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9.缓缓转动的战争齿轮
陷入敌阵的海盗不疾不徐地收起了火器,在那些个贪生怕死的官吏的“掩护”之下,与魏东河一并往外撤退而去。
黑矮的胖子站在高地上,冲着众人笑了笑,无不嘲讽地说道:“诸位此次谈判可是愉快?”
见得无人反应一片死寂,也不过是只摊了摊手,而后离开了此地。
“大人这可怎么办,这濠镜势力不弱呐,能够一次性拿出那么多枪支,还有这些海盗与我见过的并不一样,各个都是虎豹之势,我们的兵……恐怕都比不了。”
那带队而来的百户,脸色很是难看,但看着官员仍是开口说道。
他说的话并不好听,但他毕竟是带了十几年的兵,士卒精气神如何都是做不得假的。
像是他手下的丘八,大部分都是萎靡不振,大明的军汉吃不饱,穿不暖,能够尚有一口气在人间行走,都已是大不易了。
而一些小有地位,亦或是便是这百户的亲卫的则要稍稍好些,只是也不过是跋扈之气,不像是陈闲手头的士卒各个精气神内敛,若是动起手来,双方都不动用火器,恐怕没多久他们都会败下阵来。
那文官冷哼了一声:“张百户,你这话乃是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你看看,他们再精神不过就是些海盗,汪大人自会对他们予以清算,都是几个秋后的蚱蜢,蹦跶不了两回。
只是此次没有缴获火器,委实不美,这些海盗如此骄狂,本官定要叫他们付出代价!来人呐,回汪大人府上,叫大人拿个主意,这濠镜看来是不可留了!”
……
魏东河端坐在马车之中,从外头落下来一个人影,径直走了进来,正是谢敬。
“如何?”
“倒是将我吓了一跳,没成想,胡作非为并非咱们海盗的专场,没想到这朝廷做起来也是驾轻就熟,人都稳稳给带回来了,不过呐,那些个文官态度实在不佳,一个个鼻孔都要朝天了。”他笑着说道。
“你早知道这等情况,其实不必以身犯险,不如将这个脓疮给挤破了,派人好好将之修理一番便是了。”谢敬拍了拍存放枪支的匣子说道。
“我自然还是抱有一线希望,只是没成想这些人当真如此不顶事,分不清轻重缓急,丑陋得很。”魏东河想到那几人的神色便一阵无语。
“只是这件事之后,恐怕大明与大明水师都将调转枪头,先来解决我们这等祸端,早做准备罢。”
“工坊之内的事情如何了?”
魏东河掰着手指说道:“已经彻底试制成功的火炮共有两门,均为‘天机雷’。其余的,‘天机’、‘震天’都有极大的缺陷,不可久战,随时都有崩溃的威胁,数量倒是可观,不过是一些一次性的东西,应对双方面的威胁,已是不成问题,我已经着令训练一批炮手,不计代价,也要让他们赶得上作战。”
魏东河当听到那种特质的火炮已经可以被投入作战之时,方才有底气与朝廷叫板。
陈闲留在濠镜的后手,便是他早已布置好的防御阵地,和这些炮火。
魏东河并不曾见过这种新式火炮的威力,只是他却无比相信陈闲的决定与决策,而且他也见证过当年段水流的黑火药事件。
知道陈闲绝不会无的放矢。
不多时,两人已是均抵达了濠镜。
小邵已是前来说道:“刚接到消息,在七十海里之外,有三灾的人出没,恐怕目标便是此地。”
魏东河说道:“来得真快,我们与官府做生意的事情败落了?”
“不排除有人特意将这个消息传播出去的可能,毕竟这可实打实地动摇了不少海盗的根基,怕是这么一来,不少海盗会恨咱们入骨了。”
“汪副使可真是个狠角色,都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可若是对方压根儿不想谈什么买卖,只是想要撕破脸,那便不同了,”魏东河叹了口气,“全力派出阻击部队,将这些人一网成擒,这些事,谢敬你去,莫要有任何闪失,有劳了。”
他看着谢敬,武者却没有什么反感,只是迅速领着人消失在了他的眼底。
和朝廷彻底闹翻的好处在于,至少他明白的敌手是谁了,是开始缓缓旋转的庞大帝国,也是处于海上的精锐之师。
但这些都不重要。
就像是少东家曾经说过的,既然对方不服,那便打得他们服气,打得他们肯老老实实坐在谈判桌上谈生意。
“只是少东家,这事儿可当真有几分难呐。”
他回到自己的营帐之中,小黑和其他传令使都已经恭候在一旁,见得他进来,自觉让到一旁。
魏东河也不客气,走到沙盘之前。
西草湾距离濠镜距离很近。
其位于新安地区大屿山附近,与濠镜隔海相望,就相当于在陈闲家门口打生打死,而陈闲这个看热闹吃瓜子的随时都可能被卷入到这场大战之中。
如今战况并不明朗,双方进行了几轮对射,但很显然命中率十不存一,更多的是一种试探。
葡萄牙人共有千人五船,而大明则以逸待劳于新安地区派驻重兵和火炮,一时之间,双方僵持不下。
双方布置的兵力尽在伯仲之间。
而相对于双方的豪华阵容,濠镜实在不值得一提。
可以说,若是多方对濠镜进行轮番打击,恐怕这片土地根本支撑不了多久,就会溃败。
但,魏东河别无选择。
“有消息说,葡萄牙人和大明水师先后都离开西草湾了,不知去向。”小邵匆忙推开门户,对着魏东河说道。
“都来了,好快,”他笑着说道,而后并不含糊,只是连连下了几道命令,整个濠镜犹如一个精密机器开始疯狂转动了起来。
濠镜岛上包括土人与狼兵人数不过四百余人,但此时却空前团结。
男女老少,无不为自己的生活所奋斗。
“且将狼兵布置于东北方位,以阻断大陆方面的压力,后勤部队重点负责这一块,切莫要叫狼兵有较大的损失。”
谢敬进来的时候,正听到魏东河正在分派人手。
“东北乃是我濠镜接连大陆之眼,乃是门户之中的门户,万万不得有失!”
320.全民皆兵
濠镜一战,与其说是临时起意,不如说是早有预谋。
西草湾之战双方接触之下,都无法在短时间之内击溃对手,而西草湾的葡萄牙人都已经无心再战,而大明连日征伐也都是人困马乏,都想要找个借口顺坡下驴,那么这个机会便在附近的濠镜一带。
就像是陈闲所说,濠镜注定是一座被血与火铸成的巨大城池,如今正是诞生前夜的镇痛。
若是连这等风浪都熬不过去,那么濠镜便是如纸张一般一戳便倒,不值得一提。
陈闲和魏东河推敲过了多次,都预料到了目前事情的发生,故而即便来的突然,魏东河的安排仍旧不徐不缓。
谢敬便等在一旁,见得魏东河的事情告一段落,方才上前说道:“照我的意思,防御工事最好再后撤五丈,方可保证防守万无一失。”
魏东河摇了摇头:“我们没有那么多人手,这个距离已是我们防御的极限了。”
谢敬冷声说道:“剩余的地方,我来守!”
魏东河愣了愣,见得他如此果决,倒是苦笑一声说道:“那便依你,若是守不住阵线,我拿你是问!便是少东家来了都不好说话!”
谢敬却是一抱拳,做了一个手势。
“倒是还立起军令状了,不过这防御线的建立颇为麻烦,你尽快去办,趁着这场暴雨未来之前。”
谢敬领命而去。
魏东河苦笑了一声,这位自小玩到大的朋友,可当真是刀子嘴豆腐心,冷面之下都是心善,远不如他这般厚黑。
慈不掌兵呐。
谢敬,不知道你是否知晓这个道理,要知道,很多时候,在战争之中,有的人被利用被牺牲,本就是一桩再过寻常的事情。
掌权,掌兵者,固然要有一副爱兵如子的姿态,但当字节跳跃在纸上的时候,上千上万不过是一个个数字,人员的伤亡,装备的折损,尤为如此。
杀伐果决,从不是一句空话。
谁都不会因为在战争上死人而受到指责。
尤其是这个人命不值钱的时代。
这便是战争,不是你杀我,便是我杀你,杀出一个胜负来。
魏东河吩咐完毕之后,已是领着小黑往工坊赶去。
甫一进门,已是听到沈青霜的声音自远处传来:“不行,不行,这样炮管只能用半刻便会过热变软,用不了!”
魏东河叫人上去通传,已是得了一个学士的帮助,引着他们上了楼。
沈青霜原本尚且干净的脸上已是涨满了络腮胡,很是一双眸子却在闪闪发光,似是说到什么叫他兴奋的事情一般。
见得魏东河前来,停下了训斥和思考,问道:“先生何来?”
“不日我濠镜将要受到三方打击,故而特来看看,大师所准备的兵刃如何了。”
“刀枪剑戟一类全无问题,少东家提供都是上好的材料,制作出来的兵器极为精良,便是世面之上的都比不得。”沈青霜说到这件事,颇为自豪。
“只是这炮……”
“不瞒先生说,你且看这两门乃是钢制的大炮,乃是历经数百次的炸膛所演练出来的神兵利器,而另外的都是用黄铜青铜所铸造,我们制造的火炮已经可以做到击发,甚至在短时间内能够爆发出巨大的威力。
只是若是不及时冷却,炸膛与变形都在所难免,哎!”
“能够顶用一时,也是足够了。”魏东河心中已有了计较。
“大明水师和葡萄牙人何时会攻过来,并不知道,但未雨绸缪,我会叫手下之人将这些东西安置在预定地点之上。”
“这些火炮都装有可以转向的轮盘,运输起来极为方便,要什么用,尽管与我说便是,我便是个打铁的,但铸造出来的铁器,定不会叫少东家失望!”
“有你这句话,少东家也会觉得稳妥罢了!”
两人纷纷大笑了起来。
而此时的北方营地,一群身着异族衣衫的狼兵,正烧着一堆烟火,这里都是青壮男子,女子都不见踪迹,此时的营地之内,气氛凝重。
“消息,我都说了,魏先生说了,若是顾忌性命的,可不去。”为首的男人一顿一顿的说道,他汉家话说的不大流畅。
话音刚落,周围的男子便似是炸了锅,纷纷说道:“魏先生说的是什么话!我等也是濠镜一员,怎可退缩!”
他们自两广来到濠镜已经经历许久,从前的为奴,到现在的自由与自食其力,都让他们对这片土地充满了归属感。哪怕这份自由还稍稍短暂。
可这样仍是让他们兴奋莫名。
“此次,乃是与朝廷作战,一着不慎,便万劫不复,但既然无人退出,我们便来,商量商量。”他吃力说完这些话,已是在地面上扒拉了起来。
而就在这时,不远处已是走了几人过来。
他们看这些来人的打扮已是知晓,这些人乃是濠镜工坊之中,被称作“医生”的学士,往日里狼兵家属与狼兵若是有点头疼脑热,便都会去那儿就医,不少人都曾受过这些人恩惠,故而看到医生来到,都咧开嘴了直笑。
“我们乃是魏先生派来的,是保障你们后勤的医生,濠镜之战即将打响,咱们工坊也想要出上一份力,你们尽管放心,若是你们受了伤,我们便是与阎王爷作对,也要将你们从他的手里抢回来!”
