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久别重逢迟迟语
怀玉不明所以地跟着阿魏上了楼,阿魏在前,轻轻将最里面一间雅间的门打开。
首先映入眼前的是一道珠帘,珠帘内有人端坐着,和怀玉隔帘而望。
“赵宴?”
怀玉疾步走过去,掀开珠帘,里面坐着的,正是赵宴,他憨憨地露出一个大大的笑,一口白牙整整齐齐。
“是怀玉啊,好久不见。”
阿魏目瞪口呆,这还是方才那个满脸黑线的宴公子吗?
他见原本还在雅间的楼主此刻都已经不知去向了,也十分知趣地退了出去,边关门边摇头,公子这脸变得也忒快了些!
怀玉一点也没有久别重逢的生疏和尴尬,还像小时候一样,激动地过去拍拍赵宴越发健壮的胸膛:“你怎么跑这里来了?你不是被安王虏去了吗?你什么时候到的?”
赵宴任她拍完问完,才比了比怀玉才到自己鼻梁的脑袋:“你怎么没长高啊?”
怀玉踮起脚尖,不服输地反驳。
“乱讲,我明明已经很高了好吗!”
赵宴一笑,得意地也踮起脚,徒然间比怀玉高出一个头来,气得怀玉用力拍在他双肩,将他往下压。
“好了好了,不闹了。”
两人这才坐下来,赵宴给怀玉倒了杯茶,缓缓道:“知道你喜欢喝茶,这是谢先生特意让我带给你的,尝尝。”
怀玉细细地抿了一口,道:“是谢家的茶!”又问,“师傅他现在怎样了?”
“挺好的,就是时常骂你是个冷心冷情的家伙,那么多年也不回一趟京都看看他。”
怀玉觉得手里的茶它顿时不香了。
“这不是没办法嘛,我要回了京都,不得被皇帝四处追杀啊!而且我迫于师傅他老人家的淫威,每隔一月就有给他写信的,哪里冷心冷情了?”
赵宴顿时也觉得手里的茶它不香了。
所以就只有自己一个人眼巴巴地盼着她的来信,还一年半载盼不来一封咯?虽然有寻雁楼经常传递着关于她的消息,可那能一样吗?
怀玉瞧着赵宴突变的脸色,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问:“你还没回答我,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呢?你不是去了逢泽了吗?”
赵宴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白不开心了!顾怀玉这脑袋瓜子到底在想什么?这么多年真是一点也没变啊,还是这么蠢。
赵宴收起心中的小小不开心,正色答道:“那日收复北都之后,我收到皇帝圣旨,要我即刻班师回朝,几经权衡之下,只得如此行事了!”
“那种时候班师回朝?这皇帝莫不是脑子被啃了吧?”怀玉气呼呼地大骂。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他既想靠你帮他抵御敌人,又怕你持兵自重,天底下竟有如此不靠谱的人,还是个皇帝,我也是佩服!”
赵宴笑着听怀玉不断抱怨,待怀玉停了下来,才道:“他怕我拥兵自重,我也瞧不上他的那些兵,外强中干,色厉内荏,一群在安逸环境中生活太久丧失了斗志却偏偏自视甚高的土鸡瓦狗,我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
怀玉“扑哧”一笑:“你呀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厉害了?小时候萌萌的多可爱。”
可爱?
赵宴一头黑线,但看着一脸开心的怀玉,心道:算了,她说可爱就可爱吧。
“你倒是和小时候一样,没什么变化。”
“是吗?”
怀玉道:“她们都说我变了很多。”
“没有啊,还是一样的,又蠢又傻!”
“赵宴,你找打是不是?”
两人五年未见,有说不完的话,怀玉问清了赵宴被俘的前因后果,唏嘘一阵之后,又问他今后准备怎么办,赵宴就笑盈盈地道:“还能怎么办,靠你护着呗!”
怀玉自然不会相信他的玩笑话,苦大仇深地分析:“你假装被俘,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一世,若是被朝廷那些人知道了,又得给你加一条欺君罔上的罪名。”
“反正我的罪名也已经够多的了,不差这一条。”
这倒是真的,光是太后生辰宴上,眼睁睁看着太后被刺死就够治赵宴一个死罪的了,要不是皇帝还顾及与八王爷的兄弟之情,赵宴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怀玉暗叹,帝王之家的血肉亲情,真是淡漠得令人齿冷!
“皇帝当初下旨让你负责太后生辰宴,是不是因为我的缘故?”
赵宴默默看着面前眼神清亮的少女,几年不见,她已经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身上的锦袍是男子的款式,长发也只是随意地挽了个简单的小髻,发间一只珠钗也无,却偏偏神采照人,温润清华,仿佛所有的月色都聚集在她身上了。
她不是白日里那刺眼的太阳,而是黑夜中那一轮温润的月亮。
赵宴温声回答:“寻雁楼频频往返于云都和京都,朝中有人密报,说我和你密谋要反,皇帝估计也怕得睡不着吧,巴不得早日除去我。”
他没有隐瞒怀玉,反正自己不说,怀玉也能猜得出大概,不如和她明说了,免得她胡思乱想:“不过皇帝没有想到,我竟靠着他的那些虾兵蟹将,先后收复了绛城和云都。”
怀玉现在一切都明白了,当初听到皇帝要赵宴筹办太后生辰宴的时候,心里就有些疑惑,现下却是再明白不过了。
寻雁楼楼主裴继安对赵宴马首是瞻,明眼人都知道寻雁楼就是赵宴的,而这么多年以来,怀玉和赵宴一直是靠寻雁楼传递消息。
特别是今年年初,怀玉公然占领了云都,站到了大祐朝廷的对立面,朝中之人自然是人人避之不及,唯有赵宴一直和怀玉保持着密切的联系,让皇帝不往这方面想也不可能啊。
怀玉十分愧疚,算起来,还是自己连累了赵宴。
“那个......”
见怀玉欲言又止,赵宴抬手制止了她:“你什么都不用说。”
怀玉见他如此这般,顿时心下一暖,傲娇地岔开本来要说的话:“我是想问,你看到我的信了吗?”
她才问出这句话,想了想当时自己信中所写的话语,霎时耳垂微红,暗自懊恼不该问这么一句的。
赵宴却一脸疑惑:“什么时候的信?”
啊,没有收到啊?怀玉松了一口气。
有些庆幸,又有点失落......
“没,没有啊,我瞎说的,就夏天写的那封......”
赵宴是何等人也,一看她又是耳红,又是口吃,心中不信,却也不逼她,只笑着道:“噢,你说的是夏天那封啊,我记得也就一句话吧,‘一切皆好,勿念’?是这封吗?”
怀玉正色道:“对对对,就是这封,看来你收到了。”
第62章 灯火阑珊淡淡风
赵宴眼底满是笑意。
我信你个鬼!
他又回答了怀玉好些问题,眼见天色渐暗,才问:“你饿不饿?”
怀玉这才意识到自己在这里待得够久了,肚子也确实有些饿,她喝下一杯茶润了润喉,面露愧色:“看我,光顾着说话了,我带你去厢城转转,顺便请你吃牛肉面吧,东市街头的徐嫂牛肉面可好吃了,我偶然发现的。”
听闻厢城夜市这些年“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夜幕降临之时,正是夜市热闹之时,赵宴想象着和怀玉并肩走在灯火阑珊的夜市之中的样子,白皙的脸上带上了微红。
他笑道:“好。”
两人也没让人跟着,一同出了寻雁楼,赵宴让怀玉在门口稍等,自己去了另一间雅间,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又笑着走了出来。
“裴继安也来了,我方才去问他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逛东市,他不去。”
怀玉颇有些不自在地感受着赵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不疑有他,只尴尬地摸了摸鼻头:“那真可惜,不过寻雁楼的饭菜倒也可口,饿不着他的。”
赵宴松了口气,移开放在怀玉身上的目光,和怀玉并肩而行。
两人缓缓走了两刻,来到了厢城东市入口,不算宽敞的街道两旁小店林立,户户商铺门口挂满了红彤彤的灯笼。
一时之间,卖花女叫卖声、辣油炸鱼声、小儿哭声、大人交谈声,不绝入耳;酒香、菜香、鱼香、肉香,不绝入鼻。
怀玉歪头看向含笑的赵宴,只觉得他这样龙章凤姿的人,就这么往这一站,就是整条大街上最美的风景,满街花灯都比不上他浅浅一笑。
满街花灯,故人就在身侧,怀玉微微失神。
“好香啊。”赵宴闭眼嗅了一口。
“你喜欢的徐嫂牛肉面在哪?”
怀玉回神,加快了脚步走到了赵宴前面:“就在前面了。”
果然不远处就是一间小小的面店,一个年过半百的妇人利落地在灶前掌勺,一个机灵的小男孩儿在外头招揽客人。
见了怀玉,小男孩甜甜一笑:“顾姐姐,你来啦。”
妇人闻言,抬眼看来,笑问:“今天是两份牛肉面?”
面对这么明显的意味深长,怀玉耳朵又开始发热起来,她找了个位置做了下来,端着声音答:“是的,麻烦徐大嫂了。”
“不麻烦不麻烦!”妇人笑盈盈地看向赵宴,“小伙子,你也喜欢吃辣一点吗?”
辣?
赵宴疑惑地看了看怀玉,怀玉向他解释道:“这一带的食物喜放花椒芥末,又麻又辣的味道,再好吃不过了!”
原来如此!
赵宴点头,指了指怀玉,对那妇人道:“我要和她一样的。”
妇人连连称好:“好嘞,你们二人啊先坐着,这就好啊,小锁,给顾姐姐看茶。”
小锁便是那个机灵小男孩的名字,妇人和怀玉说话的当头,他早已热了茶,拿了干净瓷碗,手勤脚快地给怀玉和赵宴倒了茶。
倒完茶,他也不急着走,就势坐了下来,十分好奇地瞅了瞅赵宴,又转而看向怀玉。
“顾姐姐,这位是顾姐夫?”
“小孩子别乱说。”
怀玉嘴里的茶差点喷出来,责怪地轻拍了小锁的头:“有客人来了,快去帮奶奶的忙。”
赵宴心里美滋滋,暗道:这小孩儿真是个机灵鬼。
他亲切地问:“你叫小锁是吗?”
“是的,我叫施应锁,哥哥你直接叫我小锁就行。”小锁口齿伶俐,对这位亲切的大哥哥好感倍增。
“顾姐姐以前都是一个人来吃面的,今天带了你来,可见你和顾姐姐关系非同寻常,你是顾姐夫吗?”
怀玉真想地上有个洞,好钻进去。
这个死小孩为什么老是揪住这个问题不放啊?
她急急咳嗽了一声,迅速看了一眼赵宴,见他并无任何异样,这才稍稍平静了些,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茶。
赵宴笑着回答小锁:“还不是哦,我和你顾姐姐是非常好非常好的朋友。”
还不是哦?
怀玉放下茶碗,食指轻轻在碗边沿上划着,心想:这个略显调皮的“还”字是什么意思?
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那边徐大嫂就叫唤了:“小锁,过来端面!”
小锁也暂时放下了追问,飞快地跑了过去,端来了两碗热腾腾的牛肉面,这会儿店里又来了几个客人,小锁抱歉地对赵宴道:“哥哥你们先吃着,我先去忙啦。”
赵宴点点头,笑着看着他熟练老道地去招待其他客人,回过头来,学着怀玉搅拌了几下碗中的面,夹了一口放入嘴中......
辣!!!
赵宴放下筷子,将茶碗里剩下的茶倒入口中,依旧觉得嘴里火辣辣的,花椒的味道刺激得他想打喷嚏!平日里的教养又让他不愿在人前如此失态,尤其是怀玉面前。
见赵宴这个样子,怀玉大笑,从怀里掏出一张手帕递给他。
“我忘了,你在京都长大,吃不得辣!”
赵宴接过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水,见怀玉吃得很香的样子,佩服地道:“你真厉害!”
怀玉一头黑线,这有什么厉害的?
她原本也是不能吃辣的,然而她在云都待了五年,云大娘做的饭菜向来重口,连带着段沁沁捣鼓她的美食也喜欢放些花椒之类的调味品了。
五年时间,足以彻底改变一个人,不论是脾气性格还是生活习惯。
怀玉又让徐大嫂给赵宴重新做了一份不加辣的,两人吃饱喝足了,才辞别徐大嫂和小锁,沿途走回了寻雁楼。
“你早点休息吧,明日我来找你。”
怀玉站在门口,望了望深沉的夜色,对赵宴道:“进去吧。”
她一大早出来,也没带上小柳,再晚一点回去,又得听一遍小柳得唠叨了。
出了寻雁楼,顾与昭坐在马车上,朝怀玉招手,怀玉疾步走来:“小柳叫你来的吧?”
