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4.自在天魔
众海盗均是骂骂咧咧,满嘴的不服气,但心中也是知晓,几个学士说的乃是实话,合情合理。
只不过,海盗自然是改不了嘴臭的毛病。
这数月以来,厮杀遍地,昔日同伴竞相反目,敌手来袭,痛失家园,与官兵斗智斗勇,到了如今,方才得了一片安宁。
有太多人已经过厌了这等朝不保夕的生活,也有太多人本想着脱离苦海,不愿在海上漂泊斗转。
原本他们还对魏东河与陈闲有所怨言。
但在数月的濠镜生活之中,他们方才明白原来远离厮杀的平静才是当真来之不易。
颠沛流离,只能带来一阵阵酒精的麻醉,而平静安乐,才能品出酒中的醇香滋味。
众人默然地喝下了酒水,原本被海风吹得冰冷的身躯,顿时暖和了起来,而工坊的人还带来了御寒的衣物,到了此刻也都分发了下去,虽然战壕之中禁止点火,但如今却说不上太过寒冷。
而土人们更是浑浑噩噩,他们本就是这里被奴役的人手,但随着濠镜主人的更换,在陈闲的手底下,他们初初尝到了为人的滋味。
他们吃从未吃过的东西,过从未过过的,像是人一般的人生。
几个学士对着他们嘘寒问暖,让他们务必要在这场大战之中活下去。
他们只能木然地点了点头,他们并不擅长表达,甚至官话说的都不是那么利索,但他们心中的火热,哪怕是冥人与海盗都无法比拟。
而剩下的,也是人数最是稀少的便是冥人。
他们的心下一片敞亮,也不需要工坊的人手多说什么,他们早已进入了自己的状态,而其中端坐在战壕之中,被众人引以为首脑的,正是自琼山日夜兼程,赶回濠镜的天吴。
众多冥人都屏气凝神,等待着这场大战的来临,所有人都要证明给在场的所有人,还有正在暗处观察一切,洞悉一切的少东家看,他们才是濠镜的未来,是濠镜真正的王牌。
每个人都怀揣着自己的理想。
贪生怕死,不为未来者,早已远离。
不信任濠镜者,业已离去。
如今这一切,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愿为大义慷慨赴死,但他们心中同时震荡着的是少东家的一句话。
“活下去。”
……
而与此同时的海外,已被攻陷的一处岛屿上,庞大的三灾战船已经停靠在了海岸边上,几个海盗首领正蹲在火堆边上烤火,几人神色尚且轻松。
端坐正中的乃是一位老者,而在他的身边则是一位白衣秀士,头目三三两两的聚集在一处,正在商谈着什么。
“我们在岛上没有遭遇什么样的抵抗,濠镜上‘那位’的决策很是干脆,扬长避短,便是收缩防御网,将整个濠镜的兵力汇集在本岛上,这不可谓不明智。
本来计划好以各面围攻来困住濠镜,甚至各点击破,却发现在濠镜的其他面都设置了大量的不明物体,触碰便会引发巨大的爆炸。损失难以承受。
防守者面面俱到,可惜实力不济,偏要将人拉入无底深渊,这么一来,我们不得不正面与濠镜交锋,到时候损失会有多大,不好说。”一旁的壮汉低沉地分析道。
老者点了点头。
“麻烦的还是葡萄牙人和大明水师,这两只狼谁都不愿意去打头阵,都唯恐被人在身后捅上一刀。”
“我们何尝不是?”水鬼模样的男子笑着说道。
“正因为如此,现在海上局势比之最早还要复杂,三方若是不能通力合作,难保岛上‘那位’施展手段,重演第一次海盗会战之时的惨状,这等把戏他最是拿手不过。”壮汉分析道。
“防不胜防。”老者说道。
那白衣秀士笑着说道:“当真有点意思,诸位可是知道,在佛经之中,有一说法,名为‘天子魔’,又名‘天魔’,乃是四魔之一,亦是其中唯一之外魔。”
众人不知其所云,唯独那汉子笑着说道:“我曾听闻,天魔名曰魔主波旬,久居于他化自在天,因不喜人出离三界,故而对佛以及修道之人施以种种阻碍。他乃是玩弄人心之魔,亦是以外力阻止他人成道之魔。”
那白衣秀士一击掌,笑着说道:“你瞧瞧,这不就与濠镜上的‘那位’不谋而合,他最擅长的,其一便是玩弄人心,将人心中的贪嗔痴,断舍离弄得一干二净,明知如此,都会因此着道。
而他又有雷霆手段,阻击天下,可谓是一等一的外魔。”
“此子行径,诡异万分,当得起天魔之称。”
“本事再大,最终还不是被佛祖降服,若是有大毅力,大智慧,便不会为之所趁,他手段变化万千,但终究是小道。
所谓的战法,仍旧不过是,以正合,以奇胜,能抓住其中关窍毙敌,方才是关键之中的关键。战术便是如此,万变不离其宗罢了。”
“如此说来,梁先生恐怕心中已有对策了?”
“历来乱局求杀,他濠镜等着一场大战展开,好坐收渔利,我们偏生不给他们机会便是,围而不打,其心自乱,他们扎根濠镜不久,根基不稳,眼见入冬,恐怕到时候,在陆路封锁,以及海上封锁之后,便会陷入困顿,到时候,任何一方都有彻底剿灭他们的可能。”
“只是我们等得了,像是大明水师与葡萄牙人可不见得能等,他们本就准备在月底之前决一死战,便是濠镜也只是稍稍拖缓他们的进程,他们打不打很是明显,便是须臾之间罢了。”
白衣秀士笑了笑,甚至翻了翻白眼,说道:“你可知死道友不死贫道之说?他们谁打,我们都是收益一方,而且任谁先动手,那一家都将是最大的输家,
我们只是不最先动手,等到他们动完手,我们再将濠镜彻底围困便是到了年底,濠镜只能坐困愁城,守着这一块尾大不掉的地界,最终挨饿冻死。”
水鬼打扮的男人却低声说道:“恐怕这事儿不见得能如梁先生所说那般如愿了。”
“为何?”
“传闻之中,濠镜似乎已经与葡萄牙人有所勾连了。”
“什么!”
335.动乱扩张,各怀计策
翁小姐出海的消息,不可能无人知晓。
同样的,陈闲的濠镜上,有葡萄牙人所组织的教会,这件事也并非是密不透风的消息。
故而这两件都是明摆着的事实。
不管三灾如何惊诧,因此转变对策。
此时的濠镜上,几个传教士正在战壕之处,给众多的士卒施加祝福,对于他们而言,这也是他们在这场纷扰战役之中,唯一可以做得到的事情。
陈闲帮助了他们良多。
其中最主要的便是给了他们一片可以用作实验的地界,以及一个可以实验的方向,现在他们的学说在百姓之中可谓是深入人心,他们计划培训一批本土的传教士,而后将他们送往两广,将整个“拯救会”都推广向大明。
宗教是可以给予人们力量的。
几个土人在听了这些神父的教诲之后,似是燃起了斗志,他们恭恭敬敬地冲着他们行了几个大礼,又回到了战壕之中。
其实说实话,整座濠镜之上,真要毫无怀疑地对陈闲的计策充满信心的人,恐怕真的就只有这帮洋和尚了。
其他人看陈闲情绪复杂。
毕竟能力卓绝而玩世不恭,总觉得并非那么靠谱。
教会的人不一样。
毕竟陈闲在他们看来,就是全知全能的神的化身,是圣人,是神子,是带领他们在这片蛮荒之地,在这片被神遗弃的世界里传达福音的人。
这样的人是被神庇护的,恶人和贼徒都无法伤害到他,他的事业必将成功。
教会里甚至有神学家已经开始替这位神子书写传记,要将他列入圣人的名单之中,交由后世万民传颂。
而且他们深信跟随这位东方的神子,必将在死后升上天国。
那可是无上的荣耀啊。
所以,他们对此非常的狂热,他们甚至完全没有考虑过失败的可能。
所以他们真心诚意地觉得,陈闲将会成功,而濠镜也将成为被神眷顾,被天堂照耀的都城。
是东方的耶路撒冷!
是伟大的圣城!
而这一夜便是最好的体现。
来自异教徒的船队,还有带着三灾的恶魔,甚至还有他们的同胞,那些被恶魔蒙蔽了双眼的神的子民,都要来讨伐这个地方。
但无论如何,他们都将获得胜利。
有几个传教士甚至想要前往同胞的船队来阻止这种愚蠢的行为。
可他们的要求却被如今这座圣城的领导者,神子的仆从阻止了,那位魏先生用温和地语气告诉他们。
“必须用鲜血证明神子的正确,到时候,你们再将神子的荣光普照大地,这样神子才会以你们为荣!”
好吧,看来这场大战已经不可避免。
但所有的教会人员都保持着乐观的心态。
……
“我们得尽快让对手露出破绽才是。”魏东河看着由小邵第一手获得的消息所制成的战局图,戳着其中一个方位,低声说道。
营帐之内,人手不多,除却小邵,还有玉娘,剩下的都是这一次次战斗之中,脱颖而出的海盗以及冥人。他们资历够老,而且在众多战斗之中立下屡屡战功,相应的谢敬从陈家村带来的孩子们都还在底层打磨历练,并不出挑。
比较诡异的是,曾经和魏东河出神入死的张俊并不在其中。
只是局势纷扰,无人注意。
金烈说道:“魏先生所言极是,如今海上局势日趋复杂,我们手头下的海盗还有士卒都憋着一股气,要与对手决一死战,这么多食物都在筹备,多一日便是对后勤多一份负担。”
魏东河点了点头。
他指了指三座岛屿,似乎呈现掎角之势。
“我们并未在外岛留下防护,只留了几只眼睛,如今已知大明水师和三灾均已就位,唯独被关在西草湾的葡萄牙人还在航行路上,但不出意外,会落脚在此处,我们需要选择一个方向突破,至少激怒一方。”
“大明水师态度暧昧,而三灾老奸巨猾,这双方都没有必须先行动手的动机,那么……”
“葡萄牙人贪得无厌,说实话,失去屯门之后,他们需要再沿海站稳脚跟,最好的去处便是濠镜,少东家曾说,若是没有我们干预,葡萄牙人能够依靠濠镜与大明周旋,
直到大明覆灭,都不见得能够腾得出手对付这里可见此处对葡萄牙人的重要,而且,我们不见得没有东西吸引这条大鱼上钩。”
魏东河早有计划,嘴角诡异地向上弯曲。
“可就算解决了其中一方。”
“葡萄牙人动手,大明水师不会是什么省油的灯,连番作战,如今朝廷对此次西草湾战事恐怕早有不满,他们也急着了账。
大明水师素来不讲究道义,背后插刀之事,驾轻就熟,故而这双方都可以解决。”
“那么三灾……”
“三灾?他们要等就让他们等,等他们出手,明玉掌柜恐怕早就打通了两广自濠镜的关节,凭着玻璃这种手艺,凭白我们便能换来大量的粮食,他们在海上挨饿受冻,我们在城内吃香喝辣,我就看看到底是谁人先坐不住。”
魏东河冷笑道,也就在这时,门外的小黑通传道:“‘拯救会’的神父到了。”
“好戏开场了。”
……
琼山县的叛乱,声势骇人,甚至远超出了大部分人的想象,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当地的政府和远在京师的朝廷。
雷州和高州连连发动手下的卫所前往镇压叛乱,但军户却不敌乱军悍勇。
叛军连打了几个胜仗,士气大振,更是有不少百姓前去投靠,一时之间,声势浩大,更是无法阻挡。
能够冲击县城的怎么都不会是什么泛泛之辈,只是当时却觉得琼山县地处不毛,只是当地军户不顶事。
却不成想,已是酿成了如此的灾厄。
杨淳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将手中回到两广的兵马一调动出去,还未抵达目的地,又是听闻张嵿大人前来。
他只得苦着脸出去迎接,张嵿也是面色铁青,想来是知晓了初步的战况,他冷哼了一声:“想不到如此小小的贼寇如此猖狂,老夫身为两广巡抚,自有支援之责,且叫汪副使派麾下大明水师从旁策应,我便不信,这伙毛贼,能够翻得出老夫的手掌心!”
