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3章
“立刻放下武器投降，帝国将给予你们公正的审判！”街垒之外，层层的红衫中央军已经将每一条路口堵住。
与街垒的参差重叠相对的，是用沙袋堆起的机枪阵地以及其后的蒸汽装甲战车，炮口对准了那些正站在街垒顶端的起义者们。
一个军官站在中央军的封锁线之前，用扩音管大声地要求这批起义者投降。在击溃了起义者们的进攻队伍后，中央军趁胜追击，包围了拉丁咖啡馆周围的几条街道，但是在完成包围之后，他们没有继续进攻，而是开始试图劝降。
“我们没必要造成更多的流血事件，为了你们自己着想，投降是惟一的出路……”
在每一个路口，都有中央军的军官在大声宣读着他们的劝降文书，穿过重重的街垒，钻入每一个人的耳朵。
“你怎么看？”马克西米连向旁边的卡米尔问道。
“他们试图洗去自己手上的血迹，却不知道亡魂正在他们的身后紧紧相随。”
马克西米连点了点头，重新将目光看向街外。他们正站在街道一侧的楼顶之上，目光穿过重重叠叠的建筑的迷宫，遥遥望见瓦尔塔瓦河正在缓缓流淌。火光与烟尘像是一串不间断的足迹从远处延伸而来，最后形成一个不可跨越的圆圈。
曲折而狭窄的街道里，三色旗帜低垂，起义者们来来往往，如同蚁群般忙碌，不管是否受伤，只要还能端起步枪，便向着最外层的街垒处移动，试图守卫他们最后的阵地。但同样有人畏缩在最内层，或者毫无目的地在街道上徘徊，他们是从进攻队伍中逃回来的幸存者，在残酷的屠杀中失去了继续战斗的勇气，但又被责任拉回阵地中来。
“我们已经失败了。”莫里亚克沙哑地说道。
在街垒的另一侧，中央军的钢铁防线无比明显，红色的海洋将每一处可能逃脱的通道堵得严严实实。中央军保持着克制，仅仅因为他们胜券在握。
“但是我们不可能投降。”马克西米连吐了一口嘴里的风沙，然后用脚碾碎了淡红色的唾沫星子，这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又一股风吹来，带着火烧过后的焦臭气味。
马拉咳嗽了几声，又咳嗽了几声：“我们不能投降，但是在底下的那些人还可以。”
“但是等待他们的审判会是什么呢？在监狱当中无期监禁、或者驱逐到赤道群岛、驱逐到新地，在遥远的流放地劳动至死、或是简简单单的死刑？”丹东的肩膀用绷带再次包扎，但是血迹仍然隐隐地显露出来，他甚至没有来得及擦过自己的脸颊，两道红黑色的痕迹从他的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与之相比，战死，还是投降，究竟哪样才更加值得？”
“是生存还是毁灭，是忍受狂暴命运的无情摧残，还是挺身反抗，至死方休。我们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解答了这个问题，直到此时此刻，死亡即临。谁甘心忍受鞭打与嘲弄，受人压迫，受尽污蔑和轻视，默默无闻的劳碌却只换来凌辱。
谁也不甘心，呻吟、流汗了此残生，但是死亡，这是又一种恐惧，在那死亡的国土中，从未有人返回。死亡，只不过是从目前的痛苦，投向另一种痛苦。”
“死亡，那不可避免的结局。它的可怕之处，在于它或许了无意义。死亡否认意义，也拒绝意义，但是它又逼迫我们回顾自己的意义，回顾生存的意义。
死亡不是终结，遗忘才是。
当牺牲被遗忘，当高贵被玷污，当崇高的理想被肆意践踏，当嘲笑解构意义，死亡才终究不可避免的到来，带来一个无意义的时代。”
“生……或是死？这不是我们的选择，而是更多人的选择。解构意义，那就让这一切变成荒诞剧，变成没有起因没有结尾的永恒等待，让我们站在这里，让生和死成为困扰我们的永恒话题。”
“或者让这变成一场喜剧，让哪个机械地神灵降临，将我们从这必死的绝地中拯救，让我们的理想成为现实，让自由公正平等深入每个人内心，而不再需要鲜血的燔祭。”
“但是这是现实，既非意义，也非哲理。这里只有生死，生或者死，所有人都必须做出选择，这是所有人的生或死，简单而且直接。”
“那是生……还是死？”
没有人做出回答。
而与此同时，却有隐隐的歌声从远处传来：
“听那人民的怒唱
愤怒歌声在逐渐嘹亮
那是自由的呼唤
回响在苦难的土地之上
……
那飘忽的歌声，从微弱响起，在混乱中诞生，但是逐渐变强，逐渐统一，从第一处街垒到最后一处，从阴沉的地底到高扬的三色旗帜，那首歌最终成为唯一的主旋律。掩盖枪响，淹没痛苦，只有共同的心愿化作整齐的歌声：
“若你胸中的热血
伴随着这歌声在激荡
新世界就在前方
看曙光已经点亮
你是否愿意和我一起战斗
穿越硝烟看见未来的美好
你是否愿意加入英雄的行列
……
那软弱的劝降声已经消失不见，只有革命之歌在此处回响，那是鲜血养育的最后之花，是死亡的第一声号角，是永恒的第一曲挽歌：
“穿过街垒
你将看到未来新世界
那就快拿起武器去争取那自由权力
手挽手，肩并肩
去迎接自由明天
……
生与死的问题，早就有了答案。
命运已经决定，是生是死，是无意义，还是有价值。
这同样是世界的轨迹，只是无人知晓，无人在意。
于是在这高昂的革命之歌中，中央军开始了他们的第一次进攻。
1.93.24章
狭窄的街道上只能允许一辆装甲战车通行，当进攻的号角声响起，从车厢后臃肿的锅炉中冒出一股蒸汽。
战车率先开始启动，炮塔开始转动，然后将滑膛炮口对准了正前面的街垒，伴随着震耳的炮响，街垒的一侧冒出橘色的火光，碎片伴随着冲击波向着四周散开。
战车炮塔重新调整角度，内部传来了重新装填的机构声响，但是在此时，炮塔陡然出现了倾斜，地面如同泥沼般软化，沉重的钢铁车身开始侧倾，直到侧翻在地，而周围的砖块则牢牢地将车身镶嵌在地面之上，难以挪动，而跟在后面的中央军士兵们也连忙停下脚步，生怕同样被眼前的泥地陷住。
“干得好！”索莱娜激动地拍了一下魏薇儿的肩膀。旁边的起义者们也同时开始欢呼起来，他们立刻冲回了被破坏了一角的街垒旁边，然后试图用任何可以找到的材料去弥补孔洞。
但是魏薇儿没有任何的笑意，当她控制地面破坏战车的时候，她察觉到中央军一方也有通灵师存在，并且对方也已经锁定了她的存在。
几乎就在下一刻，魏薇儿猛然感觉到有无数手紧抓住自己，然后向着地面拉去。
魏薇儿奋力挣扎起来，但是她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越发沉重，每一寸身体都在遭受到重力的拉扯。