顾与昭点点头,让开了位置,方便怀玉上车。
他待怀玉坐稳了,才调转马头,往太守府驶去,他边赶车边想:怀玉今天心情似乎很好,上车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听说她一大早去了虎祐军军营,出来时薛曜笑得像朵花儿一样,他们两不会有什么私情吧?
顾与昭胡思乱想了一阵,手中缰绳用力打在马背上,想这么多干什么?
怀玉开心就好。
第63章 无弋自杀汹汹势
一夜好梦。
怀玉早上醒来,已是天色大亮,小柳听到里间的响动,笑着走了进来。
“姑娘昨夜睡得安稳?”
怀玉神清气爽,身着中衣坐在床上,望了望外头的天色,问小柳:“几时了?”
“辰时末了。”小柳走至床前,将一件海棠色外袍给怀玉搭上,爱怜地问,“可还要再躺躺?我去把早点端来,你就这样吃点?”
反正这段时间没有什么战事,姑娘终于可以放松地好好休息休息了。
怀玉失笑:“小柳,你这是把你家姑娘当猪养啊?”
“呸呸呸,哪有这么说自个儿的?”
小柳嗔道:“好不容易闲下来了,还不能好好歇歇,云大娘该怨我没照顾好姑娘了。”
说起云大娘,怀玉乍然想起来沁沁曾经说过,池表姐计划将结庐药堂开到厢城来,现下羌人主动求和,时机再好不过了。
怀玉想着这事,掀开被子下了床来,随意梳洗了一番,就往段沁沁的屋子里去,段沁沁正在屋里折腾她的一堆药草,见怀玉来了,打趣道:“如今故人未隔关山月,我们怀玉好不容易睡了个懒觉。”
怀玉嗔了她一眼,过来帮她一起拣药:“你又在捣鼓些什么?满屋药味儿。”
“这可不是我愿意捣鼓的,大姐特意交的任务,要我在腊月初之前,做出七七四十九样美容护肤药膏,要立竿见影,还要卖相好看,要香气四溢,更要物美价廉......”
她边捣药边抱怨:“这都当我是神仙呐?我就算有两个脑袋四只手,也做不出那样的东西啊!”
怀玉笑道:“池姐姐这是准备开一个胭脂铺啊。”
她仔细想了想,厢城有山有水,物产丰富,百姓安居乐业,商旅不绝,光药堂就有不下百家,想要在这里开自家的结庐药堂,确实不得不另辟蹊径。
池表姐在经商这方面颇得大舅舅真传!
“池姐姐什么时候来厢城?”
“要赶在小年之前将铺子开起来,我估摸着就这两天的功夫了。”段沁沁手没停着,“你这边的事情也抓紧,答应了云大娘今年要回去过年的呢。”
现下已是十一月中旬,距离过年说早也不早了。
怀玉思忖了一番,羌人一向最爱在大祐人阖家欢乐的过年这段时间挑事情,如今虽说派了使臣前来议和,却毫无议和诚意。
若不能彻底将其打怕,什么时候他又顽强地卷土重来了。
然而想要彻底将羌人消灭,如今也只是怀玉心头一念而已,眼下之计,是要充分发挥无弋的作用,尽快让羌人不战而退。
想到这里,怀玉骤然一惊。
“不好!”
她急急站起身来,抬步往外头走,段沁沁“哎”了一声,无奈地看着怀玉出了屋。
怀玉径直去书屋找了吴太守:“快,派人去昌平通知薛曜的人,务必严加看守无弋,严防无弋自杀。”
如果怀玉记得没错的话,南湖一战虎祐军中大小将领独不见那个满脸胡须的大汉,想来薛曜将他留在了昌平看守。
怀玉皱眉,那个大汉自己以前见过,五年前在从林州回京都的路上,驿馆之中听到他们一群人在讨论投军的事。
虽是短短几句话,却看得出来,这是个一腔热血但五大三粗的汉子,薛曜是仗打糊涂了,才偏偏将他留在昌平吧?
南湖一战之后,羌人罢兵,吴隐终于偷得浮生,又缩在书屋画他的画儿了,此刻听怀玉这么一句,不禁也着急起来,这无弋可不能死啊!
无弋此人,过于刚直,对羌国可谓是鞠躬尽瘁,若是他知道姜鹧为了救他而准备放弃羌人付出惨烈代价才占领的新乡,他绝不会同意!
而无弋若死在虎祐军的看守之下,无疑是一件对薛曜极其不利的事情。
然而,吴太守才刚派出人去,薛曜这边就有人来报:无弋昨夜死在了昌平大牢!系自杀。
薛曜一把将昌平传来的急报扔到长案上,指着垂头立在一旁的和魁,气极而骂:“你他娘的真是好样的!我临行前是怎么交代你的,啊?没把我的话放在心里是吧!”
薛曜正在气头上,其余副将也不敢劝,也不敢出声,也不敢动。
和魁只好垂着头像只霜打的茄子一样听着薛曜骂。
薛曜在军营里活了二十一年,荤段子骂人的话也是一套儿一套儿的,在人前还端着君子的样子,此刻帐中都是自己人,说话也就无所顾忌,该说的不该说的、好听的难听的都说了。
“瞅瞅你们这怂样,有一点虎祐军副将的样子吗?”最后薛曜气消了,才坐下来,看着案上的地形图,又扫视一圈面前站着的众人。
“奶奶的,老子这下是不想攻城也得攻城了!”
和魁后悔死了,好些话薛将军还是学的自己!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徐洵率先出声道:“如今木已成舟,当务之急是想想该怎么和羌国使臣交代?”
一说到这,薛曜又气,昨日才给了人家一个冷脸,今日就出了这事儿!
他思索片刻,道:“暂且将这个消息压下来。”
好在昌平关此刻全是虎祐军,无弋已死的消息一时半会还漏不出去。
和魁壮着胆子,询问薛曜:“那,要不要把羌人使臣请来,再谈谈?”
薛曜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当初昌平关一战,和魁受了重伤,无奈之下,只得将他留在昌平养伤,薛曜本想让徐洵也留下来驻守昌平的,和魁却直说不用,有他在,昌平丢不了。
好嘞,昌平是没丢,好不容易掳来的人质死了。
薛曜只恨自己当时思虑不周。
如今这个形势,和羌人之间免不了又得一战了!
战就战,谁怕谁。
“你们都回去各司其职,和平常保持一致,不要去惊动羌人使臣。”薛曜命令道,“他什么时候主动过来,我们就什么时候谈。”
众将听令,齐齐退出了主帅大帐,和平常一样各忙各的去了。
冬月的寒风十分刺骨,羌人使臣的营帐里并没有搞特殊,只生着一盆火,在偌大的营帐之中完全发挥不出它的热度。
使臣不停地来回踱步!
昨日去新乡报信的士兵还没有回来,留他一人在这里,着实难捱!
薛曜也太过分了,就这么对待一国使臣的么?
第64章 怀玉诉情缱缱绻
尽管吴隐已经派人去了昌平,可怀玉还是不放心。
匆匆吃了午饭,怀玉又伏案研究起新乡地形来,万一无弋真的死了,激起了羌人的愤怒,就算姜鹧选择忍气吞声,姜乞也不会善罢甘休。
要怎样才能以势均力敌的兵力,攻下一座城?
怀玉没有答案。
怀玉只知道,那将会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恶战!
不过,若真到了那一步,只有先下手为强了。
在羌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前去攻城,让他们知道,即便他们不主动退城求和,我们也能凭借自己的实力将新乡收复回来。
怀玉微叹,她一向爱惜手下的兵,他们都是跟着爹爹千锤百炼出来的,失去一个都能让她惋惜不已,因此在没有十分把握的时候,她绝不轻易出战。
然而如今的情形,虎祐军十日之内连经两次激战,去掉残兵伤兵,能上阵杀敌者不过六万,厢城的五万兵力得保存自身实力,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动。
只能靠顾家军顶上去了!
怀玉颦眉,这么多年,顾家军中对爹爹忠肝义胆的各个副将,在当年也遭到了无情的迫害,活下来的已经所剩无几。
这些年她招兵买马,扩充军队,让各个副将日复一日地练兵,所图的不过是有朝一日,顾家军所向披靡,自己能为父母为顾家军死去的千千万万将士报仇而已。
如果注定与羌人有一场血战,到也是对新兵们的一次考验。
毕竟光练兵而没有实战,是成为不了一名真正的士兵的。
“姑娘,赵世子来了。”
小柳清脆的声音传来,打断了怀玉的沉思,怀玉这才想起,昨夜才和赵宴说过今日要去找他的,因着有无弋这事儿横在心里,就给忘了。
她急忙出了书房,迎出院子去,一眼就见到赵宴驻足在对面的垂花门下,柔顺的长发乖乖巧巧地披在肩上,留给怀玉一个挺直的背影。
“你来啦?”
怀玉远远地朝赵宴喊。
赵宴闻声,含笑转过身来:“久等你不至,我只好自己找来了。”
怀玉失约在先,颇有些不好意思,她边领赵宴往太守府后花园走,边道:“早上多睡了会儿,吃罢午饭不知不觉就这个时辰了,竟将昨日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你是在烦恼无弋自杀的事?”
怀玉猛然看向赵宴:“无弋已经死了?”
“今晨寻雁楼从昌平关传来的消息,薛将军已经第一时间封锁了这件事,这会儿羌人还不知道。”
还不知道就好。
怀玉松了一口气,这么大的一件事,但愿薛曜能瞒得住,能多一日是一日吧。
怀玉心里想什么,也不避着赵宴。
“这些日子顾家军一直处于备战状态,若要开战,大军辎重后勤补给倒不用担心,难就难在敌守我攻,我们东拼西凑也只能凑出和姜乞差不多的兵力,以此状态前去攻城,胜算几乎没有。”
赵宴听了,道:“我们不必主动进攻。”
“唉?”
不主动进攻?
赵宴继续道:“姜乞为人沉稳不假,但他和无弋师徒感情深厚,是无弋一路将他提携到如今的位置上的,他知道无弋已死,必会冲动行事。”
怀玉狐疑地考量了一番赵宴的话,姜乞这个人她也只是偶有听闻,上次料定他会走水路北上厢城,也是薛曜告知她,姜乞作战沉稳,思虑周全的。
如此思虑良多的人?这次会放着安安稳稳的新乡城不守,匪夷所思地发兵攻打昌平关?
赵宴见她整张脸都皱成一团了,停下脚步,郑重地问:“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才几年不见,你就不相信我啦?”
怎么会?
怀玉连忙否定:“不不不,我只是在想,如此风格迥异的作战方式,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赵宴笑吟吟地看着怀玉,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怀玉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干嘛这样看着我?”
“怀玉真聪明!”赵宴毫不吝啬对怀玉的夸赞,顿了顿,又道,“这些年你受苦了。”
他突然来这么一句,让怀玉有些措手不及,两人从昨日重逢到现在,话虽说了几大筐,却都是笑着讲趣事,讲正事,这样令人心窝子发热的话,却是没怎么说起。
“害。”
怀玉最是受不了这样略带煽情的场景,尤其是面对此刻赵宴都不隐藏其浓浓情意的时候。
“赵宴,你......”
“我怎么?”
怀玉稳了稳心神,攥紧拳头和赵宴对视,正要说话,却被突然走来的小柳打断。
小柳规规矩矩地给赵宴行了一礼之后,对怀玉道:“姑娘,薛将军来了。和吴太守在书房,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让我来叫你过去呢。”
想都不用想,一定是因为无弋自杀的事,怀玉料到他会来,没想到这个时候来,也罢。
怀玉松了松微湿的双手,对赵宴笑道:“一起去?”
“好。”
赵宴神色如常,只觉得小柳出现得也太不是时候了!
不过来日方长,他有的是时间。
而怀玉走在赵宴左手边,思绪万千。
这么多年她所有的思虑谋划,都没有方才那一刻更费心力!
方才已到唇边的话要是问了出来,此刻还能不能和他这样安静地并肩而行,还是未知。
怀玉暗叹:还好,还好。
两人一同来到书房,薛曜正埋头和吴太守谈论着什么,抬头见到站在怀玉身边的赵宴,薛曜愣了愣。
眼前的两人步调一致,一前一后踏进门来,后头的男子斜眉长长飞入鬓,那张脸还未彻底长开,但已隐约有了些棱角,几缕发丝贴着脖颈蜿蜒到胸膛,长身玉立,仪表堂堂。
两人就那么站在门口,竟让薛曜看出了些岁月静好的味道来。
迟疑片刻,薛曜开口问:“这位是?”