336.策士同盟
琼山战事,越演越烈。
这件事甚至出乎了陈闲的预料。而且,他同样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这件事由多方势力所引导,首先便是白莲教南方部门之中非安国一系的人,这帮人正因为嗅到了官府的清剿,转而先下手为强。
这故而是陈闲因势利导的缘故,但声势如此浩大,同样也是陈闲始料未及的,总结以来,便是这本就是他们计划之中的桥段,陈闲的逼迫,只不过,将整个事件都往前提前了些许。
且不论安国所图的是什么,至少这一支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
于情于理,并非坏事。
安国是否是放任这一脉野蛮生长,亦或是任由他们自灭,而后更好地培植党羽,都是一个谜,但陈闲隐约觉得,其中必有安国之插手。
这位如今的首富,从来不做亏本的买卖。
而另一方,则是汤贤的后盾,也是最终害死他的王家。汤贤贪花好色,陈闲心知肚明,甚至汤王氏更为清楚。
杀死汤贤的是汤王氏。
为了情而杀,并不是这等政治牺牲品的动机。
而之后的白莲教乱军滋养长大,则不难看出,有人在暗中扶持,安国的人远隔千里,也不会想要惹上一身骚,想来不是他们。
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当地的大户,王家了。
但王家的动机却不甚明朗。
王家有一个富甲天下的根基,传闻之中,也是朝中有人,这般煊赫的家世,正是背靠大树好乘凉,自个儿单干,绝不寻常。
而且明眼人显然也知道,这场叛乱太过小打小闹,成不了气候,一旦受挫,便会一泻千里。
事情正在进行一个虽不可能影响天下格局与历史记载的变动的小迁移。
这仿佛与陈闲的操作如出一辙。
但此时的他也管不了那么多,这场叛乱再纷扰,也不会搅乱他的计划,琼山县的谁,该死就去死。
唯独叫他在意的,乃是这场大戏之后,藏匿的人,那个与他似乎有几分不谋而合的“人”。
此时的他正坐在前往杭州的马车上。
雷州前往杭州要花上一阵时间,他想要做的事情已经办妥,其余他也无能为力,他只是一个除却一颗大脑,便一无所有的穿越者。
有时候,他也会想若是有一身好本事,至少还有匡扶河山的可能,若是出身于帝王家,亦或是富甲天下的豪门之后,他也能尽情败尽家财。
但他仔细想想,却也不尽然。
人活在世上都不容易。
若是他是富二代,在这个时代,觊觎他财富和身份的人将非常之多,他可能在面对种种磨难之前,先要与家中之人周旋缠斗,度过九九八十一难方得始终。
若是帝王,他恐怕就得面对种种不利境况,文官系统与他作对,阉党不可信,行差踏错,便是一个国家万劫不复。
为人本就不易。
仔细想想,作为一个海盗反倒是一桩足够自由的事情。
一盗掠地,盗肥而倾国。
杭州,陈闲看了一眼另一条分叉。
也不尽然罢。
他们于附近的集市休息,陈闲下了马车,他作态穿着倒是与海上之人迥异,看上去便像是个翩翩公子,带着几个随从,引得一些人侧目,之前满身泥泞早已换了妆容,倒是不引人怀疑。
李明玉还未和安家撕破脸,双方暗流涌动,但对外仍是称呼为一家,所以在这些小城,安氏的招牌仍是畅通无阻。
陈闲现在所处的乃是一座名为古良的小城。
他们如今已经在肇庆府内,不过,因为来往商贾极多,便不怎么惹眼,陈闲自然知晓,如今濠镜被多方势力夹攻,生死存亡于一线。
他做下诸多布局,万般后手。
存活之念不低。
而且,到如今他两世为人,对待这种局面也算是看得极淡,且将事情做好,而后便算听天由命。
他多方运筹帷幄,便是为了化解这一场必然到来的灾厄。
他有八成把握,在他的指引下,濠镜转危为安。
若是上天要灭了濠镜,将这段已经逐渐扭曲了的历史回归原途,那便是他如何挣扎都无力回天。
他上了客栈楼,几个冥人提着行李也分别住在两侧,刚一落座,他便觉得口干舌燥,要招呼过冥人,想来过于麻烦,已是款步走出门去,却见得一个中年文士,正站在走廊上,见得他出来,便行笑着说道:“公子有礼了。”
陈闲笑了笑,但心下警惕,他并没有见过此人,不知道此人来历,只是听他声音似乎有几分耳熟,他笑着说道:“晚辈有礼了,不知道阁下为何而来?”
“只是想与公子谈谈。”
“你我萍水相逢,并无往来,说什么谈谈,我看还是免了罢。”陈闲笑了笑,已是想要尽快离开此处。
只是那人笑着说道:“公子恐怕有所不知,你我两人虽是不曾谋面,但已经交手过了几回,不过公子才智过人,次次出手都占定先机,看来是我们输了。”
陈闲停下了脚步,看着来人,微微眯起眼,旋即笑道:“我当是谁人,我始终觉得有些事情多少有些不可思议,你我是敌非友,那便更不需要多言了。”
“公子且慢,你我是敌是友,还是两说,我们虽是所求不同,但归根结底,自然是要扭转一些既定的现实,这点你我不谋而合,何不坐下来谈谈?”那人往前走了一步,拦在了陈闲跟前。
陈闲已是打了个响指,从两侧厢房之中,冲出了几个冥人,已是护在了他的身侧。
“谈,便免了,你也知,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不是个喜好和人合谋的人,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你们算计来,算计去,是否也将我给算计了进去。
我对你们没有好感,我也不缺像你们这班蠢笨至极的策士,不过,我劝你们一句,天下有常,而天道无常,倒行逆施,鼠目寸光,此等行径,你们可干得比我多得多。
好自为之才是,另外,下次若是想要与我谈谈,叫你们头子前来说理,你?还不够分量!”
337.简陋的把戏
陈闲是第一次对上这些来历不明的策士。
但这些人出现在陈闲面前的时候,他也才确认下来,确实有一股可以被称作是野心家的组织正在幕后操纵着局势。
而且陈闲隐隐约约觉得,这些人和那场怪异遭遇里的八张面具,恐怕有说不出的联系。
那秀士看来对陈闲的敌意,似乎并不意外,只是笑了笑说道:“果真如此,那便算是我打搅了,告辞。”说罢,倒也是颇为潇洒地往屋外走去。
陈闲叹了口气,目送他离去,倒也没有横加干涉。
孤身犯险之人必有他自己的依仗,陈闲可不想逼得别人狗急跳墙,到时候,吃亏的反而只会是自己。
他有几分疲惫,低声吩咐了几句已是回了屋,距离抵达杭州亦或是转向别处,都还有些许时日,现在的他,还需要面对的是另一个烂摊子。
那便是安家送给他的这份大礼。
……
此时,距离濠镜不远的海上,葡萄牙人正气势汹汹的抵达这里,相对于大明水师和三灾海盗团,他们算是远道而来。
之前负责攻略大明的人手,办事不利,接连在战争之中损失了屯门和濠镜两大根据地,让在满刺加的总督极为光火,以至于连在印度洋上游曳的舰队都被迫抵达了这里替那几个丢人玩意儿擦屁股。
葡萄牙人的舰队在海上同样所向披靡,几无败绩。
虽然比不上西班牙的无敌舰队,但高素质的海军,与坚船利炮,至少不是这些海盗可以比拟的。
但不仅是在阴谋算计之下被人戏耍,便是在硬碰硬上,他们都吃了大亏,这一点简直不可思议。
甚至有些人觉得着东方便是魔鬼之地,上帝的荣光无法洒到这里,故而上帝的选民在这里阴沟里翻船也是不稀奇的事情。
这次的舰队指挥乃是戈丁霍,此时的他看着面前来自濠镜的客人,眼底倒是充满了意外。
“是费雷拉神父,您的父亲……”
一个身材有几分浑圆的年轻神父揭开了自己的斗篷帽子,露出一张尚算英俊的脸蛋来,他阻止了船长的话语,只是淡淡地说:“尊敬的戈丁霍船长,在神明的事业之下,我的父亲那浅薄的名字,根本不值一提,我们只是神的仆人,为的乃是替神扫清道路罢了。”
“是,我没有想到还能在这里见到你,我满以为,那些野蛮的大明人早已把你们……哎,以为早已殉道,见到你可是太好了。”
他的言语之中多有欣喜,在这里见到神明的使者,那可是比什么事情都要来得值得庆幸的事情了。
这说明,连日的争斗虽是处于下风,但神尚未抛弃他们。
他们在这一场大战之中,尚且有获胜的可能!
“大明人是一群不通礼仪,不知信仰为何物的野兽,这群海盗更是如此,只不过,他们看我们懂得技术,要我们替他们制造枪炮,便没有杀了我们。”
戈丁霍船长露出了理解的表情,他也知道这些海盗极为嗜血,看着费雷拉教父的阴郁的神色也是明白了大半他的苦楚。
他叹了口气,低声说道:“神父,你吃苦了。”
费雷拉神父却摇了摇头,眼底露出了坚毅的目光,他低声说道:“今夜我冒死抵达您的船上,便是为了化身成您的一盏明灯,让我葡萄牙的光芒照遍整个濠镜。”
“神父……你的意思是。”戈丁霍的脸色一变,已知道这位神父意有所指。
费雷拉神父点了点头,他露出身上的伤痕,皮开肉绽,叫人触目惊心。
“我是神的使者,应当引导神的子民宣播神的教义,如今这些海盗为非作歹,为了给你们引路,我九死一生,溜出了濠镜,
便是为了将你们带入这片土地,为此哪怕回归主的怀抱,我也在所不惜。”
戈丁霍眼底尽是动容。
在葡萄牙人的眼里,神父乃是最为荣耀,最为叫人憧憬的职业,而这些甘冒奇险到达各地传教的传教士更是勇气过人之辈。
这些神明的仆人性格坚毅,比之最勇猛的勇士都忠诚万分,面对敌人的诱惑亦是不改其色。
神明的仆人是不会说谎和欺骗的!
而且他们永远庇护着葡萄牙人。
这位费雷拉神父,他早些曾与他的牧首父亲有一面之缘,他原本还觉得这位神父有些靠不住,但当他慷慨激昂地说出那一番话的时候,戈丁霍相信了!这是神的选民才能说出来的话语,也只有这样震动人心的言谈,让他知道这位神父所言非虚!