魏薇儿脚下的泥土突然隆起，一道石柱从地下升起，将她高高地抛向高处，而那紧附于她的沉重感也因此而被摆脱。
狼狈地落到地上之后，魏薇儿的灵识向着四周蔓延开来，在她的视角中，一个明亮的光点出现在街道对面的一座五层排房之上。
但不等魏薇儿仔细辨识，那股异常重力便再次出现，而且这次范围更加广泛。围绕着街垒周围的那片地带上的所有人都感觉到几倍多的重力将自己拽向地面，而对于那座本就并不结实的街垒而言，陡然增加的重量改变了其中的应力结构，在肉眼可见的程度中，街垒正在慢慢崩塌。
能够在那么远的距离上面施加影响，对面至少是一个二级通灵师，而对于魏薇儿而言，将灵性蔓延那么远也太过勉强。
“薇儿！”索莱娜大声喊道。
魏薇儿望去，发现趁着起义者们被异常重力围困住的时候，有几个中央军的士兵已经开始爬上街垒，而那股重力似乎并没有对他们起作用。
魏薇儿心中一狠，然后大步向着街垒跑去，异常重力再次包围住她，但是这次对她的作用并没有之前那么明显。
依仗着远超常人的身体素质，魏薇儿三步两步便踏上街垒，周围那三两个中央军士兵开始向她靠拢，但是魏薇儿已经一下子跳下了街垒，现在她的对面就是正在涌来的中央军。
不过这个距离恰好足够。
魏薇儿的灵性向着那个通灵师光点所在的楼宇蔓延而去，伴随着她的意志，坚实的地基开始松动软化，整座楼房开始晃动。墙面上面出现裂痕，整座楼房开始向着街道倾倒。
中央军的阵列一下子散开，所有人都在试图远离那座即将倒下的楼房。而藏在楼房里的那个通灵师也不得不作出应对，对面制造的异常重力区域也消失不见。
魏薇儿顿时松了一口气，马上站起，趁着士兵们还没有站稳再次退回到街垒里面。
“撤退！撤退！”魏薇儿一边爬下街垒一边大喊，她短暂地打断了对面通灵师的能力，但是只要那个通灵师重新凝聚灵性，所有人将再次被困入重力场中，而且第一道街垒已经显得摇摇欲坠，抵挡不了中央军的进攻多久了。
在魏薇儿和索莱娜的指挥下，起义者们纷纷向着后方的第二道街垒跑去，同时点燃了埋藏在街垒内侧的火药桶。
伴随着引线上火星的跳动，中央军的士兵再次试图从缺口当中挤入，而在更远处，属于通灵师的灵性再次蔓延过来。
“这里有火药桶，后退！”魏薇儿竭尽全力地大叫，终于引起了中央军士兵的注意。
那个士兵在冲进街垒之中同样发现了点燃的引信，立马慌乱地向街垒外逃去，但是在街垒之外有更多的士兵正在试图进来，那个士兵于是被人群重新推了进来。而等到更多的士兵看到点燃的火药桶想要出去时，则是直接堵住了街垒那个狭窄的漏洞。
魏薇儿已经来不及去对那些中央军的士兵表示同情了。只听到震耳欲聋的一声爆炸，第一道街垒彻底淹没在了烟尘之中，中央军士兵的血肉则伴随着爆炸掀起的狂风向着四周飞溅而去。
索莱娜回头望去，只看到雾蒙蒙的一片，而与此同时，在周围的几个街道之上，也想起了类似的爆炸声响。
只坚持了十分钟不到，起义者的第一道街垒便被中央军攻破。
1.93.25章
第一道街垒处接二连三的爆炸声远远传来，宣告着失败已经更进一步。但是不仅于此，更大的威胁正在毫不停歇地临近。
在本就阴暗潮湿的街道上空，一道更加深沉的阴影正在不断靠近，那是一个长达两三百米的梭型阴影，带着四组爆燃机发出的低沉怒吼，从云层之上缓缓降临，这是一头工业生产的利维坦巨兽，代表着帝国空军最为强大的战力，“阿方索大帝号”战列级浮空母艇。
这艘帝国皇帝的座驾在一个月的暴乱之中已经褪去了奢华的装饰，重新进行了武装。
前后两门230毫米口径的主炮被重新进行校准，艇身再次停放满一个飞行中队的扑翼机，满载的基数弹药塞满了吊舱奢华的会客大厅，训练有素的帝国卫队使得指挥室恢复工作，然后将杀戮的獠牙露向帝国那些叛逆的臣民。
四组辅助发动机开始调转喷口，向地面喷射出蓝白色的火焰，飞艇那震慑人心的庞然从低矮的云层中逐渐显露，血红色的夕阳斜照，使得气囊表面的防护装甲也熠熠生辉。
令人无法呼吸的压迫感紧紧攫住了莫里亚克的心神，地面上那些脆弱的街垒根本无法抵御来自天空的舰炮轰击，而且起义者们的行踪将在天空中一览无余。可是他们连半点办法也没有去威胁这艘浮空战舰。
“阿方索大帝号”的到来说明了帝国军部已经将起义者们视作了必须被消灭的敌人，甚至不惜在白城动用空中轰炸。
而随着浮空战舰降低高度，逐渐进入战斗位置，爆燃机组开始调整战舰位置，将舰炮逐渐对准地面，与此同时，母舰两侧的弹射舱口依次打开，扑翼机伴随着加压机的白色蒸汽从舱口中喷出，然后组成护航编队环绕浮空母艇飞行，高速扇动的机翼撕裂空气传来的尖锐声响如同蚊群般闪过街区上空，带来无比的震慑。
毫无预兆的，浮空战舰突然开炮，伴随着两道火光，靠近咖啡馆的两座排房猛然炸开，从天而降的炮弹直直穿过了顶楼天花板，深入到楼房中间后才再次炸开，脆弱的砖房结构被彻底摧毁，连带着其中藏着的所有东西，全都在崩塌之中掩埋。
那同样是起义者们的临时医院的所在，但是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就已经彻底化作死地。
莫里亚克突然想起，丹东好像正在那两座楼房之中指挥着伤者的撤离。直到这时，来自幸存者们痛苦的喊声才从底层传来，火光在爆炸点周围四起。
但是莫里亚克的心神已经全部集中于这艘带来毁灭的浮空艇，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去犹豫了，不管有多么不自量力，他都必须阻挡住它，哪怕只有短短一刻。
作为一个三级通灵师，莫里亚克从来没有得到过系统的通灵师教育，他所受的训练来自于更加古老的师徒传承。那是来自一个来自新地的老者，一个不属于帝国体系的自由通灵师，教会了他如何控制自己的灵性，如何沟通超世界的存在。那个老人在布德里的老家呆了一年之后便离开，他确保莫利亚克不会被自己通灵师的天赋吞没后便不再逗留。
而莫利亚克自己也没有再对自己的天赋予以更多的训练，他更加喜欢机械，喜欢那些确定无疑的定理，就像是他对属离曾经说过的那样，作为一个传统的拉玛人，他承担着家庭的责任，而这些责任要求他脚踏实地去面对生活。
但是他的灵性亲和，却是在于虚幻，制造虚幻之影，混淆现实与非现实的边界。那个流浪的通灵师曾说，所谓灵性亲和，也是一个通灵师最为本质内心的体现。那么对于莫利亚克而言，在对于现实生活的坚定坚持之下，难道他最为本质的追求是舍弃他的责任，而追求那些缥缈的梦幻麽？
