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9.视财如命
陈闲收到了来自于周望潮的消息之后,自然出手阔绰,他给了份赏钱,便将衙役打发了去。
他已是定策,便无犹豫。
他轻装简行,只带了天吴和维娜,已是往摘星楼走去。
而其余的人另有要事,他们乃是舆情战的好手,陈闲既然定下了这处的攻略,那么便要将战术贯彻到底。
百姓是极为盲目的,也是愚笨的,当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舆论也好,事实也罢,等到潮水退去,大部分人都会发觉,海面下的一切早已变得面目全非,与他们无关了。
陈闲步入摘星楼早有店家在一旁等待。
引着陈闲等人到了小厢房之内,这里极为僻静,在厢房门口,还写了个门牌,便叫“秋菊”。步入厢房之内,更是风光旖旎。
这处小厢房四壁画得都是各种春宫图色。
颇为晃眼,一旁的小厮见得陈闲面露不解,连忙说道:“陈家少爷您可别觉着怪异,这儿的春宫画乃是咱们叫当地一等一的丹青圣手画的,均是带皮带骨,颇为动人,
此处乃是汤贤汤大人最是喜欢的厢房,往日里,除了对汤大人开放,极少动用,此次老板娘也是看在汤大人的面子上,方才特意将此处流出。”
陈闲笑着露出一个男人都懂的眼神,小厮也含蓄内敛的笑了笑,便告了声歉,已是出了厢房,反倒是天吴颇为好奇地看着厢房的画卷,不多时,已是有几分面红耳赤。
得,还是个初哥。
陈闲摇了摇头,说起来,他手底下的人就没个感情纠葛,最多的也就是像是谢敬之流,他无情而她有意,女追男,隔层纱,更是搞到现在,不清不楚。
其余人一律都是十几年的童贞之身,别说是谈婚论嫁了,恐怕连娘们的手还未摸过。
什么时候,也解决一下他们的婚配问题?
不然到时候若是对手使唤上什么美人计,这么多血气方刚的男人,恐怕一水儿都得遭了殃。
可怎么办?
陈闲都觉得头大,别的不说,如今岛上最缺的就是女人,还有酒水。
可以说,濠镜的土人之中也是妇人不多,以青壮为主,而且这些人一门心思扑在陈闲的事情之上,对寻常的女子还颇为不屑一顾。
想要降服这些小豹子,难上加难,若是真有成功的,想必得是个女中豪杰方才可以。
不过,陈闲想到此处也算是哑然失笑。
他什么时候还得做个媒婆,管这儿管那儿的。
正当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已是挤开了大门,从外头走了进来,他看到端坐在桌前的陈闲,不由得眼前一亮,而后大笑道:“这位便是陈公子了?”
陈闲推开椅子,已是站了起来,行了一礼,笑着说道:“小民陈闲,在此见过汤大人了,祝汤大人官运亨通,步步高升呐。”
汤贤大笑着坐了下来,已是轻车熟路地招呼过小厮说道:“且去将我常吃的那几个菜,有一样便做一样,送来房中,
若是来的晚了些,休怪本官不客气。”他说着严肃的话,倒是语气轻松。
既是一种示好,同样也是一种权力的展示。
陈闲倒是不为所动,只是自顾自地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交给了面前的男人,而后笑着说道:“这里的店家倒是不懂事,不知道汤大人在此,应当殷勤招待。
如此轻慢,实在不是待客之道。”
“陈公子,英雄所见略同呐,”他喝了口茶水,而后扇着手说道:“陈公子,鄙人痴长你几岁,称呼你一声,陈老弟不过分罢。”
陈闲笑着说道:“那倒是陈某人高攀了。”
“哪里那里,陈家在两广一带威名赫赫,我不过是一地方的小官,哪有什么牌面可言,你能称呼鄙人一声老哥,便是给了我天大的面子。”
说着他已是摸出了金色的三足金蟾,上头用极为细腻的笔法篆刻了一行蝇头小字,便是陈氏之名。
鬼斧神工不外如是。
陈闲笑着说道:“这份薄礼不知道大人可否喜欢?”