“我和我的同伴们,在岛上已经见过了他们的首领,同样看到了不少他们的布置和机关,可以说,对于濠镜的防御,我们已是了解的七七八八了。
只要在我的带领之下,你们必然可以绕开八成以上的防御网,直接进攻对方的软肋,到时候,拿下濠镜便指日可待了。”费雷拉神父趁热打铁,说出了戈丁霍最是想要听到的话语。
“上帝保佑!光是神父您的这些话便挽回了不知道多少,我方士兵的性命,如此一来,大明水师便要跌个大跟头了!
我们定会替你们讨回公道,洗刷你们在濠镜岛上所受的屈辱!”
费雷拉神父脸上似乎也升腾起了仇恨的火焰,他低声说道:“不过,如今我贸然出来,已是冒着被发觉的危险,若是他们知道了我到了你们的船上,恐怕会引起他们的警惕,好在我先将他们的防御工事画了下来,你们妥善收好,到时候,以此为指南,务必一举成功,我与教堂的同伴们会在里头替你们祈祷。
必要时候,我们也会作为内应,你们且放心便是!”
戈丁霍看着费雷拉神父不禁有几分热泪盈眶,这么多日子以来,被大明水师追打的苦恼一一浮上了心头,到了今日,他们也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看到了女神在朝着他们招手。
他颤抖着双手接过了费雷拉神父递来的地图。
看到神父戴上了亚麻布制成的破败兜帽,踏上了小船,而后缓缓离开了他们的舰艇。
原本复杂的神色却忽然一收,望向远处灯火熄灭的濠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后摊开手中的地图,陷入了沉思。
338.意料之中的联手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天上掉的馅饼或许好吃,但也得提防里头有无穿肠的毒药。
戈丁霍并非是一个庸手,他将地图摊平,叫手下的人悬挂了起来,而后几个士官看着整张地图,低声说道:“诸位你们怎么看?”
大部分人表示,这费雷拉神父的来历虽是可疑,但神父的身份便是一道最好的保险。
但戈丁霍皱着眉头说道:“可这张地图,太过详细了。”他指着上面的机关分布,还有各方面的信息。
“一个被奴役和困在兵工厂内的神父,是如何得到这份详尽的地图的?而且,在这个时间点上,他要比太多人都早一步,,知晓我们抵达了濠镜,不早不晚前来投诚……多少叫人有些不安。”
戈丁霍素来是个老成持重的将领,也正因为不贪功冒进,方才能够率领数量不足大明水师一半的兵力与之周旋,甚至到现在都无较大的损伤。
在用兵方面,他丝毫不逊色于一些大明的士官,甚至更为谨慎小心。
“也许,这并非是费雷拉神父绘制的。”
“据说濠镜击退了大明的陆军,而且早早地拉开了阵仗,等待各方势力的来临,可见濠镜方面有密集的情报网络,我们的到来,显然也在他们的监视之中。”
“濠镜上应当找不出能够做出这么精致地图的人,除了我们的神父之外。”
“是呐,我见过大明人绘制的地图,都不如这般精细的,他们的画更多的擅长写意,没有那么绘真的手法,这分明便是西方的绘图工艺,像是这样的地图只有我们才有。”
一时之间,船舱内吵得不可开交。
戈丁霍伸手往下压了压,低声问道:“诸位离家已是有多久了?”他忽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众人显然一愣,面上也多了几分愁绪。
自东印度到濠镜,他们辗转数月,而在东印度时候,这一船的士兵就已经跟随在戈丁霍的左右,征战来往,脚步遍布世界各地,如此一来已有数年光景,有几个军官甚至上船的时候仍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到了如今已是胡子拉茬一大把的中年人了。
海风摧残人的精神和面容,与自己的家乡亲人天各一方,更是折磨人的东西。
尤其是在西草湾的数日,连连遭到大明水师的迎头痛击,更是让他们觉得举步维艰,甚至有了几丝放弃的念头。
毕竟他们也是想要早些回到自己的家中去,与自己的父母亲人团聚,而不是在这里被拖入泥淖。
包括戈丁霍同样如此。
人心都是肉长的。
“我是你们的船长,我将你们带上船,也有义务将你们带回你们的家乡去。”他扫视着自己的部下们。
他继续说道:“费雷拉神父所说,我觉得并不会是假的,神的仆人不会作践自己的身体,而且,这份精密的地图,用的乃是我们西洋的技法,
你们没见过大明的绘画,但我和格尔提却是见过,大明的地图也并非如此,可见这乃是我葡萄牙人的作品,恐怕乃是由还在岛上的画师,通过神父们搜集的消息,绘制而成,这是神父们的努力之下的结果。”
众人听罢连连点头。
“只是即便如此,我们也不可掉以轻心,打完这一仗,重建濠镜,我们便可以扬帆起航,回到我们的家乡与故土,我们将会得到无上的荣耀,由国王替我们分封爵位,我们会有自己的土地和仆人,这些荣光都将属于自己的家族。”
他看着激动部下们,笑着说道:“打完这场仗,我们就回家!”
众多葡萄牙人发出了一声声的欢呼。
戈丁霍看着茫茫夜色,低声说道:“只不过,却不能只叫我们出力,叫他们在一旁虎视眈眈,可得将他们也都拖下水才好。”
他的眼底闪过一丝凶狠。
似乎预示着一场大战的胜利到来。
……
濠镜上,费雷拉神父下了船,早有几个头戴兜帽的人引着他往城中走去。
几个人都不说话,只是径直来到了一处小院落,里头灯火通明,隐隐约约间,似乎能够听到一些人的交谈声。
他们推门进去,见到的正是魏东河和谢敬,而坐在正中央正手持画笔,不时与站在一侧的神父交流着什么的男人,却是一个中年文士,见得人进来,也不曾抬头,只是在桌上涂涂画画着什么,看上去颇为自得。
“神父,你可是回来了。”魏东河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
这时候,那画画的男人方才抬起头来,他笑着说道:“这油彩画的技法与我丹青水墨确实有大不同,我已经研习了许久,也只不过学上个皮毛,怎么样,效果如何。”
魏东河和谢敬看着这个人神色有几分古怪。
便是连他们都开始权衡,当时陈闲留下这个人而并非留下苏彦昌到底是不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苏彦明。
苏青的长子,一个想要当画家的海盗之子。
费雷拉神父言谈有几分木讷,他低声说道:“我想那戈丁霍或许有几分怀疑,想要叫他上钩,没有这般容易。”
魏东河和谢敬都叹了口气,他们也知道这个计划有几分仓促,对方迟疑也是情理之中,但听到这个结果,多少有几分可惜。
毕竟若是对方贸然进攻,便算是给足了他们的机会,如今对方仍旧举棋不定,这让他们有几分头疼。
“对方毕竟不是泛泛之辈,海军攻城更是难上加难,他们小心谨慎也是在情理之中。”
正当众人还在商讨之时,有人自门外走了进来,魏东河看到的是小邵神色凝重,他来不及开口,小邵已是说道:“就在刚才葡萄牙人似乎派出了两支小船,前往大明水师和三灾的地头,若是我没有猜错,
他们恐怕是要谈谈关于濠镜一战的策略了,想来他们也觉得分开行动会被一一击破,戈丁霍想要破釜沉舟,联合双方先将濠镜拿下,再做图谋了!”
339.决战前夜
这是濠镜方面最不乐意看到的局面了。
但又是濠镜可以承受,也可以应对的战况。
而这个局面,魏东河也并不是没有预料到,稍有误差的,只是没想到这个启动合纵连横的人会是异邦的戈丁霍。
这可当真讽刺。
这样的举动也算是彻底将濠镜拖入了一个无底深渊,但在绝境之中又不乏希望,关键在于他们能否抵挡住对方的第一波攻势。
能否将战损降低到最小。
以及能否将战争拖入到泥淖之中。
自然还有一种将尽数后手全部施展出来,漂亮地打赢这一场仗。
魏东河觉得自己并非是一个喜欢做梦的人。
所以他选择面对现实。
到了战争几乎无法避免的环节的时候,身为指挥官也只能考虑这些事情。
“看来,诸位的主意落空了。”苏彦明是个没有野心的小人物,见得众人都沉默不语,低声说道。
“确实如此,而且情况很是不妙,明先生觉得这濠镜如何?”魏东河开口问道。
苏彦明似是认真思索了片刻,他说道:“我很是喜欢这里,哪怕这里暂且没有自由。”
魏东河没有说话。
苏彦明似乎陷入了长久的回忆之中。
“那时候尚在珊瑚洲,在哪里,岂止是不得自由那般简单,什么事情都可做,可落实到了细节,却又是什么都不可做,父亲要管,手下的仆从不可随意说话,谁知道是否是父亲的细作。
而在这里,却是不同,至少我可以去许多地方。”
他看向远处漆黑一片的海面,旋即笑着说道:“魏先生,若是你见到我四弟五弟,与他说一声,若是有空,便来这间小院子里看看大哥,如今海上乱涌,我也只剩下这么两个亲故了。”
魏东河点了点头。
乱世之中,像是苏彦明这般毫无野心的人,有许许多多,就像是他一样,很多人不过是被迫走上一条本不该他们去走的道路的,只是乱世洪流,裹挟之下,谁人能够独善其身?
魏东河并不清楚。
他和谢敬走在前往前线的路上,谢敬说道:“至少攻势会到来,也算是一件好事。”
“声势浩大呐,说来你可能不信,我现在都有点怕。”魏东河看着天上的星斗,“会死很多人的,少东家最不想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局面了罢,若是他看到了,恐怕会将我骂个狗血淋头。”
谢敬没有回答。
“你且走罢,我去海边看看。”魏东河说完,已是不见了谢敬的踪影。“可真快呐。”
他走到前线,忙碌到了深夜的人们,有些已经躺在战壕之中休息,有一些仍在不停兜转,此刻所作的一丝努力可能便会成为众人在这场大战之中,握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谁都不愿意放弃,也没有人肯就此服输。
这是大伙的家园。
几个看上去很是年幼的孩子,正在战壕里提动着兵刃,这里的枪支虽然多,但还是有些许不足,所以一些士卒都会携带一些冷兵器。
工坊尽管加班加点,甚至超负荷运作,都无法供应每个人用的火器,但缺口委实不多。
魏东河认识那个手提铁胎弓背上背着巨大木匣的少年人。
是自陈家村来的,叫做花小路是罢。
不远处上官兄弟两人也换了一身麻布衣服正眺望着平静的海面。
多少人会因为这一场大战而改变?
多少人会因为这一场大战再无声息?
魏东河不知道。
只是,他知道自己身为陈家的家臣,历经数代,从未断绝,如今这座少东家不在的城市,将由他亲自守护,至死方休。
谢敬落在一处山崖边上,还未像是往常一般蹲伏下来等待日出,便听到一个气喘吁吁的声音自一旁传来。
“早知道你在这里了,就是这山不好爬,可是要累死我了。”
谢敬偏过头看向不远处扶着膝盖,看着他的小丫头,他的嘴角动了动,最终没有说什么。
“明日是不是要打仗了?”
谢敬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
“那我明日也要上战场了!”
谢敬看着天光一无的天空,而后不知道怎么地低声说道:“对不起,将你卷入这样的纷争之中来了。”
却不成想,那少女叉着腰大笑了起来。
“有什么对不起的,我可比在村子里快活得多了!”