莫利亚克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直到此时此刻，当他再次不得不承担起现实的责任，当他在最后的时刻终于直面起自己的内心。
长大后的第一次，莫利亚克终于放开了自己的内心，任凭自己的灵性在超世界的无垠中畅游。
在他的视界中，现实世界的距离开始逐渐消解，越发多彩的颜色开始在天空中显现，深灰色涂装的浮空母艇四周出现了诸多透明的丝线，而那些盘旋的扑翼机群在遥远的天空中也变成了细小的黑影。
莫利亚克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虚空之中逐渐升起，超世界的绚烂光辉开始在眼前闪耀。他抬起头，遮住刺眼的光芒，然后如同在画布上一抹，橘红色天空中那庞大的阴影就此消失，显露出纯白色的空缺，浮空母舰就此在他的世界中失去行迹。
但是他仍然在超世界中不断升起，越发宏大而又超越常人理解的景象在他的灵识之中一闪而过。他越过了绝大多数通灵师都未曾抵达的界域，从缓慢的爬行蜕变成飞跃，决然的自由包裹着他，像是蝴蝶从茧中超脱，然后被风吹上高空。
他是如此自由，如此无羁，在舍弃了现实之后，他的灵性成为了超世界的一部分，绽放出任何通灵师都未曾想象的光芒，这里是属离借助弥晶的力量才能一窥的世界，而莫利亚克却飞翔其中，直到他与现实的最后一丝联系也因为渺茫而倏忽扯断，一个不可言明的存在向他投以注视……
在无人注意到的楼顶之上，莫利亚克的身体保持着站立，一只手掌遮住了天空，像是在遮挡阳光，然后他的身体凭空消失，仿佛从未存在。
而在天空之中，庞大的浮空母艇仍然保持着瞄准的姿态，但是它的方向舵开始转动，直到将炮口指向遥遥的远方，开炮、开炮、再开炮，浮空母舰失去了它的目标，近在咫尺的街区却变成了一片空白，不再存在。
1.93.26章
索莱娜抬头望去，天空中那艘浮空母艇再次启动了两侧的推进发动机，然后开始逐渐上升，它的舰炮调整方位，不再继续开火。不多一会，那令人恐惧的黑影便已经离开了这个街区，在低空呼啸而过的扑翼机群的声音也开始逐渐变低。
“这是怎么回事？”索莱娜低声问道，但是魏薇儿只是脸色苍白地摇了摇头。
就在不久之前，那艘浮空母艇从天空中降临，然后开始向着街区轰炸，但是在开了两炮之后，这艘浮空母艇突然调转炮口，炮弹远远地偏离了街垒所在。在偏射了一发之后，浮空艇似乎出现了什么异常，停止了轰炸，然后没过多久便启动发动机离开。但是浮空艇最初的两发炮弹正对街垒的中央地区，现在那里浓烟滚滚，直升天空，红色的火光照亮了已经开始黯淡下来的天空，混乱嘈杂的声音已经传到了第二层街垒处。
索莱娜只想回去看看拉丁街现在的情况，她最害怕的就是浮空艇已经击中了咖啡馆，但是中央军已经再次逼近了第二重街垒处。
被炸毁的第一层街垒挡住了中央军的装甲战车进入，在他们清理出道路之前，所有的重火力暂时还运不进来。
但是街垒处埋藏的火药桶已经激怒了对面的军官，步兵队列很快便再次封堵住街垒，只是因为害怕起义者再次点燃炸药而不敢直接进攻。
魏薇儿的状态同样令人担忧，破坏一整幢排房已经让她的灵性严重透支，虽然脸色惨白而且摇摇欲坠，但是她依旧警觉地望着周围，因为她的灵性已经被对面的通灵师锁定。
至于剩下的起义者们，在刚刚逃离中央军的攻击之后，又遭遇浮空艇的空中打击，已经失去了最开始那高昂的革命热情。他们躲在街垒之后瑟瑟发抖，因为死亡的无比临近而惴惴不安，但是不管再怎样恐惧，没有一个人在此刻选择逃跑。
那些只有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们，紧紧抓着自己手中的武器，低着头躲在并不坚固的街垒之后，向着不知名的神灵祷告，他们曾经狂热地愿意为理想而牺牲，而现实终归如他们所愿。
“我们应该怎么办？”索莱娜依靠着一根弯曲的灯柱，双手忍不住地发颤，但是她强装着不愿露出自己的胆怯，紧抓住手中的枪支，骨节发白。
“索莱娜，如果今天我死了，而你还活着，请把我的遗体送回家乡，我不想要火葬；如果你也死了，那么请记住，这辈子我很高兴有你这个朋友。”魏薇儿的眼睛无神地望着地面，她可怕的遗言充满了绝望地狂乱。
索莱娜惊恐地看着她，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直到最后她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今天我们谁都不会死，我们都会活下去！你忘记了么，那个救了我们的赫拉巴尔，在他的预兆之中，我们如果遇到困难，可以去内韦尔寻求庇护，那就说明我们至少不会死在这里，不是麽！”
1.93.27章
魏薇儿勉强地笑了一笑：“索莱娜，难道你真的相信预言麽，在这个混乱无序的世界之中，难道真的有人可以一窥未来，一窥命运极力向我们所遮掩的事实麽？”
但是索莱娜只是紧紧攥着魏薇儿的手，作为她柔软身体的凭靠：“是的，如果预言说我们能够活下去，那么我就相信预言存在。我相信我们每一个人，我、你、丹东、莫里亚克、卡米尔、马拉、马克西米连，还有所有这些站在我们身边的同志们都会活下去，不仅活下去，我们还会替所有已经牺牲的朋友们复仇，我们还会将这个腐朽的国家彻底摧毁，在这片土地上面建立起一个新的自由国度！”索莱娜轻声说着自己的梦想，就像是在为魏薇儿唱着摇篮曲。
她的脸上似乎也出现了淡淡的笑容，像是同样见到了索莱娜所梦想的那种生活。
索莱娜微微张开嘴，但是又随即闭紧，一股从未被察觉的暖流自她心头涌起，但是又让她不知道如何回复。
但是就在这时，魏薇儿猛然将索莱娜推向一旁，与此同时，一朵血花在魏薇儿胸口绽起。
在不知道什么地方，一个狙击手瞄准了索莱娜，而魏薇儿只来得及用自己的身体去挡住那发致命的子弹。
几乎没有间隙，另一发子弹也射了过来，但是这次只射中了魏薇儿的左腿。索莱娜同样没有任何间隔地抓住魏薇儿的身体，然后将她拉入街垒的阴影之中。第三发子弹随即而至，与两人擦肩而过，在路牙上崩起一道火花。
其余的起义者们也都注意到了狙击手的存在，慌乱地寻找着自己的庇护所，而那个狙击手则像是幽灵一般仍然隐藏着行踪。
鲜血从魏薇儿身上那两个恐怖的弹孔之中汩汩流出，索莱娜慌乱地撕扯下自己的棉麻衬衣，然后用力摁压在伤口上面，但是魏薇儿抓住了她的手，无力地摇了摇头：“没用的，索莱娜，这就是我的结局。”
