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9.豪言壮语
陈闲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反应过来,表情复杂。
他们都是老派的海盗,不会被海风吹昏了头脑,该有的理智,有的,还是有。
海盗这一行,以掠夺为正事,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而陈闲提出让新贵入场,则更是荒诞无稽,谁人都知道所谓的新贵是谁。
那是他们嘴里的羔羊,是一群连水都不会的旱鸭子,是商贾是世家!
说老实话,他们可是没法子和他们合作的。
因为这就是天生的仇敌!
当即就有人一副嗤笑的表情。
陈闲却泰然自若,因为他知道这并非全无可能,而是恰恰相反,这是未来数十年后,海盗的趋势!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商贾自是无利不起早,所谓的世家入海,也是为了快速积累财富。
陈闲来之前,就做好了这方面的准备,要使之合流,通过浙东海盗和商户的合并,组织起一张巨大的网络,为之后,濠镜的生意打下坚实的基础。
陈闲说道:“若是在下能有本事,让商贾下场,诸位是否愿意奉在下为主?”
众人面色各异,有的觉得这毛头小子正在痴人说梦,也有人觉得这孩子胆气过人,实在有非常人的智力,这海盗本就是如此,初生牛犊不怕虎,敢于搏击海浪。
如今他这般说,众人纷纷喝彩道:“若是你真有这个能耐,奉你为主又如何?”
“莫要风大闪了舌头,夸下这等海口!”
“年纪轻轻有这般勇气固然可嘉,可要知道有些事儿不是你想的那般简单啊!”
“……”
陈闲笑着说道:“既然如此,小子可不叫诸位失望!”
……
随着陈闲将事情的重心转移之后,黑锋的人和其余的群盗关系也就此缓和了下来。
毕竟黑锋和他们也没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这仇怨实在还是在那些个金河手头。
和他们没什么太大瓜葛。
毕竟阿文阿屠早已不是黑锋的人,只是这枚人头乃是他们海盗团的人手,曾经是黑锋的一份子,他们将其中曲折和盘托出。
哪怕众人和黑锋一副剑拔弩张的模样,但一则对方早已脱离黑锋,二则是金河有错在先,再次这部分海盗名义上脱离了黑锋,但还和黑锋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若是迫不得己谁愿意得罪黑锋的人?
所以大伙儿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几个海盗头目出面,从金河手中取了那枚人头,而后交还给了阿文他们,相对于陈闲这边的慷慨激昂,这些人反倒是显得有几分滑稽。
陈闲已是大笑着离去。
阿文和阿屠站在会场之内,尤其阿文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低声说道:“这可是欠下了一个大人请了,不知道如何才能还了。”
阿屠笑着说道:“都是自己的好兄弟,有什么人情债的,你这人啊!就是小肚鸡肠什么都要斤斤计较。”
阿文瞪了他一眼,说道:“你若是不信便看着,到了往后,这人兴风作浪的本事,可是高明得很!说不准,日后成就还在黑锋之上!”
两人又商量了一阵,便率领众多部下离开了这处住宅。
……
“半路杀出来个闻三燕。”金河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手掌拍在一旁的桌子上,震动茶水一摇三晃,一旁的侍女都微微皱眉。
这位主人家什么都不大行,就这脾气大得可以。
这脾气偏生还不敢冲别人发,只能在家里发发,苦的是他们这些做仆人丫鬟的。
而从门外,走进来两个人,真是严雯还有云客。
他们的神色都不甚好看。
他们此次均是豁出面子和隐藏的身份,结果却被人搅和,现在严雯必定是要与黑锋交恶,而云客身份暴露虽是无有妨碍,但至少没有那般方便了。
云客也坐了下来。
他的身份比在座的两位都要高上许多,往日里都是天之骄子,这次却在一个小小的少年手中吃瘪,甚至那人论年纪还要比他小上不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他往日里做事顺风顺水,从未有过半点挫折,到了如今,却在一日之内,一败再败,心中郁结几乎要爆炸了去。
严雯说道:“闻三燕这一族素来都凶顽,船内你斗我我斗你,这斗人的技巧恐怕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的,
这一代的闻三燕年纪这般小,恐怕正是因为有这种辣手段,不然如何当得上群盗首脑,云客你败给此人一阵,也是情有可原。”
“哼,我如今十七,经历大小海战、陆战、商战乃至于朝堂纷争不下三十件,每一次均可旗开得胜,再不济,也将是全身而退,
他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凭什么与我斗!”
正当三人交谈之时,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进了屋子。
云客看了那人一眼,一把抓起他的胳膊说道:“叫你去跟着闻三燕,你怎么就回来了!是不是有什么眉目了?”
那人颤抖着,低声说道:“是小的无能,还没追出去多远,就被这一行人发现了,远远警告了一二……我只能回来了。”
云客一把将此人推开,骂了一句废物,而后坐在一旁。
“这小子绝不是好相与的主儿,云客你倒是有几分着急了。”
“我如何能不急?本来金河拿权,我们尚且十拿九稳,但如今一切都成了一个未知数,虽然这小子年纪尚幼但你别人恐怕当真会听了他的歪理邪说,要知道,此人言谈,仿佛有一种极为诡异的魔力,可以让别人信以为真。”
云客喝了一口茶,看着严雯皱着眉头,继续说道:“若是叫他真的整合了浙东沿海,到时候,由他登临浙东沿海盟主之宝座,这后果将不堪设想!”
严雯却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此人再有能耐,不也就是一个鼠目寸光的海盗?海盗势力,商贾势力,这两股势力我们本来还发愁如何捏在手中,
但现在这个小子自告奋勇,我们便给他这么一个机会,若是他真的能请来商贾为海盗大会的一员,我们说不得还得谢谢他。”
“谢谢他做的这么一件大好嫁衣。”
440.告诫
陈闲可不管其他人的阴谋算计。
驱逐了几波跟上来的尾巴,他坐上了车马,回到了自己暂居的客栈。
刚才的事情结果自然是,众人乐得做壁上观,看他如何搅风搅雨。
毕竟输了,也只是个空头的盟主之名。
赢了,还证实了一个他们其实也难以下判断的点。
乐见其成者,多如牛毛。
而陈闲也无所谓,干脆和群盗重新定了海盗大会的时间。
距离如今,还有些日子。
他手上自然有对商户有偌大吸引力的东西,如今的他却只想好好回到客栈好好休整一阵。
没想到,这么一桩小事,最终却是一波三折。
前有云客和严雯。
后有黑锋相关的人手入场。
就连金河这龟孙都有自己的小算盘。
陈闲总是觉得计划赶不上变化,好在早有准备,方才没有那样狼狈。
他唤过左右。
他带了一些冥人,在最后关头,当机立断,由无人注意的狴犴和秦瑞将众多冥人偷偷引入会场。
彼时,看守庄园的大刀哥众人早已被派去镇压黑锋的势力,内防极为空虚,自府外冲入的大部分冥人身手或许不如这些护院,但胜在手中器械精密,而且练习的均是杀人术,人手又是众多,不多时,已经夺下了整座庄园的控制权。
而后潜入会场,把一些碍事的钉子拔除。
陈闲和云客交锋之时,他心中毫无慌乱,毕竟除却他手中的枪支之外,与此同时,至少有五把枪在室内的暗影之中,对云客严防死守。
这就是他的依仗。
看似险象环生,实则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
陈闲坐在屋舍之内,写了不少名刺,而后安排手下的人手分别送出。
秦瑞陪侍在一旁,而狴犴正有板有眼地教他下棋。
陈闲在远处,笑着说道:“以后恐怕这琴棋书画都得精通些许,方才比得上文人雅士,你以后那一位师父可是了不得,允文允武不止,而且心学造诣亦是极高,
这等大儒,并不是你单纯依赖你那点天赋便可以处理得了的,但你若是要以清流之身,不断往上攀爬,那么这个人将会是你最大的助力,你且来。”
陈闲已经在偌大的朝堂之下,隐隐布下两颗棋子。
其中一枚乃是夏言之子肖剑仁,这是一个早夭之子,但在陈闲的护航之下,不会让他有意外,只要不是完全无法治愈的绝症,他都有把握妙手回春。
而且,肖剑仁和夏言相认,也是由他一手促成。
以他对夏言的认知,这并不是一个不识时务的人,也不是那种传统的老古董。
恰恰于此相反,夏言更是油滑,极为擅长揣摩上意,其实和秦瑞是一路人,不过,他官运亨通,日后虽是骄横自大,招致灭亡,但那也是后来的事情。
秦瑞此人,陈闲看不透,但至少目前尚在掌握。
尤其当时严嵩逐渐取得帝王欢心,他这样一人到底是不能与严嵩这等货色有所比较的,落败也是情理之中。
陈闲给了他这一份恩情。
夏言会给他什么?
这说不准,但至少陈闲可以肯定,夏言不会反手就把他卖了,更何况,陈闲对于他大有用处。
双方互利互惠,才是最好的事情。
陈闲可不希望夏言做一个清流,反倒是一个擅长媚上的高官,更符合陈闲的口味。
至于另一枚棋子便是得了陈闲锦囊妙计的海瑞。
海瑞如今年纪不大,但在得了陈闲指点之后,陈闲自是自信能够在这一世改变他的命运,让他堂堂正正跻身于朝野之上。
他要的是打造一个神童的奇迹。
以此来消除严嵩这个人的神话性,而海瑞因为陈闲的影响,此人的态度正在逐渐软化,他和夏言有那么些许相似,看似是大忠大直,但内里只不过是为了名声与利益,不惜牺牲自己的利益与周围人的利益。
心狠手辣,极为难缠。
这等人还能将事情做的无色无形,更是可以看出他的手腕。
如今陈闲将他控制在手中,只要让他明白跟着陈闲有好处,他便会不断跟着陈闲往前迈进。
这也是一个极好的刀剑。
用起来,锋利无比。
只是他何时能够发迹?