谢敬看着少女得意的模样,不由得也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你师父现在在前线,若是你要上战场,与他商量。”
“他拦不住我。”
谢敬不再回答,只是看着远方,不知何时会袭来的风暴。
少女低声说道:“也不知道这场大战之后,我究竟是死是活。”
“我听我师父说了,海的对面是,大明水师,葡萄牙人的舰队,还有现在在海上风头正劲的三灾海盗团,一个个名字说出来都能吓死人!
我们面对的是这样的对手呐,他们任何一方的人都要比我们都要来得多。”
少女吃力地爬上谢敬所在的那块岩石。
“要我说,我不怕,那是不可能的,我啊,我怕得要死,毕竟就连师父都说了稍有差池,咱们这里所有人都要殉城,他也是,你也是。”
“我这条命呐,是你救回来的,那你死了,我便也为你死了,便是了,只是在众人面前,我可得说是为了这座濠镜而死的,这样面子上才有光,才不会被师父说是小儿女情态了。”
少女盘膝坐在谢敬的身边。
“喂,你说,人这一辈子是不是应当做个惊天动地的事情?不然为何,这么多人为了原本尚且只是一块白地的濠镜打生打死,换一块地方不好吗?我是不懂。”
谢敬看向天际,低声说道:“这是信念,我们的祖宗曾经驰骋在这片海上,那时候,我们雄踞满次加,天下人无不闻我等之名而变色,
我们希望的是荣光加身,也是为了偿还我们一族的夙愿,原本我们还有回转的余地,但到了如今,我们已经连后退的可能都已经失去了。
我们无路可退,只能背水一战,胜则屹立于强者之林,败则灰飞烟灭,无力东山再起,是非尽在其中。
只等明日决战。”
340.一触即发
天光乍破,鸥鸟齐鸣。
与黑暗笼罩的森严黎明,不过是一线之隔。
自小邵手下发现敌手以来,各路的消息接连不断,三方面的部队都已经按照一定可循的方向朝着濠镜靠拢。
就三方表现来看,显然他们已经在昨夜达成了某种共识。
但紧接着,整个白日都没有什么可靠的消息传来,似乎他们便雌伏在原地不再动弹。
而关于三支舰队联合在一处的消息,也已经通过学士们,传达给了下面的人员,倒是不曾招来什么惶恐。
来一个便杀一个,来三个不照样都是杀。
在海上搏命的海狼便是如此,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反倒是几个海盗的后裔,听闻这个消息之后,瑟瑟发抖,害怕到了极致!
毕竟对于他们而言,这放在过去,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他们原本以为来到海外便可以有一番作为,层层递减,靠着祖先庇佑,和熟人帮助,就能直达云霄。
可真的面临这种局面,却害怕的不行。毕竟谁都不知道到了这个关口,居然会面临如此的阵仗。
除了几个孩子之外,大部分的孩子都哭爹叫娘,甚至有不少想要回到自己的家乡去种地的。
魏东河无可奈何,只能叫冥人领了他们撤下了战场,而后留在居民区内,暂时叫他们不再接触,另外派了几人看护。
不是每个人生来就适合战阵厮杀。
更多的人面对战乱只会手忙脚乱,见过血与没有杀过人的战士不可同日而语。
魏东河叹了口气。
纸包不住火,很多消息他本就不准备遮掩,也遮掩不住。
而且海盗本就是一个直来直往的行当。
濠镜整个地界都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谁都不可能置身事外。
玉娘领着几个冥人正在一片营地之地运作,这里多是年轻的海盗,亦或是冥人而上官兄弟也被分派在此地。
玉娘虽是才思敏捷,但毕竟年龄尚幼,是个女儿家,虽陈闲刻意在淡化濠镜城中的男女诧异,也有翁小姐和小邵这样位高权重的女性,但长久以来,根深蒂固的观念并不好改善。
远处有个人影看了看这里,确定无事之后,消失在了荒野之中。
每个人都在忙碌,都在准备着自己手头的伙计。
这里的火炮数量不足,魏东河干脆喊来劳力,就地取材,用当地的木头做了许多颇为老式的投石机。
濠镜什么都缺可却是不缺石头和木头。
这些投石机射程不足而且耐久感人,但至少能够对对方的船只造成一些威胁,必要的时候,也可以投掷燃烧的木料当做燃烧弹使用。
虽然效果很一般,但只要能够拖得住对方的脚步便是好事。
只要对方晚一天对方前来攻坚,那么他们便多一份准备的可能。
但或早或晚都将打乱濠镜方面的计划,魏东河觉得自己犹如在刀尖跳舞。
他站在前线大声指挥着他们布置了机关,正当这时,一些个老实巴交的土人畏畏缩缩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回过头,早有一旁的土人充作了翻译。
“魏先生,这是我们的老乡,他们说……虽然他们没有什么本事,但也想要为濠镜出一份力,这么多日子里,是你们给了咱们生活的指望。”
魏东河看着这些看上去瘦骨嶙峋的土人,他笑了起来,然后说道:“老乡们的心意,我们心领了,但战阵上……”他犹豫地看着壕坑,最后还是咬着牙说道:“不缺人,反倒是后勤不足,譬如这些攻城器械,还有这些防御材料,你们大可去帮忙准备这些,你们可是愿意?”
那土人将这些话翻译了过去,那些土人虽然有几分失落,但听到需要他们,纷纷欢欣鼓舞了起来。
那土人领着那些人退去,一旁的小黑忍不住开口道。
“魏先生,我们战壕里不够人……何不。”
“这些人上了战场是派不上用场的,”魏东河望着一片肃杀的战场,而后低声说:“而我们不应该将这些人卷进来了,这是我们的战斗,若是我们打赢了这场仗,他们便有权力选择加入我们,成为我们的一份子。
我们有没有这个能耐,应当由我们亲自证明给他们看。”
……
濠镜北方,狼兵众人正在漫山遍野搜索着对方的斥候。
前方的战况不时传来,已经临近傍晚,夜幕即将降临,灾厄随时可能在附近绽开。
他们都知道如今北方已经不再有大明的军队了,但他们仍是咬着牙,一寸一寸排摸着这里可能存在的风险。
要将危机降低到最小。他们的身后是自己的妻儿,是战友们的家,不能有半点疏忽与大意。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结局。
萨亚在林间穿梭,忽然他停下了脚步,他仿佛想起了什么,身后的同伴看着他止了步伐,也纷纷停了下来。
“怎么了,头人。”
“你们还记得我们在林地之中,当时发现的那个大个子明人吗?你们有谁知道,现在他是不是还在那儿?”
几个狼兵都面面相觑,他们选择性遗忘了这个怪人,而且他也确实没有造成什么危害,甚至没有半点影响,他就像是一块突兀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石雕。
虽然膈应,但没有任何意义。
“一直有猴子盯着,每次都说,只是在那儿打盹,似乎并无敌意。”有个狼兵小声说道。
“不能把他除掉吗?”
“试过吹箭,毒水,火器,都不奏效,反倒是人都被他打了一顿,他也没有下狠手,只是打折了一个用火器的兄弟的腿。”
萨亚低声沉吟了片刻,而后说道:“你们且随我来。”
……
姜二愣子,很久没有睡过这般舒坦的觉了。
往日里,每日的训练烦人不已,还有停不下来的喝骂,还有种不完的庄稼地,哪有这般轻松的地界。只是偶尔会有几只恼人的苍蝇,嗡嗡嗡地飞来飞去,当真可恶。
不过,他也是折了几只苍蝇的腿儿,或是打了他们一顿。
他从不嗜杀。
只是人若犯我,他势必会还以颜色。
这算是他为数不多的做人准则。
这片山林里的人都不好惹,但他没有冒犯的意思,这些人也就不会来吵我了吧?他挠了挠下巴,忽然他的耳朵动了动。
仿佛听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目的地很是明确,他懒洋洋地翻了个身。
该来的,总归还是要来的。
341.大智若愚
当萨亚和众多狼兵抵达那汉子跟前的时候,萨亚不可思议地望着原本还是个粗糙汉子的姜二愣子。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目光清澈,似乎看透一切的男人,他便像是一个智者一般。
此时的他已然坐了起来,似乎早就等候在那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
“来得要比我想得晚些,诸位。”他脸上留着憨厚的笑容,只是嘴角多了几分狡黠。
萨亚看着这个有几分奇怪的人物,他在濠镜实际上见过许多不同寻常的角色,但没有一个比得上这个男人。
他看上去像是个毫无功夫在身的莽汉,但身上的气息却是一股凶兽一般的庞大气焰,他面对这么多狼兵尚且从容。
甚至可以在危机来临之前,判定是否能够应对,转而选择在这里呼呼大睡。
看似蠢笨的皮囊之下,却充满了许许多多的捉摸不透。
“大明的军户?”萨亚的言谈有几分生涩。
那人笑着说道:“我们家世代都替朝廷作战,已有四代百年,到了我这一代,人已是死绝,只剩下我一个,原本尚有个老母,前些年也病了去了。”
萨亚点了点头,看着他似乎并无恶意。
那人说道:“你们便是两广一带出了名的狼兵罢,濠镜可真有本事,手头有这么一群忠义之士替他效死力。”
萨亚说道:“主人家自然是有本事,你既然是军户,为何待在此地,原本不就可以与你的同胞一并退走,不必搅和这滩子浑水吗?”
那人大笑了起来说道:“军户是世世代代的事情,俺娘与我说,这一辈子做了军户,便不得超生啦,与堕入无间地狱,没什么两样,俺娘秉信佛道,临死前都喊俺说,叫俺远离苦海呐,”他看着萨亚说道:“她睁着眼睛,死不瞑目的模样,我呐,到了现在都忘不了。”
萨亚将手中的小刀放回了腰间。
“我对你们没什么敌意,我几次三番在战阵上,我想要假死,但对手多少有点不堪一击,那都是些乌合之众,
我舍生忘死地冲在前面,仍是死不了,哪怕死了,还会被同伴当做尸体拖回去,只要有他们在,我便‘死’不了。
这世间宁愿你做鬼,也不愿让你就这么消失掉,总要榨干你最后一点利用的价值才好,生是他们的兵,死了那也是他们的筹码,逃不掉的。”
“我在村子里,在卫所,他们都叫我愣子,傻子,我便装作蛮横的模样,便无人敢欺负我了,我没什么朋友也乐得自在,只是俺娘的话却时时飘在耳边,无从间断过。”
萨亚叹了口气,他们狼兵何尝不是。
大明有朝以来,军户羸弱,真正的强兵,一则是就地招募的兵士,陈闲心中有数的便是最初那一代戚家军,将浙兵。
二则便是这些民风彪悍的狼兵。
剩余的边军则是矮子里挑高个。
但这样的狼兵也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们的生死只握于当地土司之手,要他们生便生,要他们死,他们也无从反抗。
他们坐收渔利,那些雇佣的钱帛都进了他们的腰包,而他们只能勉强糊口,有时候更是债台高筑。
生死有命。
“我知道。”他想了很久,最终却只憋出了那么几个字眼。
懂得,自然都懂,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所以当陈闲告诉他们濠镜的存在的时候,他们都将濠镜当做了一座灯塔。
这是一处充满了自由,不受压迫的灯塔。
“我知道你们想问什么,我也可以告诉你,权当临别时候的馈赠,你们拯救了我,我也有必要报答你们。”
“率领这次进攻濠镜的陆军千户,名为陈安仁,乃是汪副使手下的大将,我几次与他出征,感觉此人颇为知进退,是武官之中,少见的类型,
且顾惜手下军户性命,此次若非事发突然,必然不会有这么大的损失。”
“不过,在攻势被击退之后,我趁着你们换班的空档,曾冒险离开此地,却发现那儿早已人去楼空,照我推断,
陈安仁的顶头上司汪副使素来与张嵿不合,两人貌合神离已久,暗中下绊子的可能性极大,尤其如今汪副使携平定屯门之功,官加一级,民间声望更是如日中天,正要出手打压一二。”
萨亚显然不知道其中的脉络,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
那汉子也哑然失笑,知道这些狼兵恐怕不懂人心变故官场是非,便就此打住。
“你只要与你们的主人讲,如今官兵全无威胁,让他便宜行事便好,你们濠镜如今危如累卵,这想来可以帮得上你们。”
狼兵也分得清轻重缓急,从前线传来的消息,也无不都证明了一件事,如今大战将起,而他们的人手严重不足。
只是事到如今,萨亚看着汉子低声说道:“能否带我们去一观,亲眼所见,方才确信。”
“也不麻烦,你们且跟我来便是。”
萨亚左右看了一眼,对着买谷里说道:“你带人留下,我去看看,去去就回。”
汉子脚程很快,萨亚也紧追不舍,不多时,两人已是抵达了一处平地,这里地段隐秘,偏离濠镜附近的丘陵,而附近被人踩踏出了一条小型的通道,能看到密密麻麻的脚印,还有不少已经熄灭的篝火点。
到处都是有人生活过的痕迹,萨亚似乎还是不大放心,清点一二之后,发觉数目对得上,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看到汉子已经在营地里翻翻拣拣,似乎找寻着什么,而后从一个废弃的营帐之中,找出了一个油纸包,而后塞进了怀里。
汉子仿佛看到萨亚的目光,笑了笑说:“总有几个好心的同伴,留了点东西给我,免得若是我回来了便叫饿死了,好了眼见为实,你也确认过了,我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办,再会。”
萨亚喊道:“壮士何不来我濠镜?”