那学士似是拼尽全力说完这些话。
几个狼兵咧开嘴大笑了起来。
从前的狼兵都是天生地养,一旦负伤,便随意找些草药抹上,若是运气不好便一命呜呼了,若是运气好,便能自己挺过来,可以说一旦开战便是九死一生,所以他们也是最精锐的战士,毕竟若是失手便是死亡。
可如今,连医生都抵达了这里。
这是少东家与魏先生都自己的看重,他们是真真正正地将咱们当做人呐!
而不是当做可以随意使唤处置的畜生!
在此的数十人已是大呼起来。
坐在沙盘边上的为首之人,已是站起身来,走到了那几个学士跟前,恭敬地行了一个大礼,而后说道:“无论是谁,想要踏入……濠镜半步,都得从咱们的尸体上……跨过去!有我等在,便有濠镜城在!誓与此地共存亡!”
321.饿狼,与他们的温馨小家
整个濠镜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运转速度,进入了备战状态。
小到纺织种地的女岛民,大到有了编制的濠镜主力军,可以说所有人都各司其职,开始在自己的岗位上付出自己的劳力。
当然在众多人之中也有人畏惧战争,担心存亡的,魏东河也不多加纠缠,只叫他们快快躲藏起来,若是还觉得不稳妥,便逃离濠镜,莫要牵扯进了这场生死攸关的大事。
这般一来二去,便有二十余人离岛。
“如今岛上尚有三百七十七人,势力悬殊呐。”小邵将一份统计名册交给魏东河。
黑矮的军师苦笑了两声,而后说道:“都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事儿真搁在自己的头上的时候,才知道什么叫万钧重担,好在此次乃是守城。”
“别抱怨了,守城也不清闲,尤其海上是一马平川,背靠的丘陵又无遮无拦,这人数统计并没有包含我们另外两部的人。他们的态度暧昧不明,也不知道到时候,会不会真的出手相助,少东家虽是神机妙算,但到底只是常人,而且过于天真了。”
小邵一屁股坐在一旁的软垫上,抓起一杯水,咕噜噜地猛灌了几口,方才停下来。
这几日来,若是论忙碌,她敢说第二便无人敢说第一,无数条真真假假的情报,由于战端开启,落入了她的手中。
曾经安插在大明政府之中的棋子也开始发挥作用。
他们的组织情报是一颗根须分明的植物,越往下则枝杈越多,而小邵脱离之后,这些枝杈也只有她能够一手掌握。
故而她尚且能保证自己的组织运作。
她当然也知道,这也是为何曾经的组织能够绵延数百年而不断绝的根本原因。
如今,这么多情报摆在了她的面前。
她需要对这些情报进行甄别,再与魏东河一并讨论出一个可用的消息,这并不容易。
“以德服人本就是一条艰难之路。”
“他哪儿是以德服人,单纯是傻的天真罢了,”小邵觉得不置可否,而后说道:“第一军已是与三灾交过手了,三灾的船很是机敏,见情况不对,已是在主力战舰死亡使者的掩护之下撤离了战场,我们后续支援的船只晚了一步。”
“既然已经到了如此境地,那么也确实不必将这重大雾继续蔓延下去,这块遮羞布,本就要扯掉,或早或晚,只不过委实有些早了。”
“两支队伍在外头互相炮击,各有斩获,相比之下,我们有备而来,损失较小,三灾素来狡诈,估计在见到我们的实力之后,暂时不会轻举妄动了。”
“如今最是担忧的两点,一是以六十狼兵之数,如何抵御来自大陆上的大军压境,这无异于鸡蛋撞石头,哪怕狼兵都是以一敌百的狠人,都恐怕不及。
其二便是黑锋会在何时参战,亦或是坐山观虎斗,放任这边发展自身。”
“狼兵好比是一座孤岛,我们谁都帮不上忙,海盗上了岸,战力便算是折损过半,即便陈闲大力推广火器,但时日尚短,在陆战方面与一般的士卒都无法相提并论。”
“少东家潜返琼山,想必也是预料到了这点,若是他确实能够在琼山干出点惊天动地的大事来,恐怕当真可以瓦解陆军与海军的联系。”
“何其之难。”
正当这时,门外已是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情报人员闯了进来,而后说道:“禀告魏先生与首领,东北方发现敌人踪迹,人数应在三百左右。”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魏东河摇了摇头,小黑上前正要说些什么,他一把拦住,而后低声说道:“狼兵自有其战法,和我们陆战不同,我已经全权将指挥与安排的权力交给了他们,之后的事情只能看他们的造化了。”
……
萨亚磨砺着手头的小刀,这把刀没有刀柄,只在后头随意掺了些兽皮与布条,他看向不远处同样静静磨刀的同伴们,眼底之中透着些许光芒。
他是参与过多次战斗的老兵了。
只是面对这般恐惧的景象,仍旧是第一次。
只是他这一次,他心中怀着的不是一种悲愤,而是一种安慰。
少东家与魏先生真的对他们太好了,以至于他们在家中如此无所事事,便算是羞愧难当,他们都不曾说什么,只是叫他们尽管将此地当做自己的家便好。
这是他们从未接受过的消息。
从前的他们朝不保夕,如今的他们,甚至在战斗前夕,魏先生还传来了少东家的意思,若是畏惧者大可离去,保全性命。
离去?逃命?
别开玩笑了,他们铁骨铮铮的土家汉子岂是临阵脱逃,不知恩图报的孬种?
似乎是进行完了什么仪式,狼兵们都站起身来,将短刀塞回了自己的腰间,他们的背上背着一把粗糙的弓弩,还有一杆分发而来的火器。
魏东河亲自令人前来,教会他们使用这种火器,每个狼兵都有,这是在濠镜都算得上独一份的待遇。
萨亚到现在都记得,魏东河将火枪递给他们的时候说的话。
“多一种兵器,你们便多一丝活下去的可能,来到濠镜,没让你们过多久太平日子,便要叫你们上阵拼命,实在惭愧得很。”
那张黝黑的脸上闪烁的乃是真诚的歉意与笑容。
这里与他们原本的家乡不同,却比他们的家乡更为让他们誓死相护。
他们的身后小屋,一个个学士也连轴转动了起来,他们的亲人也不顾他们的阻拦,开始为了准备饮食帮助学士们搭建起一间间临时的蚕室。
这是一座新兴之城,这里什么都没有。
是他们用自己的双手与血肉铸成了这座城池的根基,相比那个充满了压迫与奴役的故土,这里的一切充满了自由和人性的关怀。
这里才是他们的家乡,才是他们的家。
萨亚走在最后,日落的余晖照射在整座濠镜之上,远处村落里,亮起温和的火焰,那是引导着一代代狼兵回家的道标与灯塔。
他们会回来的,会带着敌人的首级与恐惧,回到这里。
再与众人饮下一杯饱含仇寇鲜血的美酒,放声高歌。
而现在,隐藏于黑暗之中的狼,亮出自己的獠牙。
杀戮于此处绽放,今夜敌人必将陷入不眠的噩梦之中,无休无止,无法脱出!
322.黑暗之中的猎手
姜二愣子是马宁卫所的一位老兵了,像是他四十五岁仍旧在卫所服役,尚且活着的,在两广一带已然不多。
繁重的劳役,还有世代永不得翻身的境遇,都让军户的生命极为短暂。
姜二愣子还活着,仅仅是因为,在外界看来,他不过就是个傻子。
他天生便反应迟钝,对于外界的打击以及一切不敏感,生得五大三粗旁人也不敢去招惹他三分,哪怕知道他是个傻子,可也知道他有一把好力气,若是将他惹毛了,便要将你撵得跌下河去方才罢休。
谁惹谁倒霉,谁惹他,那才是真的傻子。
所以,这样的傻子,没有人敢去招惹。
何况他还有一股子犟劲,但凡他不满意的事情,他都要闹个天翻地覆,万要叫与他作对的人没有好果子吃,没有安生日子过方才罢休。
那是军中的一个杀才。
只是也不知道为何,战事不断,这样的人却福大命大,哪怕最重的伤,都不过是伤了一双腿,回来之后养了半个月便可以下地,一个月后仍旧健步如飞,这般怪胎实在是叫人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
这次,突袭濠镜,上头便将他带上了,毕竟在他们看来,濠镜不过是探囊之物。
上一个敢在濠镜筑巢的还勾结佛郎机人,不也照样被咱们打跑了,打得尸骨无存,人头滚滚,那场面还在城中筑了京观,当时觉得有趣,人人都还去瞧了个热闹咧。
濠镜靠近香山县,只不过,那儿算得上不毛之地,而且若是要连通内陆,便永远绕不过天堑一般横亘在贼徒眼前的肇庆,真不知道这些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如此行事,真不怕一口吃不下噎死在当场。
而且他们那个什么魏东河居然还敢直接挑衅百户。
他是什么东西,居然这么大的胆子,不就是仗着继承了佛郎机人的工坊,有与咱们叫嚣的资本吗?神气个啥啊。
不少人虽是说到濠镜总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模样,但想到那杀神一般的火器,仍是暗自哆嗦了两下,毕竟在与佛郎机人交战之时,他们已经吃了大亏,到了如今,可谓是闻风丧胆了。
唯独只有姜二愣子走在最前方,甚至引吭高歌,仿佛浑不将濠镜的贼徒放在眼里。
傻子当然有傻子的好了。
傻子可不会怕。
他们此次作为斥候,分散成数个小队已经深入濠镜之前最后一片丘陵地带。
并无受到任何阻拦。
闲暇之余,众人不由得再他背后偷偷嗤笑。
梁风便是其中的一员。
“你们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忽然有个兵丁小声说道。
“嘁,你胆子怎么比傻子都要小了?这荒郊野岭的哪有人?咱们这么多人,鬼见了都怕,怂什么,丢人玩意儿。”一个老兵一巴掌拍在那半大小子的头顶。
而就在这时,那个走在最前头的姜二愣子忽然发了一声喊,疯也似的冲进了一旁树林之中。
“怎么了,这怎么就忽然抽风了?以前你们见过这种状况?”
“见过个屁,见过还会被他吓个半死?”老兵抠了抠自己的鼻子,也有些警惕地看着四周的景象。
“别风声鹤唳了,等会儿百户怪罪下来,有够咱们喝一壶的了。”一梁风走过来拍了拍他们的肩膀。那几人回头看去,却发现自己的肩头,空无一人。
“那死人跑哪儿去了,真是,不知道其他人现在调查得如何了,这穷山恶水的,哪有可能有什么斥候,有也不都给喂了狼了。”他小声嘟囔了两句,却觉得自己的肩膀上仍旧有几分沉甸甸的。
像是被人死死抓住了一般。
他诧异地回过头去,看到的却是一只齐腕断裂的手臂,正孤零零地悬挂在他的后背上,手指还用力地扒住他的肩头,丝毫不肯放手。
他“啊”地一声大叫了起来,左右张望,发现空无一人,那些个同伴不知不觉地居然都走散在了此地。
“你们……你们在哪儿啊!别吓老子啊!”他双腿发软,一边后退,漫山遍野的杂草,几乎覆盖到了自己的腰间,他觉得四处都藏着什么。
不由得拔下了自己手中的长枪,来回横扫。
忽然,草丛里滑出来了一个漆黑的影子,而后直挺挺地倒在了他的面前,看模样,竟然是一个士兵。只是他瞪大了双眼,正直勾勾地看着他,仿佛死不瞑目一般。
这时,他方才看到那个汉子的脖子上有一道巨大的伤口,整个人的喉咙都在这一击之下,被破坏了个干干净净,就像是隐藏在暗处的猎豹,一击毙敌,敲骨吸髓,极为恐怖。
难不成这片山地之间还隐藏着什么怪物?