“不，不，不！”眼泪无法遏制地奔流而出，无法遏制，但是索莱安不在乎，她突然明白过来，让自己所爱的人能够活下去，那才是她最关心的事情。此时此刻，起义已经不再重要。
在狂热激情的驱使下，索莱娜一把抱起魏薇儿的身体，然后冲出了街垒的阴影。两发子弹如此巧合地与她擦肩而过，而等到第六发子弹射来，索莱娜已经跨过了一百多米的距离，然后带着魏薇儿躲进了街道旁边的一道死路之中。
在窄巷的尽头，一道高大的砖墙堵住了前路，但是在砖墙的最下面，露出一个半圆形的幽深洞口，恶臭的气味从中隐隐飘出，那是一个并不为人所知的下水道的入口，索莱娜也只是在不久之前才发现。
“薇儿，我会带你逃出去的，我们都会活下去！”
1.93.28章
“看来我们是彻底地失败了。”
“是吗？”卡米尔无意识地反问了一句，他的左臂吊着简易的绷带，整个人瘫软在墙角，因为受伤而显得意识模糊。
马克西米连看了一眼室内的所有人，八个人，最后的八个人，五百分之八。而现在他们所占据的最后堡垒，也不过只是咖啡馆那低矮的二楼，这是他们最后的立足之地，从半个白城到一百平米。
“抵抗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楼上的人，投降吧，不要再白白牺牲你们自己的性命！”就在底楼，中央军再次开始试图劝降，穿过薄薄的楼板，甚至能够清楚地听到士兵们拉起枪栓的清脆声响，也许就在脚下，密密麻麻的枪口正在对准着他们，只等待一声令下。
“没有机会了，我们彻底输了。”马克西米连没有意识到自己再次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他只是不由自主地将自己心中的话全都说出来了。
这是恐惧，也是绝望。
马克西米连突然感觉到一股难以遏制的口渴，他的眼睛饥渴地向四周张望，但是没有任何饮料，不管是啤酒、白兰地，还是一瓶水。
“有什么喝的麽？”马克西米连再次脱口而出。
原本咖啡馆里的那个服务员点了点头：“窗台旁边的墙壁里面塞了瓶威士忌。”
/没错，这是一个棒小伙，在最后一道街垒处，他独自一人就打中了三个中央军士兵。/
马克西米连一边想着，一边按照服务员的指示，撬开了墙壁上的镶板，一大瓶的威士忌！
“这瓶酒我是从老板的酒窖里面偷拿的，原本准备拿出去卖掉，不过现在没机会了。”那个棒小伙轻笑着说道，他就躺在卡米尔旁边，半只手掌被锋利的马刀砍掉，不过仍然紧紧抱着一支已经没有子弹的步枪。
马克西米连拧开了瓶塞，浓郁的酒精味道扑鼻而来，带着些微的泥煤味道。如果丹东在这里，他一定会一下子就闻出来，这是来自艾雷岛的威士忌，但是马克西米连只是感觉到这股烟熏味道像极了窗外的废墟。
他猛然灌了一口，然后把酒瓶递给了他人，所有还能够动弹的人都猛然给自己灌了一大口，然后依次传递了下去。一圈之后，等瓶子再次回到马克西米连手中时，却还剩下小半瓶。
“我很高兴能够和你们一起并肩作战，这是我的荣幸。”虽然只喝了一口，但是马克西米连已经感觉到自己有些微醺，或许这有可能是他的错觉。
“这也是我的荣幸，马克西姆。”一个健壮的码头工人说道，就是他帮忙把卡米尔从街垒处背了回来。
/他有一个前妻和两个女儿，他曾经自豪地把一家人的照片给大家看过，直到那张照片被血污浸透。/
“我想这场战斗终于要结束了。”马克西米连仔细地看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脸，直到他们深深地刻进脑海之中：“这场战争由外面那个堕落的旧世界挑起，而现在，它将由我们来结束。”
“去**的旧世界！”那个白城政经的大学生这般说道，但是他粗野的用词激起了所有人的笑声。
/如果谁说这群学生软弱而天真，那才是绝绝对对的愚蠢。他们愿意放弃自己的未来而投身于社会理想的追求，这才是真正的勇敢与成熟，就算是他们骂粗话也一样。/
1.93.29章
“我不会向楼下这些暴政的走狗们低头的，如果是死，那就是今天！”马克西米连再次猛灌了一口威士忌，灼辣的酒液刺激着神经，他的脑袋胀胀作痛，但是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这般激动与自由。
“没错，绝对不投降！”所有人也都在激动地大叫起来。克兰斯再次唱起了那首革命者之歌：
“听那人民的怒唱
愤怒歌声在逐渐嘹亮
那是自由的呼唤
回响在苦难的土地之上
……
”
他是白城交响乐团的小提琴手，但是同样欣然加入了这场起义。所有人都开始跟着他一起唱了起来，嘹亮的歌声在房间中回响，穿过楼板，穿过墙壁，最后消散在无边无垠的世界中去。但是至少在此时此刻，在这个狭小的咖啡馆中，不管是起义者还是中央军的士兵，所有人的耳边都在响着同一个旋律。
马克西米连以为自己会在这股旋律之中等到中央军的子弹，但是他等到的是一个出乎意料地来客。
“帕西诺，布朗森·帕西诺？”
与属离见到他时相比，布朗森·帕西诺没有多少变化，只是这次他穿着普普通通的白色衬衣，踏着高帮的皮靴，而且没有抽烟。
“是的，是我，老朋友。”对于周围指向他的枪口，布朗森显得十分镇定，他半举起手臂向众人晃了晃：“放心，我没有带武器。”
但是马克西米连没有放下手枪：“那你为什么来？”
“为了不让你们继续做傻事。”布朗森甚至笑了笑，然后自顾自从角落里拖过来一把靠背椅：“如果你不介意的话。”说着，他便坐了下来。
马克西米连与卡米尔隐晦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我不会把这个叫做傻事。而你还敢出现在我面前，那才叫傻事。”说着，马克西米连拉下了扳机。
“如果能够活下去，却一心求死，这不是傻事，那什么才是呢？”布朗森盯着马克西米连，面不改色：“我给你们带来了一条活路，事实上，马拉先生已经接受了我的提议。”
“马拉？他还活着！”躺在一旁的卡米尔不由得喊了出来。
“如果你们愿意，很快就可以平平安安地见到他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虽然语气仍然冰冷，但是马克西米连还是放下了手枪。
“这一切并非萨托里斯·洛大臣所愿意看到的，他一向对你们的活动报以理解与支持。所以他愿意给出这么一个机会，只要你们放下武器，那么你们就可以在这个世界上自由地选择一个国家，然后平平安安地度过后半辈子，只要你们永远不再回到帝国境内。”
“没有审判？”
