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9.各人信念,死斗
此时的海岸线同样是火焰熊熊。
苏佳飞和张俊吃着花生米,饮着小酒,看着远处正对着他们的船虎视眈眈的三灾,一边说着话。
“魏东河没见得我们到场,恐怕是气得要骂娘了。”张俊说道。
苏佳飞伸了个懒腰说道:“将最后一点指望寄托在我们的身上,本就是耐人寻味的事情,何况,他也好,谢敬也罢,更别提那一位,手底下的底牌都还未浮出水面,我们是名义上的奇兵,实质上的炮灰,魏东河这人缺点便是太精明了,做盟友呐,总得开诚布公才好。”
张俊看着远方的战场,久违地露出了遗憾的神色。
他是一台精密的战争机器,甚至乃是为了战争而生的狂徒,只是此刻,却像是块木头一样,与战争失之交臂。
哪怕他明知道,到了那样的战局之中,他很可能只会沦为炮灰,但他对将他派来此地监视苏佳飞,实则保全自己的性命的魏东河,多少有那么几分愤慨。
“三灾的老狗,死亡使者就这么露面了,也是稀奇,多少人想要一睹死亡使者的真容呐。”他撇开话头不谈,只是淡淡地说道。
“这不是死亡使者,家父有幸见过,这是瘟疫,三灾也留了一手。”苏佳飞淡淡地说道,一旁的苏佳川跑着走到了兄长身边,苏佳飞摸了摸他的脑袋,笑着说道:“佳川怎么了?”
“哥哥,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去替……去替闲哥哥打坏人!”
苏佳飞说道:“你闲哥哥本事很大,这些人都不会是他的对手,便是连他的垫脚石都算不得。”
苏佳川点了点头,又绕着大船到处跑了起来。
“你当真觉得少东家有这个本事?”
“你到现在仍旧称呼他为少东家,不也是说明你也相信这个人有一种非同寻常的魔力吗?”苏佳飞反问道。
张俊看着远方的战火。
“事态远没有到达表面上的绝望。”
“但至少魏东河这个死忠,恐怕真的不想暴露手底下的底牌罢。”
“所谓为了少东家尽忠到最后一刻。”张俊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苏佳飞,他并不是很明白这个大部分人眼里的疯子,到底是如何看待这场突如其来的战争的。
而最为离奇的是,当大家伙都认为,之前的内战之中苏佳飞选择了站在陈闲的这一边,那么有理由推测的是,这个人也同样效忠于陈闲。
但如今,他却分外淡定地看着濠镜覆灭。
“我和魏东河实质上是一样的人,我忠于少东家。”苏佳飞笑着说道。
似乎是觉得这个回答有那么些许不可思议。
“我与魏东河的不同在于,他是个理想主义者,他觉得是,陈闲所吩咐下去的事情,他必须,一定,肯定要去完成。
哪怕这件事赌上性命也在所不惜。而我不会如此,我只会保存实力,待得有朝一日,东山再起,而后将所有人都杀了。”
苏佳飞的眼底露出些许寒光。
张俊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苏家硕果仅存的少年郎,似乎心中流露出些许明悟,但旋即有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只是个武夫。”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抖擞了一二精神。
“没你们想的那么复杂,有仗打便好。”他伸脚踢起脚边的那柄钢刀,架在自己的手里,望着漆黑如墨的海水。
“所以这一场,我便去了,甭管魏东河和陈闲有何后手,天下之大,世道之艰难,又如何,那儿有成千上万的人头,断肢,残片,厮杀尔尔,危机四伏?吾往矣。”
说着,他背对着海面,纵身一跃,已是跳入了海水之中。
苏佳飞摩挲着手中的酒杯,仿佛早已料到男人会做出这般的抉择,他看向远处,似乎有几个黑影正在滚动,无休无止。
……
而此时的海边,正在爆发一场巨大,而不平衡的冲突,两条大船狠狠地撞在了一起,被撞击的葡萄牙战船因为冲击力不得不有一半搁浅在了海岸上,无数的大明官兵像是浪潮一般涌向了葡萄牙人。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较量。
死伤不多。
留守的葡萄牙人尽数被杀,反正语言不通,即便想要投降,也会被疯狂,以及刺激了一夜的大明水兵们残忍杀死。
只是他们的求救声,传递不远,一些尚未跑远的葡萄牙人听到之后,想要回援也来不及了,如今战线上一片混乱,原本还并肩作战甚至有所默契的人,却在刹那间,已经反目成仇,到处都是震天的喊声。
远处的海盗更是趁势掩杀。
魏东河在谢敬的保护下一马当先,跃出了壕沟,身边都是已经浑身浴血的战士,还有为了家园存了陷阵之志的土人。
他们在这混乱的局势之中,就像是一柄锋利的尖刀,狠狠地撕开了敌人的防线。
巨大的动乱,像是瘟疫一般扩散在了整个海滩上。
只是人数悬殊。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魏东河不断挥动手中的朴刀,鲜血飞溅,骨肉分离,他的手臂很快就麻木了,甚至颤抖起来,握不住刀子。
而身边的谢敬更像是一台精密的杀人机器,只要有人靠上来,便被他格杀当场,只是饶是如此,奋战了一夜的时光,就连谢敬脸上都露出了几分疲态。
人人都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他看到名为花小路的孩子双手握着铁胎弓狠狠砸在一个葡萄牙人的胸口,似乎脱了力,重重地跌倒在了沙滩上。
仍是倔强不肯服输地站了起来,从身后取出那杆银枪,大喝着冲上前去。
他看到的是,浑身是伤的吕四,身上缠满了绷带,仍是提了一柄海贼的弯刀,剁下了敌人的狗头。
他看到的是上官兄弟浑身浴血,身后的玉娘大口喘着粗气,眼神里满是惊恐与坚毅,面对着数倍于自己的敌手。
每个人都在战斗。
每个人都没有放弃希望。
他看到了葡萄牙的战船火光冲天,看到了对方的骚动,而自己的队伍里没有一丝的杂音。
乱象已生,我军尚如烈日当空!
“杀啊!”
350.放灯
当佛郎机人和大明水师打得热火朝天,分出胜负之时。
原本远遁海外的瘟疫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双方的身后。
“老爷子,到地方了。”巨汉低声禀告道。
“钟鸣,你说这一场仗,谁会赢?”老者眼皮都未曾抬起,只是看向远方,似乎在捉摸什么。
“老爷子心中应当有所答案。”钟鸣和老者所处的乃是船舱内的一件暗室。
这里并没有梁先生和丛云,也没有那个水鬼模样的海盗。
“这不是一场在场的所有人都可以得利的仗。”老者沉默了许久,低声说道。
钟鸣没有说话。
对于他而言,面前的老者亦师亦友,自从老人将他纳入麾下的日子起,他看着老者将一支破败的船队发展壮大,以至于如今。
没有人知道,这个老者到底有多么的深不可测。
即便如今有人放言老者昏庸无能,不过庸手。
但钟鸣却是明白,对于这场并非由他主导的大战而言,看得最是通透的或许便是这个老者。
如今的三灾,这般尾大不掉的局面同样来自于老人。
钟鸣猜不透他的心思,索性便不猜了。
“我倒是也不想叫某些人逞心如意。”老者笑了笑。
“老爷子。”
“不多时,濠镜方面的后手就将会到来,无论如何,你都要想办法保下这条船,至于其他的事情,丢给姓梁的去处置便是,他自诩手眼通天,便拿出点真本事来,且不要让我瞧不起了。”
老人笑着说道。
钟鸣点了点头。
“这可是一个谁执掌了海上,谁就有争夺天下之资本的时代,很多人鼠目寸光,我可是看了一辈子。总不应当将时间花费在这些个鸡鸣狗盗之内。”
钟鸣看着老者,咳嗽了两声。
“如今尚且只有天魔来袭,之后谁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大佛出来滋扰,我们不过是修行不过百年的小沙弥,想要超凡入圣,可远得很呢。”
瘟疫号,甲板上。
白衣秀士看上去颇为素雅,他长相风流,甚是清秀,看上去年纪不大,不过三十,面白而无须,恣意癫狂,颇为惹眼。
而放于一堆粗糙的海员之中更是添了几分细嫩与意气。此时的他,手中摇着折扇,一边看着远处的战局,身边站着丛云与水鬼模样的男人,还有一个长相不俗的女子。
“梁先生,葡萄牙人的首脑业已被擒获,海上局势大乱,恐怕大明水师即将退兵。”水鬼模样的人低声说道。
“这俩打生打死,不就是为了我等做了嫁衣吗?”他冷笑道,旋即又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岛屿,火光照耀之下,仍旧是一片黑暗,仿佛是一头随时都会苏醒的巨兽。
“只是我们暂时也分身乏术,我们一动则会有濠镜陈氏这只六亲不认的怪物出来与我们拼命,他们便是翻了船,灭了种,也要撕下我们一块肉来,我们可不能叫他们得了逞,
既然是疯狗,便不要与他们正面接触便是了。平乌,你是否已经通知其余人手了?”
被唤作平乌的水鬼摇着头说道:“要调动其余的船只,要经过老爷子的首肯,这件事,我无能为力。”
白衣秀士笑着说道:“老爷子深明大义……”
“且将这条船和麾下蜈蚣船,小艇用以围困住一个弹尽粮绝的濠镜已是绰绰有余,不必再调动其余战舰了。”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已是从船体内部传了出来,旋即一个男子已是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钟鸣兄。”梁先生行了一礼,面上仍是挂着淡淡的笑意。
那巨汉也憨厚一笑说道:“梁先生,这也是船长的命令,我等爱莫能助。”
梁先生取过身后的折扇,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有几分无可奈何地说道:“此乃毕其功于一役之大好时机,尔等如此,我可否认为老爷子无争霸海上之心了?”
“若是此战下去,与三方交恶,我觉得这筹码未尝不大罢了。”
“濠镜屠灭,佛郎机人一蹶不振,大明水师伤筋动骨,立威海上有何不可?”书生一打手掌,笑着说道。
“梁先生,之前你可是并非如此说的,而且,你是否想过,还有人不曾出手?”
梁先生双眼微微眯起。
“死亡使者已经被派去拦截黑锋的大部队,如今正在南沙对峙,若是要出现,则必须与濠镜方通力合作,自水雷密布之区域转向突袭……这两家可是不共戴天之仇。”
“梁先生,当真如此以为?”钟鸣说道。
一时之间,甲板上陷入了沉默。
“而且众所周知的是,天魔仍旧不在岛上,如今的天魔会在哪里?”
“且静观其变罢。”
钟鸣和梁先生均是不再说话。
……
魏东河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撑过来的,刀口已经卷刃,他丢掉手中的长刀,才发现自己的手上有了几道极长的口子。
身后的炮击已经停了,停止之前,他听到了几声炸膛的声音。
那些铸造极差的震天雷想来是彻底报废了,而且连累了不知道多少无辜的性命。
纵使他拼命斩杀,但到了此刻,人潮仍旧疯狂,地上多的是没有了子弹的枪支,还有尸首的断指残骸,无数的人都死在了这里。
尸体的焦臭味弥漫在了整片平原。
他们的身后便是濠镜。
他们的对手身后,乃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他们都没有退路。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所以这是一场注定要拼至最后一兵一卒的战斗。
谁死谁活,已经无人可以说得明白了。
魏东河喘了几口粗气,这时,天吴率领的冥人小分队发出了震天的咆哮,旋即他们和一小股葡萄牙人交上了手。
每个人都在逐渐丧失理智,都在变成野兽。
他看见少年露出獠牙,狠狠咬在一个对手士兵的脖子上,被咬的人痛的呼喊起来。
这是一场注定变成各方势力噩梦的大战。
只是如今,尚且有人优哉游哉。
他看着远处得意洋洋的舰船,露出一个狰狞的冷笑。
最后时刻了。
他而后一抬手,冷冷地说道:“该放灯了。”
351.长缨在手,看壮怀激烈
“放灯!”
