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4.独自潜逃
陈闲和狴犴很快抵达了一处地界,这里乃是陈闲所知晓的李明玉后来私设的一处据点,因于他到了一处私宅的门外,不动声色地敲了敲门。
狴犴仍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反倒是陈闲一脸轻松。
仿佛胸有成竹。
不多时,从里面已是翻出了个汉子,他神色谨慎,见得陈闲和狴犴,刚要说话,却看到站在狴犴身后的陈闲,猛然间出手,狠狠地砍在狴犴的后颈,狴犴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已是应声倒下。
“且将他带进去,我后方还有追兵,乃是冲我来的,少得一人便是少一个累赘,我另有脱身的法子,我离开之后,你将他带去见明玉,由明玉安排他出城,叫明玉于城外接引与我,一切消息待我通知。”
陈闲语速很快,那人也是干惯了情报工作的,已是快速将消息与指令记了下来,两人交换过眼神。
陈闲已是支撑着身子往别的方向而去。
陈闲身后确实坠着一条尾巴。
这应当是官府的人手,因为陈闲和狴犴两人脚程不快,在匆忙转移之时,终于被他们抓到了破绽,到了如今,已是死咬着不放的局面。
好在他们并不知道正逃窜的人手究竟几人,陈闲方才能想出这么个办法,先行保全手下的性命。
陈闲深吸了一口气,尝试着听着那些般杂脚步声里,追兵的动向。
这般天罗地网的搜捕之中,找出一条无人涉足的路线,乃是他的拿手好戏,少了狴犴,他更是百无禁忌,若是没有这病弱残躯,早已脱了藩篱,振翅高飞了。
只是,或许是因为濒临尾声,这等搜捕的力度已是进一步加大,陈闲甚至听到了近三十人正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搜寻而来。
他急促奔跑,已是听到一队带刀的人士抵达了他刚才安置狴犴的地界,似乎与屋主交涉什么,且已是入内观瞻。
隐约可以听到他们搜寻无果,恼羞成怒的样子。
只是,他们并未放弃,他稍稍在院子墙角蹲守了一二,这种猫鼠游戏,本就是靠的耐心,看谁人先行露出破绽。
谁便能够占得先机。
只是就在此时,他听到了一个有几分熟悉的声音,而且,他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之中,走到了一处小巷之内。
因为过于认真地探听动静,本来由狴犴认路,他尚且可以多加查看,但到了现在,却不能一心两用,竟然陷入了包围网之中。
“早知如此,还不如留着狴犴,瘸子也有一条腿好使。”他不由得觉得好笑,只是到了现在也只觉得有些无奈,但好在尚有办法。
他悄无声息地将一些东西夹在指尖,随后不动声色地往外走去。
但看到那处地界,心中忽然又有了主意。
这条小巷不时有人出没,都是些样子浮夸的公子哥儿,时不时搀扶着几个浓妆艳抹的少女。
陈闲显露了行藏,且知了去处,便不再有所遮掩,只管大步往门内走去。
只是还没进门,已是出来了两三护院挡在了他的面前,远处正有个龟公打扮的人朝着他冷笑,仿佛在说,这般鸟毛都没长全的货色都学人家来逛窑子?
陈闲正要学别人模样,从腰间摸个真金白银,可忽然想到自己的钱帛似乎都带在随行小弟身上,如今身上并无分文,而就在这时小巷两端传来了衙役的排摸声。
陈闲脸色苍白,但仍是摆出一副嬉皮笑脸,而后说道:“这位大哥,我看你英武不凡,小子想要进去一番,看在大伙都是绿林道上吃饭的,不如行个方便?”
那汉子满脸横肉,听得陈闲的话语,不由得抖了抖,他说道:“谁和你一条道上吃饭的?我是我,你是你,去去去,这哪里是你这等小屁孩来的地界,赶紧给老子滚,莫要挡了咱们家的财路!”
陈闲不由得一皱脸,这可真有点出乎他的意料。
只是事发匆忙,而全程又在他人算计之内,能够逃得性命已算是意外之喜了,到了如今方才纰漏事发。
陈闲都觉得运气用尽,他听到那些个官兵声响正大,左右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正准备使了后手脱身。
可也就在这个时候,他见得门内一人正款步而来。
嘴中似是有几分不耐。
“谁人在外头吵吵嚷嚷的。”
那故作姿态模样,倒是与之前相闻如出一辙,陈闲暗自好笑,那人已是到了青楼门口,那几个汉子见得她都一抱拳,恭恭敬敬地唤他一声:“王姑娘。”
那女子应了一声,脸上倒是笑意满满,横竖打量了陈闲一眼,笑着说道:“这是哪来的童子,生得倒是俊俏,就是他在外头吵闹吗?”
那汉子说道:“便是此人,搅了王姑娘清梦,我这便将他打发了!”
王姑娘笑着说道:“那大可不必,白日里清闲,来了这么个人倒是有趣,你且将他放进来,若是妈妈问起来,便说是我王翠翘的主意。”
“这……仿佛不大合情理,李妈妈都说了好几回了,这院内不得放些不三不四的男人进来。”
王翠翘鄙夷地看了陈闲一眼,而后开口说道:“这小子还算是个男人?”
那几个大汉看了陈闲胯下一眼,也纷纷露出个会意的笑容。
陈闲不由得在心中,对着众人比了个中指。
淦,看不起小爷!?
脱了裤子比你们几个都大信不信!?
只是此时他只能满脸委屈地看着众人。
那位王姑娘一把扯过陈闲的手,将他从院门之外,拉了进来,而后对着众多护院与在场的人说道:“人我给带走了,若是有人问起来,便都说不知道可好,我给诸位买茶喝。”
“王姑娘客气!我们哥几个今日守在这儿,什么都没看到不是?”
那为首的武师哈哈大笑道,众人纷纷应和。
那女子已是领着陈闲一阵小跑入了楼。
陈闲长舒了一口气,门外的追兵紧随而来,只是却被护院挡住,那些人看来也是当地的常客,与那些个护院攀谈了两句,便嘻嘻哈哈放了行。
他暗自点了点头,收回神,一抬头正对上那女子的炯炯目光。
而后一阵吐息如兰的气息传来。
“你究竟是谁?”
365.盛名为盗者,无有好人
这世界上有很多好奇的人。
陈闲知晓的人之中就有数个,只是大多数的好奇心往往带来的不是好事。
王翠翘便是其中的翘楚。
陈闲被她带入了闺房之内,屋舍之内弥漫着一股如兰似麝的香气,闻多了似乎有凝神之功,王翠翘知晓他身上有伤,便让他躺卧在床上。
陈闲并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
因为他也知道随意透露自己的身份,绝非什么好事,而且,他也觉得王翠翘这个名字很是耳熟,便深入脑中搜寻了一会儿,方才知晓了他的来历。
这世间对奇女子都是充满了恶意。
而仅有的善意也只不过是写成书籍,在那时候,变得缅怀与感慨。
王翠翘便是如此。
不过,凑巧的是,在历史上,王翠翘倒是与海盗脱不开什么干系,但其中的联系更多的是一场孽缘。
她出身高贵,乃是山东临淄的贵族世家,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怎耐得家道中落,只得入了临淄马秀妈妓院之中。
后辗转秦淮,最终嫁于一介书生罗龙文,罗龙文之后得严嵩垂青,显赫一时。
坏便坏在罗龙文此人交友广泛,家中食客众多,其中便有一人名为名山和尚,又名徐海。
此人在见得王翠翘之后便暗自留心。
之后此人不知所踪。
罗龙文在发迹之前,与王翠翘恩恩爱爱,但当地频频受到海盗与倭寇滋扰,一次在倭寇进犯之时,不甚为倭寇所趁,虽然罗龙文侥幸走脱,只是王翠翘却落入了倭寇的手中。
而这海贼正是与倭寇勾结在一处的徐海。
陈闲倒是对徐海和汪直等人颇为了解。
两人均是江南人士,也均是晚明时期的大海盗,此时的海盗与如今的海盗大有不同,他们所从事的主要是走私业务,且在数次海盗会战和存亡之中,存活了下来,吞并大小海盗与官府勾结,最终成为海上一方豪强。
汪直和官府有密不可分的关系,也是推动开海禁的倡导者,可以说,历史上对他的评价褒贬不一,陈闲对此人的认知也很是复杂。
毕竟他终究没有脱离开自己的格局,至于行事善恶,打得日本各大军阀包头说窜,为祸东亚、福建等地之类的事情,他都不予评价。
毕竟,作为海盗,不做海盗应做之事,那不是做慈善吗?
而且此时的汪直应当还没抵达两广,还没有开始他传奇璀璨的海盗人生。
但若是命运的车轮按照原本的轨迹变动,那么两人终究有交锋之日。
至于徐海。
这人是彻头彻尾的不学无术的鼠辈做派,陈闲对他颇为不齿,汪直和徐海两人都有纷争,他少时不学无术,乃是杭州虎跑寺的和尚,法名“普净”,又叫做名山和尚,花和尚一个,酒色均沾。
徐惟学与汪直合伙之时,徐海因为与徐惟学乃是叔侄,于是也顺势加入了徐惟学的船队之中。
因为徐海本就是一无赖,与汪直和徐惟学不同,他并没有通过经商累积财富,而是选择了劫掠,到了后来更是变本加厉勾结当地的日本人,成了名副其实的倭寇。
之后肆虐沿海,无恶不作,王翠翘便是他在危害江南一带之时,虏获的战利品,最终他于江南为朝廷所歼灭。
这两人风格迥异,但也算是彻底反应了明朝时期海盗的结构。
商与盗,都是海盗生态链的一角,其中牵扯到了官府、倭人、当地商贾甚至是各方利益集团,成为了一团乱麻。
陈闲作为过来人,所总结的乃是一条最为曲折也是最为艰难的通路。
他对于汪直有佩服也有鄙夷,但对于徐海却是彻头彻尾地厌恶。
于是见到受害者,自然也有几分同情。
但此时的王翠翘还浑然不知自己的未来,陈闲暗自叹了口气,少女将窗门打开了些许,见得那些公人说说笑笑地离去,这才长舒了一口气,走到陈闲身侧秀榻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而后说道:“那些人走了。”
“我知道。”陈闲应了一声,那少女似是有几分出奇,眨巴了两下眼睛,见得陈闲一副懒散的模样,不知从哪里来得气,便说道:“你这人好生不知礼,我这可是拼了性命,于水火豺狼之中救了你,
你且不说半点报恩,便是连姓名也不报上来,这算是什么样子?”
陈闲不咸不淡地说道:“承蒙王姑娘关照,日后若是脱了藩篱,定然送上万两黄金以作买命之资。”
那少女见他敷衍,倒也是不着恼,只是好奇地看着他。
“我听安季那个老色鬼说了,说你叫什么……陈闲,你可别拿什么‘天王老子’陈靖川那一套来唬我,我可不傻,哪有什么人敢叫这么个名儿,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陈闲笑了笑,饶有趣味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人不可叫‘天王老子’吗?”
“那不是与老天爷作对吗?那可不就是自寻死路?”
陈闲见得她扑闪着大眼睛,便低声问道:“你可信命吗?”
