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依庸堂偶射信鸽
教棍棒的武夫子姓林,名行彻。
他年轻时是军中棍棒教头,后来年纪大了,索性辞去军中职务回家养老,不多久就被飞鸿馆请来做了夫子。
他一身好武艺,本以为就要在老家了此余生,如今来这飞鸿馆教这群可爱的小娃娃,倒也十分有趣。
看着孩子们认真练习的样子,他欣慰地捋了捋胡子。
他同样也看到了怀玉和赵宣的一场“对战”,一是顾怀玉本来就十分引人注意,年纪最小功夫却最好;
二是他惊讶地发现顾怀玉在刚刚的“对战”中将棍法的劈、点、抡、戳、扫、崩等棍法运用得如鱼得水,全然不像一个七八岁小姑娘耍出来的招式,倒像一个用棍多年的老手。
他有心想和怀玉过过招,看看她的功夫厉害到了何种程度。
这么想这,也这么做了。
“怀玉过来。”他朝怀玉招招手。
怀玉拿着棍子三步两步飞奔过来:“老师您叫我?”
林行彻含笑捋了捋花白的胡子,一脚踢起地上的木棍,伸手接住。
“来!”
怀玉见此,立刻两脚开立,右手持棍置于右前方,比出了棍法起势:“谢老师指点。”
她不待老师有动作,率先将木棍一劈,被林行彻微微一避,她立刻又反向一抡,林行彻迅速一挡,将怀玉的棍崩开,木棍在手中转了几个圈儿后,朝怀玉脚下左右不停地点,怀玉人小,及其灵活地左右闪避……
几个回合下来,林行彻收住攻势,大笑着拍了拍怀玉的肩膀:“不错!不错!”
怀玉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林行彻又道:“棍法讲究的是快、稳、准,发力要顺达,动作要协调!你力气和速度是有了,还需多练练稳准和协调。”
他说完,看着面前累红了脸的小姑娘,捋着胡子哈哈大笑。
和林先生对战之后,怀玉大受打击,独自在武场又多练了半个时辰的棍,才浑身是汗地回到斋舍,洗漱一番后,提起笔准备给家里写信。
她含着笔歪着头,思考了好一会儿也不知该写点什么,索性扔开笔去依庸堂找谢先生。
谢琅还是在自己和自己下棋,甚至都没有抬头看怀玉一眼。
怀玉无比佩服他对围棋的这份痴迷,也不出声,托腮坐在他对面看他下棋。
看了一会儿,她觉得十分枯燥,便悄声拿起弓箭出了屋,在院子里射起箭来,这些日子的训练下来,她的箭术大有长进,已经能十发十中了。
这会儿,她闭着眼睛,一箭往箭靶射去,睁开眼一看:
正中靶心!
怀玉微微一笑。
耳朵一动,迅速地将箭对准天空,“嗖”的一声,射下了一只鸟,她开心地扔下箭,捡起那只受伤的鸟儿,却发现鸟儿的腿上绑着一个小小的竹筒。
怀玉愣了愣,自己这是射下了一只信鸽?
她欲哭无泪,不敢拆下那个竹筒,小心翼翼地捧着鸽子进屋,委屈巴巴地叫了一声:“师父。”
谢琅终于抬头看她,待看清她手上捧着的信鸽之后,了然失笑:“怎么?这次又闯了什么祸?”
“这次射中了一只送信的鸽子。”怀玉将鸽子碰到谢琅面前,“师父你看看它吧,要是鸽子的主人等不来它,不知道该急成什么样子。”
谢琅放下棋子,仔细打量这只鸽子。
这是一只极美的鸽子!
眼珠清亮,毛色光滑,灰中带绿,胸肌丰满而强壮,尽管腿上受了伤,但仍十分警惕,令人难以靠近。
谢琅取下信鸽腿上的竹筒,使巧劲儿将箭拔出,仔细检查了一番伤口,撒上伤药,给它包扎了一番。
“好在你的箭并非军用,它又灵巧地避开了要害,这伤好好养两天就好了。”谢琅边擦手边道。
怀玉心疼地和鸽子对视:“那就好。”
她伸手想摸摸鸽子光滑的头,这只鸽子却避开了她,骄傲地去吃谢琅撒在桌上的豌豆。
怀玉:“……”
谢琅边喂鸽子吃的,边笑。
怀玉不开心了:“这小家伙,果然记仇。”
她自个儿气了一会儿,又压低声音问:“师父,我们要不要看看它送的是什么信?”
谢琅收起笑容。
怀玉忙道:“我说着玩儿的。”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你读了那么多书,连这个也要我教?”谢琅语气有些生硬。
“我……”怀玉委屈,“徒儿错了。”
谢琅叹了口气。
“这鸽子是短途信鸽,你看它羽毛干净一尘不染,说明还没有飞多久,因此这封信极有可能是京都的人寄出来的,飞鸿馆附近都是些平民百姓,一般用不上信鸽,只有飞鸿馆的各位先生、经长、典谒、管干、堂长、副讲以及山长有可能是收信人。”
谢琅一字一句地分析给怀玉听:“现在,你还想拆这封信吗?”
“不想不想!”怀玉连连摇头,“我本来也不想,就是那么一说……”
谢琅轻轻揉了揉眉心:“那你好好照顾它,待它康复了,就送它走。”
怀玉连连应好,连夜给它找来了个鸟笼,贴心地准备了五谷杂粮作为它的伙食。
不敢提着它走出依庸堂,只好将它养在谢琅的书屋。
因为这只鸽子,怀玉一日要往依庸堂跑几回,平常下了课,她总要再多练一会儿武,这些天也不练了,一下学就往依庸堂跑。
在她的精心照料下,这只骄傲的鸽子恢复得很快。
才第三天,伤口就已经结疤了,它仰头挺胸地上蹿下跳,仿佛是要冲出这鸟笼的束缚。
怀玉依依不舍,心情沉重地打开鸟笼,捉起它,将那只竹筒绑到它的腿上。
又抱在怀里,蹲在依庸堂门房外,一下一下地摸着它的脑袋。
谢琅看了看伤感得要哭了的某小姑娘,使劲地揉了揉眉心。
“放它走罢。”谢琅出声道。
怀玉抚摸着鸽子柔顺的羽毛:“多可爱、多乖的鸽子呀。”
谢琅不说话了。
“害!”怀玉吸了吸鼻子,抱着鸽子站起来,“去吧去吧。”
她一松手,鸽子扑棱了几下,头也不回地往天上飞去了,怀玉跺脚:
“这记仇不记恩的家伙!”
谢琅在她身后,仰头看着鸽子飞去的方向:
“人世间,哪能事事尽心如意。你射下了它,是缘起,如今你不得不放它走,是缘灭。缘起缘灭,本就无常啊。”
第17章 君子亭里收贵礼
放走鸽子之后,怀玉着实闷闷不乐了好些天,盼芙只道她是想家了。
“怀玉,夫人来信了。”
盼芙急急跑进斋舍,将一封信递到正趴怕在桌子上神游天外的怀玉跟前。
将军府给怀玉的信一向都是府里的小厮传送,怀玉打起精神,拆开信封,信中无非唠叨一些勤勉学习注意身体的话,怀玉一目十行看完了,这才问盼芙:“送信的小哥呢?”
“还在馆外候着呢。”
怀玉将昨儿写好的信递给盼芙:“把这个交给他吧。”
盼芙接过,又急急出去了。
盼芙刚走,门外传来了一声悦耳的声音:“请问顾怀玉是住这间屋舍吗?”
怀玉纳闷,起身出门,只见一个身着馆服的年轻姐姐笑盈盈地站在门外:“你就是顾怀玉吧,山长嘱咐我来叫你去北泉轩呢。”
怀玉知道北泉轩,那是山长住的地方,平日里他们这些学生是很难见到山长的,毕竟山长授课只在每月的十五日,至今为止,她只见山长两次,还是坐在偌大的足有几百人的东林舍,远远地望了几眼。
因此现在就是在路上见到山长,她也不一定能认对方出来。
人贵有自知之明,怀玉也决不会骄傲到觉得山长会认识她。
可这会儿山长突然找自己?
怀玉一肚子疑问,心想这位漂亮的姐姐不会是个骗子吧?
那位年轻姐姐见怀玉愣着不动,笑着过来拉她:“我姓苏,算起来,我还是你的直系师姐,现是治事斋乐部事长。”
飞鸿馆七事乃礼乐御书数历律,每一事都设有事长,怀玉听她这样一说,心中疑虑消了不少,她拉上斋舍的门,对苏事长道:“我这就去。”
不一会儿,两人便来到了北泉轩。
这是一方开阔的院子,园中亭台楼阁,假山流水,绿树红花,应有尽有,倒比学馆其他诸如清佳堂、莲韬馆等供学生读书之暇游览憩息的地方还要雅致几分。
怀玉心中赞叹,果然山长就是不一样。
苏事长领着怀玉沿着弯曲的小径来到走至一处开阔亭台,名叫君子亭,亭子周围是蔓延数亩的亭亭荷叶,此时荷花花期未至,池塘中荷叶如盖,一片碧绿。
怀玉惊讶地发现谢先生和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坐在亭中谈笑,而那位老先生,自己还真见过,居然是上月裴三公子将赵宴的礼物转交给自己时,站在裴三公子身边的老先生。
怀玉暗道好巧,乖巧地跟着苏事长走进亭中。
“山长,学生将顾怀玉领来了。”
山长含笑着看向怀玉二人:“噢,嫣梧来了。”
他打量着欠身行礼的怀玉,说道:“快快过来,不然你师父该怨我责罚学生了。”
怀玉听话地站到谢琅身后,垂首低眉,一语不发。
谢琅扭头:“我发现你这个人,怕生!”
怀玉噘噘嘴,心里悄悄反驳了一下,嘴上却是没说话。
山长笑得爽朗:“小姑娘是被我吓的,说起来我们之前还见过呢。”他对怀玉道,“放心,老夫不是老虎,吃不了你。”
怀玉道:“那,不知山长叫学生前来……”
“哈哈哈。”山长和谢琅相视一笑,“我听谢琅说起,是你射了我的信鸽?”
怀玉这下才是真的被吓住了!
她忙道:“回山长的话,学生确实偶然间射中了一只鸽子,可……学生不知那是山长您的信鸽呀。”
“听说你放走鸽子之后,闷闷不乐了许久?”山长又问。
怀玉腼腆一笑。
山长向苏嫣梧招了招手,苏嫣梧不知从什么地方提来了一个鸟笼,笼子里的正是那只灰中带绿的信鸽。
怀玉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兴奋地道:“啊呀,是你个记仇的小家伙!”
其余三人都笑起来,苏嫣梧对怀玉道:“小妹妹你可赚大了,山长他老人家决定将这只信鸽赠与你,这可是他养了五年的鸽子呢。”
怀玉瞪大眼睛,连连摆手:“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收?”
“别听苏姑娘胡说,苏府驯养的鸽子,没有上千也有几百,不差你这一只。”
谢琅笑着将苏嫣梧手里的鸟笼提过来,交到怀玉手里,朝她笑道:“这下,你可不能苦着脸和我下棋了啊。”
山长见他就这么把自己的鸽子交给了怀玉,一脸无奈:“谢家大郎啊,你可真是……”
他捋着自己修长的胡子,思考着该说什么好:“得,谁叫我请来的是一尊大佛呢,你们师徒赶紧拿着鸽子走吧,免得老夫待会儿反悔。”
谢琅朝他抱了抱拳,怀玉连忙躬身道:“多谢山长。”
她说完又连连保证:“我会好好喂养它的!”
山长见她一脸怕自己反悔的样子,哭笑不得:“去吧去吧。”
......
......
“师父,这是怎么回事呀?”怀玉提着鸟笼,和谢琅一路走来。
“有人整天唉声叹气、愁眉苦脸的,围棋也不好好下,武功也不认真练,我这个做师父的,实在看不下去了呗。”
怀玉拉拉谢琅的衣袍:“你怎么知道鸽子是山长的?”
谢琅低头,笑着指了指怀玉的脑袋。
怀玉知道他是暗指自己笨,不过她毫不在意,又道:“那位苏事长是山长嫡孙女?”
谢琅点点头。
怀玉一脸不可思议:“听沅兮姐姐说,她精通几乎所有乐器,箫笛琴瑟埙笙鼓……无所不会无所不精,是真的吗?”
