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5章
说实话,属离并不知道稷青和杰夫是怎么相识的,直到那封结婚请柬寄到北方军部,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妹妹已经有了爱人。
第三张照片里面有更多他不认识的人,稷青和杰夫穿着宽松的夏装,站在正中间,而杰夫的身旁则站着两个上了年纪的男人,他们亲密地站在一起,手挽着手。而稷青的旁边则是更加年老一点的母亲,她戴着一顶带有头花的宽檐帽,脸上则是属离从来没有见到过的灿烂笑容。
对了,这个也是稷青曾经给他提到过的,杰夫的两位父亲和爸爸都是拉玛人,他们两人的结合受到拉玛法律的保护,当然这在思想更加保守的范德米尔旧王国地区饱受非议,但是他们两人还是坚持了下来,并且领养了杰夫。
属离其实很好奇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下,杰夫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但是如果稷青能够这么愉快地和他一起生活下去,他又有什么故作担忧的呢?
接下来的一张是稷青和杰夫婚礼的照片,稷青穿着范德米尔式的夸张蓬松的长裙,手里捧着花束,她和杰夫站在两丛冬青之间,如雪般的碎花瓣从他们头顶纷纷扬扬落下。整张照片因为曝光的原因显得有些影影绰绰,但是属离明白为什么稷青一定要保存这张照片,因为那张照片里两人的脸上闪着无可替代的幸福的灵光。那是一切都得以满足、幸福近在眼前并且也将一直持续下去的那种欢愉,正是因为这种欢愉如此短暂,才更加凸显其可贵。
“没什么好看的,快进屋吧。”属稷青在客厅里面喊道,于是属离最后看了一眼墙上的照片,走了进去。
“对了,杰夫在哪里工作?”属离突然想到。
“他从前在市财政部工作。”
“从前?”
“噢,”稷青想了想才继续说道:“主要还是因为审查嘛,不过他现在也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而且可以说是乐在其中。”
属离一下子就明白了,所谓的审查,恐怕还是因为他之前被通缉,而与他血缘上最为亲近的人自然也会被重点审查。
“杰夫的那两个……呃,父亲来访的时候,就住在这一间里面,虽然有点小,但是平时收拾得都挺干净的,要是不介意,你不如就住在这间吧。”就在属离四处打量着这间公寓的时候,稷青已经忙忙碌碌地开始准备为他腾出房间。
“你平时工作怎么样?”属离再次问道。
“哦,还好吧。你知道的,我还是挺喜欢做老师的,虽然每天都要很早去学校监督早读,平时也没剩下多少时间,不过现在缇娜有妈平时照顾着,杰夫平时的工作也挺灵活的,所以日子过得挺清闲的。和你的生活比起来,这种日子就有些太过平淡了吧。”
“如果有得选,我宁愿选择这样的生活……”属离苦涩地说道,如果有得选,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宁愿不是一个通灵师,宁愿一辈子在江门做一个制鞋匠。尽管自私,但这就是属离真心的选择。
2.1.6章
但是这也只是属离无妄的幻想罢了,所谓自由意志不过命运混乱无定下的错觉,他并没有任何选择。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细微的开锁的声响,浅浅的笑声穿过门廊传来,首先进来的是那张照片里的年轻男人,不过他现在更加成熟了一些,下巴留起了细密的胡须,头发则是短短地剃了干净,这就是属离未曾蒙面的妹夫,杰夫。而在他的怀里,则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黑色的头发随意地披散在身后,一双眼睛因为大笑而弯成好看的月牙儿,眉眼间的确能见到稷青儿时的样子。而跟在他们身后的,是一个比照片上面还要年老一些的母亲,她的头发已经全然花白,后背也有些佝偻,多年田间的劳作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不可忽视的印记,但是当她笑起来的时候,却又年轻了十岁。
当他们推开门的时候,第一眼便见到了站在入口的属离,杰夫和缇娜都止住了笑声,然后略带警惕地打量着他,而跟在最后的母亲因为惊讶而顿住了脚步,但是随即超过了杰夫,然后一下子抱住了属离。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浓重的乡音脱口而出,熟悉的怀抱依旧温暖。
“咦,为什么戴着这么大的一副墨镜,我都看不清你的脸了。”母亲一边说着,一边便伸出手,想要把属离的墨镜摘下。
属离猛然后退了半步,避开了母亲的手,而母亲也讪讪地收回了手。
“这是稷青的丈夫,杰夫,杰夫·布里吉斯。这是属离,稷青的大哥。”母亲立马闪过身子,露出了正在好奇打量的杰夫。
属离做出自己最和善的笑容向杰夫伸出了手,但是杰夫轻轻地伸出手握了一下便又收回了手,他的脸上露出了某种莫测的神情,混合着惊讶、困惑与厌恶。
但是这种神情一闪而逝,杰夫再次恢复一片淡然,既不疏远,但也并不亲近。而这时稷青也从房间里面走了出来,一家人很快便热情地一起坐了下来。
属离已经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般和妹妹和母亲一起坐在一起了,六年?七年?
母亲并没有说太多的话,只是一直看着属离,仿佛要把这么多年来属离的变化全都装进自己的心里。
而缇娜,稷青的小女儿则同样扑棱棱地张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她那个从未见过的舅舅。
“妈妈,我饿了!”缇娜在听大人们聊了一会之后便开始大声喊道。
稷青责备地看了她一眼:“我是怎么教你的,怎么能够在客人面前那么失礼!”
“可是他是我舅舅,不是客人啊。”缇娜眼轱辘一转,马上回答道。
属离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果然像稷青小时候一样调皮。
“好了,现在也挺晚了,要不我让旁边饭馆的老板送点吃的过来吧。”
“我要吃春卷!我要吃春卷!”缇娜马上高兴地喊道。
“我去隔壁饭店点菜吧,我知道你们想吃什么。”母亲立马站了起来,而缇娜也高兴地拉住了她的外婆的手:“我也要一起去。”
2.1.7章
于是母亲和缇娜一起走了出去,而稷青也去厨房准备倒茶,于是厨房里面只剩下属离和杰夫。
“我听说您是国家通灵师,还供职于皇家通灵师部队,是麽?”杰夫问道。
“曾经,我现在已经不是皇家通灵师了。”
“是您退伍了麽?”
