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两句戳心问
后院厢房,姐妹三人围桌而坐。
见段池池黯然伤神的样子,怀玉心里又惊又疑,池姐姐这些年打理着结庐药堂,家里外头两处抓,端雅的杏脸上无论何时也总带着笑,从不见她如此这般心神忧忧。
“池姐姐,发生了什么事?”
段池池顿了顿,方叹了口气“昨日云霄和我闹了点矛盾,他一气之下跑了出去,我当时气上心头也没叫人跟着,今晨丫头们打扫他的房间,发现他将行李衣物都带走了,我料想他必是回了云都。
“只是大半夜的,他一个人走夜路回去,我心急之下掉了眼泪。”
段池池说完,绞着手帕擦了擦眼泪,失笑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却这般失态,白白让你们取笑了。”
“嗐!”
段沁沁听了,极其愤怒,反应极大,跳起来就道“云大哥怎么回事,不就是闹了点矛盾吗?用得着离家出走吗?那么大个人了,还让人这么不省心!俗话说,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解决呢”
“段沁沁!”
段池池红着脸制止了她继续往下说。
什么夫妻,什么床头床尾的,这妮子越发没规矩了!
怀玉听了段沁沁的话,也觉好笑,她替沁沁挡了来自段池池的嗔怪,正色道“沁姐姐说的也有些道理,虽然你和云大哥还未成亲,但也就这几月的事情了,什么事竟让他气得丢下你就回了云都?”
见怀玉问得严肃,段池池也不再隐瞒,三言两语说出了实情。
原来这几日里,因苏沧的病,段池池又去了几次苏府,那苏沧满腹经纶、谈吐不凡,段池池钦佩有加,两人相见恨晚,从医药到人生无所不谈,倒生出了些惺惺相惜之感。
而云霄听到段池池对苏沧的夸赞之语,泛酸之下,责问池池是不是对那苏沧生了好感,段池池难以相信一向对自己温柔可意的云霄竟这么怀疑自己,震惊之余,赌气和他拌了几句嘴。
“这……”
怀玉听完,只觉得太不可思议了,就因为这?
云霄大哥这醋吃得也太令人不明所以了吧,随即又想到了外头坐着的那位,算了,爱之深酸之切,莫过于此吧。
而方才还义愤填膺指责云霄的段沁沁,沉吟片刻之后,神色肃然地看着段池池“池姐姐,有一句话,我要问你。”
难得见到此刻这样严肃的段沁沁,段池池莫名其妙,只道“问吧。”
“你对云大哥,是爱还是恩?”
“爱是何解?恩又作何解?”
段沁沁语重心长“爱是双方互相珍惜,彼此相依相偎,只要看到他就满心欢喜,彼此心意相通毫无隐瞒,愿意一起面对未来一路艰难险阻,道路荆棘;恩只是单方默默付出,另一方出于感动,才决定以身相许。池姐姐,你是哪一种?”
段池池愕然。
她对云霄,是爱吗?
这些年云霄跟在她身后,他所有润物细无声的细致和照顾,段池池都看在眼里。
段池池要开药堂,云霄跑前跑后,一个从来没学过药理的大男孩,硬生生去读了许多医书,只为了能多帮她分担一点。
段池池还能清晰地记得,那一日秋雨绵绵,云霄撑伞替她挡雨,为了不靠她太近,他整个人都淋在雨下。
段池池抬头看到他湿了的长发和衣袍,不动声色地贴近了云霄,云霄浑身僵硬,两人就这么一起回了云家小院,彼此心意虽未明说,但已心知肚明。
从最初的腼腆害羞不敢靠近段池池,到后来慢慢地试探着一步步走近,云霄花了整整五年时间。
段池池沉默着,只听段沁沁又道“云大娘收留了我们一家,云大哥待你好,你出于感动感恩,不忍拒绝云大哥情意,是也不是?如今你遇到了苏府公子,将其引为知己,对他有了君子相交之外的想法,是也不是?”
回答段沁沁的是一片沉默。
怀玉简直要佩服死段沁沁了,按理儿她是三人中最没有感情经历的人,可她说出来的话却又真的好像有那么一些道理,分析得头头是道,让人不得不服。
怀玉担忧地看着池姐姐,沁沁这两问问得犀利,若不是亲近之人,这样往人心口上捅刀子的话,沁沁是绝对不会说的,不过面前的人是池姐姐,她也就无所顾忌了。
只是如今她挑明了这么一问,池姐姐又会如何作答?
沉默有顷,段池池终于出声“我不知道我对云霄是爱还是恩,可我知道,我对苏沧绝对没有半点男女之情,我欣赏他的才华经纶,但也仅此而已。”
她握住怀玉双手,焦急道“当务之急,是先派人追去云都确认云霄有没有平安到家,昨晚一夜北风,雪下不停,他冒雪出走,我始终放心不下”
怀玉连忙出言安慰,并让阿魏即刻派人前去云都,沿途注意云霄行踪之后,段池池才堪堪放下了心。
“差点忘了正事,昨日苏沧将紫萤姑娘关进了柴房,想来是紫萤发现了苏沧对她的防备。”
哦?
这么快就发现了?
不过,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她和段池池的身份并未特意隐瞒,进苏府也是光明正大地进的,觅鹰盟的人要是没有半点察觉,那才是愚不可及。
怀玉想了想“那我们就去正式会一会这个紫萤吧。”
“苏沧的咳疾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怀玉你去就好。”段池池道,“况且,药堂里只留沁沁一个人,我也不放心。”
怀玉狐疑地看了一眼段池池,才在沁沁的半推半攘之下出了房门。
赵宴见怀玉出来了,忙放下茶杯站起来“说完体己话了?”
“嗯?”
什么体己话?
赵宴摇头,又问“你池姐姐出了什么事儿?”
“也没什么大事。”怀玉上了马车,稳稳地坐了下来,望着赵宴,娇俏一笑,“这是个多情公子乱吃飞醋引出来的一段故事,你要听么?”
赵宴知道她是在暗指自己乱吃飞醋呢,暗叹一声,突然一手搭在怀玉肩上,俊脸凑近怀玉“那看来,云霄的醋比我可酸得太多了。”
他缓缓说完,却并未退开,呼出的热气轻轻扑在怀玉脖子上,挠得怀玉痒痒的,怀玉轻推了他一把,他却纹丝不动,只盯着怀玉渐渐红了的耳垂瞧。
半晌之后,赵宴轻笑一声“不想吃醋,想亲你。”
话未说完,已是对着怀玉的唇亲了下去,浅浅的蜻蜓点水之后,他坐回了原位,露出餍足的笑容,温柔地看着怀玉。
怀玉愣住,和赵宴目光相对“赵宴,你对我,是爱还是恩?”
赵宴也愣了愣,问出了和段池池一样的问题“爱作何解?恩又作何解?”
第91章 恩爱两不离
爱作何解?恩又作何解?
怀玉回想了段沁沁的话,却并未说出来,只移开目光,打岔道“我就随便问问。”
毕竟,要说恩,也该是自己欠赵宴的恩才对。
怀玉低头偷笑,又抬头看赵宴“我只是突然发现,我似乎捡了好大一个便宜。”
因为我欠恩最多的那个人,刚好是我爱的人啊,而他,那么好那么好。
赵宴低笑,饶有趣味地问“所以,我就是那个便宜吗?”他大胆地将怀玉扣在怀里,一字一句,“我对你,是爱,也是恩。”
迎着怀玉不解的目光,他又道“古人说‘恩爱’,却很少说‘情爱’,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怀玉傻傻地摇头,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赵宴给自己讲学的场景,自己总是一问三不知,而赵宴总是不厌其烦地解释。
“因为啊,爱到深处自然变成了恩,你予我一份,我再还你一份,你来我往,相濡以沫一辈子,这便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离‘。”
前头还好,说到后面,听他说什么“相濡以沫”、“结发为夫妻”,越发没了边际,怀玉使劲推了他一把,赵宴只是闷笑,环着怀玉的手臂却是一丝未松。
怀玉只好由他,歪头靠在他的肩上,缓缓道“那要是你予我一份,我却没有还你一份呢?”
“那我就再予你一份。”
怀玉无言以对,无法反驳
就这么慢悠悠地一路说着话儿,终于到了苏府。
下车的时候阿魏敏锐地感受到了来自公子的愉悦和赞赏,阿魏心下得意,赶车这件事,那也是有技巧的,不仅技术要好,这车速是快是慢,还得细细揣摩公子的心思。
要是让那个呆头呆脑一句话不说的顾与昭来,他能赶得有我好吗?
当然不能!
阿魏喜滋滋地将马车交给了苏府的马夫,还亲切地拍了拍马儿。
果然顾与昭不在的日子,自己就是姑娘和公子跟前最大的月老啊!
这么想着,阿魏暗暗为自家公子捏了把汗,要是日后顾与昭回来了,这赶车的位置准又要被他占去
几人跟着明管家进了苏府,来到了苏沧的书房,苏沧果然已经大好,远远地迎了出来,面色红润,嘴角带笑。
见怀玉身后跟着的不是段池池,他嘴角微僵,奇怪问道“池姑娘她今日有事要忙?”
怀玉不欲多说,只礼貌地回了个“是”,苏沧一笑,不再多问,吩咐下人给怀玉二人上了热茶,这才道“大雪纷飞,苏某匆匆将顾姑娘叫来,实在是不得已。”
“苏公子不必客气。”
苏沧笑着望了一眼从容不迫地自饮自斟的赵宴,这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青年,其周身的雍容沉静却让他也不得不赞一声果然好气度。
“想必这位就是赵世子吧?在下苏沧,世子可叫我长帆。”
大祐习俗,“男子二十,冠而字”,赵宴如今未及二十,自然也没有字,听了苏沧的话,他微微颔首,似笑非笑,淡淡吐出两个字“赵宴。”
方才马车上,怀玉已将段池池的事简单和赵宴说了,依赵宴看来,这个苏沧显然对段池池怀有不轨之心,不然今日段池池怎么会特意避了不来呢。
苏沧见赵宴态度寡淡,只道他是堂堂世子不欲与自己这种升斗小民为伍,便也不上赶着与他说话,只对怀玉道
“昨日紫萤欲刺杀于我,被明叔绑了,我想着顾姑娘可能有话问她,因此将其关在柴房,冒雪叫了顾姑娘来。”
正说着,明叔并两个黧黑大汉已经将浑身绑了麻绳的紫萤押了上来,一个娇滴滴的姑娘身旁站了两个魁梧汉子,这场景怎么看怎么怪异。
在怀玉诧异的目光中,苏沧笑道“姑娘不知,这紫萤虽是一介女流,但武艺高强,昨日府中好几个家丁被伤,就连这二位好汉,也颇费了一番工夫才将其擒住,因此苏某不敢大意,便命他们二人寸步不离看守紫萤。”
虽然怪异,但也说得过去。
怀玉走到紫萤面前,居高临下打量着她。和前几日一样,她依然一身紫衣,微微凌乱的碎发贴在还算干净的脸上,盈盈凤眸愤怒地盯着怀玉,怀玉毫不在意,一声哂笑。
“觅鹰盟给你的任务就是杀死苏沧吗?”
紫萤冷冷一笑,桀骜地看着怀玉,一语不发,仿佛在宣示着我就是不告诉你,有本事你杀了我。
怀玉也不恼,从容不迫地问“你知道巽欢吗?徐知白呢?钱多多呢?”
紫萤一动不动。
怀玉却缓缓点头道“嗯,你认识徐知白,听说过巽欢,也知道钱多多。”
紫萤瞪大了眸子,怀玉继续问“你见过王昀?王昀要你杀了苏沧?为了什么呢?仇杀?不是!钱财?噢,钱财。你知道王昀私自养兵的事?嗯,你知道的还真不少。你这般拼命为王昀做事,你是他什么人?你倾慕王昀?”
紫萤挣扎起来,这个女人是什么来头?