随着魏东河一声令下,早有小黑将消息传达了下去。
小黑此时也身负重伤,但仍旧扯着嗓子嘶吼着。
图穷匕首见。
几个冥人将早已准备好的孔明灯取了出来。
小黑皱了皱眉,检查了数遍,低声说道:“不是魏先生指认的这一只。”
冥人随口应答道:“这是少东家吩咐的一只。”
魏东河似是听到了冥人之间的骚动,他走到了众人跟前,看着已经摆出来的,颜色并不一致的东西,仿佛意识到了什么,笑着说道:“别折腾了,赶紧了,时间若是晚了,少东家也好,别的人也罢,可就得闹翻天了。”
众人点了点头。
已是有人上前点起了孔明灯。
而后,这孔明灯飘飘荡荡地飞上了半空。几乎在濠镜周边的所有人都看到这诡异的一幕。
就连刚刚登上葡萄牙人甲板的林光攸都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来。
旋即,他听到的两声震耳欲聋的炮响。
巨大的火球犹如神兵天降一般,其中一枚不知去向,而另一枚径直落在了戈丁霍的旗舰甲板上!
砰地一声,就在林光攸不远处仍旧试图负隅顽抗的戈丁霍,被打了个正着,连人带甲板都被打穿,飞溅的血沫被高温瞬间蒸发,除了臭不可闻的焦臭味之外,这位著名的海上领袖什么都没有留下。
林光攸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的孙师爷已经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快走!走走走!”身边的百户已经大声呼喊着。
“下水啊!别愣着,下一发要打过来了!”已是有不知道是谁人大叫道。
几个上了葡萄牙人的战船的水兵不顾三七二十一,就像是下了汤的饺子,猛地往地面上跳了下去,可谁曾想,因为葡萄牙人的战船被大明水师所撞击搁浅,下面乃是实打实的沙地,几个人跳下去,若是四肢着地倒也还好说,若是脑袋着地,便摔了个红的白的仿佛开了个染坊,死在当场。
顿时海船底下,哭爹骂娘,好不精彩。
早有人拖了林光攸往自己的座驾上逃去,可怜孙师爷一介书生本就没有什么气力,大难时候,无人顾及,直接便失陷在了他人座船之上,只听炮声呼啸。
又是一发砸在了葡萄牙人的座船上,直接砸进了对方的弹药库之中,因为攻击濠镜几乎没有用到任何火炮,弹药库内有无数的火炮还有炮弹火药,这一发歪打正着的炮击,瞬间引燃引爆了整个船体,巨大的火舌从船舱之内汹涌而出,整个将船体吞没了下去。
无数人葬身火海,给这条穿越印度洋和满次加远道而来的葡萄牙战舰殉了葬。
而此时的大明水师同样不好受。
濠镜方面的炮击虽然迟缓,但射程远,威力迅猛,已经不是他们可以轻易触及的范围,到了此刻,他们若是再不逃离,恐怕下一个失落的便是他们自己了。
而林光攸终于知道,之前偷袭他们的并非是来自三灾,而是来自濠镜,只是夜色黑暗,又几乎无有可能,让他们忽略了这个可能性!
他们吹起了号角,哪怕有再多的不甘不愿,也只能先行奔逃了。
只是被残留的水兵和葡萄牙人似乎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以至于瞬间陷入了疯狂之中!
而就在大明水师撤退的瞬间。
从濠镜海岛的另一侧忽然出现了一支由数条漆黑的船只组成的舰队,数量甚至在任何一方之上,他就像是幽灵一样出现在了海边。
见到了这支船队,原本尚且在远处围观的三灾像是受了惊的兔子一般,立刻扬帆退走,仿佛对这支船队充满了忌惮。
而林光攸看着那支在黑暗之中,犹如锋刃一般,已出现便吓退了三灾的舰队,大口喘着粗气,充满了不甘与不愿相信。
他攥紧了拳头,恶狠狠地说道:“黑锋!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们走!都给我们撤!这仗,我们打不了了!”
已是调转了船头,全然不顾那些尚且还在沙滩之上的官兵。
而见得两支势力尽皆回转,那支舰队也在不知不觉之中,隐没进入了黑暗之中,不见动静。
与此同时,魏东河仿佛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百米悠悠然地传了出来。
“濠镜儿郎们,距大获全胜,不过一步之遥,尔等准备好了吗?”
众人纷纷回过头,看到的是一位贵公子打扮的少年郎,此时正站在三重壕沟的壁垒之上,后方乃是直插云天的天机雷炮管,一队冥人少年与维娜正守护在他左右。
“少东家!”
陈闲摸了摸鼻子,夜风冷冽呐。
“提他们的脑袋来见我,一个都别留。”他话锋一转,已是冷冷地说道。
“是!”底下众人爆发出了一阵亢奋以至于疯狂的呐喊。
而就在这时,一条舰船已是悄无声息地停靠阻挡在了那些妄图离开沙滩的水军与海盗面前。
“苏氏,就此参战。”苏佳飞将两柄金瓜锤递给了苏佳川。
孩子露出了一对虎牙,眼底里冒出的却是幽幽的荧光。
“苏氏,绝不辱命。”
就像是开闸的猛虎,苏家海盗冲向了对手,犹如猛虎下山,势不可挡。
剩余的便是一场屠戮。
当天的濠镜海滩被杀得一片血红,每一处的沙地都被染成了赤色,但陈闲虽说是赶尽杀绝,但到了最后,却并非如此丧心病狂,他留下了大部分汉人的性命,将他们充作俘虏。
他缺人得很,而葡萄牙人却杀了个干净,这些葡萄牙人死有余辜,在各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而且本质上他们已经彻底转化为了海盗与士兵的结合体,论作战能力恐怕高出陈闲手头的狼兵一大截,这种人哪怕留下来,放在岛上也会是巨大的祸害。
所以陈闲一点都没有留下。
丑时二刻,沙滩上一片死寂。
这场大战起于戌时,终于此刻。
陈闲望着脚底下的断壁残垣,与最终的峰回路转,不知作何表情。
各方角力,终究成全了他,而这百废待兴的濠镜,又有多少未来在等待着他。
他不知道。
只知长缨在手,壮怀激烈。
当下的濠镜,天下无敌。
352.屹立于海上强者之林
大战结束,波澜壮阔,就此落幕。
相对于其余人的心怀澎湃。
陈闲只觉得自己有那么点困,还有那么点饿。
这是一场和他既有关,又无关的大战。
甚至上来说,在陈闲看来,这场仗肯定可以赢,只不过,损失究竟有多少罢了。
相比之下,他更为关心的乃是南方。
南方大战已经变成了一滩烂泥,谁踩上去都会脏上一脚,联动江浙,杭州府也不可能不作出动作,杭州府尚且算在安国的辐射范围内,几地不曾联动,便说明了安国无意于将整个事件向不可挽回的程度扩大。
那么杭州便是一潭死水,掀不起什么风浪。
他抵达肇庆府的时候,便做了决断,与其去杭州游山玩水不上心,不如去看看濠镜的布置是否生效。
而且他也知道,自己便是濠镜的一面旗。
只要他在,那么所谓的气势便会一再跌落。
他隐约觉得这世上不会没有变数,而变数一多,最终将会导致的事情也尤为好猜。嘴上说的很是洒脱,但到了关键时刻,仍旧想要见证这一场大战。
他回到了自己的营帐之内,发现一切一如那时,自己离开的模样。
不多时,被他传唤的首脑已是陆续抵达了这里,因为后续事情多如牛毛,大部分人刚一结束战斗,就投身到新的一轮工作之中,他们大都没有来得及进行清理,身上都是血迹与泥灰。
其中最是严重的是张俊。
他从海城号一跃而下,游到了海边,而后一路砍杀,趁乱摸黑,赶到了魏东河的身边,身上尤其狼狈,尤其是胸口正中添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王挺跟在他的身后,正骂骂咧咧地数落他的不是,他混不在意,甚至还找魏东河要了一手烟草。
魏东河和谢敬也好不到哪里去。
“诸位辛苦,这事我也不多说了。”陈闲笑着说道。
“这次战斗是濠镜之后,众多攻伐之中的不怎么起眼的一场。”陈闲顿了顿,看着众多手下眼神均是不怎么好看,但却继续说道:“比之后面的大战,这场围攻攻势小的可怜,但之后我们会有数十万人之巨,而如今我们只有几百人。”
“这是一场注定艰难的大战,谢谢你们,没有放弃。”陈闲恭恭敬敬地对着众多将士鞠了一躬。
谢敬和魏东河领着众人纷纷跪倒在了陈闲跟前。
“九死一生,但好在我们挺过来了。我们活到了最后,我们是胜利者。”陈闲抹了抹嘴,而后呸了一句。
“得,我就是说不了这种场面话,什么时候喝酒吃肉?”
众人纷纷大笑了起来。
“先别管重建了,都给老子喝上个三天三夜,不醉不归,之后哪怕枪顶脑袋上了,也拦不住老子开心。”
陈闲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两世为人,之前作为陈靖川的时候,他的一生都充满了失败,他没有力气去反抗这个世界,只能被这个世界反复揉搓。
生不如死。
但到了现在,虽然他处境艰难,但他仍旧有那么一丝反抗的余地,他精密布局,把每一种可能都列入自己的计算之中,自己远赴琼山,制造混乱,祸水东引,布下天罗地网,与伏兵毒水,笑脸相迎。
直到今日,方才守得云开见月明。
他也不知道自己花费了多少气力方才做到如此境地,可见得劫后余生的濠镜,见到众多熟悉的音容笑貌,仍旧存在于世,他才觉得这一番筹划,殚精竭虑,委实值得。
哪怕只救下一人,那也值得!
他终究不是一个废物。
他不再是一个唯唯诺诺的废物了。
他看着大堂之内的众人欢呼雀跃,门外有人庆祝胜利,有人收敛着战友的骸骨。
他将大部分的手下赶了出去,叫他们组织起部属开始庆祝与悼念,为死去的亲友,战友洒上一杯酒!
而后,他坐在了位置上,谢敬,小邵,魏东河三人则一声不吭地坐在不远处。
“我知道你们有很多疑惑和牢骚,若是有什么,你们可以问。”陈闲收敛起了笑容,有几分疲惫地对三人说道。
小邵想了想,没有开口,她执掌的乃是情报一块,实际上,这座岛上对于整个战争的分析,最是清晰和乐观的便是她。
他知道,陈闲并不会没有任何底牌。
不然以陈闲那没皮没脸的性子,大炮一响,他早就跑路了。
事实证明了这个观点,也证明了她所得的那些情报,并非空穴来风,而是确有其事。
“黑锋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货色。”谢敬沉默了半晌,憋出来这么一句话。
“并非黑夜里的舰队便是黑锋,东河,你说是不是?”