“没有审判，没有流放。只要你们放下武器，并且现在答应我不再回到帝国，那么你们就自由了。已经留了太多血了，没必要继续下去了。”布朗森言之凿凿。
马克西米连看向周围所有人，他们的脸上都出现了犹豫地神情，并且不由得避开了他的眼神。
可是现在放弃，难道之前所流的血全都白流了麽，难道之前信誓旦旦坚持的一切全都可以如此放弃麽？
“在此之前已经被你们抓住的那些人呢？”
“只要你们放下武器，参与这次起义的所有活下来的人，都不会被追究进一步责任，只是他们需要永远离开帝国，这是洛大臣最大的善意。”布朗森说道。
马克西米连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是生，还是死？现在他应当如何做出选择？
“我同意，放下武器。”
随着这句话落下，轻微的叹息声从口中响起，马克西米连终于松开了自己的手，仍由手枪滑落到地上，于是其他人也终于扔下了自己的武器。
布朗森微笑着看着这一切，他重新站了起来，然后向楼下喊了一声。于是十几个士兵走了上来，然后铐住了放下武器的众人。
布朗森再次满意地看了一眼，然后转身向楼下走去：“除了领头的那两个人，其余人不留活口。”
1.93.30章 6月末
洛月白坐在沙发上面，缓缓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
5月7日凌晨，在伊丽莎白夫人被逮捕后，萨托里斯·洛与起义者们达成媾和，解除了对团结宫的包围……
当天下午，中央军的第三卫戍军团终于抵达了白城，接管了都城的守备工作……
不过这些都是我从别人那里听说的，直到5月9号，我才从医院中苏醒过来，值得庆幸的是，在那晚进入占星塔的所有人，除了你之外，都没有遭受到太过严重的伤害，按照绝大部分人的说法，他们其实根本没有察觉到周围环境的变化，他们只是正常地执行任务，直到浮空母艇开始炮击塔楼，而对于通灵师而言，按照云津的说法，在那段时间之中，她察觉到了超世界的变化，并且试图脱离现实扭曲的变化，只不过在这种情况下，她似乎和其他人分割了开来，所以没有被发现。但是不管怎么样，在最后，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5月10日，在组建了临时内阁之后，新的国民大会正在准备召开，而我也成为了新一任的首席通灵师……
5月12日，我第一次审问了伊丽莎白夫人，但是她已经失去了神志。不管在那一晚的占星塔到底发生了什么，伊丽莎白夫人遭受的创伤都要远远超过我们两个，我已经无法再察觉到她的灵性存在，而且她也失去了最基本的理智。在短暂地会面之中，她已经变成了一个行将朽木的老妪，再也没有往昔的那种气势。
面对所有的问题，她唯一的答复只是无意义的哼哼唧唧，最后审问因为她的失禁而草草结束。对于伊丽莎白夫人而言，如果她真的能够控制住自己，那绝对不会让自己陷入这样可悲的境地中去，所以我相信她的确已经失去神志，至于她是否会恢复？我不知道。
伊丽莎白夫人已经倒台了，但是清理她在位时的所作所为带来的后果需要长得长的时间。高等法院与帝国巡回法庭组成的联席审判庭开始对于过去十几年间皇家通灵师部队的所有行动报告、人员流动已经资金使用进行审查，诸多皇家通灵师部队的军官都收到了联系审判庭的调查文件，要求在近日返回白城述职。我相信在下个月的国民大会上面，肯定会有对于整个国家通灵师制度改革的提案。
关于洛妍他们遇难的事情，我已经将真相完全公布出来，对于给予荀齐、阿尔、吴宁和魏垚这几个人的所有荣誉都已经被剥夺，但是也仅此而已，洛妍、罗兰和其他19个遇难者都被重新追授了勋章，至于你，之前针对你的所有通缉和处罚都已经被撤销，你已经重新成为皇家通灵师部队的上校军官。但是在占星塔之战中，你所起到的作用，因为保密原因，不能够公布出来……”
“只要能够让所有人知道真相，只要洛妍不是白白死去，剩下的……我不在乎。”
1.93.31章
“请你告诉我，关于那些起义者到底怎么了，好麽？”
洛月白打量了属离一下，继续讲了下去：“如果反抗者们能够继续坐在谈判桌前，那么事情也许不会发展到这种程度，但是事情很快就失去了控制。
反抗者们无视了谈判中达成的协议，虽然在一定程度上他们的确放弃了对于各个政府机构的包围，但是并没有减少在白城各区的示威游行活动，假借着对于国民大会的竞选工作，他们甚至开始在帝国各省都开始扩大自己的影响，寻求外省的广大支持者们，而这是绝对不被允许的。
所以新政府不得不采取一些强硬的措施，将反抗者的活动限制在可控的范围里面，但是就算是这样的妥协，这些已经被冲昏头脑的反抗者们还是不愿意做出，他们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在23日，他们聚集起自己剩下的所有支持者，然后准备围攻团结宫。毫无疑问，他们试图彻底颠覆帝国的政权。但是拉法耶特，卫戍军团的军团长，阻止了反抗者的进攻，并且转而进攻反抗者修筑起来的街垒，为了尽量减少双方对抗造成的伤亡，帝国空军启动了浮空母舰进行空中支援。
到23日夜，中央军才初步摧毁反抗者的主要力量，但是在此期间也导致了300多名中央军士兵的伤亡，而反抗者一方的伤亡情况恐怕也与之相似，除此之外还有更多的白城居民被迫卷入到这场动乱之中，而由此造成的伤亡与破坏至今无法估计。
这本是一场可以避免的灾难，但是最终却因为那些反抗者的冲动而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损失……
”
“那些起义者们……我是指起义者的领袖，像是……”
“像是马克西米连·安东尼、让·保罗·马拉、卡米尔·德穆兰、乔治·雅克·丹东这些人麽？”洛月白像是早就看穿了属离的内心：“很不幸，这批顽固分子到最后也不愿意放弃抵抗，为了降低不必要的损失，中央军直接摧毁了他们负隅顽抗的那幢楼房。所以没错，他们都已经死了。”
“那你是否听说过其他人？像是……”
洛月白再次打断了属离说道：“在这次镇压行动中被击毙和逮捕的反抗者的名单正在统计整理之中，如果你的确关心的话，那么我会让人送一份过来的。不过对于有几个人，像是索莱娜·马聚里耶、莫里亚克·马拉以及魏薇儿，他们失踪了。”
“失踪？你的意思是找不到他们？”属离立刻问道。