“我自然是不信,只是这日子过下来,倒是又不得不信了。”
陈闲知道她此一生坎坷,起起落落,最后还要与徐海一道,最后被迫投水自尽,了断残生,命运与这个苦命的姑娘开了一次次的玩笑。
总在某个时候拉了他一把,不让他那么块地溺死,却又在接近幸福的时候,狠狠地将她推入无底深渊之中。
陈闲想了想说:“我可不觉得,这世上有什么命数,命可不就是自己挣来的。”
少女似是不大认同,但还是说道:“若是命如此好挣,那么老天爷也不会如此高高在上,被人怕着了,
说起来,你当真是个海盗吗?我听闻了,这杭州城里都传遍了,说有个海盗带着手下,把大明水师,佛郎机人还有大海盗都给赶跑了!这海盗也有义士呐,也不见得都是坏人来着。”
陈闲哑然失笑,海盗不全是坏人吗?
陈闲看着头顶的帷帐,而后低声说道:“若是杀了一个海盗,杀了一个葡萄牙人都算好人,那海盗手下千千万万百姓之血,岂不是白流了。
做海盗的,可没有一个是干净的好人,谁都不例外。”
366.何人为盗
耐不住少女软硬兼施。
陈闲淡淡地说道:“我确实便是海盗,只是具体身份到底不可讲,你若是当我是濠镜岛上的那一位,那说是便是罢。”
陈闲这般说辞,倒是被少女当做了欲盖弥彰。
他在女子面前,若是欢场言谈尚且可以从容应对,但到了闺房,说起体己话,多少有几分笨拙,很快便被女子拿了上风。
“如此看来,你就算不是那位,恐怕也和这陈氏海盗脱不得干系了?”
陈闲见得她似乎对海盗的生活颇为感兴趣,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只得点了点头。
“那你与我讲讲,这做海盗的都是些什么人呐?”少女仿佛兴致勃勃。
“做什么的都有,最寻常的便是这城内城外往往可见的佃户,破落户,流民,乞儿。在哪儿,都得讨一口饭吃。
给人当牛做马,亦或是求着别人施舍,到底是要看人几分脸色,看人脸色好呢,还是看老天爷脸色?
他们觉得看天吃饭,比之看人吃饭总要好些,便都去当了海盗了。”
“若是我,也不愿由着人把持自己的命,若不是我的女儿身,恐怕也早就投奔了濠镜,当了海盗了。”少女似乎满腹心事。
只是陈闲心想,若是你是男儿身,还指不定能不能活到现在。
贵族之后,家道中落,女子尚且落得个流落青楼的处境,男丁更是不堪,更多的是受不得生活的落差,早早横死。
要不是过着流民不如的生活,受尽折磨。
哪个都比当个窑姐儿来得惨得多。
身在福中不知福呐。
“那还有呢?”
陈闲思索了片刻,而后说道:“其中还有商贾,要知海外贸易,钱帛颇丰,其利数百倍于大明境内,这生意如此之好做,自有人铤而走险,
那么走这条道自然最好的渠道便是海盗了,多得是这方面的商贾化身海盗,做这等犯禁的买卖,只是这类人在濠镜上几乎没有,
不过濠镜大力发展商贸,全员皆商,已是另一种买卖了。”
那少女似乎对商贸不大理解,但陈闲觉得倒是寻常。
大明仍是重农抑商,商人活在官员与当地势力的双重威胁之下,而资本主义的萌芽更是夹缝求生。
这些商人彼此之间更是有掣肘,勾心斗角,丑陋不堪,故而很多人对商人的印象很是不佳。
再加上,儒学的刻意贬低,这使得商人成了个下九流的丑陋职业,不招人待见的很。
但少女似乎颇为开明,也因为自己本身便处于下九流之中,不仅感同身受,又因为自己乃是贵族之后,高高在上,对于商贾本有几分同情,很快便对这等说法认可了下来。
“还有呢?”
“濠镜是法外之地,犯禁之地,自然也会有各地的绿林好手来投,而陈氏海盗极为特殊,乃是洪武年间大海盗陈祖义之后,旧部云集,
当代首脑振臂一呼,自有人响应其号召,这些人来历复杂,但也是在濠镜上不可被忽略的一股势力,”
陈闲想了想,最终还是补充了一句:“只是陈氏海盗人数众多,其后裔零散,有的尚在海上漂泊,有的混入内陆,游走于贩夫走卒之间。
只待首脑再次振臂一呼,聚效海上,如今这个时刻到底是来了,只是……不谈也罢。”
“我曾经听说过陈祖义,听说这人无恶不作,是个大坏蛋。”
“陈祖义确实为恶时多,但也确实气吞万里如虎,把持着满刺加,无人敢进犯,若是他的海盗王朝延续至今,说不好,那些佛郎机人是否还有机会染指满次加,进而进犯濠镜,屯门乃至西草湾。”
陈闲说的也是大实话,海盗的生存仰赖于火炮,枪支,船体的更新,可以说,海盗是对于这些技术最为敏感的一群人。
因为稍一落后便要挨打。
其中陈祖义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如果当年郑和并未剿灭陈祖义,任由陈祖义在满次加发展壮大,那么很可能就将彻底改变历史。
当然陈祖义是否会选择替大明镇守满次加这个门户,那确实是说不准的事情。
“怎么说得和那些个江湖人结义似的,就差个‘替天行道’了。”
“都是为了自己争上一口气,替老天爷出气,老天爷可用不着这些。”陈闲失笑道。
“那么还有什么人?”
“剩余的自然还有试图改变天下格局的野心家与理想家。”陈闲说完这个不由得沉默了下来,他也是逐渐开始审视剩下的这些人。
他忽然发觉,其实他的团队里除却了与他目标一致之人外,自然也有捉摸不透的人,比如苏佳飞,亦或是几个在新军之中担任要务的海盗。
便是他都不确定他们是否与自己一条心。
甚至将苏佳飞安排在别的岛屿之上,本就是有那么几分小人之心。
他叹了口气,到底人非圣贤。
“野心家?”
“对这个天下有所意图,却隐身于暗处之辈,我们往往称之为野心家,他们多有合纵连横之本事,巧舌如簧,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能将天下局势搅得风生水起,这样的人到处都是,不仅濠镜有,就连朝堂之上都有不少。”
陈闲思索了片刻,给了个相对接近真相的解释。
“至于剩余的,比较其他海盗更为特殊的,恐怕就是濠镜上有不少分门别类的工匠。”
“是那些匠人吗?”她伸出芊芊玉指比划了两下。
陈闲点了点头说道:“正是,濠镜的理念是与朝廷不同的,”他指着门外儒生的影子,“如今儒学大行其道,各种学说遍地开花,欣欣向荣,
只是言谈之尽头,均不过是一句自欺欺人,还偏要说自己一句,乃是帝王术,臭不可闻也,濠镜乃是自由之地,秉持的乃是‘进步’、‘思想’、‘自由’,儒学如今已被流毒侵蚀,
不复往日之功,濠镜便是一块试验田,要将他们口中的奇淫巧技,化作指向他们的利剑与巨炮,将这些天朝上国之迷梦打个粉碎。”
陈闲声音低沉,只是这般言谈,却有不可置喙,甚至不可侵犯的神圣力量。
王翠翘仿佛看到无数人前赴后继正在奔向一个未来。
而陈闲站在所有人的前头,消失在光阴尽头,无始无终。
367.错综复杂
“你不好奇为何我要救你吗?”
陈闲说完岛上的一些事情,缓缓合上眼睛,这是他付出的报偿。
既然她救助了自己,那么付出一些回报,自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哪怕这并无必要。
陈闲对于大部分有生活之苦的人都抱有善意。
女子在旁边问询,他也只是摇摇头,无话可说。
他既不需要了解王翠翘,也不需要明白她们。
对他而言,一个贵族女子流落风尘之后,仍有那么一颗赤子之心,倒不是多奇怪的事情。
这世间多的是奇女子。
陈闲读书读多了,这般故事里的人都只道是寻常。
便像是山珍海味吃多了一般,无有趣味。
不过此地安全下来之后,陈闲也好将心神转移到另一具身体之中。
阿飞……如今称之为陈靖川更好,他的身体之内,似乎有一股股气流正在流动。
经过几日的共鸣,陈闲顺利掌握了这具身体的奥秘。
出人意料的是,这具身体的架构更像是前世的自己。
甚至他掌握了之后,用起来甚至比现在陈闲的肉身更为熟悉。
只是他发觉这具身体的记忆之内空空荡荡,显然已经全数化成了书卷,储藏在了图书馆的内部。
陈靖川站了起来,而后凝起心神,他看到了一个图书馆的角落里,摆放着一个书架,虽然书架上面空空荡荡,但就像是地震来临的时候一般,有一些东西仿佛散落在了地上。
他走上前去。
这地上掉落的是一策策的武学要义。
数量不多,但陈闲拿起一卷之后,退出图书馆,书中的招式历历在目,他随手抓起一条树枝,舞得虎虎生风。
他头一回觉察到了力量的痕迹。
他有了那么一个想法,将思绪带回自己这具孱弱的身体,却发现无论如何都记不起那书卷之中的内容。
他低头思索了片刻,方才明白,这些东西原来在不同的肉身之中。
人的身体就像是一座巨大的宝库,就像是这图书馆,看似是保罗万象,容纳万千,似乎是存在于虚空之中一般。
但实则不然。
他蕴藏在人的体内,所以无论人如何努力都难以将其中的内容带出来。
一旦身死,意识消散,若是肉体毁坏,这些东西方才会转移失踪。
那些死在图书馆之内的朽骨,恐怕就是这座图书馆在之前选中的人手。
那些朽骨便是他们的意识。
至于陈闲,为何会得到这处奇妙的传承。
陈闲到了此时,从不觉得会有什么巧合,在他看来,这也是一场他暂时看不出的阴谋,其中有种种算计,到底是为了什么,都不好说。
只是得万般小心这个隐患。
不过,即便如此,这件事也算是救了他一条性命,无论如何结果已经不算太坏。
“公子?”
陈闲睁开眼,看着面前的少女娇嫩的躯体,身着薄纱正静悄悄地趴伏在秀榻之上,若隐若现的皮肉,看在他眼底,颇为白皙。
便是陈闲,也不由得咽了口口水,急匆匆将头偏了过去。
“何事?”
“刚瞧见你似乎有几分出神,便开口叫了你一声。”女子伸了个懒腰,倒是将自己的曼妙腰肢暴露无余。
这位姑娘素来豪放,性情直爽,倒是与一般女子不同,只是在男子面前仍旧不拘小节,陈闲咳嗽了两声。
王翠翘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她掩嘴轻笑,看着陈闲拿窘迫的模样,偏生又是一挺腰,还未发育完整的躯体拥有这成熟的芬芳,她偏生将几个要紧的部位凸显出现叫陈闲观瞻。
陈闲将头偏到一旁,装作看着窗外。
“没成想,你这个海盗小子还是个正人君子?”
陈闲干笑了一声说道:“姑娘,在下还小。”
“哦?我看你倒是本钱不小,胆子也不小。”她猝然调笑道,她本就流落风尘,虽是出而不染,但毕竟耳濡目染对于这等话语本就驾轻就熟。
而且在妓院之内,自是没有什么贞洁烈女,应对起那些男人来自是驾轻就熟,拿捏他们的软处与骚处本就是一门必修课。
她天资聪颖,只一两年便跻身此处的头牌花魁,便是如此才比一般女子多了几分权势,为了她而来的男人数量极多,都想要做她的入幕之宾。
便是连妈妈都暂时奈何她不得,权将与他说些好话,她方才肯放低身段去应对那些个客人。
可她心知肚明,一切均不好太过分。
年轻虽是本钱,但在很多实力面前,一文不值。
便像是安季这等老狐狸,你一次两次惹得他不开心自然是没事,毕竟人家当你有风骨,当你才气,说些个撒娇话,便叫他色与魂授,但若是一直摆开臭脸相迎,便是再好的男人都会拂袖而去,均是欢场卖笑,为何要来你此地受气?