“你别担心,我不会杀你。”怀玉带着和煦的笑容,轻声安慰,蹲下身来平视她,“你一定也不想这么快就死了,对吧?毕竟王昀远在逢泽,你还想再见他一面?嗯?你见过王昀了?他在何处?厢城?新乡?”
怀玉嗖的一声站起来,看向赵宴“王昀已在新乡。”
什么?
赵宴神色微动,王昀不在逢泽御敌,又跑到新乡来干什么?
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寻雁楼的人明明一直盯着他的行踪,为何这个消息没有传来?
沉默有顷,赵宴开口道“觅鹰盟在新乡,王昀私养的兵也还在新乡。”
闻言,跪在地上的紫萤软倒在地,这又是什么人?
怀玉冷眼看着紫萤,觅鹰盟设在新乡不难猜出,王昀回京,大批亲兵难以带走,将其继续隐藏在新乡,确实有些本事。
“你这个反应,他刚刚说的都是真的?”怀玉继续看着紫萤,“你知道王昀私养了多少兵?多少?五万?十万?十五万?十三万?”
紫萤挣扎着向后退,目光四处闪躲,她已经意识到眼前的女子必是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异样,虽然不明白她是如何判断得这么准确,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方才她说的,诡异地全都说对了。
紫萤惊恐地别开眼睛、不看怀玉,双手紧紧纂成了拳头。
第92章 怀玉智审问
见紫萤这副如临大敌的样子,怀玉笑道“我劝你还是主动开口说话吧,反正你不说,我也能猜得出来,何必浪费彼此的时间呢?”
回答怀玉的却依然只是一声冷笑。
“你到是个烈性女子,那王昀有什么好,值得你为他如此?你不知道吧,巽欢才是王昀的心头好,眼看着他们出双入对,你应该很不好受吧?你这样付出,又换来了什么呢?”
紫萤突然情绪激动起来,朝怀玉“呸”了一声“巽欢算什么?不过是个有几分姿色的卑贱之人,盟主绝不会被她迷惑,不过是利用她罢了!”
“哦?”怀玉一顿,极尽温柔地将紫萤的碎发挽至其耳后,语气温和,“这么说,你的身份不一般咯?至少不卑贱?”
紫萤知道自己又中了面前女子的计谋,闭上眼、紧抿唇,不再理会怀玉的话。
怀玉叹了口气,拍了拍衣服,端了杯茶坐了下来,对赵宴道
“钱多多连王昀的面都没见过,巽欢虽和王昀有几分情,但也不知道王昀私养兵士的事,徐知白知道是知道,但也只是偷听了那么一句,唯有这个紫萤,对王昀的一切都很清楚。”
所以紫萤才是他们找到觅鹰盟的关键。
赵宴点头,苏沧也看出了紫萤的重要性,加派了家丁跟随阿魏将紫萤送到寻雁楼去,这才朝怀玉赞道“姑娘方才审问之法,苏某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不过是利用了紫萤情感和心理的弱点罢了。”
怀玉摇头将段池池交给自己的药给了苏沧“这是池姐姐吩咐我给苏公子带的药,一日一服三粒,药尽之日,公子的病也就彻底根除了。”
苏沧接过,小小的一瓶药在他宽大的手心里静静躺着药尽之日,公子的病也就彻底根除了苏沧一笑,这是她让顾姑娘转达的话吧?
这竟是要一刀两断、不再往来的意思么?苏沧惨白了脸,抬眸正要问怀玉,眼前已经没了他二人的人影,只有明叔缓缓走来。
“公子,老奴已送走了顾神医和那位公子。”
“是是么?”
苏沧拿着药的手微微颤抖。
明叔担忧道“公子你脸色不太好,老奴去将顾神医追回来?”
苏沧摆了摆手“不用了,明叔你先下去吧,让我静一会儿。”
明叔叹着气下去了,苏沧坐在宽大的书房里,轻轻拔开瓶塞,倒出了三粒药丸,放在手里端详了片刻,又将药一粒一粒倒入瓶中。
赵宴将怀玉送回了结庐堂,自己回了寻雁楼,才坐下没多久,裴继安匆匆而来“安王的大军已经攻破绛城,眼看着就要一路南下直奔京都了。”
皇帝当初怕自己拥兵自重,下令大军原地驻守,将士回朝待命之日,赵宴就已经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
这个王昀,是将大祐城门大开,让安王直接攻进来的吗?
裴继安愠怒,分析道“王昀在虎祐军中担任多年押运,他的才华和领兵之能都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按理不会这么溃不成军,可这才多久,你辛辛苦苦夺回来的绛城和北都又让他拱手让人了!五十万将士,就算是一刀一人,也要砍上许久,他倒好,像个缩头乌龟一样连连撤退”
虽然是愤然的话,但裴继安的语气中还带了些幸灾乐祸,公子当初临危受命领兵之时,如果打了一场败仗,估计皇帝就有了由头治公子的罪。
而如今王昀屡屡战败,却还活得好好的,这种差别对待,裴继安心中岂能不恨!
公子连胜两战,夺回绛城及北都,本事普天同庆的事,这种时候就该一鼓作气将安王打回去,可皇帝却八百里加急一定要让公子回京,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你说,皇帝会如何应对?王昀能否逃过一劫?”
“王昀已经在新乡了。”
啊?
裴继安顿住,赵宴道“今日在苏府,怀玉审问了紫萤,得知王昀以及他的十三万左右大军,此刻正在新乡,具体的信息,阿魏应该已经整理好放进藏书阁了。”
这么说着,两人走到了一面高墙之下,裴继安飞身不知碰了何处的机关,一阵隐隐的咯吱声之后,右侧小窗乍然打开,里面安静地放着一面羊皮卷。
裴继安取出羊皮卷,迅速看了,将其放回去,又一阵咯吱声后,一切恢复原样。
“这王昀真是只狡猾的狐狸啊,他到底想做什么?”
赵宴端坐于席上,给对面的裴继安倒了杯茶“总归不是敌人就是朋友,目前看来,他的目的和我们是一致的。”
我们的目的?裴继安愣了愣,虽说是殊途同归吧,但是现在公子明显是因为顾姑娘,才这么坚定地要做这件事的。
他记得公子小时候,从不肯多见自己,也不愿听有关他母亲的事,幼时的他常说的话是“逝者已矣,生者如斯”,就连被八王妃为难打骂,他也逆来顺受地忍着,不去反驳、也不去争抢,仿佛真的可以就那么无忧无虑地、什么都不操心地活下去。
裴继安叹息,公子此生最大的追求是什么呢?不是父母亲情,那些他从出生就没有享受过,甚至也不是报仇雪恨,他连他的母亲长什么样子都已经记不清。
可裴继安还记得,历历在目,清晰不已。
他还记得,她死在自己怀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安安,你一定要照顾好弟弟,要他开心快乐,护他平安无虞,不要不要念我”
弟弟吗?
裴继安看着赵宴,一丝苦笑,是啊,在她眼里,自己一直是一个没长大的小孩,她的孩子,却让自己叫弟弟。
十六年了,因为她临死前的这一番话,裴继安一直没有告诉赵宴她死亡的真相,只盼他真的能开心快乐平安无虞。
如果能就这样什么都不知道地活下去,好像也很幸福。
直到如今,知道那件事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就连顾将军夫妇也未能幸免。
而她,那个绚烂如夏花般的女子,就这样渐渐被人们遗忘,就像是尘封在厚重泥土之下的秋叶,永远地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
裴继安心头闷痛,问出了那么多年来从没有问过的问题
“公子,你做这些,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顾姑娘?
第93章 为她千万遍
向来不怎么过问自己私事的裴继安,怎么突然问这样一个问题?
赵宴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他还是仔细地思考了一番。
这么多年,他习惯了身边有顾怀玉的存在,习惯了将她的事当成自己的事,她要复仇、要改天换地、要走到天下人的对立面,他都愿意陪她,护她,支持她。
好像只要有她在身侧,无论做什么,都可以。
“为她。”
赵宴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不甚明确这个答案是否正确。
为她,千千万万遍。
他自小没了母亲,父亲虽贵为八王,却常年流连于烟花之地、整日里花天酒地、调戏民女,成了京都百姓茶余饭后的笑柄。
赵宴的记忆里,每次见到他,他都一脸醉醺醺,微闭的眼似乎连一个眼神也懒得施舍给自己,赵宴以为他只是单纯不喜欢自己,可后来发现他是谁都不喜欢。
他曾看到过八王妃偷偷抹泪的样子,那个对自己狠心歹毒的女人,也曾哭得那么伤心,赵宴甚至都有些同情她了,尽管自己活得才最惨。
幼时的赵宴常想,这就是一个丈夫对待自己的妻子吗?这就是一个父亲对待自己的儿子吗?
对内无情,对外无义,于国于家皆无望。
他多羡慕顾伯父顾伯母啊,夫妻恩爱如蜜里调油,故剑情深似梁间彩蝶,每次去将军府他都能感受到属于家的温暖。
顾伯父身为大祐将军,呕心沥血、爱兵如子,为大祐打下了多少江山领土!那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才是响当当的大祐男儿啊!
可是,他死了。
死在了朝中暗潮汹涌的尔虞我诈之中,死在了皇帝的无能和多疑之下。
赵宴看向裴继安“也为我,更为天下道义!”
裴继安嘴角微抽,为了她就说为了她吧,加上后面这句,怎么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呢?
然而看着面前一脸坚定、不容置喙的青年,裴继安又奇异地觉得,他这么说,就真的会这么做。
“公子,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裴继安顿了顿,决定将当年的事实告诉已经长大的少年,收到赵宴鼓励的眼神之后,他继续说“我曾答应了你娘,绝对不告诉你这件事,可如今你既然已经踏上了这条路,告诉你或许会更好。”
赵宴端坐着。
自己的娘亲拥有寻雁楼这么大一个组织,人已死,却还让裴三公子忠心耿耿、心心念念这么多年,他一直知道,她,怎么可能只是个民间女子。
然而他所有的好奇,都压在心底。
裴继安不说,他也不问,毕竟他知道,如果裴继安贴铁了心不想让他知道,即便问,也问不出真相。
如今,裴继安终于决定要说了。
赵宴轻轻划着光滑的杯缘,耐心等待裴继安的下文,只听裴继安低沉的声音响起
“你的娘亲,名叫纪尘。”
“咔嚓”一声,赵宴手中的雁纹茶杯应声而碎,锋利的碎片划破了赵宴的手心,霎时淌出一滴一滴鲜红的血。
他松开紧握的手,制止了神色焦急欲起身找药的裴继安,从怀里掏了张手帕擦了擦血迹,声音平静而沙哑“你继续说。”
裴继安只好又坐下来,给赵宴讲了一个赵宴从来没有听说过的故事
先帝时期,大祐出了一个身份低微女将军,纪尘。
纪尘十六岁替父从军,十八岁荣封冠军侯。
她身为女儿身,但用兵灵活,注重方略,不拘古法,善于长途奔袭、快速突袭和大迂回、大穿插、歼灭战,深得先帝看重,即便后来知道她是女儿身,也不忍治罪于她,反而将其赐婚给当时最受喜爱的八王。
随后纪尘虽嫁入王府,却依然常年征战在外。
纪尘怀着赵宴的那一年,匈奴攻入西北。
纪尘与当时的骠骑大将军裴文徽率领数万骑兵分路进军,然而裴文徽在西北沙漠之中迷了路,未能按时会和。纪尘毅然决定率孤军深入,一战歼敌三万余人,俘虏匈奴首领、单于阏氏、相国、将军、当户、都尉等六十三人。
此战虽胜,纪尘却因此元气大伤,数次领兵出征的劳累,常年处于艰苦的环境,这些都给她的身体造成了不可治愈的伤病,只好卸甲回京养病。
生下赵宴后没多久,朝中动荡,当今皇帝发动政变杀了先帝登上大位,又使了个阴谋强行将纪尘困入宫中,并囚禁了八王,要立纪尘为后。
为救八王,纪尘持剑冲进太和殿,以一死搏得皇帝愧疚,开恩不杀八王。
裴继安说完,噤声看着赵宴,赵宴眸色深深“这样啊。”
怪不得这位灿烂辉煌的女将军在史书上只寥寥几笔,怪不得许多人只知道纪尘将军英武善战,却不知道她为何英年早逝,怪不得父王整日沉溺于酒色
天家至尊,出了这样兄弟争妻的丑事,自然得想法子遮掩。
裴继安继续道
“虽然她是自杀,但知情人都对皇帝的做法颇为不耻,皇帝害怕纪将军的部下生恨举兵,先是撤了裴文徽骠骑大将军的职,将其遣返回乡,又陆陆续续或杀或免,撤下了不少纪尘将军的旧部。”
“五年前顾将军死在云都,他是最后一个纪将军的部下了。”
“八王爷若不这般疯疯癫癫,做出不思进取、沉迷酒色的样子,也难以在皇帝的怒火之中活下来。”
“啪”的一声,赵宴愤然一拍桌子,手心里刚止住的血又渐渐渗出来,他疲惫地朝裴继安摆摆手,裴继安深深望了一眼赵宴,叹息着走了出去。
夜色浓重,一灯如昼。
一个端正的背影一动不动。
得知自己娘亲是纪尘将军的震撼已经褪去,此刻横在赵宴心底的,是原以为顾将军之死是朝中文武百官相互争斗尔虞我诈的结果,没想到背后竟然是这么一个荒谬的理由。
怀玉这么多年的忧思艰苦,竟是因为皇帝这么一个可有可无的猜疑!