“从某种程度上算是吧。”属离不置可否地说道,他有点不确定杰夫的意图到底是什么:“我听说你和稷青是在学校的时候认识的吧。”
“当时我读的是函授大学,而稷青她则是在师范学院,我和她认识的确也是偶然……不过这样子说起来就长了,呵呵。”杰夫笑了笑,再次岔开了话题:“听说之前白城的骚乱,就是您平息的吧,最近政府通告里面可是将你称为镇压叛乱行动的总指挥。”
属离好奇地看了一眼杰夫,刚刚的那句话里面似乎多了一种咄咄逼人的语气,他没有直接回答,但是在对方的眼里,这相当于是默认。
“所以,屠杀自己同胞是什么样的感觉?”杰夫瞪着属离,没有丝毫的退缩。而属离也明白过来,他从杰夫身上感觉到的违和是什么,那是压抑的愤怒与憎恶。
但是面对杰夫的责问,属离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于是他只能继续保持着沉默。
“如果稷青知道,她的哥哥是这么一个屠夫,她会有什么感受?如果她的同事和学校知道她的哥哥是这么一个残忍的凶手,他们又会是什么感受?”
“每一件事情都可以从多个方面来看待,在这件事情上面……”属离低声想要为自己辩护,但是随即便失去了兴致。那股被重逢短暂冲淡的默然再次包裹住了他:“在这件事情上面,我无可辩驳。很抱歉给你们带来那么多的麻烦。”
“这么多年来,你从来没有多花点时间来看望稷青和你的母亲,为什么到这时候才突然出现?”杰夫继续咄咄逼人地质问道。而稷青则依旧呆在厨房里面煮茶,似乎对屋外的变故毫不知情。
“明白了。”属离最后看了一眼厨房的方向,然后说道:“我很乐意能够和你们多呆几天时间,但是我还有事要前往布德里,就不再继续麻烦你们了。”
说完,属离便再次拎起了就放在门柜处的行李箱,原来他也还没有继续去打开它。
正在这时,稷青才终于从厨房里面走了出来:“大哥,你要走了麽?”
属离对着她笑了笑,然后从怀里掏出来一个早就准备好的信封:“我这一次可能又要离开很久的时间,而且地点不定,你们就不用再给我写信了。母亲就托你照顾了,这里面是我对母亲不多的一点孝敬……”
属离没有说完最后一句话,便转身推开门离开,不再理睬稷青和杰夫的挽留声音,他把自己所有的财产全都留给了母亲和稷青,在旧地最后的一丝牵挂也就此了结。
他现在想知道从斯卡布罗到布德里的航班什么时候出发。
2.2章 布德里的熊
关于属离和那只叫做“厄尔”的熊的故事,对于整个世界来讲,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无足轻重。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既然属离前往新地的旅途开始于在那个叫做“亚布纳海滨酒店”的小小旅馆,那么抽出一小点时间讲一讲他们的故事也就可以接受。
而关于这只熊的故事,也就从属离决定找个旅馆住一夜开始。
布德里是帝国通往赤道环海的重要港口,三大舰队之一的赤道舰队,也将其选为整修港口。
从地理角度来看,布德里位于帝国领土延伸进入低纬度地区的半岛东部,赤道逆流和南极海寒流在这里相遇,为这片海域带来了丰盛的营养物质与渔业资源,当然也引来了无尽极海和赤道环海的诸多掠食者们。
在更加古早的年代里,布德里的渔民们便开始与那些蜥形纲的海中巨兽们开始争夺食物链顶端的生态位。蛇颈龙目、鱼龙目、沧龙科的掠食者们在风帆战舰到铁甲战斗舰的更新迭代中逐渐被击败征服,最终远离了这片天赐的富饶渔场。而纪元初那种群龙乱舞的可怕景象再难在这片海滨看到,只有到了春末夏初,追随洄游鱼群而来的歌津鱼龙群们才会偶尔现身于近海区域,而这也已经成为当地一项重要的观光项目。
来自内陆地区的游客们摆脱了大陆性气候带来的沉闷阴冷,就是为了到南方吹吹海风,尝尝刚刚从渔船上拖下来的菊石刺身、利兹鱼排,然后坐着快艇拍打着浪花,这时候如果看到歌津鱼龙腾起水面,他们是绝对不会吝啬小费的。
除此之外,布德里还有帝国最为著名的海洋学院,传说中圣莱布维茨第二次开辟新航道的旅程,便是从布德里出发。在风帆战舰依旧占据主流的年代里,布德里西北的橡木林地是制作龙骨最好的材料产地。而现在,布德里的深水港和造船厂对于帝国依旧有着重要的战略意义。
但是这些对于属离来讲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他到达布德里的时候,恰好是旅游季刚刚开始的时候,也就是说,整个布德里那些已经歇业了整个冬季的小餐馆以及旅店们已经重新开张,并且为了掏空全国各地游客们的钱包而做好了准备,但是最有钱的那批人还没有到来,餐馆里面仍然可以在饭点找到一个好位置,旅馆那些朝着海景的房间也可以在前台订到,那些为了迎接顾客的店主、侍从、司机、导游们一边享受着最后的悠闲时光,一边预估着这一季自己的收入能够有多少。
就是在这种一千米赛跑前,裁判已经举起发令枪但是还没有喊出“预备”的氛围里面,属离走下了客运浮空艇。
而他即将乘坐的重型巡洋舰要在7月22号才会出发,这也意味着他还有两个星期的时间需要等待,但是他不想那么早就住进海军那逼仄的宿舍之中,并且接受无时无刻的监视。于是他决定在这个城市当中随便找个便宜一点的旅店,然后度过自己在旧地最后的一点时间。
2.2.2章
他选择亚布纳海滨旅馆完全只是偶然,当他走下客运浮空艇的时候,布德里已经接近了那种舒适傍晚的时候,也就是海滨旅游城市那种天空昏黄,温暖的海风从大街小巷里吹过,甜丝丝的水果味道弥散在空气中,音乐声逐渐响起,伴随着懒洋洋的游客自海滩缓缓地游荡回来,寻找一两杯清凉解渴的冰啤酒的时刻。