“赵宴。”赵宴不待怀玉开口,率先答了,“久闻薛将军大名。”
噢,那位奉命领兵与安王作战短短一月收复两城的年轻世子。
薛曜和吴隐连连行礼:“参见世子。”
吴隐战战兢兢地道:“不知世子大驾,未能夹道远迎,望世子恕罪。”
赵宴抬手,示意吴隐不必如此拘谨,而后看向他们二人方才埋头研究的书桌,道:“赵宴冒然前来,打搅了,你们自可继续,我就在一旁喝喝茶。”
他说着走至另一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吴隐上前道:“世子月前绛城和北都两战,将安王节节击退,实乃当世大英雄大丈夫,今日厢城面临与绛城北都一样的境遇,诚盼世子与我等共商退敌之计。”
赵宴挂上礼貌而疏离的笑:“赵某只是前来拜访故人,无意横插厢城政事,御敌之事,有薛将军在,吴太守自可放心。”
吴隐听了,再不相劝,吩咐下人给赵宴上了茶,恭恭敬敬地请怀玉入了坐,这才叹气和怀玉说起无弋昨夜自戕于昌平大牢的事。
第65章 喜上眉梢丝丝甜
无弋已死的事,怀玉已经从赵宴口中得知,因此此刻已经不那么惊愕了。
她这副淡然的样子看得吴隐啧啧称奇,不愧是将门之后,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也能如此不动声色。
自己刚听到薛将军告知此事的时候,可是惊恐了好半晌才缓过来的好么!
人比人气死人。
吴隐在心里感叹了一遍,才又看了看都不说话的几人,试探着出声:
“姜乞前几日就已经决定以新乡换无弋了,他在新乡的守备也渐渐松懈,如今之计,我们若能在羌人有所准备之前突然攻城,胜算或可稍大些。”
薛曜点头,看向怀玉,想听听她的看法,另一边的赵宴也含笑看着怀玉,想听听她准备怎么说。
怀玉沉吟片刻,看向赵宴,对其余两人道:“我们坐等姜乞。”
见薛曜和吴隐一脸的不可置信,怀玉继续讲:
“先稳住羌人使臣,即日起,虎祐军以及顾家军即刻全部调往昌平关,修河存粮,加强戒备,待万事俱备再放出风去,让姜乞知道无弋已死。”
这是什么缘由?
薛曜错愕不已:“我与姜乞对战过几次,他不像会意气用事的人啊!”
怀玉也深有同感。
但对于赵宴的判断,她又深信不疑,尽管不知道赵宴因何断定姜乞一定会怒极攻打昌平,但赵宴做事向来诡异,相信他准没错。
况且,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有可能骗自己,唯有赵宴不会。
怀玉看向赵宴,期待他出言给薛曜解惑,也给自己解惑。
赵宴看怀玉的眼神温柔得薛曜直起鸡皮疙瘩,同样身为男子,薛曜太明白这样的眼神代表着什么意思了。
他心底苦笑一声,将对怀玉的心思都收起来。
昨日徐洵打趣完薛曜之后,薛曜回到军帐细细想了许久,发觉自己确实对人家小姑娘不同一般。
也说不清什么时候她在自己心里就变得不一样了,也许在还没有见到她之前,就对这样一个女子心生向往了。
直到那晚弯月清浅,月色下第一次见到清清冷冷的她,薛曜告诉自己,这一生,自己大概再不会有像那晚那样惊心动魄的时刻了吧。
短短几月,薛曜已牢牢记住了她的眉眼,她的武功,她的心计......
薛曜绝非犹犹豫豫、踌躇不决之人,正视了自己的情感之后,轻快地来了太守府,准备表明心意,却看到了郎才女貌亲密无间的少年少女。
他们熟稔的样子,温柔的双眸,以及平日里面无表情的小姑娘含笑的样子,都让薛曜深刻地觉得:
有些事,得分先来后到。
薛曜心中闪过这么多思绪,却也只是须臾工夫。
那边赵宴笑盈盈地对怀玉道:“无弋身边的谋士是寻雁楼的人,这些年一直在为姜乞出谋划策。”
一语掀起千层浪!
怀玉三人不可思议地盯着赵宴,眼里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藏都藏不住。
“我说,寻雁楼究竟是什么来头?”薛曜十分好奇,问出了吴隐心里的疑问。
这个问题有些刁钻,明面上是在问寻雁楼,其实却有些打探赵宴的意思。
毕竟世人皆知寻雁楼楼主是裴三公子,明明是和赵宴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偏偏身为楼主的裴三却对一个还未加冠的赵宴唯命是从,不得不让人疑惑。
“只知道它遍及大祐,做着各种各样的生意,楼主裴继安乃是京都裴家三公子,京都爱慕他的人极多,可惜他年近三十却一直没有成亲。”吴隐插话道,“这样看来,裴家的势力,可真是深不可测啊。”
赵宴迎着几人的打量,并未出声,怀玉笑道:”吴太守说得一点不错,裴三公子确实厉害,寻雁楼也确实神奇。“
这便是代替赵宴回答薛曜问题的意思了,薛曜听了,只一笑:“那就听你的,我这就暗中将兵力转至昌平,静待姜乞,告辞。”
他朝赵宴和吴隐抱了抱拳,深深看了一眼怀玉,转身大步离去。
赵宴看着薛曜的反应,又看了看对此一无所知的怀玉,勾唇一笑,十分愉悦,心想:
我小心翼翼地守了那么多年,她才后知后觉地发觉我的一腔情意,还瞻前顾后不敢明言,这样的姑娘怎么会轻易对别人动心?
昨日真是瞎吃醋了。
他安静地坐着,待怀玉和吴隐交代完一应事务之后,才站起身来,将手里的茶递给她:“润润喉。”
怀玉接过来就喝,喝完之后才意识到这是他用过的杯子,略微尴尬,但很快恢复正常,放下杯子,告辞了吴太守,和赵宴一起出了太守府。
“方才多谢你。”
怀玉知道他说的是刚刚自己替他回答了薛曜问题的事。
她和赵宴打小认识,知道他最不愿意提起关于他的娘亲的事情,也知道裴三公子是受赵宴娘亲所托,一直暗中照顾赵宴。
虽然不知道赵宴的娘亲是何方高人,让如此厉害的裴三公子心甘情愿地听命于赵宴,但怀玉想,那一定是一个极美极温柔的人。
“说好了我护着你嘛!”
赵宴缓缓笑起来,笑意一点一点,从嘴角,到两腮,到双眼,到眉梢......
他生了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绷起来的时候冷得令人胆寒,笑起来却又暖得让人心动。
怀玉呆了片刻,心道八王爷长得也不算俊美啊,赵宴的娘亲长得是有多好看,才生出赵宴这只美得像妖一样的人来?
妖......
怀玉偷笑,看了眼莫名其妙的赵宴,正色道:“今天请你吃糖油果子,辣的吃不了,总能吃甜的了吧?”
赵宴点点头。
不一会儿之后,赵宴手里拿了好几串色泽黄亮的糖油果子,在怀玉的撺掇下当街小小地咬了一个在嘴里细细嚼着。
“外酥内糯,香甜可口。”
怀玉道:“你从小就爱吃甜的,你还记得吗,你最喜欢吃我娘做的酒酿圆子了。”
赵宴敏锐地感受到怀玉的情绪低落了下来,知道她是想爹娘了,遂笑着将手里的一串糖油果子塞进怀玉口中。
“你也尝尝,可甜了。”
怀玉咬走一个,含糊不清地道:“是好甜。”
心里有很多苦的人,只要稍微有一丝甜就能填满。
赵宴静静看着怀玉吃东西,她就是他心里所有的甜啊。
酒酿圆子也好,糖油果子也好,在没有她的地方,一点也不甜。
“怀玉啊,以后也会一直这么甜下去的,伯父伯母在那边,会看着我们怀玉一直甜甜的。”
第66章 愁入心头缕缕酸
羌国使臣焦急地等待着他的同伴从新乡回来的同时,也嗅到了虎祐军军营中不同往常的紧张气息。
奈何他不知缘由,因此更心急如焚。
使臣决定,再等一日,就不等新乡的消息了,反正临行之前姜乞将军再三交代,无论如何,一定要将无弋将军救回来,就算是返还新乡,再每年上贡,也在所不惜。
他泰然自若地等了两日,本以为薛曜会主动来找自己谈判,没想到这两天里,除了最低级的伙头兵每日来给他送饭送菜,偶尔来添添炭火之外,他硬是一个百夫长以上职位的人都没见到。
更别提见到薛曜了。
使臣心如死灰,放弃仅有的一丝骄傲,这些天快冻死他了好吗!
这该死的虎祐军,该死的薛曜!
自己现在是既不愿那么快低头去找薛曜,又不能随意在虎祐军中四处游荡,每每一出住所,每处岗哨站立如松的士兵瞪他的样子都凶神恶煞,仿佛只要他稍有不当就能砍了他的头。
虽说不杀使臣乃是自古以来的规矩,但使臣被杀的事情,古往今来又不是没有发生过!
羌人使臣越想心中越慌,眼看着天色暗了下来,随意扒了几口饭,就躺到简单搭起来的木床上,准备睡觉。
明儿一早,新乡再不来消息,自己就主动去找薛将军,诚诚恳恳地求和。
第二日是难得的大晴天。
使臣冷水洗了把脸,出了冷冰冰的营帐,沐浴在阳光之下,冬日的太阳暖融融的,毫不吝啬地将温暖洒在地上人的身上。
使臣感叹一声,太阳是最无私的了,不论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它都一视同仁,绝不会少你一丝一缕的光和热。
他正惬意地享受着太阳的馈赠之时,惊讶地发现周围站岗的士兵似乎少了些,平常那种走到哪里就被瞪到哪里的不自在感少了许多。
“薛曜又在搞什么名堂?”
他自言自语嘀咕了一声,又压下心底的疑惑,信步朝主帅大帐走去。
薛曜的营帐前帐小而后帐大,前帐聚将厅只有一丈左右,简单得只有安置了虎符,令箭,地形图的一张大案,再有就是将领议事坐的十几个青石墩。
使臣得到允许进来的时候,薛曜已经从后帐走了出来,端坐在为首的位置上,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向使臣。
“使臣此刻前来,想必是考虑好谈判筹码了?”
使臣一脸讨好:“不瞒薛将军,我王同意以新乡换无弋将军,另今后三年每年向大祐上贡,至于上贡数额么,兹事体大,还需和大祐朝廷细谈才是。”
薛曜冷笑:“使臣想来是忘记了,前几日你才说过我大祐皇帝早已不顾西南边陲小城了,这西南一带的事,我薛曜还是做得了主的,要谈什么大可打开天窗说亮话,和我薛某谈就是。”
使臣被堵得哑口无言,脸上青一块红一块,他伸出手掌,朝薛曜比出三根手指:“一年三千两白银,再加美女百人布帛千匹。”
“三千两白银,你当我大祐是街上的乞丐呢!”
这......使臣擦擦头上的汗,这不是还有美女布帛的嘛?
但他也只能在心底想想,还没等他说出下一个筹码,薛曜就叫来了外头守着的卫兵,十分强势地将他请了出去,使臣长吐出一口气,薛曜不愧是战场上杀出来的将军,一身煞气令人不敢靠近!
明明前几日还稍微有那么一丢丢亲和啊......
罢罢罢,继续等着吧。
薛曜这边见手下将使臣送走了,径直进了三丈有余的后帐,走至一旁的书架上扫视了一圈,抽出一本《孙子兵法》,翻开书坐了下来。
昨夜军中大量将士都已在徐洵的统领下连夜去了昌平,为了不让羌人起疑,自己才留了下来。
应付一日,就足够了!
不过就算让羌国使臣知道了真相,他又能如何呢?
在虎祐军的地盘上,借他十个胆子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薛曜如是想着,颇有些无奈地觉得自己这真是深受顾怀玉荼毒,以往的他,若有战,直接迎战就是了,哪里会考虑这么多弯弯道道?
这也是爹曾经说自己只能为将,不能为帅的原因吧。
薛曜脑海里浮现了在太守府见到的赵宴,出身皇室,身份高贵,小小年纪处事练达,运筹帷幄,身后是深不可测的实力,薛曜自认自己枉活了二十一载,连一个少年郎都比不过。
他目光落在书上《计篇》第一页。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不可不察,不可不察。”
薛曜突然后悔起来,以前父亲给自己讲兵法的时候,自己总自傲地觉得凭自己一身本事,用不着书上的计谋,只凭借着稍有的天赋蒙混了父亲和夫子的考核。
他一动不动细细看了几个时辰的兵书,直到日落时分,外头传来了和魁的大嗓门。
“将军!“
薛曜闻言,放下书走了出去,和魁风尘仆仆,道:“三军将士都已秘密到了昌平,徐三哥要我前来请将军指示,是不是可以放出消息了?”
薛曜看了看西边落山的太阳,点头。
“放吧。”
今日将消息放出去,不出两日,姜乞就能收到,按世子的说法,姜乞在冲动和愤怒之下,会迅速集结大兵,最多三日,就会从新乡赶到昌平。
还有五日时间,完全够用。
“将军,这京都来的世子说的话,真的靠谱吗?”和魁挠头问道,“姜乞发了疯才会攻打昌平以卵击石吧!”
