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意悬悬大祐风波起
“怀玉,怀玉!”
怀玉听到有人在耳边叫自己的名字,她费力地想睁开眼,可眼皮子像有千斤重似的,无论她如何努力也睁不开。
“怀玉啊。”
怀玉知道,这是赵宴的声音,他总是用这种轻轻的、浅浅的、柔柔的语调叫着自己的名字。
可自己这是在哪呢?眼前一片血红,怀玉想逃、想跑,想甩开那片血红,却怎么也逃不开,甩不掉。
“你再不醒来,我就要……”
就要什么?
怀玉一边焦急地想逃避那片血红,一边又想知道赵宴要干嘛,她秀气的眉头紧紧皱着,满头细汗。
该死!
为什么就是睁不开?
赵宴静静地看着床上皱着眉头,冒着细汗的女孩儿,轻轻地凑上前去,用润湿的帕子给她擦汗。
他凑得极近,看着怀玉光洁的额头,轻声说:
“你再不醒来,我就要偷偷亲你了。”
哈?
怀玉霎时睁开了眼!
只见赵宴和自己挨得极近,手里还拿着帕子。
“你,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赵宴神色如常,将帕子扔进一旁的瓷盆里:“我听说你晕倒了,就过来看看。”
他观察着怀玉的神色,见她并无异常,这才又问道:“你还好吗?”
怀玉想起了父亲,她急忙掀开被子下了床:“害!我怎么就晕过去了呢,我晕了多久?”
“昨儿酉时晕的,这会儿也已经酉时了。”
“我晕了一天一夜?”
赵宴笑着点点头。
段沁沁端着一碗粥走了进来:“哎呀,怀玉你终于醒啦!赵宴说的还真准,他让我去给你熬碗粥来,说我的粥好了,你就醒了……”
怀玉:“与昭大哥呢?”
“他守了你晚上,我让他去睡一觉。”赵宴回了怀玉的问话,脸上有似笑非笑的表情。
怀玉看着赵宴,想起刚刚的梦,耳垂有些热。
不过她又想起了爹爹,心又一下子提了起来。
赵宴见怀玉神情凝重,出声开解道:
“顾伯父离京时,圣上赐了虎符,他有权调用云都一带各大州府的兵力,且顾家军十万将士均听命于顾伯父,他此去必会凯旋而归,你不要太担心。”
“正因为如此,我才担心。”怀玉听了赵宴的话,心里越发不安。
段沁沁左手搂住怀玉的肩膀,右手舀了一勺粥喂给怀玉:“放心啦,姑父他是打了无数胜仗的大英雄,这一次不过是小小的燕国罢了。”
怀玉囫囵吞下一口粥,问赵宴:“你知道燕国出了多少兵力攻打云都吗?”
“十万。”
“区区十万兵力,却让我大祐顾将军千里迢迢从京都赶过去,是什么道理?”
怀玉气愤不已:“云都往北是繁华的厢城,往东是驻有二十万虎祐军的新乡,两处的兵力均可就近支援云都,为何一定要舍近求远,千里迢迢从京都带兵过去?”
赵宴神情温柔,目光如炬,语气坚定:
“厢城的兵力不足五万,新乡的二十万虎祐军要防着南边的羌人,云都虽是个小城,但若被燕人占去,我大祐西南门户大开,从此不得宁日。
“云都,不能丢!”
怀玉颓然:“我听说云都总兵李曲弃城而逃,燕军攻进云都大肆杀戮,有这事儿吗?”
“嗯。”
“从京都一刻不停地赶到云都,最快也要一月,这一个月里,云都百姓怎么办?”
赵宴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拍了拍怀玉的肩:“我相信大祐子民,绝不会屈服于外族的淫威之下!”
“可是……”
“丢失了的,我们无论如何也会夺回来!”
赵宴不待怀玉出声,直接打断她的“可是”:“你别担心,云都那边一有消息,我就立刻告知于你,好不好?”
赵宴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怀玉还能怎么办呢,她喃喃道:“好。”
“要我说,怀玉就是被吓怕了,你看姑姑,这会儿还安安心心地在林州呢……”段沁沁说着说着,被赵宴不轻不重地看了一眼,她的声音渐渐小下来,“你干嘛这么看我?”
怀玉疑惑地看了看他们俩,正欲说话,就听到外头小柳嚷嚷着跑了进来:
“怀玉在哪?怀玉怎么了?”
“小柳姐姐,你慢点儿跑。”
“哇!”
小柳又一次大哭起来,推开怀玉身旁的段沁沁,一把抱住怀玉,“怀玉你怎么又丢下小柳一个人?”
怀玉对她这一系列举动已经见怪不怪了,任由她抱着,温声道:“你别哭,我错了,好不好?”
“呜呜……”
小柳边啜泣,边掏出怀里的信:“这是夫人让我交给你的,说她会在段府多待一阵子,你自个儿在家要听话。”
怀玉接过信,拆开来,一目十行地看了。
抱怨道:“娘亲也真放心得下我啊,爹不在府里,她也不回来陪我。”
“那是我们怀玉本来就懂事,所以夫人才这么放心的,我回来之前,夫人还一直夸你呢,况且,有小柳在,小柳可以陪怀玉的。”
小柳擦干眼泪,破涕为笑。
怀玉无奈,这要不知道的,还以为自己是小柳的姐姐呢。
没见过这么大了,还这么爱哭的女孩子。
一旁的赵宴见怀玉将信随手放在桌边,他不动声色地走过去,不小心瞄到了几眼,信里写得婆婆妈妈,说完了不能回来陪怀玉的歉意,又絮絮叨叨说了一堆让怀玉听管家和顾与昭的话之类的……
赵宴闭上眼睛,不去看因小柳的到来而重新笑起来的怀玉。
过了片刻,他睁开眼睛,对怀玉说:“今日天色已晚,我先回府一趟,明日再来看你。”
怀玉摆了摆手,开心一笑:“去吧,你不用折腾,搞不好明日我就去找你了。”
......
......
赵宴出了将军府,却没回八王府。
他来到了寻雁楼。
裴继安依然一身白衣,此刻一脸严肃地坐在赵宴对面:“你是说,让寻雁楼保护顾夫人?”
赵宴点头。
“顾夫人不是在林州段家吗,她有什么危险,值得你这样费神?”
“不,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去了云都。”
裴继安惊愕,手中茶杯滑落地上:“他们夫妇,就这么扔下她们唯一的女儿去云都了?”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赵宴悠悠感叹了一句。
“我救不了顾伯父,可我一定要保证顾夫人平安无事。”
“那你准备怎么和顾怀玉说呢,那个小姑娘,就这样瞒着她?”
裴继安完全忘记了,面前的赵宴,也只是个小孩子。
“瞒不了的。”
赵宴轻声道:“她是那么聪慧的一个人。”
第32章 荡悠悠孤女三更梦
怀玉确实是很聪慧的。
这大半个月以来,她每日里除了陪段沁沁说话,就是在武场练武,有种不累到筋疲力尽决不停下来的倔强。
晚上回了屋,又翻着兵书在看,直到眼睛生疼,才趴在桌上睡一会儿。
段沁沁看在眼里,气在心里。
哪有人这么不爱惜自己身体的?
段沁沁从小学医,也知道“节劳、息怒”的道理,如今怀玉现在这样劳心劳力、不笑不闹的,一点也没个孩子样。
段沁沁觉得,自己这表妹,不像个女孩儿也就罢了,还不像个小孩儿。
真是岂有此理!
她亲自到厨房炖了碗雪耳羹,端到怀玉房间。
一灯如豆,灯下的女孩儿不过十岁,却仿佛突然间长大了许多。
“小玉玉~~”
段沁沁笑着走过来:“来尝尝我的手艺,这可是我用文火炖了整整一个时辰熬出来的呢!小柳可以作证!”
一旁的小柳不断点头。
怀玉抬头,眸色深沉。
她揉了揉眼睛,扯出一个笑来,愉快地接过段沁沁手中的白玉瓷碗,回身放到桌上。
“哎呀沁沁,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嗯?不会是真的倾慕我吧?”
“顾怀玉,你脸皮怎么这么厚?”
段沁沁总是容易被怀玉三言两语激怒,她从小在规矩极多的段府,每日里除了学习就是学习,因此一直十分羡慕怀玉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羡慕怀玉能轻轻松松撂倒几个人,羡慕怀玉武刀弄棒快意不已。
小孩子的羡慕表现出来,就是得理不饶人。
于是小时候的段沁沁总去挑怀玉的错处,然后和她吵和她闹。
段沁沁一直觉得:在一成不变的日子里,只有和顾怀玉吵吵闹闹的那些日子,才是生动的。
如今顾怀玉不和自己吵闹了,段沁沁十分不习惯。
“你不是说我来京都后,要教我练剑的吗?这都过去二十多天了,你只知道自己练,还一招一式都没有教我呢!”
怀玉这会儿已经吃完了雪耳羹,将碗放到外间的圆桌上,听到段沁沁的抱怨,反问道:“怪我咯?是谁每天提着小灰在武场四处逛,却偏不挑一把剑跟着我练的?”
“我……”
段沁沁待下人前来将桌上的碗收走后,才缠着怀玉,撒娇:“我明儿就练!”
又哀哀请求道:“已经这么晚了,我们早点歇息好不好?”
怀玉看了看眼巴巴看着自己的段沁沁,又见小柳在一旁困得实在不行了的样子,因笑道:“好,小柳姐姐,你也去睡吧。”
小柳一啄一啄的头一下子抬起来:“啊?我睡着了吗?”
怀玉和段沁沁好笑:“没有没有!”
小柳看她们二人一脸揶揄,自己倒闹了个大红脸,她不好意思地走到床前,铺好了床,待怀玉和段沁沁都猴儿似的转进被窝之后,细心地给她们掖了掖被子,这才去次间的榻上睡下了。
怀玉睁着眼躺在床上,身边的段沁沁一动不动,外头传来小柳浅浅的呼吸声。
怀玉知道:娘亲一定是跟着爹一起去了云都!
难为娘亲了,平日里多么没有心计的一个人,竟苦苦设了这样的法子,把自己从林州支走。
她早应该想到的,段沁沁向来贪玩,娘亲偏偏让她看着自己,这不是故意让自己“拐走”段沁沁吗?
怀玉翻了个身,有些委屈。
爹娘之间是真爱不假,可自己难道是个意外不成?
竟就这么放着自己一个人在京都,两人双宿双栖去了?
呵!
怀玉赌气地想:等你们回来,看我理不理你们!
又想:你们要是不平安回来,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们!
......
......
“小玉玉?”身旁的段沁沁轻声唤她。
“你换一个称呼好不好?”
段沁沁:“那小怀怀?”
“算了,你还是闭嘴吧!”
“你翻来覆去的,扰得我睡不着,我们说说话儿吧。”
“说什么?”
“嗯……我给你讲个故事?”段沁沁紧紧挨着怀玉,抱住怀玉的腰,惊讶道,“呀,想不到你还穿衣显瘦脱衣有肉啊……”
怀玉一脸黑线,用力推开段沁沁:“你果然对我图谋不轨!”
“嘁!我用得着图谋你吗?”段沁沁说着挺了挺胸,骄傲地挑衅。
怀玉一手捂脸,十分无奈地转了个身,背对着段沁沁。
这都什么事儿啊?
还说我不像个女孩子,究竟是谁不像啊?
段沁沁看她不好意思的样子,不免有些好笑,想不到怀玉这个假小子,也会害羞。
“行了,快睡吧,这会儿都三更天了。”
两人遂都不说话。
夜色浓重,催人入睡。
怀玉又做了个梦,梦里还是一片黑暗,她听到有人在叫着自己,一声又一声,可自己怎么也看不清那人到底在哪里,也不知道那人到底是谁。
“娘亲!是你吗?”怀玉大喊。
“爹!是你吗?”
还是一片黑暗,那声音除了叫她的名字,其他的什么也不说。
画面一转,怀玉眼前出现了大漠风沙,小城古楼,还有成千上万的百姓,波涛汹涌的大水,她见到大水淹了小城,城内百姓哀嚎遍野,城外的士兵一脸凝重……
那是?
是爹吗?
爹为什么会在这里?
怀玉拼命摇头,这是梦,这是梦,赶紧醒过来!
怀玉吓醒了!