或者野兽,可……可从没听说过啊,而且,这么多人一起失踪,是多大的野兽有这么大,这么可怕的食量?
他左右张望,渐渐的,他看到了几个人影缓缓地从草地里升腾了起来。
他们好似是殭尸一般,四肢僵硬地站立在那儿。
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从最初的姜二愣子发疯似的逃进了林子里,到现在的同僚都变成了犹如山精野鬼一般的怪物,这到底是怎么了?
他不由得抱住了脑袋,而就在这时,林地间传来了一阵嘁嘁喳喳的吵嚷声,紧接着的是,草丛逐渐倒伏下来的脚步声。
这是,这是有人过来了。
他犹犹豫豫地抬起头来,看到的是一张血肉模糊的怪脸,正瞪大着那双无神的双眸,死死地看着他。
梁风大叫了一声,却看到是一只粗糙的手臂,从那张怪脸的后方探了出来,而他的手中握着一柄短刀。
手起刀落,他感觉喉结一疼,一个血肉模糊的东西直直得飞上了半空,而后落在了地上,不见了踪迹。
他感觉到了一阵阵的窒息。
那个怪影走到了他的面前,而后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口一疼,便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最后一个了。”那怪影嘟囔了一句,远处传来鹧鸪的叫唤声,他比着口型,也发出类似三长三短的声响,而后飞速往声音的源头,奔跑而去,消失在了这一片平底之上。
只余下或是被枭首,或是被束缚而亡的尸首,迎风而立。
323.黑云压城
被先行派遣进入山区一探究竟的三支斥候队伍,到现在都没有传回一丁半点的消息。
此时的买谷里正在溪边和同伴擦拭着剥皮的短刀,一边分析着敌手的动向。
对手并没有冒进,没有试探这座山脉的威严,所以山神放过了他们,给予了他们生或是死的选择。
买谷里看着一旁的同伴冲着山体顶礼膜拜,也象征性地拜了拜,而后说道:“我们虽然挡住了第一波攻势,但也有人受了伤,而且据说并非没有落网之鱼。”
“有个大汉好像一早便发现了我们,我们出手之前,他就跑进了林子里,几个兄弟跟上去都被他打成了重伤,如今有几个猴儿正在监视,不过看起来,他并不想要和他们的大部队汇合,反倒是在寻找着什么。”
买谷里听到也隐隐头疼。他早听说了对方的斥候部队之中有这么一号棘手的人物,现在人畜无害,一旦等到关键时刻,就会发作。
这个赌注,他下不起,也赔不起。
“我去看看,萨亚若是问起来,便叫他先行去阻击对手的先头部队,如今已是早上,不会是块好啃的骨头。”
他的身手极好,乃是狼兵之中一等一的猎手,不多时已经抵达了那个大汉停留的地界。
他躲在树上,暗中观察,忽然他发觉那个汉子居然将头转了过来,而后咧开大嘴,冲着他笑了笑。
仿佛全无恶意。
而后他自顾自地收拾出了一片区域,随处扒拉了一些干草,也不顾自己是否身陷险地,竟是睡了下来。
怪人。
买谷里低声骂了一句,却看到那怪人的耳朵动了动,他连忙收了声,小心翼翼地离开了那里,他可不想和个明显便不同寻常的人一较高下,直觉告诉他,那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而当他回到营地之时,萨亚已经开始整理手头的人马,他们共计七十人,其中有十人乃是家眷,狼兵之家均是好手,便是女孩儿都巾帼不让须眉。
而且各个极为泼辣,有些功夫好的甚至比之大部分的男性狼兵都不遑多让。
“怎么样,那小子。”
“看上去不像是有什么恶意,恐怕其中还有别的事儿。”
“烦心的事儿,叫主人去想,我们只会打打杀杀,这种既复杂又累脑子的事儿,我可干不来。”
“暂且将他放在那边,几个猴儿还有鹰都看到大明的军队动了,
看来是按捺不住,要与我们来个决战了。”
“若不似将整个山脉掘地三尺,想要找到我们谈何容易。”
萨亚叹了口气,低声说道:“我们的目的到底是为了阻止这些人顺利抵达濠镜,他们只要想通了这一点,不会不顾及自身的损耗与我们的袭扰,直接插入濠镜的咽喉要冲,这事儿,咱们防不了,也救不了。
换成汉人的话说,那便是阳谋,没法破解。”两人都是用土话交流,语速飞快,在这样的战局之中,反倒是这种话语更具有保密性和安全性。
“看来只有背水一战,这一条路可走了。”
两人一前一后,已是领着剩余的狼兵爬上了山峦,而后以树木为掩护,隐蔽了起来。
他们船的衣服乃是陈闲临时赶制的迷彩服,虽然不及现代,但将样子也模拟了七八成,一般人匆忙间,很难在瞬间辨别出他们的去向和样子。
他伸手打了信号,众人已是都将背后携带的火器拿了出来。
狼兵世代以悍勇著称,但对于器械反倒是有几分苦手。
只是在陈闲的教育下,他们也知道在这个风云突变的时代,光凭手上的功夫已经不足以横行天下,他们逐渐学会使用各种热兵器,其中便包括了这种最为寻常与普通的火绳枪。
他将手一挥,藏在高处的狼兵手中,已是喷吐出了火舌,走在两侧的士兵不少应声倒下,而剩余的人犹如惊弓之鸟,不少人甚至吓得将脖子缩了缩,有的人干脆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狼兵的战术简单而高效,他们从高处跃下犹如索命的无常,收割着众人的生命。
不多时,这支先遣部队已经被杀了个一干二净。
萨亚将最后一名试图逃跑的士兵揪住了顶瓜皮,随手往地上一丢,而后冲着那人后心口便是一刀,那刀口自后背刺入,扎了个对穿,只倒在地上挣命。
“不怎么耐打。”
“大明的军户,你不也想想,当初为什么朝廷会征召我们狼兵去讨伐逆贼,不过就算因为这些兵户实在无用,无能都远超他人了。”萨亚嗤笑了一声,小心擦拭着自己的短刀。
“但汉人之中也有神通广大的人,军户制度实在是过于理想化了,你可知道之前少东家曾经来村子里讲国学,说的便是军户的事儿,少东家便说了,什么‘理想很美满,而现实很骨干,想要让马儿跑得快,又要交他不吃草,那么这等办法也只有当年开国皇帝才能想得出来。’
根据少东家的意思,这法子也不是一般人能用的,而且这不是黄鼠狼下耗子子,一代不如一代,到了这一代,像是当年的英雄们的人物,早已不存在了,这种几近无耻的手段,当然也就不复当年的作用了。”
他们上前已是将这些敌军的身家劫掠了一空,有心的便将他们分门别类都处置了干净。
而就在这时,一个急促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报!不好了,漫山遍野都是敌人!”他话音未落,已是一口气没接上来,身子便从树上跌落了,几个人匆忙赶上去将他牢牢接住。
他仰起头说:“好多人……我们好像中计了。”
说罢,他已经脑袋一歪,早有负责后勤的狼兵将他往村子里送去。
而萨亚和买谷里一听招子的话语,不由得背靠背站在了一起,他们曾经是黄雀,但在光天化日之下,无处遁形,已经是一只在再不起眼,只会沾沾自喜的螳螂而已。
可即便是螳螂,也有捕食鸟雀的权力。
尤其这是一群以鲜血为食的怪物。
来这么点,可怎么够吃?
324.攻坚战,便如外科手术
这天底下没有从不吃败仗的军队,如果有,也不过是活在传说之中。
萨亚和买谷里很清楚这种事情,在过往,他们替汉人打了不少仗,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老战士,也曾经在阴沟里翻过船。
这次的围剿,数量之多远超他们的想象。
但很显然对方没有预料到还有他们的这一支奇兵,他们在暗,而对手在明,这是他们唯一的优势。
至于濠镜方面也下了死命令,他们六十人将要一定拖住这些汉人,为主上争取防御的时间。
至于死?
萨亚口中似乎念念有词,他们要活着回去。
此时的众人实际上已经退守进入了大片连绵不绝的丘陵地带,濠镜并不开化,这样的山脉比比皆是,样貌尽皆相似。
但对于往日里在山间讨生活的狼兵而言,这些山脉都有自己的名字和相貌。
萨亚和买谷里带着众人迅速布置起足以阻挡对方前进的陷阱,而后藏身于暗处。
不多时,两广的部队已是悄然抵达了目的地。
这些军户看上去有几分面黄肌瘦,他们走在最前方,而后面跟着的是一个个看上去级别不低的军官,若是有人走了些慢,便抽了一旁的藤条大力抽打了起来。
几个军户嘟嘟囔囔,那军官百户仿佛听到了似的,上前便是一顿大力地抽击。
其中混杂的,看上去像是军户里头目的人,皱着眉头走上前,似乎说了些什么,那军官方才放下手中的藤条,啐了一口,而后驱赶着众人继续往前走去。
这样的人手足有三四百人之多。
而且大规模的进军,让狼兵的出手变得极为艰难。
一旦多点开花,他们便不能立时支援,不能在瞬间结束战斗的话,将会被拖入拉锯战的泥淖,他们原本有的优势也将荡然无存,最后暴露在阳光底下。
他们的情况也不比军户好上多少。
即便他们抵达濠镜之后,一直都有米饭与足够的鱼类供养,但毕竟时日尚短,他们还要务农,充其量他们只是一群擅长野战的军户罢了。
就在这时,不知道是谁人踩到了陷阱,一声鬼哭狼嚎便从一侧的树林之中传了出来,只听“哇呀呀”地一通乱叫,那人被绳索捆住了脚踝,高高地倒吊在了树上。
一张粗糙的脸已是被充血弄得通红。
众人更是草木皆兵,纷纷举起了手中的刀枪,几个人战战兢兢地看着那个忽然被吊起来的同伴,不敢上前一步。
“救命啊!救命!”那人呼喊着,可却没有任何人敢轻易上前。
萨亚心头一紧,低声在林间吩咐了几句,得到命令的手下纷纷从怀中取出一枚吹箭,他们悄无声息地绕到了这一部分军户的侧面。
而后几声微不可闻的轻响,这些吹箭命中了敌手,那几人皱了皱眉头,已是歪歪斜斜地倒了下来。
到了此刻,两个狼兵头目已是冷静了下来。
在应对数量仍旧可以被清点清楚的军户的时候,这样的作战犹如一场精密而有上限的外科手术。
在对方无法反应的时候,一点点地切除病灶,而后缝合伤口,将整个病患的问题一一解决。
少东家曾经坐在他们的村落之中,笑着对她们说道:“你们乃是狼兵,狼乃是群体行动,而且是于暗处一击毙敌的最好猎手。
你们可能无法阻挡千军万马,但当对手数量并不能像是碾死蚂蚁一般碾死你们的时候,你们就有一定的操作空间。
你们永远要记住你们是野战的行家,是特种兵,在这样的局势下,借助天时地利人和,便可以以一敌百,所向披靡。”
少东家说的时候,意气风发,包括他们都听得云里雾里,但现在回味咀嚼,却另有深意。
一场看似无解的难题,在抽丝剥茧之下,终有破局的可能。
哪怕只有一线破绽可寻。
水磨的功夫与狩猎无有不同,比得都是耐心与洞悉全局的能力。
那几个倒下来的兵户位置颇为靠近树林,且有几分脱离部队,他们的倒下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大部分的人都将注意力放在了那个被倒吊起来,却不断大呼小叫的人身上。
有几个军户原本紧张的神经,更是因为这个冒失鬼的屁滚尿流而放松了下来。
几个狼兵丢出绳索,将死去的兵户尸体,悄悄拖入了林地之中,他们换下迷彩服,随便套上了兵卒的简陋衣衫。
而后骂骂咧咧地从林地之中钻了出去。
狼兵本就是同一村落之中的居民,对于彼此万分熟悉,故而不存在误伤的危险,早有几个军户在百户的喝骂声中,不情不愿地摸到了那个被吊起来的人的身边,而后解开绳索,将那人放了下来。
好在此处除了套索,便没有了其他的陷阱。
众人舒了一口气。
那百户大骂道:“都是些没用的东西,敌人都还没攻过来,就自乱了阵脚,丢不丢人啊!若是一个小小的濠镜都拿不下,你们不如统统去死了了账!”