“如果对你有所安慰的话，我个人更加倾向于他们是逃走了，毕竟就算是在那样的情况下，对于一个国家通灵师而言，逃跑还是不难的。”说到这里，洛月白突然停顿了一下：“不过，我真的感兴趣的是，你究竟是怎么和这群反抗者搅和在一起的，并且如果我记得没错，魏薇儿可是魏垚的女儿。”
属离低下头，避开了洛月白咄咄逼人的目光。
1.93.32章
洛月白摇了摇头：“我不会逼你说出那些事情，但是你现在作为一个皇家通灵师，应该彻底和这些反叛者划清界限。”
“我已经不是皇家通灵师了。”属离沉闷的说道。
“不，你不仅仅是一个皇家通灵师，还是一个将被树立起来的反抗伊丽莎白夫人暴政的英雄。”
“我？英雄？”属离忍不住嗤笑了一声：“如果真有什么确定的，那就是我绝不可能是一个所谓的英雄，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点，是我害死了洛妍他们……”
“闭嘴！”洛月白突然打断了属离的话：“我不想再听什么自怨自艾，你难道以为我会原谅你害死了洛妍麽？这从来都不是你可以去做选择的。
为了划清你和那些反叛者的界线，这场中央军的镇压将是由你指挥授权的，并且你也将成为新一任的白城警备局局长。”
属离目瞪口呆地看着对面的洛月白，才意识到这并非是什么充满恶意的玩笑：“我不可能去镇压他们，我也不会去做什么警备局局长。”
但是洛月白摇了摇头，站了起来：“这不是商量，这是告知。而且你难道不明白麽，为你争取到这样的职位是多么不容易的一件事情麽？”
“我不想再参加你们这场可怕的游戏中来，我只想要远远地离开这里，不想要再和过去的一切扯上任何联系。”属离同样想要站起来，但是猛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再次跌坐下去。
洛月白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不知道是怜悯还是鄙视：“如果有的选择，我绝对不会让洛妍和你扯上半点联系。如果可以，我甚至应该就把你留在占星塔底层，一个人毫无意义地死去才是你的归宿。
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话，那好吧，赶紧滚吧。滚去赤道群岛、滚去新地，再也不要回来，永远就这么逃避下去吧！”
属离再次木讷下来，为洛月白话语中那不加掩饰的失望而感到震惊。逃避，这的确就是他的选择，但是他又能够做出怎样的选择呢？
“你的银行账户已经解冻，过去两年间的补贴与抚恤也会在最近补上。既然你想要离开，那就不要再回来了。”说完，洛月白便转身离开，独留属离一人坐在大厅之中。
不知不觉之中，从天井投下的阳光已经尽然消失，大厅的大部分都已经陷入到黑暗之中，属离看着面前摊开的报纸，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直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打断了此时的平静：“属离先生，你是否需要回您的房间去了？”原来是那个叫做艾米丽的护士，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属离身后：“已经下午6点了。”
属离点了点头，在艾米丽的搀扶下缓缓站了起来。
“刚刚那个来的，就是新任的首席通灵师麽？”艾米丽偷偷问道。
“嗯。”
“她和你……是什么关系？好像听到你醒过来的消息之后，她就立刻赶过来了。”
“唔，没什么……没什么……”
1.94章 离开
等到属离真正能够离开疗养院的时候，已经到了六月中旬。除了灵性再也没有恢复过来，他感觉自己已经恢复了健康。
自从上次拜访过之后，洛月白便再也没有过来。虽然最后不欢而散，但是她已经把一切安排妥当。
随着首都警备局长任命书一并送过来的，还有将他调任新地殖民部办公室的命令，他将跟随帝国重型巡洋舰“圣博尔赫斯号”一起从南方港口布德里出发，前往新地。除此之外，还有一张开具自范德米尔商业银行的账户，上面是他目前全部的身价，一千三百二十二元。
属离看着这两份任命书，明白这大概就是洛月白对他最后的告别，这里已经没有再值得他挂念的事情，如果他要离开，那就远远地离开，再也不要回来。
在疗养院中他并没有什么值得收拾的东西，所有的换洗衣服都被简单地打包进一个随身的旅行箱中。那个照顾了他那么久的护士反而显得有些依依不舍，在属离临行前为他带来了几个家常做的肉馅饼。
在疗养院大门口，一个驾驶着蒸汽车的士兵已经等待多时，在帮属离固定好行李箱后，便将他送往浮空艇站，在那里他可以搭乘最近一班客运艇前往布德里港。
浮空艇站位于白城市区之外，周围是大片的荒野，在盛夏的阳光下生机勃勃，草木葱茏，完全看不到前几个月里骚乱带来的破坏。
客运站里面并不拥挤，大多数乘客全都安安静静地坐在空阔大厅的金属长椅上，耐心地读着今日的报纸，唯有在登机口处的等待队伍里，是不是传来三四声细碎的交谈。
正对着大厅正门口树立着一块长高的版块，上面记录了各个航班的时间，前往最近一批次前往布德里的航班是在下午5.00，也就是在6个小时之后。但是还有一班前往斯卡布罗的航班，即将在20分钟后起飞。
“长官，今天下午的那班航班已经为您预定了，在此之前您可以前往贵宾休息室休息。”那个士兵手里拿着新买的机票，恭敬地说道。
属离轻轻点了点头，然后目送着那个士兵小跑着离开。
/他大概还不知道，我就是那个名义上指挥着白城血腥镇压的军官，属离不由自主地想到。/
等到那个士兵开车离开，属离重新回到了柜台前：“一张前往斯卡布罗的机票，15分钟后的那一班。”
于是在浮空艇离开系留塔的最后一刻，属离坐上了那趟前往斯卡布罗的航班。随着银白色的浮空艇逐渐升高，白城逐渐在天际线处呈现出黑色黯淡的一角，但是很快便被单薄的云层遮挡。
伴随着推进发动机的嗡嗡作响，飞艇很快便向着西方驶去，将白城这个古老又年轻的帝国都城甩在身后。
“本次航班前往斯卡布罗还有23个小时，午餐将在半个小时后发放，请各位乘客耐心等待……”
与此同时，客舱两侧的加热器开始缓缓启动。
2.1章 家
进入七月份的斯卡布罗要比白城热上很多，而属离身上那件长袖的风衣便有些不太合适。就算是站在树荫底下，腾腾的热气还是紧紧地包围着他。
属离舔了舔嘴唇，把风衣脱下来挂在旁边的旅行箱上，露出里面那件略有些发黄的白色衬衣。一辆马车匆匆地在前面跑过，在路面上激起了一片薄薄的尘土。