看了看时辰,卯时未到,距离天明还有段时间,怀玉毫无睡意,枯躺在床上,定定地看着帷帐上的海棠花,想起娘亲说过:
“女孩子就要配海棠红。”
怀玉一向胆大心也大,可最近几日天天晚上都做同样的梦,由不得她不忧虑。
她三番五次问赵宴,云都那边有没有传来什么消息,赵宴回回都告诉她还没有。
她也知道,十万大军从京都到云都不可能那么快,因此强压着焦虑等着,等着。
算算日子,过几日就要到了。
越近,怀玉越紧张,紧张到甚至都不敢主动去打听消息。
好不容易捱到了天明,怀玉悄声起了床,拿起赵宴送的惊涛剑,来到院子里。
下人们一大早就开始打扫院子,修剪花枝,见到怀玉,纷纷问早,怀玉一一笑着点点头,径直去了练武场。
顾与昭比怀玉更早,怀玉到的时候,他就已经在了。
他一丝不苟地一一擦拭着兵架上的武器,仿佛手里的兵器是上古至宝。
“与昭哥哥,你也起这么早啊?”怀玉走过来,看着他擦拭兵器。
顾与昭回头看了怀玉一眼,笑着点点头。
怀玉也不打扰他,只走到武场中央,练起了在飞鸿馆学到的剑法。
第33章 刚柔相济怀玉论剑
段沁沁一觉醒来,发现怀玉已经不见了,气急败坏地掀开被子:“我怎么又睡过头了!”
她匆匆赶到武场,果然怀玉着一身海棠色劲装,正和顾与昭对打!
两人一青一红,剑似长虹,白光闪动,双剑相交,铮铮作响!
段沁沁瞪大双眼,目不暇接地看着两人的对战。
顾与昭剑术精妙,势劲力急,朝怀玉连劈三剑,均被怀玉一一格开。怀玉虽小,但胜在身手矫捷,她左手握剑,刷刷两剑朝顾与昭右腿急刺而去,顾与昭向后跃开,避过了这两剑。他左足刚落地,顺势飞身而起,手中长剑从怀玉头顶直划而下!
“怀玉小心!”
段沁沁一声惊呼!
却见怀玉右腿微蹲,将惊涛剑往头顶一举,硬生生抗住了顾与昭刺下来的剑!
“铮”的一声响过后,怀玉和顾与昭两两相视,段沁沁呆若木鸡。
一时之间,演武场一片寂然。
“你刚刚这招也太过分了。”
段沁沁回过神,急忙跑过来,一边检查怀玉有没有受伤,一边责怪顾与昭:“你白长了怀玉十岁,这么欺负一个小女孩?”
顾与昭抿着嘴,不说话。
“怎么,你以为你不说话,我就不说你了吗?我告诉你,我照样说!亏我们怀玉还叫你大哥呢,有你这么对妹妹的吗?”段沁沁得理不饶人,两手叉腰,小嘴噼里啪啦说个不停。
怀玉好笑,拉过段沁沁:“我们就是在比试而已,与昭大哥知道分寸,不会伤到我的。”
“不会?!你没看到方才多惊险吗?”
“沁沁这么关心我,额,莫不是——”
“顾怀玉!!”段沁沁气红了脸,“你除了会这般取笑我,还会说点其他的吗?”
怀玉摊手,一脸无奈:“沁沁这样小瞧我,是觉得我打不过与昭大哥?”
顾与昭抱着剑,傲娇地扭头,心道:你难道打得过我?再练十年、呃,五年吧!
怀玉和段沁沁自然不知道他的小心思。
不过段沁沁说出的话正好也是顾与昭心中所想:“不然呢?你以为你学了点功夫,就天下无敌了?依我看呐,你最起码还得再练三年,才能赶得上他!”
顾与昭撇了撇嘴:五年,五年好吗!
段沁沁继续说:“不过,以你的功夫,还是可以教我的,我们昨天可说好了的啊,你可不能不认账!”
“好好好,我教我教,我教还不行吗!”
怀玉说着举起剑,往空中一扔,足尖轻点,纵身接住,惊涛剑在左手中转了几圈,如白蛇吐信,又如游龙穿梭,红色衣角在空中划过一道道残影,她一套剑法招数巧妙、劲道凌厉,每一剑都带着呼呼风声。
看得段沁沁一脸崇拜。
半刻之后,怀玉收剑而立,问段沁沁:“记住了几招?”
段沁沁激动地点头:“都记住了!就是......我可能舞不出你方才的气势……”
“你先练一遍,我看看。”
段沁沁深呼一口气,举起剑,按怀玉刚刚的招式,认认真真地练起来。
怀玉满意地看着她的招式,赞道:“不错嘛,你在家是不是偷偷练过?”
段沁沁潇洒地在空中舞了个剑花,足尖一点,稳稳地收住剑落到地面:“其实,这套剑法我早就会了!”
“你怎么会这套剑法?”
“呃,这个……”段沁沁吞吞吐吐,“结庐药堂旁边有一家武馆,我经常偷看来着……”
怀玉哈哈大笑:“想不到你也会做这种事。”
“你可别告诉我娘,连池姐姐和沉姐姐都不知道,我可就告诉了你一个人。”
“好好好,我谁都不告诉。只是,这套剑法乃是飞鸿馆童近云先生的独创剑法,我们称它为近云剑法。”
怀玉皱眉思索:“林州的武馆怎么会有人教这套剑法呢?”
“这有何疑,说不定那武馆的师傅就在飞鸿馆学过剑法,回去就开了个武馆呗!又或许武馆就是那位童先生开的也未可知啊。”
怀玉点头,不去想这个问题:“这也不是没有道理。”
她说着举起手中的惊涛剑,想了想,又去换了一把普通的剑过来,对段沁沁道。
“光练剑招还不行,那都是中看不中用的假把式,要想提高剑术,必须与人对战。
“来,使出你最得意的一招,攻击我!”
段沁沁鼓起勇气,紧握着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好看的弧度,朝怀玉头顶击去!
怀玉一动不动,在段沁沁的剑已经到眼前的瞬间,腰往后一弯,灵活地避开了这一击:“你只顾着剑的招式漂亮,如果这是实战,你的剑招还没耍完,就被敌人攻击了。”
怀玉语气严厉:“再来!”
段沁沁退后数步,右手握剑柄,省略了前面的花招,突然发足疾奔而来,用力一击,怀玉连连后退,段沁沁紧紧相避。
在怀玉的有意放水下,段沁沁竟在怀玉手下过了三十余招。
段沁沁弯着腰,两手杵在剑柄上,有心再来,但却已经没有力气了,连剑都提不起来。
她拍着胸脯,大口大口地喘气:“我说怀玉……你耐力也太好了吧!这么打,却连气也不喘一下!”
一旁观战的顾与昭:呵!明明是你太弱!
怀玉静候片刻,见段沁沁喘过气儿来了,开始讲。
“剑乃兵中王者,被称为‘百兵之君’,用剑,讲究内修精气神,外练基本功。所谓‘凡手战道,内实精神,外示定仪’讲的就是这个道理,你虽偶有锻炼,但毕竟耐力尚浅,若真想学剑,今后还须多加练习。”
怀玉边说,脑海里想起了爹爹教她剑法的时候,曾说:“剑,古之圣品也,至尊至贵,人神咸崇。乃短兵之祖,近搏之器……”
“布形气候,与神俱往。杳之若日,偏如腾虎。追形逐日,光若仿佛。呼吸往来,不及法禁。”
怀玉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顾延鹤当初教她的剑诀,见段沁沁一脸茫然,遂总结道。
“总的一句话,就是实战时要敏捷、迅速、轻巧,要综合自己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态做出是攻还是守的判断,如此,方能以一当百,以百当万!”
段沁沁似懂非懂:“以一当百,以百当万?真有如此绝妙的剑法么?”
怀玉一笑,默然不语。
第34章 进退维谷将军淹城
她的父亲,曾经在这个武场里给她演示了一套剑法,当时一百零八名侍卫一起围攻爹爹,却无论如何也靠近不了剑未出鞘的爹爹。
那时候,小小的她心中盛满仰慕,立志长大以后要做爹爹那样的人!
可爹却叹着气告诉她:“怀玉呐,手中执剑,肩上的担子就重了!”
……
“怀玉,你又在想什么?”
段沁沁对着怀玉挥了挥手,怀玉因问道:“赵宴今日有没有差人来?”
“我亲自来了!”
怀玉话音未落,赵宴便走了过来,迎着怀玉期待的目光,他突然有些闪躲,甚至想逃。
怀玉一见他不敢直视自己的样子,就知道云都传来的消息恐怕不太好,她直了直身,道:“你尽管说吧,我听着呢!”
“顾将军前几人日到了云都,大军驻扎在城外与城内的燕军对峙,前日……”
“前日怎么了?”
赵宴看着焦急的怀玉,沉声道:“前日云都天降大雨,顾将军下令截断溟水,引诱燕军渡河,待燕军至河中央时大开河堤,河水决堤而下,淹死燕军不计其数,顾将军乘势夺回了云都!”
“水攻?”
“正是!”
“我爹竟在云都用了水攻?”
怀玉一脸不可置信,这些日子她仔细研究过云都地形,云都地处低洼,外城有溟河流过,若采用水攻,无论如何控制,溟水必会以势不可挡之力淹到城内,此种打法,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损的还是无辜百姓。
因此,怀玉觉得,爹无论是用哪一种方式,都不会用水攻。
“不到万不得已,他怎么会用水攻呢?”
兵书有言:“居军下湿,水无所通,霖雨数至,可灌而沈(同沉)。”
说当敌军驻扎在地势低洼之处,积水又无法排泄时,如遇连日阴雨,就可采用水攻战术,灌水灭敌。
可这一战,燕军必定是守在云都城内,就算是诱敌出城,燕军也不会那么蠢,要发动全部兵力,云都易守难攻,燕军更不会那么蠢,放着已经夺得的城不守,反而举兵出城迎战。
赵宴所说,不可尽信!
只怕事实是,城外的溟水直接淹进了云都……
若真是这样,爹他身为千军将领,却枉顾百姓性命,行此惨绝人寰之举,怀玉不敢想,朝廷会是什么态度,大祐百姓又会是何种看法!
怀玉想起了梦中的古老小城,想起了梦中的滔天大水,想起了梦中那些哀嚎遍野的百姓……
这么说,爹他,真的采用了水攻这条下下之策?
可没有道理啊!
虽说守城容易攻城难,可云都连一座连护城河都没有,轻轻松松就被燕军夺去的小小城池,守城又谈何容易?且顾家军十万将士,哪一个不是身经百战,以一当十的英雄男儿,若要硬战,也没有夺不回来的道理!
怀玉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不相信这是父亲会做出的决定!
“赵宴,你……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赵宴不忍直视她的眼睛:“顾家军长途跋涉,到云都时,粮草已尽,顾将军四处借粮,厢城以及新乡等地,无人肯借!”
“胡说!云都虽被燕军攻占,可粮道还在。我回京都时,段家也还正源源不断地给军队运药运粮,短短一个月,怎么会粮草已尽?我大祐难道连这点辎重都保障不了吗?”
“怀玉啊。”
赵宴声音悲痛:“只有段家,一直在给顾家军运粮……”
怀玉愣住,仿佛想到了什么,她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睛,眼泪就要淌出来,又生生憋了回去。
将军府什么时候,居然变得,令那位费尽心思也要除之而后快么?
“哈哈!好!好!好啊!”
怀玉红着眼,大笑出声,踉踉跄跄地,抬腿往武场外走。
“怀玉!”段沁沁追上去。
“怀玉,怀玉。”
段沁沁跟在背影踉跄的怀玉身后,只不停地叫着怀玉的名字,却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她虽顽劣但也不蠢,她听得出赵宴话里的意思。
“只有段家,一直在给顾家军运粮……”
段沁沁完全不敢细想。
她不懂行兵打仗的道理,不知道以水攻城的后果,但她见怀玉这个样子,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已经超出了她所能想象的范围。
她一路跟着怀玉回到了怀玉的闺房,见怀玉如行尸一般机械地收拾东西,她心一沉:“怀玉,你要做什么?”
怀玉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到云都去!到云都去!
她只怕去晚了!
此刻她凭着一股子气撑着收拾好行李,定定看着门外的顾与昭:“我要去云都。”
顾与昭眼圈微红,伸手用食指擦去怀玉突然掉下来的一滴泪珠,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已经备好车马了,就在将军府西角门外。”
赵宴语毕,率先往府外走,他太了解顾怀玉了,她知道了这样的消息,决不会选择留在京都,即便知道千里迢迢赶至云都,也不会改变什么,但她也一定会去!