“自然是喜欢得紧了。”他放在手中把玩了两下。
陈闲的工坊自从出现了玻璃之后,各方面的微雕技艺已是有了长足的进步,这只三足金蟾乃是苏家的持有物,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被苏家洗劫一空,只剩下那么个东西流传于后世。
陈闲见了之后,便让人做了久,又故弄玄虚,整了个微雕。
倒是没想到上来便就将汤贤唬住了,也算是无心插柳了。
他笑着说道:“若是老哥喜欢,我手头倒是还有一些小玩意儿,要让老哥哥过过法眼了。”说罢,他身边的天吴已是捧了一只黄梨木的匣子走到了汤贤面前。
他打开之后,里头正静静地躺着一只通体翠绿如水的玉簪子。
汤贤看得两眼发直,甚至还咽了口口水,指着那玉簪子颤颤巍巍地说道:“这东西是……这东西……”
陈闲说:“乃是家族传下来的玩意儿,也没人识得来历,我瞧着好看,便给带出来了,倒也不见人反对,想来只是个小东西罢。”
汤贤看他一副无所谓的表情,顿时便要气得骂娘,这可是上好的翡翠呐,这样的成色可以说是十年,万年难遇!
他却像是大白菜一般,随手拿来,随手拿去!
败家子!纨绔子弟!暴殄天物!
他不由得又打量了陈闲一眼,见得他神色如常,看不出半分作伪与心痛,便打定了主意,你这个朋友,我汤贤交定了!
陈闲当然不心痛,反正他对文玩可没什么概念,而且多数烂在手中的文玩,都是来自于苏家的珍藏,慷他人之慨自是随意。
若是这等想法被苏青知道了,恐怕他的棺材板立马就要压不住了。
汤贤自然也不好表现的太过火热,他笑着说道:“这东西可看着当真稀奇,不知道贤弟家中还有多少?不如拿来都叫老哥我掌掌眼?”
陈闲却一脸莫名其妙,但却神态自若,又有几分高深莫测地说道:“小弟家中也无多少呐。只不过,若是老哥想看,自然也不是不可以。”
290.与狐狸谋皮
在当代,人的欲望很是直白。
而在大明,这个崇尚礼教,反对物欲的时代,人的欲望还要稍加修饰,显得含蓄而内敛。
比如,当官,为了什么?
不是为了钱,便是为了名。
而显然,汤贤很直白的表达了他的需求,他就是求财,甚至不加丝毫的遮掩。
这样的人远比一般道貌岸然,故作高深的虚伪之人来得可爱许多。
汤贤也知道自己失了言,但毕竟他乃是一方的父母官,自然知道此刻万不能露了怯,而且很显然,陈闲也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他顺势说道:“没想到贤弟家中渊源如此之深,若不是俗务缠身,本官定要去陈府拜访一二,到时候,陈老弟可得让我长长眼呐。”
陈闲笑着说道:“若是大哥来此,那必将让我陈府蓬荜生辉。”
“不过此次来琼山县,陈某倒是有一桩事情要办,乃是关乎我陈氏的命运。”他饮了口茶,早有店家送上餐品,还有酒水。
他给两个手下打了个眼色,两人已是会意,将那些个侍者已是从屋内带走,顺手阖上了大门。
“贤弟的事情,想必和你那日的赈灾之事息息相关罢。”汤贤自然也是明白来龙去脉,他能够做到这个位置,并且屹立不倒。
甚至风评甚好,并非没有原因。
在官场之内,最是需要的反倒不是才学,而是眼力,已经守口如瓶的本事。
而恰巧汤贤都是其中佼佼者。
只不过,他无心高位,且朝中无人,便没有继续发展。
陈闲笑着说道:“老哥快人快语,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你的法眼,正是‘那件事’了。”他抿了口酒,而后继续说道:“想必老哥也早已听说,咱们陈家在两广地头风头正劲,
只是这一切都是虚假之象,老爷子在离世之前,听从所谓高人的指引,在海外找了一处荒岛,乃是力求避过风险,来耕种天地,毕竟经商并非长久之计,上头的人可以扶持一个陈家,自然也可以有王家,赵家,可说不是?