“第一次来接孩子麽？”旁边突然有人上来搭话。那是一个推着手推车的中年商贩，手推车上面摆放着各色的果汁，全都用玻璃柜子封存起来。
“什么？”属离有些后知后觉地问道。斯卡布罗位于帝国西部，临近无限极海，他们的方言当中带着浓厚的鼻音，所以在属离听来，那个商贩像是在说：泥衣吃近丸子牛？
“我是说，你是第一次来接孩子麽？”那个商贩也听出来属离外地人的口音，于是故意放满了语速。
属离笑了笑：“你怎么知道我是来接孩子的？”
那个商贩擦了擦自己被太阳晒得通红的脸：“我在这里卖饮料卖了五六年了，见得多了。像您这种在学校门口等人的，不是接孩子还是在接谁呢？而且离学校放学还有半个小时，那么早到，肯定是第一次来接，不知道时间呗。”
属离不置可否地摇了摇头：“原来还有半个小时啊，这里的放学时间倒是比东部晚上不少。”
商贩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有瞥了一眼旁边的旅行箱：“你是刚刚从外地过来？”
“对，我专门过来见见家人。”
“从哪里过来的？”
“白城。”
商贩轻巧地吹了一声口哨：“白城？那可不近呐，估计坐火车得要五六天吧？”
“坐浮空艇快点，差不多一天就到了。”
那个商贩再次打量了一下属离的衣着：“浮空艇，那可不便宜啊。我隔壁邻居有一次坐浮空艇从这里到内韦尔，听说花了二十多……”
说到这里，那个商贩便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起了自家邻居的生活，而属离也不由得有些不耐烦。
“对了，这所学校应该算是城里不错了吧。”属离打断了那个商贩的话。
“没错，在公立学校里面，这所已经算是最好的了，不过要是真比起来，和那两所私立学校还是不能比的。你家孩子读几年级啊？”那个商贩已经默认属离是某个学生的家长了。
“呃，不知道。”
“哦，”商贩好像自以为发现了什么：“是很久没有回来了吧，不过怎么连孩子上几年级都不知道啊，你这个做家长的未免太不负责了吧。”
属离再次尴尬地笑了笑：“你这果汁怎么卖？”
那个商贩果然放弃了之前的话题：“所有口味都只要五分，我可是在这里卖了七八年了，所有孩子放学后都会到我这里买上一杯喝，绝对是有口皆碑。”
“那就买一杯西瓜汁吧。”属离随意地点了一杯。
“只要一杯麽？”
“……那再来一杯橘子汁吧。”
“好嘞。”那个商贩一声吆喝，从玻璃柜里面拿出了两杯果汁，原来那个柜子里面还装着冰块，果汁拿出来的时候还微微冒着白色的雾气。
“一共一角。”
属离从口袋了掏出钱包，发现里面只有从银行里面取出来的一元纸币：“能找的开麽？”
商贩狐疑地接过纸币，对着太阳照了半天：“没零钱麽？”说完，才慢吞吞地从自己的口袋里面找出来一大堆的硬币与半旧的纸币，凑满了找零。
而这次属离没等那个商贩继续开口，便拎着果汁的纸袋和自己的行李箱，往旁边的街道上面走去，他准备等放学后再过来。
2.1.2章
事实上，在学校放假一个小时后，属离才终于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人。那是一个29岁的女子，带着网纱的黑色宽檐帽，手臂上挽着一个小巧的女士提包。
她身高不高，有着一副标准的伏流人长相，黑色的直发、有些宽的下颌、还有细长眉毛下的黑色瞳孔。她和三四个相似年纪的女士一起有说有笑地从校门口走出来，然后在街上彼此分别，向着另外一个街区走去。
尽管已经过去六七年，但是属离还是一眼便认出了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提起行李箱，小跑着跟了上去，但是心中的惴惴不安越发明显，而在属离追到跟前之前，那个女士已经听到了身后匆忙的脚步，并且转过身来。
她疑惑地打量了属离好几眼，才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哥哥？”
“好久不见了，稷青。”
属稷青再次打量了他一眼，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哥哥！”说完，她便一下子扑了过来，将属离狠狠地抱在怀里。
属离蓦的有些紧张，但是随即便也抱住了这个久违的小妹。
等到两人分开的时候，属稷青的眼睛已经变得有些泛红：“这两年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和妈都快担心死了……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你之前不是在白城麽……你是什么时候到斯卡布罗的，怎么没有提前告诉我一声？”
各种问题从稷青的嘴里接连不断地蹦出来，但是却让属离越发肯定，尽管多年未见，但是对面坐着的这个女子，还是自己曾经熟悉的那个妹妹。
“……啊，你不会是就这么一直等在校门口吧？”属稷青终于发现属离手上还提着的旅行箱，连忙想要接过来帮忙拎着。
属离笑着拒绝了：“比起这个，我其实倒是更饿一点，没想到你每天下班那么晚。”
“那你应该直接进学校来找我啊，这么还等在外面，这两个月的斯卡布罗可是比家乡热多了。”一边说着，属稷青一边便带着属离往前走，直到在一个小饭馆门前停了下来：“这家餐馆做的家乡菜很是不错，不过也不知道你到底喜不喜欢吃。”
虽然接近傍晚，但是餐厅里面的人并不多，所以两人便找到了一个靠墙的安静座位，而餐厅老板也乐呵呵地走了过来：“属老师，今天准备吃点什么？”
“照旧，还有先来壶茶，今天我哥从白城过来看我。”属稷青还是和小时候一般无二地爽快说道，倒是与她那一身典雅的范德米尔式显得格格不入，仿佛在那身衣服底下还是那个活蹦蹦的东部农场姑娘。
想到这里属离忍不住笑了出来。
“怎么了？”属稷青一边倒茶一边问道：“还有在室内，你这副墨镜还是摘下来吧，我都快看不见你的脸了。”
“还是不了吧，我最近眼睛出了些小问题，见不得太强的光线。”属离略有些僵硬地摸了摸自己的眼镜，将话题岔了开来：“幸亏你还在这个学校教书，我之前去你之前住的地方找你，就是你给我寄信时写的那个地址，但发现你已经搬走了。”
“那也就是在两年前，有皇家通灵师过来找你……”说到这里，属稷青突然止住了话头，并且有些紧张地看了属离一眼。
2.1.3章