薛曜好笑地听和魁文绉绉地说了个“以卵击石”,失声一笑:“看来你最近确实用功了,不仅能说出‘以卵击石’这样的成语,还能判断姜乞的作战风格了,值得嘉赏!”
和魁老脸一红。
“都是属下看守不力,才给虎祐军带来了这么大的灾祸。这几日将军虽没有惩罚和魁,和魁却难受得紧,立誓今后要认真读书识字,向徐三哥学习。”
这可真是浪子回头,迷途知返啊!
薛曜欣慰地看着不停自我检讨的和魁,深觉自己竟还比不上和魁的境界,人家这知错就改、尊敬知识的学习态度,比自己当年可强太多了!
想多了都是泪!
薛曜用力拍拍和魁的肩膀:“好样的!”
和魁嘿嘿一笑:“将军还没回答我,姜乞怎么会突然这么反常呢。”
“这个么。”
薛曜深深看和魁一眼,故作神秘地道:“这就是知识的力量!”
他说完后,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回了后帐,留给和魁一个逐渐消失的背影。
昨日三军议事,所有大小将领都参加了,唯独和魁还在点兵,等他赶来的时候,大家都已经在分配任务了,他的任务就是立刻带领刚刚点的兵偷偷出营,还来不及问为啥呢,其余人就已经撤得不见人影了。
什么啊?
和魁瞪大双眼,满脸不解:知识的力量?那是啥?
第67章 风雪交加马萧萧
冬月十八,厢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厢城的雪,并非北方那种鹅毛大雪,而是夹着雨水的雪粒,雪粒细细小小,落在人的身上又冰又凉,冷飕飕湿乎乎的让人十分不舒服。
这样的天气,最适合缩在生着炉火的屋子里,烤上几个香香甜甜的红薯,和家人聊聊天说说话了。
然而,逶迤绵延的氓山脚下,却是另一番光景。
雨雪交加,姜乞的大军浩浩荡荡地行走在蜿蜒崎岖的山道上,不少士兵冻得直哆嗦,这漫天遍野,放眼望去,除了山还是山,山沟里的山风仿佛都更加凛冽了些,吹得人脸颊生疼。
步兵靠双脚行路,累是累了些,但多少还能产生些热意;
而在大军之前的骑兵,虽说骑在马上,却也不那么好受,山路崎岖,马儿也走得不稳,人在马上上下左右抖动不说,多吹了多少风雪?加之脚上的鞋子也不保暖,两只脚就这么一直垂放在马腹边上,冻得就像冰块。
姜乞身为大将,配套自然更好一些,然而他此刻骑在马上,也觉得天气实在恶劣,照这样走下去,还没开始打起来呢,大军估计就冻坏了,这仗还怎么打?
姜乞思虑片刻,对身后的亲兵道:“去,把军师请来!”
亲兵应声而去,少顷,和军师一起驾马奔了过来。
军师坐在马上,朝姜乞抱拳:“将军何事召我?”
姜乞迟疑问道:“军师你看,这恶劣的天气,实在不宜行军,我等要不要原地休整片刻,再行出发?”
军师微微沉吟,道:“将军说得不错,大军这样走下去确实不利,理应休整。”
他说着驾马朝前走了十余步,迎着风往前头望了望,大声道:“前面便是氓西原,将军何不就砸前面安营扎寨,休整大军?”
姜乞闻言,大喜过望,连连下令让众军加快脚步,走到前头的氓西原就能休息了。
听到此令,大军振奋了许多,长长的队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往前移动,不到一个时辰,便在氓西原搭起了军帐,燃起了篝火,煮起了早饭。
西南多山,行军本就不易,偏又遇到了这样糟糕的天气,虽然羌人常年生活在大祐西南边上,对崎岖山路自有自己的一套方法对付,但此刻还是明显感觉有些吃力了。
姜乞怜惜三军将士,特令大家今日可以吃一点荤腥,滚烫的一碗牛肉疙瘩汤下肚,羌人士兵满足地拍了拍饱饱的肚子,只觉得浑身都暖和了起来。
“将军真好啊,见我们行军辛苦,竟特意犒赏了牛肉!”
“是啊是啊,今日能吃上这么好吃的白面牛肉,就算是战死,我也认了。”
羌人贫瘠,普通人家平常吃野菜树根者不计其数,稍微殷实一点的人家,一年也就吃上那么一两回白面,至于肉类,那可真是奢侈品了,只有达官显贵之家才吃得起呢。
这也是羌人百年来总是不遗余力地攻打大祐的缘由,每次大战,不论输赢,总能从大祐带走一些食物布匹,运气好一点,还能抢走许多女人。
只可恨,自从薛庭松、也就是薛曜的父亲成为虎祐军主帅之后,他们羌人连连攻城,却年年败退。
更可恨的是,薛庭松这个狡猾的老家伙,连新乡周边芝麻大点儿的小县城,他都费尽心思派兵驻守,以至于羌人每次出兵攻进大祐,想绕开虎祐军,去周边小城抢点东西,也总是抢不成。
羌人的心理十分奇怪:你不让我吃肉就算了,连骨头都不肯给我一点!着实可恨,看我不扰得你寝食难安。
可他们却从未想过,这块肉,本就是大祐的肉,你一个外人,明目张胆地来抢,大祐岂能容你?
多少年来,两国战乱不休,双方僵持。
直到近些年,大祐四面楚歌,摇摇欲坠,而羌国在新君姜鹧的大力发展变革之下,蒸蒸日上,这才给了羌人胆量大举出兵。
可没想到,短短半年,形势急转。
姜乞是羌国最年轻的将军,他本是一个无名无姓的孤儿,在战乱之中快要饿死之时,得无弋救下,将他带在身边,予他食物,教他认字,更为他谋划。
这么多年,无弋在他心中,已是父亲一样的存在了。
可是这样一个唯一对他好的人,竟死在了虎祐军手里,卑鄙无耻的薛曜,出尔反尔,两面三刀,假意谈判,背地里却杀了无弋将军。
姜乞痛心疾首,迎着风雪,望向一望无际的氓西原,原上铺上了薄薄的一层雪,漫山遍野的白色......
等等?
白色之中渐渐涌出来点点黑红色是什么鬼?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手下有人大喊:“戒备!戒备!虎祐军突袭!”
姜乞骤然一惊,抓紧了手中长刀,疾步上马,高呼:“众军将士,给我杀上前去,为无弋将军报仇!”
“杀!!”
面对恍如天外飞来的虎祐军,三十万羌人愤怒的吼声在原上回荡。
薛曜带领六万虎祐军从西边冲了下来,而东边的顾与昭则一马当先,与身后的顾家军离了足有三丈距离,顾家军副将顾吟夏在后头摇头。
这个脾气古怪的年轻人,打仗岂是这样打的?一个人跑进敌营里面顶什么用?
然而四面喊声震天,他叫唤的声音顾与昭也听不见,顾吟夏只好狠抽马鞭,加快了冲锋。
一时之间,原本安静空旷的氓西原热闹了起来,虎祐军和顾家军两面夹击,将羌人围在原中,霎时漫山遍野,斗角震天,旗幡飘扬,哀嚎不绝。
顾与昭自小习得一身出神入化的剑术,他手里的剑就像是长在手上一样,快得敌人只能看到一道残影,还没来得及看清是什么兵器,就已经倒在了地上。
平日里他不言不语,到了战场上也安静得诡异,周围的人要么是吃痛而哀嚎,要么是大喝以壮胆,只有他,薄唇紧抿,一双没有波动的眼眸眨也不眨,安静地专注于剑招的刺出与收回。
顾吟夏在他右后方几丈开外,余光撇到他这边的动静,心头大赞,这个脾气古怪的年轻人,这身快如疾风闪电的剑术是谁人教的?
不过此刻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他迅速格开一名羌人砍来的一刀,长枪一铡,那名羌人立时首颈分离,一颗脑袋轱辘辘转了几圈,面部朝上停了下来,头上的眼珠子依然不瞑目地睁着。
第68章 生死搏斗车辚辚
雪越下越大,从最初的小雪粒竟下成了一朵一朵的大雪。
氓西原上的激战还在继续。
羌人足足三十万人,而虎祐军加上顾家军一共只有十五万,其中还有四万顾家军是从没有上过战场的新兵,这次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殊死搏斗。
生则光宗耀祖,死则马革裹尸。
生,是幸,是福;
死,是命,是运。
怀玉神色严肃地看着眼前的一排排整齐肃穆的兵,他们都是自己精心训练出来的,论情感,自己对这批新兵的感情比对那批老兵还深。
羌人嗜杀,被战场上千锤百炼的虎祐军砍了一刀,他们也能在死前咬下敌人一块肉来,更别提这群还没有上过战场杀过人的新兵了。
不到万不得已,怀玉不能轻易让他们前去送死。
因此,前方激战正酣,他们却神情肃穆地在后方等候,准备待到羌人疲累之时,再冲出去。
四万新兵一动不动,一丝声音也没有发出来,空气中只能嗅到前方飘过来的血腥味,听到不断传来的砍杀声。
激战了整整一个时辰,薛曜见羌人的队形依旧如铜墙铁壁,虎祐军和顾家军分东西两侧围堵,却因为人数差异实在太大,一直在羌人军队外围厮杀。
这样下去,如何能行?
薛曜横心,率领五百死士从羌人军队西侧杀进羌人腹部,斩开了一个口子,扰乱了羌人队形,然而顷刻之间,薛曜的五百死士便又陷入了羌人的汪洋大海之中。
东侧厮杀的顾吟夏见了,情急之下,亲自率领五千精锐铁骑冲入敌阵接应,两军会合,士气大盛,羌人乱了阵型,薛曜和顾吟夏二人强强联手,斩杀了一片羌人。
然而羌人人多,前面倒下一批,后头立刻又冲上来一批,真真是斩不尽杀不绝!
风雪纷飞,地上尸堆如山,血流成河。
又两个时辰之后,两军皆疲惫不堪,损失过半。
令羌人惊恐的是,此时北面的山谷之上传来了阵阵吼声和大军脚步声,羌人疲惫的身上滴着鲜血,回身望去,只见一片黑漆漆的军队,手臂上绑着红色布巾,浩浩荡荡地从山谷上踏步而来,少说也有四五万人。
虎祐军竟然有援军?
这些都是什么人?
姜乞一声低吼,调令五万精兵给副将姜成,命他前去堵住敌人援兵。
姜成得令,带领五万精兵直冲怀玉的新兵而去,冲近之时,他见对方为首的竟是个女子,轻蔑一笑。
大祐是无人了吗?
让一个女子带兵打仗?
怀玉面无表情,提起惊涛剑,迎上姜成的长刀。
长刀被对方的剑震回来,姜成虎口发麻,拉着胯下战马退了几步,看向已经驾马迎面冲来的女子,心中大惊,连忙举刀阻挡。
这是什么人?
没等他问出声,怀玉的剑已经避开他的阻挡,刺进了他的喉咙。
“你......你......”
他最后的疑问还没问出,便已气绝身亡。
怀玉的剑又飞快地砍杀了几名羌人,骑着战马不断往前,锐利的眼睛看向四周,看到自己的新兵正如她所想的那样,不惧生死,一往无前;又和她所想的不同,他们在这些年的训练之下,竟也能和这会儿军心大散的羌人一战。
有这四万新兵的加入,羌人不敌,不少将士直接出逃,任姜乞如何重申军令都没能阻止。
姜乞只好带上剩下的一万精兵,边打边逃,虎祐军和顾家军穷追不舍,一直追出了氓西原,来到了当初无弋遇伏的山涧之间。
姜乞仰天长叹:“苍天呐,莫非你真是要亡我羌国么?”
周围的将士闻之,不由得心下戚戚。
短短半年时间,他们从攻下新乡的春风得意变到此刻狼狈溃逃,这不是天意是什么?
“薛曜!!”
姜乞狠狠叫了一声薛曜的名字,悲叹:“我今日败在你的手下,非我无能,而是苍天不佑!苍天不佑呐!”
“佑不佑的,姜乞将军还没明白么?”
后头传来了一声粗犷的声音,随后是踢踢踏踏的马蹄声,正是追过来的薛曜和顾吟夏,薛曜道:“事到如今,本将劝你还是勿做反抗,束手就擒吧。”
姜乞哈哈大笑:“休想!”
“想”字话音未落,他已经手起刀落,倒下马来,脖子上多了一条红痕......
薛曜一叹,对身后的众将命令道:“将残余羌人押解回关,不得有误!”