认真算起来,顾将军的死,和自己的娘亲,也脱不了关系。
赵宴微动了动,抬起双手注目凝视,十指根根分明,那是执笔的手,亦是执剑的手。
那就,只为她。
杀尽敌人百万兵!
第94章 最好的安慰
怀玉派去云都的人很快回来了,回禀说云霄并没有回到云都,他们沿途寻找,也没有见到云霄的踪迹。
段池池听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一介书生,未回云都,能去哪里?”
“池姐姐莫急。”
段池池接过沁沁递过来的茶“我怎能不急?怀玉,你云大哥不是不知分寸的人,他临走时还仔细地收拾了行李,云大娘也还在云都,他不可能一声不吭的就这么销声匿迹。”
怀玉也急,池姐姐说得没错,云大哥饱读圣贤书,对云大娘更是十分孝顺,有道是“父母在不远游”,他绝不会因为和池姐姐的几句口角就任性地往其他地方跑,更不会恶作剧藏起来。
“十一叔,你速去昌平,让顾吟夏给你调三百卫士沿厢宁道一路盘查,掘地三尺也要将云霄找出来!”
被叫做十一叔的是一个瘦削精干的中年男子,八字眉,长胡须,虽只穿着简陋的葛袍,然长袖飘飘,神采飞扬,望之如世外仙人。
他后退一步,拱手行礼,恭敬地道了声“是”。
怀玉见他急急去了,又将阿魏叫了来,吩咐他暗中出动寻雁楼的人,在厢城暗查云霄踪迹。
两处交代完毕,她才轻拍了拍段池池“池姐姐莫急,云大哥一定还在厢城,有寻雁楼出马,不出三日,必能查到他在何处。”
段池池按捺住心下的不安,望向怀玉,眼底是浓浓的信任。
“既然云大哥就在厢城,怀玉你为什么又让十三叔大张旗鼓地沿厢宁道寻找?”段沁沁十分疑惑,忍不住出言相问。
怀玉秀眉微挑,意味深长“云大哥绝对还没有出厢城。”
若出了厢城,沿途就是一马平川的厢宁道,十一叔他们不可能没有发现他的踪影,而这些天云霄踪迹全无,只有一种解释,云霄还在厢城境内的时候,被人抓走了。
厢城民风朴实,什么人胆敢做出这样打家劫舍的事?
怀玉心中隐隐有了猜测,但是这个猜测怀玉不敢告诉池姐姐,只能先出言宽慰“厢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寻雁楼的人遍布厢城,相信我,很快就会找到云大哥的。”
顾吟夏听了十一叔带来的怀玉口令,虽然奇怪,但还是立刻亲挑了三百精兵交予十一叔,又让顾与昭另带了五个一起训练的弟兄赶回了厢城。
怀玉笑着锤了锤顾与昭挺拔的胸膛“一月不见,与昭大哥变得更俊俏了。”
也更沉默了。
一旁的段沁沁瘪嘴,也不知他这样子,是怎么和军营中那些人打交道的。
“顾叔怎么让你回来了?”
顾与昭扬了扬头,往怀玉身后一站,似乎在说,我本该在这里,才不是在军营中教那群笨得不行的人剑法呢。
怀玉失笑,氓西原大战羌人之后,顾吟夏看中了顾与昭出神入化的剑法,连哄带骗地将顾与昭拉到军中训练新兵。
看这个架势,顾与昭这一个月并没有好好配合呀,不然以顾叔的爱才心切,怎么会轻易放顾与昭回来。
“回来也好。”
如今云大哥不在,结庐堂里确实也需要有个男丁,小柳很快收拾出来了一间屋子,段沁沁不情不愿地给风尘仆仆的顾与昭拿来了一套新衣。
“喏。”
顾与昭面无表情地接过,径直跟在小柳身后回房了。
段沁沁跺脚道“怀玉你看他,连个谢都不晓得说。”
“你何苦与他计较,他只是不想说话而已。”
他并非真哑,只是不想说话而已。
段沁沁如何能不知道,她的医术虽然比不上两个姐姐,但也是鼎鼎有名的段三小姐,小时候以为顾与昭不说话是因为不能说话,如今却只需要看一眼,就知道,他并无任何疾病,只是不愿开口而已。
“怀玉,他为什么不愿意开口?”
怀玉一叹。
段沁沁没等她回答,又继续道“长时间不说话对他而言并不是一件好事,长此以往,恐怕日后他想说的时候,都说不出来了。怀玉,他一向听你的话,你多开解开解他,不论以前他身上发生过什么,人总是得朝前看的,不是吗?”
“他虽听我的话,但这事我还真开解不了。”
段沁沁眼前一暗,连怀玉都说开解不了,谁还能帮上他呢?
“沁沁,有些事,不是别人说开解就能开解的。人类的悲欢虽然相似,但并不相通,若妄图以自己的想法去开解一个遍体鳞伤的人,其实不过是自我陶醉罢了。”
怀玉语重心长,拍了拍略微失望的段沁沁。
“最好的安慰,是陪伴。”
她太明白那种感觉了,痛是痛在自己的身上和心上,别人无论如何也做不到感同身受,这是一件很无奈却很真实的事,旁人如何心疼,当事人的痛苦都不会减少半分,因此,旁人能做的唯有默默陪伴而已。
段沁沁呆若木鸡,这是怀玉第一次和自己讲这样掏心却冷清的话,这话虽然听着无情,但似乎很有道理?
“别想啦,云大哥不知所踪,池姐姐心里想必很着急,你去多安慰安慰她;我去一趟寻雁楼,有什么消息先给你送来。”
怀玉说着,接过小柳递来的斗篷带了,信步出了房门,段沁沁回过神来,一身低骂“这丫头,不是说人类的悲欢不相通吗,怎么又让我多去安慰池姐姐?我竟信了她的胡诌,蠢死我算了。”
顾与昭既然回来了,赶车的活儿又落到了他头上,怀玉便悠闲地坐上了马车,边看风景边和顾与昭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话。
额,当然只是怀玉在讲。
“你不喜欢呆在军营?为什么呢?顾叔对你不好?新兵们欺负你?环境太苦了?”
都不是
怀玉摇头叹息“这我就猜不出来了。”
顾与昭扭头一笑,仿佛在说你猜得出来的,怀玉默然。
片刻之后“与昭大哥,沁沁是个好姑娘。”
顾与昭一顿,马儿仿佛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飞奔的脚步渐渐缓慢下来,随后却挨了一鞭,只好又一次飞快地跑起来。
顾与昭虽不说话,但他的心思怀玉都懂,可是他不可能永远留在怀玉身边,他值得更好的人,值得好姑娘去爱去心疼。
第95章 一条血胳膊
温暖如春的寻雁楼里,赵宴已经收到云霄失踪的消息,对于怀玉的安排,他轻轻一笑,小姑娘肠子里的弯弯绕绕恐怕连比干也比不上了吧,可见这么多年的兵书没有白读。
先让顾家军大张旗鼓地沿厢宁道搜寻,以迷惑敌人,敌人放松戒备的同时却没想到厢城才是她找人的重点方向。
赵宴和云霄并无深交,不了解云霄此人,但怀玉这样做,必定是深思熟虑过的。
正想着呢,那人就袅袅婷婷地走来了,后头还跟着个黑脸的顾与昭。
赵宴知道,顾与昭虽然每次在怀玉跟前都是充当车夫的角色,但是他在怀玉心里的位置,已经是亲人一样的存在了,其重要性只怕与段家姐妹相比也丝毫不低。
而且,当初在飞鸿馆,赵宴没少坐顾与昭赶的车,还曾多次向他切磋请教剑法,对于顾与昭的剑法,赵宴十分钦佩。
而顾与昭面对赵宴,只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便再不多一个动作。
赵宴也不在意他的冷漠,携了怀玉坐下来,笑问“云霄在厢城?”
怀玉沉眉点头“我笃信他就在厢城,却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他。”
“以阿魏的速度,三日内将厢城里外查遍,不成问题。只要云霄还在厢城,寻雁楼绝对能将他找出来。”
怀玉摇头,略带不安“我隐隐觉得这是王昀的手笔。”
“何以见得?”
“我们识破了巽欢、钱多多和紫萤的身份,王昀不会坐视不管,他这是向我们示威呢。今日已是云大哥消失的第三日了,劫持他的人却从未现身,可见对方并不想用云大哥来交换紫萤等人”
劫持人质却不露面,对方想干什么?
见怀玉越说越担忧,赵宴忙截断她的话头“别多想”
话未说完,又觉得怀玉的猜想不无道理,因此后头安慰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来了,只好轻叹一声,拍了拍怀玉不停绞着衣角的双手,将她纤细的小手握在手心里。
一旁的顾与昭默默移开眼,轻不可闻地“哼”了一声,怀玉见状,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抽,却被赵宴死死扣住,满肚子算计的赵宴还一脸笑意地看着她,怀玉无奈,只好任由他去。
第二日晚间,阿魏满头大汗地回了寻雁楼,呈上了一条胳膊,更带来了一个震惊所有人的消息。
这是云霄的手臂。
闻言,怀玉无意识地往后退了退,赵宴连忙环住她,看着一脸无助失神的怀玉,赵宴眼底闪过一抹痛色,闭上眼将所有情绪都压下,方看向阿魏“什么情况?”
阿魏咽了一口唾液,三言两语将情况一一道来。
昨日接到怀玉的命令后,他立刻调令了寻雁楼在厢城境内的所有成员暗中查访,今日午时收到底下人呈上来的消息,说有人几日前在望江楼附近见到了云霄,阿魏立刻带领几十密卫前去搜寻,但一无所获。
然而就在阿魏撤回密卫途径望江楼的时候,楼内突然传来一声尖叫,紧接着一陀不明物体从天而降,朝阿魏砸来,阿魏伸手一接,霎时吓得脸色发白,那竟是一条血淋淋的胳膊!
说到这,阿魏顿了顿“属下进楼询问,得知这是望江楼的小二昨日卖肉时买回来的,今日厨娘做菜,才在众多猪腿中发现了这条人胳膊。”
怀玉此时已经镇定了下来“何以断定这是云大哥的手臂?”
阿魏看向赵宴,挠头答道“姑娘不知,寻雁楼搜集有大祐几乎所有人的指纹,这条胳膊的手纹与寻雁楼档库中云公子的指纹一模一样,因此断定这必是他的胳膊。”
竟有这种操作?
怀玉狐疑地望向赵宴。
赵宴道“裴继安为了方便查案,弄了个档库,专门存放大祐达官显贵名门望族的资料,云霄是你身边的人,他也把他的信息也存了进去。”
怀玉继续望着赵宴,赵宴继续道“这以人的手印辨别身份的法子,是纪尘将军教给裴继安的,芸芸众生,手印人人皆有、却各不相同。”
这么说,云大哥他真的被人抓去了,还被人砍下了一条胳膊?