属离仍然穿着他自白城带来的那套已经显得有些厚实的套装,拖着行李箱,沿着铺着碎石的海岸堤坝满满走着,旁边是晚归的捕虾船挂着提灯驶过,留下一股淡淡的海腥味。然后一幢全白色的三层建筑突然从角落里面跳了出来,“亚布纳海滨酒店”几个大字映入眼帘,于是属离就这么走了进去,然后定了一间普通的单人间。服务员特意告诉他,今晚会有本营业季以来的第一场舞会,热烈邀请每一个顾客前来参加,而属离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作为回应。
他对于舞会没有半点兴趣,但是到了饭点的时候,楼下传来了爵士乐队调音的声响,而等他准备前往餐厅用餐的时候才发现,餐厅的桌子都已经被搬到了花园当中,装着潘趣酒和果汁的红色大盆摆满了一排,还有糕点塔以及新鲜的海鲜拼盘。
穿着短袖或是长裙的住客们正纷纷从室内走出,然后三三两两地开始谈话,而爵士乐队也开始今晚的第一首舞曲。几张桌子拼在一起便分割出了一个小小的舞池,一个戴着大耳环的女子笑嘻嘻地想要邀请属离共舞,但是被他拒绝了。
不过属离也没有再离开,因为餐厅在今晚不再提供单独的点餐,他只好在这里先填饱肚子,而他站在一个最偏僻的餐桌旁边,倒也再没有别人来搭话。
但是属离很快发现这场所谓的舞会带有布德里特有的狂欢兴致,当他终于吃完那块又油又腻的鱼龙肉排之后,他发现参加这场舞会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很多旅馆的员工已经换下了制服,而后换上了宽松的休闲服装,同样乐呵呵地开始合着乐队的节奏跳舞。
而在这时,一阵突突的引擎声由远而近,盖过了乐队的声响,有不少人纷纷走向码头的方向去看热闹。
“是弗洛伊德!”有人喊道,几个员工也大声喊道:“是弗洛伊德和缅因州!”属离听到这个名字很好奇,这听上去倒像是一个夏暮人的名字。而乐队也发现大部分都开始涌向码头方向,于是停止了演奏,有人拿着小号也开始跟上人群。
属离虽然没有跟上人群,但是他也没有好奇太久,因为很快一辆拖着副座的摩托车在一片欢呼声中驶了过来。一个身材矮小的男人骑在摩托车上,招摇地向着在场的所有人挥舞着手,而在旁边的侧座里面,则是一大坨黑影,满满地挤占了所有的空间。
属离刚开始以为那是一个披着大衣的人,但是等到吊灯的光找到它身上的时候,属离才发现,那是一只熊。
2.2.3章
弗洛伊德与缅因州,这是这对人与熊的名字。
这是属离与那头熊的第一次见面。
“嘿,弗洛伊德,后座上面坐着谁呐!”一个驻馆乐队的小号手取笑道。
“没有半个人,除了“缅因州”!”弗洛伊德笑着答道。他解下摩托车上的帆布,那头熊就坐在那里,像是一大块的烟煤那般黑,这是一头赤道海熊,原本生活在环赤道群岛和新地的低纬度浅海区。
弗洛伊德把它从一处伐木场买了过来,然后说动了亚布纳旅馆的经理允许他带着熊取悦游客。当初他从夏暮带着唯一的一箱行李来到这块海岸的时候,身上的职业凭证上面写着大大的:曾任驯兽师和养殖员,擅长机械维修。但是那时候没有任何一只兽需要他来照顾,于是在旅游季他便在旅馆修车和其他机械,而淡季的时候则去伐木场打小工。
后来弗洛伊德承认,自己一直在寻找一只熊,一只年轻并且得到很好训练的熊。“可不是像缅因州那样又老又蠢的熊,而是一只皮毛顺滑,学得会把戏的熊,那才是钱啊!”他一边喝着冰啤酒一边畅想。
但是在那个晚上,弗洛伊德有的还只是不再年轻的赤道熊。
伴随着弗洛伊德的到场,乐队再次奏起了欢快的舞曲,而大家都把舞池让了出来。因为伴着鼓点,缅因州慢悠悠地下了场,它用后脚支撑起自己,然后绕着摩托车转了几圈,弗洛伊德站在摩托车上鼓掌,缅因州也跟着鼓了起来。
旁边开始有游客开始起哄,有人把苹果和香蕉朝着缅因州身边扔去。缅因州马上停下了鼓掌,重新四脚朝地,一只熊鼻子朝着那些吃的使劲嗅着,弗洛伊德在摩托车上大喊,试图吸引它的注意,但是这只熊已经一口咬下了半只苹果,然后一屁股坐了下来,不再动弹。
四周的欢笑声更加响亮起来,不断有人把各种吃的朝缅因州扔去,似乎看着这头熊吃东西蕴含着更多的乐趣。
弗洛伊德跳下了摩托车,然后开始拖拽起缅因州脖子的缰绳,而缅因州仍然恋恋不舍地嗅着那块刚刚扔过来的冷馅饼,于是一人一熊便开始在舞台中央拔河,但是不管弗洛伊德怎么用力,缅因州依旧一动不动,直到它终于咽下了嘴边的派饼,才再次懒洋洋地坐了起来,踱到了弗洛伊德身旁。
后来弗洛伊德承认,这也是表演的一部分。在上场之前,他总会先喂饱缅因州,这样子当看客们朝着熊扔吃的时,缅因州便不会彻底被这些吃的吸引,他总能够把熊重新拽回到正道上面。
在一片起哄声中,弗洛伊德把熊再次拉回摩托车旁,缅因州慢吞吞地跨上驾驶座,沉甸甸的熊掌放到车把上,接着弗洛伊德坐进侧座,下令开车。
毫无动静。弗洛伊德坐在侧座,对没反应的熊大声咆哮。熊沉默着握着车把,在车座上面左右摇摆,双腿则悬空晃个不停,仿佛在水中漫步。
“动啊!”有人喊道。
有些害臊的熊郑重地点了点头,但还是不动。于是弗洛伊德喊着大家都听不懂的夏暮方言,一边爬出了侧座,他打算教这只赤道熊骑摩托车。
2.2.4章
“换挡!”他抓起熊的一只巨掌,放在车把手离合器控制的位置。
“踩油门!”他吼道,用另一只熊掌让引擎加速转动。
“启动!”弗洛伊德一边喊道,一边将车子推到了前进挡。
熊骑着摩托车越过草地,引擎发出稳定的低鸣,直直地向着宾客们冲去,弗洛伊德在后追赶,引起了一阵夹杂着欢笑的骚动。
“Nein!Nein!(不要!不要!)你这只大笨熊!”