“是真的,和你几乎会所有兵器一样真。”
怀玉道:“兵器么,会一样就会另一样,不过是招数的变化罢了。”她十分羡慕,“苏事长也太厉害了!”
谢琅停下脚步,怀玉也跟着停下来。
谢琅蹲下身:“乐器也一样,一通则百通,你要有兴趣,我可以教你。”
“我才不!”怀玉使劲摇头,提着鸟笼,踏步往前,大喊。
“那东西文绉绉的不适合我!”
谢琅失笑,起身追上她:“哎,飞鸿馆端午要举行曲水流觞会,到时候可都是‘文绉绉’的节目,少不得要表演乐器,你不趁现在好好学学,到时候丢的可是为师的脸。”
怀玉皱眉,谢琅不说,她还真忘了有曲水流觞会这件事了。
飞鸿馆的曲水流觞会远近闻名,大会当日,参会者不仅有还在飞鸿馆学习的学生,还会有许多早已离校的校友,就连不是飞鸿馆学生的一些士子名人也允许进馆,参加这一年一度的大会。
届时双溪河畔设有若干座位,山长将盛满美酒的酒杯往溪中一放,酒杯停在何人的位置,此人就要当场表演一道节目,或诗或画、或琴或萧。
怀玉光想想,就觉得头大。
“我到时候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才不去凑那个热闹。”
谢琅点头:“说得也是,我也不喜欢那什么曲水流觞会,到时候我也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
师徒二人就这么商量好了,脚步轻快地朝依庸堂走去。
第18章 过端午曲水流觞
五月初五端午节。
飞鸿馆,双溪河畔,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大祐的文人雅士、馆内的少年少女们来来往往,衣袂飘飘;琴音袅袅,酒香阵阵。
门房通报裴三公子到的时候,众人都惊讶地往同一个方向看去。
世人皆知,裴三公子的寻雁楼,除了做些商船生意,最重要的是做些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活儿。
额,不是杀手组织,而是寻凶组织。
裴三公子精于寻凶断案,一手能解剖尸体,一手能治病救人。
无论多复杂的案子,只要交给寻雁楼,就没有破不了的。
因此官府官员如遇到离奇案子,实在没办法了时,总会悄悄找上裴三公子,请他出手,当今圣上昔日和裴三公子素有交情,到也默许了这种行为。
世人还知,裴三公子生平最恨一件事:吟诗作对,附庸风雅。
像曲水流觞这种以吟诗作对为主的大会,他一向是不参加的,今日突然到这里来……
众人心想:不会是这里出了什么离奇的人命案子吧?
这样想着,他们吟诗作对的心情顿时没了大半,一个个略带惊恐地看着裴三公子。
主持曲水流觞会的正是苏嫣梧,她见大家如此反应,忙笑道:“诸位不必紧张,裴三公子今日只是单纯来参加曲水流觞会的,大家尽可放心。”
她又对裴三公子道:“飞鸿馆今年有幸邀请到裴三公子到场,实在是万分难得,裴三公子,这边请。”
裴继安面色如常,按苏嫣梧指点的方向,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
众人放下心来,继续谈笑。
苏嫣梧见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走到溪中间的拱桥之上,朗声道:
“诸位,相信曲水流觞会的惯例大家都有所耳闻,为避免有人不知,嫣梧特此告知:曲水流觞会,酒杯停在谁跟前,谁就要表演一个节目。”
她款款一笑:“单单如此,确实有些强硬了,不过——曲水流觞,不限才艺,不限乐器,你的表演足够精彩,你可能是第一;你的表演足够冷门,你也可能是第一。同时,每人只限一个第一,因此,第一其实很好拿哦。”
她挥了挥手,桥下十几个小丫头双手捧着托盘走了上来,苏嫣梧继续道:“飞鸿馆为所有第一的各位准备了丰厚的奖励……”
众人伸长脖子往桥上看,只见十几个丫头的托盘里,有的是鬼手鲁半雕刻的鬼工球,有的是已经绝迹的转心瓶,更有七弦琴、如意镜等数种珍宝,每一样拿出来都足以令人垂涎。
不过大家的心并没有放到这些宝物上面,而是齐齐看向另一侧的丫鬟举起的字画,有人发问:“苏姑娘,那边的字画不知是谁的大作?”
苏嫣梧一笑,取过一个丫鬟手里的画:“这是飞鸿馆山长所画,画的正是今日曲水流觞的盛况,待曲水流觞会结束,再在此画上添上几笔,加上人影,此画便可完工。”
她又取过另一个丫鬟手里的字:“这是飞鸿馆副讲所写的《双溪集序》,今日诸位所作之诗,飞鸿馆将汇编成册,册名《双溪集》。”
众人听此,兴奋不已,只待大会开始,大展身手,赢取字画。
按照曲水流觞会的这个规定,要在曲水流觞会上取第一,确实如苏嫣梧所说,其实倒也不难,挑一个冷门的乐器演奏一番,若没有人同样使用这个乐器,那么第一就是囊中之物了。
但若要在曲水流觞会上以作诗而取第一,就有些难度了。
因为每一个文人雅士,无不是以诗作的好为傲。
况且,今日所作之诗,还能汇编成册呢,以飞鸿馆的名义,再加曲水流觞会的知名度,这本小册子在京都大卖是绝对的,届时自己的诗作可就能流传千古了!
因此,每年的曲水流觞会,作诗的,都占了大部分。
……
此时山长已经将酒杯放入了溪中。
一路下来,已经有几位书生雅士写出了好几首诗,赢得了众人一阵喝彩!
酒杯摇摇晃晃,停在了一名十来岁的清秀小姑娘面前,在场众人大都不认识她。
曲水流觞会虽说是人人可以参与,但也都是些十五六岁以上的少年少女,文人雅士,却很少见到年纪这么小的人。
众人好奇地看着她,想看看她要表演个什么节目,不会也是作诗吧?
小小年纪,能写出什么好诗来?
夏沅兮面色沉静,不慌不忙,她从身旁拿起一只陶埙,朝大家一笑:“我自知诗才浅薄,就不自不量力和诸位争诗第一了,我表演的节目是:陶埙。”
她将埙放到嘴边,缓缓吹了一曲《枉凝眉》,陶埙低沉的声音如泣如诉,哀怨缠绵,直吹得众人起鸡皮疙瘩。
她一曲吹毕,笑着问大家:“我想应该没有人和我争吹陶埙的第一的吧?”
众人见她笑得明朗,方才的表演又确实别出心裁,可谓冷门不已,纷纷摇头笑道:“小姑娘,看来你要取得今日曲水流觞的第一个第一了。”
苏嫣梧见此,大声询问:“既然没有人再一次表演吹陶埙,那么这位小姑娘就可以任意挑选一件奖品作为奖励了啊。”
夏沅兮朝大家曲了一曲,走到桥上,不假思索地取走了那只转心瓶。
众人不解:“小姑娘,第一的奖励丰厚,你为什么单单看中了这只转心瓶呢?”
夏沅兮得意一笑:“因为,除了书画,这只瓶子最值钱!”
苏嫣梧也不解,问道:“那你为什么不拿书画?”
“因为,山长和副讲的书画,我拿了也不敢卖。”
众人:感情这小姑娘拿了奖品是要拿去卖的?
而此时,说要找个地方躲起来的怀玉,此刻被双燕拉着爬到了莲韬楼楼顶,刚好看到了溪边夏沅兮取第一的这一幕。
“夏姐姐真厉害!”双燕忍不住赞叹。
怀玉点点头。
“你说,夏姐姐拿转心瓶真的是要拿去卖的吗?”
怀玉继续点头:“是的吧,她家里那个厉害娘亲,一日不来找她要钱,就一日不安生。”
怀玉想到这,就生气,她不明白怎么会有那样的娘亲,对儿子溺爱得不行,却对女儿这样狠毒。
那日官道上放了夏澧之后,夏澧不知和家里人说了什么。
以至于夏沅兮的娘亲,也就是夏大娘,三天两头总要跑到学馆来找沅兮要钱,说沅兮现在在学馆吃穿不愁、还有膏火钱,过得可比家里好太多了,要沅兮补贴家用。
夏沅兮怕她直接在学馆闹起来,每次都将身上的银两给了她,好言好语地将她送走。
怀玉和双燕每次气愤得直跺脚的时候,夏沅兮总是淡淡道:
“有什么办法呢?毕竟那是我亲娘啊。”
第19章 度闲暇半日浮生
是啊,有什么办法呢?
夏沅兮常常怨自己错生为女儿身,有时又怨爹娘明明已经有了哥哥夏澧,为何又要再把自己生出来,更多的时候,是怨上天为何如此苛待自己?
可是怨归怨,那毕竟还是自己的亲生爹娘啊。
很小的时候,爹爹偶尔买回桂花糕,小沅兮眼巴巴地看着娘亲全给了比自己大八岁的哥哥,她也曾哭过闹过,问娘亲为什么不给自己,换来的是娘亲的白眼和哥哥的拳打脚踢。
爹爹脾气温吞,看着女儿挨骂也只会缩进自己屋里,眼不见心不烦。
久而久之,沅兮也不争了,也不抢了,就做一个听话的乖乖女好了。
可是,她多么希望,娘亲能把对哥哥的爱,分一点点给自己,哪怕就一点点。
然而这份希望,却日复一日地被消磨殆尽。
懂事起,娘亲将她送到翠红楼当粗使丫鬟,那种地方,寻常人家若不是走投无路,哪里会将女儿送进去,可娘亲却因为翠红楼每月五百文工钱就将自己送了进去。
她是极其聪慧的一个人,翠红楼里的姑娘们每日里弹琴奏曲儿,吟诗作对,她在旁听着学着,竟会了许多乐器,也识得了几个字。
她十岁了,娘亲就要将她许给常年流连翠红楼的钱老板,她不依,又哭又闹,换来的依然是一顿顿打骂。
她被关在柴房里,饿得受不了,偷偷从家里跑出来,恰巧看到飞鸿馆招生的告示,上面写着:
“凡越隽生童,不需一束,均得入院肄业,按月观课。捐廉奖赏,作育人材,大公无类。”
她两颊淌着泪水,却又笑起来,喃喃自语:“不需一束,不需一束……”
她仰起头,觉得其实上天待她还是有一丝丝温柔的。
……
就好比现在,她不仅进了飞鸿馆,还轻轻松松地拿了一个第一,取得了曲水流觞会上最值钱的转心瓶,这个瓶子若拿去卖,可抵自己在翠红楼当一辈子粗使丫鬟。
她笑:你看,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光怪陆离。
放在以前,这是她想也不敢想的事情。
……
怀玉和双燕在莲韬楼,看到夏沅兮拿着转心瓶直接离开了之后,两人觉得没什么看头了,便离开了莲韬楼。
怀玉要去练武场练武,而双燕想回斋舍沐浴。
怀玉到了练武场,还没进武场大门,却听到里面有耍长枪的声音。
她十分惊讶,本以为这个时候,练武场里应该没什么人才对,不曾想居然有人比自己更刻苦?
她贴在武场大门边,悄悄地往里望去。
居然是赵宴!
怀玉万分惊讶,大喊着飞奔过去:“赵宴!”
正在练武的赵宴停下来,一把将手中长枪扔到一旁,快步朝怀玉走过来。
“你怎么进来的?”怀玉开心地拉起赵宴的手,走到武场边上的看台休息处,“非馆内学生,明明需要名帖才能进来呀。”
赵宴任她拉着自己,乖巧地听从她的指挥坐在她旁边,温声道:“裴继安带我来的。”
“噢,我说呢,怪不得那位从来不参加这种聚会的裴三公子今年居然黑着脸来了。”怀玉恍然大悟。
赵宴笑得明媚,大白牙齿整整齐齐。
怀玉见他蠢蠢萌萌的样子,心都快化了,她捏捏赵宴的脸颊,喋喋不休:“我们宴宴越来越好看了呢,话说你怎么想着跑来了?你准备进飞鸿馆吗?额,不对,飞鸿馆一年只招生一次……”
赵宴生得极好,但他却不愿别人拿谈论他的长相,若是许小胖他们在他面前夸他长得好,他必定会生气一番,不许他们说。
不过,若是怀玉夸他好看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他眉眼都是笑意:“明年,明年我就进飞鸿馆。”
“那到时候你就得叫我师姐了,哈哈。”怀玉这么想着,指着赵宴,十分得意地笑出声来。
赵宴拿开她的手:“胡说,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比你大。”
怀玉噘嘴:“也就比我大那么一丢丢。”
“那也是大!”