扔下所有人,她也一定会去!
“我和你一起去!”
段沁沁走过来拉住怀玉的衣角:“我不要待在这里,也不回林州。”
此次顾家军夺云都一战,只有段家人在支持顾延鹤,这么公然的支持,势必会引起那位的不满,段家今后的日子,估计也不会太平。
怀玉看了段沁沁半晌,点了点头:“好,我们一起去!”
小柳和盼芙不知从哪里走了过来,眼巴巴地看着怀玉,看到怀玉点了头,她们安静地跟在怀玉身后,一行人坐上了赵宴早已准备好的马车。
“怀玉……”
马车将行之时,赵宴急切地叫了一声。
怀玉撩起车帘,看向赵宴,赵宴道:“让阿魏跟着你去。”
怀玉看了看不知何时从何地出现在赵宴身后的一个黑衣人,也不问此人是谁,只淡淡道了一声:“好。”
赵宴掐着手心:“你要好好的。”
怀玉点头,朝他露出了一个笑容:“我会的!”
马车缓缓前行,赵宴定定地站在原地,目光一直追随着马车,待马车一个转弯被房屋所挡之后,他趔趔趄趄地往前走了几步,又霎时停下来。
缓缓松开紧攥的双手,手心已有了四个清晰的指痕。
他自嘲地笑了笑,终归还是,留不住。
第35章 酒屋旁阿魏烤兔肉
黎明的风,携着旷野潮湿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久不修缮的官道旁,坐落着一座小小的酒屋,以及三五间破旧竹房。
此时时辰尚早,其余几人还在睡梦之中没有醒来,怀玉着天青色外袍,长发高束,雌雄莫辨,她一人立于官道前,迎着冉冉升起的太阳,不知在想什么。
从京都到云都足有两千余里。
她心急如焚,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云都。
顾与昭和阿魏轮流换着赶车,一行人不眠不休、日行百余里,至今已赶了十几日的路,今日到了平彰县境内,此处距离云都只剩不到十之一二的路程。
一连数日奔波,段沁沁早已身疲神倦、肤色暗晦,小柳和盼芙也有些撑不住了,怀玉不得不放慢行程,多留些时间让大家充分休息。
太阳完全升起之时,段沁沁一脸睡意,在盼芙的虚扶之下出了竹屋,见到怀玉,她愧疚地道:“我又贪睡了。”
怀玉替她理了理垂在鬓间的碎发,见阿魏已经将喂饱了马儿,牵着马准备套车,怀玉出声道:“阿魏大哥不必套车,今日我们在此歇息一日,明日再赶路。”
阿魏询问地看着怀玉:“这……”
“无碍,就歇一日,耽搁不了什么。”
阿魏见怀玉这么说,不再坚持,默默地将马牵到官旁的草地上,马儿悠悠地又吃起了草,阿魏走到怀玉跟前,说:“我去给你们弄点吃的来!”
此处虽是官道,但人烟罕至,左右两处均是百十米高的小山,酒屋之中只有个老头儿并一个小二在卖酒,却是连一点饭食也无。
他们一行人昨日吃的还是身上自带的干粮。
怀玉不放心地交待:“此处鲜有人烟,阿魏大哥莫要走远。”
阿魏点头,转身,三五步消失在山林之中。
“我们在这里歇息,真的没事吗?”段沁沁尤有些怯怯地望着怀玉,担心是自己拖累了大家。
怀玉道:“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前几日原是我太过急切了,没有考虑周全,这么不眠不休地赶路,本不可取。且此地距离云都不过四百里路,我们歇息一日再走也好。”
她不想到了云都,让爹娘看到她一副憔悴的样子。
段沁沁见她说得郑重,不像是在宽慰自己,遂放下心来,又见她一脸凝重,秀眉微蹙,知道她心里焦急。
“怀玉,我......”段沁沁欲言又止。
“你就放心休息吧,不用担心我,这些天辛苦你了。”
“不,怀玉,你这样说,是存心叫我难受。我知道,你心里不好过,可你也不要这么一个人憋着,和我们说说吧,小柳和盼芙都很担心你。”
段沁沁见怀玉这个样子,心疼不已,她年纪比怀玉大三个月,可在怀玉面前,却像一个需要怀玉保护的小妹妹。
怀玉叹气:“一路走来,过往的商旅都在谈论云都一事,无不骂我爹丧心病狂,为了军功不顾百姓死活......”
“他们那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什么都不知道,拿什么去评判他人?”
段沁沁神情激动,气愤不已!
“世人评说事小,天子无情事大呐!”
远离了京都,又在这渺无人烟的山林官道之中,怀玉说话便没有那么谨慎。
倒吓得段沁沁急忙捂住她的嘴,左右看了几眼,确定没有其他人之后,惊道:“你疯了!”
怀玉失笑,白皙的脸庞在细碎的阳光下透着几分脆弱,高出段沁沁半个头的身形笔直又庄重,修长的身姿在晨光之下,无声地透露着一种什么事情都难不倒她的坚韧。
她转身,背对着段沁沁,遥遥看向云都方向:“我是疯了啊......”
自从听到赵宴那句“只有段家人在给顾家军运粮”时,她就疯了。
先帝在时,自己的爹爹为大祐征战沙场,血洒边疆,顾家军几十万将士以血肉之躯换得了大祐百姓安居乐业。
可如今......
当今圣上即位后,一步一步收回了父亲手中的兵权,将父亲一个将军从军营里召回了京都,更让父亲赋闲在家,不得参与训练士兵。
“兵不识将,将不识兵”!顾家军名存实亡!
即便如此,怀玉也觉得没什么不好,国泰民安,不起战事,她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地生活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
可又为何,为何还要苦苦相逼?为何要将爹爹逼至如此境地?
怀玉深呼一口气,她年纪小,爹娘从不对她讲朝堂上风起云涌的猜疑与顾忌,过去的十余年,她在爹娘的护佑下,活得轻松自在,开心潇洒。
今后......今后,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
怀玉如老僧入定,闭着眼,直挺挺地站在这官道边上。
小柳和盼芙安静又担忧地站在她身后。
好在过不多时,阿魏就扛着几根细竹走了过来,竹竿上挑着两只兔子,一条南蛇,他大笑道:“运气不错,猎到了两只兔子!我给大家烤兔肉!”
他说着将兔子往地上一扔,朝坐在马车上晒太阳的顾与昭喊:“哎!兄弟,别闲着啊,过来给我搭把手!”
“我可以帮忙!”
怀玉走了过来:“嗯,帮忙洗兔子!”
“不用你动手!”阿魏摆摆手,“你歇着吧,这几日你都没有怎么休息,趁今日啊,好好养养神。”
“就是,怀玉你就在一旁待着,我来帮阿魏大哥的忙。”小柳挽起袖子,将怀玉推到一边,提起地上的兔子走进了酒屋。
怀玉见自己没事儿可做,无奈地看了看地上的竹子,正欲捡起来给自己做一根竹仗,最好的一根竹竿突然“嗖”的一下消失在眼前,却是被顾与昭抢过去了!
他看了看怀玉,露出一个得意的笑,从怀中拿出一把尖刀,迅速将竹枝修去,将竹竿截成了一尺半长的一根,又细细地将毛刺儿等刮去,在顶端刻了一只活灵活现的鸽子。
在怀玉的目瞪口呆之中,他将竹仗放进怀玉手里。
怀玉在手里握了握,退到官道上耍了几招,觉得甚是称手,她难得地笑了,对顾与昭道:“不错!多谢大哥!”
她离开将军府离得匆忙,不仅没来得及带上小灰,连赵宴送她的剑也没有带上,身上没有兵器,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有了这根竹棍,倒也可以一用。
这会儿功夫,阿魏和小柳已经在酒屋外的草地上架起了架子,洗净了兔子,生起了大火,将兔子架在火上烤了起来。
阿魏从马车里找出了盐巴和花椒,待兔肉散发出阵阵肉香之时,仔仔细细地往兔肉上撒上了一层,兔肉滋滋发出声响,一滴滴热油顺着饱满的肉的纹路慢慢滑下,掉进火焰之中,香气四溢,勾人馋虫。
沁沁和小柳席地而坐,咽了咽唾沫,眼巴巴地在一旁守着。
沁沁忍不住出声问:“阿魏大哥,还没有好么?”
这一路走来,顿顿干粮,她都快馋疯了!
阿魏笑道:“快了!”
第36章 荒野里惊闻荒唐事
兔肉浓郁的香味儿引来了酒屋中的老头儿和小二。
老头形体又干又瘦,脸额皱纹如刻,颔下的银须也只剩得几根微微翘着,头上的头发却不见白色。
他颤巍巍地走至怀玉面前,看了看烤架上的兔子,欲言又止。
“这位小郎君……”
怀玉如何能猜不出他心中所想,会心一笑,道:“相逢是缘,老人家和我们一起同吃这兔肉如何?”
老头喜不自禁,在众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功夫,就已经健步如飞地坐到了烤架前,两眼冒光,不停地搓手。
“如此,老头我就不客气啦!”
“阿魏,先给这位老人家切一块!”
阿魏应身,手起刀落,将一只兔子切了大半递给老头儿,又将剩下的小半细细切了,盛在盘里,递给怀玉。
怀玉接了过来,推到段沁沁和小柳面前。
老头儿毫不客气,拿过身后小二手里抱着的酒坛,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瞥见段沁沁面前的盘子,称赞道。
“小郎君远道而来,长途跋涉,在这荒野之中,竟能吃得如此精细,真是令人艳羡呐!”
怀玉垂眸看了看这只盘子,此前一直没有注意,这会儿仔细一看,竟是一只玛瑙花瓣盏托盘,在将军府吃饭用这样的盘子怀玉都觉得暴殄天物,更何况是在这荒郊野岭。
怀玉知道这必定是赵宴的安排,只是不曾想他安排得如此面面俱到,小小的马车上,不知塞了多少东西,连盐巴花椒之类的调料品居然也有……
思及此,怀玉心头一暖,摇头失笑:“让老人家见笑了。”
“哎,小郎君可别这么说!”
老头撩起袖子擦了擦嘴角:“小六,再去取几坛酒来,我要与这位小郎君痛饮!”
被叫小六的小二“哎”了一声,咽下嘴里的兔肉,起身往酒屋跑去,不一会儿,便抱着两坛酒几只碗走了过来。
“师傅,酒来了。”
“来来来,小郎君,来而不往非礼也,你请老汉吃肉,老汉请你喝酒!”老头满满地倒了几碗酒,端给怀玉。
怀玉也不推辞,接过老头递来的酒就要喝,却被阿魏截过。
阿魏笑着对老头道:“老人家,我家公子年幼,不擅饮酒,这酒由在下代饮如何?”
老头脸上的笑意一滞,顿了顿,道:“也可!也可!”
阿魏将酒一饮而尽,将见了底的碗举朝老头,笑道:“好酒!想不到这荒野之中,竟有如此好酒,老人家您这酒屋,也是令人艳羡呐!”
“哎,让郎君见笑了,老汉一介山野村夫,靠这酿酒手艺混混日子罢了,当不起郎君一句羡呐!”
“是吗?”阿魏似笑非笑。
“哎呀!这兔肉质地细嫩,味道鲜美,来来来,再不吃,就要凉了!”怀玉出声,岔开阿魏和老头之间暗存的机锋。
“老人家,多谢您的美酒,无奈我确实不擅饮酒,倒辜负了老人家一片好意。”
阿魏看着老头,眼底一片凉意:想在我眼皮子底下耍花招,可不是年纪大就可以的。
老头被阿魏盯得手里的碗一抖,酒水就要洒出来,被阿魏眼疾手快地接住,复交到老头手中。
“唉!老人家,这么好的酒,洒了多可惜呐,您可不能浪费了,嗯?”
“这……”
老头端着碗,犹豫着不喝。
“老人家怎么不喝?”
阿魏轻飘飘地问:“方才那碗酒,我可是一滴不漏地喝了,老人家却不喝这酒,难道是看不上在下,不愿奉陪?又或是这酒里,有些什么门道不成?”
阿魏的问题咄咄逼人,老头被问得冷汗涔涔,他瑟瑟放下酒碗,扯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了一张四十余岁的脸。
“这位公子言重了,言重了……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几位贵人,原想……”
“原想麻翻我等,杀人劫财,却不料被我识破?”