“嗯，他们应该给你们造成了很多麻烦吧。”属离当然知道，当初自己被首席通灵师通缉的时候，肯定会连累到属稷青和母亲，但是当时他也别无他法。
“没有，其实还好，那些皇家通灵师只是向我们问了很多问题，后来还派人过来监视了一段时间，不过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的事情了。那段时间里面，我和母亲最担心的还是你。”
听到这句话，属离不由得感到一阵久违的触动，已经多久没有人这般真切地关心过他了。
“我们听说你叛国，并且被通缉，然后下落不明，然后最近你又出现在白城，并且还登载在报纸上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属稷青继续问道。
“这件事情其实有些复杂，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反正大概就是首席通灵师的诬陷，而我不得不远远逃走，直到现在她倒台，我的罪行被洗脱为止。”属离三言两语便把概括了一下自己的经历，里面更多的细节，他不想让自己的妹妹太过担忧。
“你们的饭菜来了。”
就当属稷青想要继续问下去的时候，饭店老板把大盘小盘的菜都端了上来，热气腾腾地摆满了一桌。
“你平时吃那么多麽？”属离看着这满满的分量，有些吃惊。
“有时候我和母亲就到这里来吃，多到的菜就打包回去给杰夫。”属稷青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杰夫，他是我的丈夫。”
“我记得，当初你给我发了婚礼的请柬，不过当时我太忙了，没有赶得回来。”
“我知道，不过你还是给我们寄来了很大一笔钱，说是婚礼一定要办的满意一点。”
属离尴尬地笑了笑，其实当时他完全可以抽出时间回去，只是因为那股挥之不去的疏离感，所以他才想尽借口去逃避，至于那笔钱，仅仅是他微不足道的补偿。
“可是说到底，我的嫁妆都是你出的钱，我其实在乎的还是你能够到我的婚礼上面啊。”属稷青的话语里面没有任何的责备，但是属离还是感觉到那时候她心中的失落。
“就算爸爸死之前，我唯一能够依靠的人还是只有你。那时候爸爸经常喝醉，而且一喝醉就开始骂骂咧咧地找妈麻烦，但凡有一点不顺心的事情，要么打你，要么就会打我。就算到了现在，我也绝对不会原谅他对我们干的事情。”
“唔，那段时间正好是家里的农场欠了很多外债的时候吧，父亲那段时间的确有些苦闷，所以才经常喝酒的。”属离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在为父亲的暴行寻找借口。他当然记得父亲对他、对妹妹、对母亲的拳脚相加，他当然有理由怨恨，也有理由不去参加父亲的葬礼。
但是这种感觉已经被某种淡漠覆盖，就像是隔着一层薄雾，去看书上发生的故事，好像所有的痛苦都已经被消解。两年多前那次回到老宅，当他为父亲的坟头拔草的时候，其实根本没有想起父亲醉酒的暴行。
当时的他，似乎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之中。
2.1.4章
“但是那时候，你总是会保护我，每当父亲又开始打骂我，你总会站在我身前，尽管那只会让父亲下手更重一点。
后来你成了通灵师，就像是永远离开了这个家，在每次写信的时候，我总是忍不住写上很多的东西，还以为我们会像之前那般亲密，但是你的回信越来越短，母亲说你是越来越忙了，没必要多多来打扰你。
但是每个月你都会给家里寄钱，那是之前农场里三四年才有的收入，父亲一下子成为了镇上有权有势的人物，他不再打我和妈了，但是他也很少回家了。这件事我和妈从来没有在信上说过，因为没必要让你再担心家里。
也多亏了你，我才能够继续把书读下去，然后在内韦尔女子学院读完大学课程，成为一个教师。如果没有你，或许我的人生轨迹会截然不同，或许一辈子呆在那个日趋落魄的小镇上？谁知道呢。”
属稷青越发动情起来，她的眼眶已经有些泛红。
那些本以为已经忘却的往事再次浮现出来，但是属离未曾想到，这些事情原来在稷青心里占据了那么重的位置，对他而言，当初给家里寄钱似乎只是一种习惯，作为一个皇家通灵师，每个月寄给家里的钱只是他的工资很小一部分，与其说是关心，更毋宁说只是一种已经被淡忘的责任。
面对着稷青，属离在一瞬间竟然感到有些手足无措，但是随即一股难以遏制的激情同样涌上他的心头：“对不起，这些年来，没有关心过你和母亲多少。”
“可是知道你还在，那就足够了。”稷青猛然用手背抹去脸上的眼泪，然后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我最高兴的，还是你能够回来看看我们，真的，我也一定要让缇娜去看看她的舅舅。”
“你已经有孩子了？”属离再次感到一股羞愧。
“她已经五岁了，母亲说她长得和我小时候一模一样。”
“啊，那可就是一个坏透坏透的小坏蛋了。”
稷青轻啐了一口，满满的笑意溢满了两人脸上。
“你今天找到住的地方了麽？”稷青突然问道。
“还没来得及。”
“那干脆住到我家里来吧，那么多年，你从来都没有到新家来看过呐。”稷青继续说道。
“这……这就太麻烦你们了，我在附近找一家旅馆吧，毕竟我突然来这里。”
“没什么，不过杰夫带着母亲和缇娜去海边旅行去了，今天要晚些时候才能回来，我相信他们都会很高兴见到你的。”稷青欢快地说道：“好了，就这样了，今晚你就住我家里吧。”
说完，也不等属离拒绝，属稷青便结清了账单，然后拉着属离出了餐馆。
稷青的公寓距离学校并不是很远，处在一个宁静整洁的街道上面。公寓不大，但是足够让一家四口人舒舒服服地住在一起，一进门的门廊墙上，挂满了照片。
属离一眼便认出来，第一张照片还是在江门，父亲、母亲、他和稷青站在老宅前面，笑得有些拘谨，但是很是高兴。那是他们一家人第一次一起照相，那时候父亲还没有开始酗酒，高高大大地站在所有人旁边，杂乱的黑发特意用头油抹成时髦的背头，倒是有些不伦不类，而母亲则穿着碎花的长裙，紧贴在父亲身边，另一只手则搭在稷青的肩上。
第二张照片则是在内韦尔女子学院正门前，稷青穿着学士服，一只手挽着母亲，另一只手挽着一个穿着正装的年轻男子，面对着镜头欢快地大笑。属离想了一会才意识到，那应该就是自己未曾蒙面的妹夫，杰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