陈闲也没有底。
而第三枚棋子,便是陈闲眼前的秦瑞。
这是一个在历史上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如果没有陈闲抵达象山,他恐怕会在那个一片风平浪静的小地方待上一辈子,而后成为他父亲那般的渔夫,一无所有地死去。
但此次他遇到了陈闲。
他的命运自然为之改变。
察言观色,严格来说,并不算是一种本事。
但会察言观色的人往往会给人以一种微妙的触动,只要做事滴水不漏,自然是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
但远远不够。
这都很是肤浅。
秦瑞年纪已经大起来了,如果以以往的手段,待他迈入官场,陈闲黄花菜都凉了,那么他选择了一条激进之路。
那便是心学大儒。
陈闲说道:“阳明先生,龙场悟道,心学造诣乃是自北宋程颐开其端,南宋陆九渊大启其门径,到了本朝,陈献章与湛若水两人更是将其发扬光大,阳明先生则博采众长,将其融汇于一炉,心学至此始大成,
可以说,你若是要跟随阳明先生,便要符合他的理念,这等高深的学问,便不是你能轻易可懂的,需得学习,学习再学习。”
说着,他从怀里取了一策手抄本。
“这几日阴雨连绵,事情不急,我等便在此教授你识字与学,将心学理解一二,以你的聪慧,学起来应当不在话下。”
陈闲见得秦瑞并无反对,知晓这小子天然有一股向上冲击的毅力,但也因此,他也拿捏不准,究竟王守仁会否看得上这位。
即便不喜欢,陈闲也有别的法门为他谋取出路。
他总是觉得秦瑞后续的表现较为刻意,但又有几分无可奈何。
“这件事关乎你之后的命运,我知道你素来聪明,又会看人脸色,在阳明先生跟前之时,要知道,不必一味卖弄,只要时不时有大智若愚之感,便是顶好的手段,
阳明先生一生朝堂相争,你那便小伎俩,他如何不知?莫要丢人现眼了。”
441.濠镜营造
陈闲这几日足不出户,在屋内教授秦瑞学问。
秦瑞并不属于特别聪明的人,但胜在他肯学,而且极为刻苦。
至于其他的事情,还是交给王阳明去调教便是了。
虽说秦瑞很是机敏,但终究要有所用才是。
放在身边做个仆人大材小用。
而且,陈闲也想看看这小子究竟有什么样的造化。
狴犴说门外又捉了几波刺探的人,陈闲只说打发了便是。
……
此时的濠镜岛上,一座蔚为壮观的庞大灯塔已经初见雏形,魏东河满意地点了点头。
陈闲走之前曾让他组织一支专职营建的建筑队,如今这个项目便是由他们负责,虽是新手,但做得相当之不错。
远处的张俊正大摇大摆地走上前来,他的嘴里嚼着烟草,看着灯塔的模样,不由得说道:“这少东家到底在想些什么,立这么一个活靶子。”
“这是我们濠镜人归家之路。”
“他们死在海上的魂魄,能够看到灯塔之光,也能回到这片土地安息。”魏东河犹豫了一二,而后笑着说道:“这也是少东家讲的。”
“不都说你们远离鬼神。”
魏东河摇了摇头说道:“鬼神之说,从未走远便是,尤其是举头三尺有神明,谁知道其中的梗概究竟如何,总要带着点敬畏才好。
有了神鬼之说,这世上才多了那么一点点念想,不然有些人没了,可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张俊摇了摇头,而后一屁股坐在灯塔处的大石头上,他扛着大刀说道:“那可是不尽然,要是被那些孤魂野鬼缠上。”
“你来这儿做什么,不是才在苏家的地盘吃酒吃肉吗?”这几日濠镜无事,头目大都散漫,除却此时的三巨头,魏东河,谢敬还有小邵之外,都算是放了一个小假,之前张俊倒是和苏佳飞手下那些个海盗打成一片。
这次小假他自然也跑去与他们玩闹,到了此时才回来。
张俊皱着眉头说道:“是苏佳飞那日问了我一件事,我想着不大对劲,便跑来问问你。”
魏东河示意他莫要开口,先行引着他往自己的帐篷里去了。
“苏佳飞是否发觉了海上的人手越发稀少了?”
“真是如此,他还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这可就回答不出来了,便借故走了。”张俊翻了翻白眼。
魏东河叹了口气,而后说道:“此事事关机要,不能随便说说,但只能告诉你,莫要随意插手此事,这是少东家早在年前就定下来的计策,一招漏算满盘皆输。
你也让苏佳飞莫要多加探问了。”
张俊挠了挠头,他是一介武夫,要他多加思量那可就是痴人说梦了,但既然魏东河发话了,他便按照道理施行便是,毕竟魏东河这般多决策坐下来,还没有大的纰漏。
张俊摇头晃脑地往外走去。
魏东河坐在屋内,正巧谢敬从外头进来,见得他一连疲惫。
“被灯塔之事搞得心力交瘁了否?”
“那倒是不至于,也不知道为何,少东家对苏佳飞如此之放心,如今他看似热心,总让人觉得有那么几分不安,
毕竟这一位可是连亲生父亲都杀了,且囚禁了自己的兄弟的主儿,心狠手辣都稍嫌不够了。”
“少东家总有自己的目的在内,我们拭目以待便是,何况,如今的岛上真要出了叛乱,还有隐军和常备军去解决这个问题,小小的苏家起不了多少妖风。”
“但愿如此。”就连谢敬的神色都有几分不好看。
“你来此地做什么,往日里,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谢敬犹豫了一下,将一封书信递给了魏东河。
“自九边来的。”
魏东河好奇地打量了一眼,而后说道:“这是给你的信,我便不看了。”
“里头写了什么内容?”他最后忍不住又问了一句。
“说的乃是某个老不死的要发挥余热,去九边召集人手,意图出关。”谢敬扯出一个不算太难看的笑容。
魏东河感慨了一句,眼前浮现出那张古怪老头的脸蛋来。
“他是否叫你去入伙?”
“自是如此,他总要说,留待如此有用之身,为何还有在海盗这等汲汲营营之中,埋没?华夏男儿当有血气方刚之时,弯弓射雕,北出一怒,流血五步,自是好事。”
“我们的命可没这么不值钱,多换些海盗和倭寇的脑袋才是正理。”
“我只是想不到,老头子当真说做便去做了,不带半点拖泥带水的,如今看来,却是值得叫人钦佩了。”
“能让你谢敬敬佩一二的,委实不多了。”
谢敬难得多了几分笑容。
自门外,走进来一个少女,她的脸上有几分破了相,有一道粉粉嫩嫩的痕迹,她见得两人正在闲聊,各自打了个招呼,便取了一些吃食到外头洗了洗,又端了进来。
“西北阵地的防御工事修复得如何了?”
少女摆了个鬼脸,而后笑着说道:“师父,我出马你还能不放心吗?”
魏东河笑骂道:“让你去方才不放心,你瞧瞧前阵子折腾的那一段,若是被少东家看到,你这颗小脑袋恐怕便要不保了。”
少女吐了吐舌头,坐在一旁,拿眼睛不时打量着正低头看着书信的谢敬。
“若是濠镜之事彻底了结,少东家大业成就,我方纵横四海,我也想要效仿老头子这般,出关杀敌,哪怕九死一生也无所顾忌。”
少女一惊,看着谢敬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颇为礼貌的微笑,不知道为何心头一酸。
“你小子就是侠气入骨了,到时候可得叫少东家好好说说你。”
“少东家的宏愿,哪怕此生全数落在其上,都不见得有所结果,我们现在也就是有几分痴人说梦便是了。”
谢敬长身而起,往门外走去,一边走着一边说道:“我等人,大业未成,什么儿女情长,侠气纵横都只能放在一旁,这般入了濠镜,我倒是不后悔,只是别人,我也管不上了。”
魏东河叹了口气,见得一旁的少女神色茫然,低声念叨了一句:“痴儿。”
便起身将桌上的东西收拾了一番,自顾自地摇了摇头离开了去。
只余下玉娘呆呆坐在屋内,不知所措。
442.商船,漂洋过海
海洋连绵不绝。
是沟通大陆的方式的桥梁之一。
“唯有攻陷了四海,才能做这世上的无冕之王。”魏东河记得,陈闲在他不远处那么说过。
随着地理大发展时代的来临,无数海盗团被西方列国诏安,而后顺风出海,犹如掠夺的飞蝗一般前往从未被人开垦过的处女地。
而在这个过程之中,因为海禁的困扰,大明的海盗与冒险家都止步于七下西洋的旅途之中。
他们知晓一些,但不如陈闲这等人知道的全面。
魏东河步出了帐篷之外,看到的是一座高耸的灯塔。
未来的他,将更加高耸,为方圆百里的人所认知。
随着大批劳力的涌入,濠镜的建设进度进一步加快。
自从一批人先行投身于工坊与商业街以后,越来越多的人尝到了工业的甜头,不少人逐渐走入了工坊。
而魏东河根据陈闲的计划,在恰当的时机,投入了一座混凝土与砖瓦工坊,并且以此为基础建立了第一支以建筑为主要工作的队伍。
这是一批以琼山县难民组成的团队,他们身无一技之长,但却有的是力气,只要管饱饭,他们便能发挥出自己的能力来。
而且相较于其他拖家带口的保守流民而言,他们无家无户,没有那么多的顾忌。
可以说,他们是这些流民之中,最拼的一批人。
这些建筑队第一个项目就是这栋全部由混凝土与砖瓦铸成的灯塔,随后还有一些较为需要强韧结构的居舍。
陈闲的设想很简单。
就是逐步将整个濠镜划分成一个小社会,各人各司其职,原本临时自行营造的木屋,草房,以混凝土与砖瓦搭建的建筑进行代替。
这是最为基础的设施改造。
魏东河也发现了这种新式的材料和砖瓦的强度远超各种老式材料,不仅如此,他们的成本实际上并没有超乎他的想象。
只是如今濠镜的砖瓦与混凝土产量委实不高,无法大规模生产实在有够头疼的。
而且,魏东河也在犹豫着陈闲之前所给出的危机之一。
陈闲也好,魏东河也好,都在为濠镜的产能所发愁。
产能几乎是限制他们发展的最大阻碍。
枪支低下的成品率。
尤其如此。
如今濠镜的物资供给全部操纵在敌人之手。
自然安家手中也有把柄任由陈闲拿捏,但实际上这是安氏对濠镜这座自由之城的投资,以及布局。
玻璃毕竟只是一种非必要的奢侈品。
若是安氏壮士断腕,不要这条财路,恐怕整个濠镜就会哀鸿遍野,濠镜如今只能勉强利用自有的耕地,在蔬菜之上达成自给自足。
虽然土豆、地瓜这一类的食物极为充饥,但随着工业的扩大,势必伴随着农业的萎缩,当时候,一双手对应十七八张嘴,将是一件极为头疼的事情。
魏东河揉着脑袋,低声说道:“翁小姐,你何时能搬来救兵呐。”
……
在海上,一艘武装商船船舱之内。
克鲁士推开了门,见得是一位穿着黑纱的女子正坐在桌前,他不敢多有造次,走到了女子跟前,低声说道:“翁小姐。”
这艘船便是自濠镜出发,运输着大量玻璃前往满次加的翁小姐与克鲁士一行人。此时的他们,距离满次加已经不远。
“到了满次加,沟通之事,便要仰赖神父你了。”翁小姐合上手上的账目,低声说道。
“这是我分内之事,只是此去到了如今,也不知道濠镜如何了,少东家临行之前,曾说,濠镜将有一场大战……”
翁小姐打断了神父的话,她表情淡然,仿佛对这场大战的胜负毫无兴趣。
“我们如今奉了少东家之命出海,濠镜之事,和我们没什么太大关系,少东家门下,猛将如云,既然他本来就预料到这场大战的来袭。
必定会有万全之策,我们不必担忧,便说句不好听的,少东家的主意,何时需要我等操心了?我只是个妇道人家,替少东家操持商业已是极为费力,那些事不听也罢。”
“呵呵,真是如此,只不过,毕竟濠镜是新兴之城,没想到就要经历这样的风雨。”
翁小姐说道:“克鲁士神父,如今满次加上的情况如何,你可知晓?”