她与别的窑姐儿的不同,便是知道这个度在哪里,拿捏得恰当好处。
故而那些被她驳了面子的男人虽是心中不痛快,却也叫她撩拨地欲罢不能,恨不得与她长长久久。
这欢场之中,哪有什么干净的主儿,那些个名满天下的名妓,若是无有那些个大诗人的姘头替她宣传,那也不见得那般有名。
到了此地界,便只有这么一条路可走,只是走到最后是否仍有尽头?
是否有人能替她赎身离开这等肮脏的地界,便好似赌注,谁知道呢?每次不过倾心错付,落得狼狈收场的花魁娘更是多如牛毛,数之不尽。
陈闲也知道,所以也不点破,只一味干笑。
他知道杭州府的戒严应当很快便会过去,杭州乃是织造大城,故而便是连朝廷都会专门派出督织太监,这些太监与当地官员实际上关系并不融洽。
时常出现矛盾。
一有些许风声,便要闹得鸡犬不宁。
像是如今捉拿一个很可能子虚乌有的逃犯,对于杭州府应当是一个不小的压力,所以迟早这样的搜捕会停歇下来。
只是陈闲还是有几分不安,那个杀手的身份与目的都还未解明,当时他的出手过快,一击不中,便迅速消失。
手法狠辣,只要他再城中出现,很可能还会受到那些刺客的狙击,他此次出来匆忙,没有来得及将吉娜待在身边。
这便让一切布置变得如入泥潭。
难以计较。
368.青楼小愿
“公子晚上想吃些什么?”
似乎觉察到撩拨陈闲这个初哥颇为有趣,王翠翘微微弯下腰,一时春光乍现。
“是吃饭,还是吃奴家呢?”
陈闲颇为尴尬,这些青楼女子如此火辣,便是像是王翠翘这样在历史上曾有留名的奇女子也有这般顽皮的一面。
他到底是少年身难以享受这等温香软玉,只是刚要说话,门外已是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王翠翘你是个死人呐!今日城南何员外都在楼内等了三个时辰了,左等右等不见你来,如今气得已是回了府,这煮熟的金鸭子便这么飞了!你个败钱货!你给老娘滚出来!看老娘不好好收拾你!”
王翠翘面色并不好看,她猛地一拍床板,也破口大骂道:“老虔婆,你也来管我的事儿?老娘平日里替你挣的钱还不够你买棺材的吗?本姑娘不想接便不接,你有本事叫你手下的姑娘抢了我的生意啊!”
这王翠翘乃是这妓院之内的头牌,这里毕竟不比明朝往日里的那些个教坊司,都是些私娼,品质难免良莠不齐。
但好在这里可做的事儿可比那些个教坊司多得多,故而来此的公子与文人亦是多样,三教九流极为混杂。
有时候也是寻思着一蒙被子关了灯啥娘们都一样,便是母猪都如此。
但男人多少便那么些许追求,均是想要一亲香泽,这庸脂俗粉,哪里比得上王姑娘的香肩一抹?
若是没有王翠翘,这些人或许会随便搂个女子过了夜,但终究没有那么诸般情趣。
显然王翠翘也明白其中的道理,自有他桀骜不驯的本钱,那鸨母听了王翠翘的话,不由得火冒三丈,已是撺掇着手下的护院要攻入这间闺房之内。
只是这里的护院汉子都受过王翠翘好处,也知道这位姑娘人美且豪气,出手亦是阔绰,无论如何都不想下了她的面子,于是只得僵在那儿,磨磨洋工,脸上摆出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狗德行。
那鸨母见得这般场面更是生气。
她当然知道这些个护院一撅屁股要拉什么屎,但偏生无可奈何。
陈闲看得暗暗摇头,这私娼不堪,他从前在书中看来,倒是不出奇,但没成想着鸡亲历了一场,鸡飞蛋打,好不热闹,这市井之间的气息倒是有趣非常。
“倒是叫人看了笑话了。”王翠翘看了陈闲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有什么可笑话的,倒是王姑娘快人快语,今日得见,倒是不虚了杭州此行。”
“便是你小嘴抹了糖般,小小年纪便如此,若是到了以后,生得风度翩翩,倒是有多少小娘要落在你手中,不得脱出。”
陈闲笑了笑,倒是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陈闲当真生了一张好皮囊。
那门外的鸨母几次三番想要冲入其中却不得其法,气得抓狂,只抛下一句:“你给老娘等着,”便不知去哪里搬救兵了。
陈闲靠着床,低声说道:“这般当真无事吗?”
王翠翘百无聊赖地往上挪了挪,手臂若有所无地沾到少年裸露在外的皮肤上,而后说道:“自是无所谓,姓李的要是拿我有办法,我早就出了事了,哪还能在此翻来覆去闹事,我不想接客,不想见人,都有我自己的算计,
他们管不着,也搞不懂,以前,他们想要我做事,我虽是不乐,但暗地里却使了坏,凭白坏了一大金主的兴致,从此之后,他们嘴上虽是嚷嚷得勤快,可当真不敢对我如何,生怕又失了一颗摇钱树。”
陈闲感受到片刻温香软玉在怀,顿时觉察到了一些异样,他低声说道:“姑娘,你的身子很烫。”
他刚要继续说什么,少女已是支起半边身子,手指轻巧地捂住了陈闲的嘴,而后问道:“难不成翠翘这般的姿容还入不得公子法眼?”
“王姑娘,你似是得了风寒。”
“可不碍事,晚些时候吃上几帖药便算好了,青楼苦楚,凄风苦雨便是如此,这人事倒是总叫人看轻。”
她靠近陈闲,而后柔柔弱弱地说道:“莫非公子嫌弃翠翘乃是残花败柳之身,故而一味避让。”
陈闲也不知道此时女子乃是真情流露,还是别有意思,只得避过一旁,而后干笑道:“姑娘,我感念你救我于水火之中的恩情,但到底我在此处避祸,而非需求一夕之欢愉,
我知道你在此处神通广大,你既然救了我,不妨送佛送到西,我此处有一份书信,你可否帮我差人送到这个地方,大恩不言谢,若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日后你尽管开口,我包管叫你满意。”
“若是要叫公子救小女子远离这片苦海呢?”
陈闲看了他一眼,实在不好与她说,这日后他虽是可以远走高飞,但终究不能长久,他干笑了一声说道:“若是姑娘以后尚在此处,我定然会着人营救,不予余力。”
那王翠翘脸上浮现出了一道笑容。
她认识很多妄图赎身最终却只是被人骗尽了体己钱的可怜人,最终兜兜转转回到了私娼之内受尽凌辱而死去。
她也比一般的姑娘都知道,若是无有外人协助,女子赎身不异于自寻死路,只是大多人都沉眠于那些花心浪子,亦是将希望寄托于花丛恩客,只是他却不同。
她素来不信自己的运气,也不相信命,所以她宁可铤而走险,将这等希望寄托给一个海盗,也不愿将这种未来托付给与他人。
爱情也好,未来也罢,都是自己挣来的素来都不是别人给与的,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她看着陈闲认真的模样,知道他所言乃是实情。
她收拢了衣衫,与陈闲一并靠在床榻上,她已是多久不曾如此安然了,她也不知,她回过头看着陈闲的模样。
若是自己年轻数年,亦或是在当小姐之时,天真浪漫,遇到这等少年郎会否为之倾心?
想必是会的罢,只是到达今日,她早已无有爱的资本,只能权将身体当酬劳了。
丑陋不堪罢了。
369.有家可不可回
陈闲总觉得与人相遇本就是一种缘分。
在这等纷扰烦杂的市井之中,遇到王翠翘亦是一种缘分,他暂时离不开此处私娼,便安然待了下去,王翠翘指使着手底下信得过的侍女,将陈闲所写之书信送往李明玉所在之处。
她倒是没有多问什么,仿佛在得了陈闲的承诺之后,变得沉默寡言了起来,陈闲也相应得不再多说。
女子不过是逢场作戏,对谁都可笑脸相迎,尤其知情识趣,知晓无有机会,便化成一副无情模样,隔绝了关联。
只不过是他们知道,事到如今,无论是留陈闲在此,还是陈闲承诺将她带出苦海,均是一桩买卖。
到了这等地步,什么美人仰慕英雄的故事都变成了空穴来风,不过是世人臆测一场罢了。
陈闲也知道历来名妓都是如此。
擅长算计,那副天真无邪,高冷不可侵犯的模样,均是所谓的人设,都是摆弄给那些文人才子所看。
若是不擅长人心技巧,如何在奇女子林立的妓院之中,一步步稳稳地提升自己的名声,如何在这般激烈的竞争之中,脱颖而出,成为其中的佼佼者?
这本来就很难。
若是没有八面玲珑,早已被这里的人生吞活剥。
哪怕你长得温婉可人也是如此。
而且当真心底干净的人,早已找了个机会脱了藩篱,如何还会在欢场之内日日寡欢,高唱自由,无非是待价而沽罢了。
人心均是如此。
那些才子佳人的桥段,扒开书页来看,便叫做“各取所需”。
陈闲觉得这班人活得还不如他这个海盗来得爽快,至少他没有这么多复杂的心思,只知道杀人放火金腰带便是了。
陈闲和王翠翘相对无言,王翠翘亦是嘱咐侍女去取了药来,便将陈闲赶到一旁的客房,自己睡下了。
原本还莺声燕语的姑娘此时变得冷冰冰的,只是前一秒后一秒的区别,到底还是让陈闲感慨女人心海底针,这说翻脸便翻脸,可当真难搞。
不过,他还算自得,只是身上的伤,尚且深重,并没有什么好转的迹象。
这个时代,任何轻微的刀伤实际上都可能要了一个人的性命,陈闲坚持到此,也只不过为了和王翠翘谈一个好筹码,到了现在委实有几分支撑不住,他坐在客房之内,手指摸到了伤口,发觉原本已经界住的伤口此时已经不知为何开了裂,他急匆匆取了冥人身上携带的金疮药,给自己抹上,但效果并不明显,只得咬牙坚持一阵。
这漫长的日夜,在这个青楼之中,便像是鬼影重重,由不得他不多加提防。
……
此时的濠镜,魏东河面前的是两三个看上去衣衫褴褛,精神萎靡的男人,他的身侧坐了谢敬还有叶隐,还有满脸堆笑的苏佳飞。
魏东河虽是浑身挂了彩,但到底还是笑容满面。
面前的人乃是自琼山而来的。
他们乃是陈闲在半月之前,调动起来的流民,只是经历许久,星夜兼程,方才抵达了这里。
而坐在他们面前的,更是流民之中素有威望之人,他们抵达此地之后,却被告知此地正在打仗,叫他们耐心等候,他们这时候才发现自己仿佛进了一个偌大的骗局之中,只是来都来了,那些个本来送他们来的车马行人士,反倒是在这个时候成了看守他们的狱卒。
一刻不停地监视他们,免得他们逃脱,期间有几个胆大的企图也在夜间逃跑,倒是被这些人抓了回来,口头警告了两句,说是丘陵地带,便生野兽,除此之外,他们也没有下什么狠手。
只是说下一回若是还想逃窜,便不止是那么简单。
嘁,什么野兽,谁都知道是托词。
还不是怕他们趁机跑了?
