开了所有人。
“你们还好吧。”莫利亚克从阴暗处走出,因为灵能的透支而脸色苍白。
1.70章 报告
萨托里斯·洛男爵,帝国财政大臣,他位于波旁宫区的宅邸却十分低调简朴,就像是他本人的生活一样。
作为帝国内阁中仅次于首相拉里·托朗达尔的实权人物,他的生活甚至可以说简单到过于严苛。
每天清晨五点起床,完成半个小时的锻炼,然后吃完一顿简单的早餐,到七点的时候准时出现在自己位于财政部的办公室内,开始一天的工作。视当天需要处理的文件数量而定,他可能在下午六点离开,也有可能在深夜十一点方才回到府邸。
他的首席秘书、首席秘书助理、以及整个第一秘书处,随时都有可能接到他的传信,需要立刻完成一份关于东部地区省级机关单位各年度财政预算的统计,或者需要修改一下明天在胜利宫的大议会上所做的述职报告。而每当这些人把熬夜做出来的文件送往萨托里斯男爵的私人办公室时,也总能看到他虽然穿着睡袍,但是依旧叼着烟斗,安坐在他的扶手椅里,读着吉本的《王国衰亡史》或者是克劳塞维茨的《战争论》,似乎从来不需要休息。
除了官方举办的宴会之外,他甚少参加私人性质的宴请,有反对者把他比作一台冷漠的人形政务处理差分机,而支持着则认为他是一位铁血的领导者,而非在官僚系统里随波逐流的软弱政客。
他的身上有着不可磨灭的军人印记,这是所有人都同意的观点。
在进入政坛之前,萨托里斯·洛上校,曾经是帝国海军最为战功卓著的舰艇指挥官之一。在位于无尽极海的凯尔特群岛海战之中,萨托里斯·洛上校指挥铁甲舰“惊恐号”击沉寒林帝国的西海舰队旗舰,并且成功镇压了当地人的分离运动。而这场决定性的胜利,也促成了白城帝国与寒林人之间最终的媾和。他因此获得帝国雄鹰勋章,并且短暂担任阿方索二世的军事顾问。随后他前往地方行省担任总督等职位,同时积累自己的政治经验。
在萨托里斯六十多年的漫长生涯里,军营生活占据了极大的一部分,而在军队中盘根错节的关系,也成为他踏入政治舞台之后的重要资本。
支持他在权力舞台上纵横捭阖的另一个力量,则是他与伊丽莎白夫人的紧密关系。众所周知,萨托里斯的两个女儿,全都具有通灵师资质,并且服役于皇家通灵师部队。作为军功贵族的萨托里斯·洛,从一开始便被视为伊丽莎白夫人派系的核心人物之一。
而这也是赫拉巴尔无法想明白的事情,为什么“老上校”,萨托里斯男爵,会想要窃取伊丽莎白夫人托蒂勒伯爵转交的私人信件,更何况收件人的身份如此敏感。
不过他连自己为什么会再次有机会回到白城都无法理解,那么其他问题也就显得无关轻重,更何况,他也不需要担心这个问题太久。
作为如今的“拜伦爵士”的博胡米尔·赫拉巴尔,没有坐着自己惯常乘坐的那辆两轮马车,而是独自一人穿过了白城的大街小巷,就像是他今年年初第一次来到白城一样,毫无声息地来到了萨托里斯的宅邸。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秘书把他领进了一个装饰简单的狭长书房,虽然已经接近半夜,但是萨托里斯仍然穿着他那件为了赴皇宫宴会的猩红色礼服。
白色的衬衣紧绷在他硕大的肚子之上,略有些酒醉的萨托里斯无神地望着窗外,花白的头发显得蓬松凌乱,书桌上的台灯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沟壑。在这个无人的瞬间,他尽显老态。
但是当赫拉巴尔踏进房间,最为人熟悉的那个强硬的财政大臣便再次恢复原貌,刚刚的疲惫神态好像只不过是一个转瞬即逝的幻影。
“我带来了,那封你想要的信。”赫拉巴尔低着头说道,他从自己的口袋中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放到了书桌之上。
萨托里斯那双如同鹰鹫般的眼睛一下子摆脱了宿醉的迷雾,发出锐利的光芒。但是他没有着急去拿那封信,就好像这对于他无足挂齿。
“我没有看错你。”萨托里斯微笑着说道。
“那么我接下去还有什么任务吗?”赫拉巴尔继续冷淡地说道,没有被眼前这个政客的笑容迷惑。
“继续呆在蒂勒伯爵身边,看来你把这件事情做得很不错。”萨托里斯走形的身体在宽大的扶手椅里再次扭动了一下:“下一期的经费你可以从丹那边申请了。”
“我还需要干多久?”
“你已经厌倦了这里的生活,还是说劳塔罗公主已经厌倦了你?”萨托里斯的笑已经开始变得更加嘲讽。
赫拉巴尔心中腾起一阵难以遏制的怒火,但是又被他自己止住:“如果你想利用我和劳塔罗的关系来刺探蒂勒伯爵的秘密,那么你也不应该希望我被厌倦。”
“不要把自己放在那么低的位置上面,你明明知道,你的作用是无可替代的。”萨托里斯的手轻轻拍了拍扶手,语气就像是对于自己的晚辈般柔和。
但是在赫拉巴尔的耳中,这句话更像是对卑劣的褒奖:“我不想再欺骗下去。”
“你也并不需要。把我想知道的告诉我,直到你的付出与受到的给予相一致,你就可以离开。如果顺利的话,你完全可以带着任何你想要带走的人离开,劳塔罗公主,或者任何一个人。这就是我和你的交易,没有谎言,没有欺骗。”
赫拉巴尔沉默了下去,这怎么可能不是谎言?从他回到白城,甚至从他在东桥堡垒和洛月白见面的第一天起,他便失去了真实。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因为这是一场欺骗者之间的对话,再多的话,也只是无意义的欺骗。
“那么我走了,蒂勒伯爵已经邀请我明天和他一起去赛马场。”
“那就去吧,记得回来报销。”萨托里斯为自己倒了半杯的白兰地,然后一口喝干,他的眼神再次开始飘忽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