“我已经离了满次加有一年之久,巧遇大人到了如今,但料想变化不大,我时时有联系当地的朋友,他们与我说。
除却近几次大规模的调兵遣将,满次加仍旧控制在我等葡萄牙人的手中,无人敢前往进犯,但整个城市仍旧保持着高度戒备,毕竟周围都有不少土人驻扎。
曾经的统治这里的王族也被流放,故而实际上城内虽然安定,但城外却颇为混乱,我们务必还是要小心为上。”
此时,门外的毕方推门进来,见得两人在谈,也不多说,只恭候在一旁。
相比于其余的冥人,他从事的乃是陈闲一系的情报工作,这次前往满次加不仅仅是为了做生意,还是要将钉子洒在这座城市之中,以方便时时窃取其中的情报。
“未来的满次加在世界上的地位只会越发重要。这绝非危言耸听,而是大战之需,你是我第一个情报核心。
这件事将由你来掌控,也由你全权负责,我只给你资源,至于其他的,你自己想办法。”
少东家的言语几乎冷血,但这样的要求无不是对他最好的鞭策与激励。
所以自上船起,他就不再有半分小女儿的情态,更多的是一种隐忍与克制。
他要做好手头的一切事情之后,再去谈别的事情。
“你来了?”与神父交流了一些线索之后,翁小姐眉头微微皱起,见得毕方,招呼了一声,便低下头去继续做事。
“外头的招子过来说,已经靠近港口,随时可以靠岸,但此处人烟罕至,料想之中,恐怕会有变故,我来此通知二位,早做准备。”
他语气充满了例行公事的意味。
正当这时,船体居然剧烈摇晃了起来,有什么打在甲板之上,发出巨大的闷声。
敌袭!
443.审问
有海员疯也似的跑到了船舱,船舱内装载的铜管同时发出巨大的咆哮声。
“敌袭!是当地土人!”
此次他们的位置位于满次加海峡以西,这附近有不少岛屿分布。
毕方松了口气,毕竟只要不是与满次加的驻军交手,他们想要全身而退,并没有想象之中那般困难。但毕竟他们和这些满次加的原住民无冤无仇,也不必赶尽杀绝。
而且,就在他心中还有一个计划与这些人密切相关。
他召集尚在船舱内的水手和冥人纷纷登上了甲板。
这等程度的交锋,并不需要动用大量的火枪,他远远地看了那些匪徒一眼,见到的是面黄肌瘦和这些人眼底透露出来的丝丝绝望。
少东家和他说过满次加的境况,这里本就是暹罗治下的一个附属小国,在大明洪武年间曾经被陈家海盗所盘踞。
之后郑和下西洋时期,陈氏首脑被诱杀,此地失去滋扰之人,成为大明附庸,郑和则在此地,营造仓库,相应的这里也就成了明朝下西洋时期的中转站。
在郑和下西洋的时候,这里也被册封为满次加王国,而赐其国王双台银印与冠带袍服,正式承认其正统性。
满次加王国实际上是一个极为封建的王国,对于底层人民压迫极重,陈闲曾和他说过许多当时满次加的繁盛,繁盛之下是王族的富裕与百姓的苦难。
葡萄牙人攻入这座中国的桥头堡之时,王族被杀之一空,剩下的百姓再次陷入到了血与汗的汪洋之中。
自然也有人奋起反抗,而这部分人却贫穷落后,连武器人数都远远不如。
毕竟对于大部分的难民而言,能吃饱饭都是一场奢望,而且他们为的是能在这个异族统领的世界里生活下去。
求的是一份生存的空间,他们也不想与统治者造反,只是他们不造反,统治者便将他们当猪狗。
造反,则猪狗不如。
毕方微微眯起眼睛,指挥了手下的人冷静对敌,对方也有火器,但都是非常原始的鸟铳,他们在船上距离遥远,他们无法造成影响,只能用简易的投石器,不断投掷大石进攻甲板。
而毕方一方用的也是冷兵器,一时之间打的倒是热闹。
“靠岸,靠岸!”毕方呼唤了两声,船体往岸边靠近了几分,精悍的水手还有冥人一马当先,已是冲下了船,飞也似的朝着密林深处追去。
那些人见得对手极为悍勇,竟是“哇哇哇”地大叫着,不战而怯,竟是往林地之中返身逃去。
毕方身手一般,只在后头大喊道:“抓两个舌头回来便是!”
冥人素来令行禁止,而水手们受到毕方节制,他们是陈氏海盗清洗船队后,留下来忠心不二的海员,他们也知道这个小子并不好惹,最是说一不二,而且在海上混了多年的老油子,也知晓穷寇莫追的道理,为首的冥人已是提了两个小子回到岸边,将他们捆在绳子上,拖上了甲板。
“当真不堪一击,就这样还想与葡萄牙人作对,痴人说梦。”
毕方冷冷地看了那个冥人一眼,知晓他的名字乃是穷奇,他说道:“莫要张狂,若是不遇上少东家,我们与这些土人也没有区别,哪怕到了如今,我们也不过是这般德行。
人模狗样,当真以为自己是人了吗?”
他这话说的刺耳,但众多冥人知道,便是这么一回事,穷奇自讨了个晦气,也不着恼,嘻嘻哈哈地取了一瓶水,坐在船舷边上喝了起来。
毕方问道:“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劫掠我等。”他用的是字正腔圆的土话,他学过很多语言,包括近期也都有在和克鲁士研习语言。
他为人仅仅是中人之姿,但极为刻苦,他知道自己比不得别的冥人,或是别的天才,便干脆放弃了武学进修,从语言着手。
语言是接近别人的一把钥匙。
就像是陈闲说的:“你若是要探听情报,首先便要融入那个社会,在杭州你要讲杭州话,在福建一带自然有闽南的方言。
你越是接地气,你越容易取得别人的信任,做情报之人一人千面,这声音便是其中不可或缺的一环了。”
毕方深谙其中之道。
那土人也是好奇,为何这小子居然会懂他们的话语,他们两个一个看上去十七八岁模样,其中一个至多十三四岁大小。
小孩子扑闪着一双大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毕方。
那大点孩子嘴角嗫嚅,良久憋出一句话:“你们……都不是好人。”
毕方耐着性子,挥手让众多的海员稍安勿躁,低声问道:“这可能是一个误会,我是来与这里的商贩做生意的,是为了糊口。”
那大点的孩子怀疑地看了一眼这条船体,他皱着眉说道:“你们这船和那些个坏人一模一样!你们就是来和那些人做生意的,就是坏人,打的就是你们!”
毕方他们驾驭的乃是陈闲盗来的那条武装商船,虽然经过改造,但风格仍是与葡萄牙战船一般无二,被错认也是情理之中。
毕方不以为意,回答说道:“我们不知道此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听我这口音,乃是和你们当地土人做惯了生意的,此次前来,也是为了这个,你们一言不发,便攻击了我的船员,这叫我很是困惑。”
那大点的孩子仔细听着他的话,见得这个解释倒也合理,竟是“哇”地一声哭出声来。
“我们的家园被那些坏人毁了,那些人开着大船,开炮攻击我们的城市,我们的城门和港口都守不住,国王大人他们也被杀了,我们都被赶了出来。
家被他们占了,我们家的牛,我们家的鸡都没有了!”那个小点的孩子这才开口说话。
“所以你们埋伏在这里……”
“我们是为了吃的和喝的,我们已经躲在这里很久了,不这样做,我们就要活活饿死了!村里的人都要向那些人复仇!可我们都不想啊,我们只是想要在这里活下去!
可那些人却不给我们一条活路啊!他们要我们死啊!”
444.要挟与谈判
此时翁小姐也自船舱内走了出来。
在这附近经商的女人极少,倒是与大明境内没有什么区别。
翁小姐鲜有抛头露面,但在船上众人也都知道有这么一位女子存在,而且毕方有意无意维护一二,更是叫他们不敢乱嚼舌根。
不过,正因为如此,这些来自异乡之人看到翁小姐也颇为惊讶。
毕方遥遥向翁小姐行了一礼,见得她神色肃穆,知道她不会插手其中事物,只是来此做个观瞻,便不与她多言,只是看着这几个土人,忽然冷笑道:“你们是真傻还是假傻?”
说着将年龄大些的孩子一把推在地上,那细嫩的皮肉顿时被擦破了几块,外头包覆的衣衫更是凌乱,露出里头的内衬来。
那孩子抹了把鼻子,眼神转而变得阴狠起来。
毕方淡淡然地说道:“我又不是没有做过穷人流民,哪有这般细皮嫩肉的土著?而且,这等绫罗绸缎,在尔等的国都之内,也不是每一个人享受得起的罢。”
那孩子见被识破,冷笑了一声,梗着脖子并不说话。
“大部分的满次加人实际上在葡萄牙人来时,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他们是奴隶的,还是奴隶!只不过是换了一个主人,唯一会因此落魄的,
只有你们这些上层人,皇族,大商贾,各路大臣,你倒是不妨说说,你的身份到底是如何?将你送去满次加,是不是会有些赏钱?”
毕方看着孩子的神色,虽是仍自逞强,但隐隐之中,带着几分惊慌,犹如一只受惊的小鹿。
他并非铁石心肠,但到了这个境地,他自是不能退让,而且,在他看来,这支流亡者恐怕大有用处。
他和陈闲日久,几乎都在模仿着陈闲的举动。
陈闲是一个不称职的老师,但提供给他们一种思路,那便是将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均死死抓在手中。
你手中的每一张底牌翻开之前,都是对对方的威慑。
如今的他,实际上没有底牌。
有的只是濠镜方面对他的支持,要在满次加建立自己的情报网络,他不得不借助一些或许不与他一条心,但至少有相同目的的人。
而这些失去了权势的贵族,显然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翁小姐,您与克鲁士神父请先行入城,我领冥人去这些小子的营地一探究竟,随后便来。”他高声说道。
翁小姐表情没有什么变化。
在濠镜,乃至于这条船上,这位寡妇的身份平平,但她的决策和举止无人可以改变,也没有人敢于冒犯这位商贾。
因为大部分人都知道,这是濠镜的一位财神爷。
翁小姐深居简出,而在人前抛头露面之时,也少有表情,美则美矣,但在众人心中都是不可亵玩只可远观的存在。
加上身上种种离奇的传闻。
据说,翁小姐乃是天煞孤星,克死了丈夫一家十六口;亦或是她乃是岛上的另一位军师,手段狠辣,不少人都死在他手。
均是不胫而走。
以至于没有人敢靠近她近处。
而陈闲也放任自流,在这个时代,女子最好的外衣,反倒是一种恐怖的流言,说来也是讽刺得很。
翁小姐和随后走出来的克鲁士冲着毕方,点了点头。
毕方叱喝了一声,已经领着大部分的冥人驱赶着两个少年往林地之内走去。
……
满次加附近的岛屿,都是原始还未开化的土壤,岛上多走兽飞禽,也有蛇类,多是热带的植物。
毕方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朝着两个小子套话道:“说起来,你们这也是痴人说梦,葡萄牙人手中都是火器,你们还想和他们死磕到底吗?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那年纪小些的孩子抹了抹鼻子,显然有几分沉不住气,他大声说道:“你懂什么!你的亲人都死在他们的手上了吗?还不准我们复仇吗?”