魏东河点了点头,而后说道:“叶隐能够与那群野狼说通人话,也是不容易。”
“叶隐是个有大本事的人,只是为了新乡兢兢业业,却无回报,说不出的讽刺。”陈闲托着腮,笑着说道。
“琼山县……”
“不过是因势利导罢了,我本准备在琼山县利用官府和当地百姓产生冲突,激起一场民变,谁知道有两位非要博弈一番,便成了如今这副烂摊子,好在我在其中插手不多,
顶多是穿针引线,这把火烧不到我们濠镜来,只是后续的麻烦事不少,其中一个便是安顿自琼山而来的流民,这些人不好收拾,东河要多加担待了。”陈闲笑着说道。
他说的云里雾里,但他们结合当下的消息一一对应,倒是能够弄得清楚些许。
“后续都是烂摊子。”
陈闲伸出手指,掰算了起来。
“我们再行收拾吧。”
众人没有得到什么答案,但从陈闲眼里看到的是一片坚毅,他们告了声歉,便走出了营帐,濠镜城外,火光冲天,但随着时间的远去,火焰逐渐消散。
海城号的海盗们纷纷聚在一处,他们是这场战斗之中损失最小的一部分。
苏佳飞看着狂欢的濠镜众人,脸上也带着几分稚气的笑意。
这是一场来之不易的大胜呐。
能够逼迫那一位大人不得不离开濠镜独自去寻找九死一生的生路。
自从他得知了这个消息,他便知道,从一开始,这便不是一场好打的战争,好在最终还是胜了。
所有人都没有坐以待毙。
也没有留得隐患,一战退三灾,灭葡萄牙人,溃大明水师。
自此濠镜屹立于强者之林。
已是板上钉钉之事,无人可以质疑!
353.毁容
不论诸位如何心潮澎湃,一日之后。
等到小邵拿着一摞文件一大早抵达陈闲的住处的时候,陈闲早已留书出走,上头只写了一句,一切事务交由魏东河处置,他去杭州与明玉掌柜有所相谈。
小邵一把将纸条烧了个干净一边捂着脑袋,想着是否只也跟着撂担子滚球,得,这日子没法过了,她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怎么就摊上个这么的领导。
只是没辙,转道去了魏东河那儿,就见得他早已起来,开始处理岛上发生的一切。
“少东家走了。”
“噢,知道了,之前嘱咐你带的东西带了吗?”魏东河啃了一口当地的水果,一边用缠了绷带的手,打了个招呼,仿佛没事人一般。
“你就不觉得少东家行事离谱吗?”小邵将一摞文件丢在桌上,大声质问道。
“你和少东家相识也非一日两日了,还会如此惊诧吗?”魏东河倒是一脸淡然。
“少东家行事自有道理,濠镜如今已然稳定,当务之急,是打开当地的商路和车马帮,这样通过一条完全隶属于我们濠镜的纽带,我们才能盘活这片地界,不至于叫此处成为一滩死水,在商贸路线之上,我们的地盘会比肉眼可见的大得多!”
小邵知晓和这人抱怨没有半点用处,只得如实交代起了工作。
“此次濠镜阵亡受伤的人数委实不少,原本全部上下四百来口,少了百人有余,其中土著较多,负伤的人有两百余人,现在工坊那边闹得不可开交。”
“具体如何?”
“工坊伤亡人数多在炮兵部分,死亡者一十七人,伤者二十一,海盗伤六十一,死十九,人人挂彩,新军二十一人阵亡,负伤五十五人,狼兵阵亡十三,伤者五十,剩余均为土人。”
魏东河叹了口气。
他知道到了这个时候,想要得到自由与土地者,绝不会顾惜生命。
只是没成想,这些土人当真用自己的生命诠释了这一切。
他们可能生来渺小,但到了此刻,灵魂却何其伟大与壮丽。
一声叹息。
不过如何安顿生者,如今才是重中之重。
“叫王挺想办法去,往日他不是点子多,反倒是找不出实验的目标吗?如今给他这个机会,他可别不中用。”魏东河笑着说道。
“不过这次伤亡比例来看,确实稀奇,以往这般情况,死上个两百人都算轻巧的。”
“那是少东家和王挺进行这方面的改革,以及药理堂对于伤员的救治迅速,不然哪来这么多的存活人数,
你觉得这么多工坊的存在,到底是为了什么?
实际上他们都是为了这场仗而存在的,我们的人不多,就像是少东家说的,每个人都是宝贵的资源,绝不可轻易去死。
火枪,火炮,医护后勤,战壕,各种迁移手段,甚至内乱,均是为了保留有生力量做出的努力。只不过,这一次也把我们所有的家底都一次性掏了个干净。”
“我们这次从战场上回收了近七十把火铳,还有大量的冷兵器。”
“能用的便留下来,冷兵器留一部分,其余回炉重造,交给工坊那帮人来做。”
“战场打扫很是紧要,天机雷对佛郎机战船虽然造成了一定的破坏,但整个船的架构,我让他们带人去看过了,坏的不算太离谱,拾掇拾掇,还能用。”
“废物利用也是一桩好事。”
“但也是一件大工程,一时之间,解决不了,只能先看看。”魏东河站起身,他昨日一宿大战也是伤痕密布。
后半程,对方也开启了炮击,这也是大部分人阵亡的根本原因,但一味等死已不是出路。
魏东河也受到了波及,那一枚炮弹落点距离他很近,若不是小黑挡在他的身侧,恐怕如今躺在工坊的简易蚕室内的就是他魏东河而不是小黑了。
包括不少情报人员也在那场大战之中受到波及,在濠镜岛上,人手紧张到了极为危机的程度。
甚至连小邵的情报部门,在岛上也陷入了几分无人可用的窘迫。
“但最主要的事情是,少东家从琼山县引流的一批人手即将到来,距离濠镜不过二十日脚程,你想想,到时候这批人如何安置,甚至如何安抚?一群流民,再不济也是良民,而我们是海盗。”
小邵将卷宗丢在魏东河的桌上,扬长而去。
她虽是目前濠镜的核心人物,但毕竟只是一个情报头子,负责的是收纳信息的任务,其余的事情都应当交给魏东河他们去处理。
这副烂摊子,还是得他们去收拾。
……
玉娘躺在床上,咳嗽了两声。
远处是细微的天光云影,已是放了晴,时不时还能嗅到自阵地上传来的阵阵血腥味,他自窗户望去,看到的是几个海盗正吃力地将堆积在阵地沙滩上的尸首,逐个丢入海中。
海水翻涌席卷,这些尸体便不见了踪影。
这样的工作持续了许久,她收回了视线,在她的屋子里摆了一面镜子,女子天性爱美,这种东西对于少女而言,更是有莫名的吸引力。
这东西在外头价值千金,但在濠镜却不值一钱,她叫工坊的人送了一面到了自己的屋子里。
她下了床,看着这面镜子里的自己。
面上缠了不少的纱布。
这是昨日大战之时,留下的残影,也是对她可能造成的一生之痛。
女孩子有时候,很是在意的,不过是这么一张面孔,这是根深蒂固的逻辑,哪怕在濠镜这个说法,并不盛行。
“大家都喜欢能干的姑娘家。”那时候的师父站在不远处指着那些个土人女子大笑道。
那些个土人与海盗也纷纷应和与点头。
可哪有姑娘不爱美。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不知道为何心头生出一缕绝望,可旋即便释怀了下去。
在这个时代,容颜可能对女子是妨碍也说不好。
他在魏东河手底下学习的时候,知道李朝历代的女子少有不因容貌而被遮掩其本事的,或者说,容颜成了女子的代名词。
唯独只有容颜,在这个世界上才是那么重要。
她看着镜子之中自己的容颜,忽然心中生了几分恨意,她抓过一旁的小刀,猛地向自己的脸庞捅了下去。
也正当这时,不知从何处伸出一只手,挡在了她的跟前。
354.劫后余生,喜见相逢,乃是天大的运气
“你怎么在这里?”
谢敬轻轻地在桌上放下了手中的利器,并没有回答女子的质问,只是静静地守在一侧,良久,方才吐出一句话来。
“你好生保重,莫要做什么傻事。”便背对着女子走开了。
玉娘留在原地看着武者越行越远,心头忽然升起了一丝暖意。
她所带领的小队在这次的攻伐之中,收获颇丰,斩获亦是无数,替濠镜镇守一角。
那个角落因为火炮的稀缺几乎无法被顾忌,也正因为如此,魏东河派了他们去堵上了这个缺口。
如果他们实力不济,那这里的压力将全数压在谢敬的肩头。
这是一条极为毒辣的用人之策。
抓住的只是玉娘的心态罢了。
又因为此事情极为要紧。
哪怕付出了三重伤,四阵亡的巨大损失,这样的结果仍旧可以接受。
全员负伤,活下来的只有玉娘还有上官兄弟,还有两个后排的冥人,其余尽皆战死。玉娘一合眼,看到的便是那些昔日队友的音容笑貌。
他们仿佛还活在自己的身边,历历在目。
可他们终究是死了。
并不会说话了。
她带着生的他们,到达了战场却没有能力将他们活着带回去。
一阵阵的无力。
哪怕师父曾经说,战争便是尽人事听天命,但当事情真的发生在自己的面前的时候,她觉得更多的的是一种无能为力,难以挽回。
一个少年叩了叩大门,有几分怯生生地看着玉娘,而后小声说道:“小玉姐。”
少女转过身,看到了他,这是她队伍之中与她一样仅仅负了皮外伤的冥人少年,名为盘瓠,他的性格在众多冥人之中倒是有几分懦弱,哪怕经历了战争,说话仍旧有几分细声细气。
众多冥人年纪均是不如玉娘,故而他也大大咧咧自称一声小玉姐,无人不从。
“怎么了?”她努力撑起一张笑脸。
“我只是想去看看上官他们,他们都受了重伤,而我……”他有几分黯淡地低下了头。
他并不是一个很勇敢的人,在冥人之中,自然多有因为破家而导致心怀坦荡,甚至为之一无所有的存在。但盘瓠显然不是,他的父亲也是流民的一员,也是冥人的一员,他和他的父亲尚且可以相互依靠。
只是在之前的大战之中,他亲眼目睹了父亲为了救他而离世。
绝望,顷刻间漫过了他的头顶。
等到他回过神来,伙伴也是一个接一个倒在了他的面前。
生与死变成了不断在他面前循环往复的命题,周而复始,不断重演。他退却了,他没有跟随小队到达最后,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他假装负伤晕死了过去,被送到了附近的工坊。
而前线却传来了噩耗与惊喜。
“没事,人均是如此,不是所有人生来就什么都不怕的,我便……怕的要死。”玉娘笑着说道。
他记得那枪林弹雨,灾厄的来临恐怖异常。
但他不能退缩,他退缩了,那些孩子将彻底陷入迷惘。
“后来出了那么大的事情,我却什么忙都帮不上,我真该死!什么用都派不上!”
玉娘伸手抚摸了一下少年的头顶,轻柔地说道:“没有的事,你火枪把弄的很好,便是连你们的教官都曾经与我讲过此事,将你安排在三排战壕便是他的主意,事实证明,他慧眼识珠,你射击的本事当真了得!”