将筹码投注在他们的身上,自然不比将筹码捏在自己手心之中了。
而且那片荒岛,更是传闻之中风水宝地‘聚宝盆’,但不想却出了岔子,近两年新皇登基,原本尚且开明的曙光,已是被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海禁。”
“妄论朝廷可是要杀头的。”汤贤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虽然他自己也对朝廷不以为然,但毕竟他如今乃是朝廷的代表,不得不表达一二。
陈闲笑着告歉道:“是小弟唐突了。”
汤贤面色稍稍缓和。
“只是这两年海外的生意,越发不好做了,又有海盗横行,这等岛屿上若是不能及时住进人去,恐怕到时候,这座岛便会别人鸠占鹊巢,咱们便一无所有了。”他说话之间,带了几分急切,倒是让汤贤更为信服了。
毕竟如今海禁一出,各地哭爹叫娘的商贾,便都是如陈闲这般德行。
他志得意满地看着陈闲的作态,而后捻着小胡子说道:“贤弟,并非是老哥不帮你,但毕竟我们琼山县,自己都穷苦莫名,你瞧瞧,咱们大街上流民与乞儿有多少?
锦衣玉食之人是多,可吃不饱饭的更多,你想要在我这儿找到支持的话,那为兄便是爱莫能助了。”
陈闲赶忙说道:“那倒是不必,我如何敢如此劳烦老哥?只是,我实在缺了人手,要知道在两广招募人手,实在不现实。
那些个土人土司手段狠辣,我们招募人手的家人被他们捉住便是活剥了皮,挂在旗帜之上,如今已是无人敢去了。”
“土人凶猛,鄙人也是知晓一二,咱们琼州亦是如此,已成一患呐。”
陈闲点了点头说道:“前两年,这两广一带不是还闹兵患吗,都是这些个土人作祟,反了降,降了又给反,反反复复,不胜其烦,便是自两广蔓延至云贵,都是一塌糊涂,哎。”
“所以贤弟的意思是如何,不妨直说。”
“我瞧见老哥你们城中似乎有许多流民乞儿?”
汤贤心中松了口气,而后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说道:“近两年风灾极多,不少人被摧毁了家园,家人未损,可处境艰难,朝廷虽是有赈济,可实在是杯水车薪,发到百姓手中已是寥寥无几……”
“老哥可是慎言。”陈闲在一旁提醒道。
“慎言,慎言。”汤贤笑着举手挡在自己的嘴边,陈闲笑着说道:“这些乞儿和流民什么都用不上,根本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而此次,我施粥,并且说了咱们岛屿之事,倒是有部分乞儿与流民愿意一同前往,故而,我方才开了这个口,想要的是老哥给我半点情面,高抬贵手,且将这些人都放了如何?”
说着,将面前的木匣子往前一推,从底层又露出一片金灿灿的黄金。
而后他在心中默念,是看在金子和钱的面子上。
那汤贤眼底一阵放光,但仍是咳嗽了两声说道:“这么大的事情,毕竟老弟你也知道,这些人大部分本是良民,都在官府记录了黄册,若是凭空少了这帮人。”
“大人,风灾何其大呐。”
“你个小机灵鬼,来,喝酒,喝酒!”汤贤看了一脸狡黠的少年一眼,已是从面前举了杯子,陈闲也笑着一饮而尽。
两人又就具体如何操作谈了谈,只要决定了借口之后,很快便将事情敲定了下来。
这件事情本就是对他举手之劳罢了,而且他本就觉得这些流民碍眼,最主要的缘故,不就是这些流民已经彻底榨取不出利益了。
对于这些没有用的废物,既然有人肯接手,汤贤自然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两人相谈甚欢,甚至差点就要烧黄纸喝鸡血桃园拜把子,若不是汤贤已经喝得七荤八素,陈闲只得叫了人抬了轿子,而后将人送回府衙。
他也喝了不少,虽是有药理堂早早备下的解酒药剂,仍是喝得有几分头昏脑涨,他走出厢房,迎面而来的是自天井吹来的冷风。
门外星月如衣,披散一地。
此处远景,秦楼楚馆,仍是歌舞升平。
而墙角之下,饿殍遍地,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此死去。
生死犹如,红粉骷髅。
如此天地浪潮,他陈闲如何有能为力?