那些个兵户却没有什么反应,只低头暗自看着百户。
他们活得生不如死呐,说实在的,死不过是一种解脱,只是好死不如赖活着,能够活着,总比自行了断来得畅快罢。
他们也没有胆子去自我了断,了却残生。
只得在这个世界上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巴望着有一天脱离苦海,无论是死,还是换一种生活的方式都好。
濠镜与两广一带中间便隔着这片丘陵,众人行军速度并不快,那些狼兵似乎在他们眼底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了声息。
那百户大笑道:“恐怕那些个什么劳什子濠镜的兔崽子都怕了老子的威名了,刚才不还叫嚣的厉害?现在人呢,一个个都当起了缩头乌龟了?”
他看着部队缓缓踏入一片林地,想着自己若是第一个拿下这份功劳,别的百户与部队恐怕都得空手而归,不由得畅快了起来。
忽然,他眼底一黯,头顶的树荫已经彻底遮掩住了光线,他似乎觉察到什么不妙,但此时的他已是被别的事冲昏了头脑。
一场死亡已经静悄悄的降临在了他们身侧。
暗自绽放。
325.援兵,杀之不绝!
黑暗永远是猎手们最好的掩护。
而黑暗所带来的恐惧,更是猎手们最好的兵器。
而以地形而言,这片林地也是狼兵们最后的缓冲与机会,过了这片林地,军户们就会无限靠近于濠镜,阻挡在他们面前的也会是濠镜最后的一道防线。
萨亚从树上一跃而下,他的脚步像是狞猫一样轻盈,几个狼兵跟随在他的身后,也悄无声息地坠在军户们的身后。
如今的他们已将队伍分成了三队,一队不足二十人,萨亚带领一部分,而买谷里也带领一些,剩下的则由村子里最好的猎手,阿铜带领,他们分别尾随三方面的军户进行追击。
在这片近乎于黑夜的林地之中,他们如鱼得水。
只是对手的速度也相应地提升了不少。
显然他们也有当地的向导,已是告知了他们只要穿过这片林地,便可以抵达目的地。
而且他们也在提防着狼兵们的出手。
双方都在争分夺秒,谁先抵达目的地,就可以占据绝对的主动。
萨亚看了看摆在不远处的皮口袋,里面有二十余枚耳朵正鲜血淋漓地摆放在里面。
他抹了抹鼻子,往上方涂抹了些许人血。
几个手下也纷纷效仿。
人的鲜血,能够带来绝对的悍勇。
带有人血的勇士,能够让敌人的灵魂也为之战栗。
先祖也会为之赋予力量。
他们紧紧贴着地面,像是要出鞘的长剑一般,他们的手中拿着的是谢敬分发下来的火绳枪。
狼兵们看着稀疏的日影,仿佛到了一个时刻,随后,像是约好了一般,当日头被一缕云烟遮蔽,整座偌大的林地里光线黯淡之时,从这支急速行军的部队后方,枪声大作。
无知无觉的军户一下子有三四十人倒了下来,巨大的枪声更是震动了躲藏在了林地间的飞鸟,振翅越走。
而这些军户听到了火枪的声音,更是犹如惊弓之鸟一般,四处奔跑了起来。
他们最是害怕这种声音,也便是这种声音在数年之前,从佛郎机人的手中响起,打得他们所有人都抱头鼠窜屁滚尿流。
如今这样恐怖的声音再次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后。
他们……不想死啊!
几个百户正极力收束手下,只是到了这个时刻,除了他自己的亲卫之外,他们已是彻底失去了对整个军队的控制。
而有几个军户正蒙声不吭地靠近着百户的身影。
无头苍蝇一般在整个林子之中乱转,企图找到一条生路的军户们,乱做了一锅粥。
每一次火绳枪枪响,总能带走一条鲜活的生命。
只是越到后来,场面便越发混乱,原本躲藏在暗处的狼兵已是亮出了獠牙,几个人悄无声息地跃出了自己的掩体,而后将路过的军户一把拧住脖子,随后短小的剥皮刀已是扎进了他们的喉咙,鲜血如喷泉一般喷洒了出来,随后那人的身体,便软软地瘫倒了下来。
他手起刀落,已是斩获了战利品,周围不断重复着这样的情况。
无数人都死于乱战之中,藏匿在黑暗之中的狼兵对这些乌合之众,简直便是一边倒的屠戮,新式武器,与地形的了解都让这场杀戮的盛宴绽放地惊天动地。
几个军户此时嚎叫着,他们的手中提着三枚头颅,身后倒伏着几个人的尸骸,他们将手中的头颅高高举起。
正是那些个肆意妄为的百户的脑袋。
不知道谁人大喊道:“百户死了!百户死了!”他们飞也似的往林地之外逃去,狼兵们只扑杀了几个靠近濠镜方向的人手,便任由这些残兵离开了。
当那些人彻底消失在了这片林地之中。
萨亚和买谷里领着众人坐在靠近濠镜出口的位置,几乎所有人都沐浴在鲜血之中,萨亚那只装人耳的口袋都有几分装不下了。
他们看着天空渐渐由明亮转化为赤红,不由得咳嗽了两声。
“好在都是一群孬种。”
“我们也死了四人,方才拿下这三枚人头,代价不可谓不大。”一旁沉默了半晌的买谷里低声说道。
众人都不再言语。
他们的命确实不大金贵,但没有照顾好队友这不仅仅是对不起牺牲的兄弟,更是对不起叮嘱他们要好好活下去的少东家!
“少东家回来的话,我会向他请罪,这主意是我想的,出了纰漏理应由我来扛。”买谷里狠狠将从敌手手中掠来的兵刃砸在了地上,发出哐当的一声响。
“且先带兄弟们出林子罢,这里的事情算是大抵完了,之后再听谢统领的计划行事。”萨亚拍了拍老搭档的肩头,已是领着众人往林地之外走去。
穿过林间便抵达了一处空地,这里的地势要高出林地以北不少,他们走在归家的途中,看到的是那些士卒艰难地穿过了夺命的黑暗,狼狈逃窜,可就在这时,众人的眼底一下子收紧了起来。
在众多军户身后,似乎有一股力量正在不断将众人聚拢起来。
很快,这些人又汇聚成了一股新生的势力,比之之前的人数还要多上不少,这些逃兵被架在众人跟前,已是成了炮灰,而且似乎是为了以防万一,重蹈覆辙,他们死死将阵型抱成了一块。
“怎么回事?”
“看来对方同样也预留了后手,之前的人手很多,若是能够凭借他们拿下濠镜的陆上,那是最好不过,可若是失败了,他们也有办法弥补。”萨亚脸色凝重。
此时再进入黑暗的林地已是来不及了,他们将要在这片丘陵应敌。
没有半点把握。
十死无生。
他的脑海之中迅速闪过几个计划,却都被他否定了下来。
眼下的对手人数粗略估计已是在五百人之上,已经远不是他们可以对抗的规模了。
绝望。
他看着周围身上虽然没有带伤,却十分疲倦的众人,知道这一场仗恐怕真的挡不了了,只是……他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拳头。
他们的这条命,都是少东家给的。
可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他们的身后传来,紧接着一个少年气喘吁吁地说道:“萨亚,买谷里头人,谢统领叫你们即刻回转,务必不要在此久留!之后的事情,会有第四军接手!你们且准备策应便是!”
326.天机,震天
“回转?”
两个狼兵头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谢敬想要做什么,但他们知道此时自己已是派不上什么用场。
他们哪怕心中颇为不甘,但都说了一句遵命。
他们是少东家手下的兵!
而兵便是要令行禁止,哪怕是獠牙也都得收起来!
那少年笑着说道:“两位辛苦了,若不是你们将对方阻拦许久,我们自然也不会有机会布置妥当。”
言谈之间,早有当地的土人扛着一根根原木出现在了他们的身边,随后还有几个工匠模样的人,将一块块镶嵌有铁钉的板子安置在了丘陵顶端。
“你们且去休息便是,接下来,便是我们的战斗了。”
狼兵们仓促间离开了这片战地,等待他们的是思归的家人还有谢敬与魏东河。
海上局势尚未吃紧,两人索性到达了狼兵所在的村落,两人排开阵势,下起了棋。
谢敬手中持了一枚黑子,低声说道:“只要将这波攻势一次性打退,朝廷自然不会找我们濠镜死磕。”
“天机雷和震天雷都已经布置下去了,我现在反倒是觉得海上那几位棘手异常。”魏东河咬着手指,另一只手把玩着另一枚白子。
“都是不要命的亡命徒,三灾随时都可能参战,迷雾散去,总得动真格的。”谢敬将棋子落下。
“少东家说过,自有办法,我们便按照他定下的计策施行便是。”魏东河似乎并没有多担忧,只是敲着棋子。
“你人在此处,那码头附近的指挥是谁?”
“玉娘在前方督战,计策与大网均是布置下去,天罗地网,九子连环,她是个有天赋的军师,只是欠缺历练,若是不历战,如何知晓这战争的残酷?
毕竟这战场可不比你那时候的小打小闹,会死很多很多的人,数倍,数十倍。”
魏东河轻描淡写地叙述道。
谢敬沉默了下来。
远处传来了一阵阵的吵嚷,两人放下棋子,看到的是一个个进入村子里的人,看着他们拥抱自己的亲朋,看着萨亚和买谷里走到了两人跟前。
魏东河笑着说:“你们的事情我已是听说了,你们将他们的先头部队拒之以门户之外,便是天大的功劳。”
谢敬素来沉默,只是对着归来的狼兵也笑了笑说道:“我知道你们心有不甘,但这个数量,杀鸡焉用牛刀,你们且看着便是。”
两人有几分摸不着头脑,但仍是行了一礼。
“你们且去休息。”说着他和谢敬已是联袂而出。
“后面的战斗已是不同寻常,我们也不知是否当真有少东家所说的威力,我等拭目以待便是。”
在阵地之中,沈青霜面色凝重地看着学士们调试着巨大的炮管,还有不少人拖曳着老式的火炮抵达了战场。
他们称之为天机雷的是一种模样有几分古怪的奇异火炮,他的炮身细长,直插天际,他被架设在一个由钢铁铸成的巨大支架上,支架下方更是有两组轮盘,其中一组较大,而另一组较小,使得他可以轻易推动。
而另一种名为震天雷的火炮则与天机雷极为类似,只是不同的是他的炮管短小,相比于天机雷,这种火炮数量较多,而且地面上密密麻麻地摆放着各种贴着不同标记的弹药箱,一群学士们正在调节着角度。
这一触即发的战局,比之炮兵营地,更像是一处科研的实验室。
沈青霜紧张地交代了一些事情下去,一边大声吆喝道:“都手脚麻利点,这边打完,码头那儿还要布置下去!”