毕方淡淡然地说道:“我一家数口,都死在海盗手中。”他蹲下身子,看着小孩的眼睛,透着些许湛蓝。
“唯一不同的是,我没有过过好日子,而你们至少锦衣玉食,绫罗绸缎,从未缺乏过。”他的声音有那么点空乏与淡然。
那孩子不怎么说话了。
毕方直起身子,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有几分像是狩猎之中的猫科动物,他看向茂密的林地,而后说道:“我是来谈合作的,你们既然想要复国,向葡萄牙人复仇,那就与我有几分干系了。”
那个年长些的孩子,忽然抬起头有几分不可思议地看着毕方。
“你到底是谁?”
毕方眯着眼说道:“你不必管那么多,你只需要知道,我来此的态度,只取决于你们这一伙人的诚意便是了。”
说着他拍了拍少年的后背。
“这小子我留下了,你去你们的地界,把能主事的人带来,我要与他好好谈谈。”
毕方找了一处空旷的地界,而后坐了下来,周围的冥人都戒备异常,反倒是毕方显得从容不迫,他倒是不觉得那小子会放下自己的亲族逃跑。
尤其是毕方说的话有几分似是而非,但绝无什么恶意,只要他们能够明白这点,就不难将脑子转过弯来。
而且毕方也笃定这些人已经无路可退了。
他自小在海岛上长大,他那时候尚在北方诸岛,北方诸岛物产虽是贫瘠,但比之这里却要更为适合生活。
这里虽然到处都是飞禽走兽,但这些人并不事生产。
如果换做毕方这些人尚且可以在这里求生,但这些贵族末裔可不怎么样,对于他们,过惯了富贵生活,要他们再去狩猎,茹毛饮血,这本就不可让他们忍受的事情。
尤其是,这些人里还带着孩子。
亲情有时候确实是一个不可忽略的力量。
哪怕对于这些贵族而言,仅仅是一个添头,但只要不在冲突之下,就有所意义。
毕方看着远走的孩子背影,坐了下来,拉着小孩儿笑着说道:“既然你哥哥走了,不妨你和我说说,你们还有多少人,多少事,好好说,说不好,你就给我死在这儿罢。”
445.扣为人质
毕方将孩子说的事情,记了个七七八八,倒是没什么触动。
他们这一行人确实是王室末裔,其中有不少大商贾和大贵族,拜里米苏拉苏丹一系,在接受大明皇帝册封之后,彻底站稳了脚跟,就此在满次加生根发芽,开枝散叶,短短的时间之内,就扩张成了一个庞大的家族。
十六世纪初期,满次加作为一个中西方的中转口,更是拥有无比庞大的财富中转,到处都是来寻觅商机的各色人种。
直到葡萄牙人用火炮打开了这座城市的通路,成为了这座城市的新主人,这种庞大的以血脉宗亲为网络的利益群体,才算是被连根拔起。
当时的满刺加对袭击进行了激烈的抵抗,但历时数月的攻坚之后,耐不住性子的满刺加的王族带着亲信与部族逃出了富甲一方的满刺加。
这些都是毕方一早就从陈闲口中得知的消息。
但那小子却透露了另一件事。
满刺加王族出逃之时,实际上由于护卫的出卖,他们还未逃出生天,就受到了葡萄牙人的堵截,而后包括王室核心的众人全部死于非命。
余下的残部在卫士们的拼命护卫之下,方才逃出生天,但人数已然不多。
保护他们的卫士在那次大战之中,也算是消耗殆尽。
只余下几个,人人带伤,伤势不轻,也在不久之后都病死了。
他们在这座被称为克罗的小岛上艰难求生,有时候运气好,尚且能够借助一些器械俘虏渔民当做自己的奴隶,也会劫掠部分小船,只是没想到这次踢到了铁板。
往日里别人也不会对他们穷追猛打,但换做了毕方,却是两码事。
葡萄牙人取代了满刺加皇族统治这座城市,他们原本的信仰也被废除。
这个毕方也从陈闲口中得知过一些梗概。
少东家说这世上实际上有很多宗教,只不过,大明境内有一些宗教尚未抬头。
比如这座城市的信仰,便是教。
而西方来的葡萄牙人则信奉天主教。
少东家之前授课之时,闲来无事,倒也和他们提过,实际上的东西方之间经年累月的战争和动乱,本身也可以被理解为几大宗教的道统之争。
各大宗教势力都在争夺地盘,而大明这一系的王朝所信奉的也是名为“儒学”的宗教。
不过毕方对此不怎么刚兴趣,便没有往深处想。
但也有冥人很是喜欢这块内容,少东家也只说人各有志,便不再多谈。
满次加的情况很是糟糕,但好在的是,受到波及的只有军队和王族,剩下的人都在城中与葡萄牙人建立起了联系。
或是从事奴隶的活动,亦或是成为了葡萄牙人的帮凶。这伙人也曾经试图复国,但显然他们这么点力量,在葡萄牙人眼里,实在是微不足道。
甚至没有冲击到往日的城池之下,就被打得节节败退,狼狈逃窜。
要毕方说也是理所应当,毕竟这是一座贸易之城,军备实力弱小,葡萄牙人虽然被陈闲轻视,但在面对他们之时,陈闲也是一本正经地与他们解明,
告诉他们万万不可轻敌。
以强打弱,摧枯拉朽。
他还未等上多久,已是听到不远处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这座克罗岛的面积不大,想来这伙人住的也是不远,听闻此事便匆匆赶来。
毕方好整以暇地坐在倒下的树干上,见得来者乃是几个壮年汉子,在他们身后跟着一个孩子,正是之前离开的那个少年,此时他走在队列之中,竟是有几分神气。
毕方指了指对面的空地,示意道:“坐。”
那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都流露出了几分警惕。
反倒是那个少年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看着毕方,目光锐利。
“我今日前来是与你们谈谈,我虽然不能恢复你们的河山,但至少可以让你们不需要远遁山林,在这里过着野人一样的生活。”
他没有去看众人的神色,只是自顾自地削着手中的水果皮,神色淡漠平常。
但这一席话却足以在众人心中掀起惊风骇浪。
他们做梦都想要回到城中去居住。
克罗岛人迹罕至,岛上虽是没有猛兽出没,但热带有的蚊虫样样不少,对于这些曾经养尊处优的人而言,实在有几分难耐。
毕方没有等他们回应,只是继续说道:“当然若是你们足够努力,颠覆一国也不见得不可能,只要你们听从我的指派,其余的事情我管不着。”
“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们不必知道,我们名义上是与葡萄牙人做买卖的生意人,你们只需要记住这点便好。”
那为首的汉子此时也坐了下来,就在毕方正对面,他说道:“你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什么?你们大明人恐怕没有这般好心。”
“你满刺加曾经的繁荣本就来自于我大明的扶持,你这话说的可就有几分背信弃义的味儿了。”
“阁下恐怕是大明朝廷的人。”
“你若是觉得是,便是罢。”毕方将果子丢进自己的嘴里,一边说道。
“满刺加是一块要地,我的主上势在必得,只不过时候未到,只能让此地空悬,我的目的简单,我帮助你们换身份,而后潜回满刺加城内,
而你们持续替我交换情报,观察葡萄牙人的走向,了解他们的计划,我会给你们提供种种便利。
而且,你们是你们,我是我,你们拿钱办事,我则出钱雇你们做事。”
毕方吃完了水果,见得对面的一干人等均陷入了沉思。
知道他们这帮人往日里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到了现在却要受雇于人实在有几分憋屈,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毕方开出的条件不低,而他们作为逃犯,也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本。
那个大汉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说道:“大明人,那万望你遵守你自己许下的承诺,莫要出尔反尔。”
毕方笑着站起来,只是一把提住正坐在他附近的少年说道:“那是自然,不过我还得扣留一个人质,你……不介意吧?”
446.何日再言体己事
毕方引着那个气鼓鼓的孩子往船上走去。
他于人群之中摸爬滚打,见过多少不平事,也见过多少人情百态。
自然是看得出这个孩子的身份显然不低,但在那群膀大腰圆的男人里并不受待见。
不过呢,很明显,这个孩子并没有应有的自觉。
毕方自然懒得解释其中的人情冷暖,便任由这个孩子活在自己的想象之中。
何况,他在这些个人眼底,也是个不折不扣的大恶人罢了。
这条武装商船上仍有不少的空船舱,他们装载的货物只有一些玻璃,还有一些粮食,对于他们而言,这些才是发家致富的本钱,其余的东西是在这里的市场打开之后,才用以拓展市场的,倒是不忙。
而且陈闲在大明奔波,也是为了更多的商贾能够接收这方面的信息,进而投靠他,把商品源源不断地从大明输送到满刺加来。
这都是陈闲的谋划。
所以带的东西并没有很多。
这样品是试金石,也是待价而沽。
没理由让玻璃一时三刻,席卷西方。
毕方给这个少年安排了一间房,分配了一个冥人加以看守便离开了。
路上倒是正巧遇上去而复返的克鲁士,老头子笑着说:“可是把事情圆满解决了。”
毕方笑了笑说道:“解决了一半,这些满刺加的贵族毕竟桀骜不驯,高高在上惯了,总要打磨一下,打压一下气焰,才好拿来利用。”
“神的使者也说过,对付这些不曾被神教化的羊群,务必要给他们几分颜色,不让他们自鸣得意方好,不然这些可怜的羊羔,死后恐怕上不得天堂。”克鲁士摸了摸自己稀疏的胡子,不由得感叹道。
“这个小子应当是那群人里的要紧人物,那些人也没有说实话,是一群到现在都还未忘记勾心斗角的角色。
说起来也是可笑,国都已经亡了,却还在做这样的事情,像是群盲目的傻子一般,恐怕比傻子都要不堪。”
“有人的地方总有争斗,不如此,岂不是处处都是天堂了?”
“也许神父你说的对,神父会觉得在少东家统治的濠镜,未来是否也会是一个天堂呢?”
克鲁士的目光有几分深邃,他思索了片刻,低声说道:“那或许是会比天堂更伟大的地方,但不可避免纷争,也不可避免战火,但若是人间能有圣地,那儿将会是唯一的一处。”
毕方有几分向往的合上眼,点了点头,与神父告别,往另一边去了。
翁小姐在毕方到来的时候,仍旧在收拾着材料。
他们先行一步,赶到了满刺加,毕方派出去一些探子,将城内的物价,还有一些消息打听了个大概。
她要将这些消息做一下汇总,而后把内容整理起来,妥善利用。
这是她经商数年所留下来的习惯。
在陈闲的影响下,她的观点实质上有较大的改观,但这些小习惯却从未改变。
“翁小姐,有无头绪?”
“满次加的粮食价格较高,岛上有不少自葡萄牙而来的新贵族,还有投机的商人,从印度来的,从葡萄牙来的,和这些人做生意固然充满了商机,但稍有不慎,还是会引来杀身之祸。”
毕方见女子眉头紧锁,知道这件事并没有这般顺利。
他说道:“商业方面的事情,我不懂,但若是有用得到的地方,你尽管吩咐便是。”
“你的硬仗是在城中,剩下的事情我既然从少东家手里接过这份事情,自然会亲自将其完成,只是时日已久,也不知道濠镜如今情况如何了?”