有不知死活者,铤而走险,出去之后没有被车马行之人带回,只在夜间大伙儿听得一声惨叫还有类似狼嚎的声响。
那人再也没有回来。
而他们之中,谁都没有胆子去触及那个底线。
只在嘴上骂骂咧咧。
只能在这样的煎熬之中不断等待,只等到云破日出,那场大战停息下来,一日,就在他们等得焦急不安之时,一个男人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他笑着说:“濠镜的仗打完了,魏先生想要与你们聊聊。”
那个男人长得还算帅气,可他的出现却叫人胆寒。
他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裤子,上身似乎原本有一条青龙文身,只是早已被砍得稀巴烂,身上横竖都是无数疤痕,有刀剑的,也有别的兵器造成的。
他便像是铁打的一般,好似没事人。
这些伤口都已结了痂,好得差不多了。
他们三人战战兢兢地被带到了这个大堂,他们觉得与其说,自己是流民首领,更像是这些人推举出来的待宰羔羊。
到时候若是冒犯了这里的大人,可是连逃都没处逃啊!
“且坐下便是,不必害怕。”那当中的黑胖子笑呵呵地说道。
在他们看来,这个被众人称呼为魏先生的男人,生得颇为滑稽,他长得极为胖,身上均是层层叠叠的肉,只是身上似是被海风与烈日照射得浑身无白,均是一片漆黑。
生就一双小眼睛,留了两撇醒目的小胡子,但若是不动弹,则看不出些许梗概来。
他似乎总在笑,笑口常开,就像是他们在庙宇里时常看到的弥勒佛。
他们看得他说话,心中稍安,早有几个仆人搬上椅子,他们战战兢兢地坐了下来,他们这才发觉这些仆人身上仿佛也带了不少伤。
“倒是见诸位见笑了,濠镜大战之时,全民皆兵,都落了些小毛病。”他见得他们目光似乎在下去的士卒身上游离,不由得笑了起来。
为首的顾德才试探着问道:“我们来此是听了一位陈公子的话,说到了此地,便行了自由,有地有田可远离尘嚣,也无有什么收租之事……只是如今看来,却是战火连天,我们虽是想要自由,可终究惜命,能否请魏先生送我等回琼山去……”
他说的断断续续,魏东河也笑着听完,他吩咐了两句,早有一些人上到堂前,而后他笑道:“自是可以,只是我等陈少东家所说绝非浑话,我濠镜之地,空地岂止千万,闲置一旁无人取用。
至于送尔等回去不过举手之劳。”
他们纷纷兴奋了起来。
只是魏东河又说了一句:“只是如今琼山县叛逆肆虐,恐怕诸位,有家不可回呐。”
372.一切都为了孩子
不过工坊毕竟是濠镜重地,魏东河只带着三人看了看处于外围的作坊,便转向去了最后一处。
那是位于工坊附近的一大片空地。
古时候的濠镜尚未填海造地,但空间却极大,比之现在都要大上几分,盖因地理位置偏僻,周边更是不毛,且人迹罕至,实际算起来,还要包括一部分两广一带的丘陵。
看似狭小,但可用的田地数目还算可观。
濠镜在现代社会之前,本就是一个农业和渔业两两结合的状态。
在大明,陈闲到达这里之前,当地的百姓也种地,但主要依赖渔业,而随着陈闲的到来,他率领的珊瑚洲移民开始开垦当地的荒地,逐渐将整个濠镜拓展开去。
相对于种植水稻,这里的地块更适合种植蔬果,而且,陈闲带到此地番薯和土豆都能良好的发展。
经过陈闲手下众人的开垦,已经陆陆续续有近千亩的良田被开辟出来,但最终的问题也因此暴露了出来。
他们空有地产,但实在没有人。
这里的百姓将家也都搭建在此处,土地的划分极为严格,但又极为宽松,只要是你开垦的,你即可以选择转让,也可以选择自己种植,只要报备即可,而一家一户只可申请搭建一处住宅,以防止土地的滥用。
故而偌大的地产上只有那么一块小小的一处聚落。
陈闲做这等的打算,也是因为预计到后面的濠镜恐怕会人口爆炸,早做筹谋总是好事。
但现在看来,这等问题简直杞人忧天,引人发笑。
若不是此地本就是陈闲一言九鼎,不然早就有人出来挤兑这种说辞了。
魏东河将这里的特点和三人一说,顾德才反应过来说道:“这的意思是说,只要能开垦出来,这地便算是自己的?”
魏东河笑着说道:“正是如此,但每一块地,每一年都要收一成的粮食当做税收,若是你的,便是空地也要收,故而贪多嚼不烂,
这消息一出,那些地便都闲置了下来,不过这条件乃是明年实行,所以这些村民都在等着新住民好将手头这么多田地转让出去呢。这也是一种幸福的烦恼了。”
顾德才挠了挠头。
他倒是头一次听闻这种好事,不知道如何是好,在琼山县,人们也开垦土地,但这税收实在太贵了,根本种不起地,这地便都便宜了当地的官绅。
如今这全属于自己的土地,还真是头一回听说。
他看着旁边的伙伴,也纷纷有几分心动。
这个时代,什么东西是农民的命?
不就是田!
他们本来还生怕到了此地,有杀身之祸,但看到大部分人都安居乐业,自给自足不由得有那么几分心动,毕竟他们哪怕去了两广,又能怎么样?
只不过是换一个地方接着要饭罢了。
哪怕这次是汤贤昧着良心将他们卖了,但他们何尝不是做了一个美梦?
做了一个自己也能养活自己,不必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的梦吗?
如今梦醒了吗?
醒了,醒了之后,看到的是这样的生活之后,满满都是风险,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没有了!
什么都和那个少年人说的一模一样。
“只要你们肯动手,开垦出来的田地,你只要种的过来,都是你的!”
“我会让你们耕者有其田!”
少年人说的,他都做到了,如今轮到他们做出自己的选择了。
魏东河说道:“好了,再往前便等到了荒山了,那便是少东家招募的狼兵,他们也种地,不过他们更是喜欢打猎,亦或是做工,
时常拿些东西去濠镜上的市集交换吃喝,不过狼兵本就是新军的一部分,往日里也有充足的补给分配。”
说话间,正有几个狼兵从前头走来,见得魏东河一阵激动。
魏东河作为军师之名,乃是响彻濠镜,尤其是他在战场之上与众多狼兵并肩作战,骁勇的模样让不少狼兵都颇为敬佩,有几个甚至在村里说,魏东河乃是真正的勇士。
见得他过来纷纷过来打了声招呼。
他们官话并不流利,但魏东河也听出他们乃是要让孩子去濠镜学堂上上课,免得日后做个睁眼瞎。
魏东河笑着说道:“那自然不妨事,少东家叫工坊学士组了个轮班,又将学堂分成五级,根据识字程度入学,有专门的学士教授,
不过,少东家还说这些学士实在不靠谱,说有空要自己编个教材来着,哈哈。”
狼兵有几分拘谨,对于魏东河他们更多的那是敬佩,可到了陈闲,那便是敬若神明了。
要知道,他们自学士的口中得知,那天夜里震天动地的火炮都是在少东家的授意之下制成的,而力排众议,将他们从家乡这座苦海之中买出来的也是少东家。
甚至到了战争最后,突然出现领导整个濠镜击溃三股势力的人同样也是少东家。
在他们看来,这个完成了众多不可能之事的人,除了神明化身,便没有了其他的可能。
更主要的是,前阵子自濠镜来了一批神神叨叨的佛郎机人,他们和他们说,少东家就是神的儿子,乃是拯救他们沉沦的灵魂的。
虽然这帮金毛神棍实在烦得很,被村里的婆娘拿屎尿泼了出去,但他们的出现都证明了一点,那位少东家真是天神下凡。
甚至如今几家狼兵家里悄悄供奉了少东家的神位,每日两炷香吃到饱。
这些对话,听在那三个异乡人的耳朵里,不由得引起了另一番思量,他们这一代人,在他们自己看来,早已是废了。
可他们只有自己吗?
除了顾德才,其余两个都生了孩子,如今也到了开蒙的年龄。
是要让他们还和自己一样,继续做流民,做沿街乞讨的人吗?
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
可想要制止这件事,他们又能做到什么呢?
他们无能为力,谁也不会替身无分文的他们教孩子的!
那些读书人,读书人各个都是斯文败类,全都掉在钱眼里。
可若是入了濠镜……
两人都握紧了拳头,心中忽然升起了一个念头:我们死了并不可惜,可孩子,孩子还有未来啊!
一切都为了孩子!
370.参见
“什么……什么意思?”
“尔等之故土,琼山县因为当地白莲教人肆虐,汤贤震怒之下,清剿贼寇,不料惹得三地白莲教教众暴动,汇集于琼山县大肆作乱,杀官造反,如今琼山县乃是一片恶土,百姓哀鸿遍野,惨不忍睹。”魏东河低声说道。
“不……这不会是真的。”
魏东河叹了一口气:“我等濠镜之地,自是有密探前往琼山县,而且也不瞒诸位,白莲教与我濠镜亦是有所瓜葛,甚至首领曾失陷于他们之故,出了这般大事,自不可能不闻不问。
若是尔等不信,我可星夜护送你们其中之一,一探究竟。”
三人见得魏东河如此说,心中已是信了大半。
魏东河又说道:“少东家临走之前,曾说,将你们款待到此,本非他的意思,濠镜虽是缺人手,但也是不破之城,
他虽然愿天下寒士有一遮风避雨的自由之城,但强扭的瓜不甜,去留由心,但此事还是由他手底下的人所起,所以若是他们回不到琼山县,也可送往狼兵故里,两广之地。”
三人听得魏东河转述陈闲的话语,心中也有了几分异样。
实际上,当他们听闻琼山出事之后,心中实际上并无多少波动。
毕竟对琼山,他们之中的人更多的是一种愤慨和不满,大部分人在城中过得是朝不保夕的生活,像是顾德才更是其中的叫花子乞儿。
对于他们来说,在哪儿行乞都没有什么区别。
去两广不也挺好?
只是顾德才看着魏东河,他头一回觉得,自己或许从未了解过摆在自己面前的城池。
他们来到濠镜匆匆,只看了那么几眼。
这是一座巨大的,每个人哪怕带着伤,但仍旧充满喜悦的城市。
这里有很多很多的人,他们忙碌在一无所有的地界上。
他们有的是土人,有的好像更是异国来客,即便如此,他们在这里仿佛也亲如兄弟。
其余两人听到可以去两广之后,仿佛欣喜万状,他们连连撺掇顾德才,叫他应承下来。
顾德才却,犹豫了。
哪怕看看这座城市也好。
当下他说道:“我们初来贵宝地,都无看过你们此处的一切,贸然下个判断,委实不智,能否叫我们等开开眼界?”
其余两人一听便急了眼,这时候纷纷站起身来想要说些什么。
魏东河笑了笑说道:“只是看看,自然是不妨事,我濠镜可没小气到这等地界,三位随我来。”
那两人见得魏东河如此说,也不好再多阻拦,只是有些不满地瞪了顾德才一眼。
顾德才无动于衷。
来都来了,还不看一眼?
更何况,他还想到了那个少年的话语与心意拳拳。
这都是他们求来的事情,他本就已经将这件事搁置。
魏东河笑呵呵地与众人说道:“此间事情待我回来再谈如何?”