两人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
距离武场不远处的大榕树上,王昭翘着二郎腿躺在上面,十分悠闲地吃着零嘴儿,今日曲水流觞会,学馆内所有学生都放假一天,他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休息了。
他高高地扔起一颗葡萄,准确地用嘴接住,满足地伸了个腰,这一动,怀里的葡萄哗啦啦往下掉,他急忙双手去接,也才堪堪接住了几粒,眼睁睁地看着剩下的葡萄落在了正好经过此处的一个女孩子头上。
那葡萄,还调皮地弹出了一个美丽的弧度,才掉在地上。
夏沅兮正抱着转心瓶准备会斋舍,却被从天而至的葡萄砸到了头。
她停下脚步,抬头一看,正好看见王昭目瞪口呆的样子,她认出这位是当今丞相府的公子,记起来他第一天就将饭菜给了自己,还常听说他每门功课都是第一,被夫子们称为百年一遇的天才少年。
夏沅兮嫣然一笑:“你在上面做什么?”
王昭十分不好意思:“对不住啊,我的葡萄砸到了你,你没事吧?”
“嗯,没事。”夏沅兮摇头。
王昭从树上跳下来,将手中剩下的葡萄一股脑儿放进夏沅兮手里的转心瓶中,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这,算是赔礼!”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夏沅兮愣愣地看了看瓶子,又看了看远去的王昭:“这是什么赔罪方式?”
她轻轻嘀咕,心想:难道天才都是这般和人相处的?
……
“夏姐姐,你一个人在这儿嘀咕什么呢?”
怀玉准备带赵宴参观飞鸿馆,才出了武馆,远远地看见夏沅兮站在榕树下,一动不动。
怀玉好奇地跑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
夏沅兮吓了一跳,手中的转心瓶一个不稳,就要掉下,怀玉眼疾手快地蹲身接住:“好不容易赢来的瓶子,可不能摔碎了。”
她将瓶子交到夏沅兮手中,一脸狐疑:“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没……没想什么呀。”夏沅兮双手捂了捂脸,接过转心瓶抱在怀里,“我回斋舍了,怀玉你呢?”
怀玉努了努嘴:“我这会儿还有个朋友要招待。”
夏沅兮循着她努嘴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一个锦衣小少年,远远站在一丛矮小灌木旁边,小少年眉目如画,神态清冷,似乎是感受到了她们的打量,他歪了歪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夏沅兮笑了笑,对怀玉道:“那我就先回去了。”
怀玉点头,目送着她的背影隐在树丛之中之后,才转身朝赵宴跑去。
第20章 喜相逢宴琅对弈
赵宴站在原地,笑盈盈地看着神采飞扬地朝自己跑来的怀玉。
“你准备带我从哪里开始参观?”
怀玉想了想:“先带你去依庸堂见我师父!”
说着就推着赵宴往前走,她个子没有赵宴高,双手只能推着赵宴的腰。
赵宴怕痒,笑着加快了脚步,避开怀玉的推嚷:“别动手动脚啊,我自己会走。”
怀玉追上他:“你还是这么怕痒呀?”
她说着就故意去挠赵宴的痒痒。
赵宴躲不过,索性也不躲了,一把抓住她的手。
“别闹了!”
怀玉见快到依庸堂了,遂乖乖走路,道:“好好好,我不闹了。”她蹑手蹑脚地推开依庸堂大门,“这会儿我师父大概在下棋,我们悄悄进去就好,他这个人是个棋痴,下围棋的时候不喜旁人打扰。”
赵宴不可置否,也不说话,跟着怀玉进了依庸堂,穿过两进门厅,果然看到谢琅在里间的院子里自顾自地下棋。
怀玉好笑地朝赵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他进了右边的厢房,指了指房间朝北一侧墙壁旁的一排兵器,刀剑枪棍,应有尽有。
怀玉骄傲地道:“瞧!这些都是我的!”
赵宴扫视了一遍这些武器,又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周这个屋子,正中间的圆角桌、里间的雕花床、外间的美人榻,还有书架书桌,古董花瓶,名家名画,样样齐全。
“这依庸堂布置得到雅致。”赵宴道。
“那是自然!”怀玉骄傲道,“这布局是师父亲自布置的,他这个人,什么都会、什么都感兴趣。”
“谁这么明晃晃地夸我呀?夸得为师脸红。”
谢琅站在门外,捋了捋额边的长发,含笑看着屋里的两个孩子:“这位小公子就是怀玉时常说起的赵宴吧?”
赵宴屈身向谢琅行了一礼:“谢先生好,学生正是赵宴。”
“果然生得好样貌!”谢琅打量了一番赵宴,赞道!
赵宴听此,小脸一沉。
谢琅大笑:“小家伙还不高兴了?”他走至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我们怀玉可把你夸的天上有地上无的,没想到是个小心眼儿。”
赵宴冷笑一声:“怀玉也曾对我说,她的师傅无所不能无所不精,却不曾想,居然是个吃多了碎米之徒。”
“啧啧啧!”怀玉坐在一旁愉快地看戏,“你们继续啊,继续。”
谢琅和赵宴见她一脸调侃的样子,两人对视一眼,谢琅哈哈大笑,赵宴捂嘴轻笑。
“我说,赵小世子呐,今日飞鸿馆曲水流觞会,我们不去凑热闹,却在这里吵了起来,白白让人小姑娘取笑。”
谢琅按住赵宴的肩膀,让他也坐下来,也给他到了一杯茶:“怀玉常说,你的围棋下得比她还好,我们手谈一局?”
赵宴道:“能与棋痴谢琅对弈,是赵宴的福气。”
谢琅闻言,高兴地叫下人将院子里的棋搬进来,两人净了手,对坐塌上,怀玉安静地坐在一旁。
“你先。”谢琅对赵宴道。
赵宴并不推辞,右手执起黑子,稳稳放在棋盘右下角星位。
怀玉在一旁静静看着。
谢琅的棋一如既往,布局稳妥,占尽优势,棋风平和中正。
而赵宴下的棋,落子之时常常让怀玉不解,似乎是一步笨拙甚至是吃亏的棋,但十几步之后,又让怀玉恍然大悟,那一步步笨拙的棋都在关键时刻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谢琅十分惊讶,惊于赵宴精密的计算能力。
这种绵密老成,大巧若拙的对手,谢琅从来没有遇到过,而且对方还是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
谢琅觉得,自己这大祐第一棋手的身份,恐怕要保不住了!
一盘棋,下了两个时辰,还没有结束。
围棋,比的不止棋艺,还比耐力,比心性。
谢琅下出最后一手棋,棋盘上棋子密密麻麻,白子黑子互相制衡、互相约束。
白子微微占了上风。
谢琅不可思议地看着赵宴:“我居然只胜你半子?”
赵宴抿嘴,似乎是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
谢琅囫囵喝下一杯茶:“小老弟,你可别露出这种表情,该露出这种神色的人是我,是我好吗?!”
他继续道:“围棋者,得势者得天下,道、天、地、将、法,缺一不可。
“道乃自然之理,天指时机,地指格局,而将则是对弈的主体,对弈者应具备机智、诚信、仁爱、勇气、自律的品德才能驰骋疆场。”
赵宴接过他的话:“法指的是规则,谁能更深刻的理解围棋的本质、具备良好的才智与德行、基本功更扎实、时机把握更到位、自控力更强,谁就是棋坛上的强者。”
谢琅看着赵宴,一字一句:“想不到,你年纪虽小,心思谋略倒不简单。”
怀玉默默看着他们二人高谈阔论,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些想练剑。
同时这局棋也让怀玉觉得,以往自己和赵宴下的棋,都是赵宴在逗自己玩儿。
因此她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当中:
好朋友这么厉害,还能继续愉快地一起玩耍吗?
谢琅和赵宴完全没有注意一旁的怀玉,两人年纪虽隔了十来岁,此时倒像是找到了知己,兴冲冲地准备再来一局!
怀玉哀嚎:
“别下了吧!我饿极了!这会儿都过了御食斋的饭点了。”
谢琅这才注意到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问怀玉:“什么时辰了?”
“戌时已过。”
“啊?不好,裴继安可能还在外头等着我呢!”赵宴急急起身,准备走,却被谢琅和怀玉拉住。
谢琅笑道:“你放心,今日曲水流觞会,飞鸿馆会为那些来不及赶回家的参会人员安排住宿,这会儿学馆早已关门,裴三公子估计已经被安排在西斋住下了。”
怀玉也道:“你就安心在这里歇一晚,明儿再回去!”
“咕咕~~”
怀玉话音未落,肚子便叫了起来。
赵宴看着怀玉,抿嘴一笑:“我看当务之急,是先找点吃的。”
第21章 半学斋夫子讲学
第二日,怀玉有课,正是孔先生的书这一门。
她心里记挂着赵宴,昨日忘了问他何时离馆,因此怀玉此时人在课堂心在外,不断地往窗外瞅,心不在焉的样子引得孔先生频频皱眉。
“顾怀玉,你来说说,《论语》阳货篇中‘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该怎么解释?”
孔先生略带怒气的提问身传来,拉回了怀玉望向窗外的眼。
她只好惶惶然站起身来,拿起书本,认认真真地看了一遍书中所写,皱着眉头思索。
《论语》她读过,赵宴也曾逐词逐句地给她解释过,关于这一篇,她当时还与赵宴争论了一番,两人闹得不欢而散。
赵宴坚持孔子的意思是“君子要想管理好国与家,一定要注意防范和驾驭身边的‘女子和小人’,与此类人相处不宜过于亲近,也不宜过于疏远。”
怀玉立即就生气了,问:“你的意思是孔圣人教我们防范女子咯?”
赵宴回过神来,好言好语地对怀玉讲:“这里的‘女子’不是指你呀,他指的是……嗯,八王妃以及皇帝后官中的嫔妃宠妾之类的人。”
“要死了!”怀玉听他如此大胆妄议圣上,忙捂住他的嘴,“你嫌八王妃找你的麻烦还不够多么?这样口无遮拦!”
她又愤然道:“我倒觉得孔夫子是说啊,我和你相处最难了,亲近你,你就无礼;疏远你,你又埋怨。”
赵宴:“……”
怀玉回想着两人的争论,微叹了一口气。
她很快回过神来,狡黠一笑:“回先生的话,学生觉得,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女子在和小人相处时,会很为难,女子太亲近他吧,他就容易坏了规矩,对女子无礼、不尊重,女子疏远他吧,他又会埋怨女子。”
“唉!”
怀玉说着长叹一声:“要怎么和小人相处,这个尺度,女子实在是很难把握啊。”
课堂外,裴三公子跟着赵宴刚好听到了怀玉这番“谬论”,赵宴扯了扯嘴角:真是个记仇的小姑娘,多久以前的争辩了,难为她还记着。
课堂里的女孩子听她这么解释这句话,都捂嘴笑起来。
而男孩子们听到她这样说,一个个目瞪口呆,更有气愤不已的,攥着拳头就要和她争辩。
原本安静的课堂一下子变得闹哄哄。
孔先生咳嗽了几声,制止了激动不已的一群男孩子:“肃静!肃静!”
他又瞪了一眼始作俑者,道:“一派胡言!你给我回去抄十遍《论语》阳货篇!”
怀玉施施然坐下,心道:十遍就十遍,反正又不多。
孔先生直捋了几遍翘起来的胡子,才压下怒气,沉声道:“我说过,《论语》中的任何一句言论,都要放到语境之中去理解,‘阳货篇’中,孔圣人和学生探讨的是‘君子尚勇乎’和‘君子亦有恶乎’的这两个问题……”
屋外的赵宴停下了准备离去的脚步,安静地站在门外,想听孔先生是怎么解释这句话的,只听孔先生继续讲。
“开篇子路问孔子:君子尚勇乎?孔子答,君子以义为第一才是必须的,不能有勇无义。
“子贡又问:君子亦有恶乎?孔子答,有啊,厌恶那些喜欢讲别人缺点过失的人,厌恶毁谤攻击上级的人,厌恶不顾礼义廉耻的人,厌恶虽然果断勇敢但不通情理的人。
“孔子回答完之后,问他的学生:子贡啊,你厌恶什么呢?
“子贡说:我厌恶学了别人一点学问然后就以为自己很懂的人,厌恶把不谦逊当成勇敢的人,厌恶把说别人的缺点当成是自己正直的人。”
门外的赵宴听到此处,若有所思:“竟然可以这样理解么?”