早有学士们应和了一声,他们迅速调整了仰角,而后随着一声令下,早有其中一门火炮轰隆一声巨响,犹如白日流星一般,一枚炮弹径直打入了黑暗的森林之中,哀嚎遍野!
沈青霜赶忙走上前去,一巴掌拍在那个学士的头上。
“你就不能调准点再打!”
那人委屈地说道:“那不是沈主管说的,这天机雷怎么打效果就不会差吗?”
沈青霜老脸一红,骂骂咧咧地说:“那也不是给你瞎开炮的!都给我瞄准了打!”一旁的少年指挥着土人拿着火绳枪,已经挡在了拒马后方,掩护炮兵部队开火。
……
“还好大人高明,知道这些个窝囊废靠不住,如今这唾手可得的功劳不就是我的了?”走在黑暗的森林之中,陈庆虎摸着下巴,驱赶着手头的士卒加速赶路。
他比之那三个死鬼来说,乃是汪大人的心腹,如今做到副千户这个位置上,正发愁有什么功劳能在自己的功德簿上添上一笔。
却没想到这出天大的富贵就这么硬生生地砸在自己的脑门上。
白给的富贵呐。
什么濠镜,什么陈少东家,都他娘的放狗屁,不就是一介小海盗,还想要占山为王,占地立国不成,可当真叫人笑掉大牙,就连佛郎机人还不是给咱们打跑了。
当真是不自量力。
之前那帮废物可真是废物,他陈庆虎到了这儿,可都没有遇上什么像样的抵抗,也不知道那三个倒霉蛋是怎么被人割了脑袋的,若是活着,吃了这样的败仗,恐怕还得被人笑掉大牙罢。
还好是死了。
不死哪有这样的好事轮到自己的头上。
远处已是漏出了一些些光亮。
哦,这是快到了吗?
他挥了挥手,招呼道:“都给我抓紧了,日落之前,攻下濠镜,老子带你们去濠镜吃肉杀人玩他们的女人!”他话音未落,听到了一声极为刺耳的呼啸。
而后他探起了头,看到了他毕生都难忘,或者他生命之中最后的一幕,一颗携带着无数火星的硕大球体突兀地出现在了他的头顶。
他整个人楞在了原地,随后被这个球体硬生生地砸进了地面深坑之中,尸骨无存。
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
只听得头顶的天空传来了一阵阵的炮响声,飞火流星,犹如末日一般的场面出现在了他们跟前,无数火球砸入了林地之中,当场便砸死了数十人。而后引发了熊熊烈火,更是将贸然入林的军户们围困在了其中。
上天不得,下地不能!
327.破局求杀
绵延不绝的火海之中,传来的是一阵阵的哀嚎。
原本的贫瘠之地,在转瞬之间,化作了人间的炼狱。
五百人除了少数一部分在最初的炮击之中,当场遇难,尸骨无存,而剩余大部分都被困于火海之中,不得脱出。
沈青霜冷漠地看着下面的一切,身边的工作人员正在不断记录着火炮带来的损害与数据,对于这些人而言,仿佛人命轻贱到不值得一提。
有一些勉强冲出了森林的士卒,当他们疯狂地冲向山地之时,面对的是一支支黑洞洞,冰冷的枪口。
“通知魏先生,敌已肃清,请求封锁。”沈青霜开口道。
身边的信使已是迅速离去。
“沈主管,这种火器可真是太过恐怖了。”原本还能笑眯眯不动声色的少年人,此时也难掩面上的惊讶,他上前,低声问道。
沈青霜却似乎对此见怪不怪,他低声说道:“迟早有一日,会出现足以倾国的兵器,这东西,在那种战略性的兵器面前,不值一提。”
他隐约想起那两个少年提出的构想。
虽然只是一根树苗,但他似乎可以看到生成参天大树的那一日。
到时候,濠镜便可以无惧于天下了罢。
说罢,已是指挥着炮兵部队消失在了濠镜北部。
五百士卒顷刻间化作灰飞,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魏东河的海盗部队彻底封锁了整个战场,漏网之鱼一一被投入火海烧成了灰。
至此,南侵的陆上官兵,宣告全军覆没。
只是魏东河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看着乱成一锅粥的棋面,低声说道:“之后便是暴风骤雨一般的报复罢,只能看少东家如何应对了。”
……
雷州府。
一处城外的庄园之内,一个身姿有几分富态的男人正接过一封书信,他看了两眼,表情顷刻之间由之前的悠闲变得凝重了起来。
他挥手招来家丁,低声问道:“送信来的,乃是何人?”
家丁摇了摇头说道:“小人不知,那人是个少年模样,送了信便走了,说另有要事,务必要将这封信送到老爷你手上。”
男人皱着眉头,而后长叹了口气说道:下去吧。”
他迈入了后院,早有几人在院子之中等候,见得他进来,便笑着说道:“老申,今日来得可晚了些。”
其余几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被称作老申的男人却将手中的信件随手一丢,而后说道:“你们可别说,今日本愿酣睡到晌午,只是出了点事,如今是不得不来。”
众人见得他面色凝重,不由得发问道:“发生了何事?倒是叫你这个老好人这副嘴脸?”
“琼山金家出事了。”
“什么?金秀园出事了?”
“并非金秀园,而是整个分舵都为之牵动,如今琼山白莲不存了!”他将所得的消息一五一十地告知了众人。
其余的人手都眉头紧锁,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倒是不曾想到,居然还有这样的事情,琼山地处于大明南陲,本来乃是一枚重要的棋子,如今却引着金秀园贪功冒进,被连根拔起……”
“实事是当地官吏已是察觉到了我们,金秀园此人与我多有联络,乃是老成持重之辈,若不是形势所迫,恐怕绝不会出此下策,可见……朝廷开始察觉了。”
“这……”众人面面相觑,也知道老申口中所说之意义。
“这消息来源可靠吗?”
“也但愿此事乃是虚惊一场,也已经着手下之人前去查看,想必不要多久,就会有所知晓,只是,若当真如此,我们恐怕不得不重新在琼山建立势力了,而且所付出的代价绝不会小。”
“不若与高州,廉州掌舵商讨一二?”
“我也正有此意,毕竟我们三处之白莲,人手众多,比之白莲于琼州举步维艰,若是以我们的手腕,想要重夺琼山县,也并非难事。”老申捋了捋自己的胡子,低声说道。
“必要时候,动用人手,务必要将琼山县夺回我们的手中!”某人的眼底闪过一缕凶厉。
“不过我倒是听说,最近与竹娘结盟的濠镜少东家此时正在琼山县之中,我们的探子汇报,此时的他也失陷于城内,若是得了他做内应……”
“这不过是我们教内的家事,如何好劳烦这位,而且如今各方雷动,都是想要他濠镜少东家的命!我们不去添把火,已是仁至义尽,他自顾不暇,自然也不会有功夫来理会我等,若是他找上咱们,再行计较。”老申一拂袖。
众人纷纷起身送行。
“不必送了,我去查查那小子的来历,你们趁这段时间,开始调动人手,我白莲教蛰伏日久,已是有太多人不将我等放在眼里,
偌大的分坛说端便端了,那可不成,可就得让他们知晓我等白莲已是羽翼丰满,要叫他们尝尝我们的厉害。”
他说话之间,自有一股纵横天下,无往不利的气概。
同样的事情,也在高州与廉州发生,而且正如同瘟疫一般朝着以琼山为核心向外辐射扩大,分舵被端,首脑金秀园当场被诛!
此时的陈闲正坐在山寨里,他和汤贤已是说明了家中近况,说是需得他回家支持大局,汤贤依依惜别,一脸“帅哥下回再继续来玩”的鬼德行,吓得陈闲以为这位当真是个老玻璃,不由得在心里与汤贤划清了界限。
他看了一眼,由小邵送来的情报。
濠镜和各方面势力对峙已久,作为真正夹缝里求生存的一支势力,仰人鼻息以活,各方势力都在等待其中一方探出头,好在后续瓜分到更多的利益。
葡萄牙人自然是野心最大的一个,他们想要夺回濠镜,以便于在大明站稳脚跟。
若是历史的痕迹,逐步修复,那么陈闲的覆灭就在不远的将来。
陈闲却不想让这只无形巨手如愿。
“算算时间,各方面收到琼山的消息也就在这几日前后,是时候给这场闹剧添上一把火,让这场大战烧得更旺一些了。”
陈闲想起自己于汤贤告别之前,曾说过的一番话,不由得低声笑了起来。
328.一墙之隔
“白莲教胆大包天,为祸各处,已成燎原之势,而白莲教在各地亦是有所网络,盘根错节,人数之多,不计其数,若是此地之事外泄,恐怕引来报复,汤大人应当将此地之事分发周边,告知各地府衙,严防死守,是为正途。”
陈闲看到汤贤当时露出了然于胸的表情,便潇洒离去。
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这几日以来,他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当初之事做的补救,无有一步都是在走着钢丝,稍一偏斜便会跌入万丈深渊。
如今的他,一身上下尽皆虚妄。
身份是假,他来历虽是自两广起事,但终究并非举子,更是连功名利禄都无一沾染。
更别提是什么两广的大族。
若是说海盗大族倒是说得上。
他与官场左右逢源,使得乃是金银手段。
因为身份与所表现的一切均是不匹配,无人联想到他便是濠镜上的少东家。
而与官府不共戴天的白莲教虽是与他若即若离,但断然不会亲自去捅破这层纱窗纸。
这种不对等的信息差,让陈闲一人便足以将多方势力耍得团团转。
不过,一切也已经接近尾声。
要暴露也在须臾之间了。
时候已经要到了。
随着陈闲的率先通报,与汤贤的文书发出,以雷州半岛和琼州为半径,各地州府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始了多轮对当地白莲教为首的各路社团团体的扫荡。
一时之下,风声鹤唳。
只是,白莲教的动作远比别的社团团体要来得迅猛非常。
不知他们是秋风耳洞蝉先觉,还是如何,官府的扫荡并没有干扰到他们什么,只打击到了些小鱼小虾。
一条大鱼都不曾抓到。
谁都不知道,这消息是如何走漏的。
正当各地的官府一筹莫展,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一支支队伍正井然有序地出现在琼山县外,琼山县外的荒山野岭极多,多是丘陵,这些人便随处找了个地界住了下来。
琼州多山地,人迹且罕至。
适逢连夜雨。
并无人知晓有这么几支队伍抵达了此处。
除了同样住在山中的陈闲,而这些人也第一时间察觉到了陈闲的存在,只是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唯恐走漏了风声,且与那伙少年相安无事才好。
而琼山县经过一轮洗礼,民生凋敝,大量敢于出头的佃户都死于非命,亦或是锒铛入狱,县衙的大牢里人满为患。汤贤将人扣下,便勒令人手前来赎人,要价高昂,而支付不起的人占了多数。
而老老实实的百姓则更是不敢吱声,一时之间,这些原本沾沾自喜高于流民的百姓,却是成了更为廉价的劳役。
因为从前他们若是不做事,顶多吃不起一口饱饭,而如今,却可能会被构陷成乱党,被称之为乱民,下狱而亡。
这等乱象叫人始料未及。
肖家与汤家更是坐地起价,盘剥百姓,也唯独王家宅心仁厚,涨价不多。只是即便如此,也压得各家百姓喘不过气。
整座城市正在逐渐凋零,腐败,变质。
陈闲看着这样的地方叹了口气,这已经并非尚在人间,而是一只脚迈入了地狱。
自古以来,王朝末年,均是如此景象,土地收拢到了各方豪强手中,百姓成为流民,高昂的负担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虽然琼山县的一切,几乎可以说是他一手促成的,但现在看来,却是一副狼狈景象。
狴犴站在他不远处,陈闲没有多加感慨,只是低声说道:“不知白莲教的人作何感想,能有几分反扑本事,要将两广、雷州半岛,琼州都卷入这场纷乱,他们可需要多加努力才是。”
他懒懒散散地伸直了身子。
“少东家,这次我们不介入其中吗?”