谢敬和苏佳飞第一个说道:“先生且去,我们在此稍候便是。”
魏东河领着众人已是出了简陋的会议室,三个字琼山而来的人,看着远处长达数千尺的缓冲带,不时有人经过捡起一些东西,而后抛入大海。
“这是战争之后的遗存,很多人都死了,不过都是敌人,什么样的敌手都有,有海盗,我知道你们不曾听闻,这三灾海盗乃是如今沿海一大流毒,不过已经被我等击退,死伤无数。
还有葡萄牙人,乃是蛮夷,你们琼山应当也有,只是不常见罢了。”
顾德才点了点头,他说道:“魏先生说的是,在琼山的码头,偶尔能看到这些人。”
“还有些大明水师,都回不去了。”魏先生指着远处沉没的船体说道。
“什么!你们连大明水师都打了?你们这是要和朝廷作对啊!你们是……你们是造反啊!”
剩余的两个琼山县人指着魏东河大声说道。
“你们这样的,脑袋不要了,我们还要呢!快放我们回去!我们就算是回琼山要饭,也不愿在这里多待了!”
“对!我们还得回去和乡亲们说,这什么千亩良田都特娘是骗人的!哪有你们这么坏心眼的人,把人骗来造反的,那些白莲教都不及你们这么坏啊!”
“你们良心都被狗吃了!”
“……”
魏东河轻飘飘地看了他们一眼,而后自一旁的护卫手中接过一柄刀子,既快又狠地架在了其中一人的脖子上。
顾德才神思飘忽,看到魏东河突然出手,方才反应过来,见状大急,连忙说道:“魏先生,你这是做什么!他们说的话虽是不中听,你也不能动刀子啊!”
那人想要反抗,只是他从来没见过这等架势,手脚都不利索了起来。
便是周围的人见得此人若是横死恐怕自己也将大难临头,想要伸手阻止,魏东河反倒是问道:“如今我要杀你了,你会如何?”
那人吓得腿软,说话都有几分结结巴巴,但死字当头,不得不豁出去,他鼓起勇气说道:“那那那自然不能坐以待毙,我我也要反抗的啊!”
魏东河将刀一收。
而后笑着问道:“你怕我吗?”
“何止是怕,你是杀人不眨眼的海盗啊,想要杀了我,还不是杀了!我怕得要死!”那人连忙退了几步走到远处看着魏东河。
“你既然怕我,为什么还敢反抗呢?”
“为了活命啊!”
等到他声嘶力竭地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在场的琼山县人都纷纷想到了什么,一时之间都不再言语了。
魏东河知道他们已然明白,将长刀递给手下,而后说道:“我们对朝廷自然也是敬畏的,往日里,我们乃是王臣,也从未动过与朝廷起冲突的想法,
于是乎,他们便将我等当做可以随意杀戮的待宰羔羊,甚至勾结佛郎机人要祸水东引,要杀到我们濠镜人头上来,
我们没有选择,也无路可退,自然只能为了保护我们的家园,和敌手殊死作战,哪怕是天王老子来了都不管用,因为这是我们的家啊!”
他看向绵长的海岸线,低声说道:“好在一战功成,从此濠镜再也不会被人小觑了,我魏东河与诸位保证,虽是濠镜会起起落落,攻伐无算,但只要在濠镜之内,我陈氏海盗便可保诸位一个安然生死,
陈氏海盗在,那城便在,若是要进犯诸位,便从我等尸身上,跨过去!”
371.不招收童工
魏东河说完,给三人留了些思索的空间,便像是没事人一般引着众人往濠镜内部走去。
他言谈清晰,说话快速,倒像是个像模像样的导游:“这里是海盗的驻扎区,日后守卫濠镜之新军,都会驻扎在此地,其中不仅有海盗,还有各地招募来的士卒,如狼兵,亦或是少东家麾下众多精锐的冥人。”正谈话间,天吴在几个少年的搀扶之下,正往演武场去。
说是演武场只不过是一块被平整收拾过的巨大空地,上面用一些石灰划出了一条条道,还摆放着不少用石头制成的器具。
整个地界井然有序。
如今大战之后,身体尚算康健的士卒们正在上面进行操练。
见得魏东河,天吴远远地打了个招呼,而后几人一起到了魏东河面前,天吴看了顾德才一眼,笑着说道:“这不是琼山县那位,好久不见了,你们总算是来了。”
顾德才也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问道:“你这是……”
“之前打仗在前线受的伤,不碍事。”天吴表情颇为爽朗。
魏东河接过话茬说道:“我们濠镜上战场生存率很高,此次一战,我们受伤人数众多,但死去的却是占了一小部分。天吴,如今病理科如何了?”
“这些日子过去之后,不少轻伤的人陆续被接回自己家中调养了,只剩下无家可归,无人照顾的海盗都留在那儿了,我嫌那儿闹腾,便早早回来了。”
“这帮兔崽子,成日除了喝酒便没有什么正形了。”魏东河笑骂了一句,但也知道正是因为这些海盗舍生忘死,方才有这座城池的全须全尾。
“晚些时候我过去看看他们。”魏东河说道。
天吴点了点头,经过近些日子的磨砺,他已经逐渐退去了原本的执拗,变得更为机敏与圆滑,他和顾德才三人挥了挥手说道:“濠镜好去的地方很多,你们既然来了,多看看总算不坏,回头见!”
三人也纷纷和他打了个招呼,伸手不打笑面人,何况这人还给与他们过不少的帮助。
魏东河指着远处的营帐说道:“那便是军营了,我们濠镜之中所采取的是募兵制,除却海盗,冥人、狼兵之外,所有士卒都是由当地的百姓、土人之中征召,并无强迫,参军吃粮,乃是本分行当,只管操练便可,常备军人手并不多,只是为了防备海盗滋扰,
只在大规模作战亦或是生死存亡之时,方才征召百姓入伍,且一律保证后勤。”
言谈之间,正有几个土人嘻嘻哈哈地自营帐之中出来,相比于大明那些军户,这些士卒却是显得很是开心,而且骨骼精肉均是壮实,比一般的力士都要多几分气力。
“魏先生,我有一事不明,为何这些军户士卒如此开心,往日提到军户咱们可都是愁眉苦脸的……”
“这在濠镜当士卒,相当于卖命于我们海盗,吃的是大米饭,有鱼又有肉,除了每日操练之外,还教习识字,且不必毕生待在军营之中,可退伍,可去从事别的行当。
战事不多,除却出去跑船之外,几无混乱,也就是之前那一次袭击,方才有较大的人员伤亡,这等好行当,有谁人不喜欢做?
尤其土人吃苦耐劳,往日里吃惯了苦,如今虽然苦些,但实打实拿到了好处,还有什么不乐意的?”
魏东河笑着说道,众人听罢,方才知道其中的门道。
“尤其是,此处乃是他们的家园呐。”魏东河由衷感慨道。
也正因为是自己的家园所在,才会豁出性命,为之抛头洒血,在所不惜。
“我们也是海盗,所以其实还做些无本买卖,这些事情乃是海盗去做的,当然如果想要参与海盗的,自也可以成为其中一员,
我们毕竟是海盗之城,对海盗有种种优待,但一则不可侵犯城中百姓,二则城内不可行使特权,海盗百姓一视同仁。
我们也配有专用的纠察人员,若出了问题,马上可以进行调查处理,一旦查证无误,便立马处置。”
他指了指远处高悬的断头台。
以前这种断头台乃是用来处理海盗之中的叛徒的,如今反倒是用作违法乱纪之辈,可也算是天下奇观。
不过跟着魏东河和陈闲一并走来的,都早已明白他们的心情,而且与土人与狼兵乃至于周边的居民并肩作战之后,海盗早已视这些人为兄弟。
这断头台许久不曾动用了。
“至于冥人,乃是少东家麾下的部队,有自己的编制较为特殊,冥人不向外扩招,只有少东家可以做出决断。”魏东河引着三人走过军营,不多时,已经出现了一大片连绵的奇怪建筑,这些屋子都有自己的特色,此时人员进进出出,好不热闹。
“这里便是我们濠镜的工坊了。”
“什么是工坊?”众人此时也都放开了胸怀,见得魏东河无有恶意,其中一人大着胆子问道。
“工坊乃是濠镜的核心之核心,工坊多有用途,其一为研究,我濠镜所秉持之理念,乃是少东家所倡导之‘落后便要挨打’,所以,无论是产品、兵器、船体、乃至于军队的培养都是走在时代前列的,这都需得工坊进行开拓与研究,
除此之外,濠镜因为人少地广,生产的材料全部都用以己用,故而急需大量产品来售卖,少东家称之为‘开拓市场’,故而在工坊内有不少作坊专司生产,濠镜之独有的特产,
比如镜子、玻璃、新式烈酒乃至于火器,这是濠镜此处创收之方式。”
众人听罢,似乎打开了一扇崭新的大门。
“于此处工作,每月工坊分发食粮,也可以用食粮兑换布匹,供给充足,一人做工,基本可以满足一户人家的吃喝,若是两人做工那便总有富裕。”
“这岂不是比种地要来得好?”
魏东河笑着说:“可不是?只不过名额实在有限,故而还是农户多些,而且工坊不禁女工,只要家中女子闲来无事,便可到工坊做事,
也好补贴一份家用,又不用风吹日晒的,不过,我们可不招收童工呐,哈哈。”
373.刺客,各人心事
魏东河看着那些人远去,不由得微微叹了口气。
这世上活着犹如蝼蚁而自知的人,占了多数。
很多人做了一个美梦,只是这个梦终究要醒。
区别在于有的家庭可以让这个梦得到延续,而有的家庭让孩子乍一出生便要苏醒。
便是如那三人同来,谁都知道这辈子过得并不如意,哪怕招致杀身之祸,他们也不乐得变得稍稍进取些许。
在他们看来,他们此生便已是这般模样,怎么都不会变了。
叫他们去努力?他们不是不想努力,可对他们而言,努力又能换来什么?
想要和那些个士子一般读书习字?考取功名?
那便是痴人说梦,那般之难。
可即便是再颓废之人,一身烂泥,也有那么几许软肋,也只有那么些许可能让他们能够直的起腰来。
陈闲那时候曾和他说。
“人类的理性故而强烈,对其不明所以之事,亦或是自己之事都分分明晰,若是到了这般地步,他们的意志便如磐石。
但到了这种时候,往往有利益之外的东西,可以驱使他们导向另一个可能看上去非理性的东西。这种东西便叫做感情。”
他想起少东家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的表情,仿佛颇为别开生面,不由得也看着那三人离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不过此间事情也算有了个了结。
这三人乃是这次来客之中的头目,身份特殊,可以说,他们便代表其余众人的意思,只要说服了他们,与他们同样处境的人,便大概率会同意他们的决议。
不多时,远处已是走来了一个信使,魏东河朝着他招了招手。
那人走到他的面前,只是面色并不好看。
“怎么了?小邵派你来的吗?”魏东河笑了笑,从他手中接过信件。
“是的,邵头领看完这份信件便立时叫我送到魏先生手中,不得延误,我看邵头领的样子,恐怕是出了什么大事。”
魏东河有些不解,但仍是迅速拆开了手中的信件。
旋即他的面容却是没什么变化。
“怎么了,大人?”
魏东河将信件揉了揉,而后笑着说道:“没什么事儿,便是些家常理短,你们统领还真喜欢危言耸听。”
“是吗?”
魏东河看着这个信使。
“你倒是面生得很,新来的吗?”