屋内的孔先生继续讲:“如此理解下来,孔子最后说的这句话,其实是在说,子贡啊,你这样是很难和小人磨合的呀,人家和你走得太近,你又不会圆滑谦让,人家离你远了,你也一样会怨恨他们。”
半学斋里的二十六名学生,今日第一次听到如孔先生这般“不同寻常”的解释,一个个张着嘴、瞪着眼。
难道自己之前读的都是假书不成?
怀玉也陷入了震惊之中,“唯女子与下人为难养也”这句话,不是自己理解的这个意思也就罢了,居然也不是赵宴所说的那个意思吗?
“先生,您这番言论,恐怕整个大祐无人敢同意吧?”怀玉质疑道。
孔先生轻飘飘地看了看她:“你方才那番言论,就有人敢同意了?”
怀玉悄声道:“最起码,大祐各家各户的女孩儿,都会同意。”
双燕和沅兮在她后一排憋笑憋得好辛苦。
半学斋外的赵宴和裴三公子两人倒是不用憋笑,直接笑出了声。
孔先生也不欲与怀玉多争论,只道:“圣人之学,乃千古瑰宝,方才一番言论,也只是我一家之言,诸生听之思之,不必计较。须知百家争鸣,万花齐放,才是求学之道。”
课堂下的众人收起了震惊的表情,一个个若有所思,提笔记下方才所得。
屋外的赵宴看了一眼认真写字的怀玉,笑了一笑,抬脚走了。
等到怀玉下学,急急跑到依庸堂的时候,谢琅告知她赵宴早已回去了。
怀玉垂头丧气:“哎呀!怎么这么急着走,我还想和他好好讲讲‘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这句话呢!”
“哦?”谢琅抬眸,“这话听起来有些故事。”
“害!”怀玉大大咧咧躺在美人榻上,顺手拿起来一本书,“今日孔先生一番高论,闻所未闻,直接震惊了我们一群小伙伴。”
谢琅饶有兴致:“孔先生一向别出心裁,当年我也受过他的启蒙呢。”
怀玉从塌上爬起来:“还有这回事啊?师父,您上学那会儿,孔先生是怎么解释‘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的?”
谢琅神秘一笑,吐出了一个词:“语境!”
怀玉了然,又躺回塌上,逗弄放在案几之上竹笼里的鸽子。
她自言自语道:“今日听孔先生一番话,让我觉得我之前读的都是假书,小灰,你说是不是呀?”
小灰是怀玉给鸽子取的名字,它挺着胸脯,尖尖的嘴角骄傲地撇向一边,无声地抗议着这个名字。
怀玉继续逗弄它:“等这个月沐休,我就带你回家,训练你来给我和爹爹送信。”
怀玉这么想着,仿佛能预见以后家里的信靠小灰送的日子了,她美滋滋地笑出声来。
“啧啧啧!”谢琅嫌弃道,“你可知道训练一只鸽子送信得花多少精力?”
怀玉摇头。
谢琅:“训练信鸽在两个固定地点之间送信,需在甲地喂食信鸽,晚上不让它进甲地的鸽舍,只能进乙地的鸽舍,经过漫长的训练后,信鸽方可往返于两地送信。而你的小灰至今都还没有认你这个主人,也不认这个地方是它的家,它形单影只的,怎么可能听你的话往返两地?”
“我看呐,你的小灰也只能待在笼子里孤独地了此余生了。”谢琅最终总结,说出的话十分无情。
怀玉急了:“那我就先养一段时间,石头都能焐热了,我就不信捂不热一只鸽子!”
谢琅“噗嗤”一笑:“捂热了,炖炖汤,额,想必会很香!”
“师父!”
怀玉忙将鸟笼提远了一些。
“感情我防火防盗,还得防着师父您偷偷把它炖了?!”
第22章 将军府谢琅训鸽
谢琅自然不会无聊到去炖怀玉的鸽子。
事实上,怀玉因每日有课,大部分时间,都是谢琅在照看这只骄傲的信鸽。
他心细如发,知道许多喂养鸽子的窍门,每日里总会亲自给鸽子投食,这只鸽子倒也灵性,日复一日的,对谢琅亲切了起来,时不时还会将光滑的的头伸进谢琅手心求摸摸。
怀玉呢,沾了谢琅的光,偶尔也能摸到小灰的头了。
可把她激动坏了,提着鸟笼满学馆地炫耀了一番!
......
......
转眼间入了夏,六月底的天气如火炉,一日比一日热。
在谢琅的建议下,怀玉在六月的沐休日,将小灰带回了将军府,想试试小灰是否已经认准依庸堂是它的家了。
离家之日,怀玉将早就准备好的竹筒交给小柳:“小柳姐姐,明日午时你记得将这个绑在它的腿上,再放飞它,一定要在午时放飞哦,到时我会在依庸堂等它。”
小柳不耐烦地道:“姑娘,你已经交待了不下十遍了,就算小柳再笨,也都已经记下了,明日午时,我会小心地将您的信绑在小灰腿上,然后放飞它。”
怀玉还是不放心:“还有……”
“还有什么?不许有了!快上车!再晚学馆可就关门了。”小柳打断怀玉的话,一手提着鸟笼,一手将怀玉推上马车,“姑娘再见!”
小柳说完,提着鸟笼头也不回地进了府门。
顾延鹤和段挽卿面面相觑:“这丫头,这次怎么不哭了?”
每次怀玉离家,都要大哭一场的人,这次竟如此潇洒地催怀玉快走!
段挽卿表示:“看来怀玉也开始招人烦了呀......”
......
......
怀玉回到学馆,因担心小灰回不来,担忧得连晚饭也没怎么吃。
双燕和沅兮见她焦躁的样子,安慰道:“放心吧,小灰在依庸堂住了两月有余,早已有了感情,它一定会找回来的。”
怀玉还是不放心:“话是这么说,但万一它找不着路呢?万一它飞回上一任主人那里去了呢?万一它在路上又被人射中了呢?万一……”
“哎呀怀玉!”
双燕打断她的话:“哪有那么多万一呐!”
夏沅兮也道:“你当所有人都像你一样箭无虚发啊?而且一般人,好端端的谁会去射一只鸽子?”
“夏姐姐说得对,你先好好睡一觉,明日醒来,小灰就飞回来了。”
双燕和沅兮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有理有据又有情,怀玉说不过她们,只得怀着满腹心事以及一腔担忧上床入睡。
第二日天不亮,怀玉就醒来了。
她怕吵醒盼芙,放低声音洗漱完毕之后,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在院子里畅快淋漓地舞了一套剑法,这才暂时忘记了小灰这事儿。
待怀玉神清气爽地和沅兮二人一起吃了早饭,去武场上了一早上的课之后,已经是午时一刻。
她也顾不上去御食斋吃饭了,只疾步往依庸堂走去。
谢琅见她急匆匆地跑来,茶也不喝,书也不看,只呆呆地扶着门檐,焦虑地望着天空,一副望眼欲穿的样子。
“算时间,小灰就快到了!”怀玉嘴里还念念有词,“可得保佑我们小灰平安归来啊,阿弥陀佛。”
谢琅无奈,亲自端给她一盘点心:“没吃午饭吧?吃点山楂元宝糕垫垫肚子。”
怀玉毫不客气地接过来,狼吞虎咽:“还是师父身边的厨子做的点心好吃,连名字都这样好听。”
“这有什么?”谢琅笑道,“你要是喜欢,我谢府厨子做的核桃小鸡糕、紫薯玫瑰糕、芸豆猪崽糕、红豆糯米金鱼糕、南瓜小鸭糕……口味繁多,应有尽有。”
怀玉嘴里含着没咽下去的糕点,一脸向往:“什么时候,我一定去临川,吃遍你家的糕点!”
她吃得开心,先前的焦虑一扫而光,满足地沉浸在面前的美食中。
谢琅见此,摇头一笑。
他负手抬头,望向碧蓝如洗的天空,片刻之后,谢琅笑道:“怀玉你看。”
怀玉抬眼望去,只见远远的天空中,一只矫健的鸽子稳稳地飞了过来,谢琅伸出手,鸽子乖巧地站在了谢琅手臂上,谢琅温柔地用食指逗了逗它:“小东西,认得回来的路了,不错!”
怀玉惊喜地跳起来,将手中盘子往地上一放,小心翼翼地取下小灰腿上的竹筒,兴奋道:“哎呀小灰!你太厉害了!”
谢琅笑道:“看来,你这小灰还真被你‘焐热’了,今日此试,足以证明,它已经能从别处往依庸堂送信了。”
“这都多亏了师父您呐,您居然连训鸽都会,太厉害了!”怀玉开心地将小灰放进鸟笼。
“你可别高兴得太早!”
谢琅打击道:“目前它能往依庸堂送信不假,可却送不了其他地方。”
怀玉边给小灰投食边说:“没事儿,我已经很满意了!”
......
自此次证明小灰能找到回依庸堂的路之后,怀玉兴致勃勃地让顾与昭往返于将军府和飞鸿馆两地,就为了一次又一次地试小灰。
顾与昭面无表情地接过怀玉手中的鸟笼,驾马到将军府,又面无表情地将鸟笼交到小柳手里。
小柳一脸无奈地接过来:“怀玉还没玩儿够啊?这一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五次了!”
顾与昭深有同感地撇撇嘴,转身走了。
小柳:“与昭侍卫还是不说话啊,这真是……”
她一脸怜惜,叹了口气,提着鸟笼回了屋。
......
另一边,顾与昭回到飞鸿馆,来依庸堂回怀玉的话。
他沉着脸站在怀玉面前,不满地看了一眼怀玉,表示自己已经将鸟笼交给小柳了。
怀玉见他一脸的不开心,软软地叫:“与昭大哥,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顾与昭扭头,表示不信她的话。
怀玉“嘿嘿”一笑:“与昭哥哥,来,吃点紫薯玫瑰糕,消消气儿~~”
在里间自顾自下棋的谢琅听到怀玉这狗腿的声音,取笑道:“怀玉啊,送一封信,你就这样折腾,未免大材小用了些。”
怀玉仔细想了想,点了点头:“我以后再也不折腾了。”
她见二人明显不相信的样子,也不争辩,只起身将窗户开大了些,趴在窗台上看起了夜空,此刻静谧的夜空中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繁星,一轮残月悬挂在上头。
怀玉轻轻道:“上次回家都没有去看赵宴,不知他怎样了?”
第23章 痴赵宴得偿所愿
京都八王府。
太后宫中的刘公公满是褶皱的老脸上堆满了笑容,对八王妃道了声“留步”之后,领着赵宴往皇宫去了。
八王妃脸上的笑意在刘公公转身的瞬间消失不见,她满肚子火,一脸不耐地看着眼前的翡翠煲,这是她四大贴身丫鬟之一的阿守亲自守着熬了一早上,特意端来的。
“近日天气炎热,王妃您已经好几日不曾好好进食了,奴婢今儿特意熬了翡翠煲,王妃您多少尝一点。”
“难为你想得到。”八王妃冷眼扫过角落里低眉顺眼的众丫鬟,又落到眼前躬身劝自己吃点东西的阿守身上。
“你在我跟前伺候有多长时间了?”
“回王妃的话,奴婢自昌祐十六年王妃嫁入王府,就被指派到王妃跟前做事了,算下来,已经十年了。”
“哐当!”
八王妃突然一把将桌上的翡翠煲扫到地上:“放肆!你是什么下三滥的蹄子,也敢提本妃什么时候嫁入王府?”
“奴婢不敢!”阿守急忙跪下,“奴婢失言,求王妃恕罪。”
八王妃狠狠地剜了她一眼,款款走到楠木雕花梳妆镜前,看着镜中身着华服,头戴珠翠的自己:“你们说,本妃老了么?”
阿守和其他丫鬟埋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无人敢应。
“说!”
八王妃狠狠地将手中一盘描眉云纹彩绘漆盒黛砚一砸,砸到了阿守右边的侍女头上,那侍女刹时身子抖得像筛糠。
“回王妃的话,王妃天香国色,姿容绝世,并未见老。”阿守压下心里的恐惧,咬牙道。
“呵!天香国色?姿容绝世?”八王妃把玩着妆奁中的首饰,哀哀一笑,“那为何王爷昨日又带回了一个狐狸精?”