陈闲瞟了他一眼,笑着说道:“赶着上去给双方送人头吗?这次的消息双方都很快得到了,没有理由不怀疑我这么个外人,
我要是再露面,难保汤贤不把我扣下盘问,至于白莲教的人,明面上,他们当然不敢对我怎么样,但我若是遭了暗算,他们也大可推说不是。
双方都欲置我于死地,我去了不是活得不耐烦了嘛。”
陈闲看着远处的城市,继续说道:“如今,只当静观其变,双方只要交上手,汤贤这一系人必败无疑,只是到时候,这帮人到底敢不敢杀官造反?这就是个问题了。”
毕竟,像是这些白莲教徒,本身不过是为了寻求生存和换回往日的生活而来,若是不到万不得已,杀官这种事。
陈闲揉捏了两下手指。
“我倒是乐得帮他们一手,把汤贤这条肥蛆一把捏死。只是要看有没有这个机会了。”这也是陈闲留在此处的唯一目的,将事态进一步的扩大。
不远处的山上,几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人也在摆弄着柴火,只是木头都被雨水打湿,烧起来便是一股子浓烈呛人的烟味。
这些人倒也不以为意,一人说道:“金家老小,现在都关在府衙里,金秀园除了任人唯亲这点之外,倒是没有什么坏习,现在看来,倒是有一种死他们一家,便算保住了大部分信徒的感觉了。”
几人都笑了笑,但语气之中都是苦涩。
“我们前脚刚走,后脚官府的扫荡便到了,短时间内,恐怕无法回去了,这次来琼山一则要替金兄弟讨回一个公道,另一个也是要叫着朝廷知晓,咱们白莲教没这么好惹!”
“上头也都发了话,叫我们放手去做,自是敲山震虎了。”有个人阴恻恻地说道。
众人都知晓他是某个首脑的心腹,便不再多言,只要此事有人承担了风险,那便是再倒行逆施,总有人会替他们擦屁股。
他们只要在这片地界大干一场便是。
“不过,濠镜方面曾派人通知我等,说他们少主业已走失在琼山县,若是我们见到务必送回,此事……”
“看来,这人到底是个不学无术的东西,竹娘的老相好就调教出来这么个货色,也不知道这俩老胳膊老腿的做什么感想。”
众人纷纷大笑,也唯有外人之事才能让他们如此畅快莫名。
不过其中一人借着说道:“不过,各位,也该谈谈之后,如何侵攻琼山了,我要叫这南方以南,闻我等之名,丧胆尔尔!”
329.强手入局
琼山县之事,已经濒临破局。
只是身处局中之人却仍是过着花天酒地,鱼肉乡里的生活。
而且不知分毫。
狂妄自大,往往会催生的只有一叶障目与坐井观天。
汤贤这日见得小妾拨开窗帘,没来由地伸手遮了遮眼底,小声嘟囔了一句。
汤王氏不禁他寻欢作乐,自得她年老色衰,反倒是会时常引些良家子供夫婿挑选,为此也成了琼山县的一桩美谈。
只不过,汤贤却实在不好这口,这些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小家碧玉虚愣得很。自是不知疼人,过了新鲜劲儿便什么都算不上了。
如今怀里这个小妾却是他的同僚所赠,让他多少体会了一把所谓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情趣。
老太婆虽然知书达理,大户人家出身,但实在有些不知趣了。
好在,汤王氏对于他纳妾一事十分宽宏大量,如今他妻妾盈门,又有她坐镇内宅,不怕后院起火,当真坐享齐人之福。
汤贤自号雅士,自然是有那么几分雅好,其一便是这书画,他自诩有鉴赏之功,便每每与人说起,故而呢,从前汤贤这收礼呢,只收值钱的字画,这里的世家便大都投其所好,他自然乐得投桃报李,给他们大开方便之门。
不过经过陈闲那一瞎胡闹,他顿时觉得,原来这金银珠宝,同样美不胜收,妙不可言。
这么看来,陈闲这小子可真是个妙人。
能将这般阿堵物说得如此清新洒脱的,天底下,汤贤可是只见过这么一个。
以至于近来送礼的商贾,还纳闷,这汤大人何时转了性子,不爱诗画爱金银了。
其二便是这美人了。
自古美人配名士,素来能成全一段佳话。
他汤贤如此春风得意,自然要配上好的美人,而美人更是不嫌多了。
“老爷。”
不过再好的美人,也得在办完正事之后消受,他看了一眼小妾,这个小妾年方十六,在他众多妻妾之中最是得他心,他已是有连着三四日都宿在她屋内了。
他低声说道:“我这几日可能有些事要办,便是连府都不曾回了。”
“老爷。”
他看着少女有些急切地叫道,只得走上前,抚摸着她的额头,而后轻巧地将一支金簪戴在她的头上。
“你瞧,不就出去两天,不久便回来了,所谓小别胜新婚嘛。”
少女只用大大的眸子盯着汤贤,仿佛眼底满是柔情。
这自古果然最是难过美人关呐,便是我都不可免俗。他不由得感慨道。
可正当他要转过身离去的时候,他感觉到一副温香软玉,揽在了他的背脊上,而后他感觉到背脊上一阵刺痛。
美人尚且冰肌玉骨,但奈何寒铁亦是冷锋处处。
他不敢置信地回过头去,看到的却是一种惊恐不安的脸蛋,还有颤抖着的双手,那双手上沾满了汤贤自己的鲜血。
多美呐。
他忽然不知道为何感慨了一声,而后一声不吭地仰面倒了下去。
门外雨声如注。
不远处的佛堂里传来一声声敲击木鱼,念动念珠的声响,还有女子清吟的佛号。
一切,一场尘埃落定,都不过弹指云烟。
仿佛死的是一只蝼蚁,而并非是在当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强豪。
也或许因为,他本就不算什么。
只不过,一身皮囊与他人赠予的一切,遮蔽了他的耳目。
骄傲自大,目中无人。
如今不过是反本还原,回归到了最开始也最是普通的模样。
就像是途经此地,而后什么都不曾留下。
在这个雨夜,回到从前,一无所有。
良久之后,汤王氏做直了身子,她原本有那么几分驼背,如今却变得挺拔而笔直,像是一根插在地面上的长枪。她将手中的念珠随手一挥,便有两个和尚打扮的人从偏门走了进来。
“夫人。”
“事情已经办妥了?”
“验明正身,人死灯灭。”
女人动了动自己的眼眉,而后低声说道:“将那小娇娘一并与人葬了,黄泉路上不寂寞。”
“是,夫人,还有老爷请您正事办完之后,便行过去。”
“知道了,与我爹爹说,夜色已深,今日便不过去了。”她说完已是站了起来,而后亦步亦趋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僧侣低头交流了一二,这位夫人自是在他们两人的看护之下长大,从小到大,从未对老爷有过半分忤逆,只是今日。
两人念了一句佛号,已是不再言语。
只是与此同时的,汤府内,并非只有一双眼睛目睹了一切,暗流涌动,不知疲敝。
……
陈闲坐在山寨之内,外头风大雨急。
他低头看着手中潦草的字迹,一旁站着的是一身都被大雨打湿了的狴犴。
烛火随着风雨摇曳。
“这一口黑锅看来白莲教是背定了,心狠手辣,莫过于此,便是连自己的女婿都不放过。”陈闲面色如常,只是手掌紧紧攥着纸张。
他倒是觉得汤贤死不足惜,毕竟视财如命不说,将百姓性命当做牲口来卖的,就陈闲所见也就独他一份了。但他之死居然乃是内鬼作祟,而且多半便是汤王氏受到王家指使弄得鬼。
这不禁让陈闲有了几分忧虑。
王家是当地的大族,甚至在偌大的朝廷之中都有其招招暗棋。
他做出这样的举动,实在不太寻常。
难不成,都看中如今朝廷因大礼议争论不休,故而乘势入场,来搅动天下大势?
陈闲隐约觉得有几分不对,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只是越发觉得早些脱离这摊浑水恐怕更好。
而且汤贤一死,他驻留在琼山县的必要性已是彻底没有了,局势必将大乱,至少在几个月内,肆虐的白莲教将会成为一地比之佛郎机人乃至于陈闲更大的隐患。
他看了一眼倾泻的大雨,还有陷入死寂的城市。
不由得心中浮现起了种种警兆。
“我们赶紧离开此地,现在就走。”陈闲下了个命令,已是顾不得雨天山路南行了,众人听闻,便都一并消失在重重的山色之内。
同在山间的人手看着这几个少年消失在了山间,只当是过家家的富家公子,引着山洪耐不住性子,便走了。他们笑了笑,拍开酒水的封泥,大口喝了起来。
330.雷州之行
白莲教永远都是一杆尖锐的枪。
以至于某些野心家从来都不会忘记这个用起来极为顺手,若是一着不慎就可以将之丢出去,当做替罪羊的兵刃。
即便如此,兵刃也不过是兵刃。
刀操在谁手中,便可用之以伤人。
无论是安家,还是王家,尽皆可以。
陈闲稍加思索有了几种可能的猜测,比如王家的动机,他要的乃是整个地域发生混乱,而后坐收渔利。
往日里,王家总是做出一副风淡云轻的模样,但实际上,在琼山县被视作四大世家的其余各人连给王家提鞋都不配。
他不剥削百姓的本质不过是这些蝇头小利,太小太小,小到他都懒得去尝上一口。
只是,陈闲搜索了自己的记忆,却不曾发现这个犹如庞然大物一般的王家到底是何来历。
这也许是历史上的一个拐角。
也许是历史上曾经便不曾成功最终消失于岁月长河之中的一枚砂砾。
只是,隐隐约约间陈闲倒也是嗅到了些许诡异的气味。
王家传闻在朝廷之中另有依仗。
但素来名声不显。这等说法很是蹊跷,在大明一朝姓王的官吏如过江之鲫,数之不尽,若是以旁支来讲,各种姓氏更是复杂如云。
官吏更迭潮起潮落,能保一地太平之人更是多如牛毛,甚至这样的人在朝中可能毫不起眼。
但隐约间,陈闲仍旧觉得有几分蹊跷。
王家的后台,是谁?