291.各让一步
是夜,陈闲又做了一个长梦。
梦中他似乎又成了一个少年的侠客,只是他的轮廓更是清晰了,那是一个黑衣黑发稍显瘦弱的少年,手中提了一柄长剑,正在海上行进。
陈闲也不知道此人要去往何处,只是一片迷雾的海上看不见风向,他扮作了一个行脚客似乎时常下船来打听消息。
陈闲觉得这种感觉很是玄妙,仿佛他在窥探别人的生活以及决定。
他都觉得这是不是自己的胡思乱想,但那些琐碎的场景实在太过真实。
他少年时代,曾经仰慕过那些武侠小说里的侠客,在无人理会他的孤儿院内,他依靠着的是成堆的书籍,而其中最多的消遣,便来自于武侠小说。
只是等到了当真莅临这个仍有侠客存在的时代之后,陈闲发现即便是武功再高,都得畏手畏脚,除非像是谢敬和维娜这种猛人,但很多时候,武功都是有劲使不出。
像是谢敬,陈闲就没见过他怎么和差不多的高手过过招,基本都是殴打小朋友,一拳一个,唯一一次还是和维娜点到即止,好不过瘾。
尤其是在火器逐渐成为大势之时,武功尚且可以在这个羸弱的时代,有一席之地。
只是之后呢?
后世,武功再高,还不是一枪撂倒。
在如今,已是初现端倪。
等陈闲开发出了精度更高的枪械,到时候,这种阵前决战的事情恐怕也将彻底成为历史。
陈闲对此颇为惋惜。
毕竟冷兵器正在逐渐退出这个历史舞台。
陈闲的到来,更是给这个曾经慷慨激烈的时代,加速了离去的脚步。
只是,那个波澜壮阔的时代,带来的是无数传奇和英雄。
作为这个时代最后的武林高手,谢敬,维娜,还有许多隐姓埋名于江湖人。
不知作何感想?
陈闲倒是想起清末,当封闭的国门被打开的时候,所涌现出来的最后一批武林高手。
也许,壮烈赴死,才是他们的最终的宿命罢。
陈闲不由得有几分扼腕。
浪花尽头,大浪淘沙。
次日清晨,人上三竿,陈闲方才堪堪醒了,他叫过天吴,将一封名册送往府衙。
里头都是他们调查清楚的流民乞儿名录。
至于那些蠢蠢欲动的佃户,陈闲选择了沉默,如果他去动了佃户,势必将与当地大家族产生冲突,其中甚至包括了汤贤的家族。作为当地的父母官,他也早已在此地生根发芽,动佃户便相当于在此当面锣,对面鼓地与他们挑衅。
到时候,则势必会有一场恶战。
陈闲并不想节外生枝,所以选择了沉默。
但他仍旧是留下了许多种子,这些人是虽然不能明面上直接拖了去濠镜,但却可以暗地里交由手下接引,全家偷偷送往目的地,这东西是个细水长流的活计,绝不是一时半会能够处理的。
就连此次要迁移的流民佃户其总数也早已超过了千人。
转移这帮人都将是一件浩大的工程。
好在流民和乞儿少有拖家带口的,陈闲招来了一个冥人,此人被称作烛阴,乃是众多冥人之中少有的快脚,而且还有骑御之能,众多冥人之中,以他天赋最高,便是连谢敬都偶有提起这么一块专才。
陈闲这次出来预想到要与两广联系,便顺便将他带了出来。
“你且将这封书信带往两广、江浙还有漳州府,分别交给沿途的掌柜,教他们安排好车马行程,这次迁移可谓是年深日久,万不可掉以轻心。”
陈闲自从和竹娘有了牵连之后,在竹娘离开前去刺杀官僚替教众报仇之后,声势日涨,陈闲在白莲教的分量也越发重了,且他因为局外人的身份,故而在白莲教之中,极为特殊。
而白莲教各大舵口,几乎所有人都在观望此时的风向。
竹娘一去不归,白莲教内也产生了巨大的权力真空,在这样的局势下,陈闲做起手脚来也是得心应手。
尤其本来安掌柜与他便有买卖,而他手中掌握着南方大量的车马生意,与之配合相得益彰。
“虽然不清楚,安国那个老狐狸到现在有没有和三灾搭上线,但如今也算是防不得了。”陈闲推敲了两下,知道自己也是在走钢丝,但如今若是不铤而走险,他的势力发展必将停滞。
也许是当了海盗。
他骨子里那种千金一掷的德行也就此被激发了出来。
而且一出手,便是以上千人的性命为赌注的豪赌。
……
濠镜方面,谢敬正打发过一个老者,谢敬抬了抬眼皮,日光正烈。
老者的双手拢在袖子里,眼皮微微眯起。
不远处的海盗们,议论纷纷,甚至有人开始架设起了赌局。
濠镜生活淡出鸟了,对于大部分海盗来说,这里的生活简单快乐,有喝不完的酒,就连工坊那边都研究出了新品的酒水,让他们品鉴,说是过得快活似神仙。
怎奈何这种酒一口下肚犹如火烧,三五杯就喝得人事不知了,虽然好喝,但也是在忒无趣了,当然也有人逞英雄一喝便是一坛,那位兄弟现在还在药理堂当活体标本,让别人讲解酒精中毒的坏处。
那叫一个惨。
不过,目前谢敬和老者对峙倒是少有的一件新鲜事。
这个老者从何而来,众人众说纷纭,有人说这老头子乃是谢敬的师父,也有人说这老头子是谢敬的师叔。
但大伙儿都笃定这俩人肯定有种不可告人的关系,因为他们的气质很是相似。
两人已经点到即止地打过两场了,不分胜负。如今,老者已是放了话,说是要和谢敬打生打死。
反倒是到了这个时候,谢敬选择了退让。
一时之间多数人都索然无味,毕竟谁都喜欢看这样的行径,但到了这个时候,就差是临门一脚,却有人当了缩头乌龟,这不是给大家伙添堵吗?