一场激战就此落下帷幕,怀玉带着剩余的两万余新兵整理战场,堆起了一堆又一堆成山的尸体,薛曜等人回来之时,氓西原上的尸体已经打扫干净,整整齐齐地堆在中央了。
让一个女子做这事,薛曜心有不忍,他走近怀玉,只见她穿着一身量身打造的黑甲,看不出有没有受伤,发丝凌乱,面容苍白,静静地看着一堆堆尸体。
“怀玉。”
薛曜第一次这样叫怀玉的名字。
怀玉回过头来,眼睛里有了神采,薛曜道:“剩下的事情交给我吧,你先回去。”
“好。”
经清点,怀玉的新兵还剩两万一千二百三十四名,虽然已经比预料的好了许多,但是怀玉依旧胸闷不已,回到厢城一切交代妥当之后,已是夜半时分。
怀玉带着顾与昭等十余名亲兵往太守府而去,府里灯火通明,吴隐以及段沁沁还有小柳焦急地在门口等候,见怀玉等人到了,连忙迎上来。
“姑娘。”小柳眼里噙满泪水。
怀玉轻拍了她一下,对吴隐道:“麻烦太守给我的亲卫备些热水吃食。”
吴隐连连道:“早已备好,早已备好,诸位将军请随我来。”
段沁沁和小柳拥着怀玉进了屋,怀玉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才发觉后背生疼,竟是在大战之时被砍了一刀,此刻精神放松下来,又泡在水里,后背的刀伤火辣辣地疼。
怀玉“嘶”了一声,守在外头的小柳和段沁沁立刻冲了进来。
水里的怀玉连忙捂胸看着两人,三人大眼对小眼,好不有趣。
段沁沁摇了摇手里的伤药,走上前,不容拒绝地道:“我来给你上药!”
一场以少对多的战争,段沁沁太清楚会发生什么了,一整天她都在不停地祈祷,愿上天保佑怀玉平安归来。
好在,她回来了。
只是受了伤。
待段沁沁看清怀玉背上的刀伤,泪珠儿就哗啦啦地掉下来了,她抖着手给怀玉上了药,颤声道:“你怎么就不知道爱惜自个儿?受伤了不第一时间治疗,到处乱跑些什么?”
她自小学医,一眼就能根据伤势判断出受伤多久,怀玉背上的伤,伤口微合,血迹干凝,显然有些时辰了。
“我,我不知道受伤了嘛。”
怀玉看着哭得跟泪人儿一样的两人,暂且忘记了尴尬,出言安慰。
“此战之后,羌人元气大伤,西南边陲从此再不受其骚扰。”
第69章 鸿雁传书话蒹葭
怀玉洗了澡上完药之后,穿上一身软绵温热的里衣,段沁沁又给她披上一件白狐外褂挡寒,小柳这才端来了一碗粥,边吹边喂给怀玉。
“今儿天晚了,先吃点粥垫垫肚子,不然夜里睡不着。”
怀玉都由着她们两人忙活,顺从地吃完了一碗粥,方觉得肚里不再空空。
躺到床上的时候,怀玉实在疲惫,不一会便睡着了。
第二日怀玉是被小柳的惊呼声吵醒的。
“好大的雪啊!”
“呀,梅花开了!”
怀玉从睡梦中醒来,随意披了件衣裳,整理了一下仪容,出门一瞧,只见院子里铺满了洁白的雪,只有下人们行走留下的几个脚印。
两旁的数株梅树不足半丈,上头的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精神,树上,屋顶上白茫茫一片,吸进鼻子的清冷空气让怀玉觉得十分舒爽。
小柳见她衣着单薄,忙进屋拿了件海棠红羽纱对襟褂子替怀玉系上,怀玉笑道:
“哪里就这么虚弱了?你这样如临大敌,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就要病入膏肓了呢。”
小柳连呸三声,气急而道:“瞎说什么?身上的伤还没好,可不能受凉。”
怀玉只好由着她,小柳上下打量了一番怀玉,觉得不会被冻着了之后,才放怀玉走。
怀玉无奈,提着衣褂小心地踩在雪地上,走近那几株红梅,闭眼仰头,深吸一口气,叹道:
“着意闻时不肯香,香在无心处。”
于是赵宴从外头进了二进院,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一身海棠红的怀玉站在白雪皑皑之间,闭眼嗅梅香的样子。
记忆中,怀玉喜欢的颜色是浅浅的绿色,她的衣裙朱钗,荷包香袋,大都偏绿色,连唯一养过的一只信鸽,也是一身灰绿,却是很少见她身着如此活泼的红色。
此景白雪红梅,佳人一身红衣,娇俏动人。
赵宴走过来,弹开怀玉肩头的几粒雪:“红色很配你。”
怀玉闻言,怅然一叹:“我娘也说,女孩子就应该着红色......”
只说了这么一句,怀玉便觉得眼眶胀胀的,眼前的梅花似乎都模糊了起来,遂赶紧摇摇头,挥走愁绪,问赵宴:“你那边如何?”
“你放心,姜乞只留了五千士兵在新乡守城,寻雁楼的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夺回来了,裴继安在那边看着呢。”
“你连夜赶回来的?”怀玉一听就听出了关键。
赵宴肤白,眼下淡淡一圈黑眼圈显得极为明显,听怀玉这么一问,顿时觉得是有些困倦了,他眼神朦胧,无精打采地垂着头,朝怀玉靠近一步:“好累哦。”
怀玉埋怨地微扶着他:“新乡那么远的路程,何必急着回来?”
“不知道呢,就是想回来。”
怀玉无奈,带着他进了自己屋,让他躺到外间的客榻之上,抽了一床被子给他盖上,笑道:“委屈你先在这里躺一躺,小柳弄吃的去了。”
她说着走到另一边,挑了挑盆里的炭火,又拿了本书,往书桌旁一坐,垂眸看起书来。
那边的赵宴赶了一夜的雪路,又累又困,此刻躺在温暖的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被褥里,睁眼就是熟悉的女孩儿,赵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慢慢地闭上眼睛。
此情此景,是梦耶?非梦耶?
赵宴几度睁眼,几度确定,最后还是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书桌边上的怀玉已经不在,赵宴急急朝四处扫视一圈,并未见到怀玉的人影,只听见外面传来嘻嘻哈哈的声音,赵宴掀开被子走了出来,却见怀玉坐在廊下,含笑看着一众丫鬟在堆雪人。
“你怎么不亲自去堆呢?”赵宴问。
怀玉扭头看了赵宴,给赵宴让了个位置,道:“我倒是想去,小柳不许!”
“你受伤了?”
“一点轻伤,小柳总是大惊小怪。”
赵宴沉默着,抬手想像小时候那样去摸她的脑袋,又想起男女大防的礼教来,微抬的右手半途往廊外的梅树上伸,摘了一枝梅花下来,自然而然地别在怀玉发间。
怀玉动也不敢动,怕一动就把头上的花给弄掉下来了。
她紧张的样子让赵宴有些好笑,只得将那梅枝取了下来。
怀玉这才自在了些,道:“你饿了吧,沁沁煲了清汤篱笆鸭和八仙牛肉汤。”
赵宴一笑:“为什么全是汤?”
“冬天要喝汤,这是沁沁的原则。”
赵宴在怀玉这里蹭了一顿吃的之后,才回了寻雁楼。
厢城的寻雁楼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楼里经营着简单的茶馆生意,二楼往上是客房,来往达官显贵,游子商旅大都选择投宿寻雁楼。
从表面上看,寻雁楼一切都和普通的茶馆客栈没什么两样,可稍有些眼力的人便能看出来,楼里就连端茶送水的小二,洒扫庭除的下人,都是身怀武艺之人。
客房中常年住着的,也并非普通人,而是寻雁楼培养的探子。
他们频频出没于各种地方,收集着各种消息,汇集在一起,传递给需要这个消息的人。
赵宴在人前总是沉着一张脸,眼底连一丝情绪都不带,不过由于他长得实在太过好看,就算是沉着脸也不太有攻击力,因此寻雁楼的人每次见到他,都会笑盈盈地朝他打招呼。
然后尴尬地看着眼前的人脸色更沉了一些......
赵宴才刚刚进了自己的房间,掌柜的便敲门进来,交给他一封信。
这封信辗转几处,从厢城发出,快马加鞭送到了云都,又八百里加急送去绛城,再送到北都和逢泽,均没有成功送到它的主人手里。
直到此刻,赵宴捏着薄薄的一张信纸,看着上面短短的一句话,眼中冰雪消融,五官渐渐软化,颤抖着手一个字一个字地划过着上头的娟秀小楷。
一共十六个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每个字都是顾怀玉最大胆的心意。
赵宴看到过南湖上的大片芦苇荡,更清晰地记得,那一年飞鸿馆内,他手捧着读过不知多少遍的《诗经》在双溪河畔晒太阳,怀玉见了,抢过他的书,叫他不要在太阳底下看书。
他也不恼,指着书上的“蒹葭”二字问怀玉:“你见过蒹葭长什么样吗?”
怀玉摇头,他又道:“蒹葭就是一种芦苇草,每逢初冬,上头便开满白色的芦花,极美。”
怀玉不相信地看着他:“说得就像你亲眼见过一样。”
赵宴虽没亲眼见过,但他在书上见过,心底想过,梦里梦到过。
他对怀玉说:“如果我以后心悦一个人,我就把这首《蒹葭》抄给她。”
第70章 心意相通道荆棘
“如果我心悦一个人,我就把这首《蒹葭》抄给她。”
赵宴没有想到,自己还没写给她,她就先写给自己了!
他手足无措了好一会儿,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珍惜地将信放进怀里,马不停蹄地往太守府而去。
怀玉正和段沁沁一起迎接初到厢城的段池池和云霄,段池池青衣黑发,云霄也着同色衣袍,两人站在一起,硬是让人看出了一丝不同于往常的亲密。
“池姐姐,你怎么也不派个人前来通知一声,我和怀玉好出城接你呀。”段沁沁亲热地挽起段池池,两人走在前头,怀玉只好和云霄跟在她们身后。
怀玉轻声问:“云大哥,你们这是?我大舅母同意了?”
云霄腼腆一笑,红着脸道:“她态度坚决,段大夫人拗不过,只得允了。”
他说着温柔地看着走在前头的段池池,眼底仿佛只容得下这么一个人,天底下其余所有,都不上她。
怀玉见此,也放下了心里的大石头。
她心思多,也知道大舅母的心思。大舅母对云霄的成见虽没有摆在明面上,但大舅母不愿池姐姐嫁给云霄的事,瞒不过有心人。
好在外祖母对这门婚事是非常满意的,不然以大舅母的性子,早就不许池姐姐和云霄相处了。
怀玉微叹,不管大舅母是因为什么改变了态度,总之如此一来,也算是了了池姐姐和云大哥的一桩心事。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喝上云大哥和池池姐的喜酒?”
云霄虽然做起事来风风火火,但脸皮是真的薄,听怀玉这么一说,顿时脸红得像院子里的红梅,看着段池池:“都依她。”
前头的段沁沁听到了后面两人的对话,高兴地跳了起来,紧紧拉住段池池:“真的?你和云大哥?”
她望了望云霄,又望了望段池池:“想不到啊想不到,短短两三个月不见,你们竟然都谈婚论嫁了!池姐姐,你快说你快说,什么时候喝喜酒?”
段池池被她聒噪不行,一根手指搭在她唇边:“一个姑娘家,这满口说的什么?”
“哎呀,你快说说嘛,你准备什么时候成婚?”
见她越说越口无遮拦,段池池无奈道:“祖母说了,开春。”
“开春?”
段沁沁掰起手指头数了数。
“那不是没多少日子了嘛?你们聘礼、彩礼、嫁妆都备好了嘛?还有嫁衣,哎呀呀,这么点时间可怎么够?我说大姐,成婚可就这么一遭,马虎不得!”
后头跟着的丫鬟捂嘴偷笑,盼芙道:“果然沁沁小姐就是大家的开心果。”
当初段家母女来到云都的时候,身边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怀玉便让盼芙去了段池池跟前。
盼芙稳重有加,又能识文断字,学东西也快,很快便能替段池池处理许多药堂的日常杂事,段池池喜欢得不得了,盼芙也就一直跟着她打理结庐药堂的事,只留小柳照顾怀玉。
到厢城开药堂分店这么大的事,将段沉沉留在云都,让盼芙跟着过来,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姑娘离开云都后,家里没了沁沁小姐,冷清了可不止一点半点。”
“是嘛?哈哈哈。”段沁沁笑起来,“等这边的药堂开起来,我们就能回去啦。”
说到这里,段池池含笑问道:“我交给你的任务完成得怎样了?”
“放心放心,有我出马,四五十样胭脂膏子还不是手到擒来嘛......”
几人进了正房,正说笑着,外头忽然传来了一声高呼:“怀玉!”
怀玉心下诧异,让几人先说着,自己出去看看。
出了门来,竟是刚走不久的赵宴,正微喘着气看着她,怀玉注意到了他额头上的细汗,从怀里掏了张手帕给他擦汗,纳闷问道:“这不是刚走么?怎么又来了,还跑这么急?”
赵宴猛然抓住她的手,眼神坚定,语气温柔:“怀玉啊,你是不是有什么话没对我说?”