……
八王妃这边怒气汹汹,太后宫里笑语声声。
赵宴蹲坐在太后身前,不轻不重地替太后捶着腿。
“宴儿孝顺,平日里,就他在我这宫里待得住。”太后笑着对身边的嬷嬷道。
“可不是嘛,宴小世子年纪虽小,却沉稳得很,不像其他小子,整日里猴儿似的上蹿下跳……”
赵宴带着笑,默默地听太后和嬷嬷们闲聊。
太后懒懒地打了个呵欠:“好了,今儿我累了,宴儿你也歇息歇息,可不要一直看书,仔细伤了眼睛。”
赵宴乖乖回答:“宴儿知道的。”
“去吧。”
宽阔的偏殿之中,整整齐齐地摆着一排排书架,赵宴盘腿坐在地上,安安静静地看书。
每次赵宴进宫,说是陪太后,其实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这间偏殿里。
殿中的书浩如烟海,赵宴喜不自禁,恨不能立时将书中所有的知识都塞进脑海里,因此每日里一进了这偏殿,就沉迷书海不可自拔。
太后说了几回,要他多去找其他孩子玩儿,他嘴上应着,可转眼又掉进了书中。
在这宫中,还能去找谁玩?
怀玉不在,他谁也不想去找。
……
赵宴将太后偏殿中的所有书都读完一遍之后,已是第二年春天,他向太后讨了个好,太后一道旨意,允他去飞鸿馆上学。
他本就聪慧,飞鸿馆的入学考核门门第一,成绩优异。
山长和夫子们几经交流,觉得以赵宴的学识,完全可以跳级入学,毕竟让他从最初级学起简直就是浪费时间,浪费青春。
于是赵宴直接进入了怀玉所在的班级,成了怀玉的同桌。
“看来你的师姐梦实现不了了?嗯?”赵宴入学第一天,扭头看正在练字的怀玉,笑道。
怀玉白了他一眼:“别吵我,今日不写完这篇字,我就不吃饭!”
“好吧,那你慢慢写。”
赵宴初来学馆,满心的欢喜,他呆呆地看着认真写字的怀玉,又想起过去一年自己一个人在太后宫中看书的日子,露出了一个满足的笑容。
沅兮和双燕坐在怀玉后面,低声说着刚刚过去的长假里发生的趣事儿。
“夏姐姐,你似乎瘦了些。”双燕皱眉。
“有……有吗?”
“嗯,有啊!”双燕两手搭在沅兮肩头,“你看看,这漂亮的脸蛋儿都尖了不少,放假之前明明还白白嫩嫩的皮肤,这会儿暗沉了好些呢。”
她说着,伸手戳了戳前排的怀玉:“怀玉你看看,夏姐姐是不是瘦了?”
怀玉小心地将笔搭在桌边的砚台上,转过头来,认真看了看沅兮,开始絮絮叨叨:“没事儿,我娘让我带了一堆玉容膏雪肌膏,晚上分你们一些,夏姐姐用上几日,就好起来了,双燕你以后少吃点肉,多给夏姐姐补补……”
赵宴耸了耸肩,方才还叫自己别吵,这会儿怎么不继续写字了?
正叽叽喳喳讲话的三个女孩儿才没有管赵宴的小小不开心,三人许久不见,这会儿有说不完的话。
“果然‘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赵宴小声道。
“你在嘀咕什么?”怀玉扭头看向赵宴。
“没有啊,你们继续。”
“哼!”怀玉又回过头来,继续和双燕讨论起午饭吃什么的问题:“好想吃康师傅做的鱼唇炖三鲜,还有蒜蓉蒸龙虾,极品佛跳墙,烧汁羊小排……”
双燕咽了咽嘴里的唾沫:“怀玉你快别说了!说得我都饿了,我今儿起晚了,还没吃早饭呢。”
怀玉也吞了口口水:“早知道,我就将盼芙准备的糕点带过来了!”
一边被忽视的赵宴轻轻吐出几个字:“贪吃鬼!”
“你又在嘀咕什么?”
“没有啊!”赵宴一脸无辜,“我说,先生快来了,你赶紧回过头来,好好坐着吧!”
怀玉看了看门外:“没有啊,你刚来学馆,还不知道吧,先生每日六时一刻才会进半学斋。”
“你看看现在几时了?”
怀玉伸长脖子,看了看讲堂之上的日晷,惊讶地道:“这都六时二刻了,孔先生怎么还没来呢?”
怀玉心中有些发慌。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慌乱,只是攥紧拳头:“孔先生一向准时呀。”
课堂里其他人也都发现了这个异常,本来闹哄哄的课堂一时之间变得安安静静。
“顾怀玉,孔先生向来偏爱你,你也不知道他今日为何还没来吗?”赵宣远远地朝怀玉喊,怀玉和赵宴齐齐看了一眼赵宣,没人回话。
课堂里一片寂静。
第24章 慈恩师溘然长逝
祐庆五年春,三月,风雨凄凄。
孔先生没能准时来到半学斋。
有人来告知半学斋里的二十七名学生:孔先生昨晚突发疾病,今晨已然仙逝,不能来讲学了,让他们今日的时间先自己分配。
众人愣了,一动不动地坐在位置上,不太相信刚刚听到的话。
怎么会呢?
十来岁的孩子还不太明了“死亡”的真正含义,只觉得突然,更觉得难以接受。
十来岁的孩子其实什么都懂了,知道死亡意味着,孔先生再也不会出现了。
他们再也见不到那个常常口出奇论的夫子了,再也见不到他翘着胡子满脸怒气的样子了,再也听不到他或严厉或慈爱地叫自己的名字了。
再也见不到了。
课堂里有低低的啜泣之声响起,女孩子们趴在桌上紧咬着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男孩子们攥着拳头,眼中噙满泪水,一句话也说不出。
“哇!”
双燕终于放声哭了出来,扑到沅兮怀里:“怎……怎么会这样?先生……先生明明身体健朗!”
其他人也放声大哭,半学斋里一片哀戚。
怀玉眼睛红红,却没有哭出声来,只是不停地掉眼泪。
赵宴沉重地看着怀玉哭,轻轻拍了拍怀玉的背。
他虽然今日才刚入学,没有和孔先生相处过,但当日在门外,也算听了孔先生一番教导,对孔先生一直心向往之,此时孔先生溘然长逝,赵宴心中也不由得多了几分悲愁和怅然。
……
孔家世代书香,孔先生桃李满天下。
如今孔先生仙逝,孔府上下一片白,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堂长冯先生带着全体学生一起来到孔府吊唁,大家排着队,一个一个地上前上香。
怀玉上了一炷香,跪于孔先生灵柩前拜了三拜,红着眼退了出来。
离开孔府,回了学馆,怀玉心里难受,跑到练武场将刀剑棍棒都耍了个遍,也没有好受一些,她满头大汗,无力地倒在地上,闭着眼,任微风吹在脸上。
“怀玉啊。”赵宴叹息的声音传来。
怀玉睁眼看他,眼睛红红的,不说话。
赵宴盘腿坐下来,递出手帕:“想哭就哭出来吧。”
“我没有想哭。”怀玉不接。
赵宴不反驳她,只温柔地帮她擦头上的汗。
“你说,人死后,会到哪里去?”
“人死如灯灭。”
“才不是!”怀玉激动地反驳,“人死后去了天上,变成天上闪闪的星星,变成空中吹拂的风,变成一缕温柔的阳光,变成……”
怀玉说着说着突然就哭出了声,难过地承认道:“人死了,就不在了!”
赵宴见她这个样子,也很难受,他担心怀玉躺在地上染了凉,遂将怀玉从地上扶起来,让她坐在自己对面。
“你知道吗?”赵宴开口道,“我有时候也会想,我死之后,我的思想,我的感情,我的一切都随着我的死亡而消逝,也许最初还有人偶尔会回忆起我,但百年之后,将再也没有人记得‘我’的存在……”
怀玉眼角挂着一滴泪珠,愣愣地听赵宴讲。
“想想,我来到这世间一趟,我死之后,这世间却再无我来过的痕迹,是不是觉得很孤单、惧怕、失落?”
怀玉点头。
赵宴继续道:“可是怀玉啊,不要怕,你看孔先生虽然已逝,但他留下了他的智慧,他的知识,他的学生满天下,所有的学生都会记得,曾经有这么一位夫子,他惊才艳艳,给我们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回忆。
“流血、病痛、死亡、都是我们必须经历的事,其实没什么好怕的,不必慌张。”
怀玉听他神情沉重地说了这么多,吸了吸鼻子,心疼地拉起他的手:“八王妃是不是又欺负你了?”
“嗯?”
“那你为什么说流血,病痛?”
赵宴突然笑起来:“我就那么随口一说。”
“好了,我不难过了!”怀玉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以后不许你说这样的话!”
“哪样的话?”
“就是流血病痛死亡的话。”怀玉豪气道,“以后我护着你,没人敢欺负你!”
“好的。”
怀玉见他一脸乖巧,已经没了方才谈论死亡时沉重的样子了,才又说:“赵宴,你方才说的,孔先生虽然已死,但他给世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知识和智慧。”
“是的。”赵宴点头。
“那若我百年之后,死去之日,什么都没有留下,岂不是太可悲了?”
“胡说!”赵宴假意锤了她一拳,“你方才还不许我说死亡,这会儿怎么自己又提起来了?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你就说是不是很可悲吧?”
赵宴定定地看着怀玉,温声道:“我们怀玉,惊才艳艳,武艺高超,今后定会震古烁今!”
怀玉一脸鄙夷地看着赵宴:“你今日嘴巴吃了蜜不成?”
“没啊,怀玉本来就很厉害嘛,我是实话实说。”
“花言巧语。”
“实话实说!”
“花言巧语!”
“实话实说!”
“……”
--------
赵宴那日的一番话,确实安慰到了怀玉。
她虽偶尔想起孔先生还会难过一番,但也不会一直沉浸在痛苦之中了。
孔先生故去,谢琅主动请缨,说愿意来教怀玉他们的书这一门课。
这可高兴坏了山长,谢琅是极其骄傲的一个人,平日里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自己和自己下棋,最不喜与人打交道,本来学馆请谢琅来,也只是请来坐馆的,借他的名声而已。
如今他愿意讲学,学馆自然求之不得。
怀玉也很开心,平日里谢琅也会给她讲讲一些书中道理,可总归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并不系统,如今能听他讲学,怀玉十分期待。
前些天淅淅沥沥的春雨,近日渐渐挺了,天空放晴,河山大好。
怀玉、双燕几人在沁芳桥晒太阳,她望着远处双溪河畔的绿柳,大大地伸了个懒腰:
“真美啊!”
第25章 沅兮独过除夕夜
日子像双溪河里的水,汩汩地往前流,转眼间已然入冬。
春节越来越近,学馆放了年学,学生们欢欢喜喜地回了家。
只有夏沅兮还在学馆。
平日里热热闹闹的斋舍今日格外冷清,连树上的鸟儿都不叫了,安静得只能听到夏沅兮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她在斋舍看了一天的书,抬起头了才发现天色已晚,本想来御食斋看看能不能找点吃的,无奈发现所有的师傅今日都回家去了。
沅兮也不沮丧,她四处看了看,发现御食斋后厨还剩了些没来得及处理的食材,一旁的柜子里,油盐酱醋倒也齐全。
挽起袖子,沅兮开始做饭。
从前在家的时候,家里四个人、每日两顿饭,几乎顿顿都是她做的,因此做些家常小菜对她而言简直易如反掌。
她生了火,淘米煮上,才仔细看了看食材,发现还有许多土豆、几颗白菜、几根萝卜,还有一些香菇腐竹粉丝等等。
她略一思索,炒了个五香酱爆圆白菜、豉香腐竹焖土豆、又炖了个萝卜群菇汤。
炒好了菜,一边的米饭也冒出了阵阵米香。
她点燃了一盏灯放在桌前,坐下来,安静的吃起了自个儿做的饭。
外头漆黑的天空被五色烟花划开了一道亮光。
沅兮放下碗筷,呆呆地看着窗外:
今日,是除夕啊。
......
她想起去年今日,她回了家。
爹爹一大早上扛着头一天砍的柴出去卖,兄长夏澧睡到自然醒,吃了午饭后就出门去找他的狐朋狗友们去了,娘亲和自己两人在家。
娘亲一边缝缝补补,一边对正在洗衣服的沅兮说:“沅沅啊,你看你一个女娃,去上学又有什么用?不如你让你哥去,他是男孩子,去飞鸿馆念几年书出来,大小也能谋个官身呢。”
沅兮心中冷笑,夏澧那个样子,别说直接就进不了飞鸿馆,就算进了飞鸿馆,他也是扶不起的阿斗。
谋个官身?做梦吧!