但是缅因州只是将肥嘟嘟的身子从车把上向前倾,继续往前冲,路线只是稍微偏了一点。
“你这只笨熊!”弗洛伊德直嚷嚷。
熊把车骑开——穿越宴会的帐篷时从不撞倒支架,也不会扯到餐桌和吧台上铺满了酒食的白色亚麻桌布。侍者也开始跟在后面紧追不舍,打网球的人在球场上喝彩,但是一看到熊靠近便弃拍而逃。
不管熊知不知道它在干什么,他不会碰到围栏,速度也不会太快,也不会骑到码头,爬上游艇或是捕虾船。等到观众差不多看腻了,弗洛伊德也一定赶上它了,抱着宽阔的胸背骑在后面,把熊和摩托车带回了宴会上面。
“他还有点小毛病!”弗洛伊德对观众喊道:“不过,就像是你们说的,“瑕不掩瑜”!别担心,它会学乖的!”
这就是表演的全部内容,一成不变,在属离逗留的一个多礼拜里面,他都已经看过两次一模一样的表演。弗洛伊德教给缅因州的只有这么多,他说缅因州只学得会这么多。
“它不是一只聪明熊,”弗洛伊德告诉属离:“我发现它的时候,它就已经是一只大熊了。我本来还以为可以,它简直跟小熊一样听话。但是伐木场的人什么都没有教给它。那群伐木工只是把它当做宠物,喂饱了安分就成了,但是却养得它成天打诨、无所事事。它甚至染上了酒瘾,肯定是跟着那些伐木工学的。它现在不喝了——我不让它喝了——但是它老是一副想喝的样子,懂吗?”
就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属离正和弗洛伊德坐在果岭上,翠绿的草地在月光下转为湛蓝,旗杆上的红旗随风飘动,而缅因州正靠着摩托车想要瘙痒。它总是在车上擦来擦去,挡泥板的红漆亮得像是铬钢一样,油箱上也被压凹了。缅因州经常给排气管烫到,因为它老是在车子还没有冷却时就靠上去擦,弄得管子上面满是烧焦的熊毛——仿佛摩托车也曾经是一只毛茸茸的野兽。缅因州身上的黑毛也缺了好几块,还有些地方烧得又焦又平——颜色活像晒干的海草。
“它不会自己捕猎,要是不喂它就完了。它是家畜,而不是什么野生动物。它或许和海豚一样聪明,但是还不够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懂吗?”说完这句话后,弗洛伊德便去阻止缅因州继续在高尔夫球场上面挖洞了。
但是至少在最初的那一刻,也就是属离在亚布纳旅馆的第一夜,他只是稍微有些被弗洛伊德和他的熊吸引。
2.2.5章
在第一次表演结束后,观众们不吝于给出了自己的掌声。在弗洛伊德的指挥下,缅因州两只胖乎乎的熊掌装模作样地挥舞了几下,然后再次坐回了摩托车的侧座,而弗洛伊德则满脸堆笑地骑着摩托车消失在草坪上的黑暗中。
属离以为这场小小的杂耍就此结束,但是很快他便见到弗洛伊德重新从花园的另一边走了过来,那头赤道熊则缓缓地跟在他的身后,只是那辆摩托车不见了踪影。
与来时不同,这次他们默默地走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面,努力不发出半点声响。在一个服务员的引导下,弗洛伊德来到了最靠近边缘的那张餐桌,然后不声不响地开始为自己的餐盘盛上碎肉冻。
而属离恰好就站在他们身旁,也第一次能够仔细观察弗洛伊德。他短小精悍,敏捷得像一只野兽,肤色很特别,像是绿橄榄用慢火熬出的褐色。他的毛发又黑又亮,有一小丛软毛长在眼睛正下方的痣上。这颗带毛的痣比一般大,至少有铜板大小,比胎记更加引人注目,但是它长在弗洛伊德的脸上,就像是笠贝长在夏暮的岩石上一样自然。
缅因州发现了餐桌旁的不速之客,它已经戴上了一个鲜红色的口罩,把它脸上的毛压得扁扁的,像是一条狗。但是它仍然好奇地把鼻子凑向属离,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
“蠢熊,给我过来!”弗洛伊德的夏暮口音越发浓重,他用脚尖踢了一下缅因州肥硕的屁股,然后冲着属离点了点头:“不要担心,它伤不了人。”
“明白。”属离简单地回答道,他感觉弗洛伊德那双如同鹰隼般的眼睛正在仔细打量着他身上每一寸皮肤。
“我不得不说,在这里很少看见像你一样的人。”
“像我怎样?”属离反问道。
弗洛伊德收回打量的目光:“没什么,你看上去太紧绷了,不像是过来度假的。”
“或许我和你一样,也是过来这里找份活干呢。”
弗洛伊德忍不住笑了一声,他脸上的那颗痣顿时像是换了个位置:“这里可不是什么赚钱的地方。这个地方太高级了,在这里表演完全就是赔本买卖。如果你想要赚钱,应该再往西走走,那里才是黄金海岸,懂吗?况且,像我这样讨生活的人,可住不起这里的房间。”
听到弗洛伊德语气中的讽刺,属离并不觉得收到冒犯,反而有些喜欢上了这个看不出岁数的驯兽师。而这时缅因州再次爬到了属离身边,然后开始在他的腿上磨蹭起来挠痒。
“呼,你比你看起来结实很多。”
属离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两百多千克的赤道熊发现自己面前的这个男人竟然动也没动,于是越发放肆地蹭起来,一股腐烂的天竺葵味道混合着尿骚味传入属离的鼻孔。