怀玉心下一动,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一定是收到了那封信。
她耳垂微红,抽出被赵宴抓住的手,扭头看了看正房紧闭的大门,背对赵宴道:“有个问题,我只问一次。”
“你问。”
怀玉转过身来,定定看着赵宴:“你确定要和我共走这条布满荆棘的路?”
赵宴笑起来,同样坚定地道:“我,确定了好多年!”
怀玉顿时含泪而笑:“傻子。”
这条路,不好走。
她一直都知道,然而她不怕。
她有足够的耐心,足够的恒心,慢慢谋划,步步往前。
多少个夜里梦中雷声大作,爹娘浑身是血的样子一次次出现,她忘不了,也不想忘!她本来是一个多么幸福的女孩儿啊,爹爹疼爱,娘亲温柔。
可一朝之间,什么都没有了。
太祖父太祖母,还有外祖父死了,大舅二舅,还有京墨表哥被发配边疆,偌大的段家一朝之间也没了......
怀玉任赵宴握住自己的手。
还好,还有他。
这条路上,唯一的光亮,是他。
赵宴难以用言语描述此刻的心情,光是握着怀玉的手,就已觉得幸福万分,他痴痴等候了那么多年的女孩啊!
痴心人,天不负。
赵宴牵起怀玉往府外走:“我想吃牛肉面。”
“不是才刚吃过吗?”
“又不是牛肉面。”
怀玉无奈,只得跟着他往外走。
赵宴笑得狡猾,拉着怀玉的手就没松过。同样是握武器的手,怀玉的手柔柔的,软软的,暖暖的,只有虎口有些许久握武器的痕迹;而他的就要骨骼分明一些,细细长长,又冰又凉。
两人来到东市,看着空荡荡的大街,才意识到这会儿天色尚早,夜市还没开......
看着难得黑脸的赵宴,怀玉抿嘴一笑。
赵宴:“这个......失算,失算!我们去南湖看芦花吧。”
反正他也不饿,只不过是想和怀玉两个人待在一起罢了,去哪儿都一样。
怀玉摇头:“池姐姐她们还在府里等着我呢,结庐药堂要在下月开起来,现在还没个着落。我得去让吴太守帮帮忙,找找有没有合适的店铺。”
大家都在忙,自己却在这边谈情说爱,赏花赏雪,说得过去吗?
赵宴想了想:“寻雁楼边上有一家酒楼,生意清淡,入不敷出,我估摸着老板这几日就要低价卖楼了。”
怀玉知道他说的是哪一个酒楼,那酒楼名叫“醉春风”,就在距离寻雁楼不远处,位于厢城东大街中心,地段好,人流多。
“醉春风怎么会生意清淡?那里每日人来客往,掌柜的乐得嘴都合不拢了,像个弥勒佛。”
赵宴垂眸,摸了摸鼻子。
怀玉恍然大悟:“你可不许打什么歪主意。”
“好吧。”赵宴道。
“那我们回去吧。”
他说着又拉起怀玉往回走。
怀玉一脸问号,合着两人就是出来吹一趟风?
第71章 玉池互剖金兰语
这边,段池池几人说了好一会儿话,却迟迟不见怀玉回来。
段池池道:“奇了怪了,怀玉怎么出去了这么久也不见回来?方才是谁在外头急急唤她?”
“嗐!还能有谁,赵世子呗!”
赵世子?
关于赵宴,段池池只闻其名,未见过其人。
云霄就更不了解赵宴此人了,他只知道只要是姓赵的,基本上都是皇室中人,要不就是和皇室沾亲带故的。
他问:“世子怎么跑到这边陲之地来了!”
段沁沁一脸神秘,看了一眼云霄,凑近段池池:“姐,我可只对你一个人说,咱们怀玉她......”
段池池听她叽叽咕咕说完,颇有些诧异,讶然道:“此事非同小可,世子皇家贵胄,而我们家......”
“池姐姐你不知道,宴世子和怀玉青梅竹马,这么多年一直暗中和怀玉有来往,我听怀玉说,因为这,皇帝老儿也十分不待见他呢。”
“那怀玉她是什么想法呢?”
段沁沁笑道:“依我看呐,他们两人是一个有情、一个有意,就看什么时候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段池池依然狐疑:“这不会是你臆想的吧?”
“嗐!我在怀玉身边那么久,这点事儿还能看不出来嘛?相信我,绝对没错!”
“相信你什么呀?”
一声清音从外头传来,怀玉推门而入,被风吹得红红的小脸上挂着一抹浅笑,虽然极浅,还是被段池池发现了。
往日怀玉总是满腹心事,沉脸皱眉,脸上最多的表情就是没有表情,就算是方才见到自己,她也没有露出这样的笑来。
段池池心里存了疑问,因着此处人多,遂压下不提,只笑道:
“沁沁她在自夸呢,说什么这几个月将咱们怀玉照顾得细心周到,无微不至......我看她呀,就是趁你不在,自个儿王婆卖瓜。”
怀玉道:“沁姐姐确实无微不至细心周到,这些天多亏了她的药和汤......”
段池池一惊:“你受伤了?”
怀玉无奈,怎么都这么敏锐?
是自己突然变笨了吗,这样也能说漏嘴?
她看向段沁沁,段沁沁连连摇头:“别看我,我可什么都没说!”
段沁沁这个人,心直口快是心直口快,但是对怀玉的吩咐却是莫敢不从。
怀玉受伤的事,她答应过怀玉不会告诉家里人让她们徒增担忧,就一定不会告诉家里人。
怀玉莞尔:“我何时说是你说的了?”
“那你看我干嘛?”
“喜欢你,看看你不行呀?”
“咦,你别过来!!我害怕!”
段池池见她二人这么吵吵闹闹的,心中也是一阵欢喜,小孩子嘛,原本就该活泼些。
只是,两个人竟然合伙隐瞒起家里人来了?
“段沁沁!”段池池抬高声音!
段沁沁吓了一跳,瑟瑟望向她,弱弱道:“池姐姐......”
“你厉害了啊?怀玉受伤这么大的事,你也帮着她瞒?”
“我......”
“还有你!”段池池又看向另一边的怀玉,“跟我来!”
怀玉给了段沁沁一个无奈的眼神,跟着段池池走进偏房,段池池道:“把衣服脱了!”
“这,不太好吧?”
“脱不脱?”
得!
怀玉毫不怀疑,今日若不脱衣服,段池池必定会大发雷霆,然后这个月就看不到她的好脸色了,也不知道她是哪里来的这么大脾气?
跟着二舅母学的吧?
池姐姐这雷厉风行的脾气,一点儿不像大舅母温婉的样子。
莫非,池姐姐才是二舅母的女儿?
怀玉心里虽然不停嘀咕着,但手上却是没停,少顷,便褪下了层层衣服,面朝下背对段池池躺在美人榻上。
段沁沁昨日的包扎还在,段池池看了,微微点头,拆开布条,映入眼前的是一条长长的刀伤,从肩头一直延伸到背心,经过段沁沁的处理,此时已经不那么触目惊心。
段池池眼睛一红,兀自拿了一只小巧的不知装了什么药的碧绿瓶子,轻轻往怀玉伤口上倒。
“这么长的伤口,再不好好保养,日后留了疤痕,看你找谁哭去。”
见怀玉一声不吭,段池池叹气道:“我知道你不在意这些,可你不在意,也要替周围的人想想,替你未来的夫君想想。”
未来的夫君?
怀玉一颤,这才刚牵上手呢,就考虑夫君不夫君的事了吗?
会不会太孟浪了?
而且赵宴会在意这事儿吗?
“你别以为世子喜欢你,他就不会在意这种事,试问世间有哪一个男子不喜欢看着自己的夫人漂漂亮亮美艳无双的,浓情蜜意时说着不在意,乱花迷眼的时候又来挑你的错处了。”
段池池方才听了沁沁的话,这会儿像是知道怀玉内心的想法似的。
怀玉好笑,云霄大哥对池池姐的情意那可是苍天可鉴,然而池池姐这会儿还说出这样的话来,实在是有些讨打。
“你这话不怕被云大哥听见?他对你的好,我们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段池池道:“他对我好这不假,可是这和我的想法也没冲突。我一直觉得啊,身为女子,还是要自个儿对自个儿好些,你这样不要命地往前冲,受了伤也不停下来,身后的人倒白白为你忧心了。”
怀玉知道她也是一片好心,遂点头应道:“我都知道的。”
只是她要做的事,不敢也不愿将身后的人扯进来,她只好穿上厚厚的铠甲,独自往前跑啊跑,以为只要自己跑得足够快,就能护得身后的人安稳。
“你这样什么都不和家里人说,什么事都一个人扛,家里人反而更难过更忧心,你知不知道?
云大娘每日里都缝缝补补到半夜,怎么劝也不听,祖母嘴上虽然没说,但我知道她老人家心里也苦,怀玉啊,你一个人在前头奋战,别忘了,我们都在后头。”
“我都知道的。”怀玉低声道。
这么多年来,要不是知道还有她们在后头,怀玉恐怕早已随爹娘而去了。
这么多年来,过往种种,历历在目。
怀玉还记得,爹娘死后,沁沁一连几日死死抱着她,就怕她做傻事,连吃饭睡觉的时间都守在她身旁,不停地叫着她的名字,不停地说着:“怀玉,你一定要好好的!要好好的!你别吓我!”
那时候的段沁沁也才不到金钗之年,怀玉混混沌沌了两个月,直到京都传来段家被抄家的事,段沁沁倒了下去,怀玉清醒了过来。
面对苦难、面对仇人的时候,一味的悲伤毫无作用。
唯有变强,才是唯一的途径。
“我都知道的,只是我怕我一说起,就会忍不住在外祖母跟前哭出来。”怀玉喉咙泛酸,看着段池池。
“池姐姐,顾家欠段家的,怀玉终其一生,恐怕也还不尽了。”
段池池温柔地替怀玉系上腰带,将她垂在胸前的一头黑发往肩后放,轻轻抱住怀玉的头。
“傻玉儿,顾家也好,段家也好,早在姑姑嫁给姑父的时候,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还说什么欠不欠的。”
怀玉心头暖暖,娇俏道:
“好姐姐,原是我错了。”
段池池一声叹息:“玉儿没错,玉儿就是太苦了。”
第72章 怀宴共商难解事
那日与段池池一番话后,怀玉心中轻快了许多,人前也时有微笑。
最开心的人当属小柳。
姑娘心情好,她这个首席大丫鬟看在眼里,也乐在心里,以往姑娘总是心事重重的,看得她既担心又心疼。
现下好了,宴公子来了,姑娘一下子变回了小姑娘。
小柳心里乐滋滋,脸上也带着极喜庆的笑容。
这日,段池池叫上怀玉,准备一起去看看吴太守推荐的店铺,若是合适,就买了下来,几日时间捯饬装修一番,就准备开业了。
这是一方主楼两层的小楼,外头普普通通的,看不出什么不寻常。
别有洞天的是,出了后门,其后院整整齐齐种了两排绿树浓荫的香樟树,一道道长长的藤萝铺在两旁的围墙之上,此刻枯藤遍布,倒有些凄凉的美感。
穿过小院,后头连着的是供人休息的几间雅致厢房。
几人连连赞叹:“这屋子的主人倒别致,院子里不种花草,却种了香樟。”
怀玉道:“香樟雄伟壮观,四季常绿,树冠开展,浓荫覆地,确实是作为庭荫树的优良树种。不过,唯独种这么两排香樟,再配上墙上已枯的藤萝,这位主人想必有些故事。”
“说起这屋子的原主人,我倒是认得的。”吴隐出声道。
“此人姓谢,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见过他的人不多。
祐庆十年间他在此购置了这么一套屋子,请了几个利落的下人开起了一间茶馆,原以为他终于能在厢城安定下来了,不曾想,去年他突然关了茶馆,就不见人影了。”
怀玉奇道:“房屋主人既不在,吴太守怎么带我们来看这么一间没有主人的院子呢?”
吴隐笑着从怀里掏出地契递给怀玉:“姑娘不知,前几日这位奇人突然又出现了,他的管家拿了地契房契找上我来,说是这间房屋荒置已久,他家主人准备将其卖掉,托我找找买主。
我寻思着姑娘你正好在寻一间铺子,而这间屋子主人出的价格也公道,就领了姑娘来。”
这倒是怪事一桩,怀玉心想,这人倒像是知道自己在找铺子,索性直接送上门来似的。
会是谁呢?
赵宴?
不是他,自己已经明确地和他说过,不许他动用寻雁楼的关系背地里搞小动作,他既然答应了,就不会突然又来这么一出。
况且这进院子距离寻雁楼隔了足足两条街,赵宴要买也不会买得这么远。
然而此事确实太巧,由不得怀玉不细想。
“那吴太守,我们能否见见这位主人?”
吴太守迟疑道:“这个恐怕有些难,那年轻管家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说若有人看中房屋愿意买去,只需将钱两存入咸亨钱庄一个名叫谢寒烟的账下就行。”
谢寒烟?