那汉子摆了摆手说道:“若是你们濠镜在这次大难之中能活下去,那我便亲自来投。”
“不知你如何称呼?”
那人的回音回荡在偌大的林地之间。
“姜抚。”
342.天崩地裂
有时候,等待大战的到来,就像是小姑娘等待出嫁那种感觉。
这是陈闲在当时的第一次海盗大会战发生的时候,随口口嗨的话语,当时魏东河并不在他的身边,但现在确实感觉到了那一种感觉。
既有那么一点点骚动,又有那么一点点不安,有似乎有那么些许兴奋。
总之难以形容。
因为战事已经一触即发,船体都可以用肉眼直接观测,所以小邵麾下的斥候也无法发挥作用了。
全数招了回来,收缩起了防线。
所以当夜幕降临,魏东河借助望远镜看到远处大军压境,犹如山岳一般压迫而来的巨大船体之时,几乎所有的海盗与防御人员都看到了那些黑影。
他们大摇大摆地出现在了海上,毫无半点忌惮。
当实力差距过于悬殊之时,便不需要再有任何犹豫,像是浩荡洪流一般碾碎对面便是了。
这也是三方最终选择的主意。
也与魏东河猜测的不谋而合。
用最少的操作来完成最简单的攻略任务,简单粗暴,难以应对。
“敌军距离我方还有四十海里!”
早有负责观测的学士将消息传达下去,几乎所有的战士都进入了战壕之中,陈闲在濠镜所设置的防线,远离海岸线,在中间留出了大量的缓冲带,长度自海岸线到战壕距离长达一千五百尺,若是换做别人看了这等自损八百的布局,绝对要笑掉大牙。
可对于濠镜已经算是唯一可以做到的防御极限了。
这是来应对长射程火炮的唯一办法。
尤其是在如此简陋的濠镜。
……
吕四是一名再过寻常不过的海盗,他自白银海盗团时期,便早早站在了魏东河的身侧,而在陈闲执掌濠镜之时,他也义无反顾地追随这位年轻的领袖。
吕四一直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聪明人。
他所秉持的不过是跟着哪个首领有肉吃,便跟着走的理念。
理想,憧憬,未来,打拼。
他都没有去想过太多。
因为现实让人无法多想。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的家在福建的一个渔村,有两个年纪比他大上两轮的兄长,还有一个早已出嫁了的姐姐。
他生来有那么几分木讷,自然也就不善言辞,在那个村子里,这样的品质反倒是一桩好事,但凡大伙儿说起吕家四郎,便都会说他老实听话,是一个大好人。
那一年,有一伙拍花子的人到了渔村,他正在自家门口徘徊,却被人一把抱走,而后拿绳子五花大绑,堵了嘴,便送上了车马。
他听到娘亲在身后撕心裂肺的呼喊声,他磨破了自己的手肘和膝盖,都无法挣脱。
而机缘巧合下,渡水之时,这伙人贩子被海盗黑吃黑,而年幼的他,则成了海盗的俘虏,那时候的白银海盗团,仍是吕强生掌舵,吕强生那么问他。
“你愿不愿意入伙?做个海盗?”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周围围拢着的怪人们,有些木讷地点了点头。
他就那么成为了海盗团的一员。
吕四觉得,做海盗其实和种庄稼没什么区别,只是种庄稼挑粪施肥,而做海盗提刀割下滚滚人头。真没什么两样。
他不是一个有主意的人。
但他至少知道什么人可信,而什么人总在胡闹。
寒风凛冽,带来阵阵凉意,他擦拭着随身携带的钢刀,手边还摆放着一只火绳枪,不时有嘈杂的人声传来,偶尔还会有人从后方挤过去,战壕里的温度并不算寒冷,而且他们身上都穿着御寒的大衣。
寒冷不会怎么样他们。
远处传来了一阵阵浪潮与大船撞击的声响。
要来了吗?
他嘴里咀嚼着什么东西,舌根微微发苦,但他仍是屏住呼吸什么都没有做,零星听到有人高喊着,“将火都灭了,都灭了!”这样的声音此起彼伏,借着朦胧的夜色,一根根火把都被熄灭,原本还灯火通明的阵地,此时陷入了一片死寂。
隐约能听到同伴们的呼吸声。
学士们的倒数声,变得清晰可辨了起来。
少东家,吕四想了想,是这般叫罢,不管了。
到了如今,相信下去。
已是唯一的路了。
走之前曾经给整个缓冲带布下了标尺,通过解读,便可以知晓目标所处的位置与距离。
如今,是距离战壕,一千尺。
还不够近。
周围的人声已经开始喧闹,能够听到枪支子弹上膛的声响。
还太早,不能急。
吕四稳了稳心神,神色颇为平静。
这种情况,他见得多了。
是,见得多了,他深吸了一口气。
他听到是沉重得犹如地震一般的脚步声,还有戏谑的喊杀声,以及震天动地,冲锋声响。
那不是一群人,那是狼。
是嗜血的饿狼。
八百尺。
他听到学士们声嘶力竭的呼喊声。
已经很近了。
他闭上眼,很快又睁了开来,两百尺的距离弹指可到,他已经听到零星的开火声,值得庆幸的是,这个声音来自对方。
八百尺,什么东西都打不到的距离。
“可真是愚蠢。”
他轻描淡写地吐出了这么一句话。
紧接着,他听到的是身后,三道战壕之后,被重重保护起来的硕大怪物,发出了巨大的呻吟。
要吃人了。
六百尺。
吕四忽然发现有什么颤抖了起来,他低下头借着微弱的火光,看了一眼,哦,是自己的手呐。
原来我也会怕啊!
可现在可不是怕的时候。
他听到“簌”地一声响,一枚火箭已经斜向前方射入了对方的阵地,而后剧烈的燃烧了起来。
一时之间,整个战场被照射得犹如白昼。
他举起了手中的火绳枪,和众多的海盗与同伴对准已经入排山倒海之势,涌向前方的敌人进行了第一轮齐射。
血花犹如樱花绽放一般,无数人应声倒下,可宏大的人流却不曾为之止步。
身后传来炮手的大喊。
“震天雷!发射!”
“发射!”
“发射!”
自身后传来一阵火热的冲击,震撼的炮声从身后响起,旋即一颗颗燃烧至了通红的巨大炮弹,犹如彗星一般砸入了整个敌军的后方。
大地惊雷。
整个海岸线都为之震荡,血肉横飞,无数人眼睁睁看着刚才还在一起冲锋的同伴,被炸成了灰飞!
而他们看到的是新的一轮陨星已经蓄势待发。
天崩地裂,在此始焉!
343.各展手段
但战争的洪流,犹如潮水一般,连绵而不绝。
哪怕是破坏力最惊人的火炮,到了这个时候,也无法阻拦住对手的攻势,海岸线一马平川,无数的人奔驰着,向着阵线发动冲锋,在六百尺左右的距离已经摞起了一道高高的由尸骸组成的高墙。
甚至大部分人都还没意识到这次炮击代表了什么。
甚至更多的人仅仅把这场炮击当成了正常的佛郎机炮轰炸,仅此而已。
可遭受到重创的部分,在最初的混乱之后,三方混杂的人手,也开始盲目地尝试用火枪还击。
但完全起不到作用。
在战壕的保护,让所有的濠镜人手都没有受到任何的伤害。
且夜色更成为了最好的保护色,火炮齐鸣,枪声如雨。
而当对手悍不畏死,觉得已经彻底突破了阵线,冲入最后一重机关的时候,被引爆的地雷惊天动地,无数人被炸得尸骨无存。
一波绝命的冲锋之下,就连触及对手的人都没有一个。
飘散的烟尘与雾气,点燃了的尸骸,终究照亮了一方天地。
只是这也将战壕显露在外。
吕四冷静地射击,干掉冲到了面前的敌人,这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个了。
只是对手的距离离战壕越来越近,他甚至可以借着火光,清晰地看到敌人的扭曲而狰狞的嘴脸。
学士们吩咐各处已是上了亮子。
此时已经没必要遮掩了。
凶残,凌冽,一触即发的杀机。
战争便是如此。
到了最后人只不过是前仆后继的浪潮,死了的被当做垫脚石,没死的冲锋在死亡的路上,侥幸得活的,也不知道下一战能否活下去。
为了胜利而战,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说法。
哪怕震天雷隔断了对手的进攻,但相较于一千两百余人的冲锋而言,这样的损伤虽是很大,但仍旧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濠镜所利用的是三道战壕轮流射击的战术,但一次射击的数量并不多,所以哪怕被震天雷削弱之后,冲击的人群仍是不能彻底用射击来进行捕杀。
迟早会被这些人冲到战壕处的。
吕四与所有的战士对此都心知肚明。
等到那个时候,他们面临的就将是真正惨烈的搏杀。
身后的震天雷还在发出怒吼,排山倒海一般的攻势,却没有再次因为他们的咆哮而放缓脚步。
海盗们被激发起了凶性,水兵与葡萄牙人到了这种关头,也已是背水一战,誓死拿下战壕,每个人都已经状若疯狂。
“还有烟吗?”他在装弹的间隙,大声问着身边的同伴,那人递过来一块小纸包,他看也不看,塞进了嘴里,连同纸张一起咀嚼了起来。
他已经可以看到对手的脸上的纹理了。
刚才被他一枪放倒的是一个长相特殊的葡萄牙人,有着金发,还有深深的鹰钩鼻,身材高大,面露凶相。
现在他的尸体还在地面上跳动,而后被同伴的脚步踩在脚底,深入泥土。
越来越近了。
他眯起眼,听着身后的枪声,还有密集的填弹声响。而后默数“一、二、三”他将头伸出战壕,看到的是一个海盗正手中提着弯刀到了战壕不远处,他刚要开枪,却看到了一个黑影,从天而降,不见如何动作,已是一手掐在那人脖子上,只一拧,就将那人的脑袋拧了下来,而后又消失在夜色之中。
“谢统领。”他低声喃喃了两句,对着冲上前的人又是开了一枪。
他早就听说了,谢统领和魏先生曾经提议,将战壕的防守范围后撤五尺,而这五尺就将由他一个人来守护。
他原本以为是仰慕谢统领的娃娃编造的段子,可他忽然觉得,也许谢统领真的不是在说笑。
五尺是多少?