“不不不,公子明鉴,小人绝无杀人之心,就算再借小人十个胆子,小人也不敢做那杀人的勾当呐!”
阿魏几下将架下的柴火熄灭,冷笑道:“那你年纪轻轻,却在此假扮老弱,劫人钱财,是何缘由?”
“唉!公子呐,你们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如今这世道呐,年纪轻轻又有何用?”
他感叹道:“我姓王名五,这位小六是我的家童,我二人都是平彰县人氏,要不是被逼上绝境,我们也不会来此做这等违背良心的事呐。”
怀玉奇道:“听你这话,莫非是有什么隐情不成?”
“小郎君不知,自从云都被燕军攻破以后,云都方圆几百里大大小小的县城,百姓是死的死、伤的伤,无数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我的爹娘也惨死在燕军刀下,我和小六本想投身顾家军,上阵杀敌,为爹娘报仇,却又听闻顾延鹤那老贼竟为了军功,水淹云都——”
“大胆!”
阿魏听到他嘴里吐出“老贼”一词,手中剑霎时出鞘,王五只觉得眼前闪过一点白光,脖子上就多了一把锋利的剑,吓得他忙跪到地上。
“公子饶命!小人……小人笨嘴笨舌不会说话,冲撞了贵人,小人……”
怀玉沉着脸,朝阿魏摇了摇头,将小五脖子上的剑拨开,冷冷道:“你继续说。”
王五战战兢兢地坐下来,抹了把额头上的细汗:“云都虽然收复了,可云都百姓那是真惨,可谓是水深火热呐……”
“说重点!说平彰县,你扯什么云都!?”阿魏厉声怒吼。
“哎哎,是是是。”王五瑟瑟发抖。
“平彰县只是个户不满千的小县城,顾将军水淹云都以后,这寡妇山上的一众土匪强盗都说顾将军要造反,天下要大乱。
“半月之前,他们竟潜入县衙,杀死了平彰县县令,强占了平彰县!”
“什么?竟有如此胆大包天的土匪?平彰县县衙难道是泥做的不成,县令就这么轻易被杀死了?”
“谁说不是呢!”
王五叹息道:“可怜我平彰县,先遭燕军残杀,后又遭土匪强占,我和小六父母惨死,又身无长物,实在是迫不得已,才来到此处做下这等勾当。”
怀玉听他说完,沉声问:“王五,我听你说话有理有条,能言善辩,想必也是个识文断字的。”
“实不相瞒,小人确实识得几个字。”王五道,“王某此前,是平彰县县尉!”
这下,怀玉一行人全都惊了!
一县县尉,竟也来打家劫舍了?
简直荒唐!
第37章 平彰县痛知平民苦
“王五,你说你是平彰县县尉?”怀玉站起身来,怒目问道。
“县令被杀,你身为县尉,弃一县百姓于不顾、独自逃命也就罢了,竟在此做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谁给你的胆子!?”
王五被怀玉这一身怒吼吓得两股战战,面前的明明是个女孩儿假扮的小郎君,年纪轻轻,却由内而外散发着不容忽视的气场。
他自知怀玉几人身份不凡,因此也不敢造次,一五一十地道:
“小的冤枉呐,县令被杀当日,小人正好去了县外督查春耕,因此逃过一劫,待小人回到县衙,满县众吏无人生还,全被土匪杀害了呀。
“敌众我寡,小人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县尉,如何能与那一众土匪抗衡,迫不得已之下,才……”
他话未说完,早已老泪纵横,扯着衣袖拭泪。
怀玉见他哭得伤心,心念一动:“我且问你,你可知那一众土匪有多少人?”
“不下百人!”
“不下百人,不下百人。”怀玉轻声重复着这句话,若有所思。
顾与昭看出了她心里所想,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膀,举了举手里的剑,露出了一个自信的微笑,意在告诉怀玉自己一人就能解决那群土匪。
怀玉见他这幅傲娇的样子,摇头。
敌众我寡,不可强夺。
怀玉记起来,此前自己研究云都一带,地图上标识,平彰县距离厢城不足百里。
她莞尔一笑,看向阿魏:“阿魏,你是寻雁楼的人吧?”
阿魏点头,他确实是寻雁楼的人。
“赵宴曾说,寻雁楼在大祐各城均有成员,想来厢城也有你们寻雁楼的人?”
阿魏道:“不错!”
“那你能否号令这些人?”
“我不能!”
怀玉一滞:“额……”
阿魏一个大喘气,又道:“不过你能!宴公子临行前给你留了寻雁令,这是寻雁楼最高级的号令,见此令,如见楼主。”
阿魏缓缓说出了令怀玉震惊不已的话。
怀玉知道寻雁楼势力庞大,也知道寻雁楼楼主裴三公子对赵宴惟命是从,却不知道赵宴竟就这么随随便便地将寻雁令给了自己,临行时竟一句话都没给自己提过。
怀玉想起赵宴,有些失神。
当日那种情况下,他确实也没有机会和自己提起这些事,自己走得急,一句好话都没有留给他,也不知他如何了。
不过既如此,那就好办了!
怀玉回过神来,对王五道:“王五,我决意去平彰县,铲除贼人,还平彰县太平,你可愿随我前去?”
“你?”
王五郑重地打量了一番怀玉,连连摇头。
“你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即便身份尊贵,又如何能对抗那一百来号穷凶极恶的土匪?
“我看呐,你还是不要掺和这件事儿了,明哲保身呐!如今这世道,连一县之长都能这么窝囊地被杀死在府衙,姑娘你即便身份尊贵,又焉知灾祸何时降临?”
怀玉神色不改,也不反驳王五的话,只吩咐道:“阿魏,套车!我们先去平彰县!”
阿魏应声而去,片刻之后,拿了一块不到两寸的紫心木雁纹令牌交给怀玉。
“这就是寻雁令。”
怀玉接过,拿在眼前仔细瞧了瞧,失笑:这么重要的一块令牌,就这么随意地放在了马车里,亏赵宴做得出来。
王五见怀玉不听自己劝告,真要去平彰县,忙拦住她。
“姑娘啊,你可别一意孤行呐,听小人一句劝,别去淌这趟浑水......”
怀玉冷冷看了他一眼:“你身为平彰县尉,平彰有难,理应竭尽全力救平彰百姓于水火之中才是,如今却放任不管,更阻拦于我,是何道理!?”
“这......”
王五低头擦汗,狠狠叹了口气,直身道:“行!姑娘若执意要去,小人也绝非那贪生怕死之辈,就与姑娘走这一趟!”
怀玉脸色这才好看了些,问道:“你这酒屋可有马匹车辆?”
毕竟他们就一辆车,坐六个人已是极限,再也加不上王五兄弟二人了。
“有有有!”
王五忙让小六去将他们的马匹牵来,又喋喋不休地对怀玉解释:
“姑娘有所不知,我与小六虽在此行打家劫舍的勾当,但此处僻静荒芜,鲜有人来,我二人也需时常往附近的县城去换些吃食。这没有马匹啊,可不太方便。”
“你们倒是会过日子!”段沁沁讥讽道,“只怕是用劫来的银两去换吃食吧?”
“害!姑娘,这你就错了,如今这方圆百里呐,银两最是不值钱!”
怀玉心道:在此战乱之时,可不是银两最不值钱吗?有钱也买不到粮食。
她和盼芙上了马车,转身将段沁沁和小柳拉了上来,顾与昭和阿魏也已经一左一右坐在两旁。
顾与昭缰绳一挥,一行人启程往平彰县而去。
行了不到两个时辰,便到了平彰县内,怀玉揭开车帘四处打量。
这平彰县果真如王五所说,惨不忍睹。
宽不足两丈的街道两旁一家商户未开,道旁有许多老人妇孺,或怀抱幼儿,或低声啜泣,见到怀玉她们的马车,也不抬眼张望,却瑟瑟地缩着,似乎怀玉她们是那凶神恶煞。
此时夕阳西下,落日斜晖;鸡犬不见,乌鸦哀鸣。
整个平彰县毫无生气,一片死寂。
怀玉心中一痛,让顾与昭停车,拿起竹棍,下了马车步行。
行不多时,终于见到一家还开着的客栈,门口的匾额上写着四个大字:
汝家客栈。
怀玉走了进去:“掌柜的,可还有多余的房间?”
那掌柜的正愁眉苦脸地看着账本,见有人进来,急忙迎上来:“有有有,几位是要住店?”
“正是,请给我们备三间上房。”阿魏上前道,“另给我们上点吃的来。”
“哎,哎,几位稍等,饭菜这就上来。”
掌柜的收下阿魏递过去的几两白银,笑得嘴都咧开了,忙不迭引着怀玉几人上楼。
“这汝家客栈倒有些本事,平彰县这般光景,他竟能照常开业。”一行人进了客房,阿魏奇道,“王五,你可知这掌柜的有何来历?”
王五道:“公子有所不知,那掌柜的姓汝名方,是平彰县一等一的大富豪,说是家财万贯也不为过,他在平彰县可不止开了这一家客栈,还有汝家酒馆、汝家绸庄、汝家粮店……
“只可惜——”
“可惜什么?”
“唉!只可惜这位汝大富商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平日也就罢了,可燕军攻来之后,他竟抬高了物价粮价,不卖给平彰百姓,如此一来,汝家仓库里米面堆成了山,平彰县百姓却饿死路边呐……”
“好一个刁钻狡猾没心肝的商人!”阿魏愤愤然。
怀玉倒不怎么愤怒,她沉声道。
“阿魏,你拿着这枚令牌立即去厢城调人,不用多,三十人足矣,务必在天明之前赶回来!”
第38章 汝家客栈坑汝掌柜
阿魏接了寻雁令,自去了厢城。
这边怀玉面上带笑,热络地问上楼来送饭菜的掌柜。
“掌柜的姓汝?”
那掌柜的也不惊讶,待身后的小二麻利地放下几荤几素六七盘小菜之后,答道:“客官说的不错,在下姓汝名方,不知姑……”
“我姓顾,出门在外,扮作男子,省些事端。”
“噢噢噢!”汝掌柜八面玲珑之人,怎会不知怀玉何意,他忙改口道,“原来是顾公子。”
“汝掌柜想必也还未进晚饭,不若一起吃点?”怀玉笑着指了指满桌饭菜,意有所指。
“这一席珍馐,我等恐怕难以消受,不想白白浪费了。”
汝掌柜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桌人,四个少女,两个还未及笄,两个十六七岁,均扮作男子模样,另有一个沉默寡言的二十余岁男子,华衣锦服,贵不可言。还有两个四十余岁的粗布麻衣汉子,与其他几人格格不入。
一行人却又是以年纪最小的这位顾公子为首,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不过他也算见多识广,到没有过多好奇。
眼下听怀玉嘴里的话似乎另有深意,遂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地坐在了怀玉右方。
“既蒙顾公子相邀,汝某不敢推辞。”
“汝掌柜性情中人!”怀玉笑道,“听闻汝掌柜是这平彰县首富,有良田千顷,家财万贯?”
“这……区区小财,在这乱世之中竭力谋生罢了。”
“也是!也是!”怀玉沉吟,讪讪不语。
“汝掌柜这就过于自谦了吧!这平彰县谁人不知你汝大首富的名号,怎么能说是区区小财呢?”另一边的王五满怀怨气,高声道。
“就连那平彰县令,也要低你汝大掌柜一头呐!”
“这位兄台此话可就诛心了。”汝掌柜朝王五看去。
这一看,惊得他立时站起身来,“你是?你是县尉大人?”
王五神情冷淡,点头:“惭愧得很,正是王五。”
汝掌柜连连拱手赔礼:“汝某眼拙,未能认出县尉大人,请大人勿怪。”
“汝掌柜是大忙人,自然不会识得我一个小小的县尉,况且,我早已不是什么县尉大人了,汝掌柜不必行此大礼。”
“唉!”
汝掌柜坐下来,一拳捶在桌上。
他痛心疾首道:“说起此事,汝某也是悲不自胜,谁能想到,那伙土匪竟如此猖獗,可怜了我们林县令,他可是个好官呐……唉?说起来,县尉大人你?”
王五见他伤心悲痛,不似做戏,态度微缓道:“县府被寡妇山土匪洗劫之日,王某侥幸逃生、苟活于世,却心有不忍呐!”