她端起洗好的衣裳,耐着性子:“娘,你就别想这有的没的了,飞鸿馆是什么地方?是我说换他进去就能换他进去的吗?他快二十的人了,你要是真为他好,就不要这样宠着他,整日里偷鸡摸狗,打家劫舍的,也不做点正事。”
“你这妮子,怎么这么说你哥呢?”
“他这样子还不让人说了?有本事他自己考进飞鸿馆啊,休想来打我的主意!”
夏大娘放下手中针线,朝正在晒衣服的沅兮大喊:“死丫头,今儿吃炮仗了?我说一句,你倒有十句来堵我?
“你一个丫头片子,不在家帮忙做点活儿,却只顾跑去学馆享福,天底下的好事儿都让你占尽了!
“你哥好好的一个大小伙子,就是被你给耽搁了!”
沅兮简直气笑了:“我耽搁他?我耽搁他?!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我管你什么鸡什么鸭,反正我已经和村西头的王婆说好了,过完年就将你许给她的小儿子,人家彩礼钱都给了,足足五两银子呢!”
“娘!?”沅兮手里的衣服霎时掉在地上,她直勾勾地看着夏大娘,“你刚刚说的什么?”
“我说什么了?我说来年你不许去学馆,给我好好呆在家里!”
“娘,我才不到金钗之年,您又要将我卖出去?就为了五两银子?”
“说什么‘卖’啊,这么难听,王少爷哪里配不上你,论身家论门第,哪里不必你强?沅沅啊,你爹是个没出息的,砍柴卖的那几文钱,勒紧裤腰带也只能维持个温饱,你要是到了王家去,那还不是吃香的喝辣的,你要是有点良心有几分孝心,偶尔照顾照顾娘家……”
“娘!”
沅兮厉声打断她的话:“我在学馆的膏火钱和花红钱,月月都给了你,这么久以来,没有十两也有八两了吧,你就为了那五两银子,要早早将我嫁出去,你还是我娘吗?”
“我哪里是为了五两银子,我这是为你的终身大事着想!”
夏大娘尖着嗓子哀嚎:“哎哟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哇,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不听我这个娘的话啊!人家彩礼钱都给了啊!我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啊!”
夏沅兮已经习以为常了,她对夏大娘的哀嚎充耳不闻,回屋找出端午曲水流觞会上赢得的转心瓶,打了包,去当铺活当了一百两银子,和当铺约定三个月之后来赎。
这转心瓶,装过那个少年赔礼的葡萄。
那少年穿着学馆白色的衣袍,潇洒地从榕树上纵身一跳,他带着阳光一样的笑,郑重地说:“这,算是赔礼!”
因为这么一件事,夏沅兮莫名其妙地将这个瓶子留到了现在。
此刻却不得已将它当掉。
沅兮心想:我一定会把它重新赎回来的。
沅兮留了个心眼,将银子换成了银票存入了钱庄,只揣了十两碎银回了家。
晚饭时,她当着一家人的面哗啦啦将碎银子倒在破旧的木桌上。
“这是我存下来的全部银子,一共是九两又二百五十文,你拿去还了王婆!”
因着是除夕夜,沅兮不想和夏大娘闹,好声好气地道:“我还小,不急着嫁人。”
夏澧和夏大娘见到那么多银子,两眼放光,急不可耐地将银子收在怀里。
“沅沅啊,你有银子就早说嘛!早这么做,我让你爹去买点肉回来,我们一家人今日就能欢欢喜喜地过个好年了。”
夏大娘笑着将一粒碎银放进嘴里咬了咬,又小心翼翼地装进口袋。
“娘,她一定还有更多,只拿了这么点忽悠您呢。”夏澧揣好银子,一脸讨好地对夏大娘说。
“娘您想想啊,飞鸿馆每月膏火钱就是一两,听说每月考核前几名还有花红钱的奖励,沅兮门门功课都那么好,奖励肯定没少拿,可她却一个月只给了您一两银子,不知道偷偷存了多少呢!还有,您不知道,她的那些朋友,一个个非富即贵……”
“行了!”夏致远终于出声维护了沅兮一回,“沅沅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们娘儿俩是要把她逼死才甘心?”
“夏致远!你说什么呢?这么难听,沅沅不见是你女儿,也还是我女儿,是澧儿的妹妹!
“就你心疼她,就你烂好人?有本事你多赚点钱回来,没本事你在这里充什么英雄?”
夏致远被夏大娘噼里啪啦一顿骂,骂得甩着袖子回了自己屋。
一顿年夜饭都没有好好地吃完。
......
夏沅兮回过神来,看着眼前冷掉的两菜一汤,淡淡地笑了笑。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
她想起了祖父,祖父是昌祐年间的秀才,祖父还在的时候最疼她了,她们兄妹二人的名字就是祖父给取的。
“沅有芷兮澧有兰”,一沅一澧,多么美好的期望啊,可是……
第26章 怀玉盛装贺新春
京都将军府,灯火辉煌。
丫头小厮们换上了整齐的新冬装,喜气洋洋、开开心心地吃了晚饭,聚在正院里放烟花。
顾延鹤和段挽卿站在一起,含笑看着怀玉和众丫头打闹。
“怀玉这孩子,个子蹭蹭地往上长,去年的衣服穿在身上,足足短了一大截!”段挽卿和身边的顾延鹤聊着家常。
“可不是,我们怀玉越来越像个大姑娘了!”
“知道你还一直要她练武?”
“练武怎么了?”
段挽卿娇嗔地瞪了他一眼:“别人家的女儿,哪一个不是娇滴滴地养着,怕晒黑了、怕摔坏了,你倒好,恨不得将怀玉练成一个男娃。”
“卿卿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先帝在时,我朝也是出过女将军的。”顾延鹤骄傲地道,“谁说女娃儿就不能走男娃们走的路了?我们怀玉,也会走得比他们还好!”
段挽卿勾起一抹莫名的笑:“你还忘不了你的那位女将军啊?”
“你这人……好端端的又提起这事干嘛?”
“不是你先提起的吗?”
“我说了,我对她除了尊重和钦佩,别无他想!”顾延鹤一把搂过段挽卿,讨好道,“卿卿~~你这醋吃得也太久了些。”
段挽卿挣扎,被顾延鹤紧紧箍在胸前,动弹不得,她捶了顾延鹤一拳:“谁吃你的醋了,别自作多情!”
顾延鹤哈哈大笑,段挽卿的拳头捶在他胸前就像挠痒痒。
他看着院子里和下人们打成一片的怀玉,又看了看怀里的娇妻,神色渐深。
段挽卿也由着他,静静地靠在他怀里,看着一束又一束的烟花不停绽放。
此刻,现世安稳,岁月静好。
......
......
怀玉和大家玩了大半晚上的推牌九,才被小柳催着上了床。
第二日又早早地被小柳叫起来,给她穿上段挽卿备的新衣:一身海棠红及地烟笼梅花长裙,内衬淡粉色锦缎裹胸,外罩品月缎绣玉兰飞蝶氅衣,袖口绣着精致的金纹蝴蝶。
小柳拉着怀玉左看右看,还不满意,强制地将她一头平日里简单束起的头发梳成了可爱的双平髻,在妆奁中挑了许久,找出了一对银蝴蝶耳坠,不顾怀玉反对,坚持要给她戴上。
“小柳姐姐,我才多大啊,你这是打扮新娘子吧?”
“今儿夫人要带着你去段府拜年,你不想继续被段沁沁嘲笑吧?”小柳气呼呼地道,“去年段沁沁说你像个假小子,可把我气坏了!这次我得将你打扮得美美的,把段家小姐都比下去!哼!”
怀玉没理会小柳的口不择言,她提着裙子,不甚自在地走了几步路,又回到梳妆镜前,自恋地对着镜子瞧了半会儿:“想不到,我顾怀玉也是个美人儿嘛!”
“噗!”小柳忍不住发出了一身爆笑。
“笑啥呀?”怀玉提着裙子转了个圈儿,凑到小柳跟前,“你好好看看,我不好看么?好看的呀!”
“好看好看,我们怀玉最好看啦!”段挽卿从门外走了进来,将怀玉拉到跟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满意地笑道,“女孩子就要配海棠红,现在看起来可喜庆多了。”
怀玉:“喜……喜庆?”
“噗嗤!”小柳又一次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怀玉:“……”
“好了,收拾好了就去吃早点吧,今儿吃汤圆。”段挽卿牵起怀玉的手,一行人往主院走去,“吃过饭,我们就去外祖父家。”
……
怀玉外祖父家是闻名大祐的医药世家。
段家的子孙,无论男女,从小就要学医认药;
段家的医馆药店,不限男女,只要医术过硬,就能当坐堂大夫。
段挽卿小时候跟着哥哥们也学了些药理,她年少时倾慕顾延鹤,不管不顾地跑到了顾延鹤的军中做了随军医师。
她医术高超,待人和善,在军中获得了不少新兵老兵的好感。
大家也都知道段挽卿一心在顾延鹤身上,因此顾延鹤可没少被手下的将领打趣。
后来边境的仗打完了,大军班师回朝,她如愿嫁给了顾延鹤,开开心心地为他洗手作羹汤,只是偶尔制些护肤养颜的药膏,怀玉不喜欢这些,她索性制作了分给下人们。
……
段府大门外。
段夫人带着段问荆和段空青眼巴巴地在大门口候着,两位少夫人在一旁说着悄悄话儿,三个小姑娘和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少年在大人们身后,站得整整齐齐。
如今段府是大哥段问荆当家,祖父祖母均年过古稀,父亲虽也才过了知天命之年,但他每日里只喜欢去医馆给人看病,因此府里大大小事情,全都落到了段问荆身上。
段问荆伸长了脖子朝宽阔的正阳大街望去,半天也没见到段挽卿的马车,他焦急地两手一拍。
自己这妹妹,打小就讨人家里的老爷子老太太喜欢,甜言蜜语从她嘴里出来那是一套儿一套儿的,经常哄得祖父祖母笑得合不拢嘴。
可自从她嫁了人,还就真把像娘家给忘了似的,一年里也不见回来几次。
唯有这正月初一,她必定回来。
因此一大早,老太太就催着儿媳段夫人和两个早已经而立之年的孙子去接段挽卿。
段府四代人,到来了三代在这里候着。
这规格,真快比上天子出巡了!
当然这话段问荆只能在心里想想。
谁家她是自个儿的妹妹呢,就算嫁了人,也得宠着!
……
“来了!来了!”
大少夫人眼尖,看到了远远驶来的马车。
众人忙踮起脚尖,伸长了脖子望去。
三两马车晃晃悠悠,赶第一辆马车的,正是顾与昭。
“我认识那个赶车的,是那个哑巴!”年纪最小的一个小姑娘叫道。
“沁沁!”大一点的小姑娘低低呵斥,“不许无礼!”
“哦……”
到了段府,顾与昭稳稳地停了马车,立马有小丫鬟拉开了车帘,怀玉撩起裙子,利落地跳下马车。
“噗……”
怀玉跳下马车的当头,就听到了段沁沁低低的笑声,她知道段沁沁又在笑自己像个男孩子了。
怀玉低头看了看今日特意穿的新衣,假意咳嗽了一声,有样学样地跟着娘亲向祖母行礼,又甜甜地分别向两位舅舅问了好。
第27章 进段府见三姐妹
进了段府正门,沿着天井往左走了一射之地,转弯进了二门,又走过一段天井,进了一处垂花门,穿过长长的抄手游廊,方来到了段老太太的院子里。
抄手游廊左右台阶上的丫头们见众人到了,忙争着打起帘栊。
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挽着段挽卿,段池池和段沉沉则一左一右挽着怀玉进了段老太太的屋。
至于段问荆和段空青么,两人跟在最后,两手捧着段挽卿带来的大包小包。
想他们兄弟二人,小时候被段挽卿使唤也就罢了,如今也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还被段挽卿这么使唤……
得,他们这一辈,女孩子最大!
段老太太鬓发如银,身子骨儿十分健朗,见段挽卿到了,她在两旁的丫头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搂着段挽卿就道:“我的乖孙唉!”