“是吗?”他哆嗦着嘴唇,看着玉娘。
少女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他似乎有几分开心,他开口说道:“小玉姐,我想要去看看他们,听说他们在工坊里抢救,如今王主管都说人手不足,也不知道他们情况如何了……”
玉娘看了看窗外,而后笑着说道:“我陪你去。”
……
自从濠镜登陆之后,王挺便和其他两位分了家,理由也很是简单。
那些搞铁器和火药的,粗俗,太粗俗了,俗不可耐。
而另外两家还纷纷表示赞同,生怕走夜路怕被王挺手下套了麻袋抓回去做活体实验,这要死了,可就真得不偿失了。王挺的药理堂坐落在整个科研区的东侧,用的是木质的简易平房,里头搭建了不少蚕室。
而作为科研主体的乃是他们的药理堂本部,被刷成了全白色,看上去倒是有那么几分像模像样。不过但凡是濠镜上的人谈到这么个地界无不色变。
玉娘和盘瓠所去的乃是其中一间木屋。正有一个学士在里面叮嘱着什么,不过却是被人大声呵斥,那学士言谈也是不厌其烦,见得两人前来,不由得说道:“你们是哪位病人的家属啊,是不是那个大胡子的?那个大胡子真的不配合啊,难不成我们搞药理的,还能叫他去死不成?”
“放你娘的狗屁!全濠镜就你们这些学士最不是什么东西,多少人给你们开膛破肚了去!”
“我和你说了多少回了,那叫做解剖,我们做的是研究,用的是死人的尸体……”
“我不信!这药我不吃!”
玉娘满头黑线地迈入屋子之中,见得小小的屋子里挤了七八个人,那个中气十足的大胡子正是其中的一个海盗,此时正骂骂咧咧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而其中三人见得玉娘前来,都哼哼了两声。
“是这三个?”
“对,三个小子,命可真大,这么都没死,早上醒过来应当就没事了。”
玉娘扫过他们三人一脸,而后冷哼道:“叫你们三个逞英雄,人没救回来,反倒是把自己搭进去了?值不值啊你们。”
三个人似乎是被教训的小孩儿,一个个低着头,各个都包的和个粽子似的,颇为好笑。
“当真是拿你们没辙,好在没出什么纰漏,不然我真不知道如何向师傅和少东家交代。”
盘瓠怯生生地让了进去,那三人见得盘瓠,嗷嗷地叫了两声。
少年似乎有几分害怕,又将身子往后缩了缩。
“怕什么,这三个小子没什么意义,他们还以为你死了呐,能活着再见面呐,我们几个人那都是福气!
不会有什么恨意的。”
355.各人的成长
风波浪涌的海上,生死轻谈,过往不负,如此景象,更是容易一笑泯恩仇。
尤其是曾经同生共死,共患过难的兄弟,篝火夜明,把酒言欢,同一个寒冬战壕你我欢声笑语,这等关系与亲故,哪怕做出些许不寻常的举动来。
在这些孩子看来,也容易被轻巧原谅。
玉娘起初也以为这些个人年龄不大,阅历不深,往日里也算是在村中娇生惯养,多少有几分孩子气。
只是不曾想,这些人几乎一夜长大,在战争之中体悟了人情冷暖。
战争永远是残酷的,但能够领略到其中的残酷的人,却是千姿百态,各有各的温暖。
“战争以后,你怎么想?”有人没头没尾地在她身后问了一句。
她回过头,却正巧看到魏东河站在她身后的不远处。
“师父。”
“少东家曾经和我们说,若是未来没有不可企及,那么覆灭便在不远的地方,整个大明也好,哪怕是濠镜也罢,我们只想守住我们想要守住的。至于其他的,我们懒得去想,也没有空去理会。
宠辱相伴的弟兄,已是我们可以照顾的极限了,而这只是你经历的第一次大战,以后还会有许许多多,那些人可能将分付别处,到时候,面对他们的命运,那么你会怎么做?”
“魏先生。”几个看上去像是学士模样的人见到魏东河都赶忙上来行了礼。
魏东河点了点头。
“像往日一般。”
魏东河笑了起来,却没有对弟子的回答做出回复。
“你和小黑都将是濠镜的军师之一,你们的位置只在我之下,你们是我的弟子,日后,若是我不幸死于半途,你们都不可轻易放弃。”
魏东河像是想到了什么。
“我们的祖辈,都死于事业,如果轮到了我,我恐怕也不会有半点吝惜,命不就是要这般来用的吗?”
仿佛说完这些话,魏东河很是洒脱地挥了挥手。
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战争虽然平息,但剩余的还有与天地的搏斗。
资源的探测,粮食的收获,人口的安置,犹如一座座的大山阻挡在他的面前。
“也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他不由得苦笑摇头道。
……
此时的陈闲正在一辆前往杭州的马车上。
半途前往濠镜乃是无奈之举,他并非心智如铁,对四百来条性命冷漠如斯,所以他选择暂且将杭州的事情拖上一拖,另想办法。
而且杭州动乱因为局势不大,其声势彻底被琼山盖过,妄图引起上头注意这样的想法,多少有几分不切实际。
恐怕就连主事者业已放弃。
此次去濠镜也是以明玉的事情居多。
不多时,车上的陈闲淡淡然地对着一旁端坐的狴犴说道:“去看过在濠镜的老伙计了吗?”
“倒是去看了几眼,也和天吴那边说了一些话,死了不少人。”狴犴嘴角嗫嚅,最终还是说道。
“只要是战争便免不了死人,这也是他们选择的路。”陈闲说到此处,仿佛是想起了别的事情,看向窗外,悠悠然地叹了口气。
“天吴也受了重伤,他们都在病院里,但看上去心情都还算不错,只是大家伙都有点遗憾,少东家没有去看他们。”
“事态紧急,总不能抛下明玉他们不管,转而就为了几个死不了的属下去浪费时间罢。”陈闲硬是让自己看上去不通什么人情些许,但仍旧是有几分心虚。
狴犴知道自己主子底细,但也不曾揭穿,他低声说道:“天吴说自己这条路后面大概就会跟着谢统领去做一番事情,只是不能在少东家鞍前马后听用了,多少有几分不习惯。”
“能当将军,怎么就想着当个臭奴才,这个不上进的东西。”陈闲嘟囔了两句。
狴犴说道:“大伙儿都是为了少东家方才这么拼命,就像是我也是待在少东家身边,才心满意足,为人目的不同,少东家你想叫我们当将军,我们还不乐意呢。”
“在我这儿待了一阵,便是连你都学得油嘴滑舌了,赶明儿就把你派回濠镜守大牢去。”
陈闲打趣道。
狴犴连忙闭了嘴,不敢再多言多语。
而陈闲继续说道:“经过我们这一搅和,目前海上的局势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三灾派船阻击黑锋的事情已经败落,与大明水师撕破了面皮。
这第二次海盗会战恐怕会因此推迟,这是三灾固有的态度,避敌锋芒。
但黑锋在此次大战之中乐得清闲,他不想与任何势力对上,而且近期我听闻他们正在沿海地带迅速扩张,携的乃是海上霸主之威。
而大明水师对此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关键时刻,还要黑锋上去当炮灰。
葡萄牙人有一阵子可以消停了,只是我们和葡萄牙人不见得交恶便是,首先我们会是他们的生意伙伴,只要翁小姐顺利归来。
其次葡萄牙人唯利是图,对我们而言,他们想要的不过是财富,这是他们在西方世界急速扩张的资本也是满足他们王室骄奢淫逸的本钱,我们合作双赢,总比他们和其他势力合作血亏来得好。
不过,也只是暂时不与他们撕破脸,必要时刻,我们也得叫他们知道,我们濠镜并非好惹的。”
陈闲将局势分析完毕,一旁的狴犴低声说道:“我有时候当真不知道为何少东家便是连佛郎机人都敢招惹。”
陈闲笑了笑,满不在乎地说道:“我不仅敢招惹佛郎机人,我以后还要征服四海,像是什么奥斯曼帝国的海军,亦或是葡萄牙,西班牙的无敌舰队,都迟早要被我踩在脚下,威压四海,而无人敢不从,
这只是时间问题,待得我羽翼丰满,便是我君临海上之时,你且拭目以待便是。”
少年冥人听得刺眼,眼底流露出些许流光,不由得看着陈闲,而后用往日不曾有过波动的语调苏说道:“狴犴此生追随少东家,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
“犯不着这么严肃。”陈闲看着远处的景致,“而且摆在我们面前的天堑,并非只有一道,还有许多问题需要我们跟着去解决,事情诸多,纷乱复杂,
我们都不过是天地的棋子,去留不由人,只是说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便可能招来重重祸害,
人定胜天呐,我有时候当真在想,是否有这么一回事。”
356.分则能成
陈闲之所以感慨万千。
是在于他自己偶尔之间遁入偌大的图书馆,突兀之间,忽然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东西。
那是一具少年的尸体。
此时他正静静地沉睡在一片荒郊野岭之中,并没有掀起什么风潮。
那是星空之下,被群山环抱之地。
陈闲在脑海之中,不断思考这个地界在何方,为何自己会不断照见这个地方,而且这个少年的身份,到底有怎么样的过去。
他只知道这个少年叫做阿飞。
死于刺杀三灾船长的路上,最后跳海不知所踪,其灵魂回到了图书馆之内,而他的肉身则不知去向。
如今他灵魂已经化作齑粉,犹如书页一般,他的人生就这么篆刻在了偌大的图书馆之中。
而现在他的尸体不断出现在陈闲的记忆深处。
仿佛是在敦促陈闲去做些什么。
他隐隐约约觉得这具尸体和自己的身体都是解决自己现下困局与问题的钥匙,只是实在想不出,这两个东西到底有什么内在的关系。
他合上眼,再次将意识放空,而后沉入了图书馆之中,此时的图书馆已经变了模样,原本只是一排排的书架,上面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知识。
原本空缺的只是一角,可到现在为止,这偌大的图书馆之中,竟然有许多他原本不曾发现的空角落。
上面连书架都没有。
只是隐约之间,他看到了地面上的痕迹。
这里曾经应该有很多别的书籍,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书都不见了踪影,就像是被人连着书架都搬走了一样。
他忽然想起那些白骨,也许就是因为这些白骨被发现,这里的秘密才会被逐层显露出来。
而在图书馆正中,有一张偌大的桌子,里面有一个巨大的玻璃罩,在玻璃罩里,那个少年的尸体虚像,就不断旋转着。
陈闲走到那里。
他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低声喃喃道:“死马当活马医了,”他伸手触碰到了那个玻璃罩,旋即,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好像被一个巨大的旋涡不断扭曲,吸入,根本不受他的控制。
而后灵魂犹如撕裂一般地痛疼,忽然这股疼痛感如潮水般的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他的身体就像是悬浮了起来。
他看到自己原本停留在桌子前面的灵魂被一劈为二,一半大,而另一半犹如新生的婴儿一般,那个犹如婴儿大小的自己飘飘荡荡旋即飘到了桌子前,随后他熟练地一点桌子上的玻璃罩,竟然不受陈闲控制一般钻了进去。
在消失之前,那个人影竟然还冲着陈闲笑了笑。
而后小小的婴儿浮现在了那个少年的身体上方,他犹豫了片刻,便一下子钻了进去。
陈闲听到了一声心跳,猛地睁开双眼,他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灵魂上面,只是此刻的他感觉似乎少了什么,又好像没有缺什么。
他看到的仍是一具玻璃罩内的肉身,但此时,他感觉他已经并非是一具尸体,他仿佛有了灵魂一般。
忽然,那个人形的手指动了动,而后吃力地握紧了拳头,一个诡异的感觉到达了陈闲的脑子之中。他似乎能够感应到那个肉身的动作。而与此同时,在桌上又出现了一个玻璃罩,那是一个马车里端坐着的人形。
那是陈闲自己。
“陈闲”忽然开口道:“我明白了。”
同时,他的身边也发出了同样的声音。
他看向左侧,看到的是一个与他长得一般无二的人影,两人音容笑貌,便像是孪生的兄弟一般,一般无二。
而后其中一个变化了起来,竟是成了那个少年的容颜。
而陈闲微微合上双眼,两个人影一下子交叠在了一处,化成了另一个实体。
“也就是说,如今我的灵魂,掌握了两具肉身。”
陈闲睁开眼,看着两个人形,不动声色地说道。
他看着凭空出现在他面前的几个空荡荡的书架,不由得有些痛疼,上面只有一本书半翻开在那儿,上面写着那么一行文字。
“没想到只剩下这么一本书了。”
陈闲现在已经可以肯定,这里的图书馆只要有获得权限进入的人,便都是控制着一部分的知识,像是陈闲所掌握的乃是知识、历史、乃至于各种科技的钥匙。
而这个少年恐怕掌握的便是这里所有的天下武术。
而同样掌握着其他资料的人,还另有别人。
所有的知识都是互通的,只要杀死或者继承这些人的钥匙或者尸体就可以篡夺其中的知识。
陈闲眯起了眼睛。
“恐怕这个少年的死并非是一场巧合,而是另有布局,那么若是不出意外,我也会是那个人的目标之一。”
陈闲摇了摇头,对于他而言,这不是什么好消息。
这个少年掌握的乃是图书馆里最具有战斗力的武学,只是到了最后都难敌对手的袭击,那么他一个手无缚鸡之人,又有什么办法?