怀玉几人好笑地看着王五在汝掌柜面前装模作样,也不拆穿他。
王五继续道:“县令被杀,县府被强占,我和汝掌柜一样痛心疾首悲不自胜。可惜我王五虽为一县县尉,却手无缚鸡之力,纵有心为林县令报仇雪恨,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呐!
“汝掌柜,我和你不同,你是本县首富,而我身无长物、家徒四壁,眼睁睁看着平彰百姓受此大难,却无能为力,心中实在难捱呐!”
段沁沁轻笑着在怀玉耳边咬耳朵:“这个王五,说起话来一套儿一套的。”
怀玉对段沁沁一笑,示意她继续听。
只听汝掌柜道:“有道是‘善恶自有报’,可我瞧着这世道啊,是黑白颠倒……”他说着看了看怀玉几人,突然噤声,讪讪一笑,“汝某口不择言,额——”
“哎,汝掌柜不必顾忌,有什么就说什么!”
怀玉见汝掌柜突然不说了,朝他摆摆手,沉吟道:
“燕军进攻,如今大祐兵荒马乱,我一路行来,所见饿殍载道、哀鸿遍野,也觉得这世道黑白颠倒、是非不分、腐朽不堪!!”
她心中有恨,说出来的话带有几分气愤,甚至是大逆不道。
汝掌柜和王五惊得冷汗直冒,无人接话。
怀玉将此话说出口,心中愤怒稍解,她见众人一脸震惊、恨不得堵住自己的嘴的样子,笑道:“我方才情绪激动了些,汝掌柜不要见怪。”
汝掌柜哪敢,他讪笑着放下碗筷,心想,自己这都是遇上了什么人啊?
怀玉又朝汝掌柜抱拳道:“我已决意明日攻进县衙,擒拿贼人,届时还需汝掌柜鼎力相助,汝掌柜不会推脱吧?”
“这……”
汝掌柜这下直接呆愣住,自己这遇上的都是什么人呐?
一上来就说要攻打县衙?
你要去就去吧,为啥还要告诉我?
我可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升斗小民呐!帮不了什么忙!
他脑海里百转千回,嘴里说出来的却是:
“小公子说笑吧?那县衙如今被寡妇山百名土匪强占,这些日子也有平彰县勇士聚义要去擒拿那些人,但都白白送了性命。
“唉,那群土匪穷凶极恶,我一介草民,怎敢与之相斗?”
怀玉也不恼:“汝掌柜不必害怕,我也并非是要你上前杀贼,只是,大家都是为平彰县做贡献,届时县衙虽夺回来了,可这平彰县百废待兴、百姓依然饿着肚子,这,可不得有劳汝掌柜么!”
“这……”
汝掌柜算是听出来了,这是逼自己捐钱捐粮啊!
那可不行!
这还不如让他上前杀贼呢……
他犹犹豫豫,话已经到了嘴边,但见怀玉正气端坐、目光凌厉的样子,嘴里的话打了个弯儿,又吞到了肚子里。
他赔笑道:“小公子若真能擒拿贼人,夺回我平彰县府衙,那汝某散点钱粮、救助乡邻,绝无二话!”
“好!汝掌柜果然是个心系百姓的大善人!我以茶代酒,先替平彰百姓谢过汝掌柜了!”
怀玉端起茶,一饮而尽。
一旁的王五:平日里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今儿怎么转性了?
王五不知,汝掌柜虽然吝啬,但生意人嘛,察言观色却也十分在行,他见怀玉气度不凡,猜想她许是朝廷派来的也未可知,若抱紧了这条大腿,还愁以后的生意不好做吗?
况且一看眼前的小公子就不是个好惹的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思虑良多,最终还是妥协。
怀玉知晓汝掌柜的心思,也不点破,只在心里有些好笑:
可惜了汝掌柜的如意算盘了,自己并不是朝廷派来的。
事实上,朝廷根本不会派人前来。
云都一带的百姓有多苦多乱,顾延鹤的罪过就有多大,上头那位估计巴不得云都再乱些才好呢。
第39章 引蛇出洞诈假县令
第二日卯时正,阿魏便回来了。
跟着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三十名黑衣人。
怀玉走进汝家客栈后院,看着眼前乌拉拉的一片,脸色有些崩:
裴三公子最爱白衣,所以让手下都穿黑衣吗?
这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才是土匪呢!
不过这会儿也讲究不了那么多了,怀玉走到站得整整齐齐的一排黑衣人面前,清了清嗓子,道:
“我昨日让王县尉画下了县衙地形图,大家先熟悉熟悉。”
王五和小六快手快脚地将手中一叠图纸分发给众人。
王五道:“那些土匪必定住在二堂和三堂,各处门房每晚都有人把守,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三堂擒拿匪首,恐怕不容易!”
“谁说我们要晚上去?”
“啊?”王五一愣。
“小公子不等晚上悄悄潜入?”
他一头雾水。
按理儿,这种事情不是应该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动手的么?
“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我们就得白天去!不过——”
怀玉看向同样一脸不解的汝掌柜,笑得十分灿烂:“汝掌柜,这是儿还得由您打头阵!”
“啊?”
汝掌柜腿一软,强撑着挤出笑来:“小公子就莫拿汝某寻开心了,汝某连……”
“哎,汝掌柜想哪儿去了?我只不过是要您通过您的绸庄粮店、酒馆客栈向平彰百姓散发一个消息罢了!”
“散发消息?”
“对!”
汝掌柜看着怀玉这一脸的高深莫测,不解问道:“什么消息?”
“就说今日午时,假县令必惨死县衙!”怀玉沉吟,“再加一条,东街口午时有善人施粥,让大家早早去东街等候。”
“就这?”
汝掌柜和王五大眼瞪小眼,事情还没办成呢,就这么高调真的好吗?
这平彰县,刚开始的几日倒也有富商施粥,但僧多粥少,无家可归的流民太多,哪怕你有金山银山,也禁不起这么散呐。
因此后来施粥这件事,就再也没发生过了!
如今要是放出去这样的消息,这全县的流民,还不都赶来了?
粥还没施,汝掌柜已经感觉自己开始肉疼了!
阿魏性子急,见他们都愣着不动,厉声道:“叫你去你就去!别磨磨蹭蹭的!”
他寻雁楼第一高手,难道还杀不死一个土匪头子吗?
笑话!
怀玉摇头看了一眼阿魏,耐心地对汝掌柜和王五解释:“兵者,诡道也,我们和敌人来一场心战。”
汝掌柜虽然怀疑,但还是点头道:“行,我保证这个消息午时之前传遍平彰县!”
汝掌柜的话果然不假。
午时不到,平彰县城里就涌动着一股暗潮,平日面无表情的百姓眼里有了些神采,私下里纷纷议论着这事儿。
“你说这是真的吗?”
“你管他真不真,先去东街守着呗,万一是真的呢?”
“对对对,也没少块肉!”
东街上渐渐地聚满了百姓,一个个面黄肌瘦,满怀期待。
兵荒马乱之下,苦难逼迫着大家相信,会有“天理昭彰”,会有“因果报应”,会有神仙来救。
此刻,哪怕是只有一丝丝微弱的希望,他们也选择相信。
与东街上充满希望的热闹不同,此时的平彰县衙内是直接炸开了锅!
大堂内,几个黝黑汉子聚在一起,神情惶惶。
其中一个络腮胡一脸恐慌:“外头都在传,今日午时,我必死于县衙啊!”
“这也太嚣张了!”
“头儿,得找出这个人来,此人妖言惑众,其心可诛!”
其余人七嘴八舌,附和道。
“慌什么?现在已经午时了,你不还好好地在这里吗?”
此时,从内间走出一人,三十来岁,身材伟岸,五官分明,与其他人的黝黑不同,他却生得十分白皙,他轻蔑一笑:
“既然有人想在县衙杀你,又何必放出风声来?必是想以此让我等自乱阵脚,对方好趁乱夺回县衙。”
“燕先生,你这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啊,对方要杀的不是你,你当然不慌了。”络腮胡气道,“你不帮忙想想办法就算了,何必在此说风凉话?”
燕先生一脸讥诮,这群没有脑子的废物,当初若不是自己的计策,他们能那么顺利地攻进县衙吗?
如今得了便宜,就翻脸不认人了?
他思及此,心中一片悲凉,心道:要不还是让他们自生自灭算了?
“头儿莫气!他不过是个没见识的小白脸,咱不和他计较!”下首一人上前道,“既然有人放风说午时要在县衙杀你,那我们不在县衙不就成了?待午时一过,我等还活得好好的,这谣言不攻自破!”
络腮胡一脸欣喜:“二弟此话有理!快,快,备车,我要从后门出府。”
“不可!”燕先生出声阻拦。
“你们这样做,正中了敌人的引蛇出洞之计,保不准那人就在县衙外头等着你出去呢!在这县衙内,有我布置的护卫,他们不容易进来……”
“行了燕先生,谁还不知道您聪明机智,不屑与我等为伍啊!”其余众人打断燕先生的话,挤兑道,“你要是不愿意和我等出去,你就在县衙里待着吧。”
燕先生面上带了怒色,见拦不住他们要出去躲避的心,又道:“那好,再怎么着,也得换身衣服,扮作府里下人,以避人耳目。”
这回,络腮胡倒是没有反驳,他假意思索片刻,点头称赞:“有理,有理!”
于是一干人急匆匆地拥着他们的头儿往后院跑,燕先生独自站在堂前,长叹一声:“真是朽木不可雕!想我燕春回,空有满腹才学,竟……唉!”
络腮胡这会儿可没心情理会燕春回的感叹,他带着六七个弟兄来到后院,隔着门缝瞧见东街上熙熙攘攘挤满了人,他高兴地道:“我们混入人群中去!”
另一边,怀玉和顾与昭已经来到了东街口的汝家酒店,站在二楼雅间往楼下望。
密密麻麻的百姓挤满了整条东街,每个人都灰头土脸,一脸无神。
门外进来了一个黑衣人,也不说话,只朝怀玉点了点头,怀玉一笑,颔首让他退下。
她知道,县衙里的假县令,已经出来了。
第40章 捐钱献粮救真流民
诈这位寡妇山的土匪,怀玉承认,自己其实也有赌的成分。
若是对方识破了传言,好好待在县衙,那自己也只能硬闯,无非就是县衙里的土匪多死几个罢了。
没想到这位匪首竟这么蠢,急吼吼地出来了。
也不知道平彰县的县衙防卫得有多差,才会被这样的土匪攻破。
怀玉十分疑惑,和顾与昭目不转睛地注意着东街上的异常。
果然在街尽头处,注意到了七八个与四周流民不同的人。
他们虽乔装打扮过,身着布衣,但身上却干干净净,面带鄙夷,目露凶光,与周围一脸无神、破衣烂衫的流民百姓截然不同。
更重要的是,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站着一个黑衣人。
怀玉左手举起长弓,右手拿起三支箭,缓缓将弓拉圆。
“嗖嗖嗖。”
安静的东街上霎时响起几声惨叫,一脸无神的百姓脸上有了一丝表情,惊讶地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涌去,街上一片混乱,只听有人叫“死人啦”,又有人大声喊“死的是寡妇山的土匪”。
“寡妇山的土匪死啦!”
“啊?”
“那个杀了我们林县令的土匪死啦!”
“嗨呀,看来今晨那个传言是真的!”
“苍天有眼呐!”
“快去看看啊,听说是被人一箭射死的!死了七个人呢!”
……
顾与昭不满地放下弓箭,发出了“咚”的一声,他沉着脸看了看坐在窗前悠闲地喝茶的小姑娘,杀人这种事,交给自己就可以了,她跟着凑什么热闹?
小时候见到个死人都吓得脸色发白的娇娇,如今竟亲手杀了人,顾与昭心中钝痛,动了动嘴角,最终还是没有说出话来。
倒是怀玉,见到顾与昭这副心疼的样子,笑着问:“与昭哥,我的箭术是不是进步了很多?”
顾与昭黑着脸,一语不发地出了门。
怀玉耸耸肩,急忙跟上去。
另一边的县衙外,无数百姓兴高采烈地涌过来,嘴里喊着:“匪首被射死了!匪首被射死了!”
阿魏则带着二十名黑衣人,轻而易举地控制了县衙内群龙无首的土匪。
王五一脸哀戚,不停地擦着眼泪:“县令大人呐!王五有愧啊!王五为您报仇了呐!您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啊!”