女子比男子总是多一份家乡的情结,在濠镜这一阵子,她亲手参与了这座城市的建立,家乡的破灭,夫家的蔑视,都让她对过往心灰意冷,只将濠镜这座曾经的伤心地,当做了第二的故乡。
毕方笑着说道:“有少东家在,还有他手下的一干能人,或许当我们带着货物回到濠镜的时候,那儿已经大变样了。”
翁小姐久违地笑了笑,笑颜如花,倒是看得毕方有几分痴了。
只是女子很快便收起了笑容,低声说道:“你与满刺加的王族联系,多少有几分不妥当。这些都是一点就炸的炸药,若是他们为了自己的地位将你出卖给葡萄牙人,你将会插翅难逃。”
毕方点了点头。
他如何不知道这个道理。
所以他就像是一个赌鬼,这也是一场豪赌。
如今满刺加就像是被葡萄牙人经营成了一个铁桶,阶级分明,想要突破这座城市的防线,短暂进行渗透,并不困难。
但要长此以往,在这里收集情报,传回濠镜,实在不算容易。
因为商贾这样的生面孔,在城中出现的时间不能过长,而打听东西,更是遭了忌讳,到时候,若是被葡萄牙人盯上必定有死无生。
但满刺加人则不同。
至少,大部分的商贾和上层人士都有自己相应的人脉,他们的奴隶还有地位不高的亲戚都还在城中,利用这些人可以轻易潜入城内,他们的人手分布在各行各业的末端,情报的收集也会方便许多。
这是一把控制好了,便无往不利的长剑。
甚至在最后,若是要摧毁濠镜,他们也会是第一批排头兵与炮灰,实在好用的很,但毕竟是威逼利诱来的人手,实在是充满了风险。
毕方叹了口气,一旁的翁小姐也知道他的苦楚,两个人相对无言。
船舱里点了一盏灯火,豆大的火苗缓缓跳跃着,毕方和翁小姐自往日以来相闻,也有一阵子不曾独处。
毕方年轻气盛,但因为屡历艰辛,比之一般的孩子沉稳了许多,也更加会将感情隐藏起来。
而翁小姐在经历了家乡一行之后,便对天下的男人心如死灰,到了此刻也不再言语。
两人之间,只有淡淡的油脂燃烧声响,不时传来。
少年想要往前走上一步,只是看到翁小姐的身影笼罩在火苗附近,就像是不断地燃烧着一般,他忽然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被光影拉长,就像是一只人心里的怪物一般。
他没有开口,只是转身离开,最终消失在了走道里。
447.入港、遇险
一行人在一日之后,抵达了满刺加。
这是一座极为广大的海港城市,于海上独占风骚,自恒古,到如今。
满刺加城。
在百年之前,此处甚至为陈氏海盗所滋扰,数以万计的海盗在此地出没,盘踞于此,东南亚、印度、乃至于来自异国的商人饱受其害。
可以说,这是一处自陈氏诞生以来,就纠缠不休的地界。
如今,随着葡萄牙人的强势进入,海盗已经成为了过去式,强大的武力震慑,让整个满次加城坚不可破,游曳在外的武装商船与小艇都让海盗无所遁形。
这是一座不再属于海盗的巨大海上要塞。
毕方看了一眼这座城池,心中升起了一种异样的情绪。
这里的防护措施不多,就连港口也没有加固栏杆,只是空落落地一块白地,不时有船只停靠,在此处做工的多是满次加人,喊着号子,搬运着货物。
远处有几个葡萄牙的士兵加以看守,而在城中正在大兴土木,据说是有在修建新的天主教堂。
他和翁小姐都是头一回踏入这处异国他乡,固然觉得近期万分。
而克鲁士和那个小子却是对此地分外熟悉,一老一少,一前一后,已是引着众人往城中去了。
那少年还颇为挑衅地看了毕方一眼,似乎在说:“是没有胆子来吗?”
……
此时的青州府。
一个少年从数九寒天的湖泊里走了上来,他浑身赤裸,没有穿一件衣衫,身上腾腾地冒着热气,皮肉都显得通红,他吸了一口气,看着逐渐凝结的冰面,笑了笑,从一旁抓起衣衫穿好,已是坐在了大石边。
陈靖川到了青州府已有了几日。
他自那两个猎户的尸首中取来了些钱财,近日喝了些酒,也不住在客栈,只在郊外过活,权且锻打筋骨,磨炼皮肉。
他回望青州城。
此地是一座大城,而且战略位置极为重要,靠近京师与天津卫素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不过陈靖川也知道,这个时候少有战事,倒是有几分聊赖。
他在此地逗留一则是附近的二龙山上,据说来了一伙强人,往日里被陈闲的身份所束缚,如今有了这么一具上等化身,一位侠客,自然技痒,想要杀个痛快。
二来,便是他要隐藏自己的身份,杀手阿飞的名头在海上还是有几分响亮。
陈闲当时在发觉这具尸体的时候,就让人去查探其中的消息。
倒是知道,在班吉手下的时候,杀手阿飞着实办下了不少大案子,手段残忍,剑法极快,所杀的人有武艺高强之辈,自然也有手无寸铁的商贾。
这个人动手极狠,而且从不留有余地,该杀便杀,无有半点同情心。
当时在海上也被称为小魔头。
端的行事霸道无比。
而最后一次众人见到他,乃是在三灾的船上,刺杀戚步芳的路上,此一战,他虽是为之丢了性命,但却名声大噪。
毕竟刺杀戚步芳也好,刺杀陆其迈也好,都是需得极大的勇气的。
甚至戚步芳都为之大怒,要彻查这个阿飞的来历。
只是不知道为何,他的过往像是被人刻意隐藏起来了一般,就连三灾都息事宁人。
但也仅仅口头教训了班吉一番,再无后文。
当在海上纵横又是如何,到现在了,不过也只是一具死尸罢了。
说起来,便是极为可笑。
好在这也替陈靖川打了掩护,毕竟谁也不会想到这世上还有死而复生之事,而且一则在陆地,一则在海上,两者八竿子打不着一起,可以说便是再世为人。
他想着已是从一旁取过两根用随身带着的朴刀削好的木杆,朝着水中位置已是一扎而下,不多时,已是刺了两条大肥鱼在签上。
冬日溪水里多有摇着尾巴,不大动弹的鱼,肉质肥厚,只是这几日都吃鱼实在有几分腻味,他摇了摇头,已是升起了篝火,就地料理了起来。
说起来,陈闲感觉得到,这具肉身虽是由自己的意识操控,但实际上,自从意识一分为二之后,随着两具肉身所处环境的不同,逐渐的两个思维也有了一些差异。
陈闲的身体,由于与海盗息息相关,终日以来,想的乃是如何营造濠镜,如何在海盗之中站稳脚跟。
可以说,他自穿越以后,所以的一切都是为了海盗这个身份来服务的。
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筹算这方面的事情。
而作为陈靖川的肉身,却并非如此。
他更像是一个放飞自我的莽客,是绿林道众人,成日里也不多想,只在那儿将功夫练了,只要吃饱喝足,便想着要去寻人晦气,上门踢馆,仿佛当真是个以一敌百的好汉一般。
可以说,这两个人格截然不同。
但唯一相同的是,两者都受到陈闲的魂魄操纵,都在他的掌控之内。
正当他吃着东西,不多时,林地之中,似是有什么声音窸窸窣窣响了起来。
他倒是不担心,这数九寒冬,会有什么凶猛的野兽,都去冬眠了,在一些隐秘的位置猫冬,哪有功夫来此打秋风?
但还是不禁抓起了放在一旁的朴刀。
这朴刀还是他花了些银子在镇上打的。
有明一代,朴刀倒是不算禁物,但自有宋以来,这玩意儿便是绿林好汉的标配,只因为这东西盗农皆用,用起来极为方便,其余的兵器亦或是太有杀伤性,要不就是华而不实,,实在是难入陈靖川的法眼。
他倒是准备打造一柄宝剑。
但用过削铁如泥的斩岳之后,他的口味自然是被养刁了不少,一般的兵刃便好似鸡肋一般。
他抓了一旁的哨棒一眼,腰间挎朴刀,不做动弹,只在原地佯装不知。
正当他将鱼翻转个面,上头的鱼油滋滋作响之时,他嗅到了一股腥风扑面,反手便是劈头一刀,却落在空处。
他转过身去,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暗地里想着,这数九寒天,这等天气之内,居然还有这种东西。
奇哉怪哉。
当真不合常理。
难不成这附近还有什么妖异扰得此物休眠不得?
448.白蛇,白猿
陈靖川眼前出现的是一条巨大遍体无鳞的白蛇。
而且看上去,这位蛇兄非常的恼怒。
它浑身上下充满了凶性,吐着长长的蛇信子,好似随时都要择人而噬。
毕竟这个时候的蛇,在长眠时刻,被打搅苏醒,谁都有几分脾气。
但陈靖川也知道,这蛇在冬日里,尤其是这样的天气,不是受到了生命威胁,是绝对不会轻易苏醒的。
而能让这条看上去身长如蟒,却凶顽异常的东西离开自己的巢穴。
陈靖川虽然臭屁,可也不敢自认有这种本事。
“高祖斩白蛇?可如今这朝廷也属火德,你是哪门子的妖物?”不过,姑且仗着一身本事,陈靖川在这个关头,也敢开玩笑道。
如今的明朝,起源复杂,该因朱洪武的身份变化多样。
早年朱洪武起义之前,只是皇觉寺的僧侣,彼时社会上谣传的是“明王出世,普度众生”的说法。
这其中的明王说的乃是弥勒这个未来佛。
因为这种种缘由,闹得最是热闹的一支义军,是由韩山童领导的红巾军,其信奉的乃是白莲教。
而白莲教实际上杂糅了许多宗教的教义,其中就有明教的成分在内。
而韩山童更是自称明王出世,一时声威高涨,举世无二。
而韩山童死后,韩林儿并无主见,大权旁落于刘福通手中,此时的朱洪武势力逐渐壮大,他本来也是红巾军的分支,到了此时仍旧奉韩林儿为正朔。
高皇帝乘势而起,大明朝由红巾军起事,本质上,在高皇帝的起义班底之中,白莲社的势力隐藏在其中占了很多的比例。
而取大明为国号,初始为“日月”,而隐隐之中,也有五德终始之说,毕竟古人迷信,元朝既然是金德,那必须要有一个火德的明来,相生相克才好。
陈靖川手里拿着朴刀倒是不怎么惧怕这条长虫。
他只将手中的朴刀与一旁的哨棒一手持一个,那蛇眼神骇人,见得陈靖川有了举动,竟是先行攻了上来,显得暴戾异常。
陈靖川使了个身法,轻巧一跃,取了手中朴刀朝着蛇的七寸一劈,只是那蛇竟然灵活犹如绸缎,可看似轻柔,他这尾巴烈如钢鞭,平地打了个响亮,竟是不进反退,往陈靖川的脸上狠狠地抽来。
要是被抽个严实,陈靖川非当场脑浆迸裂了不可。
他身形往后退,这蛇更是不依不饶,竟是一头缠了上来。
他拿朴刀又是一通砍,有几刀砍在那蛇身上,竟然只起了一两点白印,砸坏了几块鳞甲,那蛇被陈靖川大力砸飞了出去,竟是恼羞成怒,口中吐着性子,又冲了上来,一副悍不畏死的模样。
陈靖川有几分心虚,知晓自己这下也算是踢到铁板了。
这蛇一看就不是寻常的货色。
到了这等年岁甚至可以称之为妖物了,这一身铜皮铁骨不说,看他模样还剧毒无比,绝难收拾。
他见得不远处有树,将身子一摆,壁虎游墙的本事施展开来,已是上了树,哪知道这蛇跟着便到了树下,先是拿身子猛地撞在树上,见得树影摇晃,竟然也往树上盘旋而来。
这等身手,看得陈靖川也是一阵冒汗。
这是哪来的妖物?