此时的他坐在一处小屋之中。
他们已是出了琼山县,只是仍在琼州,与雷州隔海相望,附近天气潮湿,路途泥泞,不便于行,他们奔走了一夜,方才抵达这里,只得找个地方落了脚。
因为均是少年打扮,尤其陈闲看上去年纪尚幼,故而没有什么人上来刁难,他们一身泥灰,人见了,只当是沿途来的花子,便不将他们当回事。
只是待得他们靠近以后驱赶一二。
“少东家,明玉掌柜在雷州城内已是设了车马,差人说了,若是抵达了雷州,便可由他手下护送前往目的地。”
陈闲点了点头。
“车马先到,我等见机行事,地方不定。”
他将李明玉留下之后,他甫一归心,便让他负责浙江、福建以及广东一带车马行的建立与组织。
正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古往今来,这商道与车马乃是一等一的大事。
效率是否高绝更是关乎很多事情的成功与否。
李明玉跟从安掌柜的多年,安掌柜为了博取陈闲的信任,李明玉到他阵营之时,自然也连带着将整个手下的车马行部分也都带了进来。
在濠镜之时,李明玉和翁小姐便都一并将一些显然是安掌柜心腹的角色剔除了出去,而后以自己的人马充塞,又在当地以较高的薪水招徕人手替换掉了那些原有的劳力。
方才粗略地搭建起了隶属于濠镜的运输团队。
虽然这个团队仍旧存在隐患,但至少没有将整个喉咙都让安掌柜一手摁住了。
雷州隶属于广东,但多少有几分偏僻,李明玉的团队亦是还未触及到这部分,但派出一小支车队倒是绰绰有余。
“若是到了杭州,我也应当见见李明玉,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了?”
“明玉掌柜每日都奔波来往,很是尽心尽力,而据我所知,安掌柜已是几次三番登门拜访,俱是被明玉掌柜拒之门外,又气又恼,这阵子的杭州,咱们的车马行内,已是起了好几拨冲突,有人便怀疑,乃是安掌柜捣的鬼。”
陈闲不禁笑道:“杭州这地方不就是安掌柜的一亩三分田,若说不是他干的,方才算笑掉他人的大牙,我既然去了,自然也要与这位谈谈,
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安掌柜既然是安国门前的小鬼,我倒是要看看,他能有几把手段。”
既然已是知晓了琼山县将要成为整个南方的火药桶,陈闲也就懒得在等探子会否送来新的消息,稍作休息,一群人已是往雷州赶去。
好在兵祸尚且只出现在琼山县,附近的渡口仍旧可用,几个船家正在与人商谈价格,狴犴已是上前与人攀谈起来。
他往日在组织之内沉默寡言,但到了外头反倒是有个好口才,而且还跛了条腿,人生得秀气,皮肤更是比之别的冥人要来得白皙,便招人怜爱与喜欢。
那船家听得了银钱,又打量了几个少年一眼,已是应承,叫他们入了船舱。
“你们这些小娃娃,可是不知道当年宋朝时候的大官人,可都乘过我祖宗的船呢!”那船家见得闲来无事,便开口说道。
陈闲觉得有趣,从古到今,自中央被贬到地方的人有很多,但论惨,这被贬到琼州的,恐怕也是天子头一号了。
不过这样的人为数不少,自唐朝置雷州以来,便屡见不鲜。
至于这位船夫所说的宋朝大官儿,陈闲隐约记得,当时的二苏确实有被贬往琼州雷州二地的履历。
苏轼在琼州,而苏辙则在雷州。
只不过,两人自雷州一别之后,便成了永别,多多少少让人觉得有几分扼腕。
那边的船家倒是还在口若悬河,但陈闲倒是有几分困意袭上心头,对于众人而言,虽是在外闯荡,但陈闲还得面对的是各种大局上的设计,他有几分疲惫,便已是躺倒在了船上。
可待他一睁开眼,所看到的却不是往日梦境里的风景,而是一处山洞。
他有几分好奇地往其中走去,还未走到尽头,却听到里头似乎有什么声音,而后便是一个男人的话语。
“我等八人……参天之妙算……”这样的声音时断时续,陈闲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想要听个清楚,只是那些人仿佛一下子不说原本的话题了。
“梁兄去海上,海上之辈茹毛饮血,凶残至极……”
“自有可以沟通干涉之辈,若是此等之难都难以应对,可不在八奇之中……”
陈闲暗暗皱眉,仿佛这一切都像是幻梦。
而就在这时,他试图伸头去看,却见得是八张古怪的面具,悬浮在洞穴之内。
安静肃穆。
331.借题发挥
等陈闲一行人抵达雷州之时,琼山县的事情也由着各路的商贾与旅者的宣扬发酵,传得沸沸扬扬了。
三路自两广、雷州以及高州府而来的白莲教义士冲击了琼山县城,直闯府衙,释放了大部分被捕的白莲教徒,而后于当地的士卒产生了冲突,混乱之中,当地士卒,衙役死伤无数,而且有一小伙白莲教教徒误打误撞间,冲入了汤家府邸,趁乱杀死了汤贤和他的小妾。
南方哗然。
而汤府上下一片狼藉。
这等杀官造反的事情,一石激起千层浪,事情一经发生,大量的公文如雪花一般飞往了南方各地。
甚至上达天听。
此时的广州府,杨淳正迈着有几分沉重的步子,在府衙之中走动,他将手背在身后,似是在思索什么,不多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笑容满面的官员,他看上去年纪颇大,但精神矍铄,见得杨淳也不见多加见礼,只是大喇喇地走到厅上。
杨淳见了此人忽然驾临,连忙跪倒在地,高声说道:“下官不知张大人前来,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被称作张大人的老者,看了他一眼,笑着说道:“如今琼山县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而祸端之一,便在你广州府之中,想来老兄弟,你也没睡个好觉罢,无需见怪,起来罢。”
说着他已是自顾自地坐在一旁。
这位张大人名为张嵿,是成化二十三年的进士,他的前半生算得上平步青云,颇受弘治帝赏识,只是在弘治帝病故之后,武宗临朝,刘瑾独揽大权,而他作为有能之辈,被权阉构陷,以办事不利的名头,罢职查办。
之后历宁王叛乱,江彬,钱宁作恶,这位老者始终都未有却步,也并未倒下,直到嘉靖一朝方才复起,任都察院右都御史,总督两广军务,监理巡抚,得言“一切皆便宜行事”。
他至此已是权势滔天,但坊间传闻此人,爱民如子,且是个难得的能吏,清官。
杨淳是广州知府,素来兢兢业业,他是正德三年的进士,兵部出身,却并非性情如火,偏于老成持重。
他见得张嵿并无追讨之意,擦了擦汗,低声说道:“张大人有所不知,此次贼徒来势汹汹,不禁杀官造反,还打出了旗号,要‘替天行道’……这一来二去……多少有几分……”
张嵿笑着说道:“琼山县百姓教化不利,知县汤贤素来便是个酒囊饭袋,若不是朝中有人庇护,早被罢了了账,如今身死也算是合了民心,这些贼徒不过乌合之众,
杨兄也是历安化王叛乱之人,不必大惊小怪。”
杨淳皱着脸说道:“张大人有所不知,近些日子以来,水师正与葡萄牙人于西草湾僵持,只是如今西草湾战况日趋严峻,
葡萄牙人与我方都有意缓和局面,便有人提了濠镜……”
张嵿一拍桌子,原本尚且好说话的模样顷刻变了德行,如今怒发冲冠,大声说道:“胡闹!”他仿佛想到自己反应过于激烈,只是叹了口气,看着杨淳说:“我早便听闻,如今西草湾战事糜烂,便有人打起了别的主意,这濠镜比之西草湾有如何?尔等不坚决对付西草湾之敌寇,妄图息事宁人,这已是一桩大错!”
杨淳看着勃然大怒的张嵿,不由得腹诽,到时候水师有了闪失,又不是你两广巡抚被拿去顶缸,倒霉的还不是他们这些小虾米小喽啰,说得倒是轻巧。
只是面上仍旧唯唯诺诺,不敢多有怨言。
张嵿说道:“如今是否已派了士卒前去策应?”
“汪副使素来对海盗深恶痛绝,此次之事同样为他所主导,他所言,此次与屯门之敌不同,我军历海上大战而疲敝,且将士们与濠镜之海盗素有积怨,若是能祸水东引,两厢疲敝,不失为一种好手段。”
张嵿不气反笑:“他汪鋐当真有本事,到了此刻还想着与葡萄牙人谋皮,现下可好,人手全部抽调去了濠镜,内防空虚,弹压邪教不利,竟然使得一地的知县死于非命!”
杨淳还想要解释一二,但想来一些谣言,这位恐怕也是借题发挥,便合了嘴,一双眼睛左右打量。
“且将人手调回来,濠镜之事,换句话说,不过是家事,左右都有的商量,二则也不比琼山县之事,火烧眉毛,
我已调集两广兵马,前往琼山县应敌,镇压叛乱,你且下去准备罢。”
杨淳告了声罪,知道这位乃是前来借题发挥的,自己这个知府,夹在他和一个明显声望正隆,为各地百姓所敬佩的汪副使中央,怎么都变扭,他们愿意如何便如何便是。
他们神仙打架,与我何干?
不如多一事少一事。
而且,他也听说了汪副使与濠镜做买卖吃了瘪的消息,自从屯门海战,驱逐佛郎机人之后,汪副使手下那些兵丁各个都趾高气昂不可一世,便是连他的府衙都不大看得起。尤其是那些个武官,各个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了。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斤几两,算什么东西!
他原本便看不大起那一系的武官,现在可好,倒是有人教他扬眉吐气。
张嵿说完这番话,便先行走了,杨淳立马回到自己的书房之中,将一封封书信写好,分派人手送出。
相比于亲近武官一系的汪副使,这位可与自己一般在刘瑾八虎之乱都落了难,又被复起的角色,而且也是一方封疆大吏,巴结他总是没有错的!
何况,濠镜确实不过是疥赖小地,任他如何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不过是个渔村,和新安一般无二,想来也是只臭虫,想要什么时候一把捏死,便什么时候捏死,连时辰都不必多看。
这般毫无威胁的东西,何须借刀杀人?
还什么士官们都在濠镜这伙海盗手中吃了大亏?这不就是无能?最是精锐的大明水师在他手里,都对付不了一群乌合之众?
若是这件事传将出去,恐怕他汪战神的名头都得跌份!
杨淳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而后笑了笑,不过毕竟是同为朝廷办事,便互相给彼此一个情分便是,不要将事情做得太绝。
他自鸣得意地哼起了小曲儿,仿佛对办成这么一件大事儿自得其乐一般。
332.文武相斗
而与此同时的濠镜,在损失超过五百余步卒之后,大明的军队最终停止了他们的脚步与试探。
五百余人全军覆没,尸骨无存,而对方几乎全身而退,毫发无伤。
而最为恐怖的是那种从天而降,威力无比的天雷,那简直就是噩梦一般的经历,到处都是断肢横飞,平日里在身边的同伴,被炸成了肉末,血肉横飞。
他们不是没见过火炮,甚至还直面过那种恐惧。
可在这种火力面前,都不算是什么!
这是天灾,是天罚!
不少人哪怕是从那场灾厄里死里逃生,都捂着自己的脑袋,浑身哆嗦,彻底丧失了战斗力。
谁都不知道突兀之间发生了什么。
几个受创严重的士卒更是大声嚎叫着:“有鬼!有鬼啊!”