蹲在一众土匪最前面的燕春回嘴角抽了抽:这人是什么来头?这么能装的吗?
阿魏语气不善:“行了王县尉,当务之急是重整县衙,百姓不可一日无县令!”
正哭得伤心的王五立即收起眼泪,笑呵呵地走到阿魏跟前:“郎君说的是,小人这就去安排。”
王五毕竟是县尉,让他来做这件事是最适合不过的了。
如今县衙内除了这一众土匪,就没剩多少人,朝廷迟迟不派人来,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彻底放弃平彰县的意思。
想要重整县衙,可不容易。
怀玉索性让王五直接担任平彰县县令,县衙内其余大小官员,从寻雁楼那三十名黑衣人里挑挑,倒也能轻松胜任。
众人一片欢欣,尤其是王五,更是对怀玉感恩戴德。
噢!
只有阿魏一直在抱怨:他们寻雁楼的人跑来给平彰县打杂,真是大材小用!
县衙这边的事是了了,可整个平彰县还有那么多流离失所的百姓,要如何安排这些流民才是一个大问题。
汝掌柜已经免费施粥一整天了,流民们还依然源源不断地前来,这么下去,就算有金山银山,那也是会被掏空的呀!
一下午的施粥下来,汝掌柜心都快碎了,他苦着脸向怀玉诉苦:
“小公子啊,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啊,汝某虽有点积蓄,可这显然是泥牛入海……”
怀玉也知道,不可能就让汝掌柜一个人这么施粥下去,平彰县流民的数量,实在是超乎她的想象。
一个距离云都三百余里地的平彰都乱成这样,还不知道云都是个什么样子呢。
怀玉看了看眼前微弱的烛火,缓缓闭上眼,狠狠心道:
“阿魏,尽快安排这些流民到各家各户,或帮忙春种,或为奴为婢,或收为县衙吏役。另尽快在城外择址建屋,扩建护城河,所有流民都去!
“全县百姓以及流民,如有不从者,直接击杀!”
怀玉看过许多史书,关于流民问题,历朝历代都有,历经数千年而无法根除。
流民产生的原因,无外乎天灾和人祸两种,如果两种情况共同发生,便一定会造成“赤地千里,流民百万,盗贼蜂起”的情景,动摇国家的统治基础。
如果处理不当,杀戮过重,流民聚集造反,是一桩头疼事。
可若不杀鸡儆猴,只知道施粥赈灾,养成众人饭来张口的习惯,情况会更加糟糕。
好在平彰县的流民只有人祸,没有天灾,只要处理得当,还是可以解决的。
“至于钱粮……”
怀玉紧皱眉头,真是一文钱难倒庄稼汉,想不到这个烫手山芋这么不好接。
她总不能要求汝方出这个钱吧,况且他不过一个小小商人,能站出来施粥一天,就已经是极大的善举了,再让他这么无私下去,怀玉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
“姑娘不必忧心。”
阿魏出声,豪气地道:“寻雁楼在厢城有些产业,今日内筹集个万两银子不是问题。”
怀玉看向阿魏,语气震惊:“你们寻雁楼怎么这么厉害?”
“嘿嘿。”
阿魏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一脸郑重地道:“临行前,宴公子特意交代,如果姑娘遇到什么难题,只要寻雁楼可以做到,必倾尽全力。”
赵宴,又是赵宴。
怀玉嘴角一弯,自己欠赵宴的,这辈子恐怕都还不清了。
“那好,让阿秦去做这事,你尽快落实城外选址的事,争取明日一早就让流民们有事可做。”
怀玉交待完,又对汝掌柜道:“汝掌柜,这下,这群流民的粮食问题我可就交给你了。”
有了银两,汝掌柜自然没有不从的。
他家的粮店莫说是平彰,就是在整个云都,整个大祐,那也是都有分店的,只要银子到位,要想筹到粮食,并不困难。
因此他这会儿笑呵呵地拱了拱手,道:“没问题,包在汝某身上!”
第41章 出平彰遇邻女多情
平彰县城外,流民们热火朝天地修建房屋,扩建护城河。
比起以前那种挨饿受冻的日子来,现在的日子可好太多了。
有人提供帮助,让他们能亲手修建自己的家园,建造保卫县城的护城河,每日里既有活儿干,又能靠劳动换回食物,饱饱地吃上几个馒头馍馍。
三月的平彰县,春回大地,田地里的禾苗绿油油地往上窜,虽经历过不久前的燕军的肆意踩踏,如今却又迎着太阳顽强地生长了起来。
这样的日子,总算是有了盼头。
不论是县城里原有的百姓,还是新来的流民,都知道这一切都是不久前来到平彰的一群黑衣人带来的,因此他们对这些黑衣人不仅没有害怕,反而十分热情。
“阿魏哥,你累了吧?坐下来歇歇,喝口水。”
一个清秀姑娘端来一碗水,叫住了正指挥着众人的阿魏。
阿魏在其余弟兄揶揄的目光中回头一看,是柳絮儿。
柳絮儿是跟着父母来到平彰县的流民之一,她的爹娘在燕军闯过平彰县的时候,被杀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城外帮忙做做饭,给大家分发分发食物。
阿魏接过柳絮儿手中的碗,温声道:“多谢柳姑娘。”
柳絮儿朝阿魏腼腆一笑,继续去给其他人倒水去了,阿魏一大口将碗里的水喝掉,细心地将碗放在一旁的一块石头上,方便她待会儿回来取。
怀玉一行人驾着马车出了城,看到的就是这一片热闹的场景。
“那个姑娘是谁啊?”段沁沁语气不善地问。
“还能是谁,自愿来帮忙的呗。”小柳随便看了一眼,随便回答。
“那她怎么偏偏给阿魏留了碗,其他人都没留?”
段沁沁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转而看到其他人脸上带笑,忙忙碌碌的样子,又钦佩地对怀玉道:“怀玉,你真厉害,这么多流民百姓,这才几天功夫,居然安置得这么好了。”
“可不是嘛,想我们刚来的那天,路上的人哪一个不是一脸无神,如今大家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了呢。”
小柳也一脸仰慕地看着怀玉:“我们怀玉最厉害了!”
怀玉摇头:“是寻雁楼的银子多,再加阿魏组织有方。”
“不!是姑娘的点子好!”
盼芙笑着接过话头:“自古以来,对于流民,各朝各代采取过不同的解决办法。
“先朝时期,由于蝗虫灾害,大量流民涌入京都,当时朝廷采取遣返的政策,强制让流民回乡,结果是大量的流民在回乡的路上死亡,导致更多流民参加了农民起义……”
怀玉点头赞同:“《祐史》里确实记有这件事,我记得史书上提有一句‘流民入京者数十万,老弱死道路,壮者入贼中,饥死者十七八’,传闻还发生了许多易子而食的惨事。”
盼芙叹道:“这还不是最惨的。由于后期参与起义的流民实在太多,先帝下令,命当时的纪尘女将军出兵镇压,活斩流民近两万……”
“什么?”
“活斩流民两万?”
段沁沁和小柳瞪大了双眼,一脸不可置信。
怀玉头靠在车沿上,呆呆地看着窗外热火朝天干活儿的百姓,轻声道: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奈何为民者,其苦至此!”
盼芙见怀玉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忙安慰她。
“历朝历代,虽说苦的都是百姓,但得人心者才能得天下。百姓苦,君主也不会好过;只有百姓过得好了,君主才能做得安稳,怀玉你怎么反而不明白这个道理?”
怀玉点头,收起心里的不忍,看向一脸关切的盼芙。
“盼芙,我还从来没听说过纪尘女将军的事儿呢。按理儿我爹曾经在她麾下,可我爹硬是从来没和我提起过这位传奇的女将军。
“史书上对她的描述也只有寥寥几笔,你刚刚说的,这位女将军出兵活斩两万流民的事,书中也不曾记载……盼芙姐姐你给我讲讲吧!”
盼芙道:“我其实也是道听途说,纪尘将军死时,我才七八岁,这件事也是在她死当日听人说的,现在都记不大清了,只记得当时群臣愤然,争相上奏,要皇帝处置纪将军……”
怀玉冷笑:“果然历朝历代,皇帝都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主!”
几人谈话的当头,那边的阿魏早已看到她们的马车,小跑了过来。
“姑娘是准备今日离开平彰?”
怀玉撩开车帘,答道:“平彰县县衙内一切事务有王五打理,还有燕先生帮忙,外头也有你们在,想来日后会越来越好,我想先一步启程,尽快去云都。”
阿魏看了一眼占了自己的位置,默不作声地赶车的顾与昭,委屈问:“所以姑娘准备留下我在平彰?悄无声息地走掉?”
“啧啧啧,你在这里都已经乐不思蜀了,怕是不愿启程了吧?”段沁沁出言相讥。
“你看人家姑娘,可巴巴儿守着你呢,你这一走,让人姑娘给谁送水去?”
怀玉扶额:段沁沁的毒舌这是转移到阿魏身上了吗?
阿魏一脸黑线,不与段沁沁争辩。
他将顾与昭挤到一边,抢过顾与昭手里的缰绳:“宴公子交待过,阿魏决不能离开姑娘,姑娘要去云都,阿魏自然也要跟着一起去。”
怀玉本意可就没有丢下阿魏的意思,有阿秦阿楚等人在这边,怀玉是十分放心的。
况且如今平彰县的百姓和流民可都把阿秦这一群黑衣人当成了救命恩人,他们说的话,百姓没有不从的。
县衙里,燕春回感激怀玉的不杀和知遇之恩,王五更是对怀玉钦佩不已,有他们两个跟着管理平彰,想来这个小小的县城会慢慢恢复生机。
怀玉在,还是不在,平彰县都能恢复得很好。
如今,最重要的事情是,尽快赶到云都。
她怕王五那厮听说自己要走会哭得老泪纵横,因此匆匆辞别了汝掌柜之后,就出城了,正好阿魏也在城外,到时候接上他,一行人轻装赶路,也能快一些。
不料一出城就看到了絮儿姑娘给阿魏送水那一幕。
怀玉倒是没什么感觉,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段沁沁反应这么大?
怀玉心道:难不成段沁沁将对自己的仰慕转移到阿魏身上了?
那可就热闹了。
第42章 进云都听士兵心声
一行人的马车才将将穿过刚刚建起来的新房屋,就被后头震耳欲聋撕心裂肺的叫唤声喊住了。
“顾公子啊!你可不能走呐!你走了王五该怎么办呐!”
王五身后跟着小六,燕春回以及一干县衙吏役,王五身着县令官服,但却跑得飞快,将其余人甩出老远。
“小郎君留步!留步!”
他两手抓住马车车辙,不停地大喘气儿:“小郎君这就不厚道了,要走也不和我王五打声招呼,是怕我王五不放你走不成?”
他说着将官服扯起来就抹眼泪,一脸哀戚地道:“我王五怎么这么命苦呐!眼看着平彰县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百姓渐渐安稳下来了,可小郎君你这一走,这不是把我王五往绝路上逼,把平彰县百姓往绝路上逼么!”
“天也,你可怜可怜我王五,可怜可怜我平彰县百姓吧!”
他越说越悲痛,干脆席地哀嚎起来:“地也,你睁睁眼看看这世道呐——”
“好了!王县令,百姓都看着呢!”
阿魏实在受不了他的哀嚎,跳下车将他扶起来。
“一点也没有一县之长的样子,这让百姓看去了,可不得笑话你这个县令!”
王五哀哀戚戚地擦干眼泪,对走出马车的怀玉道:“郎君要是就这么一走了之了,这个县令,我王五不当也罢!”
怀玉好笑,坐在顾与昭边上,看着又跑又哭闹了半天,一身狼狈的王五,安抚道:“王县令,我相信你,在你的带领下,平彰县一定会越来越好!”
王五心中有些小骄傲,面上却连连摇头:“不不不,我王五当个辅助县令的县尉还可以,可把这重整一县的重担压到我身上,我是在是扛不住呀!”
“扛不住也得抗!”怀玉突然厉声道,“这种关头,你身为县令,怎可轻言扛不住?”
怀玉指了指聚集过来的百姓。
“你看看这群百姓,他们和我一样相信你,所以他们此刻所有的不安和绝望都没有了,他们充满希望,热火朝天地干活,他们知道只要努力付出,就会重建新家、迎来美好的生活,可如今你这个县令竟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不干了,是想让大家失望吗?”