“那倒是不曾,只是在邵头领身边做事已久,不怎么出来抛头露面。”
“是吗?”魏东河话音刚落。
那人的人影几近晃动,须臾间到了魏东河身边,他袖中出现了一柄蓝汪汪的短刀,可就在这时,一个如山岳一般威压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了场地之内。
顿时那人便像是被炮弹击中一般轰然飞了出去。
随后落在地上,咳出了几口鲜血。
那人恨恨地看着来人。
那是个高大的女子,便是比之魏东河都要出半个头,此时她正冷冷地站在场地之内,双手抱臂,仿佛在蔑视着男人。
“你做为信使,话终究是多了几分。”魏东河走到他的面前。
“不过,若不是少东家早有暗示,说你们这些丧家犬,可能秋后反扑,不然我还真的要着了尔等的道了去。”
“只不过,即便你没事,那别人可不见得……”
魏东河摇了摇头。
“小邵那个女人鬼精灵得很,万年王八死透了,他都不见得会死。至于,谢敬?你们来几个够他杀的。”
魏东河笑了笑说道。
那人看了魏东河一眼,而后说道:“那你也看过这封信里的事情了,你们头目如今失陷杭州,光着一点便是我们赢了!”
魏东河有几分同情地看着那个刺客。
“你们刺客里也有这般话多的?那我便老实告诉你,少东家早有猜测,知道你们会动手,不过他猜的并非是你们安家,而是别人,不过想来以你安家的本事,想要动少东家那也是痴人说梦。
只要少东家有预警,便是你们这些阿猫阿狗就不会成功。”
“哼,不过嘴硬罢了,他再计谋多端,不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稚子,难不成还能从天罗地网之中逃出生天不成。”
他话还未说完,维娜已是上前一步,踩住他的脑袋,不带半点感情地用力踏了下去,整个脑壳便像是烂西瓜一般从中间瞬间爆裂了开去。
而后女子看着魏东河,低声说道:“只是我们早已收到消息,说陈闲在杭州陷入险地。”
“我们在岛上,与杭州差得极远,鞭长莫及,而且少东家早有防备,不会落入他人圈套之内的。”
“若是真的。”
“那便准备开战便是,安家,杭州府官衙?亦或是隐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一个可都别想安生。”
……
此时的顾德才看着身边的两人正在喋喋不休地计较着得失。
原本最是乐意入住濠镜的是他,现在回程的路上,说是不积极的人便又成了他。
他有几分不耐烦。其中一人名为牛祖德,乃是一庄稼汉,前些日子得罪了王家的总管,便被逐了出来,成了一介流民。
往日里,他的生活过得委实不坏,但在那些个狗奴才的再三刁难下,好好的家就此这么散了,成了一地散沙。
往日里前来投靠他的亲眷,纷纷做了鸟兽散,好不现实。
但此人到底是仗着自己曾经是大户人家的佃户,总要在他们这些人面前,嘚瑟一番,而他挂在嘴边,最是常见的一句话便是。
“你牛大哥我曾经还是富贵过的,而你们一辈子都是穷人都是流民,吃不上一口饱饭。”
这等人料想没有什么朋友,但因为会自吹自擂便莫名有了一杆死党,这次甚至被推选成了三个查探究竟的人之一。
此时的他骂骂咧咧地说道:“要我看啊,那什么魏先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看濠镜这么个破地方,哪有什么可以吃吃喝喝,还给小子上学的。
恐怕他说的那些话都是糊弄人的,都是骗咱们这些老实人给他们濠镜去当炮灰的!要我们说,咱们还是诈他点金银细软,回咱们的琼山县给王家做佃户去实在!患难见真情啊!”
374.胆小鬼,伥鬼
顾德才有几分不屑地看着牛祖德,而另一个人反倒是陷入了沉思。
濠镜这个地方,他们来时也曾经打听过。
人人都知道这地方从前便是一大片穷山恶水,一无所有。
只有一些土人在此处结成村落,而后定居下来,成为了几个小小的渔村,论起规模来,还不如琼山县下头的几个小镇。
如今却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就连海上海盗都闻风丧胆的巨大海盗巢穴。
这无论如何都让人有几分想不明白。
大部分人都会这不大寻常。
甚至,会嗅出点阴谋的气息来。
另一人乃是土生土长的琼山县人,和顾德才一样,他自小便是一个流民,祖祖代代都靠着做一些短工勉强维持生计。
而他的父亲更是在码头上被赵家的人活活拿皮鞭抽死。
可这么一条人命案子却在当时的知县眼里实在寻常,寥寥收了场,甚至没有判下什么惩罚,只教赵家人回去好好思考一番便是。
为此反倒是他受了一顿毒打,告诉他日后切莫多嘴多舌,不然便叫他下去陪他那个死鬼老爹。
李泰总觉得这世间自然是没有什么公道可言的。
自那次报官之后,他便再也提不起半点心思,对官府和那些显贵之家算是失望透顶。他虽是惜命,但终究还有老婆要照顾,孩子要养育,
虽是有不共戴天之仇,但他总不能与他们争长论短罢?要挨打的啊!要出人命的……留下孤儿寡母怎么办?
因为这般思量,他人虽高大,总显得那么几分懦弱。
这个黑暗的时代,将人逼作了鬼。
但即便软弱如他,也知道与官府合谋不过与虎谋皮。
他看着牛祖德有些犹豫地说道:“我家大儿也到了读书的年纪了……”
“李泰我与你说,我家那俩小子,长得那叫一个壮实,像我们这样的家,不必到这狗娘养的濠镜任人宰割,在哪儿不能找到一份好工?
在这世上说白了,便是有力气便有人要你,你看看我,若不是犯了忌讳,如今还在王府里吃香喝辣的,听我一句劝,和我回琼山去,那儿可是咱们的家。
别提这濠镜如此破烂,便是有万般好,也不如自家的狗窝啊!”
李泰支支吾吾了半晌。
牛祖德似乎有几分不耐烦,他摆摆手说道:“我那时候出来,王家还与我说,叫我尽管去,让我好好探探这濠镜的虚实。
我见得这地方也无有什么出奇,也不就是这么个鬼样子,看模样甚至还不如咱们琼山咧!”他自得地说道。
顾德才心中一动,只是如今两人谈论,他也没有什么插话的余地,只将心中事情藏起。
李泰见得他这副模样,不知道为何心中总堵了一口气。
牛祖德见得剩余二人均无反应,仿佛有几分生气,他大声说道:“李泰,你瞧瞧,你爹要是看到你这么个窝囊废的模样,会不会气得从棺材里蹦出来。
连自己的祖宗都给丢了,我可听说了,你家里那么些个牌位你都来不及收!当年赵老爷可是大好人收容你们一家人在码头做工,你爹倒好,吃里扒外,还偷码头的东西,被人抓了个现行不说,还给人打死了,要我说,该!”
牛祖德仿佛说的兴起,吐了一口唾沫说道:“那些大户人家给咱们吃的,给咱们穿的,咱们得对他们感恩戴德,他们是对我们没有濠镜那帮吸血鬼好。
但人家也只是要咱们的劳力,濠镜的海盗那是要咱们的命!”
他拿手指戳了戳有些瘦弱的李泰说道:“难不成,你疯了还想和海盗共存亡吗?”
原本尚且一言不发的李泰颤抖着肩头,而后猛地抬起头来,他看着牛祖德一言不发。
牛祖德被他盯着有几分心悸,拍了拍自己的衣襟,而后说道:“怎么了?我有说错什么吗?你就和你爹一样都是个窝囊废,三只手……”
他话音未落,李泰已经猛地冲到了他的跟前,一只手抄起一块山石,猛地塞到了牛祖德的嘴里,而后另一只手抄起另一块大石,狠狠敲在了牛祖德的头上。
顿时敲了个鲜血淋漓,好在李泰常年吃不饱饭,浑身上下没有什么气力,不然光这一下就可能会要了牛祖德的性命。
饶是如此,牛祖德也一下子被打翻在地,摇了摇头,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样,只是那根恼人的手指仍是戳着李泰。
李泰上前一步,狠狠地一脚踩在那根手指上头。
他往日里总是个老好人,别人说什么他都不生气,毕竟他也没得什么生气的资本,他往日里都在承受,都在容忍都在相信这世上,还有些许温存可言,可到了这等时候,他看到的只是牛祖德那张扭曲的嘴脸。
辱及家人!
辱骂列祖列宗!
这个狗东西!
他又是一脚,牛祖德发出震天的惨叫声,回荡在这片山林之间。
李泰看到附近还摆着一两块大石,心中杀意已是波澜壮阔,可就在这时,一只手自后方拉住了他。
“得饶人处且饶人。”顾德才淡淡地说道。
李泰看着面前逐渐清晰起来的人形,牛祖德浑身上下均是浴血,原本嚣张不可一世的身躯,现在蜷缩了起来,四肢不断地颤抖着。
嘴里低声含着:“不要打了……不要打了。”
他心情渐渐平复了下来。
顾德才这才走到了两人的面前,他扶起躺倒在地上的牛祖德,低声说道:“饭不能乱吃,话也不能乱说。”
他看了看两人都平静了袭来,方才开口道:“我支持去濠镜。”
牛祖德还想要辩驳几句,顾德才继续说道:“但我不阻止诸位离开,包括你,老牛。”
“我们这一行人风餐露宿,抵达濠镜,少东家给的愿景,这里通通都有,他没有提到的东西这里也有。
退一万步说,我们在琼山县,留了下来,你们还有家人、孩子、祠堂哪怕是列祖列宗,可很可惜,我这个外人可是什么都没有,我家是从哪里讨饭过来的,我爹都记不清了。
在这里,我至少不用朝不保夕,我至少用双手就能让自己填饱肚子,我为什么不留下,老牛,你能给我一个理由吗?”
375.分歧与民主
顾德才说的很是平静,而他所说的也确实如此。
他们都一无所有。
那么去濠镜只不过可能赌上一条烂命,而且在魏东河的保证之中,他们同样可以随时离开,那为何不尝试一下?
尤其是像顾德才这样的孤家寡人。
至于别人,人各有各的状况,他管不上,也体会不了。
“我亲自见过少东家,他是一个少年人,但他给我的感觉,便是极为真诚,他所说的话,至少没有一桩是虚假的。
若是他们想要将我们这些人当做他们战场的炮灰,就该将现在还在外头的千人像是牲口一般驱赶回到濠镜,而不是给我们充分的自由。”顾德才说道。
而后他看着李泰继续说道:“你应当看到那些村民了罢?”
“看到了,有很多。”
“你看到他们的脸色看到他们的精神了吗?我能感觉得到,他们在濠镜上过得虽然艰苦,但至少很是快乐。我相信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所以我会想要和他们一道生活。
说句实话,这琼山对你而言那是家,对我而言,那是缠在老子身上几十年的噩梦!那是个废土,我吃不饱穿不暖,也找不到一份工,即便找到了也只是给那些达官显贵当牛做马,
至少在濠镜,我是自己的主人,而不是猪狗不如、为虎作伥,得了根肉骨头便沾沾自喜的畜生。”
他淡淡地看着牛祖德。
牛祖德指了指自己。
“顾德才,你是在骂我是畜生?”