可就在这时,自林地里忽然又窜出来一道白影,那白影走路带风,一双肉拳已是狠狠砸在了那还在攀附的大蛇身上。
好一招双峰贯耳,正砸在那蛇的七寸之处,那蛇抖动白花花的身子,一个翻身,已是落在了地上,怒目而视。
那白影急忙退了一步,已是到了边缘,显露出自己的模样来,竟是一只红顶白毛的猿猴,此时的他满脸严肃,他看上去也年岁不小,见得白蛇吐信,也不敢怠慢。
那蛇一来二去,已是到了愤怒的极点,被人与白猿百般戏弄,双眸之中尽是怨毒,身子已是在大石上摩擦了两下,而后猛地往前一窜,已是到了白猿跟前。
那白猿不紧不慢地伸出肉掌一拍,那大蛇的脑袋被他拍得往一旁一歪,竟然被他打落了下来。
那蛇又要上前拼命,那白猿紧忙走上前,往他身上踹了一脚,这招式朴实无华,尽是一下子把蛇踢出去老远。
那蛇被这一拍一踢,弄得慌了神,但愣了半晌之后,又盘在原地,仿佛在思量什么。
这蛇能活这么多年,自然也知道分寸。
它原本自是在大山深处好端端的冬眠,岂料到会有这么一只不开眼的白猿闯了进来,随后还把他一把从被窝里扔到了外头。
它本就是这座山间的霸王,便是连林地之中的豺狼虎豹,见了他都要给他几分薄面,谁料到,这猴子蛮横霸道,比之他更甚。
三拳两脚之下,两兽斗了个不分胜负。
只是蛇拼尽全力,而这白猿只是戏耍一般,这下正面对决,他忽然明白自个儿这回是真的不是对手。
他狠狠地看了树上的陈靖川与那只仿佛满不在乎的猴子一眼,竟是往林地深处钻了进去。
那白猿见得白蛇已走,也大摇大摆地往林地深处而去,他脚步不快,似乎在示意陈靖川赶紧跟上。
陈靖川自然是怕那怪蛇去而复返,而且也想看看这白猿到底闹得是什么名堂,便在树上穿越着紧随其后。
不多时,他已是看到了一处山洞,那白猿到了此处停了下来,看了一眼树梢,陈靖川似乎有几分不好意思,赶忙也从树上落了下来,正跳在那山洞洞口,刚一落地,陈靖川就嗅到了一股浓烈腥臭气息。
想必这儿便是那蛇的巢穴所在,四处臭气熏天,那猴子竟是颇为拟人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鼻孔,而后大步往山洞之中走了进去。
陈靖川只好随手做了一个火把,而后跟在猴子身后小心翼翼地踏入了其中。
一路上他能看到不少各式各样的骨头,有大小动物的,甚至他还看到了几具人类的骸骨。
而且,随着他们的深入,这些人类的骨头越来越多,密集地排布在了他的眼前。
犹如一处乱葬的坟场。
449.秘府求玄
陈靖川没有进过坟地。
也不知道坟地究竟如何。
但这里的感觉却让他浑身不自在,若是说之前是蛇的臭气熏天,但到了这里,就转而成了一层阴冷,而且,这等直刺入人骨髓的湿冷,就像是来自阴间的气息,呼吸多了仿佛一不小心就会死在当场,被周围游荡的孤魂野鬼夺去性命一般。
这是一处绝地。
有可能是类似乱葬岗的地界,但看着这横七竖八的尸体,陈靖川却觉得绝无那么简单,他微微俯下身子去,用哨棒翻动其中一具尸体。
这具尸体明显死于刀伤。
力道之大,甚至一下子劈在了他的脖子颈骨上,劈开了一小道缝隙。
他又一连翻看了数具尸体,发现都是断肢残骸,不少人甚至被削去了首级。
这也一下子推翻了原本的假设。
这里恐怕发生过极为血腥的屠戮,亦或是厮杀。
两伙人恐怕是在此处争夺什么东西,或者互别苗头,或者干脆是在争夺交配权。
搞得一时之间无数人都陷在其中,最终双方手下的人,都葬身在这片山洞底端。
至于当时的场面,陈靖川倒是难以想象。
白猿走在前头,他有夜视之能,此时一路往前,颇有几分不管不顾的味道,仿佛很是匆忙,急不可耐,陈靖川为了不跟丢,也只好抛下手头的骨头,赶紧跟了上去。
不多时,这一猿一人已经到了山洞尽头。
陈靖川和白猿看到的是一堵高大的墙体,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但陈靖川看了之后,只觉得是一阵恶寒。
这是一堵由尸体堆积而成的高墙。
从陈靖川的一面看来,有无数狰狞的,试图从墙体内破墙而出的怪物,正在不断地向着他的方向前进,蠕动。
他们仿佛惊恐不安。
似乎里面有什么叫人害怕的东西。
让他们哪怕不顾一切都要从里面逃离出去。
那个白猿看都不看陈靖川一眼,让他多少有几分不自在,但他也知道这种在世上活了不知道多少岁月的生物是极为通灵性的,他恐怕是知道此处有什么东西,方才会来此做事。
而且这种异兽力量大得惊人。
之前那条白蛇已经叫他疲于奔命了,这位三拳两脚把白蛇打跑了,比之那一位更有本事,他还是不要轻易招惹他便是了。
不然说不好便无好果子吃。
正当陈靖川在想如何处理当下的局面的时候。
白猿忽然从嘴里呼出一口气,而后运起拳头,猛然一拳打在了那堵墙壁之上,顿时之间,原本就不甚牢靠的墙壁,一下子破碎了开去,化作了漫天飞扬的尘埃,而就在远处似是有些许光线从里头激射而出。
那白猿激动地咕咕咕叫了起来,而后疯也似的冲入了偌大的暗室。
陈靖川跟在他的身后,这并非是一间彻底密封的房间。
在暗室周围分布着密密麻麻的空洞,只是这些空洞极为狭小,甚至不容人的一臂通过。
而就在这间暗室之内,还摆放着一个巨大的平台,地上有几具尸体,应当是当时往外逃离的时候,走得慢了的人。
此时被活生生卡在地面上。
陈靖川这才发现,原来暗室的地面上,有一道巨大的缝隙,那些人正是在逃避这个巨大的,犹如血盆大口一般的裂缝。
这等古怪地貌,着实不可思议。
而白猿却似乎对此视若无睹,他兴奋异常,纵身一跃已是跳到了平台上。
而后,他一手抢过平台上的什么东西,便要往自己的口中塞去。
正当这时,陈靖川看到裂缝之中好似闪过一片诡异的鲜红。
旋即,一道身影已是从地底激射而出。
陈靖川的目力所及之处,也只看到一条巨大无匹,犹如一道匹练般的巨蛇,猛地窜向白猿。
白猿却手舞足蹈,但委实本事不弱,他将身子一翻,钢板般的背脊已是顶在了蛇头位置,打横得往巨蛇身上一撞,硬生生将对方挤开了一些。
一蛇一猿,已是滚做一团。
陈靖川的嘴巴张的都可以塞下一个鸡蛋了,这两个生物在这个世上也不知道活了多久,这二龙山的猴子猴孙恐怕都要叫这个白猿一声老祖宗。
这蛇比之之前那条白蛇而言,简直就像是一条无角的赤龙,两个怪物撞在一处,动作几近野蛮之能事,可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打斗极为有效率。
每一招都强攻要害,招招毙命。
若不是两者都是钢筋铁骨,换做别的早已死了千八百回。
陈靖川看得当真目不暇接,若不是有超常的目力,和以图书馆作为后盾的记忆力,恐怕没多久都可以忘个干净。
蛇以柔韧见长,但像是这般的老蛇,早已是超脱了柔韧的范畴,他的冲撞都尽量化解白猿的冲击,但身体舒展之间,却能给与狂暴的冲击,那土台被他一撞击,竟是裂开了数道。
那白猿也不敢硬接,身子犹如微风拂柳般左右摇摆,看似滑稽,但却实打实的避过了对手的所有攻击,而且他皮糙肉厚,偶尔就算被蛇尾撩拨到了几下,也无伤大雅。
两者一时之间僵持不下。
陈靖川见得那蛇的攻势越来越急,而白猿的脸色却逐渐从原本的色态变得赤红一片,似是有什么正在他体内产生变化。
陈靖川忽然觉得,这可能是白猿吞下肚的那玩意儿有什么问题。
以前他看,总说着灵宝之处,必有异兽守护,有些灵智高的,擅长寻觅宝物的异兽也存在这世上,如果相遇便会有剧烈的斗争出现。
显然便印在此处。
陈靖川没有看到白猿到底夺到了什么宝贝,但多半是什么天材地宝,吃了之后寿命与力道大增那种,很可能这猴子本来就是靠着这种办法才苟活至今。
不然难以解释这其中发生的种种变故。
正当他思索之间,两个巨兽再次撞在了一处,白猿身形让开,露出那平台的全貌来,只看到一颗藤萝攀附而上,缠绕着一支木枝,上头似乎还有什么东西散发着浅绿色的光芒,摄魂夺魄,不似凡品。
450.名刀
陈靖川看到的是一柄收在刀柄之内的刀。
那把刀被插在台子之上。
刀鞘刀柄都已经腐朽。
上面流淌的鲜血也随着时间的流动而凝固。
岁月似乎没有在这把刀上留下永恒不灭的痕迹。
那条缠绕他的藤萝,已经像是烟尘一般慢慢枯萎。
仿佛是精华已经被人采走。
这棵在幽谷之中生长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奇异植物,在陈靖川都尚未见证的情况下,无声凋谢。
天地灵物,如此自秽,到底也是命运之中的无声定数。
而就在陈靖川看到这把刀与枯萎藤蔓的时候,那边的战斗也已经进入了白热化。
随着时间的推移,躲闪已经不是最后的手段,双方浑身沐浴在鲜血之中,肉搏和撕扯。
都杀红了眼。
对于陈靖川而言,这其中的震撼绝不下于看到那把长刀时候的惊讶。
这是两个年长的生物的殊死搏斗。
陈靖川留在原地,看到的是白猿冷漠的眼神。
他们都不希望有人插手到这场大战之中来。
就在这时,白猿大吼了一声,猛地撞在了那巨蛇的身上,顿时两个巨兽都滚做了一团,随后两人失足,已是滚入了那条看不见底的深渊之中。
良久,方才传来什么事物落入到了底端的声响。
陈靖川久久不语。
这是世界上的缩影,也是现状。
丛林与世界尽皆冷酷无情。
大部分的时候,以命搏命,生死由天。
海盗亦是如此。
在动物的世界里,更是如此。
陈靖川也不知道这里曾经到底发生过什么,如此之多的人死在了这里,留下了一株不知名的奇珍异宝,还有一柄奇异的刀。
暗室之中,无穷幽光。
星星点点之地,仿佛都说明此地并非如此窄小,还有其他的空间存在。
但这里的一切都诡异异常。
更何况,这里似乎还有宝物存在,也许早在多年之前,已经被人取走。
这都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不过,也不算毫无收获。
他缓缓走到台子前。
偌大的平台上,如今只留下这么一把长刀。
他伸手将刀鞘与刀一并取了出来,却意外地发觉,这把刀极为轻盈,他试着握住腐朽的刀柄,缓缓将长刀抽了出来。
这是一柄看似平淡无奇的长刀,只是霜刃仍在,薄如蝉翼。
这把刀更像是一把祭器,而不是用来上阵杀敌的。
他试着挥舞了一下。
在他的记忆之中,书架上只有一些粗浅的刀法残留,没有什么好刀法,可就在这时,他听到的是一声金铁与石头交击的声响。
他脸一绿。
不会断了吧?