少年语气坚定,不容置喙,让王五一下子没了话说。
“王五,我虽离去,可寻雁楼的三十个人还在这里,有什么事就去找阿秦,他会助你。”
“我……”
王五讷讷,看着眼前目光坚定、少年模样的怀玉,他生出了些惭愧。
“姑娘放心去吧!王五一定将平彰县治理好,待他日春暖花开时,还盼姑娘来赏花!”
怀玉点头一笑:“他日我必来平彰县赏花!”
王五负手而立,目送着怀玉她们的马车远远地去了,才转过身来,高声对过来围观的百姓道:“大家记住了,方才的年轻小郎君,正是我们平彰县的大恩人!”
众人只知道这些日子组织大家修建房屋、散粮施粥的黑衣人有一个十分年轻的头儿,但却没想到居然是一个这么小的清隽少年郎,此时听县令这么说,热泪盈眶地跪了一地。
“感谢大恩人!”
“恩人一路平安。”
“恩人记得回来啊!”
怀玉一行人出了平彰,马不停蹄地往云都赶,一路所见皆是流民。
到了云都,已是夕阳西下,只见城门紧闭,城外杳无人烟,城楼上的士兵站得挺直,在夕阳的昏光之中显得萧瑟异常。
阿魏朝城楼上的卫兵大喊:“哎!兄弟,开个门啊!”
那士兵低头往楼下瞧了瞧:“你们是何人?从何处来?不知道云都早已封城了吗?”
“封城?”
怀玉惊讶不已,云都刚经历了大战,不打开城门让商旅往来以恢复经济,反而选择封城,这是什么缘故?
她以手遮挡西下的太阳,仰望城楼上一脸浩然的士兵,高声道:“我乃顾将军之女,顾怀玉,千里迢迢从京都赶来,麻烦小哥行个方便,开下城门。”
楼上的士兵听到她这么一喊,忙道:“原来是将军之女,姑娘稍等。”
不一会儿,城门吱吱呀呀地缓缓打开了,阿魏缰绳一挥,进了城去。
怀玉坐在马车前,问前来开门的小兵:“小哥,为何云都会封城?”
“哎!姑娘你进了内城就知道了。”那小兵一脸哀伤。
“云都真是多灾多难呢,顾将军无奈水淹云都后没几日,云都就出现了瘟疫,感染者发热咳嗽不止,今晨的通报上写,现下已经有一百一十九名百姓感染了。为避免瘟疫传播,顾将军当机立断,这才封了城门。
“顾姑娘,你既然来了,还是多劝劝将军和夫人,他们这些日子,不眠不休地在城北新建的医馆照料病人,旁人怎么劝都不听……唉!”
“瘟疫?”
段沁沁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和怀玉对视了一眼,看到了怀玉眼里深深的担忧。
“怀玉别太担心,我们直接去城北医馆看看。”
“我也这么想。”
怀玉吸了吸鼻子,又对那位士兵道:“多谢小哥,我们这就去医馆。”
“唉,好!姑娘你们沿着这条大街一路往前,进了内城继续往北走就到了,将军和夫人现在肯定还在那里。”
那士兵说完,回身关上了城门,见怀玉的马车已经驶出去了,方叹着气上了城楼,与其他士兵一起,站得笔直笔直。
他曾见过以前的云都。
云城三月,春暖花开,尤其是那一树一树的樱花,轰轰烈烈地开满了整条云城大街,美得惊心动魄,美得摄人心魂。
每逢此时,云都百姓总要聚到云城大街上赏樱,少年少女们得了家里的应允,穿上最好看的衣裳,走在樱花树下,人比花枝俏,孩子们手里拿着甜丝丝的糖葫芦,笑得和树上的花儿一样美。
可今日的云都,此刻只有一丝略冷的、夕阳的余晖。
那一排排樱花树,由于被水淹过,此刻蔫不拉几的,稀稀疏疏地开着几朵憔悴的花。
士兵眼里饱含着热泪,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渐渐暗下来的山野和官道。
这么多天过去了,朝廷竟一次都没有派人来,前来云都的不是段府的车队就是顾将军的女儿。
顾将军的女儿?
哎呀不好!
士兵突然后悔自己下去给怀玉开了门。
顾将军肯定不希望自己唯一的女儿也来到云都这个危险的地方呀,自己怎么就放她进去了!
第43章 朝霞似锦母女相逢
怀玉一行人不多时便来到了城北医馆。
说是医馆,不如说是一间临时搭起来的巨大的集中隔离点,宽两丈有余,正面看去看不清有多长。
此刻天色渐暗,勉强能看清医馆上方写着“拨云馆”三个字,怀玉一看就知道这是顾延鹤写的。
拨云馆左右燃着两堆篝火,门口的几名士兵手握长枪,一动不动。
隐约还能听到里面传来杂杂的咳嗽和呻吟声,听到娘亲对病人温柔的安抚声。
怀玉喉咙微疼,鼻子酸酸,她走上前去,轻声对守门的士兵道:“这位小哥,麻烦你帮我进去通报将军夫人,就说我是顾怀玉。”
那位小哥见怀玉一脸悲伤,十分痛快地应了她的请求,进了医馆。
不一会儿,段挽卿便出来了。
她一身白衣,长发挽起,眼下乌青,面容憔悴。
“娘~~”
怀玉一哽咽,扑上去就要抱她,却被她避开:“娘这会儿还有病人要照顾,你们先去对面的望江楼歇歇,娘忙完了就去找你。”
“我可以帮忙!”
“我们也可以帮忙!”段沁沁几人也斩钉截铁。
段挽卿温和一笑:“要帮忙也不是现在,所有进入这间医馆的人都是要通过检查,确定身体无恙之后才能进去的,你们刚来,我要是放你们进去了,你二舅舅会不高兴的!”
“什么?”
“我爹也在这里?”段沁沁惊呼,“惨了惨了,我这不是羊入虎口嘛!”
段挽卿朝她笑道:“放心,你不仅无过,你还有功呢,你爹他不会把你怎么样。”
她说完又匆匆交待了怀玉几句,转身进了医馆。
怀玉几人眼巴巴地在外面看着。
怀玉以前也在段府跟着学过一些医理,知道这种突发性瘟疫若采取隔离方式,就必须严格执行,确保不会出现二次感染。
也知道自己这位二舅舅对医术的严谨程度,他吩咐下来的事情,如果不严格执行,只怕他会气得吹胡子瞪眼。
虽然他还没有胡子。
因此怀玉只好听娘亲的话,在一名士兵的带领下暂时住进了拨云馆对面的望江楼。
望江楼以前是一间茶楼,站在楼上向外望去,溟江浩浩荡荡,一览无余,许多文人墨客最爱到此地来会友吟诗。
而如今,望江楼被征用来存放了各类药材和粮食,昔日品茶的年轻士子早已不在,只剩下身穿铠甲的士兵和段家的一群药童在忙忙碌碌。
怀玉回了房间沐浴梳洗完,又吃了点东西,这才觉得消去了这两天的疲惫。
终于回到了爹娘身边,她开心异常,即便前面的路荆棘丛生,即便今后会遇到各种困难,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
怀玉心知肚明,朝廷的人,这会儿恐怕已经在路上了。
朝廷的人到来之日,就是爹他交出将印之时。
自古以来,“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怀玉冷笑,心道:如今还没有到“敌国破”的时候呢,自己内部就要“谋臣亡”了。
有这样的君王,天也不祐大祐!
怀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当然不会对顾延鹤说起,她知道自己的爹爹久经沙场、一生刚直,对大祐一片赤诚,只要是朝廷的命令,他绝不会违背。
过刚易折!
怀玉胡乱想着,竟倚着书桌睡了过去。
第二日早晨,风和日丽,太阳升起的方向,出现了一大片一大片鲜红的云朵,朝霞美得和樱花一样,艳丽而妖冶。
怀玉被段挽卿叫醒过来的时候,是好好的躺在床上的,怀玉左右看了看这间床,伸手挡了挡透进屋来的日光,奇怪地问:“我昨晚什么时候睡着的?”
“你还说,你爹忙完过来准备看看你,结果只见到一只睡着了的小猫。”
段挽卿今晨的脸色好看了些,她交给怀玉一套纯白衣物,吩咐怀玉换上,温柔地感叹:“我们怀玉大了,都能千里迢迢跑来帮爹娘的忙了。”
怀玉嘟着嘴换上衣服,颇为委屈:“你们可别再一次想着甩下我,不管你们去哪,我都会追着去的!”
段挽卿无奈地摸了摸怀玉的头,轻声道:“娘给怀玉梳头吧。”
怀玉开心地坐下来,乖巧地让段挽卿给自己梳了一个堕马髻,这还是怀玉长这么大,第一次束这么复杂的发型,她小心地碰了碰头上的发髻,问:
“娘,怎么突然给我梳这么复杂的头?既然要去拨云馆帮忙,不应该简单一点嘛?”
段挽卿笑道:“怎么,娘想练练手,不行啊?”
“行行行!”怀玉忙讨好。
“娘以后想怎么练手,就怎么练手,我的头发就全交给您了。”
“贫嘴!”
两人收拾好后,在段空青的允许下,怀玉终于进入了拨云馆内,里面比怀玉想象的要好得太多了,病人们安安静静地躺在简易的木床上,见到怀玉和段挽卿三人进来,纷纷打招呼:
“段大夫早!”
“将军夫人早!”
段空青和段挽卿也一一笑着回应,怀玉伸长了脖子想寻爹爹,段挽卿笑着拉了拉她:“你爹一大早出城接药去了。”
“哦。”
怀玉失落地缩回脖子。
“去帮你沁表姐的忙,你们既然来了,就给我负责好编号一百到一百一十九的那几个病人。”段空青给怀玉指了指东侧的一排病人,语气严厉。
“密切注意病人状态,一日记录三次病症,若有异常,立刻来报我!”
怀玉点点头,在段挽卿好笑的目光中朝东侧的段沁沁走了过去。
待怀玉远去之后,段挽卿瞪了一眼段空青:“她还是个孩子,你板着个脸干嘛?沁沁一大早就被你叫起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她后爹呢。”
段空青摸了摸鼻子,语气微柔:“昨日云都并无新增病人,看来这些天的努力有了效果。”
“是啊,这些病人瞧着也日渐康复了。”段挽卿叹了口气,“不知朝廷那边,什么时候派人来!”
段空青“哼”了一声:“别告诉我你们还指望着朝廷,朝廷要是会派人来,早就派来了,还用等到现在?只怕到时候来的不是救世主,而是催命符……”
他狠狠道:“妹夫就是太刚直了,功高震主的道理他难道不懂吗?命大军收复云都却不提供粮草,朝廷之心已昭然若揭,若是我,当日就不该水淹燕军,而应该折回去攻打京都!”
“二哥!!”
段挽卿喝住了他。
“你少说几句吧,我去看看昨日复发的云大娘今日可有好转。”
段空青看着自家妹子坚毅的背影,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
算时日,朝廷那边,也该派人来了。
段空青揉了揉突突直疼的太阳穴:是救世主还是催命符,都在顾延鹤一念之间。
这些日子,云都的百姓知道了水淹云都的前因后果,理解顾家军的百姓占了大半,另外小部分人在顾延鹤和段挽卿这么不眠不休的重建云都、照顾病人面前,也已对他们心怀感恩。
可是云都封城,云都的消息传不出去,在朝廷有意无意的误导之下,天下百姓无不将顾延鹤视作洪水猛兽,恨不能食其骨咥其肉。
若真等到朝廷派下人来……
段空青一个大夫都能明白的道理,他不信顾延鹤会不明白。
第44章 暴雨如注天人永别
怀玉和段沁沁留在拨云馆帮忙照顾病人,顾与昭一大早跟着顾延鹤出了城。
倒是阿魏,早上起来就不见他的人影,一直到下午,怀玉喂完最后一个病人喝药之后,问段沁沁:“有没有看见阿魏?”
“没看见!”
段沁沁收起纸笔,细心地给眼前的老人压好被子,对老人道:“云大娘,您的病情呀已经好得差不多了,我们再观察一两天,您就能回家啦。”
“唉!”老人一脸笑容,慈爱地看着段沁沁,“好!好!闺女啊,多谢,多谢你们。”
段沁沁连忙摇头摆手:“云大娘您快别这么说,你先休息,我待会儿再来看您啊。”
怀玉在一边,笑着看着此刻十分耐心的段沁沁:“想不到你也有这么温柔的时候,可一点儿也不像平常那个毒舌段沁沁。”
“嘁!”