是这条数十丈的防护线前,都留下一到三人的头颅,方才算了结,方才算算是守住!
这不异于痴人说梦。
只是,别人或许做不到,但谢统领却不是寻常的人。
他看着对手越来越逼近,不由得摸了摸放在身边的长刀。
是时候拼命了。
发动总攻的三方显然也改变了策略,他们利用的乃是一些炮灰,或是同盟的人手亦或是船上本来的俘虏。
对于他们而言,三方都巴不得对方去死,到了这个时刻更是尤其如此。
但很显然,船上的数人,都对这场大战颇为乐观,哪怕付出巨大的代价,他们也见识到了濠镜所拥有的恐怖火器,只要将这种火器抢到手,而后据地为王,凭借任何一方超出濠镜数倍的实力,对方将完全无法奈何了自己。
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而赢家只能有一个。
随着炮灰消耗殆尽,陆陆续续被称作精锐的人手也逐渐被投入到了战斗之中,在这场大战之中,葡萄牙人的伤亡率虽然最低,但损失最大,戈丁霍所带领的人手均是他精挑细选的战士可以说,东印度最骁勇善战的勇士都已经汇集在此处。
他不能像海盗那般随意招人入伙,也不像是大明水师一般可以随便抽调壮丁,每一个精锐之死,便是死了,难以立刻补充。
哪怕戈丁霍极为眼馋濠镜的火器,可打了这个节骨眼上,他看着有几分惴惴不安的战士,也有几分忧虑。
“濠镜的势力确实十分强劲,防御布局也如同地图所描述的一般,截止如今,我方投入了三百余名战士,如今这些战士都不曾触及到濠镜的防御线。
你们是我葡萄牙最是精锐的战士,如今到了这个危急存亡的关头,我知道你们看重荣誉,知道你们不畏惧生死,但现在,你们务必要保存有用之身。
躲在那些个海盗和士兵身后,只要靠近了濠镜的防御网,我们便有机会抢夺到那些恐怖的火器!”
那些个战士听了戈丁霍的话语,虽是有几分迷惑不解,但仍是高声应和了一句。
谁都不乐意去死,更不乐意被当成炮灰,死于战火之中。
戈丁霍扫视着手下这批战士,而后点了点头,大喝一声:“出发!”
而此时的死亡使者号上,几个头目正面色凝重地看着濠镜方向,其中水鬼模样的人说道:“我们不能用火炮轰击对手的战壕吗?”
那个汉子低声说道:“我也进行过尝试,但这战壕准备的极为巧妙,距离海岸线两千尺开外,正好是佛郎机铳的射程极限,而且到了这个距离命中的概率真的就是看天吃饭。”
“没有半点作用。”
344.濠镜虽大……
“那我们岂不是只能被动挨打?”水鬼也急了起来。
正当这时梁先生款步而出,挠着头说道:“自然不是被动挨打了,你没有看到,随着战事的扩张,濠镜已经守不住面前的六百尺了吗?攻破防线是迟早的事情,只是这个短短的六百尺究竟要丢下多少具尸体?”
“谁知道呢?”那个汉子低声嘟囔了一句。他们船上的海员正源源不断地涌向前方,对于他们而言,普通的海盗要多少有多少,多的是想要出人头地的海盗,多得是厌倦了种地被压迫惨了的佃户。
只要有这些人在,损失再多,也能一下子补充回来。
“如今濠镜已经彻底陷入了颓势,你们没发现濠镜的火炮虽是犀利,但随着如今的攻势,与焦灼的态势,逐渐延缓了下来,而三条战壕,循环射击的方式虽然很是完美,但密集的程度远远不够,总有漏网之鱼。
此消彼长之下,一旦开始了白刃战,凭借数量优势,我们也能将对手一扫而空。”
“只是对我们来说,即便击倒了濠镜,战斗也不过是刚刚才开始,那些个家伙可不是省油的灯,那俩可巴不得我们分分钟去死。”
“毕竟,谁都没想到濠镜的岛上还有这样恐怖的火器,好在射程不长,无法直捣黄龙,不然就连我们藏在这里都会有一定的危险。”
“谁说是藏了?老子想要上阵杀敌,你们不让罢了。”丛云骂骂咧咧地扛着一柄朴刀大叫道。
众人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此人。
“以后有的是机会。”
正当这时,他们听到了一声极为突兀地炮响,似乎这炮声便发生在不远处,几人脸色一变,赶忙从船舷探头望去,看到的是左右分别是葡萄牙人的达·伽马号,还有大明水师的单山号甲板都中了弹,正燃烧起了熊熊大火。
他们看到几个首领模样的人正走到船舷,对着他们破口大骂,只是风声太大,几乎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而瘟疫号上的人也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
只听右侧一声巨响,整个偌大的瘟疫号竟然被炸得倾斜了三分,从达·伽马号的侧面冒出了一阵阵的青烟。
那一身白肉的汉子看到这场面,哪里还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一把将衣服脱了下来,露出满满的花臂,与一身白花花的腱子肉,他一手持了一柄火枪,一手提了朴刀,冲着达·伽马号放了一枪。
那人堪堪避过,也组织起手下对着这面一通还击。
而就在这时,另一侧也冒出了真正浓烟,大明水师也发飙了!
“他们是疯了?为什么要冲击我们?”所有人都不可思议地看着原本还站在同一立场上的两个战略同盟,可到了现在哪里还是什么同盟,没有再第一时间把自己撕成碎片都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不知道!叫掌舵的将船往海中走,拔锚!别有人下去了!都给我上来!”老者此时睁开了眼,令行禁止,这样的命令连发,已是他们所能做的一切了。
巨大的船体发出“吱嘎”一声的哀鸣,船体游曳着,离开了原本停靠的岸边,几个三灾的海员来不及登船,眼看着瘟疫回到了自己最是熟悉的海洋。
“这回咱们栽了,这俩狼心狗肺的东西。”男人狠狠一拳锤在了船舷上,只是看到两侧的船体正燃烧起熊熊大火,一时之间难以扑灭。
远处偌大的濠镜,一条防御线缓缓铺开,轰炸仍在继续。
“是濠镜的人吗?”
“不可能怎么会有可以打到我们的兵器,有的话,为什么他们不一早拿出来?”梁先生摇了摇头。
瘟疫消失在了海岸线上。
而另外两家本就老死不相往来,如今更是需要一边提防着对手的反水,还得组织起凌厉的进攻,如今三方战力已经短兵相接,这是他们最好的机会,三灾的炮灰一旦用完,他们的人手就会出现巨大的不足和真空。
三灾提供的正是最好的炮灰,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但偏偏三灾的数量就是庞大无比,如同暴雨倾泻一般,留下的无数尸体,替剩余两家开辟出了一条通往胜利的道路。
机会不常有。
所以若是出现了便一定要死死抓住。
……
吕四一刀砍倒一个冲到他面前已经虚弱无比的战士,经历了漫长的海岸线的纠缠,与于整齐划一的齐射,仍能冲到此处的,已算是精锐。
他将尸体一脚踢开,正要装弹射击之时,又是一个人飞也似的冲到了他的战壕更前,半只脚已经要深入其间。
他调转枪头,已是用枪托砸在了那人脆弱的脚踝上,而后举起长刀一劈,顿时将小腿砍了下来,鲜血洒了他一头一脸。
也似乎激起了所有人的凶性,他们都虎吼一声,将那些试图涌入战壕的人,玩命地推出了壕沟,而后一刀扎死了他们。
身后的战壕立马给他们打了掩护,放倒了一排要趁乱冲上前来的战士与海盗。
这样的危机越发频繁,几乎每半柱香的功夫,几乎无时无刻都有人突破包围,试图冲入了他们的阵线,而且已经开始出现伤亡了。
他看着远处的医疗队将受了重伤,亦或是死于非命的同伴抬了下去。
这第一战壕,恐怕是真的守不住了。
自己也会这样吗?
可不就是自己选择了战争的第一线。
吕四忽然不觉得那么怕了。
甚至是有了几分麻木。
为什么要战斗呢?
他咀嚼了两口烟草,而后一口气吐掉,身后的枪声已经熄灭,他快速装填完火枪,枪管已经因为射击变得火热,可他却没有时间去在乎这个。
他转身,瞄准,射击。
那人的轮廓分明,甚至有一些人已经露出一张怪脸。
太近了!太近了!
吕四摇了摇头,吞咽下最后的恐惧与迷惘。
他们无路可退了!
他看了一眼,升起了偌大的火焰的巨大塔楼,据说,那是陈闲不顾任何人的反对,执意建立起来的东西。
此时,他散发着微微的光。
似乎引导着无数英灵,回家的路。
濠镜虽大,但他们已经无路可退,他们的身后,就是家园。
是他们的家园。
至此今日,吕四这个海盗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找到了自己的家。
“为了濠镜,死也不能叫他们过去!”
345.策士之心
魏东河坐镇中央,名义上的中央。
实际上,他的位置离前线战壕不足十丈。
下令天机雷自侧面炮击单山号与达·伽马号,是铤而走险之局,但到了现在却是收效甚大,只是一时之间,还是难以见效。
在三灾的瘟疫号暂时离场之前,三方势力源源不断地涌向濠镜的战壕。
三灾的船体容载量极大,这也是他们座船的显著特点。
大量的三灾海盗被放下。
现如今,他们却成了最凄惨的恶鬼,上天无门,入地无路,只能死磕到底。
反倒是成为了各方依仗,最有力的炮灰。
以至于前线的压力极大。
魏东河叹了口气,接过从前线退下来的士卒们手中的火枪,想着战壕走了过去。
“魏先生。”
“这里已经不需要我了,你们只要按照既定计划进攻,哪怕所有震天雷报废也在所不惜,只要守住这个关头,其余两船的人比之三灾有忌惮得多,想必,等到这波攻势彻底结束,我们就能赢下这场大战了!
必要时候,将炮击距离放近,这是最后的办法了。”
“现在,我要说的话,都说完了,我作为一个策士的只能已经做完了,现在,是我的阵地在需要我,可都别忘了,我也是一个战士!”他笑着跃入了壕沟。
濠镜的人绝不贪生怕死。
到了现在,既然人手不足,那每个人都可以成为士兵,就算是他是一地智脑都无法免俗!别人可以!他自然也可以!