“你可以挠一挠它的耳朵,这只蠢熊就喜欢这些鬼把戏。”弗洛伊德说道。
于是属离轻轻挠了挠缅因州的耳朵,它开始舒服地从喉咙里发出“厄尔,厄尔”一样的声音。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只蠢熊和一个陌生人那样亲近,或许下一次它还会让你骑一骑他的摩托车。”
属离过了不久之后才明白弗洛伊德并不是在和他开玩笑。
2.2.6章
第一晚的舞会持续到深夜,但是属离还是早早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而第二天早晨的时候,他便再次遇到了弗洛伊德。
除了在亚布纳旅馆表演把戏之外,弗洛伊德同样兼职着修理工。那天早上他便提着一个工具箱,正在旅馆后院拆卸一个茶炊,而缅因州则躲在阴影里面,用后背蹭着栏杆,发出低沉而愉快的声音。
“你好啊,陌生人!”弗洛伊德远远地便朝着属离打了招呼,于是他只好也走过去看一看。
弗洛伊德满手都是褐色的油污,一边把一个节流阀从加热管上拧下来,一边哼着不知所以的小调。
“你起得真早,一般来讲,这里的早晨往往要到十点才正式开始。”
弗洛伊德就这么开始和属离开始东拉西扯,好像昨晚的第一次碰面之后,他们两人便已经成为了朋友。
但是他的绝大部分话全都围绕着不远处的缅因州,而他的每一声“蠢熊”,都惹得缅因州抬起头望过来。
“你看,它甚至连别人叫它都搞不明白,真是一头蠢熊。”
虽说如此,但是属离还是很快便和弗洛伊德熟悉起来,尽管他绝大部分时间全都呆在自己的房间里面,但是只要他出来走动一会,总是能够看到缅因州。
在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他甚至带着缅因州一起去钓鱼。弗洛伊德的摩托车就停在车库后面,上面插着钥匙。为了不让缅因州淋到雨,摩托车上面张着一块用木桩架起来的防水布,像个低低的开放式帐篷,而钓鱼用具就裹在里面。
属离解开了把缅因州系在车上的锁,解下面罩喂他吃东西,然后便跨上摩托车骑向了码头,那个地方在一列旅馆船坞之后,塞满了捕虾船和小渔舟。属离原本准备按照弗洛伊德所说的,“随随便便钓个三四条鳕鱼就回家”,但是那种被称为“汤匙”的假饵明显不符合这里鳕鱼的口味,等了一个钟头还没有半点动静。
于是属离便从码头边起身,打算去拿缅因州的口罩和链子。
“回去吧,今天海里没有鱼。”但是缅因州不肯走。
“走啊!”属离说,但是缅因州也不让属离自己独自离开。
“呃!”熊咆哮道,于是属离只好继续坐下来钓鱼。属离一次又一次抛竿、换饵,努力回想自己小时候在江门钓鱼的技巧。假如他能到烂泥地里挖几条沙蚕当做真鱼饵来,或许还能够把钓钩垂到海底去钓比目鱼,但是只要他有一点想要离开的样子,缅因州便勃然变色。
属离终于明白过来弗洛伊德满口“蠢熊”的原因了。
“对,它脑袋不怎么灵光,那只熊,”弗洛伊德后来说到:“我早该提醒你,它对吃的特别死心眼。伐木场的人喂它太多东西,一天到晚吃——吃的都是垃圾。搞得它现在动不动就觉得没吃饱,要不就是想喝点什么。你要记住,没喂它之前,千万别先开动,它会不高兴的。”
2.2.7章
属离也终于忍不住缅因州了,就当他准备直接动手把缅因州捆回旅馆的时候,一个捕虾人带着虾笼到码头来,准备出海捞昨天撇下的笼子——很不幸,他也带着饵,被缅因州闻个正着。
“你最好给它。”属离开玩笑地说道。
“呃!”缅因州哼了一声,捕虾人只好把作为饵食的鱼全都给了熊。
“抱歉,”属离无奈地说道:“我应该给你多少钱作为补偿。”
“说到补偿,我更想做一件事情,”捕虾人说:“我要把这只熊装到笼子里面当做饵,然后看它被虾子吃光光!”
“呃!”缅因州再次哼道。于是捕虾人乖乖住嘴了。
事实上,这个捕虾人也认识缅因州和弗洛伊德。在这片海滩上,所有人都认识弗洛伊德和他的蠢熊,并且每个人都想尝试着去逗弄一下。
“但是你永远也搞不清楚是谁更蠢一点,是缅因州还是旁边那些人。”弗洛伊德有一次这么说道。
趁着月光,属离骑着摩托车将缅因州送回旅馆,那只熊吃饱了鱼之后舒服地蜷缩在侧座里面,发出满足的声响。
属离突然有些羡慕这头熊的生活:不需要知道自己在哪里,不需要担忧自己下一步往哪里去,只要吃饱了饭,就可以万事不顾,只要不想,就不会有任何痛苦追得上它。
“活得连熊都不如。”这是弗洛伊德喜欢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他在七年前从柯尼斯堡来到布德里打工,那时候夏暮还是邦联,柯尼斯堡也还是一个独立公国。
但是在三年前一切都变了,夏暮成立了联合王国,穷桑的威廉成为了日暮山脉到永夏河的共主。弗洛伊德成为了一个流亡者。
“庆幸那时候我还有这只笨熊作伴。”说这句话的时候,弗洛伊德正在帮缅因州把它身上的刺槐捡出来。
“你家里还有人在柯尼斯堡麽?”