陈安仁巡视了几个营帐,情况都极为糟糕,而且这种恐慌的气氛尚且在整个营地内蔓延。
“千户,如今怎么办,这丘陵已经被海盗防守得犹如天堑一般,而且这些海盗所掌握的火器……”
陈安仁低声说道:“难道不是他们的火炮?”但话已说出口,他便知道不妥,他虽是陆战较多,但也登临过船只,见识过海盗的炮火,虽然威力确实巨大,但准头不佳,而且破坏力也远不如之前那些火器来的恐怖。
那可是一炮便收割走数十条人命的玩意儿。
若是海盗操持的大炮有这等威力,恐怕海上的局势早就大不一样了。
而且若是得到了这种火器,他们于九边,乃至于海防的战斗力均能提升一大截,到时候封狼居胥……恐怕便不再是什么梦想。
只是如今这样的火器却操持在了一伙海盗手中。
陈安仁紧紧握着拳头,可旋即望着不远处,低声说道:“若是放在佛郎机人手中,恐怕便是花大价钱都买不来,
落在一帮唯利是图的海盗手里,倒是还有那么些机会。”
“只是……之前程大人与濠镜谈判,已是破裂了,想来若是想要再与他们联络也会是一件难事。”
“这帮子文官当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陈安仁说道,“只是如今看来,这伙濠镜的海盗势力并没有多大,所依仗的也不过是火器犀利,若是我们倾巢而出,他们未必有办法阻拦我等的攻势。
只要夺下他们手中的火器,便是大功一件,而且还能顺势取回孤悬于海外的濠镜,也将是一桩妙事!
如今汪大人麾下的水师,正要与佛郎机人围攻濠镜,拿下濠镜,还可以助汪大人成事!一举多得耳!”陈安仁盘算了一二,便觉得确实大有益处。
“只不过,恐怕最大的麻烦还是那些言官,若是叫他们知道了,我们恐怕……”
“鼠目寸光,若是没有这帮人搅局,当年怎么会发生土木堡之变,可偏生还除了钱宁张彬这般货色,弄得如今圣上对我等也不复往日的信任,哎。”
自从钱张二人作祟以来,当朝对武官的认知便一降再降,到了现在,更是几无好颜色可说。
陈安仁只是一介千户,但到底身处于这个畸形而扭曲的官场之中。
有很多事情,身不由己。
而就在这时,远处急匆匆地赶来一匹快马。
有个传令官模样的人已是下了马,飞奔到了陈安仁面前,他大喊道:“知府杨大人有令,如今在濠镜周边的军队全数前往雷州琼州镇压白莲教叛乱,不得延误!”
陈安仁结果传令官的命令,只见得上头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这上头乃是张嵿大人与杨大人的命令,叫他们务必前往琼山,事态紧急,刻不容缓。
他们这几日都在急行军赶到濠镜之后,又是立马组织攻坚,对琼山所发生的的变乱一无所知,他开口问道:“这琼山县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需要急调我们的人手,如今濠镜之战也迫在眉睫,轻易调离,恐怕会出问题罢?”
那传令官在杨大人手底下办差已有数年,往日里飞扬跋扈般了,他冷哼一声说道:“陈千户,此次琼山的事情只比濠镜之事来的大,不比起来的小!乃是三府白莲教聚拢于琼山县,冲击县城,而且琼山县的知县大人汤大人已经死于乱军手中,
如今叛乱之势已经有向外围各城各地扩散之趋势,恐怕到时候,会演变成一场席卷南方的大动乱,陈大人孰轻孰重,你可知晓?”
陈安仁被这人言语呛了一口,脸色青一阵,白一阵,他低声说道:“回去告诉杨大人,末将即刻动身。”
那传令官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而后跨上马,迅速回府报信了。
而陈安仁看着远处屹立于丘陵对面,隐约露出一副峥嵘的濠镜,长叹了一口气,而后号令手下,消失在了山林之间。
……
此时的濠镜上,魏东河和谢敬自狼兵驻扎地回归,两人眉宇间俱是不安的神色。
海上的局势目前有更为恶化的趋势,这是小邵传来的消息,大明水师和葡萄牙人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随着大明水师让开了一个口子,两条巨鲨就像是一前一后衔尾而至,再加上已经连续攻破数道岗哨的三灾,三方来势汹汹,不可抵挡。
这是一场誓死的血战。
魏东河看着左右布置齐备的火器,还有源源不断地自工坊之中被取出的各种物资,大到传统的火炮,小到各种急救的药包,摆放在各处乱成一团。
王主管曾开玩笑说,濠镜之上也就那么几个人手,人手一份药物都绰绰有余。
而如今,他也确实兑现了这句话。
“狼兵用以防备北方的袭击,经此一役,北方这些陆军不会轻易来犯,除非到了大总攻的时候,多方势力一起施压。
这些人很可能会成为压垮我们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些狼兵虽然悍勇,但无火炮压制,再骁勇的武者都无法以一当百。”
魏东河叹了口气,“陆军是无形的威慑,使得我等不得不陈兵北部,以免乘虚而入,可这般便无形分散了火力,正面正是最缺乏人手的时候。”
正当两人絮叨之时,一个狼兵从他们的身后追了上来,而后气喘吁吁地说道:“报报报告,魏先生,他们……他们好像撤军了!”
333.四面楚歌之夜
魏东河和谢敬都停下了脚步。
他们遥遥地望着刚才过来的路途,看着那片仍旧飘着烟尘的丘陵。
“说不通,也不大对头,难不成,这便是少东家的计策吗?”魏东河低声说道。
陈闲去琼山县之初,实际上他也多有怀疑,少东家乃是个未卜先知的人物,对于危险的来临和后头发生的一切,他都了然如胸。
按照魏东河对他的了解,他此次出走琼山县,更像是一种避祸。
直到他将大部分精锐的冥人遣回了濠镜。
结合回到濠镜的天吴对他的述职,魏东河方才体会到,也许少东家另有布置。
而且,当真就如同少东家所说一般,绝非信口开河。
但也仅仅只是猜测。
他那时候细细琢磨着陈闲的话语,当时陈闲离开濠镜之时,曾说自己此去乃是祸水东引之策。
当时的濠镜尚且安定,大雾横江,消息封锁,神秘围绕着濠镜,直到西草湾大战爆发,几乎没有人打濠镜的主意。
可终究是发生了动乱。
而且,这场大战引发的连锁反应,几乎将整个濠镜拖入了无底的深渊。
乃至于现在都压得各方面喘不过气。
而就在这时,朝廷却出了个叫人始料未及的决定。
陆上方面的大军撤走了,至少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少东家说过,他在琼山县有要事要办,且要祸水东引,将朝廷的注意力进一步分散在那里,想来,便不会错了。”谢敬反倒是先行下了判断。
“但我们不能放松警惕,着令狼兵死死守住北方。”魏东河仍旧摇了摇头,谢敬可以赌,而他不能。
危急存亡之时,若是不能做到面面俱到,一个小小的过失便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谢敬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我觉得应当设定一个时候,我们前线吃紧,任意一线崩溃都将万劫不复,在适当的时候,将狼兵调动回来,方才可以保证海岸线不失,不然空留丘陵防线,有何用处?”
魏东河低吟了片刻,这是个极为艰难的决定,他驻足原地望向海面,而后低声说道:“那便让斥候刺探去,若是确认陆上的人已然撤走,便将狼兵调度回来。”
谢敬咬了咬牙,同意了这个说法,两人亦是快步往海岸线去。
不远处小邵的手下赶了过来,递给魏东河一份文书。
“这是明玉掌柜发来的消息,请魏先生过目。”
魏东河将文件拆开,看完之后,有些愣神,低声说道:“少东家好大的手笔,只不过,现在的濠镜哪里能够接收这么多人,且先让明玉将人安置在两广,待得这场风波过去,再行计较。”
那人领了口谕,已是快速离去。
“少东家在琼山县调动的那一帮人已是有了眉目,都往濠镜靠拢了,由明玉手下的车马行负责运输,期间或装扮成车夫脚力,或是装作运输货物的劳力,人数庞大,若是晚一些,恐怕是一件大好事,只是如今……”魏东河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怎么将这波人瞒天过海。
谢敬不知道这些运作,便不再发声。
“谈何容易。来得不早不晚,还真是不赶巧。”魏东河苦笑道。
言谈之间,两人已是走到了海岸线附近,此处安置了数条壕沟,在壕沟后方有不少坑位,此时已经有很多海盗与冥人都埋伏在了其中,当地的土人也都配备了兵刃都守在壕沟之中,准备与人决一死战。
而在他们身后,还有不少用泥石摞起来的土胚墙。
不远处海天一色,只是尚未看到敌方来袭的身影。
但无论是谢敬还是魏东河都知道,敌人将接踵而至。
到达濠镜,发动总攻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就算是布置妥当,恐怕胜算也不高。”
“在海上对上这么三尊庞然大物,若是赢了,才叫离奇,不过至少我们还有那么几分机会,只要将他们阻拦在防御工事之外,拖下去这种阵势会不攻自破。”
“少东家历来看得通透,三灾、葡萄牙人、大明水师哪个不是包藏祸心之辈,一旦陷入背水僵持,趁乱攻击任何一方,都会收获颇丰,只是不知道谁会是这个冤大头。”
魏东河对这个计划多少有几分顾虑,在他看来,这更像是一场把赌注投在对方身上的豪赌,但除此之外,他们也没有丝毫办法。
“但我们同样能够还击。”谢敬拍了拍跟随他们转运到码头边上的两台天机雷。
旁边的学士仍旧在不断地朝着他们泼水降低炮管的温度。
“形成威慑便可以了,都是一只只惊弓之鸟,只是谁人能拉动那条弦?”
魏东河低声说道:“也并非没有,也许少东家早已布置妥当了。”
“谁知道呢?”
谢敬挥了挥手,已是离开了魏东河的身侧,之后便是属于他的战斗了,以武夫之志破釜沉舟,便是他这场大战之中最终的宿命。
人力不可及之事,也要追寻一二,方得始终。
只是最后会演变成怎么样的结局,便是连谢敬自己都不知道如何。
从一旁的小屋内,走出一个女子,她穿了一身鹅黄色的衣衫,看着谢敬越走越远,终究没有气力叫住这个搭救于她在萍水相逢之末的男人。
海岸线上,往日里在工坊之中不断探索的学士们化身为了负责运输的力士,他们将一些吃的送到了海风阵阵的壕沟,除了粮食还有一桶桶新鲜的,自工坊里运输出来的烈酒。
他们将这些吃喝都送到了海盗与土人手中。
几个相熟的人大笑着说道:“今日这顿饭这么丰盛,怕不是断头饭吧,哈哈哈。”
几个学士笑着骂道:给你们这些狗东西吃好的,还得说这说那,你是长舌妇呢,嘴巴功夫这般厉害。”
倒是引得众人哄堂大笑,那几人喝了一口酒水,皱着眉头说道:“怎么着,你们工坊的人吓得尿裤子了?酒都不会酿了?淡的和水似的!”
“这是魏先生的吩咐,只叫你们用酒提神暖身,不叫你们喝了个酩酊大醉,被人割了脑袋都不知晓!”
决战之前,热闹非凡,谁人不载歌载舞,朝夕一寸的自由,能燃烧多久?
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