怀玉痛苦地闭上眼,这个消息要如何对池姐姐说?她若是知道了,该疼成什么样啊?
片刻之后,怀玉睁眼“敌在暗我在明,对方主动送来这条胳膊,他在告诉我们,他知道我们的一举一动,并且十分乐意陪我们玩玩。”
“真是见了鬼了!”阿魏气道,“如果是王昀劫走了云公子,那他为何不用来交换巽欢等人?而要痛下杀手?难不成巽欢等人在他们觅鹰盟里的分量竟然连让他出手相救都达不到?”
怀玉不发一语,巽欢和钱多多或许在王昀眼里无足轻重,但紫萤对他的一切都了如指掌,他不能不救。
可如今,他砍下云大哥的胳膊,还这么嚣张地在望江楼让阿魏找到,分明是摆出了鱼死网破的姿态。
这个操作,怀玉到看不懂了,难不成他其实也不在乎紫萤的性命?甚至不在乎紫萤知道的所有秘密?
赵宴见怀玉蹙眉思索,遂出声道“裴继安这些年审犯人的身明在外,进了寻雁楼的人,从没有人能完好地活着出去,以王昀对裴继安的了解,既然抓了紫萤等人,必定不会让她们活着出寻雁楼。”顿了顿,又道,“那紫萤至今一句话也没说,想必王昀也是知道紫萤对他的忠诚的,因此完全不在意紫萤在我们手里。”
是了。
怀玉微微点头,虽然裴继安常常一身白衣,人前也是一副笑意盈盈温润公子的样子,然而寻雁楼被外界传得神乎其神,尤其是寻雁楼的地牢酷刑,确实令天下人闻之胆寒。
而紫萤对王昀的忠诚,确实天地可鉴,从被识破身份至今,甚至一句话也没有说过。
王昀这算计人心的手段,果然令人叹为观止。
然而他怎么也算不到,怀玉在这么多年和顾与昭的相处之下,习得了察言观色之技,能根据一个人微小的神色和动作看出此人心里所想,那紫萤虽然一句话未说,怀玉却已经得到了想知道的答案。
怀玉正要说话,却见裴继安一身风雪地从外头进来,拍了拍身上的雪,朗声对赵宴道“我见到了段清殊,方才在咸亨钱庄和他打了个照面。”
什么?
赵宴急着站起身来“段清殊?”
“不错。”裴继安道,“他坐在轿撵里揭帘而望,我和他远远地对视了一眼,他的轿撵进了咸亨钱庄后,我便回来了。”
怀玉一头雾水,不知道赵宴他们在搞什么鬼。
段清殊是谁?
咸亨钱庄?
咸亨钱庄的老板钱多多不是被关在寻雁楼地牢之中吗?
为何这个段清殊还会去咸亨钱庄?
第96章 重识段清殊
“等等。”
怀玉打断二人的谈话“你们在说什么段清殊?什么咸亨钱庄?”
见怀玉这副懵懂的样子,裴继安看了看赵宴,见对方不置可否,遂笑着对怀玉解释“宴公子断定咸亨钱庄内必有玄机,抓了钱多多之后又将他放了,徐父来替徐知白收尸当日,还是这位善心的钱老板出财出力,帮忙下葬徐知白的呢。”
“那”
“我武艺高强,被当作苦力守在咸亨钱庄盯梢,没盯出什么玄机,到盯到了一个旧人。”裴继安作委屈状,怀玉无心照顾他的委屈,只望着赵宴。
赵宴迎着怀玉好奇的目光,缓缓道
“你还记得那日我们在咸亨钱庄,我曾说过那间雅致的卧室不像钱多多住的地方吧?
“那日钱多多一口咬定那间房屋是他的卧室,然而根据寻雁楼的消息,钱多多在咸亨钱庄西街有一套两进的院子,养着他的小妾以及几个粗使丫头。
“钱庄酉时关门不假,他并未回钱府歇息也不假,然而他并非歇在店内,而是歇在西街小院里,因此,咸亨钱庄内那间显然有人常打扫的卧室绝不是他的。”
听赵宴说完,怀玉有些明白了,因问道“所以你假意放他回去,想看看他背后的人是谁?”
“也可以这么说。”
“也?”
“咸亨钱庄绝不像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兵荒马乱之时还能安然屹立,负责着大祐大大小小几十城的钱财流通,背后的人,不是手眼通天,就是富可敌国。”
“是王昀?”
赵宴摇头“是皇帝。”
裴继安见他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旁人连句话都插不上,颇为无奈地喝了口热茶,强行将话题扯回来“段清殊销声匿迹了十几年,怎么突然出现在厢城了?”
怀玉不知道段清殊,赵宴可是知道的。
前几日裴继安给他讲纪尘的故事的时候,多次提到了这个段清殊,十几年前,他是惊才艳艳的大祐状元郎,一袭紫衣风流潇洒,一纸草书笔扫千军,一篇字字精妙,令京都包括飞鸿馆在内的众多学馆的学生士子钦慕不已。
他对纪尘的情意,举国皆知。
然而纪尘却被当时的皇帝,也就是昌祐帝赐婚给八王爷,纪尘死后,他也销声匿迹了。
有人说他去了燕国,有人说他呕血而死,有人说他隐居山野众说纷纭,不一而足。
因此,裴继安乍然见到他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也觉得是自己出了幻觉。
赵宴喃喃“他怎么会突然现身厢城?还去了咸亨钱庄?”
“我瞧着他那个架势,不像偶然出现在那里,倒像是经常在咸亨钱庄歇脚的样子。”
怎么事情越说越扑朔迷离了呢?
几人相顾无言。
先是苏沧被下药、引出了钱多多、徐知白、紫萤的身份;接着云霄无声无息地被劫走,寻雁楼掘地三尺,只找到一条胳膊,还是对方故意留出的破绽;再接着十几年前消失不见的大祐状元段清殊莫名出现在咸亨钱庄
这一桩桩一件件,像一个谜一样,牵着大家的鼻子走。
外头风雪正紧,再过几日就是除夕了,本是阖家团聚、热热闹闹的日子,怀玉这会儿却只觉得头顶浓云密布,不见天日。
“楼主,门外徐公子求见。”一名青衣侍女恭身禀报。
裴继安想了想“让他进来吧。”
徐知白手持画卷,身着白狐貂裘,盛了屋外的风雪,带着一阵冷风进了屋,先将外袍脱了交予侍女,才恭恭敬敬地朝赵宴一拜,将手里的画卷端到赵宴跟前
“这是世子前几日让我画的王昀画像,近日天寒,笔墨凝涩不润,恐有不似之处。”
赵宴展开画卷,只见画中人一袭紫衣,温文尔雅,赵宴将画往裴继安面前推去,裴继安一惊“怎么会是他?”
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徐知白“你画的这是王昀?”
徐知白懵懵然点头,虽说自己自谦恐有不似之处吧,但对于自己的画,徐知白还是很有信心的,画上的人俊美无双,怎么看也都是赏心悦目的,怎么竟将寻雁楼楼主吓成这样?
“我和王昀几年前私交甚密,他音容出众,令人记忆犹深,虽则我笔力有限,但也画出了七八分神韵。”
裴继安指着画像,声音里是止不住的激动“他就是段清殊。”
赵宴瞥了他一眼,王昀就是段清殊,你瞎激动个啥?
也是,裴继安平复了震惊的心情“徐贤弟,你真是雪中送炭呐,这画来得太及时了!”他又看向怀玉和赵宴,“我这就去咸亨钱庄会会他,亲自问问他是不是他的人抓走了云霄。”
“不急。”
赵宴制止了他欲往外走的脚步“不管十几年前他和你有多熟,如今他是王昀,觅鹰盟的盟主,丞相府的公子,私自养了十几万士兵的谋士”
这一盆冷水彻底浇灭了裴继安的激动。
他只是突然见到曾经的旧人,并且是和她有关的人,因此一时之间没有管理好自己的情绪。
现下听赵宴这么一说,裴继安难得地露出惭愧之色,枉他白白活了三十年,还这么喜形于色、失态于人!
“那?接下来怎么办?”
“不论他是谁,目前我们只能当他是王昀。”赵宴说完,又问了句,“京都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暂时没有。”
赵宴沉默半晌“你随便弄点什么东西让紫萤开不了口,明日带上紫萤,去咸亨钱庄会会王昀。”
裴继安立刻明白了赵宴的想法,怀玉忙道“我也去。”
“你不能去。”
“为何?”
“王昀还不知道我们知道了他私养亲兵的事,你去了反而让他提防。”赵宴看向裴继安,“而且,裴继安身为寻雁楼楼主,亲自与王昀会面,已是给了他极大的面子,他们二人有旧交,多了一人反而不好。”
裴继安十分享受来自赵宴的肯定,扬起下巴,做出一副确实如此的样子,他王昀如今不过是丞相府公子而已,就算是当年他是段清殊,正风光无限的时候,裴继安身为裴家三子,也不见得就高看他一眼。
只是他当年突然消失,却是手眼通天地换了个身份缩在新乡那破地方,籍籍无名了那么久,如今却又突然冒出来,还一而再再而三地搞出了这么多幺蛾子。
裴继安暗道王昀?或者说段清殊?
是时候重新认识认识了。
第97章 紫萤换云霄
寻雁楼地牢里,黑漆漆,冷冰冰。
随着一阵沉闷的轰隆声,一缕缕亮光缓缓透了进来,匍匐在地的紫衣女子动了动,撑着地面仰起头来,面色憔悴、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目光无神地落在举着火把哗啦啦进来的站成两排的黑衣密卫身上。
紧接着一身白衣的裴继安也走了进来,他身后的石门又一次哗啦啦地合上,偌大的地牢里因着多出来的两排密卫,显得不那么冷清。
裴继安径直走到紫萤跟前,蹲下,默不作声地盯着她。
紫萤嘴角勾起一抹讥笑,冷冰冰的眼神落在裴继安身上不过一瞬,又轻飘飘地移开目光。
“怎么?现在连看我都不敢看了?”裴继安嗤笑,“放心,我没有顾姑娘看人识心的本事,我只是来给你吃点东西而已。”
紫萤带了怒色,紧抿薄唇,防备地看着裴继安。
裴继安却只是一笑,柔和地掏出一粒遍体碧绿的药丸,一手掐着紫萤的两腮,微微使劲,就要让紫萤张嘴。
紫萤左右挣扎,裴继安一个用力,将手里的药丸放进了紫萤嘴里,顿时紫萤白皙精致的下巴多出了一道红痕。
看着紫萤楚楚可怜的样子,裴继安面露不忍,开口道“放心,这个药丸要不了你的命,不过是成全了你而已。”
成全?
什么成全?