此时的第一条战壕线,已经全数被入侵,无数人如同蚂蚁一般密布在战壕内部,人手厮打在一起,被砍断的四肢,还有剁下的头颅都已经将整条战壕填充了起来,倒伏下来的尸体,也都七歪八斜地落在战壕之中。
血腥味弥漫在整个战场,携带着焦臭味的海风穿越过整个战局,飘扬在天空的上方。
恶臭扑鼻,混乱异常。
每个人都如同行尸走肉一般麻木不仁。
葡萄牙人,大明水师,还有数之不尽的当地土人,濠镜上的海盗都汇聚成了一片。
硝烟弥漫,有些人甚至还未冲到战壕跟前,就被尸体绊倒,狼狈不堪,被追上来不分敌我的人,砍下了首级。
长达数千尺的缓冲带实在太长了。
整条战线之中只有其中一小段,仍旧保持着几乎完美的状态,一个女子正蓬头垢面地躲在战壕里,她的嗓子喊到嘶哑,早有几个海盗搬来砖石将他们所在防御带用它封闭了起来。
混乱正在像瘟疫一般地扩散。
他们却分工明确,除却最简单的三段击之外,这些人还在面前铺设了火油,当对手靠近时候,便点燃火油,形成一道不可轻易穿越的火网,再进行射击。
这种方式大大延缓了对手的攻势,而火网熄灭之后,少女军师更是会组织人手将手雷往目标方向密集投掷。
也正因为他们的种种安排,这一处较为偏僻,甚至震天雷的火力无法覆盖的地段方才完好无损。
战壕里本来阴冷,如今热火朝天,女子大口喝着水,一旁的战士们却拭目以待。
“我死也要守住这里。”一个孩子恶狠狠地说道。
女子一巴掌打在他的头顶,骂道:“一个都别给我死,都给我囫囵地回去!”
“成天死不死的,是不是个男人?你的小鸟留着孵蛋吗?”
众人哄堂大笑。
那人嘟囔道:“你就当你谢大哥是男人,别人都不算?”
“人家那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你这样的小屁孩懂个锤子!敌人来了!”女子脸上一闪而过的红晕,只是很快又回到了那个运筹帷幄的女策士模样。
这是她的第一次作战,也是魏东河第一次没有把她待在身边,而选择由她来领导这一场小规模的防御战。
这里的一切除了没有震天雷的庇护之外,与其他防御线如出一辙,便是连兵器补给都不外如是。
人都不可能一开始就能指挥千军万马。
军师,策士都理所应当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这是少东家曾经和他说的话。
所以魏东河想得很是明白。
如果连这么些人都不能组织好,那么更别想要去面对大风大浪。
魏东河朝着冲到自己的脸上的海盗开了一枪,他的手很是稳健没有半分颤抖,那人张牙舞爪地往下倒了下去。
黑脸的军师抬起脚,把人拨开,已是填充起了子弹。
他终究是有一死的。
所以他从未畏惧过死亡,只是无论如何,都不是这个时候。
他还未见到少东家的大业成就,也不曾见到濠镜成为天下海贼的圣地,也没有等到陈家崛起。
此生应有未完事,岂可轻赴阎王会?
他看着身边的海盗还有土人轮番倒下,战争的颓势,一触即发。
而远处的天光却是一片黑暗,光明不可期。
濠镜。
这里还会迎来更黑暗的时刻,而远不是现在!
这些乌合之众,算什么东西!
他吐了一口唾沫,一颗子弹擦着他的头皮飞了过去,打在身后的泥土高墙上,惊起一地土灰。
“濠镜不会完!”有个海盗声嘶力竭地喊道,他浑身鲜血淋漓,早有学士们自发组织起来的医护队,将他放在担架上,稳稳当当地抬了下去。
“你也不会死的。”魏东河笑了起来,他装填了弹药,深吸了一口气。
战火纷飞。
星辰陨落。
他原本看过很多波澜壮阔的战争描述,动辄万人的大战里,多少亡魂飘散。
光是白起一战坑杀四十万赵军,便足以填满多少个濠镜?
当从前的自己,还有那些纸上谈兵的书生意气奋发地谈起,秦皇汉武之时,激昂文字,将一将成名万骨枯描绘地绘声绘色的时候。
他也曾为之振奋。
但到了如今,看着这些曾经熟悉的音容笑貌,消失在枪林弹雨与刀剑搏杀之中之时。
他感受到的只有自己的无能。
胜利,胜利,胜利!
他端起了枪支,忽然明白了,原来一直以来,不聪慧的从来只有自己,而谢敬早已看穿了一切,他发了疯地用自己的手庇护着同伴。
而他什么都没有做。
“希望现在,还为时不晚。”
346.亥时将息
亥时三刻。
距离这场冲锋开始已经持续了一个时辰。
濠镜的防线已是摇摇欲坠。
吕四嘴里发苦,剩余下来的只剩下,刚才咀嚼的烟土的细微味道,还有浓烈的血腥味。
而他的嘴巴青了一块。
这是刚才的乱战之中,几个突围成功的葡萄牙人冲到了战壕里,猝不及防之间,他的脸颊挨了一枪托,刹那之间,身边的土人兄弟挺身而出挡在了他的面前,挨了两枪,而后像是发了疯似的公牛一般,将人拱出了战壕之外。
而后反应过来的吕四也大吼着冲了出去,将敌手均击毙当场,几个医护人员将人抬下去之时,担架上沾满了鲜血与泥土。
吕四看着那人捂着自己的肚子冲着他笑了笑,装模作样地从怀里摸了摸,虚空之中放了什么进嘴里,咀嚼了两下。
吕四也跟着笑了起来。
他甚至不知道那个兄弟名字,只知道他似乎是当地的土人,似乎有老有小,在这个新建立起的城市里打拼。
万丈高楼平地起。
他隐约用蹩脚的官话说,这里很好。
什么都有。
孩子甚至能够上得起学,他要替少东家卖命。
他还记得这个大汉从曾经和他搭讪,说若是有机会,在战场上活下去,要请他去家里喝酒,喝好酒。
好酒,这里最好的酒,便是工坊里酿造的那种。
不过,吕四不行,喝一杯就东倒西歪了。
好的吧,等到时候,我一定要去喝了你家的酒,喝个痛快!到时候,天当铺盖地当席。
咱们可都别死啊!
他是为数不多还镇守在第一壕沟里的战士了,很多人已经或是死去,或是被医护人员救走,不少人被更换了进来,又被送了下去。这些都是预备队,乃是由一些后勤人员和工坊里非核心的学士所组成,他们的枪法并不娴熟,甚至连拿枪的手都在颤抖。
但他们还是来了。
所凭的也不过是一腔热血。
就在短短的一个多时辰里,整个第一壕沟里,四十余名战士都打了个干干净净,这在其他的大战之中可能微不足道,但对于濠镜而言,却是无法承担的损失。
他杀了多少人?
不知道。
可是杀得再多,却也无法救助那些人。
远处的战火仍在绵延,身后传来炮兵部队的惊呼与惨叫。
“炸膛了!”
他叹了口气,咬了咬牙,似乎可以看到同伴们血淋淋地倒在血泊之中,每个人都在这场短暂的战斗之中,熬到了极限。
枪支,火炮,人,他看了一眼,也将要卷刃的长刀,不禁苦笑。
我还能够支撑多久?
源源不断地敌人正在朝着这里冲来。
“我还能战斗,我会守护这里,到最后一刻。”
……
对方也显然摸到了整个阵地的布置与脉门,玉娘看着火网已经消退,身边的同伴喊道:“军师,不好了,我们的手雷只剩下最后一批了。”
这些手雷做工极为简陋,但却是这个角落引为生命线的道具。
即便如此,也已经寥寥无几了。
玉娘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已是被烟熏成了漆黑。
“先炸了再说!”
因为对方知晓了此处没有炮击,几乎是一窝蜂地朝着这里涌了过来,一时之间,这个战场的小角落,已是承担了巨大的压力。
手雷轰然丢出,巨大的爆炸甚至将战壕里的众人炸得东倒西歪。
只是这些人仿佛杀之不绝一般,又源源不断地朝着他们冲了上来。
他们看到的是,那些士卒与海盗狰狞的嘴脸。
“怎么办啊军师!”
有个孩子模样的少年紧紧握住了玉娘的手掌。
玉娘皱紧了眉头,但似乎想到了什么,她怒吼道:“小心,快趴下!”说着,已是伸手去按少年的头颅,可已是晚了一步,一枚子弹擦过了他的手指,而后径直打入了少年的额头。
少年仍是一脸惊愕地看着玉娘,而后颤抖着身子倒在了她的怀里。
“火油呢!火油!”
“已经用完了!”身后的壕沟里有人高喊道。
弹尽粮绝?她面色苍白,只是并没有显露出心头的慌乱,她看着倒在自己怀里的少年,已经没有呼吸了。
几个看似是少年伙伴的人冲着他急忙大叫:“军师,把他送去学士那边,还有救!”
她却有些冷然地看着他们,而后伸手将少年的尸骸推到一旁,冷声说道:“都回去自己的位置,你们想死吗?”
众人看着她一副骇人的模样,纷纷下意识地退了一步。
几个年长的少年还想要辩驳,一阵枪林弹雨已是袭来,他们不得不低伏下身子。
玉娘思索了片刻,已是低声吩咐了两句。
“不能这样啊,军师,这样……这样会死人的!”
玉娘淡然地说道:“已然死了人了,若是要守住这片阵地,不死人如何可能?对手数量超出我等数倍,进攻此地的更是十倍,数十倍,若是要不死人守住这里,你当你等乃是天兵天将?
便算是天兵天将也要被疯狗啃掉一层皮了去!上官!”
两个样子相仿的少年出列,已是自觉挡在了第一道战壕之中,他们从战壕之中起出了两柄宽刃的长刀。
而后便架设在整个战阵之前,另有几人也被推到了这里,其余人则被安排在了后排,便是连玉娘手中都拿了一柄长柄的刀刃,和上官兄弟待在一处。
“我们来争取时间。”
“没什么可说了,打仗如何不死人?至少师父从来没有说过。”
“只是这次,即便要死,便是我先死!免得你们絮絮叨叨,话语时多!”
几乎每个角落都在上演着变数。
所有人都不愿坐以待毙,尤其是那些曾经在海上搏杀过无数次的海盗,对于他们来说,各种险恶的境地,他们都曾经经历,而那些少年更是充斥着奇思妙想。
哪怕任何一种尝试都可能带来更快的毁灭。
战术的代价便是行差踏错,便带来死亡。
可在这个下一刻便不知道自己是否会身首异处的时刻,将死亡当做一场盛宴,岂不是更好不过!
一时之间,已经逐渐要趋向于崩溃的战线,以一个奇迹般的状态,竟是又缓缓稳定了下来!
亥时即将过去。
347.冷冰冰的战损
位于濠镜之北的丘陵地带,萨亚看着名为姜抚的男人急速消失在了林地之间,到了此时此刻,也由不得他多做思虑,他朝着队伍的方向快速奔驰而去。
只是来时已经颇费周折,现在已然入了夜,想要回去更要花费更多的气力。只是他已经等待不了了,前线的爆炸,还有绽放开的朵朵烟花,无不昭示着这场大战已经拉开了帷幕。
而他们还在后方待命。
这不行。
他们也是濠镜的一员,无论多波澜壮阔,哪怕生死同归,都理应有他们的存在。
他急匆匆地赶到了阵列之前,几乎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着他的线索,不等他喘口气,买谷里已是上前说道:“怎么样了,是不是当真如同那个汉子说的那样,现在已经没有陆军的滋扰了?”