虽然大部分人都挺敬畏谢敬的,但到了这个时候,也不由得群情激奋了起来。
只是远处的谢敬,却不为所动,只是淡淡地说道:“老人家,不作意气之争,我早已言明,军中仍有要务处理,我先行失陪了。”
292.濠镜境况,无穷手段
“少年郎你如此行事,所作所为,老夫是在你身上,早已看不到半丝武者的锐气了。”老者沉默了一会儿,不由得开口说道。
谢敬看着老者,而后笑了起来。
“锐气能当饭吃吗?”
“锐气能够保全这么多兄弟的身家性命吗?”
“锐气能够做什么?不过是你的一张脸面罢了。”谢敬淡淡地说道,对于他而言,武者的锐气与自尊都不是重要的事情。实际上,这些都不过是虚幻的东西,也是虚名。
从前的谢家便出过武艺极为高强的先辈,号称江南第一。
上门踢馆的人络绎不绝,被打趴下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疲于应对。
扬名天下。
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给家族留下什么,便匆匆离世。
挨家挨户的挑战,还有让人应接不暇的踢馆,完全消耗尽了他的生命,他英年早逝,留下的孤儿寡母,和一地的仇敌。
无人帮衬。
当时的陈家子弟为此替谢家赔罪。
从陈家村一路跪拜到了福建与江浙,用尽了盘缠,便一路乞讨,才消弭了这段仇怨,最终却也因此积劳成疾,而后早早离世。
武力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单纯的武,只是祸端。
就像是纯粹的力量,只是双刃剑。
动辄伤己。
无论是武者之间的摩擦,亦或是军阵之上的厮杀。
到了最后都无非是智者的博弈,与令行禁止的考量。
而并非是阵前斩将的一阵大喝,与锐气搏杀。
谢敬面前的老者,不甘不愿地看着他。
而后一甩袖,便走向了自己的住处。
而在他走后不久,魏东河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阳光之下,黑衣黑裤与黝黑的皮肤,像是活在阳光之下的阴影。一块暗色的阴翳。
“老头子可真不好打发。”
“一贯武痴便是如此,暂且打发了便是,毕竟一时半会儿,也无威胁。”谢敬走到一旁洗了洗手,周围围绕的海盗纷纷意兴阑珊,往四散而去。
“这次海上的大戏之后,暂时沿海已经安宁了,目前也只剩下后方的山林,也不知道少东家的连环后手何时发动。
不过,班吉送来了一封信,说是希望日后结个善缘,你看如何?”魏东河在他身后低声说道。
“我做不了主,看少东家的意思,不过想来班吉这种小人,少东家会很是喜欢。”谢敬洗了手,和魏东河两人肩并肩走在偌大的濠镜岛上。
远处是一伙土人正热火朝天地兴建着屋舍。
魏东河扬了扬手说道:“少东家说,琼山之行还算顺利,不出意外,事情办妥,他将先行回到濠镜来,而后琼山流民将在数月之内,分批抵达濠镜。”
“少东家可真有本事,目前对于濠镜尚且觊觎的应当只有三灾了,之前布阵于山野的士卒,不敢轻易动弹,想必去应对已经爆发的西草湾大战了,
不过没想到的是,这次葡萄牙人如此顽强,到了现在都死战不退。”
魏东河笑着说道:“不是葡萄人顽强,而应当说,大明水师正在不断衰退,你看看,大部分的大明水师,装备极其落后,
就像是少东家说的,自从西草湾之战之后,大明水师才能开始彻底接受火器之威,进而开始,把中心转移到火器研发上面去。
只不过,我们早已快他们一步,所以不必担心,大明水师将不会是我们的对手。”
魏东河学的惟妙惟肖,反倒是一旁的谢敬说道:“不可掉以轻心,烂船尚且还有三两钉。”