紫萤拼命咳嗽,想将刚刚吞进去的药丸吐出来,然而此药入口即化,不过呼吸之间,喉咙间仿佛缓缓淌过一缕清泉,清清冷冷,十分舒服。
她放弃咳嗽,只沉默地望着裴继安。
“瞧,是不是很好吃?我可是特意选了最好吃的药给你。”裴继安笑了笑。
“你想保持沉默,那就一直沉默着吧。”
紫萤骤然激动起来,动了动喉咙,想要大骂,却发现自己只能发出一声粗糙喑哑的“啊啊”声,她紧握拳头,像看魔鬼一样看着裴继安,目光犀利得像要杀了对方。
若不是她的双手已被绑住,此刻恐怕已经扑上来对裴继安动手了。
“想杀了我是吧?”裴继安叹息,目光落在紫萤死死握住的拳头上,“何苦呢?这双洁白如玉的手,啧啧,要是废了可多可惜……”
意料之中地看到紫萤露出惊恐的表情,受惊的兔子一般地连连后退。
裴继安满意一笑,掏出月白手帕擦了擦双手。
“放心放心,我不对女人动刑,吓唬吓唬你罢了……”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负手走出地牢。
几个黑衣密卫上前来,安静而有序地将紫萤拉起,塞进准备好的箱子里,地牢里霎时回荡着紫萤沉闷的呜咽声。
咸亨钱庄客厅,亮堂堂,暖融融。
“公子,外头有人求见,说是您的故人。”
座上的公子三十四五岁,紫衣锦袍,银白发冠,正握着一本微黄书卷细读,听到来人的禀报,他缓缓一笑,轻轻放下书卷,声音亲和“走,本将亲自去迎接迎接他。”
外头的来人正是裴继安,他白衣胜雪,黑发如瀑,与周围白茫茫的一片融为一体,若不是身后还站着几个虎视眈眈黑衣密卫,旁人一定会觉得这是谁家爱美的公子哥儿,大雪天的跑来赏景来了。
“是哪位故人找上门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咸亨钱庄的大门未开,里头已经传来一声温润朗朗的询问。
“吱呀”一声,大门打开,里头走出来一个年过而立的男子,含笑看向裴继安,后头褐衣短袖的管家毕恭毕敬。
又见那一袭紫衣,饶是已经做了无数心理准备,裴继安还是怔怔然愣了片刻神,直到对方已经站在自己面前,裴继安才皮笑肉不笑,一字一句地道
“别来无恙啊,段清殊。”
“安贤弟,你也别来无恙啊。”
一语毕,裴继安脑中思绪万千,一时之间竟不知从何说起,默了半晌,嘴角一勾,带着一丝讥笑看着同样笑容满面的段清殊
“想不到十几年前突然销声匿迹的状元郎如今摇身一变,成了丞相府公子,真是人生何处不惊喜呀。”
“当年那个最爱跟在阿尘身后总是哭哭啼啼的安安,如今不也焕然一新变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寻雁楼楼主吗,这算是时势造英雄吧。”
这一来一回之间,裴继安已是短了对方一截。
被人这么揭老底,还是当着身后一群寻雁楼密卫的面,裴继安只觉得面子里子都没了,他笑道“段兄不请我进去坐坐?”
“贤弟特意前来,愚兄怎能将贤弟拒之门外。”段清殊说着,温和有礼地对裴继安做了个请的手势。
裴继安也不再多言,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咸亨钱庄。
而另一边的结庐堂内,段池池脸色煞白,光是听怀玉讲起,她都能想象得到,云霄究竟被恶人折磨成什么样子了。
都是自己不好,好好的要和他拌什么嘴?
要是不和他争吵,他也不会离家出走,要是他不离家出走,也就不会被歹人劫持
段池池越想越自责,越想越心疼,越想越悲戚。
段沁沁还有盼芙小柳等人担忧而焦急地安慰着她,屋子里弥漫着一层浓烈的紧张和悲戚。
怀玉心下也不好受。
云霄是云家一脉单传的独子,爹娘都死在了战乱之中,只留下他和云大娘两人相依为命,要是云霄真有什么好歹怀玉难以想象,云大娘该伤心成什么样子。
云霄饱读诗书,在遇到段池池之前,一直寒窗苦读,誓要进京赶考金榜题名,后来天下大乱,云霄遇到了段池池,渐渐歇了进京的心思,为她学起了医术。
云大哥对池姐姐的这份情,木讷而热烈。
“裴三公子亲自出马,定能将云大哥救回来。”怀玉出言安慰,即是安慰段池池,也是安慰自己。
“是的,他一定会平安归来的,一定会的。”
几人忧心忡忡、坐立不安地等了一天。
直到天色渐暗,段沁沁端来刚出锅的热菜,强迫段池池吃了些,阿魏才阔步走来“楼主已将云霄带出了咸亨钱庄,去了寻雁楼,让我来给你们报个平安。”
“阿弥托福,谢天谢地!”小柳双手合十,虔诚地拜了一声佛。
其余人也心下大安。
“云霄他怎么样?要不要紧?”
“这”
阿魏顿了顿,终于还是道“不太好。”
第98章 人死如灯灭
不太好?
不太好是什么意思?
段池池心一沉,毫无血色的脸上带了几分凝重,它往后退了一步,机械地转过身来,不甚确定地问盼芙“一应伤药麻药都备好了吗?”
盼芙柔声道“已备好了。”
“带上药箱,去寻雁楼。”
此刻的寻雁楼里,云霄已经被安置妥当,段池池一行人匆匆到来的时候,榻上的云霄已经沉沉睡去。
阿楚见了怀玉几人,解释道“回来的路上,云公子情绪很不稳定,楼主给他吃了安神朱丹丸,强行让他睡着了。”
怀玉点点头,并未说话,只略带担忧地抿嘴看向塌上的云霄。
段池池哽咽不语,三两步来到床边,伸手探了探云霄额头,见他并未发热,呼吸也算平稳,看起来并无大碍。
段池池这才心下稍安。
接着又缓缓揭开被角,顿时心中大痛,泪如泉涌。
怀玉和段沁沁站在后头,只见云霄一截空荡荡的衣袖软软地垂在青灰色床榻上,无声地彰显着它曾受过的苦难。
段池池流着泪,颤抖着双手将他的衣袖往上挽,站在怀玉旁边的段沁沁见了,两行眼泪扑簌簌往下掉,捂着脸扑进怀玉怀里。
怀玉轻拍了拍她,出声对周围的人道“先出去吧,让他们两单独呆会儿。”
阿魏阿楚点头,领着一众侍女侍卫安静地退到了外间,怀玉扶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段沁沁往外走,边又对盼芙和小柳道“注意听着里头的动静。”
今夜,寻雁楼注定灯火通明。
书房里,裴继安和赵宴对坐密谈。
一想到今日在咸亨钱庄与段清殊的会晤,裴继安就气不打一处来。
十几年前,在尘姐姐面前他比不过段清殊,今日再见,他依然输得一塌糊涂。
对方早已暗中盯上了他寻雁楼的方方面面,从巽欢到钱多多、再到徐知白和紫萤,觅鹰盟的人将他寻雁楼的一举一动监视得密不透风,而自己对对方却一丝半点的了解都没有。
怎么能不让人心惊!
裴继安叹息道“如今看来,觅鹰盟的势力比我们想象的要神秘得多。原以为它不过是个成立了不到二十年的组织,没什么底蕴,不曾想它在西南一带的势力竟一点不比寻雁楼差!”
“嗯。”
“段清殊这些年真是苦心孤诣啊,他还是和当年一样,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要做成,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嗯。”
“此人表面温文尔雅,实际上报复心极重,抓了云霄,是因为寻雁楼发现了紫萤等人。”
“嗯。”
裴继安自说自话说了半天,换来的是赵宴慵懒的这么几声单音节的“嗯”,他张了张嘴,又沉默下来。
紫萤加上巽欢,才救回了一个云霞,这是他裴继安做的最失败的一件事,也是寻雁楼有史以来最惨不忍睹的一次任务,还是由他这个楼主亲自去做的,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难怪宴公子神情如此凝重。
“段清殊重回厢城,难道就是为了救紫萤?”
裴继安说完这句话,又连连摇头嗤笑,在段清殊的眼里,这些人不过是一枚枚棋子罢了,棋子的任务就是冲锋陷阵,他又岂会特意来救?
神情凝重的赵宴突然睁眼“京都那边还是没有消息传来吗?”
这是赵宴这两天里第二次问这个问题了。
裴继安悚然重视起来,寻雁楼平常从各处传来的消息,经过层层分类之后,重要的消息都会传给七影卫,七影卫查验过后,将再重一级的消息整理好放入藏书阁,什么时候需要调用,在寻雁楼书房即可通过机关取出。
裴继安像上次一样取出一沓羊皮卷,一一看过之后,沉声道“这些日子,京都的消息有是有,却都不是和皇帝以及王家有关的。”
赵宴一动不动“谁在负责王家和皇帝的消息?”
“负责王家的是竖刁,此人口齿伶俐,眉目俊秀,在丞相府已经许多年了;至于宫中,大大小小的消息都是由倩兮传递出来的,她现在的身份是宁妃宫中的一等宫女。”
“皇帝从江南民间带回去的那个宁妃?”
“正是。”
也正因为这位宁妃出身低贱,娘家无人,倩兮才这么容易就成了她宫中的倚重之人。
赵宴揉了揉眉心,语气平静“派个人回京都查查吧。”
这两处的消息迟迟不来,不是竖刁出事了,就是倩兮遇到了麻烦。
还好寻雁楼分散在各处的暗探,彼此互不相识,一个人身份暴露,对其他人影响才不那么大。
“段清殊,或者说王昀大张旗鼓地打了败仗,失了城池,还能逍遥自在地跑到厢城这地方来管觅鹰盟的事,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是皇帝死了,二是皇帝被他们控制了。”
不论是哪一种,这天下都要易主了?
裴继安皱眉道“段清殊竟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真是让我难以相信。”
他犹记得,十几年前的段清殊,最是尊崇儒家思想,提倡“学得文武艺,买与帝王家”,认定“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让这样一个有气节有抱负的儒家士子,隐忍蛰伏十几年也要将这江山取而代之呢?
“我这就去安排,让阿秦亲自去一趟京都。”裴继安说着就从此往外走,却被赵宴叫住。
“段清殊说他要见我?”
“不错。”裴继安停下脚步,回头道,“他是为数不多的,知道你娘身份的人,他想见你,我估摸着也是因为你娘。”
呵!
赵宴听了,摆了摆手让裴继安自去忙,待裴继安不见了人影之后,赵宴轻轻笑了笑,不去想段清殊为何要见自己,思绪飞到了自己的娘亲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上?
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能在离开人世这么多年后,还能有这么多人记着?
真想,见一见她在世的风采啊,赵宴又一叹,眼底映着屋内的灯火,明明灭灭。
他蓦然想起那一年风雨凄凄的三月,飞鸿馆的孔先生溘然长逝之后,怀玉曾经问他“人死后,会去到哪里”,他答“人死如灯灭”。
哭得眼眶红红的怀玉第一次面对死亡这件事,尽管不愿相信这个无奈又残酷的事实,但还是哭着承认“人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人死了,真的就什么都没有了吗?
赵宴此时有了不同的答案。
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
第99章 何为好男儿
赵宴收回思绪,隔着雕花窗户远远看了看外院灯火通明的小楼,才意识到怀玉等人估计还在那边守着。
他披了衣,冒雪出了门,来到了前院二楼。
还未进门,就听到里面传来阵阵吼声和低低啜泣声,沙哑的男声不停地叫着“不要管我”“让我去死吧”,清浅的女声则一直哀求“不要这样”,另夹杂有丫头们或哭或劝的声音。
不用进屋,就知道里面必定是乱成了一团。
赵宴俊眉一拧,蓦地推开屋门。
寻雁楼的侍女率先注意到了赵宴的到来,服了服身,提高声音“宴公子。”
里头的人安静了一瞬,怀玉走了出来,朝赵宴扯出一个苦笑“你怎么来了?”
赵宴不答,伸手擦了擦她眼角未干的一滴泪。
怀玉低头轻叹,赵宴道“我进去看看。”
不待怀玉回答,他已进了里间,众丫鬟焦急地围在外围,床边段池池死死抱住不断嚎哭的云霄。
见赵宴走了进来,云霄愣了愣,身为男人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在一个外人面前露出软弱之态。
赵宴嗤笑道“怎么不挣扎,不寻死了?”
云霄一脸懵,不明白这个自己见过没几次面的世子这是什么意思。
“堂堂七尺男儿,如妇人般寻死觅活,真是让我大开眼界!”
“我”
“你什么?你觉得自己少了一条胳膊,很委屈?很不幸?很悲惨?”
“难道不是?”
赵宴冷笑一声“来人!”
立刻进来了五六个年约三四旬,身着样貌各异的人,令人惊异的是,他们当中的人,要么没了两只眼睛,要么缺了一条胳膊,更有坐在木质轮椅上缓缓摇着进来的人。
竟没有一个是四肢健全的。
“白叔!”