这室内空间窄小,刚他挥刀的时候,,明显是磕到旁边的石头了,尤其是这刀分量极轻,他也感受不到这兵器到底是不是还完好无缺。
虽说是意外之财,但这样就折了,其他早都烂光了,这岂不是血本无归?
他都有几分不敢看了。
他缓缓收回了手。
却发觉,这把刀竟然完好无损,那一片岩叶已经被切开了一道口子,伤口极小。
“这是什么材质的?”陈靖川都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
这世上有很多离奇的材料,但这些材料的效果都无可复制,原因在于这些兵刃的材料都来自于天外。
其余的铁材无论是以何种合金的材料配比都难以到达这种程度。
天外陨铁。
他并没有急着从此处出去,反倒是盘膝坐了下来,他如今得了这么一口刀,自是不能就这么出去。
他虽是没有高明的刀术,但在刚才的蛇猿大战之中,他也领会了一些奥义,对于他而言,这些来自自然、蛮荒、野蛮的生灵往往可以带来极为务实的技艺,他要在此处将这场大战所得融会贯通,方才可行。
……
陈闲倒是没有功夫理会陈靖川。
毕竟对于他而言,这个分身的作用,更多的是替他游历大明的大好河山。
真要说有什么帮助,却是不见得。
毕竟满打满算陈靖川不过是个武夫,如今离开了海面,更是没有了称雄的资本。
虽说,常言道,匹夫之怒,流血五步。
但如今这个冷兵器逐渐式微的年代里,武夫到底能做到什么地步,却只有天知道了。
如今的他正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不远处坐着的是秦瑞和狴犴,这两个御用的狗腿子。
“今日探子回来报信,说了王大师已经自外头回转,是时候去见他一面了。”
“王守仁,阳明先生?我听闻这位倒是能文能武,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据说还是个什么学派的大师。”
陈闲笑着说:“往日里叫你多看看我以前讲的东西,是心学大师。”
“这位大师的身份和我们简直一个天一个地,少东家,他当真肯见我等?”
“能够说得出,知行合一的人可没有这么狭隘的门户之见,虽说他们是官,我们是贼,但我们乃是以文会友,上去谈论心学的,自是有多上几分别的意味。”
狴犴若有所思,陈闲看了一眼秦端,看他似乎不为所动,只在原地闭目养神,他刚要开口,秦端已经笑了起来:“少东家,心学很有意思,小子这几日通读之下,也不难懂,又觉得其中包罗万象,以作者之想法,想必不会因我等身份拒我等以千里之外。”
陈闲没有再多说什么。
秦瑞是一个奇人,可以说,他对于你想说的话,总是可以先行解读,而后给出你最想要听到的答案。
但他也知道看气氛,识颜色,知道什么人喜欢听什么样的话,什么样的人喜欢蠢笨,什么人喜欢心直口快。
陈闲素来喜欢与聪明人对答,这般简洁明了。
只不过,冥人根基不够,反倒是秦瑞颇得他心思。
“之前少东家叫我查的东西,已经有了几分眉目。”狴犴倒是无所谓谁在陈闲面前受宠,只是从一旁取过一沓文件递给了陈闲。
陈闲这几日都在搜集消息,他已经将一些消息放了出去。
但却发觉大部分人都从旁观望,而不选择与他接洽。
既然你们藏头露尾,那还是我将你们一个个找出来便是了。
451.狂生
陈闲在当代都算不上什么哲学达人,充其量也就看了些相关的知识,就像是陈闲自己认为的,他是一个大俗人,要他去看那些哲学的东西,岂不是就是要了他的命?
到达王家的时候,见得知客正在迎来送往,王守仁是当地的大儒,在朝中积累人脉,且也算得上位高权重,虽是品行出了名的古怪,但也不妨碍他门生遍地。
更何况他爹王华在朝中乃是出了名的老好人。
陈闲递交了名帖,便在一旁等候,王府的人大多简谱,倒是从里头走出来的人均是富贵逼人,陈闲都觉得,得这位爷难不成还有中饱私囊的恶习,不就回个老家怎么这么多名流拜访?
而且离谱的是,陈闲看到好几位都是身后跟班带着无数东西进去,随后空手笑意盈盈地出来。
陈闲几人留在最后,都没有带什么礼物,也就秦瑞手中拿了一小方礼物。
他们来的最晚,自然也是等到最后,好在王氏的家仆谦恭有礼,都奉有茶水座椅。
历史上的王守仁是一个极为看重效率的人,这连续见客虽然是不合礼仪,但毕竟想要登门之人这么多,总不能完全不管不顾罢。
不过,这来客就如走马灯一般的循环往复,不多时,已是到了陈闲等人,陈闲由着仆人领着,已是到了厅堂正门,却见得一男子站在厅堂之内,吩咐着下人清点礼物。
陈闲和狴犴秦瑞站在一侧,也不说话,良久。
秦瑞反倒是先开口道:“这些人上门,若是换做别人便是大发其财,不过,现在却是要破财消灾了。”
那男子回过头,打量了三人一眼,见得只有秦瑞手中一份小小锦盒,不由得笑了笑说道:“乡里乡亲,到底不好驳了人面子,三位便是陈公子一行人罢,坐。”
陈闲点了点头,他见得王守仁颇为客气,也知道他是将自己当成了同乡与那些个商贾士绅无异,便直直坐了下来。
王守仁吩咐了手下几句,也坐在了正座之上,他看了一眼主仆三人,见狴犴与秦瑞恭恭敬敬地站在陈闲身后,笑着说道:“陈公子倒是面生的很。”
“我乃是四明学子,听闻王先生返乡,故而慕名而来。”
“可有功名在身。”
“不才,已是举人。”
“如此年纪,大有可为。”两人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家常,陈闲乃是故作姿态的行家,见人说人话的本事,倒也是不俗。
而王守仁虽是出了名的直肠子,但碍于同乡的情面,只争了个乐呵。
陈闲见得铺垫倒是够了,反倒是话锋一转,而后说道:“不知先生对西洋有何看法?”
王守仁眉头一皱,他原本以为来客只是前来讨教,或者联络感情的学子,没成想,会很是突兀地提到一个到现在都无法绕开的话题。
他虽然长居于帝京,但毕竟是浙江人,此地的情况他也多有了解,故而对他而言,海上尤其是大洋之外的西方,他知晓一二,但不全面。
他并非是自持身份而不耻下问之人,也不会做虚假之谈,便说道:“西方西洋之地,异国他乡,好比大明之南直隶与北直隶之别,不可一言概之。”
陈闲笑了笑说道:“正是如此,只不过,书院之辈皆笑话,这西方西洋便是蛮夷,如葡萄牙人、西班牙人都是些遍体生毛的怪人不足为奇。”
“此事都是道听途说,不知陈公子对这些西洋人有无接触?”
陈闲点了点头说道:“家中族老,曾与这些异人有旧,做过几笔买卖,佛郎机人乃是说的西班牙、葡萄牙这两国之人,
若是不加以提防,以我家长辈之理解,日后我泱泱华夏,恐怕将不是这些番邦蛮夷之敌手。”
“莫要危言耸听。”
“小子自然敢以项上人头担保,绝非无的放矢,西方之人虽人数不多,不如我大明风向,但其胜在对于海域之开拓,与机械之制造。
王公乃是有赫赫战功之辈,难不成不知这红衣大炮与火铳之犀利?纵使千万人马都不及那么一支小小的火龙队。”
陈闲言谈似是有几分激昂,实际上也是偷偷在打量着王守仁的脸色。
王守仁和一般的书生不同的是,他除却是一个大儒,一个新学大师,同时他也是一个将领,他在任期间所立下的战功之多,就连寻常武将都望尘莫及。
他久在军中,自然也知道所谓的器械对于整个队伍的提升究竟有多大了。
只是,大明对于这些东西的推行实际上有重重阻力,他何尝不知道,如今的大明看似繁荣昌盛,但实则却是百废待兴。
武宗一朝,有其荣耀,但终究还是对整个大明有所影响。
就连他都几次起伏。
自武宗之后,“穷兵黩武”这个词便不时被提出,也正因为如此,武官的身份一落千丈,再也无法左右局势。
而如果正如陈闲所言,恐怕未来这海上的倾攻之势将接踵而来,或许在他有生之年,不必与这些西方的入侵者交手,但后世祖孙,又如何面对这些军备良好的对手?
他看少年的神色不似作伪,自也知道他说的乃是情理之中,不由得低声说道:“世上并非全是憨人,不过是自欺欺人。”
陈闲笑着说道:“只不过,如今若是能够奋起直追,自然还是可以屹立于世界中央,如此愿景,盛世宏大,不过当今圣上,恐怕不敢罢。”
王守仁转过脸去,见得少年的神色真诚,可言谈放荡,竟是一派狂生模样,不禁哑然。
陈闲继续说道:“武宗虽是荒唐,但至少有雄踞天下之心,在这个海上百舸征帆的时代里,守成之君,到底好坏,王公心中恐怕一片雪亮。”
“如此狂妄不羁,如今放纵言谈,你到底非是寻常书生,不知你今日到底究竟为何,不过,小子你可当真有意思,非常有意思。”
王守仁笑了起来,而后说道:“今日我便不问你究竟是何人,只是他日能否看你金榜有名,看看你这等嚣张言谈,敢不敢于朝堂四野去说了!”