“好在他也不算太过绝情,没有连口汤都不给我留下,这具肉身看来,还有大用处,既然你叫做阿飞,这等诨名好像不大济事,那便让我用这个名头暂时招摇过市便是。等我想到合适的姓名之后,再行更换。
我倒是要看看这大明腐朽了这么多岁月,这其中到底有多少事情可以追寻。”
陈闲本就想做个行侠仗义的大侠,只是一直以来都没有机会,如今有了这么一具肉身,可以说将他的梦想彻底变成了现实。
而且有了这具身体之后,陈闲无疑是多了一条命,除了深知陈闲秘密的人之外,没有人会想到,这世上还有这般离奇的事情。
而陈闲也决定对此事守口如瓶,不到万不得已之时,绝不随便将此事吐露出去。
而且这件事恐怕还涉及到了一个巨大的阴谋。
就像是这座图书馆里的杀机与秘密,还有那个诡异的八人之会,都似乎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们会是谁,他们想做些什么?
陈闲将会一一追寻谜底。
他将意识推出了偌大的图书馆。
马车上的陈闲,与荒野之中的阿飞同时睁开了双眸。
357.运输局势,鱼死网破
杭州府,乃是江浙一带的富庶之地。
商业繁荣,车马不绝。
围绕京杭大运河而产生的水路运输,承担着供养京师的重责。
将江南之富庶,源源不断地带向京城所在。
陈闲端坐在马车之中,不住地打着哈欠,控制两具身体并不困难,两个灵魂出自一体,一分为二之后,会自动运行,只是陈闲昨晚在两个肉身之间来回切换,实在有几分费力。
几个伪装成马夫的冥人少年还有明玉车马行的弟兄,倒是对杭州城内,轻车熟路,不多时,领着他入了城,已经将他带到了一处地界。
这里乃是一处看上去毫不起眼的客栈,甚至桌子都有几分油滑肮脏,店家正打着小盹,看到来客也不热情招待。
只有小二上来问了一句:“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呢?”
陈闲还未说话,跟在身边的车马行弟兄已经说道:“四斤牛肉,三大碗的好酒。”
那小二眯起眼,笑呵呵地说道:“好酒是要桂花的还是高粱的。”
“且来三碗女儿红。”
那小二应了一句“好咧!”便一甩布条,不动声色地引着二人上了楼,推开一道客房的门说道:“两位请了。”
陈闲迈步进去,正见得李明玉从里头迎了出来。
“少东家。”
“明玉,这阵子倒是辛苦你了。”陈闲看着面前有几分黝黑的少年不由得低声感慨道。
“哪能有什么辛苦,做得都是本来事儿,还自在地多。”李明玉反倒是有几分豪爽,已是拉着陈闲坐下,而后挥了挥手,将手下都打发了出去。
“我也不绕弯子了,如今这边情况如何?”陈闲往日里便直来直往,事情繁多尤其如此。
李明玉低声说道:“并没有很好,安季已经觉察到了我等的变化,对于他而言,本来准备以我为支点来影响濠镜,但显然如今他也是鞭长莫及。”
“他将尔等当棋子,殊不知,人当棋子自然会有种种变数。”
“故而当他明白过来的时候,迅速选择将我架空,如今各地的车马行之中,已是多了许多陌生的面孔,想来便都是安季安插的人手,
安季此人深不可测,首先便是仗着安氏分家的名头,得了不少便宜,各地的黑白两道都要买他面子。而且安家这块金字招牌在百姓之中也是名头极好。
富甲天下之人又喜舞文弄墨,更兼之慷慨大度,这样的人若是行事自是方正无比,端的棘手。”
陈闲点了点头,他知道李明玉在这里举步维艰,但没想到艰难到了如此境地。
“玻璃生意如何?”
“生意异常火爆,我们将出货的渠道牢牢控制在几个亲信手中,而且一次出货都极少,使得这些玻璃在市场上价格极为高昂。
而且,我们自濠镜而来的车马都是由我亲自掌控,安季无法染指,在这方面,我们有绝对的话语权,但也因此始终打不开市场,只当是一件稀罕物罢了。”
陈闲沉思了片刻,他本就准备打的是奢侈品的主意,如今目的虽然达到,但不过是小打小闹,这生意做的格局极小,实在不符合他的预期。
“盐与酒呢?”
“盐自然是大批人都要,只不过,我们乃是正规的口子,实在不好出手这些东西,便叫人手暗地里发卖。
我们的东西成色好,而且量也大,那些拿私盐充官盐的人也极为喜欢,只是这到底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行事,稍有差池,便可能被安季抓住把柄,少东家。”
陈闲点了点头,知道他说的乃是实情,在大明,盐茶铁都是犯禁的生意,这也是为什么陈闲要将运输渠道抓在手中,唯有如此,才能避过安家的陷害,不然若是叫安家知道了这个消息,那他的正常生意就什么都做不了了。
“至于酒水,出货量不大,我倒是与几家秦楼楚馆关系尚好,将这些东西卖给这些店家,他们都觉得酒水辛辣,有些客人会喜欢,但需求量不高。
至于酒楼,我曾出手了一回,但旋即安季便找上门来,他说的乃是寻求合作,他对这个新酒颇为感兴趣。
但我知道此人乃是虎狼之徒,而且他安家手底下也有不少酿酒师父,唯恐被他们看破行藏,便没有答应下来。”
陈闲皱着眉头,没想到手头的三项生意都开展得并没有多顺利。
安季对这个濠镜的生意网络横加干涉,这样的情况已经出现了多次,偏生他是安家的人,出手也是有理有据。
甚至陈闲才是搅局者,安氏只是维持稳定罢了。
两人虽然距离撕破脸皮只有一线之隔,但到底还是名义上的合作伙伴。
甚至师徒关系,这么一来,虽然可以利用其中的便利,但也会为之所制。
这是一柄双刃剑。
没成想,杭州之行会牵扯出这么一段祸端来。
也算是陈闲始料未及。
他低声说道:“安季这只老狐狸,那如今车马行筹备的如何了?”
“几个重要的要冲都被握在我们的手中,少东家最早下令便是拿下车马行,所以我们的手脚比安季快了很多。
但少东家,你所指明必须控制的点,除却几个重要的物资中转之外,多分布于两广,这些地方颇为贫瘠,固然是确保了行事的隐秘性,但同时让我们在几个别的点的争夺上失却了先机,尤其是陆路运输,几乎就是一张白纸,虽说安季也不好过,但他们尚且可以在内陆不断循环,而我们一段被他们断了供给,很可能就要去喝西北风。”
陈闲看着明玉摊开面前的地图,上面用醒目的赤红色,标注了如今彻底倒下濠镜一方的地区,就像是一个硕大的沿着海岸线分布的圆环,将安季所掌握的地区一一包围。
又像是安季所执掌的地区像是在孕育一个巨大的怪兽,随时都可能脱离陈闲和李明玉的包围而后野蛮生长。
这杭州的局势便好似乱麻,如何抽刀砍个干干净净?
他敲击着桌面,好在之前,早有计划,条理也是明晰,他不动声色说道:“明玉,你可是听过这世上有那么一个词,叫做鱼死网破呢?”