“家里就剩我姐了。”他答道:“前年8月开始就再没有听到她的消息了。”
“这个世界快要没有熊的位置了,懂吗?”弗洛伊德突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总而言之,这大概就是属离和弗洛伊德在一起的一个星期里面所了解到的一切。
在距离出发还有五天的时候,他的假期便结束了。那时候他正带着缅因州在海岸边散步,而这时他听到远处传来闹哄哄的声响。他循声走去,发现岸边停着一艘大船,甲板上面有个正在演奏的铜管乐队,浓重的油料和引擎废气发散在咸咸的空气中,混着稀烂的水果味道。显然船上有一大缸潘趣酒,乘客不是那它往身上泼,就是拿来洗甲板了。码头的最前端有个人仰卧着,脸颊汩汩流血——他上船时从梯子上面跌了下来,脸给船栓划开了一个大口子。
那个人是个大个子,身上那件沾满血迹的白礼服足足可以套进两个普通人,深蓝色的腰带看起来像窗帘,搭配的领结和领带拉到脖子上,仿佛一团扭曲的螺旋桨。
2.2.8章
在几个壮汉的扶持下,这个男人总算是站了起来,他对着船上大吼一声,一群人便出现在甲板上面。
“Arschgeige!”那个男人喊着听不懂的夏暮方言,但是任何人只要一听到就能够这绝对不是什么好话。
有个又黑又高的女士从码头的梯子上爬下来,她穿着一件滚黄蕾丝边的晚礼服,活像一头披了丝缎的黑豹。流血的男人抓着她就猛然一靠,虽然她无疑十分强壮敏捷,但还是被压得向属离倒来,属离连忙替她稳住重心。
“你们这里有医生吗?”那个女士向四周求助道。
亚布纳旅馆的柜台经理突然喊道:“弗洛伊德,喊弗洛伊德去!”
原本昏昏欲睡的缅因州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立刻“呃”地发出一声吼叫,把周围人的目光全都集中过来。
“快去喊弗洛伊德!”柜台经理转向属离低声说道。
“要缝伤口?”弗洛伊德听完柜台经理的话后说道:“医生远在巴斯,还是个酒鬼,不如我来缝算了。”
但是柜台经理否定了他的打算:“赶快骑车去喊陶德医生!他来了我们自然会帮他醒酒,快点!”
“就算找得到他,也得华商一个钟头,”弗洛伊德说道:“缝几针难不倒我,只要给我一件像样的衣服就行了。”
“这次不一样,”经理为难地说道:“我想你不会愿意的,弗洛伊德——那家伙是个穷桑人,而且他伤在脸上。”
弗洛伊德吹了个口哨,然后三两下就把工作服从他满是瘢痕的橄榄色身躯上脱下,开始梳理他的油头。“给我衣服,”他说:“只管拿来吧,找陶德医生太麻烦了。”
“伤在他脸上,弗洛伊德。”属离说。
“脸又怎么样?”弗洛伊德说:“还不一样都是皮肤,跟手脚没两样。我可是缝过一大堆脚,斧子砍的,锯子锯的——就在伐木场的时候,那群笨蛋,懂吗?”
而在旅馆的前院,那群穷桑人正扛着大包小包,把那个受伤的男人送来,他咒骂的声音越发有精神了。
侍者领班走进弗洛伊德的房间,然后开始脱衣服。
“除了外套全给我,小子,”弗洛伊德说:“医生可不能穿跑堂的外套。”然后他干脆拿了经理的外套。
“我告诉他们几百遍了,”经理一边脱下衣服一边说道:“像我们这样的酒店就应该有一个驻馆医生。”
“现在有了!”整装完毕的弗洛伊德说:“还有帮忙把缅因州带去车库拴起来,它今晚已经够闹腾了!”就在他说这话的时候,缅因州正在玩弄弗洛伊德刚刚换下来的衣服,并且把自己的毛不断往上面蹭。
没等属离回答,弗洛伊德便跟着经理冲了出去。而属离在想了想之后也跟着走了出去,拜托侍者领班看好缅因州。
那群穷桑人已经到了大门外,拖着一个大箱子碾过碎石子路,拖出两道明显的痕迹:“旅馆的人都到哪里去了?”有一个壮实的夏暮人带着口音吼道。
2.2.9章
餐厅和厨房之间的上菜间有张一尘不染的长桌,割到脸的大个子夏暮佬这会儿像一具尸体般躺在上面,一脸惨白。折起来的西装上衣垫在他脑袋下,怕是永远白不回来了;螺旋桨般的黑领带软趴趴地瘫在他喉边,腰带拉了开来。
“你们的医生搞定了麽?”他问经理,穿黄边礼服的年轻女人在一旁握住他的手。
“一流的。”经理说。
“这个旅馆好像不太文明。”夏暮人有些担忧地说道。
“而且在荒郊野外,”一个皮肤黝黑的女人说完,立刻一笑了之。“不过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伤,”她对着属离说道,对于他脸上的黑色墨镜表现出明显的兴趣:“也不用找到多好的医生,我想。”
“只要不是什么安珀巫医就好了。”夏暮佬说着大咳起来。这时弗洛伊德已经进了房间,但是没人注意到他;他正在跟不肯穿过针孔的线头奋斗。
“不会是安珀人啦!怎么可能。”黑女人笑道:“拉玛哪有安珀人!”接着她一眼望见弗洛伊德,显然没那么有把握了。
“GutenAbend,meineDameundHerr(晚安,女士、先生),”弗洛伊德用德文说,“Wasistlos(怎么回事)?”