乞丐笑了笑说道:“谁是畜生,谁心知肚明,我只不过与你说,我们终究是人,何必自甘堕落,当一条豪门宅邸前的看门狗呢?凭白辱没了自己的身份。
他们再高高在上,也不过是人,我们再低入尘埃,我们也是人,没有什么高低贵贱的。”他说完之后看着天际,悠悠然地发起了呆。
而李泰此时也走到了两人面前。
他看着顾德才,眼底似乎也有几分坚毅之色,他说道:“既然老顾说了自己的意思,我也说上几句。”
他见得牛祖德似乎还有几分不屑,但也不见生气。
“这次推举出来我们三人,自然各有原因,这次来濠镜的分为三种人,其一便是老顾这般的花子乞丐,还有我这样的流民,剩下的便是佃户了。
说实话,我原本不准备留在濠镜,倒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我有孩子也有妻子,我至少应当过上好日子,日日做工,勤快一些,他们便不止于挨饿。”
“嗨,说了半天,你还不是和我老牛一条心,说这么多干啥,你要是不兴我淘汰你爹,你倒是直说啊,搁哪儿扭捏了半晌,嘁。”
李泰没有理会他,只是继续说道:“但看着咱们日子,我寻思实在是太苦了,什么都没有,还要替那些个财主们做事。
若是一不小心惹得这些个阎王爷生了气,我们恐怕甚至会死无葬身之地,便是连说理的地界都没有一个。”
牛祖德打了个喷嚏,而后说道:“谁说没有,这衙门朝天开,还不让你进去不说?”只是旋即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便低下了头去。
李泰冷笑道:“若是有一个朗朗乾坤,我至于如此过活吗?你至于被王家逐出家门而不得回返吗?笑话!谁才是笑话?”
“但这些都不是理由,但归根结底,都是为了孩子。我们这一代,算是完了。说是稀烂都不为过,咱们什么都没有,我自个儿身子骨自个儿也清楚。
再替那些个人做上一阵子工,而后就可以躺平了,双脚一蹬,与我爹似的,便被丢到乱葬岗里,连尸骨在哪儿都找不上。
像我小时候不到十二岁便出来做工,我这孩子比我好些,恐怕十五六岁便是了,只是仍旧是一个环……就那些大和尚说的轮回,他要做工养家,下了崽,循环往复,永远如此。
这便像是一个大环,一下子就将咱们一家子套在里头,世世代代,不是奴隶,胜似奴隶,咱们不能再这么下去了,真的不能够了。
若是继续这样,孩子受苦,孙子受苦,孙子的儿子也受苦,哪一日方才可以出人头地呐,到时候手艺学不着,学问也没有,和猪狗牲畜有什么区别?
老顾说得对,咱们也是人,为什么要学着去当畜生呐,濠镜至少给了咱们一个当人的机会,一个念想,甭管他风险大还是不大,至少咱们手里握着的,那不是一小簇火苗吗?
只要有,便胜过无了!”
李泰说到此处不由得激动了起来。
“而且老顾说的对,我也见到那些岛上的居民了,便是连他们的土人都很是快活,土人?咱们也不是不知道,土人在这个世道上乃是最苦的。
汉民不将他们当人,蛮夷来了把他们当猪狗,我们镇上更是欺负他们不懂,卖给他们的都是破的,坏的!这样的人都能在此收获,我们有什么不能够的?”
顾德才点了点头,接过话茬。
“我的意思也是如此,只不过,老李考虑的总比我要详实很多,毕竟我无家无业的。这次来濠镜,我已经想的明白,咱们之中也无有什么头人,一切去留,就让乡亲们拿主意,我们将我们见到的,看到的,遇到的,想到的,都原原本本告诉大伙儿,让大伙自己想,到底是留在濠镜,还是回琼山县去,或是去两广。”
牛祖德抱着手臂,冷笑道:“濠镜到底有什么好的,不都是那些人说了算,他们只给我们看冰山一角,你们还当真信以为真了?
要我说,你们那是被猪油蒙了心,给人卖了还替人数钱咧,傻得可以,我觉着咱们这些个破家的佃户,肯定是不会与你们瞎胡闹的,知道道理的大家伙儿也不会跟着你们去送死的,至于那些花子哪里讨不到钱了?还得跑到海盗的地盘上去讨?
呵呵,就怕到时候就剩你们两个孤家寡人,在此留着,不知道如何收场咯!”
顾德才和李泰异口同声地说道:“便是最终只剩下我们,我们也言出必行,我们会留将下来,而且绝不后悔!”
376.选择
双方各执一词,最终只能闹到不欢而散。
顾德才和李泰很显然已经站在了一处,穿了一条裤子。
至于牛祖德他自持与众人一条心,也不在乎那些个花子流民能搅起什么风雨。
三人各抱自己的想法,而回到了自己的营地之中。
他们所在的营地不在濠镜之内,这也是琼山流民自己的要求,濠镜兵荒马乱,一着不慎便会便卷入战火,还是远离才好。
故而万般无奈之下,濠镜和安氏车马行的人便这些都安置在了附近的丘陵一带,并且提供了一些必要的食物和水,以及御寒的东西,这些东西仍是放在往日里,他们也是享受不到的。
毕竟哪怕价格低廉,但他们乃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贫民,生活日艰,更是别提这些好吃好喝了,以及日常用度了。
仅此一事,倒是让大部分的人对濠镜的人还有了些好感。
可是当他们转念思忖,想到他们乃是亡命的海盗便都有几分心悸。
蝼蚁尚且偷生。
谁都惜命!
当三人回到营地之时,那些紧张的乡民纷纷一拥而上。
牛祖德一路上骂骂咧咧,到了地头儿,见得如此,更是大声说道:“哎,那地方还真是个海盗窝啊,我们这回可真的看走眼了,说起来,你们可别害怕,听说这帮海盗还和朝廷作对呢!
前阵子大明水师去讨伐他们结果被他们都给折辱了,这下了不得,恐怕到时候,朝廷还要派别的人来征讨咧!”
众人一听顿时哗然,纷纷打起了退堂鼓,而就在这时,李泰却站了出来,他将三人在濠镜之所见,完完整整地都与他们说了个明白。
而且还说了说,三人在林间谈论的话语。
听完这些话,大部分人神色都变得有几分捉摸不定了起来,他们是想要去濠镜的,毕竟除却海盗之说之外,确确实实在濠镜上有充足的良田可以耕耘,自食其力便有因果。
在这批流民之中多的是,带了孩子亲眷的人手。
陈闲吩咐了当地负责这块的人,务必要举家迁移,这也是彻底断掉他们的念想,所作的举措,此时便发挥了作用。
而顾德才更是上前一步说了说,关于如此琼山县的局势。
直言不讳地说了如今琼山县便是一团乱麻,叛军与当地的官兵正在斗法一片狼藉,这般局面要恢复过来要许多时日,绝非一日之功,这件事一说,更是引得众人感慨。想要曾经的家园沦为战场,也心中生了几分悲恸。
但更多的却是对琼山的厌弃。
他们在琼山过得是最不是人的生活。
陈闲招纳的人,实际上是整个琼山县的底层,受尽白眼的存在,在如此的局势一下,他们谁都不想回去做那个未曾做完的噩梦。
顾德才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不少花子与乞儿,他笑着说道:“这事儿经过我们三人的讨论,觉得无论是去与留,都有大伙儿的道理,
而魏先生与少东家也说过,无论我们做出怎么样的选择,他们都会选择尊重,而非强留,故而这件事我们将由诸位自己拿主意,是留在濠镜呢,还是离去,都看大伙儿的意思。”
顾德才笑着说道。
众多花子也跟着他欢呼了起来。
李泰也说道:“不过时日尚早,消息传达的时间也不多,晚间开饭的时候,再行商定如何?”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而后各自散去。
……
此时的牛祖德的营帐之中,众多男丁正围绕着他,他们吃的乃是一些风干的肉块,还有一大碗黄米,牛祖德饿了一日,连忙扒弄了几口,看着围拢过来的众人说道:“嘁,小声点,别给外头人听到了,有没有出息。”
他历来便是这些佃户的头头,哪怕到了濠镜附近也是余威不减,见得众人沉默了下来,这才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肚皮。
他骂了句说道:“这帮人吃着倒是不坏,在琼山可吃不上这种好东西。”
“牛哥,现在是什么情况了,我听那俩人说的模样,那濠镜真的不赖……”
“是呐,要是每天都能吃得上白米饭,就算是危险些,我也认了,俺娘都说了,好多年了,咱们还没吃上过这样的白面咧。”
“吃吃吃,你那出息都让狗吃了?实话和你们说咯,你们现在归老子管,都是王家的人,谁要再提一句想去濠镜,就都给我从这个屋子里滚出去。”
牛祖德一摔筷子大骂道。
“牛哥,可他们说的当真是这样吗?”
牛祖德愤愤地说道:“你们也和那俩傻缺一样,看到啥是啥吗?”
众人沉默了下来,并不说话。
牛祖德如此说,便算是变相承认了一些事情。
“你们还记得王家在你们来之前和你们说的话吗?若是咱们把濠镜的消息带回去,他们能给我们田地种不说,若是立下大功,还能给我们地契呢!这不比咱们在濠镜好得多?”
有人小声嘟囔了一句:“王家的地契不都是咱们家拿去的,这算什么?”
“怕不是到时候来一场风灾,又给咱们收回去咯。”
牛祖德装作没听见,他低声说道:“濠镜这地方去不得,我只与你们通个口风,若是你们有什么二心,到时候,王家知晓了,可不会放过你们的,想想你们的妻儿老小……”
“咱家一家五口都在这儿了,他们想动手也没辙那。”
“……”
牛祖德一拍桌子,大骂道:“我说不许去便不许去,你们听明白了没有?”
众人吓了一跳,还未等到他说完话,已是一溜烟,自营帐里跑了个没影,倒是剩下两三个与牛祖德交好的人,其中一个乃是牛祖德的亲眷,叫做牛真金,一个叫做陈旺。
他们说道:“牛哥你放心,那些个没出息的要走,咱们铁定和你一条心!”
牛祖德赞许地看了其中一人一眼,“还是你们知趣!来大碗喝酒!”
……
等到晚上的时候,顾德才和李泰站在一侧,吃完了晚饭,大家都精神十足。
顾德才大喝道:“今日我们便将决定坐下,若是想去濠镜的站在左侧,若是想回去的便站在右侧。”
牛祖德大声吆喝道:“大家伙儿可得想清楚咯,别给人一时之间蒙蔽了眼……”
他话音未落,却看到所有人包括原本站在他身旁的那些个佃户,仿佛都说好了似的,像是一阵风似的聚集在李泰两人身侧。
便是连牛真金与陈旺都在其中,见得他错愕的模样,竟是冲着他挤眉弄眼了起来!