358.大吉大利
陈闲在地图上涂涂画画,罗列出来的点,被许多更小的点所包围,而后低声说道:“车马行的本质争夺,在于劳力还有人脉。”
陈闲在一张白纸上涂了两笔。
“如今的车马行仍旧停留在一个相当基础的状态里,是一种相当原始以及简单的运输方式,这种运输只服务于安家,或者说是安家旗下的一切生意,其中,又以运人为主是作为官驿的补充。”
陈闲一边清理思路,一边也在替自己做着分析。
他往来此地,感觉事态并非有他想得那么简单。
他亲自感受过这些车马行的运力,也到杭州的车马行实地考察过,相比较后世,数以万计的物流工作。这里的人手简直少的可怜,而且所承接的更多的是关于运输人长途跋涉的业务。
这本质上是因为,这个时代的运输业有极大的局限性。
其一,便是小农经济带来的根本性弊病,商业的流通性极差,一地之货尚且可以自给自足,所以商品往往仅在一地流通,而物资的运输往往只能依赖一些行商,那么规模势必并不大。
像是安家旗下的车马行,名义上为车马行,实际上更像是私人的旅社,负责的事务多半也是运送一个人到别的地界去。
运输成本极为高昂。
这个时代连镖局都尚未成形,便是连贵重物资的运输都成了老大难问题。这种种问题都让国内的运输业尚且停留在了一个停滞不前的状态之中。
“你有没有想过运货,将运货做成一个巨大的行业?”陈闲忽然开口说道。
“我们大可以从城市周边的县城以及农村招募人手,这些劳动力价格低廉,稍加训练便能担任起运输的重责。”
“少东家,我们只运人,运货就……”
“杭州与漳州、福州等地都已经逐渐成为经济的重心,手工业发展频繁,大部分的商贾都着眼于提高产能,但却因为当地的销售市场极为狭窄,
出货渠道单一,导致了多种多样的问题,如果我们能够开拓出一条新的道路,那么车马行的问题,还有这些商贾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陈闲低声说道。
陈闲在纸上涂涂改改,似乎还有几分不满意。
但他也明白,如今车马行、运输业的根本症结就在于市场。
市场不开阔,则无用武之地。
李明玉听得云蒸雾绕,但毕竟他从事商业亦有十几年,也算是一点就透,他看过当地的商贾的模样,如今的杭州生丝生意颇为热闹,到了每年年底,这些产品反倒是会因为无法消耗,而大幅清仓处置。
其中有多少浪费,无人知晓。
这还仅仅是杭州城一地,便是连无锡,苏州都难掩其问题所在。
生产的剩余,和消费力自有其关联所在。
对于商家需要的是一个有消费能力的市场,日趋饱和的市场自然难以满足当地商贾的需要。
“但安家毕竟是大商贾,我们不见得能够比得上他们。”
陈闲冷笑道:“比不上?首先我们起步便早,这一行若是无好口碑,便是天大的招牌都不牢靠,其次,他安国虽然试图在镇江染指海盗,但终究是小打小闹。
就我所知,之前他所招揽的海盗尽数灭于会战之中,此时都尚未组织起一股较大的力量,但我等不同,我们天生便比之多上一条渠道,我们是做海运的行家里手。”
陈闲说的乃是实话,在大明,海上的运输早已形成,而其中替商人们保驾护航的便是海盗。
海盗和海商实际上是相互依存,缺一不可的。
甚至海盗本身就有很大一部分是由商贾转化而来,铤而走险,涉及走私,和杀人掠货都是其中重要的组成部分。
这一行历史渊源颇为悠久。
陈闲这一年来,疲于作战,而且羽翼未丰,并不能控制海上的运输,但经历了这么一场大战,陈闲也算是打出了自己的名头。
如今濠镜也是被众多海盗所承认的强者了。
那么这一项业务也势必摆上了会议桌,要好好谈上一谈了。
“安国这只老狐狸自然是不肯直接触碰海盗这一块的,他就算要钱,但更是要脸,若是被人知晓,他和海盗勾结,做这等徇私枉法之生意,恐怕他苦心经营的诗书传家的好形象便要毁于一旦了。”
陈闲不由得说着风凉话。
李明玉认真地思考陈闲所说的可能性。
若是陈闲所说的乃是一个大致粗犷的构想,那么作为实行人的李明玉则要提出一个更为靠谱和现实的提案计划来。
他低声说道:“少东家奇思妙想,我不可比。”
陈闲说道:“远远不止如此,这只是第一步,我们要将原本在农村里建立工坊,将一些技术传递到农村去。
将那些农妇也调动起来,要将她们也当做好的劳动力,其中纺织便是一项极好的举措,我们将大量的工作岗位散布到农村去,而后将在村子里建立运输的口子,这样人就会逐渐被从城市里吸引到农村去。”
陈闲敲了敲桌子。
“这是一个长久之计,而后我们就可以将车马行与城镇彻底割裂开来,让安国手上的那些个棋子一个个报废,到时候,我们的工坊和车马行已经结合成铁板一块,农妇在村子里赚取工坊的佣金,而车马行则在外运输这些产品。
想要打开这个平衡,必须彻底拆散这样的体系,必须拿出更为先进的工坊器械,或者给出更为高昂的运输费用,二者缺一不可。
任何其中之一,处理起来或许没有那么困难,但两个都要达到,那便是难上加难。只是若是要推进这个事情,任重道远,明玉,你应当明白。”
陈闲淡淡地说道。
李明玉听闻此言,认真琢磨,已是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乃是少东家最是常用的“釜底抽薪”。而且这个构想极为大胆,甚至远超过了李明玉的想象。
陈闲低声说道:“这不过是权宜之计,等到日后大可将工坊开放出去,交由其他商贾经营,我们只做这车马生意,也可赚得盆满钵满,开门做生意,自是要大伙一起发财,才叫做‘大吉大利’!”
359.唱衰、小孩儿把戏
计划宏伟壮大。
谈来容易,但真心操作起来却是另一回事。
尤其是在李明玉看来,这件事情乃是在挑战原本的商贸体系。
若要成就那绝非是朝夕之功。
但确确实实,给他提供了一个可以对抗安家的方向。
哪怕道路上遍布荆棘。
陈闲很是淡然,只是低声说道:“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打通琼山县至濠镜的运输渠道,琼山县如今经历战乱,土地被兼并情况之事越演越烈。
而王家这匹害群之马自然不会放过这等好机会,势必要大肆收拢当地零散地块,更多的百姓会为之流离失所。
虽是蝇头小利,但唾手可得,这等便宜生意,王家自然不会不做。
这般就会在琼州、雷州出现一个巨大的流民潮,我需要将这些人统统迁移至濠镜,而后另做图谋。”陈闲的打算也很清楚,但他也知道完成两件事对于李明玉而言极为困难。
李明玉只在一旁耐心地听着。
陈闲给与了他当前的一切,还有他本就得不到的自由和尊重。
他为陈闲做什么都不过分。
陈闲继续说道:“另一件事便是关于濠镜与安家的交易,实际上这一块并不需要你多插手,往日里需要你在这方面打点,乃是因为需要给安季造成一个假象,也让他们摸不清濠镜的底细,如今你可以稍稍放权出去,示敌以弱,暗做图谋。”
“距离濠镜不远有一个村子,叫做‘农鱼村’,哪里有十几户人家,乃是个本分的去处,我来之前,已经嘱咐手下冥人在此处建立了一个接头的点,你且将消息转给安季。
之后,关于这些货物的运输,在你的认可之后,均可交由安家施行,但必须要得你的准许,方才可以。
这样既不失了权柄,又可以有操作之空间。”陈闲低声说道。
李明玉点头称是。
陈闲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说道:“至于工坊之事,你不必担心,不久之后,我会叫濠镜派出专门的学士抵达此处,替你营建,其中机簧最是紧要,务必妥善保管。”
陈闲认真吩咐完之后,正要再说些闲话。却看到一个少年急匆匆地从外头进来,见得李明玉赶忙说道:“掌柜的,不好了,安掌柜的来了府上,点名要见你!”
李明玉皱了皱眉头。
陈闲反倒是颇为淡然,仿佛早已猜到了有此一朝,说道:“恐怕是这只老狐狸得了什么风言风语,比之以往那般睁眼瞎,如今倒是消息灵通了些许。”
“少东家,倒并非如此,老头子三番两次找我,虽是不是什么要紧事,但总有几分蹊跷,不瞒你说,到了如今,他已经上门数次而不得了。”
“这老头子倒也是有趣。恶行恶相,倚老卖老,偏要装一副与你谈生意攀交情的嘴脸。”陈闲对于安掌柜其人倒是没什么恶感,各为其主,手段激进一些罢了。
若是他处于其位,恐怕下三滥的小动作,只会多而不会少。
“如此也好,我们便去会会这位安掌柜的,我倒是还不曾与他得见,也许能从他身上知晓些安家的来龙去脉。”陈闲起了身,李明玉神色复杂,但也还是跟着往外走去。
此时的杭州仍是一派繁华。
浙江正处于资本主义的萌芽阶段,哪怕是在夹缝之中求生,但至于枯藤之中,仍有坚韧的植被勉强生长。
直到鞑子入关,剃发令出,而江浙十室九空。
这种原本尚算良好的势头方才止住。
陈闲并不喜欢满清。
甚至他于这个时代起事,本就是为了阻止一些历史上的凄惨而做出的选择。
无论是扬州十日,还是嘉定三屠。
亦或是一桩桩一件件的屠戮。
这些本应本避免的惨案理应不会发生。
至于那些野心家的谋划,陈闲只愿一笑置之,也便罢了。
陈闲既然准备敞开说话,便也无有什么遮掩,反倒是叫李明玉临时客串了一次导游,出了客栈便游山玩水指点江山起来。
说的乃是这杭州之中,最是出位的秦楼楚馆在何处,也是说那何处是快意恩仇的销金窟。看陈闲那架势,若是时间充足还要来一出泛舟西湖。
“少东家,左右耳目众多。”
陈闲听得下头冥人紧张回禀,倒是没有什么表态,只是低声念了一句:“稍安勿躁。”便继续和李明玉比划起这杭州的绣品,与蜀绣有何堪别起来。
众多手下见得他都不当回事,不由得也将担忧收进了肚子里。
待得看遍了附近的烟花柳巷,逛足了街头巷尾的奇货,陈闲方才一拍身边李明玉的肩头,而后笑呵呵地说道:“得,咱们去找那位老人家去,若是再不去,恐怕有人那,那是要等急了,与我等拼命了。”
他说了这话,还极为大声,似乎生怕别人听不到一般。
活脱脱便是以纨绔公子哥,不将别人放在眼里的模样。他们抵达了一处酒楼,见得酒楼之外已是聚拢了多人。
见得他到来,众人也无他意味,只是神色肃穆。
“这是安家的产业。”李明玉低声说道:“少东家,若是你觉得不妥当,我们可改换他处,通知安掌柜一声便好。”
陈闲笑了笑说道:“这岂不是说我陈闲怕了安老鬼,无妨。”他指了指两条大汉,而后说道:“你们两个给少爷我,前头带路。”
此二人乃是当地出了名的武夫,哪里受过这般屈辱,当即神色一变。
陈闲反倒是背着手,看着两人上下打量了一番,且啧了一声,绕着两人看了两圈说道:“怎么着?我乃是你们家主子的座上宾,我还使唤不动你们两个?你们这是反了天呐。”
陈闲话音刚落,其中一人已是青筋暴徒,大喊道:“你!你个无知小儿!”
陈闲此时反倒是不加理会,只将怀中不知从哪里顺手牵羊来的一面小锣拿了出来,在众人面前摆弄了两番,紧接着便敲打了起来,一边还高声喊道:“哟,安先生家的家仆当街打人咯!”
他还没吊过嗓子,只见一个两鬓斑白的老者已是笑脸盈门地站在身后:“陈公子,久仰已久,今日一见,当真是人中龙凤,富贵逼人呐。”
360.摆烂,恫喝,拿腔作势
陈闲对于安季的第一印象是,这个逼老头儿,一肚子坏水。
这种老滑头遇到陈闲这般戏弄,都不生气,可见多少还是个有所隐忍的狠角,光凭这一点就不是个可以小觑的货色。
陈闲笑了笑说道:“老人家,你好呀。”
两人笑眯眯地看了彼此一会儿,心里已经开始诅咒对方肠穿肚烂,头顶生疮,脚底流脓。
“在外头吹风作何,进来坐便是,我已是吩咐人手准备了上好的酒席花宴。”他特意看了一眼站在一侧的李明玉,微微眯起双眼,笑着说道:“哦,明玉也来了?快进来坐便是,这几日不见,可当真生分不少。”
陈闲倒是走上前,勾住老头子的肩膀,笑着说道:“得,听说有花宴,我这兴趣呐,可就上来了,莫要拖延了,赶紧的,老爷子和你小子这叙旧不急于一时,赶忙上前带路罢。”
老头子勉强露出一个男人都懂的神色,已是引着陈闲往前走去。
而陈闲笑得颇为喜庆仿佛是个不知人情冷暖的地主傻儿子。
“老爷子,实话与你说,我这次来倒是并非出自本意,这天大地大,到处都是美景,我可去的地方如此之多,何必和这么个杭州过不去,
只不过,这次明玉这小子比较混账,这杭州一亩三分田都收拾不好,偏要求着我来,我便来了不是。”说着他大力拍了拍老头儿的肩膀。差点给人排了个吐血八两。
陈闲看着老者仍是没什么反应,心中一沉,这并不是陈闲想要看到的局面,无论他怎么样装腔作势,显然这位老爷子是打定主意不为所动了。
陈闲也没有多言,只到了桌上,早有人服侍众人坐下。
几个年轻貌美的少女已是入了席,衣衫单薄,令人遐想之处,若隐若现。
乍然看到陈闲倒是有几分惊奇,她们年岁不大,但早已是风月场内的老手,陈闲看上去年龄稚嫩,言谈却是老气横秋,看上去有那么几分不可思议。
陈闲这倒是装的。
谁让他两世为人确实还是个初哥。
到底有几分尴尬,但自从做了海盗,他那张脸皮厚度倒是见长,见得那些女郎欲拒还迎的模样,甚至还能调笑两句。
这事儿,还真就讲究几分无师自通与耳濡目染,往日里和海盗一起生活,什么样的荤段子不曾见过。
甚至这里的姑娘还得骂他几句猴急,他仍是一副死皮赖脸的模样,仿佛丝毫不为之所动。
“陈少东家,是该如此称呼罢。”老者在对面笑着对陈闲说道。
“老丈如何称呼都可,便叫我濠镜山大王都未尝不可,”陈闲喝了一口酒,样子颇为豪爽。少女替他擦去颌下的酒水。他自也安然,全不当回事。
好似花中老手。
“都说海上之人快言快语,只是今日一见,当真所言非虚。”
陈闲笑了笑,低垂着眉眼吃着满桌珍馐说道:“老丈跟着安国大人倒是没见过什么海上枭雄否?哦,差点给忘了,年前一轮大战,打得镇江附近凋敝,剩不下什么大鱼了。瞧我这记性。”
老者想要开口,却不知说什么才好。
“今日少东家大驾光临,不知有何赐教?”