被叫做白叔的人玉面长须,穿着简陋的褐色衣袍,一双眼睛蒙着黑布,他上前一步,准确地朝赵宴的方向一拜“世子。”
赵宴道“这位白师旷白前辈,双目失明,却能听音辨人,五音六律无所不精。”
众人都惊诧地看着这位蒙眼之人,这就是传说中一曲琴音天下闻名的白师旷?
没等众人消化过来,赵宴已经叫了下一个人“江淮!”
被叫做江南的,是那个最后进来的,坐在轮椅上的人。
他带着柔和的笑,朝赵宴点了点头,看向躺在床上的云霄,拱了拱手“在下江淮,在与燕人的大战中失去了双腿,如今在寻雁楼当一个小小的谋士。”
小小的谋士?
旁人可能不知道寻雁楼谋士有多厉害,阿魏和阿楚却是知道的,寻雁楼“文有四谋士,武有七影卫”。
七影卫都是精挑细选经过重重选拔提拔上来的,四谋士就更不用说了,尤其是这位江淮,身有残疾却是四谋士之首,足可见其厉害之处。
因此,听了江淮这句话,阿魏和阿楚站在角落里默默交换了一个惺惺相惜的眼神。
赵宴又叫“师父!”
这次站出来的是一个青衣男子,长发披肩,朗眉星目,却同样失去了右臂,他慵懒无边地上前来,笑盈盈地朝一脸震惊的怀玉一笑。
又行云流水般接过侍女端来的笔墨,潇洒地往一旁的桌上一放,挥毫泼墨,不到一盏茶功夫,便临摹出一篇,其字遒媚飘逸,字字精妙,点画犹如舞蹈,有如神人相助而成。
云霄本也是读书人,平日里也爱书法绘画,此刻一见此字,激动出声“先生好书法!”
“师父?”怀玉的语气里全是不可置信,她扑上前来,“师父!”
谢琅亲切地摸了摸她的发“见到为师不高兴?怎么还哭了?”
怀玉抽抽噎噎“师父你怎么?”
“一言难尽,日后为师再告诉你吧。”
他说着走近云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你我素未谋面,然同样失去了右臂,我完全理解你内心的痛苦!”
“然而好男儿志在四方,面对此悲境,却在女人面前嚎啕大哭,我谢寒烟最瞧不起这样的人!”
“你若有志,就振作起来,天下之大,英才之缺,难不成缺了一条胳膊就活不下去了吗?”
一语比,谢琅转身离开了,怀玉看了看赵宴,对方点点头,怀玉知道他会处理好剩下的事,这才急急追出门去。
“师傅。”
谢琅放慢了脚步,等着怀玉追上来。
“师傅,你也是寻雁楼的人吧?”
谢琅但笑不语。
“你不说,赵宴也不说,你们都瞒着我,你们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
谢琅道“寻雁楼救了我,所以我索性就赖在寻雁楼了。”
怀玉见他这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知道他是不准备和自己细说了,眼神落在他垂在风中的衣袖上,怀玉噙了泪水“这又是怎么回事?是谁?”
师父身为谢家嫡子,普通人谁敢动他?
怀玉隐隐有了猜测,心头大痛,蹲在地上捂脸哭起来。
这架势谢琅可从没见过。
他叹了一口气,同样蹲下来,轻拍怀玉一耸一耸的肩“越大越没出息了,怎的就在路边哭起来?回头让丫鬟看去了,背后说你是个小哭包。”
怀玉这么些年一直撑着,虽说在家里都是比她大的祖母舅母和姐姐们,但她因着会武功懂兵法的缘故,怀玉倒像是家里的顶梁柱,平日里别说大哭一场了,就连瞧瞧抹泪这样的事也是少有。
今日见了受伤的云霄,又见了同样少了一条胳膊的谢琅,在师父面前,她终于还是哭了出来。
“我我,不是。”
谢琅一笑“不是还哭?”
待怀玉掏出手帕擦了眼泪站了起来,谢琅才道“这世间的苦难,没有落到自个头上就罢了,要是落上来了,无论多苦,咱也得受着,这个道理你一定比我更清楚。”
“你的手,是皇帝?五年前?是因为我?”
一连串的问题问完,谢琅虽一句未答,怀玉却已经有了答案。
“是了,怕我知道而心生愧疚,所以你近在厢城,却五年不现身。”
谢琅长长地“唉”了一声“赵宴和我说,你察言观色之能神乎其技,我当时还不信,现在却是不得不信了。”
他又笑问“五年不见,要不要和我对弈一局?”
第100章 九死亦不悔
时隔多年又与谢琅对弈,怀玉还是下得十分吃力。
这些年她兵书看了不少,棋却没怎么研究,就连爹爹送的那盘最喜欢的“云子”也收起来放在了角落里。
不到两刻,谢琅放下棋子,愠道“心不在焉,神思游离。怀玉今日状态不适合下棋,还是先去歇息吧,明日再来。”
怀玉带了丝委屈之色,手里的棋子迟迟不落,看着谢琅“师父,你恨吗?”
“恨?”谢琅淡淡道,“人世间很多事情,若问心无悔,便无恨。”
“师父。”
怀玉沉默着,不停地搓弄着光滑的棋子,她已猜得了大概,爹娘死后,尤其是段家被抄之后,朝中不少人弹冠相庆,但也有寥寥无几的为此鸣不平。
这些鸣不平的声音一个个被压住,一个个消失,渐渐地没人再提。
“师父,你为何不悔?”
“近年来大祐乱兴兵祸,复加皇帝以纵淫无度,又不恤民力,种种劣迹,俱落于天下人眼中。
“北边的安王,西侧的燕人,南边的羌人虎视眈眈,大祐民间亦有被逼造反的民众,四处战乱不断,朝堂有胜似无。
“我虽非朝堂中人,然亦是大祐子民,眼看奸人残害忠良,眼看家国日益破碎……不要说只是一条手臂,为师纵九死亦不悔矣。”
谢琅这一番话如重锤敲在鼓上,嗡嗡震响在怀玉耳旁,羞得怀玉无地自容。
她心念百转,最终还是轻叹“是徒儿狭隘了。”
这些年,仇恨压在她的心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一心复仇,所作种种,无不是为了复仇大计而去,比之师父这份赤子初心,自己的境界低了不止一点半点。
“当今圣上愚暗不明,信小人、远君子,实乃弱国之君,大祐在其手里不过短短十二载,就沦落得四面受敌、满目疮痍,社稷难存。”
谢琅细数当今皇帝种种不堪,沉重道“这天下,也就你驻守的云都、薛曜驻守的新乡以及这厢城还算太平了。”
这些怀玉如何能不清楚。
自从王昀连连战败,安王夺取北方一带四座城池、直逼云都之后,大祐大小城池皆有乱兵流民,各处山贼横行,民不聊生,在这个寒冷的冬天,不知有多少惨死在暴民乱兵手下的冤魂。
“怀玉啊,为师绝不是说你做错了,相反,为师觉得,你做得很对!”
怀玉眼神一亮,看向谢琅,只听谢琅继续道“庙堂之中奸臣当道,江湖之远盗贼横行,这天下,迟早要换一个人执掌政权。”
“师父觉得会是?”
“你的顾家军,赵宴的寻雁楼,安王以及王昀的觅鹰盟而已。”
怀玉默然,片刻之后,嫣然道“这么说,我们倒占了人多的便宜。”
毕竟她与赵宴,又分什么彼此?
谢琅神色暗了暗,扭头看向窗外飒飒的几棵树,虽是夜间,但有白雪相映,也能看清外头的场景。
过了许久,从窗外吹来的冷风让谢琅回过神来,他看了看棋盘上稀稀疏疏的几粒棋子,开口对怀玉道“今日你也累了,早些回去歇着吧,明日可就是除夕了。”
明日就是除夕了?
怀玉怔怔,不久前祖母还来信要求她今年早些回去,不曾想如今竟成了这般模样,今年除夕,注定是回不去了。
怀玉告辞了谢琅,没再去看云霄,只一路思索着回了自己的房间。却见小柳已经回来了,许是等怀玉等得太久了,正靠在案前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怀玉轻声叫了一声“小柳”,她便立即清醒过来,怀玉道“怎的不直接去睡?大冷的天何苦在这里等我?”
小柳道“我怕姑娘回来,担心云公子和池小姐那边,因此想等姑娘回来了,回禀了姑娘好让姑娘放心。”
“云大哥听了赵宴和师父的一席话,必然是镇静了下来,乖乖听池姐姐的话,是么?”
“哎呀姑娘,您都不留个机会让小柳逞逞能。”
怀玉莞尔“快洗洗睡吧,你也折腾了一整天了。”
小柳应声,两人匆匆洗漱之后,上床歇了。
一夜无话。
第二日天明,怀玉梳洗之后,来到了云霄这边想看看他怎么样了,却见到赵宴也在这里正和云霄谈笑风生,怀玉疑问“你两说什么呢这么高兴?在外头远远地就听到你们俩的笑声。”
赵宴和云霄看向怀玉,皆露出一脸不可说的莫名笑意,怀玉也不追问,见屋子里就他们二人,遂奇道“今儿真是太阳大西边出来了,以前可从不见你们二人这么相谈甚欢过。”
这话一点没错。
云霄含笑看向赵宴,以往这位世子去结庐堂,都只是匆匆去匆匆走,除了在怀玉跟前还能露出个笑之外,其余时候都是沉着一张脸,摆出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因此云霄一直觉得这位宴世子是个难以相处的人。
然而昨日他一番苦心点拨,今日一早又过来探望自己,云霄此时对赵宴的看法发生了极大翻转,这分明是个面冷心热的少年郎啊!
云霄收回思绪,对怀玉道“以往我和池儿忙着结庐堂的事,没怎么和宴世子相处,今日与之一席话,云霄受益良多。”
赵宴颔首一笑,扭头问怀玉“一大早上的,不多睡儿?”
“你和我说这话?”怀玉看了看云霄,又看了看赵宴“你们在这里少说也坐了半个时辰了吧?还让我多睡会儿。”
赵宴一本正经“女孩子得睡足。”
怀玉和云霄失笑,怀玉正想反驳他,段池池端了药进来了,见到怀玉和赵宴,段池池也不惊讶,只娴静温柔地吹了药,一口一口喂给云霄。
见段池池眼下有脂粉也隐不去的青黑,怀玉知她必是一夜未睡,怀玉心下叹息,云大哥既然已经决意求生,池姐姐又为何一夜无眠呢?怀玉心念一动,心下了然,因怜道“池姐姐脸色不好,昨夜似是未眠?这会儿天色尚早,快在一旁眯会儿吧。”
云霄这才注意到段池池一脸的憔悴,心疼和愧疚之情油然而生,他伸手想摸摸她憔悴的面庞,然而举起的左手在空气中顿了顿,突然五指微收,缓缓将手放了下去。
收回的手还没完全放下,却被一双青葱玉指握住,段池池缓缓将他宽大的手掌拉至自己脸上,云霄愣了愣,下意识地替她擦去掉下来的一滴泪“池儿,我……”
第101章 傻池儿是真痴儿
怀玉见状,给赵宴使了个眼色,两人默契地默默退了出去。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对苦命鸳鸯之间的纠缠和嫌隙,旁人无论如何也理不清,只能靠他们自己敞开心扉。
“云霄,你要是敢说一句我不想听到的话,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理你了。”
段池池以为云霄要说些“我配不上你之类的话”,因此厉声说了这么一句,想制止云霄说出类似的话来,然而却见云霄狡黠一笑,宽大的手掌轻轻覆着她娇嫩的脸颊,眼里的柔情和蜜意止之不住,嘴里喃喃
“傻池儿,真痴儿!”
段池池傻了眼,云霄一向注重君子之礼,两人相处这么多年,从不见他有什么逾矩之举,像今日这般肺腑之言,更是见所未见。
“痴儿痴儿,我云霄向池儿保证,绝不说池儿不愿听到的话。”云霄将段池池揽入怀内,轻叹道,“前些日子,是我魔怔了,才会与你那般争吵,今后不会了。”
听到这,段池池心头一委屈,手里狠心掐了一把云霄,嗔怪道“你我这么多年情意,那日你竟那般揣测于我,是存心叫我不得安生。”
云霄吃痛,往里头挪了挪,笑着赔礼道“是我错了,池儿原谅我罢。”
段池池见他吃痛,心疼地检查云霄上下,焦急询问“掐疼你了?”