377.贼
陈闲从秀榻上起来,屋内没有点香烛,因为失血,他没有什么气力,好在此处安全,并不用过于忧虑。
在杭州城一连三日,于李明玉已是报过平安,且与他们说了个清楚,万万要将大部分的冥人先行送出城去。
城中戒严也随着时间流淌解除了。
他取了点水喝了一口,而后在床边坐了下来。
王翠翘已经出去了,她几日不曾接客,成日里腻在陈闲身侧,终究有那么几分妄想,但陈闲对她并无兴趣,这到底是是极为宽泛无趣的梦。谁都希望自己的意中人是一个天地英雄,亦或是有所作为,并非庸庸碌碌者。
尤其是这些在风尘之中等待救赎的女子。
可陈闲却觉得就像是井中月,镜中花一般,不可捉摸。
而且,他眼下的事情颇为棘手。
杭州的乱局是他所愿的场景。
琼山县虽然吸引了朝廷的视线,但明眼人都知道其中的猫腻,王家掌握了主动权之后,这场大乱,想要止息也并非是多困难的事情。
当陈闲解明了其中的梗概之后,把王氏可能有所关联的官宦,逐一梳理,总算有了那么几分眉目。
这不啻于一场引蛇出洞,但其中付出的成本之大,难以衡量。
这既是替人造势铺路,更是一种对于敌对势力的威慑。
陈闲不禁感慨这条计策的高明之处,但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似乎算漏了什么。
“对方恐怕没有想到会有意外发生,濠镜便是最大的变数,如今渔翁得利者,多了一个,他们的收益便被均摊分薄了,便没有那么划算了。”
杭州城的事情,是各方面对于陈闲和濠镜侥幸存活下来的一个反应。
算是风暴的尾巴。
既不算大,也不能说小,陈闲早早算到了一场戏,也将维娜留在了濠镜以防备核心人物被就此收拾。
不过倒是没料想到,原本以计谋隐身幕后的人,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到底是阴沟里的老鼠,无所不用其极,指望他们和我一般光明磊落,倒是有几分做梦的意味了。”陈闲喝了口茶水,这时窗户发出了轻微的响动,自外头跳进来一个人影,他静静地注视着陈闲,而后说道:“少东家。”
“船都已经安排好了,前往宁波府了吗?”陈闲口气淡淡地问道。
“都已经准备妥当。”
陈闲点了点头,“让你们查的人都查到了没有?”
“我们的势力多在海上活动,想要查到这些消息,有些困难。”
“不妨事,都将行踪藏好,莫要带了尾巴来了,下去罢。”陈闲吩咐道,那人行了一礼,也未有露出真容,又从房间之内翻身出去,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不知道蛰伏到了何处去。
杭州城,连日暴雨,久违的晴日倒是不曾来临。
房间之内,多少有那么几分阴冷,陈闲随手点了个香炉。
实际上,他在这儿的事情已经了结,只是不知道为何,他有几分不满意,不是那么想,早早前往宁波府。
杭州的动乱并没有波及到官府。
依照陈闲的经验,这些官员恐怕也只不过存了大事化小之心来摆平局势。
那么自然远远到不了他的预计之中。
但如何烧一把火?
将整个杭州都付之一炬呢?
这件事恐怕比琼山县难上数倍。
汤贤只是一个小卒子。
查仲道同样也是,哪怕他贵为杭州知府,但终究受到各方面所节制。
但地位特殊,却造成了他比汤贤更为重要的局面。
若是……
他叹了口气,何其之难,毕竟查仲道身边有大股可以调动的力量,若是没有熟门熟路之人,恐怕便是连地方都摸不着,如何斩首?
他静静思索了一番,如今因为濠镜的起势,天下大势以一个不可扭转的方向发展。
无数野心家犹如龙蛇起陆,要将整个王朝版图,当做征伐的筹码,这多少与陈闲原本的意思有所出入。
有野心的人多如牛毛。
而武宗的荒唐,加剧了这一形势的变动,陈闲不由得觉得朱厚照也算是动摇到了整个大明王朝的根基,好在后续忠心不二之士良多,也没有再出一个刘瑾祸国殃民。
老朱家的荒唐事得数十年后方才爆发,现在的嘉靖帝还算励精图治。
只是内忧外患也同样已经显露。
而如今这动荡不堪的一切,反倒是他陈闲成了直接的推手。
当真荒谬。
他觉得自己真就左脚踏在千古罪人的边缘,右脚也讨不得好去。
这前后困境,若是换了任何一个野心家,乃至于海盗都不会如此纠结,偏生是陈闲这么个现代人。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也不知如何是好。
他还没有争霸海上的资本。
哪怕他的势力因为一战而得以扬名天下,他把玩着手头的摆件,低声说道:“天魔吗?”
这是自濠镜一战之后,突然传出来的名头。
他自然知道天魔所代指的是什么。
这是种干扰人修行的外魔,传闻之中,每一位菩萨,佛陀成道,甚至是出家人抵达圆觉之境界,都会有天魔来袭。
这等天魔在佛经之中自是被刻画成一个个反面的角色被无数佛陀镇压,降服,屡败屡战。
这是个好听,但实在不大中用的名头。
而流传此名者,恐怕还将自己当成了一位举世无双的大佛陀罢。
“那我便是要注定失败的外魔了吗?”
这时,门外一阵响动,陈闲连忙翻身上了床,拉下床的帘子,只小心探看了起来。
见得却是一个男人蹑手蹑脚地进了屋,此人似乎对这里的摆设颇为了解,到处摸索了一番,似是从哪里摸出了个什么东西,而后掂量了两下,就此收进了自己的口袋之中。
可就在这时,门外又是一阵动静。那男人连忙一个翻身,竟是上了梁,而后凌空打了一枚飞蝗石一般的玩意儿,那扇大门缓缓合拢了去。
陈闲自是没见过这等手艺,只是见得此人仿佛见势不对,便要逃走,这里的东西虽是与他无瓜葛,但他在此久住,也受了王翠翘帮扶,不可坐视不理。
他吹了一声口哨,却是惊动了此人,窗外却一阵爆鸣,从外头忽然飞出了三四根飞针,那要从窗户出去之人,顿时吓得不轻,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若不是他轻身功夫了得,恐怕当即就要发出声响,惊动门外人进来抓贼拿脏了。
也就在那时,一个人影从窗外飞入,也不发出任何声息,一伸手已是掐住了那人的脖子,而后长刀出鞘。
378.船饭
可不可思议地是,那剑手掐住那小偷的脖子,奇迹般地好似出了些许差池,那小偷犹如浑身沾了油的耗子,竟是从他的手中逃脱了出去。
更为离谱的是,他不知道施展了什么功夫,脚下不见什么动作,竟是绕过了剑手,已是靠近了窗户。
他呵呵一笑,两撇小胡子抖动了两下,张嘴比了个“再会”的口型,一只手到了嘴边像是一副要吹口哨的模样。
而就在这时,他的脑门上忽然觉察到一丝冰冷生硬的感觉,就好似是一块铜块。
与此同时,一个稍显稚嫩男声从他的耳边传来。
“你可以试试你的身手好,还是这火枪的子弹快。”
陈闲看着这个男人嘴角翘起了一个弧度。
“这位公子,有话好好说。”那人嬉皮笑脸地小声说道。
陈闲也笑着说道:“把你拿的东西放下,我请你吃一盅茶如何?”
那人赶忙从怀里取了一枚金饰品放在陈闲手心之中。
“我便只取了那么多,嘁,这丫头还是什么花魁娘呢,每夜在这儿销金的主儿何其多,却是没什么油水可刮,当真晦气!”
陈闲笑了笑说道:“得,老兄,你这也叫做劫富济贫?”
“可不就是,这位花魁娘在杭州府可是出了名的难伺候,她那些个恩客那一个不算是远近出了名的富户与风流公子哥,
便是这些人里都没有几个能入她王姑娘法眼的,你说这般心高气傲之辈,财帛会少吗?”
陈闲点头称是。
也知晓这些花魁娘子,明面上固然清高,但到底终究摆脱不了那些个市井心性,但他往日里便想的通透,知晓她们本来面貌,故而,就算这毛贼一说起王翠翘满嘴鄙夷,陈闲倒也无所谓。
他只是说道:“于是仁兄便做了一回儿梁上君子?”
“可不是?”那人谈到此处脸上还多有几分得意,他说道:“这等不义之财,我蒋安通,取便取了!”
陈闲笑了笑,他落地大明已久,混迹的乃是海盗这等三教九流,耳濡目染之间,也懂这些个事情均是不入流的行当,不过他们自己也觉着不好听。
又因为各行各业,在古代多少讲究个“出师有名”,故而大伙儿都要有个名头,有个口号方才好行事。
贼便经常称之为“劫富济贫”亦或是“盗亦有道”。
只不过这些钱财到最后到底是去了何方,那就只有他们和销赃的朝奉知晓了。
至于妓女,自然是出淤泥而不染,卖艺不卖身了。
只是是问是谁人能够做得了这般迷梦,到了青楼窑子,真要卖艺不卖身,那可便由不得你了,这等事情多半是个待价而沽的过程。
将自身身家高高抬起,而后方才好卖个好价钱。
便是侠客说起来,也有一句,“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妓女自然也同理。
“不过我看公子你这般模样,倒也不是个窃玉偷香之辈……”
陈闲当然知道他的意思,他笑着说道:“我与王姑娘相识一场罢了。”
蒋安通反倒是露出个会意的神色。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公子随我来如何?既然今日被公子抓了个正形,理应由鄙人请客,公子可莫要推辞了。”
陈闲自然也洒脱,他觉得此人也是个妙人,便有着身边的护卫夹在腋下,随着此人往一处去了。
夜间的杭州城笼罩在一片静谧之中。雨声频繁,还未宵禁,只是路上行人稀少。陈闲是头一回在古代的大都市里穿行,虽是周围冷清,但依稀能看出白日的繁华来。
“公子并非是杭州府本地人罢。”
“我自海外来。”
“难怪,身上自有一股海味,公子是头一回来我杭州?”
“嗯头一回。”
“看得出来。”
那人有意显摆,又一连问了几个问题均是为他所料中。
陈闲笑着说道:“蒋兄弟观察入微,小生佩服之至。”
“做我们这行,耳聪目明,乃是基本的事情,察言观色,更是必要的学问,不过说起来,这些都是鸡鸣狗盗的东西,实在不值得一提,自是不如公子身边这几位好手的法眼。”
陈闲听得出他语气之中的异样,但表面上仍是不动声色。
三人一前一后,已是到了一处小摊位前,那店内的老丈显然认识蒋安通,见得他来,忙说道:“哟,安通来了,今日怎么还带了朋友?可是少见呐。”
“老张头,和往常一般来的,今日还有座儿否?”
陈闲不由得发问道:“这不就是座儿了,那还有什么名堂?”
“公子可是有所不知了,这只是个前堂,正要吃上饭,那得换个地界,你瞧瞧,这周围是何处?”
“西湖?”
“正是西湖了。”他将手一拍继续说道:“咱们往远了说,那苏州无锡太湖,扬州瘦西湖,南京秦淮河,苏州野芳滨。在那湖水之上便有所谓‘沙飞船’,专伺的那些老饕在船上饮酒作乐,其船舱之内,摆设有小炉灶,后方还有衔尾而至的小船,专司供应食粮,其上美不胜收。
我们杭州西湖自然不落于人之后也,不过,我等前去这船宴,倒是不比这等奢华,而是呢,更重一个‘食’,这鱼宴之美,当真妙不可言那,公子。”
“三位,刚好有一船回来了,上头家什一应俱全。”
“好咧,你们可是会水?”
陈闲说道:“我自海上生长,哪有不会水之理?”
“公子乃是深海蛟龙,见惯了五湖四海,这西湖风平浪静,自是受不得惊了,是安通唐突了,到时候上了桌,务必罚酒三杯。”
陈闲笑着说道:“是上了船。”
正有几个仆人模样的人,前来引着三人上了船,船是乌篷船,样子小巧,其中却是乾坤万象,颇为别样。其中摆了一座小炉子,里头烧着一盅茶,远近便嗅到一股香气。
蒋安通先行坐下,已是变着戏法似的,从那旁边的厨子里取了一盘菜来,上头覆了一个海碗,他且将东西放下,而后当着两人的面,将海碗掀了开来。
里头真是一枚枚的虾仁,却是休不到半点腥气。
“这便是这儿的当家菜之一了,公子来品尝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