“赐教谈不上,只不过有几笔买卖要谈,我知道你安掌柜是行家里手,我是入门的蚯蚓,在地上爬的那种,便不多言了。
我这儿除却玻璃还有几种货儿要卖,您老人家呢,帮我给安国老爷带个话,这火绳枪他可有兴趣?”
陈闲笑着说道。
安掌柜和明玉显然都没有想到陈闲会如此出牌,尤其是明玉,他原本以为少东家此来也不过是来探探虚实,可没想到出手便是不凡。
火绳枪。
那可是葡萄牙人手中的利器。
大明国内的火绳枪也是后续仿造葡萄牙人的手艺制作的,战斗力同样是参差不齐。
传言之中,在濠镜之战之中,陈闲一方就使用了大量的火绳枪,还有到现在都叫人为之胆寒的火炮,房间流言之中,那种火炮被称之为“震天雷”与“天机雷”比如今纵横海上的任何一种火器都要犀利得多!
大有得此两大火器便可得天下的意思在其中。
不过这两种东西似乎都成了濠镜的隐秘,到现在都未见到陈闲一方有承认或是点头。
以至于不少人都将这两件东西当做笑话来看。
“哦?那少东家这么大的手笔,老朽也想出钱找少东家买一个消息。”
陈闲挑了挑眉,笑着说道:“我这儿的消息可都不便宜。”
“我知少东家不重钱帛,那么便以三百件棉衣为价如何?”
陈闲颇为玩味地看了老头一眼,而后说道:“好说,便问吧,此事本少爷应承了。”
“不知道天机雷与震天雷是否确有其事?火绳枪这东西,也并非全无渠道,我等若是愿意花大价钱也是买得到的,但这两件神兵利器……”
陈闲笑着说道:“这两件东西自然是有的。”
老者双眸微微一缩,但仿佛早有预料。
“难怪三方势力混杂,都攻不下陈少东家的濠镜,这等神兵利器……”
“哦,这不算厉害,我们还有更厉害的。”陈闲吧唧了一下嘴,反到是吓得老头失声道:“什么?”
陈闲淡淡然地说道:“哦,可能老丈有所不知,我濠镜除却天机雷之外,还有一些战略性威慑用的兵器,若是有谁人不听话,到时候老丈恐怕便能看到了。”
老头有几分惊异不定地看着陈闲,不明白这人到底是在虚张声势,还是如何。
不过陈闲随后笑了笑,低声说道:“不过老丈既然是不需要这些火绳枪,那我只好找别的下家,我等海盗人手不多,这淘汰下来的边角料,能换些钱才好,不能便只能拿去填海了。”
“来,大口喝酒!”
他喊得豪气干云,生就孩子模样,偏生无人敢小觑此人说的话语,一时之间,气氛诡谲异常。
“少东家,这火绳枪……”老者忽然开口道。
陈闲却翘着脚,吊儿郎当地打断道:“你当我濠镜是什么地方,想要买便买,不想买便推脱?老丈,我奉劝你一句,可别太过分了。”
361.叫我陈靖川
“吃菜,吃菜,少东家说的话,老头子听了都觉得有几分渗人的慌呐。”
陈闲看着自己刚放了狠话,如今听闻之后很快恢复过来的安季也露出了笑容。
“今日的姑娘和菜色都不错,老丈。”
既然他说的话已经放出去了,那条大鱼是否上钩可就两说了。
陈闲说的半真半假,并非彻底空穴来风,虽说,那个神秘的大杀器开发部门,如今满打满算好歹也有个三个人了。
嘛,在陈闲看来,如果他们努力一下,百年之后或许能摸到些洲际导弹的边角料。
也不算完全无的放矢。
至于安季怎么想,那由着他去,他吹了声口哨,颇为不雅,不似那些时常上这儿来的达官显贵,惹得一旁的姑娘也皱了皱眉,他则大大咧咧地伸手摸了把少女的脸蛋。
安季说道:“陈公子乃是性情中人,可莫要怠慢了。”
那姑娘方才放下身段,陈闲乃是一个少年公子的模样,虽是长相精致,但行事放浪形骸,一股子江湖儿女的德行。
倒是叫这些少女好奇,等到那阵子惊吓劲儿过了,便一个个扑闪着大眼睛打量着陈闲。
一旁的李明玉笑着说道:“看来少东家不甚满意?”
陈闲挠了挠脖子,将手中的小摆件把玩了两下,仿佛好生无趣。
“老丈,恕我直言,你是觉得我陈闲没见过女人吗?”
安季看着陈闲这么半大个小子,得,还直言,你这都直的没边儿了。他都在思考这货小鸟毛到底长齐了没,别人这个年纪都还在泥巴和屎玩呢,这么个破小子已经是领袖一地海盗的狂人了。
结果这小猴子还不好打发。
这儿各个都是清丽佳人,乃是他自本城各地特意选来的上等美人儿。
他其实在见到陈闲之前,也没有想到,此人当真是个稚子,虽然传闻此人年龄尚幼。
可真见了之后,若不是他素有城府,当即就得惊掉下巴。
他甚至觉得这不会是糊弄人罢?
那陈闲不敢亲自来见,送了个毛头小子来顶缸?
好在他也算是早有准备,只是想到那人的音容笑貌,多少有几分肉痛。
他往日都不见得能见得几回此人。
此次还是用了陈闲的名头诓她前来,这等少年海盗英雄一世,足叫这些烟花之地,不染尘埃之人所倾心动容。
世上什么女子不曾爱慕英雄?
何况年少有为,气吞万里如虎之徒?
不过那一位……安季倒是打过不止一次她的主意。毕竟,只要恣意花丛多少能够听说些许这美人的韵事。
安季眯着眼说:“似是陈少东家这样的人中龙,等闲的胭脂俗粉自然是看不上的了,不过老朽倒是识得一位佳人,知情识趣不说,与寻常女子大有不同。”
他拍了拍手,笑着说道:“去请王姑娘上来。”
陈闲微微眯起眼,这个时代,他确实不曾见过什么风流人物,常年海上漂,女人就那么几个,看也都看腻了。
到了这等江南水乡,自然要领略一下那般柔情了。
只不过,这个时代江南一带虽是繁荣,但名妓却总是罕有人提起,自是比不得明末清初那秦淮八艳来得响亮。
自也不如宋末那等志趣。
每逢乱世开端,自有女子替那时代唱起挽歌。
权贵与所谓的才子纵情作乐,王侯将相恣意享受着天地荣华。
王孙乃知晓,而伶人戏子却是无知。
这么说来,一曲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倒是颇为切题。
陈闲想到若是事不败落,等到数十年后,自己也将对上严嵩其人。
严嵩也好,亦或是形形色色,玩弄权术者,陈闲既然要将偌大的明朝作为他称雄海上的大后方,自然少不得与他们过过招,若是不行便将阻碍在道上之人连根拔除。
走神之间,他忽然听到女子漫步之声,从门外布帘处传来。
他恍然醒转,看到一只纤手已是撩开布帘,只是尚未见得少女容颜,只是几分清冷倔强的女声已出现在门庭之内。
“谁人这般大的架子。”
陈闲倒是暗自腹诽,这人好没规矩,毕竟大明尚且讲个人情冷暖,讲个逢迎排场,你虽是秦楼楚馆的尖儿,但如此不给人情面,以后谁人还来捧你的场?
何况了,人家一时敬你真性情,但来日指不定在人后嚼舌根,一张脸面有时候,自是不如逍遥自在来得实在。
这等呈口舌之快者。
陈闲不知道如何评价,说是不智又觉得可悲,说是强韧又觉得辱没其名。
说到底,他毕竟是现代人,讲究的也是能屈能伸。
这个时代毕竟太多珠玉在前,被歌颂的烈妇才女,亦或是春风一度的文人。
应有尽有。
这风骨不提也罢。
有了这般想法,陈闲看那女子的模样,倒也是多了几分戏谑与同情。
那女子此时方才显了容貌,倒是珠钗满头,身形绰约,生得极是艳丽,这等美与那些个小家碧玉不同,美得浓烈,一如烈火烹油。
只是她的声音倒是稍欠几分英气,似是小鸟呢喃,即柔又媚,且叫人欲罢不能。
陈闲虽是个初哥,但也因此对女子多有几分免疫,见得女子进来,目光直愣愣地扫过在场诸人,尤其是在李明玉身上停留了片刻,见得自己是个半大的孩童,竟然有几分不屑。
那安季似是要的这般效果,连忙伸手想要扯一扯女子的衣袖,却被他巧妙避过,女子将长袖拢在身前,看着安季说道:“安掌柜别来无恙,只是今日又是带了哪位纨绔做东,偏要诓了我前来?”
安季指了指不远处正吊儿郎当坐着的陈闲,而后笑容满脸地说道:“便是这位了,我可不曾说话,这便是前几日于濠镜,大战三路强敌,而后保全濠镜,占地为王的陈闲,陈少东家。”
陈闲察言观色之下,知晓老头儿行事均在试探。
既然如此……他拍了拍手,旋即说道:
“老头儿,你别给我戴高帽子了,我可不是什么陈闲,那人威风八面,英勇不凡,岂是我这么个黄口小儿可比。
鄙人不才,有个诨号‘天王老子’,名字嘛,就叫我陈靖川好了。”
362.人发杀机
陈闲说完,场面顿时鸦雀无声,包括那个甫一进来便问东问西,颇为刻薄的女子都有几分惊讶地看着他。
不知道他究竟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做了海盗以后,陈闲觉得吧,自己想做啥就做啥,还真是潇洒了得。
尤其是多了个阿飞的分身之后,他更是觉得有几分自在。
不过,至于,我叫陈靖川这句话。
乃是有所渊源。
之前陈闲并未看清楚这个少年的长相,直到他死于非命,尸体愣生生地出现在陈闲附近之时。
他才有机会看个清楚。
只是陈闲在看到阿飞的脸庞之后,心中的阴云可谓是挥之不去。
这是一张与前世的自己颇为相像的脸蛋,甚至只是更为精致。
以前的陈靖川并不丑,甚至有几分英气,只是就像是众多没钱没闲的男孩子一样,陈闲同样面临着疲于奔命,没有功夫收拾料理自己的窘境之中。
但到了这个年代,天然的脸庞随处可见。
那么这张脸就看上去颇为自然帅气了。
只是陈闲刚才掌握了这具身体,但分心去控制极为困难,如今想要迈步离开山间都难上加难,只能待在那儿调息运作,逐渐熟悉这具身体的四肢百骸。
也因此,陈闲方才想到了那个早已被他失落在过去的名字。
“陈公子莫不是说笑?”