怀玉心头一动,想到了一个人。
只是他不是远在京都嘛?
怎么会在厢城有一间院子?
“我瞧着不错,怀玉你觉得呢?”
段池池询问怀玉的意见,怀玉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转而又道:“院子雅致是雅致,可我们是买来开药堂的,又不是买来观赏的,会不会太不实用了?”
段池池一笑,道:“我何时说我要开药堂?我呀,准备开一间专门服务大小姑娘以及闺中妇人的结庐美容护肤店,此处环境清雅,爱美的姑娘夫人们若是累了渴了,请进院子里歇息喝茶,再适合不过的了。”
什么美容护肤店?
说白了不就是胭脂铺子么?
怀玉无话可说,池姐姐果然是准备开胭脂铺。
几人定下了买这间铺子,去钱庄付了账,辞别吴太守,怀玉因着心里有事想去问赵宴,也寻了个由头抽开了身,段池池和段沁沁二人自去忙碌不提。
寻雁楼这边,裴继安已经从新乡回来了,正与赵宴低声谈论着什么,见到怀玉,裴继安笑着看了她一眼,道:“顾姑娘几日不来,这位秋水都快望穿了。”
怀玉走近,仔细打量裴继安,这个人和五年前没有什么变化,一身白衣还是那么出尘,就是在今日这样的天气下,显得飘逸不起来。
相比之下,他旁边的赵宴一身茄色狐皮袄子,显得暖和多了,怀玉因笑道:“这样的天,你们二人就在这花厅讲话,裴三公子也不嫌冷?”
裴三嘴角一抽,赵宴含笑站到怀玉身侧,替她挡住风口:“你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今日是有什么事儿么?”
说起这,赵宴就一阵心酸。
原以为和怀玉互通了心意,就能时时在一处,没想到他依然只能住在寻雁楼,而怀玉还是住在太守府,两人隔了远远的两条大街......
怀玉道:“我怀疑师傅他就在厢城,所以特意来问问你知不知道。”
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
怀玉见赵宴还等着自己继续说的样子,无奈地又加了句:“当然啦,主要是来看你......”
赵宴登时笑起来,思索片刻,回道:“我也觉得师傅他就在厢城,可他这个人随意惯了,总不现身,也许不想多添烦恼吧。”
在飞鸿馆,谢琅一开始只收了怀玉这么一个徒弟,后来赵宴也入了飞鸿馆,除了晚间各自歇息的空当儿,他硬是见天儿与怀玉呆在一起,怀玉上什么课他就上什么课,就连怀玉去依庸堂他也要跟着。
一来二去的,谢琅索性也收了赵宴为徒,反正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
怀玉不信,盯着赵宴:“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师傅他五年前就离开了京都,无弋军中的军师就是他。这事儿我也是到了厢城才知道的,那日师傅令人传信给我,说要你按兵不动,姜乞自会攻打昌平。”
裴继安眉毛一挑,笑着看了赵宴一眼,又默不作声地别开眼去。
而怀玉心下震惊,这怎么可能?
既然师傅他五年前就离开了京都,那自己每次寄去的信都是谁收的?又是谁给自己写了回信?
怀玉满肚子疑问,却无从说起,只得化作一声轻叹。
谢琅的名字京都人人都知道。
但很少有人知道:谢琅,字寒烟。
就连怀玉也从没有听他说过,方才脑中也只是听到谢字一闪而过此人会不会是他的感觉,没想到却给蒙对了。
“怀玉勿忧,我想师傅他在合适的时候就会出现了。”
“话虽如此,可我总感觉,既然他一直在羌人军中,距离云都也近,那么多年却不来看看我,像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才不敢见我!”
怀玉说着,想起了依庸堂里随时端坐在棋桌边下棋的谢琅,那个人是才学傲人,身份高贵的谢家嫡子,一心扑在棋里,不愿去凑任何热闹,就连飞鸿馆的曲水流觞会,他也避之不及。
是什么,让他跑到了这边陲之地,更跑去了羌人的军队里?
怀玉都要怀疑,谢琅是不是也是寻雁楼的人了。
然而看着赵宴同样不解的样子,又打消了这个疑虑。
师父他明明就在厢城,却不肯出来相见,怀玉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是何缘由,只得作罢。
也许就像赵宴说的,在合适的时候,他就会出现了。
第73章 沁沁对镜喜理妆
在段池池的几日奔忙之下,那日买下的小楼渐渐布置得有了些胭脂铺子的模样,门口的匾额上题着吴太守亲自写的“结庐堂”三个大字。
少了一个“药”字,其含义陡然变了许多。
进了大门,药香扑鼻,药膏琳琅满目、五颜六色,惹人怜爱。
段沁沁欢欢喜喜地拉着怀玉和小柳,要她们先来试用。
“明儿结庐堂开业,到时候,你们就站在门口以招揽顾客,尤其是你!”段池池笑着看着她们,指了指怀玉,“你个儿高又长得好,往门口一站,那些小姑娘少年郎们还不得纷纷进店来。”
怀玉恶寒:“姐姐哎,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这开的是青楼呢。”
其余几人闻言,纷纷笑起来,铺子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氛。
段沁沁轻戳了一下怀玉的下巴,将手上的口脂轻涂在怀玉唇上,抹了抹匀,左右打量了一会会儿,转身从妆奁里找出了一个小盒子,沾了一枚小小的月牙形花钿,贴在怀玉额心。
“你们来瞧瞧,怀玉这样,像不像画里的女菩萨?”
小柳凑过来,笑道:“姑娘平日里素面朝天,冷冷清清,这会子上了妆,显得活泼了些,不像女菩萨,倒像女妖精了。”
段池池啐了她一口:“哪有说自家姑娘是妖精的,依我看,倒像是壁画上飞天的小仙女......”
“得了,你们快别夸我了,再夸一会儿,我可就要飞走了。”
怀玉做了个飞走的手势,对兴致勃勃的几人道:“我要是飞走了,你们可上哪找去,嗯?”
几个女孩子嘻嘻哈哈闹了一上午,又一起吃了午饭,才各自回屋歇息。
因有了这结庐堂,怀玉也搬出了太守府,住到了结庐堂后院的厢房之中,此处与外头的店铺隔了整整一个绿树浓荫的院子,外间吵吵嚷嚷,后院却是安安静静。
怀玉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午睡,梦里依旧是大雨倾盆,鲜血满地。
怀玉惊醒过来,抚着胸口喘了会儿气,下床给自己倒了杯凉茶。
小柳走了进来,看到怀玉这个样子,知道她又做恶梦了,叹了口气道:“姑娘何苦如此自苦?”
怀玉扯了扯嘴角,什么也没说。
小柳给怀玉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爱怜地道:“将军和夫人若是知道姑娘这个样子,不定得心疼成什么样。”
眼见着姑娘这些日子脸上多了笑容,晚间梦靥也少了些许,小柳心下正暗喜呢,姑娘又做噩梦了。
“小柳,最近是不是没有见到阿魏?”怀玉一杯茶下肚,渐渐缓过了神,扶着桌角坐下,似在问小柳,又似只是在自言自语。
小柳一愣,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是:“许是宴世子将他召回去了吧。”
怀玉微微摇头,阿魏虽说是寻雁楼的人,但这么多年跟在自己身边,赵宴岂会随随便便将他叫回去?况且,近日在寻雁楼也没瞧见阿魏。
寻雁楼有什么重大任务需要交给阿魏亲自去办吗?也没听赵宴提起过呀。
“自从赵宴来了厢城之后,阿魏好像就不见了......”怀玉端着茶杯,喃喃自语。
算了!
改日问问赵宴就是了,怀玉放弃思考这件事。
好像有了赵宴,怀玉就变得懒了些,某些事情能问赵宴的,怀玉绝不自个儿去想,哎。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怀玉揉了揉胀胀的脑袋,拿起惊涛剑去了院子,前些日子因为身上有伤,总被小柳拘着不许练武,现下好得差不多了,小柳才松口允了。
怀玉才起了个势,还没耍上几招呢,薛曜赞叹着走了过来。
“虎祐军已经回了新乡,我特意来向你辞行。”
怀玉放下剑,怅然道:“如今一切归于平静,新乡数百万百姓就交给薛将军守护了。”
薛曜道:“你什么时候有时间,也可去新乡观赏观赏,不像厢城多山多水,新乡地广天高,是个赛马奔跑的好去处。你若去了,必会喜欢上那里的。”
怀玉应了,又与薛曜说了会儿话,薛曜便告辞离开。
怀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失笑。
本来厢城之旅是要半途打劫虎祐军的,如今不仅没劫成,还帮着薛曜夺回了新乡,白白折损了几万将士,实在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也罢。
他日再作计较。
怀玉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只觉得头脑发胀,小腹隐隐作痛,惊得赶紧回了屋,将小柳叫了过来。
“小柳,今日是什么日子?”
小柳见了怀玉一脸苍白尴尬不已的样子,瞬间明白了。
虽则还差几天才到日子,但姑娘一向不准时,小柳忙吩咐下人熬红枣桂圆粥来,又急急备了干净衣物。
怀玉收拾妥当之后,已是痛得不行,脱力地蜷缩在床上。
小柳拿了三四个暖炉,床头床尾各放了一个,将剩下的暖袋放在怀玉腹前,又仔细地给怀玉盖了一床被子。
见怀玉疼得整张小脸都皱在了一起,小柳翻箱倒柜找了会儿药,才记起上月已经吃完了所有的止痛药,而这个月沁沁小姐忙着做胭脂,还没来得及制药呢。
怀玉听到了小柳的翻箱倒柜,知道必定是没药了,她咬牙一字一句交代小柳。
“去,让池姐姐给我开副药,止痛的。”
小柳依言匆匆去了,安静的屋子里霎时只剩怀玉的吸气声。
怀玉只觉得阴恻恻的疼痛从小腹蔓延开来,痛到腰上,背上,以及四肢......她四肢冰冷,只觉得身上的所有部位都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只余下疼痛的发源地,小腹处。
这是怀玉这些年落下的病根,她原本壮实得像头牛似的,然而那一年大雨之中经历了那件事,整个人大病一场,虚弱了许多,不仅夜夜梦靥,还落了个每月落红必定疼痛难忍的宫寒之症。
段沁沁这些年一直在她跟前为其调养,却总不见效,怀玉每每痛得受不了了,往往只能直接喂她一粒止痛药。
段池池和段沁沁赶过来的时候,怀玉满头细汗,面色苍白,虚弱的样子看得段池池眼眶一热,将手里的药碗放在床头柜子之上,轻轻拍了拍怀玉。
“怀玉。”
怀玉紧闭着眼,并未答话。
段沁沁叹息道:“这是痛晕过去了。”
“晕过去了倒也好些,不用清醒着忍受这份痛苦。”小柳带着哭音,“让她睡会儿吧。”
段池池只得任由怀玉就这么晕着,给她喂了药。
三人面带忧色守在怀玉床前,段池池叹道。
“她当年受了寒,以至气滞血瘀,寒湿凝滞,本就是宫寒之症;然而她却又不好好保养,心思又多,心力交瘁,劳累过度......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加起来,可不是药石无医了么?”
“谁说不是呢,但凡姑娘能少想些,看开些,也不至于此。”
段池池只看了一眼小柳,沉默着不再说话。
这些年光是想起在冥疆受苦的父兄,段池池都忍不住地发抖,恨不能将那位挫骨扬灰。
怀玉背负的血海深仇,又如何能看得开?
第74章 池池妙手巧施针
两刻钟之后,怀玉幽幽转醒。
背上腰上以及腿上的阴痛铺天盖地地传来,怀玉睁眼看着段池池,两行清泪就那么淌了出来。
“池姐姐,我好痛。”
就连背上被羌人砍了一刀,都没有此刻这么痛。
刀伤是光明正大的、火辣辣的痛,痛得坦坦荡荡,敷上药就清清凉凉的不再折磨自己,而此刻的痛是从身体里、从骨头里传出来的痛,这是暗戳戳、阴恻恻的痛,痛得阴险狡诈,密不透风。
尽管已经一碗药喝了下去,却依旧不见好转。
段池池坐在床头,秀眉微蹙,少顷之后对段沁沁道:“沁沁,去,把我的银针取来;小柳,备沸水!”
段沁沁和小柳闻言,纷纷离去,不一会儿,一个急急取来了银针,一个端来了热水。
段池池掀开怀玉身上的被子,将怀玉扶起坐在床上。
银针过水擦干之后,迅疾地取了针,在怀玉承浆、大椎、十七椎下、阿是等穴斜刺捻转提拨,约两盏茶的功夫之后,又在承山穴以六寸毫针速刺入皮,徐徐捻转进针,待怀玉轻哼喊疼之时停止进针,又在三焦俞、肾俞、气海俞等穴以同样手法进针,
一番针灸下来,段池池已是满头大汗,而怀玉面色稍好,不再喊疼。
段沁沁和小柳松了口气,小柳递给段池池一方帕子,让她擦擦汗。
又两盏茶功夫,段池池才将怀玉身上的留针拔了下来,扶怀玉躺下,给她盖上被子。
“可好了些?”