“如今我前来与你商量的事情,很是简单,是否要在西草湾大战之事,去占点便宜,毕竟看来,这场交战还要持续数日,我们自濠镜出发,时间充足。
而且,也可以震慑其余海盗。”
谢敬摇了摇头:“如今海上布防极为吃紧,哪怕各方面都将兵马投注在了西草湾,但难保不会有人乘此机会,打濠镜的主意,这是少东家东山再起的本钱,万万不得有失。”
魏东河静静地打量了谢敬一眼,而后笑了出来。
“便是依你了,少东家少时,曾经时常夸耀与你,‘谢府一门自有将门虎子,谨慎入微,乃守国内之利器,侵略天下之长戟,所到之处,望风披靡。’现在瞧瞧,当真一语成谶。”
谢敬走在他的前头,而后低声说道:“若不是少东家,我不过是一介武夫,而你不过是一个忙着家长里短的小人罢了。”
“说的也是。”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濠镜的道路上。
在基础设施之中,陈闲极为看重道路以及下水系统,对于他而言,这些都是他的命根子,而且,他还主张修建了地下通道,既是用以储藏食物,同时,也是一条应急策略。
这和大部分的人都不相同。
两人查看了这些地方的施工速度,虽然不知道少东家要做什么,但至少,仓库是有了,若是天气炎热,也可以躲藏在此处。
倒是一个好地方。
“你说之后,少东家的目标会是哪里?”魏东河若有所思地说道。
“少东家的心思,若是他出手,想必是将整个天下都一口吞下,毫无保留罢。”谢敬看着正挖掘着的巨大洞窟。
远处传来了真正爆炸的轰鸣。
“铜炮管。”魏东河摊摊手,他自然知道如今的工坊因为从两广带来的铜材稍稍缓和了一些,但甚至已经有了一台经过试验,可以反复使用的火炮。
但这样的结果远远不够。
像是沈青霜和他的左右副手,已经有四五日不曾合眼,就为了争分夺秒,打磨出全新的火炮,为了不给陈闲丢人。
“看来沈主管那边成功了。”
“自然是,少东家可是将其中的网络一笔一划,整了个清楚,再蠢的人,也应当明白其中的原理了,只是,不知道为何,少东家不在岛上,总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魏东河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而后苦笑道:“这大概便是少了主心骨罢,便是做什么事情,都得束手束脚,好不痛快!”
谢敬已是走远。
“一座城池,应当有他的主人,百废待兴,一切成就,尽在一人一念之间,少东家,了不得呐。”
293.琅嬛,盐田与武学
除了三灾之外,倒是没有了胆敢大张旗鼓来进犯濠镜的海盗团。
只有零零星星被情报组扣留的,被收买的渔夫,这些人一律都被抓进了濠镜,态度恶劣之人当场格杀,尸体被悬挂于风帆之上,若是有所价值的便送往矿山做了劳力。
陈闲的计划是,在濠镜和两广之间,开辟出一条通路。
通过车载马拉暂且度过这段物资紧缺的时光。
而一旦控制住沿海之后,便可以利用海岸进行海上运输。
但距离这个目标,为时尚早。
而就在濠镜本岛的海滩上,有一伙土人正抹着汗,在他们的面前的是,根据少东家的法子所摆布出来的盐田。
几个穿着长衫的书生学士,正根据手札之中关于盐田的法子,指导一二。也有有几把力气的汉子将已经晒好的盐分装之后,交由那些自远方而来的商贾与车队,这些将成为他们回到土司之处的另一项生意。
陈闲用的乃是常规的盐田法,不同的是他在最后晒出的盐之中,加入适量的水滤掉其余的杂质,使得他所制作的盐更为纯净。
这些精细的盐,颇为受到两广土司的欢迎,虽然当时盐业乃是官产,但土司和海盗都是法外之徒,根本无力照顾,他们不造反作乱还谢天谢地,走私一些盐又如何?