萨亚吃力地咽下了一口口水,而后点了点头。
众人发出了一声欢呼。
就连疲惫不堪的萨亚也挤出了一个笑容。
“要叫那些胆敢进犯濠镜的狗东西知道咱们的厉害!”
“就是!要叫他们有去无回!”
“听说他们人多势众,而且恐怕也是有备而来啊!”
“嘁,横竖不就是死,咱们这些人有怕过吗?”
“大不了就是一死!为了少东家死!死而无憾了!”
“……”
众人纷纷大声呼喊着,仿佛没有恐惧可言,对于他们而言,他们曾经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斗无数,这次不过也是其中的一战,只是这次他们乃是为了自由,为了自己的灿烂未来而战!
即便是死!都无法阻拦他们的脚步。
“我们这就赶去前线,告知魏先生和谢统领这个消息!”买谷里兴奋地说道。
一旁的阿铜大喊道:“说得对!”说着一把背起了已经有几分体力不支的萨亚,大部队也不再有所保留疯也似的冲向了前线,甚至来不及和路过的自家村落打上一声招呼。
这里的族人除却老幼,也同样都已经挤上了战场。
狼兵全族皆兵,更无孬种。
一路所见,到处都是浑身浴血的伤兵,还有已经,蒙上白纱,死在当场的战士,里面不乏在道上曾经给与过他们帮助的好心人。
无论是海盗,亦或是当地的土人。
如今曾经鲜活的人影,如今都变成了一具具的尸体。
怒火中烧。
意气冲冠。
他们冲到前线,这里也是乱成了一锅粥,几个学士已经躺在地上不再动弹,之前在丘陵地带意气风发的少年,狼兵们甚至还不知道此人的姓名,此时的他也气息奄奄地躺在一旁,看到他们抵达这里,勉力露出一个微笑,而后说道:“你们……后山的敌人都不在了吗?”
“都走了!他们都走了!我们来了!”
“那就好,那就好,可惜了我不能站起来迎接你们了,”他试着撑了一把地面,却颓然坐到在了地上,腰际更是流出了滚滚鲜血。几个尚且康健的学士急忙按住他说道:“你伤得那么重,跟我们回去,还有救!”
那少年吐出一口血沫子,而后笑着说道:“我要在这里,在这里,这儿是我的阵地,是少东家把这里交给了我,无论如何,我都不能退,退了便是我输了,我对不起少东家和魏先生!”
而后他摆出了一副恶狠狠的模样,对着众人说道:“谁敢动我!”
像极了一头嗜血而装腔作势的小狼。
众人终究叹了口气。
这样的场面在濠镜这片前线阵地,已经看得太多太多了。
他们只是医生,但医生救不了这样的人。
他们本来就活着,哪怕死了,他们的魂魄也活在这个角落,永不会死!
买谷里和萨亚,还有阿铜看着他。
“魏先生现在就在前线,抗击敌人,你们若是要去便快去罢,过了今夜,濠镜存与不存,全在我们一念之间。
少东家说过,这濠镜并非他一人之濠镜,我们便要替他守住这里,这里是我们的家,若是不能,也要将这个大明,这个满目疮痍的天下,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存在过!”
众多狼兵用力地点了点头,穿过炮兵阵地,往战壕跑了过去。
少年颤抖着手,拿起怀里的一包烟草,想也不想,丢进了嘴里,他咀嚼了两下,而后大声喊道:“人都死哪里去了,把震天雷的角度调好,给我往近的打!打得这些个兔崽子哭爹叫娘,打得这些孙子后悔来世间走上一遭!”
萨亚和买谷里抵达战壕之时,魏东河满脸鲜血地退到了第二线的战壕,见得他们抵达,不由得一愣,之后反倒是笑着说道:“你们来了?”
他们点了点头。
“那我便不多问了,第一战壕基本失守了,我们在里头埋了大量的炸药,说起来这都是些最后的存货了,
这一战下来这么把少东家的家底都给败了,不知道他回来以后,得怎么数落我们了。”
他哈哈大笑起来,仿佛颇为自得,与往日里的城府模样,判若两人。
“你们的事儿便是彻底守住这条第二战壕,直到敌方退去,不知今夜还会多漫长,只是我们已经没有后路了。”
大部分的战士已经从第一战线退了下来,临走之前,将剩余的地雷和火药都埋设在了壕沟之内,当对方疯了一般冲向第一壕沟的时候,他们面对的是冲天的火花,已经又一轮炮火的洗礼。
一方视死如归,一方麻木不仁。
……
空前的人力投入,却没有收获到任何进展,林光攸下了船,正站在地面上,望向远处,早有几个斥候前来回禀。
“濠镜方面,已经撤回了第二战壕,第一战壕已经被我等占据。”
“伤亡多少?”
“伤亡如何?”
“此战我方战死伤亡者,三百余人,多数战死……而濠镜方,百余人。”那斥候说的支支吾吾。
“那葡萄牙人……”
“葡萄牙人多狡猾,躲藏在我方士卒身后,虽不知梗概,但想来损伤远远小于我方。”
“岂有此理!”林光攸他狠狠一握拳。
“不过,葡萄牙人乃是倾巢而出,他们为了濠镜可是不予余力,我们却还有些人手,林千户。”有个男声悠悠然地说道。
似是阴恻如鬼,颇为悚然。
348.天地不容
林光攸看了一眼那方阴暗的角落,自其中已是走出了一位文士模样的男人。
却正是目前府中所聘请的师爷,孙先生。
在大明,武官和文官豢养幕僚以及军师食客是常有之事,便是连当地的藩王也有这等闲情。
至于所图何事,那便只有天知道。
孙先生年前便来林府投靠,能力不凡,多次进言,颇得林光攸赏识。而他本是一乡间落第的秀才,在乡里素有才名。
而除此之外,最为重要的是,他和林光攸乃是老乡。
在这个时代,官场之上,人际之间,维持人情网络的办法无外乎,酒色财气,除此之外,便不得不提乡情。
林光攸是江西人,来自宜春下面的一个小村子,虽说彼时江西人杰辈出,但却都不愿意搭理他一个个小小的军户,虽是靠着自身钻营与祖宗的蒙荫谋了个千户之位,但到了这个层次想要更近一步已是极难。
林光攸也是个聪明人,知进退,于是他也就安分于千户的位置上自得其乐。
要知道,在大明水师之中,千户地位也算是很高了。
但汪副使抵达之后,连番大胜,无数人因此得了褒奖,一时之间,林光攸的心思也活络了起来。
孙先生走到了林光攸的面前,恭敬地行了一礼,笑着说道:“老夫恭喜林千户,贺喜林千户,如今摆在眼前的这不就是个大好机会呐。”
林光攸眉头一皱。
“此次葡萄牙人来得并不多,其中一艘战舰尚且停靠在他们自己的岛屿边上,此来只是他们旗舰,以及四五百的士卒,如今士卒尽出,后方空虚,西草湾受这帮蛮夷之苦久矣。”
孙先生欲言又止。
林光攸知道他的意思,他们本来便是与西草湾的葡萄牙人交战,只不过因为双方互不退让,方才来了一记祸水东引,但到了现在,却发现濠镜之战更为困难,濠镜虽然已经被冲垮了一道最艰难的防线,但犹如绞肉机一般仍在不断吞噬着士卒的性命。
但对于他们而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濠镜虽是孤悬海外,甚至被海盗所占,但终究这海盗也是大明的子民,海盗所拥有的不就是大明的?
与其花费大力气夺回一块本就属于大明的土地,自然是将这些异族清理出去来的重要得多。
他不由得想到那些个弄权的文臣的模样与德行,不由得一阵厌恶,他看了一眼孙先生,低声沉吟道:“只是我们毕竟与葡萄牙人有所约定,如果轻易毁约……”
“葡萄牙人觊觎我大明国土已久,如今甚至滋扰到了我濠镜岛上,且与三灾海盗团两相勾结,大肆屠戮我濠镜百姓,为了保护我大明子民……”
林光攸眼前一亮,他唤来副手,问道:“如今我们船上还有多少人?”
“尚有两百。”
“大事可成,传令下去,掌舵的准备接舷,尔等大明儿郎们,且与本千户,战讨夷贼!”
……
濠镜方面,波澜壮阔,前仆后继的士卒冲到了第二战壕附近,很快被战士们击退,只是到了这个时候,子弹卡壳的事情时有发生,有些火枪干脆报废了开去,好在濠镜方面准备尚算周到,各个都分派了手弩,威力虽是远不如火枪,但胜在方便好用。
而此时的花小路心如止水。
初时,他也恐慌异常,可到了这一刻,那些往日里的惊惧,不知道怎么的一下子便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恐怖的宁静。
他并不喜欢用火枪,只是静静地拉开了那把铁胎弓,势如满月,羽箭飘忽。
犹如死神拉动了琴弦,收割着无数人的性命。
到了此刻,花小路的手臂已经开始轻微的颤抖,鏖战至此,铁打的人也已经吃不消这样的消耗,尤其是这些并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士卒与战士,
他们全靠的乃是少时的训练,还有一腔的血勇。
热血尤烈。
烽火狼烟。
他是少数能够第一次就站上这个战场而毫无惧色的人,当他抵达壕沟的时候,他一脸平静,相比于那些哭爹叫娘,亦或是激动莫名的孩子,他显得冷峻而淡然,仿佛这一切在他眼里,都算不了什么。
生来静笃,死亦如何。
他放下手边的铁胎弓,一旁的同伴低声问道:“小哥儿,你还行吗?”
“还行。”他笑了笑,咧开嘴说道。
那人见得他一副轻松的模样,也点了点头,如今的濠镜稍有差池,便可能死无葬身之地,能够这么问上一句,已是极限的善意了。
花小路放下弓弩,看了一眼,身边的另一个同伴,此时的他已经气息奄奄,他是被安排在第一战壕里的海盗,战斗到了最后爆破第一战壕的那一刻,如今他的身上全是伤,但仍旧要求将自己送到第一线,亲临作战。
花小路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这个被包扎成了个粽子的汉子说道:“没有你,就没有我们。”
“没有少东家,哪里来的濠镜,我估摸着,早死在一场火拼里,尸骨无存了。”那人的声音犹如一个破风箱。
花小路笑了笑,神态轻松,他说道:“是呐,没有他,哪有的我们。”
他不畏惧战斗也不畏惧死亡,他本就想着这一生秉承爷爷的意志,建功立业,扬名天下,跟随着这个海盗头子,威压四海。
如潮水般的敌人仍旧涌上前来,武器已经损坏了的人手中拿着冷兵器,对手冲上前来,便一把将他们拽进战壕之中,殊死搏杀,那些来不及丢出战壕的尸首堆满了走道,也有人在杀戮之中失去了性命,进入了战壕的对手犹如发狂的野兽,这样的乱事层出不穷。
“魏先生,已经到极限了,这样下去一旦第二战壕被尸骸填满,我们……”
“无路可退吗?”魏东河此时也放下了手中的火枪,他脸上有数道伤口,血流不止,他看向不时被炮火照亮的战场,忽然笑了起来。
他看向天外,忽然有了那么一丝决绝。
“时至今日,到了如此境地,风萧萧兮,乱世而纷扰,既然守不住这片土地,天地尽皆不容我等于世间,
那我们便杀出去,杀出去,杀出一条血路!”
“诸好儿郎,且与我,上阵杀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