迟迟没收到回应。
段池池疑惑地抬头望去,却见云霄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眼底是铺天盖地的爱意,她这才意识到两人的距离有多近,自己整个人几乎都在云霄怀里了,段池池霎时羞得脸颊飞红,却同样一动不动地看着云霄。
云霄倏地低头,轻啄了段池池樱桃红唇,修长的左臂将怀里的人儿环得更紧了些,而右手边空荡荡地垂下的一截衣袖,则在空中微微摇晃。
许久之后,云霄松开怀里佳人,见她云鬓蓬松,香腮似霞,眼下些许青黑显得更加令人心疼,因道“你昨夜可是睁眼到天明了?”
段池池怨道“你只不理我,叫我如何睡得下?”
昨夜云霄听了赵宴和谢琅一番话后,像是老僧入了定一般,虽不再寻死觅活,却也一句话不说,饶是段池池如何叫唤也是不应。
云霄这会儿想起昨日自己的所为,心疼地拉起段池池来到榻前“这会儿天色尚早,你且安心再睡个回笼觉,我就在一旁。”
看着段池池睡下了,云霄才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右臂,眼底闪过一丝痛色。
今日岁末。
即便是战乱纷飞的年代,年末这一日,百姓们还是会苦中作乐,备好酒好菜,以度新春。
厢城一带比之别处,所受战火又少许多,因此厢城百姓的新年,几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这一日里,家家户户忙忙碌碌,清扫庭舍、除旧布新、张灯结彩。
寻雁楼也不例外。
怀玉和赵宴并肩一路走来,所见皆是一脸喜庆身着新衣的侍女侍卫,平常冷色调的寻雁楼,今日挂上了红彤彤的灯笼,贴起了红艳艳的对联,怎一个热闹喜庆了得!
赵宴突地一笑,怀玉疑惑地扭头看他“笑什么?”
“我笑,我们这样走着,倒有些老夫老妻的味道。”
“谁与你老夫老妻!”
赵宴拉起怀玉,定定道“你呀。”
见怀玉一脸懵懂,赵宴又笑“你牵也牵了,亲也亲了,看也看了,如今莫不是想赖账?”
看也看了?看什么了?
怀玉瞪大眼睛赵宴,你怎么这么无耻!
但见到赵某人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似的样子,怀玉心下软得不行,嘴里的反驳怎么也说不出口了,得!这只猫儿得供着!
“你想到哪儿去了?”
什么想到哪儿去了?怀玉瞪了他一眼,这只狡猾的猫!知道自己在这方面脸皮厚度是比不过他的,怀玉遂强行换了个话题“你方才和云大哥都说什么了?”
赵宴笑道“不可说。”
怀玉耸耸肩,不说就不说吧。
“你就不继续问问?”
怀玉瞥了他一眼,幼稚不幼稚啊?
“你不说自有不说的道理,我何苦问?”
赵宴失笑,紧握了她暖暖的手“我和云霄说,任性是女孩儿的权利,而纵容女孩儿的任性才是男人的责任。”
他歪头看着怀玉,声音低沉清浅,一声一声敲在怀玉心上。
“所以,怀玉啊,在我面前,你尽可任性。”
怀玉迎着他饱含情意的眼神,“噗嗤”一笑“你这是嫌我不够任性么?”
“嗯。”
赵宴发出一声闷闷的“嗯”声,无可奈何地道“我的怀玉有七窍玲珑心,总是什么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藏在自己心里,从不主动与我说。”
怀玉一怔,忽而嫣然一笑。
“既是你的怀玉,你猜猜,我这会儿心里在想什么?”
“你在想顾家军何时北上。”
怀玉含笑点头“知我者,宴宴也。”
赵宴也懒得纠正她的这个称呼了,又道“然厢城诸事繁杂,王昀是敌是友尚不分明,你在担心你走之后,云都厢城会落入他手。”
怀玉点头“确实。”
“于是你就想把我扔在这里对付王昀,自己一人北上,怕我不同意,迟迟不肯开口。”
“这个……”怀玉迟疑一番,试探着开口问,“那……你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呢?”
赵宴气笑了,反问一句“你说呢?”
怀玉装傻充愣“这我怎么说得出来。”
“你不是能察言观色吗,紫萤那么倔的人,你也能从她脸上看出那么多东西来,这会儿怎么不能看看我?”
怀玉大囧,方才还说任性是女孩子的权利,这会儿他倒是先任性起来了。
“我在你脸上就看到了两个字任性!”
怀玉说完,加快了脚步,走在了赵宴前头,赵宴看了看被甩开的手,失笑着追上去“凡兵家之事,哪有事事周全的?自古以来便是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并无万全之策。”
他边走边道“你决意北上,我不拦你,但你要我守在厢城,我决做不到。”
他怎么做得到呢?千里迢迢从逢泽来到这里,不过是想见她而已。
五年前的离别,经历一次就足够了。
第102章 现父子非亲父子
两人来到房中,有侍女端了茶来,怀玉喝了一杯,坐了下来。
“你说得没错,兵家之事没有完全之策。”
她又开始划着茶杯边缘,缓缓道“可两方对战时,若能尽最大程度减少己方损失,岂不是两全其美。”
见赵宴不答话,怀玉继续道
“决意让你留在厢城,我是再三思索而得,一是寻雁楼内部现下不能没有你;二是厢城如今虽说已在顾家军控制之下,但吴隐毕竟不是自己人,难保他不会有其他心思;再者,王昀来了厢城,虽意味不明,但不可不防。”
赵宴默然片刻,终是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我已让顾叔和与昭大哥清兵点将,待弄清王昀来厢城所为为何之后,就北上。”
怀玉叹息,昨夜与谢琅一番话,让她意识到,一直守在云都绝非长久之计,主动出击方为上策。
她蛰守了那么多年,是该出去看看了。
赵宴听了,心下一松,摇头笑道“今日大过年的,我们还是不要讨论这件事了吧。”
怀玉也笑“提起话头的是你,要我别说了的也是你,真真是‘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说罢还一脸打趣地看着赵宴,赵宴失笑,知道她这又是旧事重提。
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记仇这一点,着实让人头疼。
赵宴点了一点她的鼻头,宠溺一笑“圣人的话都要被你糟蹋了。”
两人正说着,有侍女前来禀报说寻雁楼来了客人,裴继安正在书房招待。
“客人指明要见宴公子,楼主让婢子前来通报,说见与不见都由公子。”
客人?
怀玉看了看赵宴,只见对方露出一脸了然的神奇,想了一想,开口问道“是王昀?”
赵宴点头“果然什么都瞒不住怀玉这双眼睛。”
昨夜裴继安说段清殊要见自己的事,还没来得及和怀玉说,小丫头却一下子猜出来了,赵宴叹了一口气,如今裴继安对这个段清殊,高看了可不止一点半点。
说什么见与不见都由自己,人已在书房等候,自己还能不去不成?就算真不想见王昀,也得给裴继安留个面子不是。
赵宴起身对怀玉道“与我同去罢。”
怀玉对这个传说中的王昀,也就是段清殊,好奇和憎恨皆有。
好奇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凭一己之力从一个平民白衣状元郎摇身一变,成了丞相府公子;更憎恨他下手狠辣断了无辜的云霄一条手臂。
此仇虽不至于不共戴天,却一直梗在怀玉心头。
怀玉思索片刻,点头道“好。”
两人来到书房,只见一方茶桌两旁,裴继安和一袭紫衣的中年男子对坐着,立在一旁的阿楚和阿魏见了赵宴两人,立刻整齐地抱拳行了个礼。
“宴公子。”
“姑娘。”
裴继安见他二人到了,挪了个位置,坐在了茶桌另一边,意在给怀玉和赵宴留出两个相邻的位置,赵宴淡淡地看了紫衣人一眼,携了怀玉坐了下来。
茶桌不大,若没有段清殊在场,剩下的三人这么坐着,倒也能谈笑风生,而今多了个怀玉和赵宴都从未见过的段清殊,怀玉觉得这氛围变得有些微妙。
尤其是那位素不相识的人还一句话不说,只直勾勾地盯着赵宴看。
被打量的人四平八稳地端起茶,悠闲自在地吹拂着,这份气量着实让怀玉折服。
怀玉看了看坐在自己对面的裴继安,见他也没有开口说话的打算,只好暗叹一口气,率先开口道“今日真是个好日子。”
可不是个好日子么,岁末之日,家家户户除旧迎新,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
他们几人倒好,这么尬坐在这里。
赵宴放下茶杯,扭头看向怀玉“晚些时候,一起去东街看灯。”
见他们二人自顾自说话不欲理人的样子,段清殊终是停止了对赵宴的打量,一声大笑之后,才喟然道“阿尘她,究竟骗了多少人呐!”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又颇有深意。
赵宴正欲开口,段清殊又看向赵宴,不停赞叹“不愧是她的儿子,这模样,这气度,阿尘若泉下有知,也能欣慰了。”
说罢他又摇头,似叹似憾地喃喃了一句“她那么一走了之了,倒是轻松。”
怀玉实在没有耐心听他故布疑云地缅怀往事,索性直接开口道“除夕之日,王将军冒着风雪来寻雁楼,想必不是为了感怀往事吧?”
段清殊目光如椎地看向怀玉,怀玉坐直身子,迎着他的注视,片刻之后,段清殊笑道“在裴贤弟面前,段某从不以假面示人,小姑娘称我为王将军,是有意还是无意?”
怀玉暗骂,你还好意思说自己从不以假面示人?正欲开口,却被赵宴抢了先。
“有意也好,无意也罢,都不重要。王将军还是说说今日来寻雁楼,究竟所谓何事吧。”
听他也和自己一样故意称对方为“王将军”,怀玉心中暗笑,这个腹黑鬼,见不得自己受一丝半点的委屈。
段清殊盯着王昀这个假身份活了这么多年,月前虽然还是统领三军的大将军,但在与安王的对战中连连溃逃,如今竟弃三军于不顾,自己跑到厢城来。
哪里有一个将军的样子?
段清殊倒也不恼,依旧云淡风轻地笑着“行,那段某也不绕圈子了。”
抿了一口茶,他才开口问“想必你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不是八王爷的亲生儿子吧?”
闻言,裴继安手一抖,茶杯里的热茶倾泻而出,浸湿了他的月白锦袍也不自知,半晌之后,才在侍女们的提醒下手忙脚乱地去换了衣服。
而怀玉则一直看着赵宴,见他神色无异,显然是知道这事的,怀玉暗自惊奇,裴继安都不知道的事,赵宴是怎么知道的?
那段清殊一笑“你竟然知道。”
“不错。”赵宴冷冷开口,“如果你想以此作为筹码要挟于我,那恕不相陪了。”
赵宴说着起身欲走,段清殊抬手制止“年纪不大,脾气倒不小,这点和你娘一样。”
赵宴回身看着他,一语不发。
“你既然知道你的亲生父亲是谁,难道就不曾想过要为他报仇?”
段清殊也站起来,看向赵宴的目光,仿佛透过赵宴看向那个明眸皓齿、英气勃发的女子,他缓缓开口道
“那个位置,本该是你的。”
第103章 情若能自控
那个位置?
哪个位置?
赵宴垂了眼眸,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半点不显。
他原本只是假诈一下对面的中年人,他压根不知道自己的父亲竟另有其人,对于段清殊抛出的问题,也不过是存了赌的心思,赌他会继续说下去罢了。
而今听到这样的话,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昌祐十六年,昌祐帝驾崩,当时身为太子的先帝即位,年号祐和,然而短短五年之后,当今圣上发动兵变,砍杀了祐和帝,自立为皇。满朝哗然,却囿于其手里的几十万禁卫军,而鲜有人提出异议。
按照段清殊的说法,自己的父亲,竟是在位不到五年的祐和帝?