452.格竹
陈闲很想说,之后你或许就能在朝廷上见到我的弟子,我的兄弟,还有我兄弟的老子了,不过这话实在有几分狂妄。
之前,他说的海上威胁之论,尚且不算空穴来风,王守仁才没有一通乱棍把他打出去,若是再放缺词,恐怕就真的讨不得好了去了。
于是也就见好就收。
王守仁说道:“不过,公子到此来说,就是为了说这些话吗?”
陈闲摇了摇头,长身而起说道:“只不过来见王公一面,王公如此倒是叫人安然,毕竟这满朝文武,恐怕都没有看到佛郎机之祸,这把火越少越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烧到陆上来。”
王守仁摸着自己的胡子说道:“只是大明的海禁,远没有到那个程度,如今各地都设有市舶司,与各国往来频繁,要知道当地倭寇与私商横行,如你家人一等,均是如此,这等很是风险巨大。朝廷子不愿意开这个头,若是出些岔子,便是得不偿失了。”
陈闲自然知道,朝廷要维持安定,这海禁封锁不是朝夕之功,不过,他也是一时兴起,与王守仁谈起这件事,到了现在也该提提正事了,不过想到之后,还是开口说道:“如今尚且如此,只是若是有包藏祸心之徒,这年后究竟如何,犹未可知。”
王守仁看着陈闲,觉得这小子真的就满嘴跑火车不说,还尽是乌鸦嘴。
只是陈闲说道:“小子以前曾经研读王公的《教条示龙场诸生》,其中‘心外无理,心外无物’之说,当真奇观,如今王学盛行,但小子想到朱夫子曾提到,这天理是何物,天理从何而得,需得‘格物’而得,只是先生却说这天理就藏在我们普罗众生的心内,只需要‘致良知’便可得。
小子以为,这朱学与王学大有不同……”他话音未落,身后反倒是想起了一阵稀稀疏疏的响动。
王守仁知道这个问题也算是由来已久,心学盛行,实际上,心学和理学并不成对立,只是愚人喜好捕风捉影,权威泰斗,又拉不下脸面,一来二去,作为理学而言,便与心学势成水火,他早已想过很多这方面的问题,回答起来自然是驾轻就熟。
他看了一眼那方角落,见得是少年带来的一个仆人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而不可得。
他记得这个少年人甫一进门便有开口,自谈吐与格局,都有修饰,只是却恰当好处,他旋即笑着说道:“陈公子,你这位家人仿佛有话要说,这等学问讨教,不如先搁置一旁?”
陈闲有几分不耐烦的看了秦瑞一眼,示意他上前来,哪知道秦瑞只在原地站着而后,低着头不敢说话了起来。
陈闲似是气极反笑道:“往日里能言善辩,到了现在就变了个哑巴了?有话便说!做什么藏藏掖掖,像个什么样子,若是不说,便从浙东屋子里出去!”
秦瑞嘴角嗫嚅,无奈开口道:“公子,我时常听你谈起这程朱理学与阳明心学来,这朱夫子说过的‘格物’,你时常念叨,所谓的‘格物’便是‘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而这‘致良知’我却是不大懂,但听你念叨的时候,说起来,就是‘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
我寻思这两件事乃是一主外,而一则内,朱夫子的格物致知,乃是推敲物件之学问,就好比我们下人做活,原本什么都不会的,日日去打磨,每日去做,这其中如何偷巧,如何做的干净利落,便也是都懂了,
这致良知,便是这良知是一个虚的,但这‘致’是一个由内而外的过程,却是实在的,就像是我老娘教我洗衣服,
我再去洗,学会了法子,这事情不就是学的更快了吗?但这两个不都是一样的事情吗?合乎关乎真假对错?”
陈闲一时语塞,看向王守仁的眼底却是满是欣赏之意。
陈闲挠了挠头说道:“你这不是胡话,如今儒学几大流派,理学和心学正打的不可开交,若是被他们知道了,可别说你是我的下人,本公子是学心学的,丢不起这个人。”
秦端被陈闲这么一咋呼,顿时也不敢多说什么了。
一旁的王守仁反倒是说道:“他说的并没有错。”
陈闲“啊”了一声,顿时不敢说话了起来。
王守仁踱步走到了少年跟前,抚摸了一下少年的头顶,而后说道:“自古以来,我等读圣贤书,心怀社稷,无论是理学亦或是心学都是这圣人之学的一部分。
无论是‘致良知’还是‘格物致知’均是同等道理,在当代的不同演化,硬要将其中之一击倒,本就是本末倒置,不可理喻。”
陈闲没有说话。
一旁的秦瑞却大起胆子来。
“少爷当时说过,看到王公曾经在少年时候,以格物之法,一连七日七夜格竹子,希望从中得到竹子之中的圣人之道,却不然生了一场大病,还一无所得。
少爷曾笑这等做法愚昧,乃是中了朱子的邪道,少爷买了一册《传习录》来读,其中便有先生所说:‘众人只说“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说去用!我著实曾用来。初年与钱友同论做圣贤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看。钱子早夜去穷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于三日,便致劳神成疾。当初说他这是精力不足,某因自去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劳思致疾,遂相与叹圣贤是做不得的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三年,颇见得此意思,方知天下之物本无可格者;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决然以圣人为人人可到,便自有担当了。这里意思,却要说与诸公知道。’这实则是先生不得其法,你所谓身体力行,并无有用,只是没有用到实处,不过是无用功罢了!”
453.拜入师门
秦瑞见得众人神色,陈闲神色慌乱不耐烦,而王守仁却是笑意满满,料想没什么问题,便大着胆子继续说道:“就我所知,是我公子也好,还是王公您也罢,你们这些读书人恐怕都是不晓得,这竹子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他比划了两下,似乎有几分自得,但面色仍是克制。
“在我们乡下,竹子这东西最是不起眼,漫山遍野都是,对我们这孩子和我爹娘来讲,这世上,论起竹子来,只有春秋还好,都有笋吃。”
陈闲和狴犴不由得笑出声来。
秦瑞挠了挠头,继续说道:“竹子这东西和木头比起来,那是好用得多了,竹子生的快,长得也自然是快,除了不能吃,一身是宝。
你们大官儿家里用的是木椅,像咱们家多的是藤椅竹椅,这些都是竹子打的,解释耐用,还不怎么怕虫蛀,坏了便坏了,再去做一把便是,方便好用。
我听说王公你格竹子,一看便是七日七夜,那定然是不对的。
你要去弄,要去用他方知道他的道理,所以我觉得朱先生说的没有错,只是王先生你的办法不大行。”
他说的多是乡野间的俚语,说起来更是粗鄙不堪,但这些话,听得王守仁居然微微点头,仿佛认同了他的说法一般。
“格物致知,这格物的法子,我是不大懂,但竹子确实就像是那些诗人说的一样,就是坚韧,耐用的,这就是你们说的风骨吗?
我是不大懂的。
只是,若是你光看,就以为格了,便是不对的,没有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圣人,圣人理应脚踏万里之路。”
他说完之后,有几分怯怯地站在一旁。
王守仁站在原地并没有说话,只是目光有几分游离,仿佛在回忆过往的时光一般。
他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正是如此,想我那时年少轻狂,自是便要追寻圣人之道,好高骛远,远以为以朱子之法,格物致知,便可寻得圣人之道,结果终究是着了皮肉,倒是不似小哥你说的通透。”
陈闲在一旁察言观色,而后鼓掌道:“没成想,秦瑞你还有这般见识。”
“是少爷说,叫我等多思多想,我大字不识几个,还不是全赖少爷日日朗诵,我方才知晓一二。”
陈闲刚要推诿,一旁的王守仁坐在正座之上。
他说道:“多学,多思,多想方才是好。”
一旁的秦瑞拱手说道:“只不过,王先生说来也是惭愧,我这种小人物除却多思多想也无法无门。”
“哦?”
“小人大字不识一个,而少爷虽是心善,但终究只是他一人,陈府之中并无多少实在看得起小的人,我毕竟是个奴籍,无以为继。”
陈闲赶忙说道:“若是知你如此才思敏捷,我如何敢对你如此怠慢?回头我便找先生教你读书,我那书房也都让你用如何。”
王守仁拦住他说道:“陈小公子,可听我说上一句。”
“学生洗耳恭听。”
“这位秦小兄弟,既然有心好学,我如今正在附近应乡人与老友之约,营建一学院,功成之后,我会在那儿讲学。
秦小兄弟虽是后学,但胜在一点就透,承他人情,就连老夫也有茅塞顿开之感,陈公子不知能否割爱?让秦瑞到我门下做一门生,日后他是愿意做一方学子,亦或是功名利禄,均是可以,我绝不干涉。
男儿自应有大志,陈公子你说的是与不是?”
陈闲有些犹豫地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秦瑞,他低声说道:“既然王公有此想法,自然是好,成人之美便是大好事一桩,只是不知道秦瑞如何作想?”
他一拍手掌,而后说道:“秦瑞,我之前曾听你说,你若是有本事便要学哪些大官儿衣锦还乡?可有此事?”
秦瑞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红着脸。
“好男儿若是有雄心壮志有何不可?老夫年轻时候还想做个比肩朱夫子的圣人,小伙子你能有这般想法便是好事,
只是,你也应当想着报效朝廷,你可是知道?”
这话王守仁说来似是戏谑,陈闲也听得出其中的弦外之音,这倒也是个妙人,陈闲和秦瑞都是人精,自是心领神会地点头称是。
陈闲说道:“既然如此,我回去就将你的文书带来,我本想投入先生门下,既然先生对你有意,那你便好好于先生门下学艺,狴犴。”
狴犴上前一步,已经将锦盒递到了陈闲手中。
陈闲郑重其事地接过,而后递给秦瑞。
秦瑞有些不知所措,但他也早已听过陈闲的说法,知晓这入门拜师的学问,他颤抖着手,从盒子里取出了拜师礼。
正是六礼束脩。
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肉条。
秦瑞又行了拜师大礼,在场众人俱是喜笑颜开。
陈闲笑着说道:“既然如此,小子便先行告辞了,能结下这么一场妙缘,也是妙不可言,回去之后,定要与父母大人好声说叨。”
“老夫书院落成之日,陈公子尽管前来,秦瑞既然是我弟子,这也算是破了我晚年的习惯了,也罢,这关门弟子我会亲自调教,日后成就如何却是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陈闲看着秦瑞,意味深长地说道:“秦瑞,你跟着我在家中时日已长,你我自小一起长大,你有这么一个地界可去,前途可是比我这个当主人的厉害许多,今日我可是为你欣喜十分呐。”
秦瑞脸隐藏在阴影之中,只是笑笑并无言谈。
陈闲也不去计较,领着狴犴大笑着出门去。
引来不少家仆的不知所措与不安。
狴犴跟在陈闲身边,却觉得有几分诡异,直到上了马车,王府的门渐渐关闭,天既然下起了雨。
陈闲缓缓睁开眼,看向黑暗的天际,嘴角露出前所未有的凝重。
“这一招棋,终究是我下错了,还是下对了?这个十年恐怕看不出对错,也或许,这其中的线索与结局,都需要我这一辈子来过问了。
秦瑞,可不要叫我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