段沁沁白了她一眼,和怀玉一起走出拨云馆。
“这天,是要下雨啊。”
怀玉伸了个腰,抬头往天上看。
只见天色阴沉、黑云密布。
明明申时只过半,三月的天按理不该这么黑,但此刻外头却阴沉沉黑压压的一片,太阳早已看不见,天上只剩下一大片一大片的云。
怀玉心头闷闷的,像是有什么压在上头,她轻声道:“嗯!”
段沁沁又道:“少时在家和姐姐们学医理,第一课先生就教‘凡为医者,性存温雅,志必谦恭,动须礼节,举乃和柔,无自妄尊,不可矫饰!’”
“我虽比不上两个姐姐,在医术上没有她们的天赋,但也深深记住了这句话,为人医者,‘谦恭’二字,最为重要!”
怀玉深有同感地点点头。
“这些天一路走来,我也见了许多疾苦,深知以前确实任性妄为……”
段沁沁还欲再说,却被一阵马蹄声打断。
“你听!”
“谁人在街上跑马?”
两人还未看清发生了什么事,就听见一声尖锐的“圣旨到”的声音传来,紧接着是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声音听起来足有几十名。
“圣旨?”
怀玉急忙跑进拨云馆,神情焦急地看着段挽卿:“娘。”
段挽卿不解地放下手里的药碗:“怎么了?”
“娘,我们快走!”
“走?走去哪里?”
“去……去……”
怀玉心慌意乱,总觉得这圣旨来意不善,怕是有大事发生,可都这会儿了,还能去哪里?
段挽卿走过来握住她的手:“别担心,我们出去看看。”
两人出了拨云馆,馆外已经聚满了人,马上的宣旨官威风凛凛,眼角眯起,似笑非笑,他高声询问:“顾延鹤顾大将军何在?”
段挽卿上前回道:“家夫一早出城运药,算时辰,这会儿快回来了。”
“噢,原来是将军夫人。”
宣旨官翻身下马,皮笑肉不笑:“既如此,那本官就在此等候。”
天气越发阴沉,拨云馆前整整齐齐地站满了几排头戴金彩兜鍪、身着赤黑明光甲、脚踏长靿乌皮靴的官兵。
这种配套穿着,只有皇帝内卫才有资格穿,如今却跟着宣旨官来到了云都。
怀玉心一沉,站到娘亲身边,悄悄握住了段挽卿的手。
为首的宣旨官神色悠然,双目紧闭,仿佛这黑云压城的天气丝毫不会影响到他。
酉时不到,顾延鹤回来了,见到拨云馆前的宣旨官,他朝怀玉和段挽卿笑了笑,神色平静地对宣旨官道:“原来是承谙兄,想不到朝廷竟派你堂堂监察御史大人千里迢迢来云都,就为了给顾某宣旨?”
“延鹤兄,别来无恙。”
宣旨官杜承谙接过手下递过来的竹筒,将竹筒在手里举了举,脸上挂着莫名的笑意,缓缓开口道:“延鹤兄可知我手里拿的是什么?这是拘捕你顾延鹤顾大将军的拘缉令……”
“拘缉令?”
怀玉震惊地看着那枚竹筒,心想他要是敢动手,自己就上去和他拼了,就算是死,也不让他们将爹爹带走!
顾家军在听到拘缉令的瞬间也一个个握紧了手中的武器,虎视眈眈地与杜承谙带来的几十个皇帝内卫对峙。
顾延鹤深吸了一口气,苍凉一笑:“我顾延鹤早知会有今日,却一直不愿相信圣上会如此不念君臣之谊,如今却是不得不信了。”
“延鹤兄谬矣,圣上他还是念君臣之谊的。”
杜承谙招了招手,立即又有人端上来一杯酒,杜承谙道:“这酒,就是圣上的君臣之谊,你只要喝了这酒,交出将印,可保你家人无虞。”
顾延鹤盯着酒杯,伸出手缓缓将酒杯拿起。
顾家军手中的武器也缓缓举起,怀玉欲冲上去抢过那杯酒,却被段挽卿死死扣住,只得出声大喊:“爹,不要!”
杜承谙扫视了一圈面前的顾家军和内卫,再一次举高手里的竹筒,愤怒地道:
“我手里拿的是御史台、刑部、吏部三部合查的拘缉令,谁要敢妨碍公务,罪同谋反!”
顾延鹤并不关心杜承谙三部合查的拘缉令,甚至也不关心身后剑拔弩张的顾家军和内卫,他笑着对怀玉讲。
“玉儿不哭,为父水淹云都当日,就已做好了今日的准备,如今云都百姓渐安,为父甚慰,此刻到了地下,见到那些被淹死的云都百姓,为父也好向其请罪!”
“不!不要喝,不要喝!”
顾延鹤继续笑:“玉儿不怕,爹爹曾经和你说过,‘手中执剑,肩上的担子就重了’,今日爹再要你记住一句话,手中执剑之人,决不可将剑对准弱者!”
怀玉泣不成声,顾延鹤这交代后事一般的话语,让她恐慌不已。
“没记住,没记住!女儿没记住!”
“我的女儿是天底下最最聪慧的女子。”
顾延鹤仰头将杯中酒尽数喝下:“怎么会没记住,嗯?”
“爹!”
“将军!”
怀玉挣脱段挽卿,扑过去接住了缓缓倒下的顾延鹤,饶是怀玉力气大,此刻也被顾延鹤倒下的力压得跪坐在地。
段挽卿也扑了过来,心口插着一把短刀。
酉时方过,黑压压的天空就压得人喘不过气儿来,只余下西边的半截还亮着黄白黄白的光,昏黄的半截天空下是一道道黑色山峦。
山峦下面,长长的拨云馆融入了这黑暗之中,只有门口的两堆篝火彰显着它的身份。
“咔嚓”一声,随着一道白亮的闪电从西边划过,一声惊雷从天而降。
须臾之间,大雨倾盆而下,浇灭了天边的最后一丝亮光,更浇灭了拨云馆前的两堆篝火。
杜承谙以及他带来的内卫早已如一只得胜的公鸡,雄赳赳气昂昂地避雨去了,这里只剩下几十个顾家军以及段沁沁等人。
怀玉跪在雨中,怀里是爹爹还温热的身体,她的手颤抖着,小小的身子颤抖着,被咬破了的嘴唇也颤抖着。
她似乎忘记了其他词语,只不停地念叨着“不”字,惨白的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第45章 几度秋雨几度冬寒
云都,仲秋九月,天气渐凉,雷雨阵阵。
城北一间三进院落里,堂屋中燃着暖暖的炭火,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家坐在炭火旁,正一针一线地缝着衣裳。
“云大娘,您快放下针线,这些活儿交给我来就行了。”
小柳一身风雨惦着脚尖从外头进来,边抖着身上的雨水,边制止云大娘。
“你这是嫌我老了,不中用了?”
云大娘呵呵地笑着,手上的活儿却没停:“我年轻的时候,可是云都鼎有名的绣娘,这针线啊,我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捏得稳绣得准。”
小柳笑了笑,搓了搓双手,呵着气走了过来,拿起一旁的针线和布料,熟练地飞针走线。
“玉丫头今儿又不回来吗?”云大娘问。
“姑娘她每逢清明重阳,都要在拨云馆枯坐上一晚,任谁劝也不听,哎,外头这么大的雨,明儿可不得染上风寒?不行,我得去熬一碗姜汤备着……”
小柳说着放下针线,起身去了厨房。
云大娘停下手里的活儿,怔怔地“唉”了一声。
五年前顾将军被一杯毒酒赐死之时,自己就在拨云馆内,听到了外头的风声雨声,也听到了几个女孩儿撕心裂肺的哭声。
不过十岁的小女娃,转瞬之间失去了双亲,那绝望的悲鸣听得她这个年过花甲的老人也心生绝望。
不仅如此,皇帝还给将军夫人的娘家安了个“谋逆”的罪名,将段家上下几十口男丁发配至荒凉至极的冥疆,女眷则发配到云都,还美其名曰怜惜顾家孤女,让她们一家人在一起有个照应。
使的一手好计策!
这一招,不仅让京都百姓口口称赞圣上圣德,更是让天下百姓觉得顾段两家是罪有应得。
段家老太爷和老太太听到这个消息当日气血上涌两眼一闭撅过去后就再也没醒来,段老爷在发配冥疆的途中突发恶疾,无药医治,不治身亡。
偌大的段家转瞬之间便不复存在,而曾经显赫的将军府也早已蛛丝遍布。
云大娘继续手上的针线,冬天就要到了,得赶在天冷起来之前给几个女孩子做几件颜色好看的袄子。
人老了,总是闲不住。
况且,别人做的,哪有自己亲手做的好?
西厢房里,如今的段老夫人和两个儿媳安静地看着账簿,五年前她们婆媳被发配到云都,承蒙云大娘收留,便在云家住了下来。
这一住,就是五年。
尽管她们在此期间在云都又开起了自己的药铺,有了自己的生活来源,但云大娘早已像她们的亲人一样,这间院落也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因此也就没有起意搬出去。
“阿蕊,什么时辰了?”老夫人看了看窗外,随口一问。
“娘,已经戌时了。”
“怀玉她……”
段大夫人合上账本,来到老夫人身边给她捏腿:“她今晚在拨云馆,许是不会回来了。”
“拨云馆阴凉,让春红去多添些炭火。”
“我已经交代过了,娘你放心吧。”段大夫人答道。
段大夫人姓秦名蕊,原是林州府一名教书先生的女儿,和段问荆一见钟情,嫁到了段家,算是高嫁。
不曾想,如今段家竟落到这步田地。
她心中其实是有些忿忿的,不过生活不仅有甜蜜,也有苦难,当苦难降临的时候,除了接受,她没有其他办法。
“池池和沉沉,还在结庐药铺?”老夫人揉了揉太阳穴,又轻声问。
“我已经让春绿去接她们了,这大下雨的,也不知道早点回来。”
“孩子懂事,要不是她俩,我们的结庐药铺也开不起来。”老夫人叹了口气。
“一眨眼,池池都十七岁了,我看云霄那小子对她倒是一片真心,抽时间择个日子,把他们的婚事办了吧。”
“娘……”
段大夫人犹豫着,自己的女儿不论如何落魄,也是大家千金,怎么能随便嫁给云霄这样的乡野村夫?
段老夫人却没等她说话,朝正在记账的段二夫人招了招手:“阿浣,你也歇歇吧。”
段二夫人这才放下笔,活动活动了手腕,道:“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呐,天气一凉,这手腕就一阵一阵地疼!”
“还不快过来暖暖。”
老夫人嗔怪道:“你那是积劳成疾,这些年落下的病根子,要再不好好保养……”
她说着说着突然停了下来,一道圣旨,段家男丁皆充兵,留下她们这一群老弱妇孺,这些年不过是含着黄连度日子,哪还有闲心保养?
“娘,我们段家的人,不论男女,不论何种境遇,都要把日子过出花儿来!”段二夫人出声安慰,“就算没有爷们,我们也不能自弃,有朝一日这大祐换了人间,我们段家还能重逢。”
老夫人和段大夫人听到段二夫人这番话,颤巍巍抹干眼泪。
“是了,我们段家的媳妇,再苦再难,也决不能让段家散掉!”
屋外大雨依旧,雷声阵阵,雨水打在院子里的瓜棚上,瓜叶却俏生生地挺立着,不服输地接着这哗啦啦的大雨。
北风一吹,瓜叶轻轻一歪,从叶子的另一边将这雨水尽数倾倒在地。
望江楼外,两名黑衣人身着斗笠在门口伫立,一人感叹:“深秋竟有这么大的雷雨,真是四时不正啊!”
另一人沉默着没有应声。
“阿魏?”
感叹四时不正的那人看了看身旁默不作声的阿魏,微一沉吟,道:“阿魏,我听说宴公子早已免了你的过失,撤了对你的责罚。如今的你完全不必如此自责。”
阿魏还是不吭声,只远远地望了望对面的拨云馆,那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出来。
“你准备在这里站上一夜吗?”
阿魏收回目光,看了看身边面带愠色的女子,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漫不经心地出声道:“请回吧!”
说着他毫不留恋地转身走进了望江楼,留下那名黑衣女子在门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屋内又传来阿魏的声音:“你逃不过寻雁楼的追捕的,今日我就当没见过你!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