段挽卿忙轻轻拍着老人家的肩,软软地道:“奶奶,卿卿好想您啊~~”
“你想我,还一年都到头不来看看我这个老婆子?”老太太拉着段挽卿的手坐下来,怨道,“我看你呀,早就把我这个讨人厌的老婆子忘记咯!”
“怎么会呢,奶奶,卿卿可是隔三差五的就回来看您老人家的,。”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你们这个妹子,黑的都能被她说成白的!”
老太太笑着向段问荆几人,道:“去把你们祖父叫来,还有你爹,卿卿今儿回家,他们又不是不知道,怎么一个个的还往医馆跑呢?”
“奶奶,孙儿已经差人去了,这会儿想必就快回来了。”段问荆在旁边回答。
“好,好,好!”老太太一连说了几个好字,看向和段池池三姐妹站在一起的怀玉,“怀玉长这么大了?”
怀玉走过来,乖巧地叫了一声“太奶奶”。
“去年见的时候,还那么小一只,今儿就长成大姑娘啦,你们瞧瞧,这脸蛋儿,和她娘小时候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众人跟着谈笑了一阵,老太太便让段池池姐妹带怀玉下去玩:“小孩子坐不住,在这里看着我们聊天也怪可怜的,池池你带着妹妹们自去玩儿去吧,今日有远客,我让你爹免了你们今日的功课。”
段池池应了好,便拉着怀玉出了老太太的院子。
段家三姐妹,段池池,段沉沉,段沁沁,长得一个比一个好看。
段池池是怀玉大舅舅的长女,而段沉沉和段沁沁是怀玉二舅舅的一对双胞胎,她们三人从小一块儿长大,一块儿玩耍,一块儿读书识字,一块儿学医认药,生得或典雅大方,或活泼可爱,养得一身娟秀气质。
怀玉每次见到她们,都觉得天底下竟有这样钟灵毓秀的女儿家,上天一定是把所有精力都投到段家人身上了。
自己的娘亲年近三十,依然极美,两个舅舅也是温润俊美的如玉君子,十一岁的表哥段京墨更是长得眉目如画,和赵宴有的一拼。
要是段沁沁不那么毒舌的话,怀玉会非常喜欢自己的这些表姐们。
可惜,段沁沁向来和怀玉不合。
这会儿,几个人出了老太太屋,来到段府花园。
段沁沁终于露出了她毒舌的一面:“顾怀玉,你终于决定做个女孩子啦?”
“我本来就是女孩子!”
“嘁!你问问池姐姐,你像不像女孩儿。”
段池池知道她们俩凑到一起就是针尖对麦芒,不吵到筋疲力尽不罢休,因此也不掺和进她们的争论里,只对怀玉道:“我们去沉沉她们屋吧,她们那里琴棋书画样样都有,又暖和又好玩。”
“便宜你了!”
段沁沁听到池池的这个建议,朝怀玉炫耀:“我和沉姐姐住的紫苏馆这会儿一院子的梅花,开得好极了,你一定会喜欢的……不对,你这个人,懂什么赏花赏雪啊,你只会武刀弄棒……”
“唉!”段沁沁假意叹气。
小柳在后头翻了个白眼:赏花赏雪这种矫揉造作的举动,我们怀玉才不屑去做呢!
“你!就是你!”段沁沁敏锐地捕捉到小柳的小动作,“你刚刚是不是朝我翻白眼了?”
“没……没有啊,沁姑娘您一定是看错了。”
“哼!你还狡辩!”
“好了沁沁。”一直很安静的段沉沉制止了段沁沁,“你怎么就和怀玉杠上了呢?她一来你这张嘴就没停过。”
“是呀,我也想知道,沁沁你为什么老和我过不去?莫非,你倾慕于我,想用这种方式吸引我的注意?”
身后的丫头们听到怀玉这样说,都捂嘴轻声偷笑起来,段池池和段沉沉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段沁沁脸一红,气急败坏地一甩袖子一跺脚:“别自恋了你,你这幅尊容,还想让我倾慕你,你别做梦了,就是最下等的随从……”
她说着说着,觉得有些过了,急忙捂住嘴,眼睛咕噜噜直转,见没人训她说错话,这才不情不愿地住了嘴,乖乖走路。
段池池觉得她现在这幅乖巧的样子倒有趣,搭着她的肩,歪头问道:“我们沁沁,不会真倾慕怀玉吧?”
“姐姐~~”段沁沁娇嗔一声,推开段池池,“你怎么也和她一起来打趣我?到底谁是你亲妹妹啊?”
“都是都是!”
段池池一手拉起怀玉,一手拉起段沁沁:“你们俩啊,这叫不是冤家不聚头。”
几人吵吵闹闹地来到紫苏馆,丫头早已们备了许多点心吃食,在段池池和段沉沉的调停之下,几个女孩子或下棋,或作画,或与丫头们顽笑,倒也玩得很是融洽。
段池池好笑地看着正头对头研究着新制胭脂的怀玉和段沁沁两人,心道:
小孩子之间的喜恶果然是来得快也去得快呀,前一刻还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人,这会儿又好得像蜜里调油似的。
她不知道,其实是怀玉想着自己反正也就在段府住三五日,老是和段沁沁吵吵,怪没意思的,因此按捺住脾气,决定和段沁沁好好相处。
“沁沁呐,你看我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就别只顾着和我作对了,我们就和平相处这几天,反正过几日我就走了。”
“你才来就说走?什么时候走?以往不是要待到一月份结束才回去的吗?”段沁沁扔下手中胭脂盒,急问。
“这次,就住个三五日吧。”
“三五日!?”
段沁沁不可思议地高声喊道:“三五日你来干嘛!?”
第28章 不是冤家不聚头
段沁沁的声音引起了段池池和段沉沉的注意,她们纷纷疑惑地看着段沁沁和怀玉。
怀玉一脸不解:“我来看太奶奶呀。”
“好不容易来了,三五日又走,还不如不来呢!”
“这倒奇了。”段沉沉走了过来,“她住久了,你要和她吵;她想少住几日吧,你又抱怨,是何道理呀?”
段沁沁撇撇嘴:“她爱住不住。”
论年纪,怀玉虽然该叫段沁沁表姐,但其实段沁沁年前刚过完十岁生日,也只比怀玉大三个月而已。
怀玉见她此刻嘟着嘴可爱的样子,忍不住笑着捏了捏她的脸蛋:“你不吵吵嚷嚷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嘛。”
段沁沁避开她的手:“别动手动脚的啊!”
“说正经儿的,怀玉你们这次来,真的只住三五日?这么急着回去做什么?”段池池问。
“我娘还和往常一样,在这里住完正月,是我想先回去,有点事儿要办。”
“什么事?”段沁沁好奇地问,“什么事这么重要?还有……你能做什么事?”
“去看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这么重要?让你丢下我们,丢下太奶奶,也要提前走?”
怀玉笑了,凑到段沁沁跟前:“你怎么那么多问题啊?怎么,舍不得我走?”
“你……你怎么还这么没皮没脸的!懒得理你!”
......
......
酉时出头,老太太屋里的萍儿走了过来:“池姑娘,老太太让你带着大家去她屋里用饭呢。”
段池池放下手里的医书:“知道了,萍儿姐姐,我们这就去。”
怀玉一行人来到老太太屋里,只见段老太太坐在楠木圆角桌上正北方向,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分别站在老太太左右,怀玉的祖母和怀玉的母亲依次坐在老太太右手边的位置上。
怀玉和三姐妹依次在老太太左手边的位置上坐下,就听老人家笑呵呵地说:“问荆媳妇,空青媳妇,你们也都坐下吧,不用在我这里伺候,让萍儿来就是了。”
大少夫人和二少夫人这才告了坐,坐到了老太太对面。
一桌上八九个人吃饭,却寂然无声,连一丝碗筷碰撞的声音都没有,外间伺候的丫鬟婆子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
怀玉虽不自在,但也只能入乡随俗,强端着礼仪吃了饭。
饭毕,又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怀玉也跟着众人漱了口,吃起了茶。
好不容易撑到老太太说让大家自去玩耍,三姐妹方福了福身,领着怀玉到一旁的厢房里。
段池池对怀玉道:“你呀,还继续住这间屋子。”
怀玉舒服地往榻上一躺,长叹一声:“可憋死我了!”
三姐妹嘻嘻笑她:“怨不得沁沁说你,可不是没一点女孩儿样么。”
“说实话,我真佩服你们!每天都这样吃饭,也忒累了些。”
“这话啊,也就你敢说!”段沁沁坐在怀玉边上,低声说,“仔细被我娘听到。”
怀玉一下子就想起来,往年有一次,她在这里住了大半个月,一直没有耍剑练武,浑身都不得劲儿,就往厨房找了一把菜刀耍了起来。
好巧不巧,正碰上二舅母去厨房,怀玉吓得没有收住手中的刀,那菜刀就险险地从二舅母耳边飞了过去......
至今,二舅母那声又尖锐又响亮的叫声,还在怀玉耳边回响……
打那以后,怀玉每次到段府,都不允许练武!
特别是二舅母,打那以后硬是天天找怀玉的错处,严厉地要怀玉改!
穿的衣服不得体,改!
举止大大咧咧,改!
走路风风火火,改!
……
简直比自己亲娘还严厉!
而自己亲娘呢,竟乐见其成,愉快地将怀玉推向了二舅母的“魔爪”之中。
怀玉每每想起,都忍不住要抹一把辛酸泪啊!
这会儿,她害怕地打了个冷颤,讨好地拉了拉段沁沁的衣角:“好沁沁,你可千万别告诉你娘,我是真怕了她了!”
“想让我不告诉我娘也可以。”段沁沁两眼亮晶晶,道,“你去和太奶奶请求,你走的时候,带我一起走,我就保证一句话也不和我娘说!”
“你想太多了吧!”怀玉道,“你们每日的功课做都做不完,还妄想走出林州府,简直是痴人说梦……”
“人家想去京都看看嘛!”
“等你长大了,找个京都的婆家,就可以去了,想看多久看多久。”
段沁沁羞得两颊通红,不停拍打怀玉:“顾怀玉,你这个人怎么什么都敢说啊!真是!”
怀玉笑着躲了一阵:“我说什么了?我没说什么呀!”
“你信不信,你刚刚那句话我也告诉我娘去!”段沁沁作势起身,就要出门。
“我信我信,我的姑奶奶,我也怕了你了。”
怀玉忙拉住她,让她重新坐下:“我明儿去和太奶奶提一嘴,可她老人家同不同意,我可不打包票啊。”
“行!”
段沁沁十分兴奋,和怀玉一起躺下来:“只要你提,太奶奶肯定答应!”
在一旁看书的段池池和段沉沉默默抬眸看了对方一眼。
段池池笑道:“你看,这就是会哭的孩子有糖吃。”
段沉沉也道:“沁沁是个闲不住的主儿。”
“我真怀疑,你们俩究竟是不是双胞胎,一个欢脱成那样,一个安静得……啧啧啧,沉妹妹呐,你要不也跟着怀玉她们,再去一次京都?”
“我才懒得那般奔波,有那时间,我多看几本书不好么!”段沉沉翻过一页书,默默地看起来。
她以前也去过一次姑姑家,马车从林州府到京都,从早到晚一刻不停地跑,坐得她腰酸背疼,她甚至还晕马车,坐在车上直想吐。
那次,还吐了怀玉一身。
打那以后,她是再也不愿出远门了。
她实在佩服怀玉和双胞胎妹妹段沁沁,坐了一天的马车,也能活蹦乱跳,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
......
段池池看了看沉迷于书本的段沉沉,又看到躺在榻上已经睡着了的怀玉和段沁沁,无奈地笑了笑,拿了一床被子过来给她俩盖上。
“怀玉坐了一天的马车,看来是累着了。”
段沉沉:“我还以为她不会累呢。”
第29章 忧父亲怀玉出走
段府规矩多,怀玉最是受不了,偏偏每年段挽卿总坚持带她回来住上一段日子。
来就来吧,亲娘想在外祖父外祖母跟前尽孝,也是人之常情。
可就苦了怀玉,在二舅母的极力建议下,怀玉不得不和段家三姐妹一起去段府药堂学认药,学医理。
段家人对医药的执着和痴迷程度,令怀玉叹为观止!
他们是恨不得天下所有人都会医术的那种,只要见到一个有些资质的孩子,就迫不及待地将人家塞到段府药堂去,企图培养出一个医药天才!
也不问人家愿不愿意!