怀玉这会儿只感觉自己仿佛浴火重生了一般,她弯起嘴角,声音低低,依恋地对段池池道:“好多了,多谢池姐姐。”
段池池轻轻替她整理了额间的碎发,温柔地道:“这套针法,我也是不久前在一本古籍上见到的,几经斟酌修改,今日第一次施针,看起来到还有些效果。”
小柳忙道:“既有效,池小姐可以给怀玉多针灸几次,彻底将怀玉这病根除去岂不更好?”
段池池叹气,轻拍着怀玉胸前的被子:“此针法虽有效,能止你一时之痛,然则若想彻底根除此症,还需你放宽心,少思虑,多休息,不然就算神医下凡,也束手无策。”
怀玉缓缓闭上眼,她又如何不知?
只是前路漫漫,身负血仇,让她如何放宽心?
段池池知道自己这话怀玉也就是一听,因此又道:“明儿我再来行一次针,你若还叫我一声姐姐,能听进我一句半句话,我也欣慰了。”
她说着站起身来,喂给怀玉一颗药丸:“你先好好休息,晚点我再来看你。”
怀玉吞下那枚药丸,点点头,安静地目送段池池和段沁沁走了出去,小柳也拿了针线坐过来,守在怀玉边上。
安安静静的屋子里,只有火盆里炭火燃烧的声音,怀玉脑中思绪渐模糊,眼皮子渐重,不知不觉睡着了。
两街之外的寻雁楼一间暗室之中,阿魏和一名黄衣女子恭恭敬敬地跪在一旁,上首的白衣男子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散发着不容抗拒的威势。
“巽欢,你在寻雁楼多久了?”
跪在地上的黄衣女子闻言,清脆的声音如泉水叮咚:“回楼主,巽欢十一岁进了寻雁楼,至今快十五年了。”
裴继安轻轻把玩着手里的软鞭,嘴角讥诮:“就是这个声音,十五年了还是这么好听。”
他走过来,抬了抬巽欢精致的下巴,道:“我当年就是因为你这黄莺般的声音,才决定把你带进寻雁楼的呢,往事如烟呐,如今,当年流落街头的小姑娘都会对我耍起心眼儿了。”
他斜眼看了看一言不发的阿魏,笑道:“原本是一桩好姻缘,你们看看,偏偏弄到如今这模样,我要怎么处置才合适呢?”
阿魏抬头道:“属下包庇叛逃者,甘愿领罪,只求楼主放她一条生路。”
裴继安一笑:“不愧是从小定了亲的情分,这么说来,这个恶人我还当不了咯?”
话音未落,他手中软鞭一挥,一声破空之声传来,软鞭实打实地打在阿魏背上,阿魏闷哼了一声,硬撑着没有倒下,黄衣女子一声惊呼,急忙从后头抱住阿魏,神情哀戚。
“楼主饶命,要罚就罚巽欢吧,阿魏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
裴继安蹲下身来,温柔地道:“巽欢,这些年王昀把你藏得很好嘛,看来你对他来说价值还挺大?你老实和我说,你是什么时候认识王昀?又是什么时候彻底背叛寻雁楼的?
”你老老实实说了,阿魏就少受些苦,否则,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一向没什么耐心。”
巽欢连连摇头,声音如泉水受阻,凝涩不通:“不,不不......”
裴继安脸上温柔尽失,长鞭一挥,又一鞭打在阿魏脊背的另一边,连带着也擦了一下巽欢伏在阿魏肩头的手臂,巽欢只觉得手臂刺痛,看着阿魏咬牙不躲的样子,她忍不住流出泪水。
“我说,我说就是了。”
裴继安复笑道:“这才乖嘛,早这样多好。”
他坐到了正座之上,端起茶杯,好整以暇地听着巽欢将她的故事娓娓道来。
十五年前,大祐天下战火不断,朝中惊变,裴继安接任寻雁楼,离京的路上遇到了路边的女孩儿,小女孩哭得凄惨,声音已经沙哑,却带着穿透人心的清澈,裴继安心下不忍,将她抱上了自己的马车。
此后的几年间,她便在寻雁楼生活,和其他无家可归的孩子一起训练,一起学习,她习得了一手精妙易容术,在寻雁楼中声名渐起,楼主各个长老商议,将她调至新乡担任寻雁楼新乡分部分舵主。
然而不巧的是,她遇上了当时还在新乡虎祐军中当押运的王昀。
王昀本是京都贵公子,在新乡那样粗狂的乡野之间,这样一个翩翩公子的出现,很快俘获了当时正桃李年华、又远离了繁华京都的巽欢的一颗芳心。
巽欢一颗芳心都在王昀身上,对王昀的要求莫敢不从,接下来的两年里,寻雁楼中只要她知道的消息,王昀立时也会知道,王昀若有什么事情需要她的帮助,她借寻雁楼分舵主之名,没少帮忙。
直到五年前,顾延鹤水淹云都,皇帝大怒,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其赐死。
王昀从巽欢处得知寻雁楼准备半途截杀从京都而来的宣旨官杜承谙,更得知巽欢竟是阿魏失散多年的青梅竹马,便让巽欢迷晕了阿魏,同时利用寻雁令假传命令,取消了截杀行动。
第二日阿魏酒醒之后,顾将军和顾夫人已死,阿魏自知误了大事,立即上报寻雁楼总部,巽欢背叛者的身份败露,几年来一直躲在王昀的羽翼之下。
裴继安耐心听完,大笑几声。
“阿魏啊阿魏,你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喜欢上了别人,利用了你,你居然还在替她求情,可叹!可叹!”
阿魏也看着眼前泪眼朦胧的女子,难以置信:“既如此,你方才为何又要替我挡罚?”
巽欢惨然一笑:“这个世界上,巽欢只剩下启远哥哥一个亲人了。”
第75章 巽欢哭诉旧时情
这个世界上除了阿魏本人,或许也只有巽欢还记得:阿魏原名不叫阿魏,而叫付启远。
这个世界上,或许也只有巽欢还记得,启远哥哥也曾是殷实人家的公子,也曾读过圣贤书,也曾立志要当人上人。
“启远哥哥,启远哥哥!”
巽欢还记得小时候自己总是这么叫着他,而他总是将一切好吃的好玩的都给自己,还会温柔地教自己读书认字。
爹娘死得早,五两银子将自己卖到了付家,小巽欢一直都知道,启远哥哥就是自己今后的依靠;可她没想到,一场战争,让她与启远哥哥失散天涯,从此各自求生。
再相见之时,已是物是人非。
五年前巽欢第一眼见到阿魏的时候,是阿魏来厢城召集寻雁楼众弟子,巽欢当时也在厢城,匆忙之间来不及上前确认,然而只一眼,巽欢便能确定,那就是她的启远哥哥。
她追到云都去,见他跟在一个小姑娘身侧。
巽欢当然知道那个小姑娘就是楼主要求寻雁楼众弟子听命之人,楼中传言宴公子甚至将寻雁楼最高级的寻雁令给了她。
巽欢见到阿魏辛苦地在平彰安置流民,甚至也亲眼见到端茶送水的姑娘对阿魏的好感,然而她自始至终都没有露面,自始至终都没有与阿魏相认。
直到王昀告诉她,她必须与阿魏相认,而且必须将他灌醉......
巽欢知道王昀的打算,她不愿做对不起启远哥哥的事情,然而她更不愿意看到心爱的人露出失望的表情。
如果说启远哥哥是她幼时的温暖的话,王昀便是她此时的毒药。
对不起启远哥哥的事,她还是做了。
她突然出现,见到她的启远哥哥高兴得像个孩子,她三言两语将他骗到了早已备好的院子,频频灌他喝酒,他对她毫不怀疑。怕他嗅出药味儿来,酒中的药量放得少,久别重逢,高兴的他足足喝了半坛子。
“启远哥哥,巽欢对不起你。”
阿魏面露痛苦之色:“是我糊涂,识人不明,中了你们的奸计!”
巽欢哭得梨花带雨。
“五年来,巽欢辗转几地、躲躲藏藏,却无时无刻不在挂念着启远哥哥,知道启远哥哥并未因此受楼主责罚,巽欢心里宽慰,就算是死也放心了。”
“你为何不与王昀一起回京?”
巽欢带着泪痕,露出一个我见犹怜的笑容:“王公子是丞相公子,巽欢跟在他身边,只会给他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阿魏闻言,狠狠往后移了移,与巽欢隔了一人距离,摇头看着巽欢,似是不相信曾经那个一心只叫着自己启远哥哥的女孩儿,如今竟掏心掏肺地对另外一个人那么好,甚至不惜为了那个人来伤害自己。
他自嘲一笑,自己是宴公子亲挑的七密卫之首,武艺超凡,心思玲珑,江湖上的各种骗局在自己眼里压根就是小打小闹;
不曾想,最最粗糙的一个骗局,自己却没识破。
五年来,他眼看着怀玉姑娘从一个活泼明媚的千金小姐,慢慢变得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他听小柳说姑娘她饱受噩梦折磨,夜夜无眠,他眼看着她每年顾将军忌日都在拨云馆枯坐至天明......
“好,好啊!很好!”
阿魏连说了几个“好”,若自己当年不那么大意,成功截杀了前来云都的宣旨官,一切会不会又不一样?
裴继安静静地坐在上首,盯着巽欢和阿魏看了片刻,淡淡开口道:“你们身居寻雁楼要位,应该知道寻雁楼的规矩,寻雁楼容不得叛徒,该如何做,不用我交代吧?”
巽欢惊恐异常,她曾经也惩罚过背叛寻雁楼的人,寻雁楼的地牢不见天日,里面各色酷刑应有尽有,一个正常的人关进去,不出几日,出来便废了。
“楼主饶命。”
裴继安只冷冷道:“来啊,将巽欢关入地牢,严加看守;至于阿魏么,办事不力,私放叛徒,本该严惩,但念你多年苦功,养好背上的伤后,还是回到顾姑娘身边去。”
阿魏眼见巽欢被拖了下去,面露不忍,他动了动嘴角,终是什么也没说。
裴继安斜眼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阿魏,也不出声,径直走了,留阿魏一人跪在空荡荡的房里。
阿魏是宴世子身边的人,况且他也只是因情受惑才犯下大错,此番小惩大诫,已然足够。
裴继安笑着迎上站在外头等候的赵宴:“你放心吧,我没把他怎么样。”
赵宴点头,看向假山上幽幽青苔,发出了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那个巽欢,饶她一命吧。”
裴继安讶然看了看赵宴,只见他神色晦暗,但眼底也有些许温柔。
裴继安顿了顿,明白了赵宴所想:“行,我看着办。”
宴世子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深情。
情深不寿,慧极必伤。
“明日结庐堂开业,我已备下了礼,届时你记得带上。”
赵宴顿步,瞅了裴继安一眼,微微颔首,忽而问道:“那今日怀玉是不是很忙?”
裴继安笑道:“她忙些才好呢,不然问起阿魏去了哪里,我看你怎么答。”
也是。
赵宴赞同地点头,虽然也不过是随口一说的事情,不过她没注意到,总是好一些。
裴继安又道:“我一直觉得,你对顾姑娘,不是情爱,而是执念。”
赵宴看向他:“情爱何意,执念何解?”
“你对她的这份感情,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形容,痴守了那么多年,如今心愿达成,佳人在侧,你为何还是惴惴不安?”
赵宴失笑,摇头往前走去。
两人信步穿过长长的甬道,出了暗房,来到了明亮的花厅,裴继安道:“京都传来消息,王昀受命担任统军元帅,正与安王对战于逢泽,两军相持不下。”
“王丞相真是深得圣心呐,他们王家这一文一武,多疑的皇帝居然也能放得下心?”
“王丞相是个老油条,他既然敢把王昀推出去,必有十足的让皇帝放心的理由,只是,我们还没查到。”
赵宴停下脚步,深深地看了一眼裴继安。
“看来,我们的敌人不是皇帝,而是王家。”
“对,我们先坐山观虎斗。”
皇帝一时半会分不出精力到西南一带来对付顾家军,寻雁楼产业遍布大祐,每年上缴的税银都可以养朝廷的一帮文臣武将了,皇帝轻易不会也不敢动寻雁楼。
这留足了充分的时间给他们蓄势蛰伏。
赵宴对裴继安道:“继续盯紧王家,看看能不能查到王丞相和皇帝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他剑眉深锁,皇帝多疑,连杀了不少手握兵权的大将,却对王家如此放心?
丞相已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高位了,号令三军的将权如今交给了王昀,听闻王家小儿子王昭现在已是御史台中丞,隐隐有取代御史大夫之势。
王家一门三父子,同时身处要位,皇帝却能高枕无忧?
实在是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