从属离看来,矮不隆冬、满脸瘢痕的弗洛伊德套在大黑礼服里,一看就让人觉得那身衣服是偷来的,而且偷了不止一个人。甚至连他最显眼的工具都是黑的——一团黑线轴,抓在弗洛伊德向洗碗工借的灰橡皮手套里。洗衣间里找来最好的一根针,在弗洛伊德手里显得大得惊人,仿佛要拿来缝快艇的帆布。搞不好他真的这么试过。
“你就是医生?”夏暮佬问道,脸更白了,血也不流了。
“弗洛伊德教授兼医生正是本人。”弗洛伊德带着讽刺的语调说着,凑过去盯着伤口瞧。
“弗洛伊德?”女人惊疑不定地说道。
“Ja。(对)”弗洛伊德说,他端着一杯威士忌往伤口上倒,却洒进夏暮佬的眼睛里。
“喔!”弗洛伊德说。
“我瞎了!我瞎了!Arschgeige!”夏暮佬直叫。
“Nein,你倒是不瞎,”弗洛伊德冷静地说道:“不过你实在应该把眼睛闭好。”他在伤口上又倒了一杯酒,然后就动手了。
在那个男人的惨叫声里,属离隐隐约约似乎听到了缅因州的吼叫声。
第二天早上,经理要求弗洛伊德先别带缅因州出来表演,等到穷桑人把他们要的一大堆补给品运上船离开再说。弗洛伊德不肯再扮医生,坚持要穿工作服修他的摩托车,因此他和穷桑人再照面时就是这副打扮——在网球场望海的一边,并未刻意远离旅馆和运动场,只是谨慎地待在自己的一角。夏暮佬肿着一张包着绷带的大脸,小心翼翼地往弗洛伊德走来,仿佛矮小的机车技工是昨晚那个“弗洛伊德教授兼医生”邪恶的孪生兄弟。
“Nein,就是他。”黑女人说,拖住夏暮佬的手臂。
“哟,安珀医生一大早在修什么呀?”那个大个子问弗洛伊德。
2.2.10章
而那时属离正好在给缅因州喂食,这只熊正靠在网球场的围栏上面挠痒——它背对着金属网眼,使劲地摩擦着,发出意义不明的低吼,属离已经帮它拿掉了口罩。
“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牌子的摩托车,”那个穷桑人挑衅地说道:“我看就是一堆破铜烂铁嘛。”
“你不妨自己骑骑看,怎么样?”弗洛伊德说。
那个女人不太确定这个主意是好是坏——她自己不想试倒是可以确定——但是夏暮佬却显然正中下怀。他走进摩托车摸摸油箱,从离合器一路摸到排挡,抓住车把手用力一拧,感觉汽油从油箱顺着橡皮管流入汽化器。他没问弗洛伊德,径直打开汽化器的安全阀,手指伸进去拨了拨,把沾到的汽油往坐垫上一抹。
“你不介意吧,医生?”夏暮佬问弗洛伊德。
“不会,请便,”弗洛伊德说:“去兜个风吧。”
属离突然意识到自己最好给缅因州戴上口罩,但是熊已经不耐烦起来,猛摇着脑袋,搔得更厉害了。他记得弗洛伊德说过,除非得到了缅因州的认可,否则不要让任何人去碰摩托车,对于最后的结果,弗洛伊德总是擎着一丝不怀好意的笑,但是不肯说出来到底会怎样。
“跟平常一样,踩一下发动机,是吧?”夏暮佬问道。
“踩一下就行。”弗洛伊德说完立刻后退几步,弄得那个女人也连忙跟进。
“去吧!”夏暮佬一脚踩下发动机。
随着引擎发出第一声,还没有开始回转,缅因州立刻从网球场的围栏旁站了起来,厚实的胸前刚毛直竖,瞪着草地中央要丢下它离开的摩托车。就在夏暮佬换了档,小心翼翼地打算越过草地开上旁边的碎石路时,缅因州四肢并用发动了攻击。它全速冲过草地中央,硬闯过一场网球双打——顿时拍子乱飞、球儿乱滚,网边的运动员索性抱紧了网子,闭眼等熊冲过去。
“呃!”缅因州大吼,但是摩托车的引擎太响,夏暮佬听不见。
不过他太太听见了,回头一看,正好瞧见熊。“至高在上,这是什么东西啊!”她大喊一声,侧着身子昏死过去。
等夏暮佬发现后面有一只熊紧追不舍,他还搞不清楚方向,也不知道大马路在哪里。如果开上大马路,他一定甩得掉缅因州,但是陷在旅馆的步道小径和运动场柔软的草地上,车子怎么也快不起来。
“呃!”熊咆哮道。
夏暮佬横穿过马球场,往准备午宴的野餐帐篷冲去。缅因州只跑了不到一百米就追上了摩托车,笨拙地想要爬到夏暮佬后面——仿佛它终于学会了弗洛伊德教的驾车技巧,坚持要好好表演一下。
等到属离赶到,并且驱赶走熊的时候,已经有些太晚了。这一回就算是弗洛伊德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缝不了伤口:“一塌糊涂,要缝那么多针,我可干不了。我没办法听他叫那么久。”说这话的时候,他几乎掩盖不了自己的笑意。
2.2.11章
夏暮佬说什么也不想在亚布纳旅馆再做什么手术,于是他由海上警察送到巴斯的医院,缅因州则被藏在洗衣房里,免得它不是野生动物的真相被拆穿。
“熊就这么从树林里面跑出来了!”那个女人醒来后说道:“一定是摩托车的噪音吵到了它。”
“带着小熊的母熊,”弗洛伊德解释道:“每年这时候都特别凶。”
但是亚布纳的经理部门不会这么简单就罢休,弗洛伊德心知肚明。“我得走了,免得和他啰嗦。”弗洛伊德对属离讲道。
“我知道那个经理会怎么说:“好了,弗洛伊德,以前我们就谈过有关风险的问题,当初是我答应让你把熊留在这里没错,但是我们也同意——你得负全部的责任。”如果他还敢说我是一个幸运的安珀人——至少有一个地方可待——我就叫缅因州吃了他!”弗洛伊德说,“我才不稀罕这家二流旅馆,反正这里也不是我想待的地方。”
熊被关在洗衣房里面紧张兮兮的,看着弗洛伊德把才洗好的湿衣服一一打包,担心地低吼起来。“呃!”它喃喃说道。
“噢,闭嘴!”弗洛伊德大吼,“你也不是我想要的熊。”
“我不该拿下它的面罩。”属离有些抱歉地说道。
“它顶多能咬出个吻痕而已,”弗洛伊德说:“把那个人弄得一身伤的是爪子!”