陈闲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犹如按下了某个极为微妙的开关。
安季也面上一冷,隐隐之中似是有什么逼迫之意,身子也往前走了一步。
陈闲却似是不为所动,只是冷冷地看着局势的发展。
反倒是李明玉有几分紧张。
“那安掌柜觉得,我是否在说笑呢?”陈闲坐直了身子,眼神锐利。
顿时,整个场面似乎陷入了僵局之中。
安季并不确定这个满口胡言乱语的少年人到底是谁,甚至就连他的底细都是道听途说,只是到了此刻,他也难下判断。
可就在这时,不远处已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几个武者已是翻身冲进了进来,顿时整个酒楼乱成了一团。
楼下的少年人们纷纷大喝:“保护少东家!”
只是他们身在楼下,来不及呼应,除了狴犴等亲信尚且待在客房之外,几乎无人保护。
那几个蒙面的汉子一瞥见人五人六端坐在其上的陈闲,不由分说,已是挥刀当头劈下,陈闲一咧嘴,藏在怀中的手,忽然拔出,一把短铳间不容发,子弹飞溅,不偏不倚已是落在了那人的脑门上,那人余势不减,仍是扑倒了陈闲身上。
陈闲堪堪避过他手中的长刀,另一人已是杀到了面前,此时从外头破门而入的狴犴等人已是拦在了他们之前,顿时惊起一地尖叫。
而就在此时,源源不断地黑衣人从外面杀了进来。
他们动作整齐划一,根本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陈闲也不见慌乱,他招呼过狴犴,将身上的死尸推开,一边低声吩咐了两句。
狴犴惊疑不定地看了这些黑衣人一眼,从怀中掏出短铳。
李明玉此时也护在陈闲身侧,反倒是陈闲有些无所畏惧地走在众人之前,甚至用眼神挑衅者众人。
那些人仿佛得了个指令,猛地朝几人扑了过来。
狴犴一声口哨声,自两伙人正中央的地板,忽然突出无数根尖刺,那些冲上前的刺客们猝不及防已是被扎穿了脚板惨叫一声。
陈闲又是开了一枪,劈手夺过李明玉手中的枪支,又是看也不看,给了一发,笑道:“你开枪要是如你做生意这般果决就好了。”
李明玉挠了挠头,仿佛有几分不好意思。
陈闲也不多加苛责,他们边开枪边后退,此时楼下的冥人少年们也都聚集到了陈闲的身边,一时之间,枪弹上膛之声不绝于耳。
那些刺客仿佛也知道厉害,一击不中,已是有人撤退,留下这些个人断后,见得已无机会,那些死士竟是调转刀口,对着自己的脖子一抹,竟是死在当场。
鲜血四溅,那些个姑娘家纷纷惨叫出声。
陈闲看着躲在角落里的安季,笑着说道:“安掌柜的,劳烦你先送这些个姑娘回家去罢,改日我再上门一一拜访。”
安季看着陈闲,脸色有几分阴沉,他走出来低声问道:“敢问阁下究竟是谁?”
陈闲歪了歪头,抓过李明玉递过来的折扇,“啪”地一声打了开来,而后笑着说道:“我还能是谁?”
就在两人对峙之时,陈闲的耳朵动了动,冷笑道:“倒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旋即看着安季眯起了眼睛。
“安大人可真是手眼通天。”
“阁下好本事。”
“只是生了天眼通与天耳通罢了,不值得一提。”他低声吩咐了两句,众人纷纷哗然,但他眼神尖锐,更是不容置喙,那些人还想摇头拒绝,但此时陈闲大手一挥,叱喝道:“速去!”
而后他似乎觉察到什么不对劲。
他望向身后依仗的人群,想要侧身回避什么,有个娇小的人影,已是快步上前,一柄短匕,悄无声息地扎向了他的后心。
任他提前觉察,方才避过了要害,但仍是被一刀刺中,那人见一招得手,身形暴退,随后矮小的人形一寸寸的增长,成了个精壮的汉子。
众人顿时哗然,火枪之声犹如暴雨密集。
陈闲低声呵斥道:“都听命行事!”
那些人还想要再说什么,陈闲已是命令过狴犴,少年扛起陈闲,三步两步从二楼一跃而下,其余众人仿佛心有不甘,但此时已是由不得他们再想,纷纷化作鸟兽散去。
顷刻间,偌大的酒楼宴席,只剩下一地狼藉,还有陷入沉思的老者,和众多躲在角落里,瑟瑟发呆的少女。
还有众多的尸骸。
老者看着那个少年离去的方向,就在这时一个女子的声音突兀地传来,她的声音似乎有几分颤抖,但仍是强自镇定。
“安掌柜,那个少年人究竟是谁?”
安季看着烟尘漫天,还有呼啸而来的衙役府兵,不由得也眯起了眼睛。他咀嚼着少年离去的时候的话语。
而后轻轻地说道:“谁知道呢?”
363.戒严
顷刻之间,原本平安喜乐的府城变了天。
杭州城,这座历代享有繁华与江南美地盛誉的城市,张开了他的血盆大口,街头巷尾,更是仿佛化作了一张天罗地网。
无数的府兵和衙役都在整个杭州府内穿行,陈闲大口喘着粗气,身上的伤口委实不深,当时众多冥人围绕,那个杀手位置又是极远,虽然本事高强,但因为先使了缩骨的功夫,要突然暴起一击毙敌已是千难万难。
陈闲如今主要是因为止血不利,故而体力丧失严重。
“流水伏兵,数目之巨,这不像是安国的手段,这么看来,有些人可真耐不住性子。”陈闲叹了口气。,他打量了周围一眼,倒是颇为平静。
此时的他们躲在一处贫民窟之中。
他在酒局开始之前,便已是听到了黑衣人集结的动向,故而他有恃无恐,甚至要将整个局势搅浑才好。
只是安季与手下的那点鬼蜮手段自然也没有逃过他的法眼,故而他方才在事发之时,便下了主意,将众多冥人分散开去,化整为零。
杭州城中有李明玉的策应,想要让这些少年离去并非难事,而他也有自信,虽然比起打斗,自己这副身子骨不行,但凭借眼力耳力,一般的人想要轻易找到他也是千难万难。
可万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些层层叠叠的刺杀网络之中,竟然有人悄无声息地避过了他的搜查,最终伤到了他。
他思考了数个可能的势力,最终都将之一一排除。
而仅剩下的,只有那个神秘莫测的策士同盟。
也只有这种诡异的组织,才能够联络到这种身手的武者。
策士之所以为策士,甚至能够独立存在,不仅仅是因为擅长出谋划策,其广泛的人脉与其名声也是其重要的标准。
“这也太暴躁了些,只不过是一言不合,不相为谋,就要置人于死地?”陈闲嘟囔了两句,只是他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已是指挥过狴犴,两人迅速转移开去。
可毕竟,狴犴也是身有残疾,两人行进速度不快,全靠陈闲全程监听周围的动静,方才找到一丝机会。
“少东家,我去找些吃的。”
陈闲看着一旁焦急万分的少年仆从,苍白的嘴唇动了动,而后笑着说道:“先不急,我刚听闻了,那些个官兵应当是在找我,你们这些人因为来得仓促,故而没有人知道你们的长相,依靠李明玉的庇护,你们应该能够轻易脱出,
这倒是叫我松了一口气。”
“我们这些人的命……”
陈闲接过话茬:“都很值钱。”
陈闲看着灰暗的天空,隐约的雷鸣,他梳理了一下思绪,方才稍稍明白了些许其中的要义。
这大概也是一场庞大的算计。
将大部分人与势力全数算计在内了。
“自认天衣无缝,但却忘记了人心反复,还是会有人怕死的。”陈闲喃喃道,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低声说道:“我记得我当时清点人数的时候,发觉并无问题,我们少了一个人,那人是谁,怎么了?”
狴犴回忆了一下,有几分犹豫地说:“我记得那人穿的应当是阿类的衣服……”他神色一黯。
陈闲听他说起,也想起确实有那么一个少年。
一声叹息。
“我会替他报仇的。”陈闲淡淡地说道。
“若是不能将此人抓到濠镜,千刀万剐,不足以敬畏阿类在天之灵。”
陈闲想了想,已是报了一个地址。
“你且随我去这里,我自有主意。”
……
此时的安氏商行同样也乱成了一团。
只是当下的大当家似乎对此不闻不问,正闷在屋内不知道做些什么,不时有些访客前来拜访,有些被接了进去,有些则被拒之以门外,不由得捶胸顿足,颇为气愤。
此时的安季面前乃是几个身着公人衣着的男子,他们背着手说道:“安掌柜,这件事可很是难办,查大人已经明言,哪怕有安大人的关系在内,
他也没有办法为了这么一个小小的海盗头子,闹得满城不得安宁。”
安季看着这些人,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商贾,要不是背靠着安国,这些人压根不会打量自己一眼。
如今,他们不仅坐在自己的对面好好商谈,甚至也会答应他的一些条件。
这便是权力的力量。
“但那伙海盗来头很大,乃是濠镜上的悍匪,人人都携带火器,若是这伙人在城中闹将起来,恐怕,便是查大人……”
“怎么,安掌柜是在威胁官府吗?实话与你讲,相较之下,若是这件事抖露出去,说是濠镜上的海盗上了岸,还一度到了杭州府,这件事方才会让查大人觉得棘手,
如今吴公公与张公公这两个阉人可都等着查大人出点问题,好一把将查大人拉下马来,为了搜罗几个莫须有的海盗逃犯,查大人已是仁至义尽了,
今日过后,若是还一无所获,我等也便收了网,权当无事发生了,这便是查大人的意思!”
安季暗地里愤愤地看了两人一眼,但毕竟形式比人强,他也知道如今吴张二人,在杭州与当地的官员斗了个不可开交,在这个节骨眼上给官府找不自在,本就是为难人。
“若是无有他事,我们便告辞了,安掌柜的。”
安季还想说些什么,只是见得这些人神色倨傲,只得低声说道:“恭送两位官爷了。”
见得两人离去,他唤过一旁的小厮,吩咐他将一份加急的书信传递了出去。
而后看着门外翻涌的人流,低声说道:“好在上头并无意定要至那一位死地,只是要叫他老实些许,而且如今,看来,那位的身份也是成谜,多事之秋,还是莫要多生事端方好。”
而也就在这时,门外的知客进了门来,小心翼翼地通禀道:“老爷,外头有‘贵客’到了,正要与你谈谈,宁波之事。”
那安季一听此事,已是猛地睁开了眼睛,老迈的身子微微颤抖,他每一年在这场生意之中获利之丰,无人可以想象。
一年一回,都可以替安家揽来一笔巨款,哪怕此事有几分铤而走险。
但既然有白花花的银子,为何不赚呢?
哪怕这银子,来路不明,又为朝廷所忌。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他看着几个人影出现在门口,露出了由衷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