段府的结庐药堂不仅治病卖药,还教书,最终目的自然还是培养会医懂药的大夫。
对于来结庐药堂求学的人,只要段家人都觉得是个可造之材,便会毫不犹豫供吃供住,还精心教导。
怀玉就奇了怪了,段府家大业大这不假,但哪有这么使银子的?
作为远客的怀玉,在段府度过了最初几天悠闲的日子之后,终于还是被二舅母逼着去结庐药堂学习了。
这会儿,她苦着脸跟着三姐妹来到结庐药堂,却见平常本应该在后院学习药童们,正在前院忙忙碌碌地捡药装药,另有许多壮年大汉汗流浃背地搬着一箱箱的药正装车。
怀玉问:“池表姐,大家这都是在忙些什么呢?”
“听我爹说,燕国大军除夕当日攻打了边境小城云都,近日云都传来急报,说士兵死伤无数,急缺药材和军医,这会儿我爹和二叔正收集药材,准备运去云都。”段池池语气焦虑。
“什么?燕国攻打云都?”怀玉惊呼,“那我爹呢?他不会也要去云都吧?”
“这个,目前还不清楚,听我爹说,云都总兵李曲是个有勇有谋的大丈夫,看他能不能守住云都,击退燕军吧。”
怀玉十分担忧:“燕军怎么会突然攻打大祐呢,这些年两国不是正交好吗?不行,我得回京都问问我爹!”
三姐妹急忙拉住她。
段池池道:“你回去能干嘛?给你爹添乱吗?”
“我……”
“池姐姐说得对,你不要以为你会点拳脚功夫,就想逞英雄!”段沁沁难得的放低声音,对怀玉道,“你待在这里,帮忙包装包装药材,你力气大,搬运搬运也是可以的。”
三人硬是将怀玉拖进了药堂,段池池和段沉沉有条不紊地去分检起药材,段沁沁则一步不落地跟在怀玉身边,极其耐心地给怀玉讲院子中晒着的各类药材的功效。
“这是田七,性温,味甘、微苦,可散瘀止血、消肿定痛;
“这是紫荆,性凉,味苦涩,可收敛止血、清热解毒;
“你知道么,京墨哥哥的名字也是一味药,京墨,味辛,性温,可止刀伤出血;同醋或胆汁磨涂患处,可以消肿……”
“停停停!”
怀玉两手抱头,十分头大地打断了段沁沁的讲解:“这些我都知道,都知道。而且,你们家除了你们姐妹三人,还有哪一个的名字不是药?”
“瞎说,我娘的名字就不是!”段沁沁反驳。
“沁沁呐,你也去帮池表姐她们吧,不用一直跟着我,我就随便看看,随便看看。”
“不行,来时姑姑特意交代了,让我一定要看好你,免得你偷偷跑回京都。”
怀玉:感情燕军进攻云都这事儿大家都知道了,唯独瞒着自己?
这算什么回事儿?
段沁沁看出了怀玉的心思,取笑道:“谁叫你有前科,现在啊,大家都防着你呢!”
段沁沁所说的前科,正发生在怀玉的菜刀差点砍了二舅母的那一年。
段挽卿当时生气极了,硬是朝怀玉的屁股打了好几巴掌,取消了怀玉的晚饭,责令她到段府祠堂反省。
怀玉跪在祠堂,越想越委屈,遂瞅着月黑风高夜,趁下人一个不注意,翻出了段府,赶了辆马车就要自己回家。
她在城门口守了一宿,天一亮,城门一开,驾着车就扬长而去。
待众人发现她不见了之时,她早已出了林州,段挽卿心急火燎地让下人将林州找了个遍,也没找着。
因为这,段挽卿不知道流了多少泪,好在第三日,她就收到了顾延鹤飞书传来的信,说怀玉已经安全回到家了,她这才放下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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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玉这会儿听段沁沁又提起这件事,十分羞愧,却道:
“从林州到京都不到百里,赶赶路就不到一天功夫就到了,况且,我现在大了,与昭哥哥的驾车技术我也学得差不多了……”
她说着凑到沁沁耳边:“沁沁,你不是说,让我走的时候带上你吗,现在就有个极好的机会……”
段沁沁睁大了眼睛,看着怀玉:“你不会?”
“对!”怀玉神秘兮兮地道,“我和你,一起去京都!”
段沁沁听怀玉这么说,是又惊又怕,又兴奋:“我答应了姑姑,要看好你,绝不与你同流合污!”
“真的吗?你真的不想和我一起去京都?”
“不,我不想!”段沁沁斩钉截铁,“你也休想在我眼皮子底下溜走!”
怀玉好笑地看着沁沁:“这会儿天还早着呢,我就不信你能时时刻刻看着我,我总能找到机会出去的,到时候我娘肯定怨你没有看好我,二舅母也会责罚于你。
“而且,你不知道,林州到京都一路上,春花烂漫,商旅不绝,有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段沁沁本也是个不安分的,她虽然从小跟着姐姐们学医认药,在府里大人面前倒也规规矩矩,但背地里,就喜欢看些江湖说书的本子,幻想着自己能仗剑走天涯,做一个江湖剑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这会儿,她自己艰难地做了一番思想斗争,捏着拳头,终于下了决定,她挽起怀玉:“那好!我和你一起走!”
“这就对了嘛!”怀玉笑得十分灿烂。
“小玉玉~~那你说,我们怎么出去?”段沁沁甜甜地问。
“这个么?山人自有妙计!”
两个小姑娘贼头贼脑地进了后院的厢房,段沁沁找出两套药童穿的衣服,两人快速地换上,怀玉又拿了几张银票揣在怀里,这才和段沁沁一起出了厢房。
来到后门,怀玉打晕了守后门的门房,念叨了一句“对不住了”之后,拉起一脸震惊的段沁沁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药堂。
正在前院忙忙碌碌的段池池和段沉沉怎么也想不到,段沁沁已经被怀玉“拐”走了。
第30章 起战事男儿投军
怀玉和段沁沁出了药堂,去平康车坊租了辆马车。
“坐稳了啊!”怀玉交待了一声身后一脸兴奋的段沁沁,手中马鞭一挥。
“驾!”
“啊!太棒了!”
段沁沁脸上的兴奋止都止不住,如果说坐上马车之前她心里还有些忐忑的话,这会儿全都没了,剩下的全是私自离家的激动。
她甚至都可以想象得出,段池池和段沉沉发现她们不见了之后震惊的表情,以及大人们生气的样子了。
“怀玉,你说我娘要是知道我跟着你跑出来了,会不会急疯?”
一心赶车的怀玉不甚在意:“没事儿,我们回到京都之后,让我爹修书一封,告诉他们我们平安到了就好了。”
“也是!”
怀玉赶着车,刚出了林州府城门,驾马走在宽阔的林州道上。
平日里林州道也是车来车往,商旅不绝,但今日路上的车马显然比平日更多,大都是运输药材和粮食的。
“沁沁你赶紧进马车去,我们得避着那些药材马车。”怀玉边赶车边对段沁沁讲。
段沁沁不解:“为什么呀?”
“还不是因为那全是你们家的车,搞不好有人认出你来呢。”
“有道理!”
段沁沁顺从地躲进马车,放下了车帘,隔着帘子问:“那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孤单嘛?”
“我……”
这话,怀玉不知该怎么接,索性不接了。
两人才走了不到五里路,怀玉便瞧见前面的酒肆前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仔细一看,不是顾与昭又是谁,怀玉连忙停下马车,一脸愕然地看着顾与昭。
顾与昭眉目含霜、冷冷和马车的上怀玉对视。
车里的段沁沁撩起帘子:“怎么不走了?是……”
“那个,与昭哥哥,是这样的,额……”怀玉一脸讪笑,“今天的天气真好,我和沁沁出门踏个青。”
顾与昭鼻子里哼了一声,沉默着挤上马车,将怀玉挤到一边,拿过她手中的马鞭,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打在了正在吃草的马儿身上,马儿一声嘶鸣,抬腿跑起来。
马儿:我招谁惹谁了?
“额,这……”
怀玉和段沁沁两脸疑惑,沁沁问:“他这是,要和我们一起离家私逃?”
“说的什么话!”怀玉敲了她一个爆栗,“我们这是出门踏青!踏青懂不懂?”
“哦,你开心就好!”
段沁沁翻了个白眼。
怀玉偷偷瞄了瞄身旁认真赶车的顾与昭,小心翼翼地叫:“顾大哥?与昭哥哥?与与?”
顾与昭连个眼神都没有赏给怀玉。
怀玉只好又解释:“害!我这不是担心我爹嘛!你也知道,我就这么一个爹,额……”
怀玉看到顾与昭嘴角露出了笑容,这才放下心来,问:“你怎么知道我们离家出走了的?”
“对啊,你是怎么知道的?”段沁沁也探出头来,一脸好奇。
顾与昭并不回答两人的话。
段沁沁“噢”了一声:“我忘记了,你是个哑巴,你不会说话。”
怀玉扭头,将段沁沁推进马车:“快进去躲着吧你!千万别出来,方才我好像见到你家药堂里面的某个管事了,让他认出你来可就不得了了!”
段沁沁闻言,果真乖乖地缩进马车,闭嘴不敢说话。
怀玉又看向旁边赶车的顾与昭,他一举一动都十分安静,连呼吸都是静悄悄的。
可怀玉清楚地记得,几年前他可爱说话了,嗓门又大,笑声又响,笑起来眉眼都是弯的。
他从小在军中长大,有一股子士兵身上憨憨的特质,每次见到怀玉,他都会高高地抱起怀玉,不将怀玉吓哭不罢手。
除了爹娘,怀玉最亲近的人,就是顾与昭。
后来……
怀玉摇摇头,强迫自己不去想那时候的事:“与昭哥,你说我爹会被派去云都吗?”
顾与昭抿着嘴,缓缓地摇了摇头。
怀玉分辨不出来他的意思是不会被派去,还是他不知道。
“害!要是他要去云都,我也跟着去!”
“哼!”顾与昭轻哼了一声。
怀玉惊喜地抱住他的左手:“哎呀,你总算发出了一点声音啦,来来来,多哼几声,多哼几声嘛!”
“……”
三人一刻不停地走了两个时辰,顾与昭将马车停到一处驿馆前,让马儿歇歇脚,吃吃草,喝点水。
也让人顺便休息休息。
这会儿已经走了近一半的路程,段沁沁睡了一觉醒来直喊饿,怀玉便豪气地掏出怀里的银票,给三人一人要了一份牛肉面。
“你这一招‘顺手牵羊’使得倒十分熟练。”
段沁沁边吃面边笑:“这可是昨日药堂卖药的钱,管事发现少了,还不知道该怎么交代呢!”
“原来是卖药的钱,怪不得面额这么小。”
几人正吃着,忽听到一旁的几个汉子高声讨论着“投军”、“云都”、“李曲”之类的,怀玉三人相互对视一眼,有意细听。
只听得其中一个虬髯大汉道:“奶奶的,云都总兵李曲不是声称死守云都、绝不让燕贼攻破城门吗?怎么,这才几天功夫,他就弃城而逃了!算什么好汉,这不是白拿了官府俸禄不干事儿嘛!”
“可不是,听说云都这会儿无数百姓惨死燕贼刀下,云城如今血流成河、惨不忍睹呐。”
“啪!”
虬髯汉子一拍桌子:“奶奶的!老子咽不下这口气!”
“和大哥,莫气莫气!”
其余众人忙劝抚道:“近日顾家军就要招新兵了,你我若有那报国志,一起投身军中,届时上阵杀敌,赶走燕贼,也能为我大祐献一份力!”
顾与昭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
怀玉心中愁虑更甚,恨不得立即赶回京都,亲口问问爹爹,云都的战事是否真的严重到了这个程度。
“沁沁姐,与昭哥,我们动身吧。”
段沁沁和顾与昭点头,一行人坐回马车,继续赶路。
又过了两个时辰,总算是到了将军府。
怀玉急切地跑到顾延鹤书房,却没见着顾延鹤,她又跑到练武场,还是没见着。
林管家喘着粗气儿:“姑娘,将军他昨日就奉旨去了云都,特意交代老奴瞒着您呢,没想到……”
怀玉愣愣地看着林管家,双手直发冷。
脑海里不停地闪过当年那场惨绝人寰的屠杀。
三岁的她被顾与昭死死抱在怀里,躲在床底下,外头是惨烈的厮杀声、惨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