赵宴缓缓坐下来,攥紧的拳头突然被一只娇软的小手覆盖住,抬眸,正对上一脸鼓励与关怀的怀玉幽深的双眸。
赵宴朝她一笑,另一只手拍了拍怀玉的手,才对段清殊道
“权势之位,赵某无意争夺。”
“那杀父之仇呢?”
漫长的沉默。
一时间仿佛天地都静下来了,唯有窗外飘雪声。
祐和帝、祐庆帝以及八王爷是同父异母的三兄弟,昌祐帝在世时,最宠八王爷,他对百战百胜的纪尘十分欣赏,便将其赐婚给八王爷。
当时还是太子的赵瑾一腔愤愤只能藏在心底,待其即位后,第一时间就是将纪尘召进宫,并软禁了八王爷赵珂,纪尘不忍见他们兄弟反目成仇,自杀而死。
此后祐和帝整日借酒消愁、不理朝政,终于在祐和五年被当时的四王爷赵琢,也就是如今的祐庆帝推下了那个位置,送上了断头台。
“平心而论,祐和帝理政的那两年,是个不错的皇帝。”段清殊开口打破沉默,回忆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赵瑾是个龙章凤姿、英明神武,颇有帝王风范的人,怨不得阿尘那样的人也会对他动心。”
段清殊说着,自嘲一笑“然而‘情’之一字,再英明睿智的君主也不能自控。”
听了他这么一句话,怀玉心头一动,扭头看向赵宴,却见赵宴也同样看着自己,怀玉耳垂一热,假装无事地移开目光。
只听赵宴道“多谢告知往事,至于杀父之仇,我想这是赵某自己的事,轮不到段盟主来指指点点。天色不早,段盟主请回吧。”
改口叫对方段盟主,这便是软了态度的意思了。
段清殊笑了笑“段某只是想让小公子知道,觅鹰盟绝非寻雁楼的敌人。”他说着朝一旁一语不发的裴继安道,“不领我观赏观赏你这寻雁楼?”
怀玉翻了个白眼。
不是敌人?不是敌人你那么残忍地断了云大哥右臂?
这不是明晃晃的挑战吗?
正欲出言相讥,段清殊却好像知道怀玉的心思,清清浅浅地道“手下的人下手没个轻重,段某改日必亲自登门向云公子赔罪。”
呵!
我断你一臂,再说登门赔罪,你同意吗?
未理会怀玉的冷淡,段清殊率先走出了书房,裴继安看了看赵宴和怀玉,得到赵宴点头应允之后,追了出去。
怀玉满腔憎恨正无处发泄,抬眼却见到赵宴满脸疲惫、眼含泪光的样子,怀玉心下大惊,忙移过来,将赵宴挽在怀里。
乍一听叫了多年的父亲竟不是自己的亲生父亲,更得知自己的父亲早已死去,这种打击,对任何人来说,都是致命的。
赵宴他强撑着送走了段清殊,这会儿只剩怀玉在这里,便露出了其软弱的一面。
怀玉轻拍着他的肩,低声细语“宴宴。”
赵宴抱住怀玉,整个头埋在怀玉颈脖间,轻嗅着她身上淡淡的冷香,赵宴喃喃道“怀玉啊,我只有你了,你不能再丢下我。”
怀玉心头悲恸“我在呢,我一直在,绝不丢下宴宴。”
往日赵宴缠着她,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待在她跟前,怀玉只道赵宴是粘人了些。
此刻见到他微颤的样子,怀玉才知,平时看上去云淡风轻自信万分的赵宴,也有此刻这般软弱的时刻。
因为太过害怕失去,所以时刻惦记着。
怀里的赵宴安安静静的,怀玉感受到了肩头的濡湿,一时忍不住落下泪来。
以往赵宴最起码还有一个爹在,虽然是个不关心他的死活的爹,但好歹也占着爹这个位置,想叫父亲的时候,有地儿去叫。
如今,却又该去哪里叫爹呢?
怀玉这么想着,又想起自己同样是孤苦伶仃,双亲皆不在,不免悲从中来,泪水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许是感受到了怀玉的抽泣,赵宴抬起头来,俊俏的脸上还带着一串泪珠,怀玉突然失笑,掏出手帕替赵宴擦了眼泪“我们这是在干嘛?”
赵宴也伸手抹去她脸颊旁的泪滴,低声道“怎么?连哭都不许哭了?”
“许许许。”怀玉收拾了情绪,“在我这里,宴宴想哭就哭,想笑就笑。”
“不许叫我宴宴。”
“那叫什么?”
赵宴一笑“叫宴哥哥。”
“可我觉得宴宴更亲切。宴宴,宴宴,宴宴……”
怀玉就不让赵宴如意,叫了一连串的“宴宴”,直叫得对方剑眉聚拢,嘴角撅起,才停下来,凑近赵宴耳边“宴哥哥。”
赵宴红了脸,这是她第二次这么叫。
“宴哥哥,还难过么?”
第三次,赵宴在心底默默数着,缓缓伸手搂住面前的人儿,覆上了她一张一合的唇。
难过。
但有她在,仿佛多大的难过都能度过。
赵宴闭上双眼,将所有爱意和不安都尽数倾泻在这一吻里,她在,她一直都在,斗转星移,沧海桑田,此生不改。
赵宴想起了两人远在两地的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他处理完公务后,最爱做的事情便是守在窗前,期待着墙外的榕树上突然出现她的身影。
然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她从未出现。
思念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呢?
赵宴觉得,大概就是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不爱笑,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开心,所有的情绪,皆系在那人身上,只有她,才能将心底那片空白填补上。
此后,开心因她,难过也因她。
赵宴又想起方才段清殊说的话“‘情’之一字,再英明睿智的君主也不能自控。”
他轻咬了一下怀玉的唇,睁开眼睛,近距离看着眼前的人。
情若能自控,除非一开始就没有深爱过。
第104章 忆杏花微雨
这个除夕对赵宴来说,喜忧参半。
虽然得知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但他本就亲情凉薄,经过短暂的处理消化之后,出现在裴继安等人面前的,又是那个仿佛什么事情都难不倒他的赵宴。
裴继安早已送走了段清殊,来到赵宴跟前,想问点什么,又犹犹豫豫地问不出来。
赵宴笑道“有什么话就说吧?”
裴继安这才道“段清殊说的事情,几成真?”
“他没必要骗你我。”
“这么说,八王爷不是你的亲生父亲?”
赵宴缓缓点头,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八王爷每次见到自己,都露出那种既爱又恨的眼神。
替自己已故的兄长养着儿子,得有多圣人,才会露出好脸色?
赵宴这会儿到释然了,对于从小得不到父爱的他而言,知道那个对自己不冷不热的人不是自己的父亲,反而是一种解脱。
原来,不是父亲不爱他,而是他们之间,本就是一段孽缘啊。
“你跟在我娘身边那么多年,竟不知道这件事吗?”
这是赵宴好奇的地方,按理,裴继安是娘亲身边的人,娘亲死时,没有死在先帝和八王爷怀里,反而是死在裴继安怀里,连他都不知道的事情,段清殊为何会知道?
裴继安苦笑一声“尘姐姐许多事情都是瞒着我的,我只知道她嫁入八王府并非心甘情愿,却不知……”
赵宴颇为同情地看了他一眼。
好吧,不为难他了。
“你那是什么眼神?”
“很显然,这是同情。”
裴继安想死的心都有了,当着阿楚的面,赵宴可真是一点面子也不给自己留,他幽怨地看了一眼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阿楚,哀怨地见到对方竟开始憋笑了。
裴继安深感自己这个楼主当得实在太没有威严!
算了,今日除夕,权当逗大家一乐吧。
裴继安这么想着,脸上的幽怨少了些许,又听赵宴继续道“段清殊没头没脑地上门来,就为了和我说这么一番话?”
“他也许只是想确认些什么。”
裴继安犹记得,那一年杏花微雨,殿试结果下来,紫衫士子荣登榜首,他意气风发骑着高头大马往裴府而来,要求娶尘姐姐。
不料同时到裴府的,还有一道圣旨。
天家抢在段清殊前头把尘姐姐赐给了八王爷。
那紫衫人不过一介白衣,即便有个状元郎的称号,即便他知己遍天下,又有何用?不过是小小的翰林院编撰罢了,还能和八王爷争人不成?
幼时的裴继安十分佩服段清殊这份勇气,最起码他的心意,明明白白地摆在了尘姐姐面前,就算没有得到回应,总归是叫对方知道了。
而自己……
裴继安看向赵宴,思绪纷飞。
以当时裴家的势力,若尘姐姐不愿,没人可以逼她,就算是圣命,违之又有何惧?
如果当时尘姐姐没有嫁给赵珂,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吧。
她本可以平安无虞地幸福一生。
然而这世上,最无奈的一句话就是“如果当时”,最没用的一句话就是“本可以”,事情都发生了,再说本可以有个屁用!
呃。
裴继安强行止住思绪。
虽是在心里想想,但这么不文明的话也绝非君子所为,虽然他最讨厌文人那套故作风雅的姿态,但如此粗鲁的话语,还是有几分失礼。
他咳嗽了几声,掩盖了自己心里的九转十八弯,对赵宴道“段清殊对你娘的执念,不可谓不深,我想他成立觅鹰盟,也正是因为你娘的寻雁楼。”
“我娘很喜欢大雁?”
赵宴也不知为何会这么问,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问关于他娘的事情,却是这么一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裴继安愣了愣,笑道
“她喜欢鹰。鹰击长空,志在千里。”
然而那样一个志在千里的女子,最后却死在深宫大院之中,死在兄弟阋墙之下。
赵宴不再问。
了解得越多,心里越复杂,一时之间,他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些事实。
如果段清殊说的都是真的,他是祐和帝之子,岂不是说明他的娘亲在嫁入八王府之后,与当时还是太子的赵瑾有染?
或者说期间发生了什么?
赵宴越想越头大,忍不住使劲揉了揉眉心。
“你娘不是那种人。”裴继安仿佛知道赵宴心里在想什么,气急而道,“她嫁入王府的前两年,还常年带兵在外,即便是怀了你,也身先士卒地冲在最前沿。”
说着说着,裴继安带了几分愠色,似是恼怒赵宴竟那样想他的娘亲。
“她最是风光霁月、坦坦荡荡的一个人,你休要胡思乱想败坏了她的名声。”
赵宴默了默,只要是关于娘亲的事情,裴继安就毫不例外地控制不住情绪。
待裴继安说完后,赵宴才堪堪给了他一个淡淡的眼神“我何曾说什么了?不过是顺势推理而已。”
他吹了吹滚烫的热茶,缓缓道“你跟在我娘身边多年,可知她对段清殊、赵瑾以及赵珂三人是什么感情?”话音未落,赵宴兀自摇了摇头,朝裴继安笑道,“算了,想必你也不知道,毕竟那个时候,你也才十五六岁,这些事情她必不会与你讲。”
裴继安感觉有被冒犯到。
不过他还是诚实而无奈地点头“我本以为你娘对段清殊是有情的,他们二人郎才女貌、一文一武,最般配不过,本以为你娘嫁入王府不过是迫于圣旨,今日见到段清殊,这点‘以为’也没了。”
他叹息一声“我当时年少,对太子赵瑾知之甚少,只知道他是昌祐帝众多儿女中长得最为出众的一个,许多大臣甚至联名上书说太子身为国之大统,却男生女相,不可担太子之重任,要昌祐帝重立太子。”
“昌祐帝虽有心废太子立八王,但由于太子行事谨慎,在东宫期间从未犯下任何大错,竟让皇帝以及众大臣都挑不出错来。只因为太子长得太好看就要废太子,实在是太过滑稽,这才歇了废太子的心思。”
“你娘与赵瑾……按理是没什么机会见到的。”裴继安陷入沉思,“不过你长得确实和男生女相俊美无双的祐和帝有六七分相似……”
赵宴脸一沉这是说我也“男生女相”吗?
呵!
大胆的裴继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