“要是他没有去拉缅因州的毛,就不会这么惨了。”
“当然!”弗洛伊德说:“谁喜欢被拔毛?”
“呃!”缅因州抱怨道。
“你应该叫厄尔才对!”弗洛伊德对熊说:“那么蠢,一天到晚就只会说这句。”
“可是你怎么办?”属离问道:“你要去哪里?”
“回家,回柯尼斯堡。”弗洛伊德狠狠地说:“那里有聪明的熊。”
属离对于夏暮并没有多少了解,所以他并不知道弗洛伊德下了多大的决心。
“那么缅因州呢?”
“我告诉你一个好主意,”弗洛伊德说:“你可以把缅因州买下来,一百块,懂吗?”他一边说着,一边把自己的衣服乱丢一气。
“呃!”熊悲伤地哼道。
属离不知道怎么回答:“呃……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照顾好它。”
“得了吧,”弗洛伊德说道:“我看缅因州喜欢你,你也挺喜欢缅因州的。除了你之外,我也不放心把缅因州交给其他人。”
“说实话,过几天我就准备去新地了,而且我甚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新地能够干点什么。”
“难道我知道麽?回夏暮那个鬼地方,我甚至连自己能活多久都不知道,行吧,说个准话,你到底买不买?”
于是属离花了一百元买到了缅因州以及它那个皮质口罩,不过那辆摩托车只能被放弃了。
缅因州再次吼了一声,他似乎也明白过来自己要和弗洛伊德分别,声音可怜兮兮的。
“它只是舍不得摩托车罢了。”弗洛伊德说,但是他还是伸手拍了拍熊的大脑袋。
2.2.12章
“但愿有朝一日,”弗洛伊德对着缅因州说道:“你会感激我从恶心的‘自然’里面把你解救出来!”
这就是属离和弗洛伊德分别的最后一幕。在晚些时候,弗洛伊德提着为数不多的行李走去了码头,最终一条捕虾船带走了他——属离当然明白弗洛伊德到了箱湾还要搭乘大一点的船,但是他依旧绝得那条捕虾船仿佛就会这样载着弗洛伊德,跨过赤道环海回到夏暮。他望着发出马达声的小船上下起伏,直到它比海上的燕鸥还小为止。
“……拜托,记得给它换个名字,缅因州这个名字太蠢了!”弗洛伊德最后的留言穿过海风,传入属离的耳中。
当属离第二天准备带着那头叫做“厄尔”的熊离开旅馆的时候,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那两个夏暮人找上了旅馆经理,然后又在旅馆经理的带领下找到了被所在车库里的厄尔。
“Ja,就是它!”那个夏暮女人尖声叫道,同样忙不迭地躲藏到她的丈夫身后。
“这根本不是不是野兽!”那个夏暮佬吼道:“该死的,这是一头被饲养的家畜!”
“这其实和旅馆没有关系,它属于弗洛伊德……呃,弗洛伊德医生。”旅馆经理努力想要把自己从整件事情中摘出来,看来弗洛伊德对他的看法并没有任何错:“那个欺软怕硬的矮公鸡”。
“该死,我要把它的皮拔下来,活生生拔下来!”那个夏暮佬的脸已经全然扭曲,巴斯的医生无疑已经竭尽全力,他脸上的伤疤无疑已经超过了任何医生所能达到的极限。
虽然叫喊地很是疯狂,但是那个夏暮佬仍然不敢向厄尔靠近一步,好像仅仅靠着他的脏话就可以让这头熊羞愧而死。
“怎么了?”正在这时属离拎着他的行李包走了进来,那头熊立刻坐起身子,等待着他的喂食。
“噢,属离先生,”旅馆经理立刻说道:“你见到过弗洛伊德吗?”
“见过,昨晚的时候,他从码头搭船走了。”
“走了?”经理不可思议的喊道:“可是他把缅因州留在这里了啊!”
“不,你认错了,这是厄尔,这是我的熊。”属离冷静地说道。
那个夏暮佬立马挤了过来:“Schwein!我管这是谁的熊,今天我要把它吊在旗杆上面风干!”
属离冲着那张包裹着白色绷带的大脸皱了皱眉头,然后转向旅馆经理:“如果还没有什么其他事情,我就把厄尔带走了。”
旅馆经理的脸像是厄尔已经咬住了他的手指:“您就不要趟这趟浑水了,弗洛伊德可以一走了之,但是这头熊可跑不掉。”
但是那个夏暮佬无疑更加冲动,他被属离的无视彻底激怒,直接一拳砸向他的后脑勺。
但是那个夏暮佬对于属离一无所知,没有任何的间隔,属离后退半步让开了夏暮佬的拳头,然后抓住了他的手臂,轻轻一拧,便让他跪倒在地上。
“放开他!”那个夏暮女人尖叫着也想加入战局,但是厄尔大吼一声冲出了车库,如果不是用铁链拴着,它已经扑到那个女人身上。
但是那个夏暮女人还是被吓了一跳,然后昏倒在地。
“我猜这样子就行了吧。”属离松开了那个男人的手臂,仍由那个男人因为疼痛而躺倒在地上。
旅馆经理脸色煞白,早已为属离让开了路,但是他还是战战兢兢地说道:“我……会报警……你走不远的……”
“不,用不着。”属离一边说着,一边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来那两张任命书,在旅馆经理面前晃了晃:“如果要找我,直接来这里的海军基地吧。”
说完,属离便绕过了经理,然后解开了厄尔脖子上的铁链。厄尔一下子就想冲向那个夏暮佬,但是被属离提着项圈拖出了车库。
“走吧,我们的假期结束了。”属离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