至少还能保证一方太平。
盐也是陈闲所拥有的的濠镜的一大收入。
而此时的工坊蒸馏酒的研制,也已经到了关键的阶段。
可以说,历史之中,蒸馏酒的出现极为之早,但正式进入市场却已是多年之后,陈闲所酿制的蒸馏酒便是填补了如今市场之中的空白。
对于陈闲而言,只要有利可图,他什么生意都做,毕竟在一座新生的城市里,既要供应他们的吃喝,又要给予他们遮风避雨的场所,在这个第一轮的粮食还未成熟的时候,他只能如此去做:将所有可以动用的资源全部调动起来,哪怕卑躬屈膝对那些商贾强颜欢笑。
在这个时刻,陈闲也在所不惜。
至于别的事情均是可以抛置于脑后。
……
此时的一艘小船上,一个少年人正穿着一身黑衣,大海漂泊,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船夫正坐在船舱一角,口中衔着干粮,不停地咀嚼着。
少年人手中提了一柄长剑,头发用发带随意束了起来,他看上去十六七岁,却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船夫唠叨道:“这么一去,谁知道还有没有性命回来,可不得吃顿好的。”
他见得那少年无动于衷,又哀叹道:“可怜了我的八十老母,还有八岁孩儿,我如花似玉的媳妇这番可就得受苦了。”
少年嗤笑了一声,看着他说道:“没事儿,汝妻子自有王姓乡邻养之,汝勿忧虑矣。”
那船夫闹了个大红脸,那少年已是在船头坐了下来。
他被称作阿飞。
可举世之间,却无人知晓他的真名,他是谁,无人可知。就连他都记不得,自己到底是谁,只知道当自己醒来的时候,自己整躺在竹筏上,漂泊海上,海上的风吹得他犹如干瘪下去的殭尸。
甚至当时他都能看到四处悠游的鲨鱼,若是他就此断气,这些杀人的怪物,就会彻底掀翻竹筏,而后将他生吞活剥。
没有水,也没有吃的,更是没有体力。
一无所有的他,唯独只有不甘不愿的怨气。
可就在这时,一艘偌大的海船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三灾吗?”他喃喃自语道。
身后的船夫愁眉不展,低声说道:“飞哥,飞大爷!你可是知道三灾的旗舰实在不好惹呐,那都是个被诅咒的地儿,
听说三灾船上的人上去了,这辈子可都下不来了,阿飞你可得想清楚呐,就算你本事高强,但三灾旗舰上也高手众多,一旦失足可就万劫不复了啊!而且……而且都传闻那地方邪门的厉害!”
他苦口婆心地说道。
身边的少年却全然不当回事,只是怔怔地想着心事。
随后他闭上眼。
看到的是一片纯白的天地,只见偌大的天地之间,仿佛是生生割裂出来的一角,而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只偌大的书架。
书架正上方正篆刻着两个苍遒有力的大字。
“琅嬛”
自从少年懂事以来,他无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摆在他面前的唯独只有这个涵盖了据说天下武学的偌大书架。
上面的武学浩如烟海。
但即便如此,他仍是好奇为何,除了这个书架之外,便没有其他的内容。
而且他对上面的武学同样将信将疑。
毕竟这种凭空出现犹如梦幻一般的东西,到底是福是祸?
他也不知道。
只不过,他看着书架上的一策秘策,而后陷入了沉思。
他也知道此次的冲动任性与往日里的他大有不同,从前他杀得乃是小商贾,亦或是当地的地头蛇。
但如今面对的却是一具庞然大物。
阿飞心中并没有什么把握,但对于他而言,也就是这份炽热,让他不由得心头炙热。
所谓刺客与武者,便是要血溅五步,远遁千里。
越是龙潭虎穴,越是能够激发他的凶性。
越战越勇!
只是……
这一次,可以活下来吗?
阿飞不知道,他都不知道自己多少次从死里逃生,自从被班吉收留以后,他做的都是见不得人的事情。
对于这些事情,阿飞驾轻就熟。
只是人情账已是还清,甚至到了现在,也是到了各奔前程的时候,班吉想要的是继续招摇撞骗的生活。
而他自然要有自己的目标,或者说自己更是要有更想要杀的人。
杀人,一击不中,远遁千里。
他就像是个海上的幽灵,正因为漫无目的,所以,才会将生死置之度外。
他说道:“孙叔叔,船上的那块小舢板可还能用?”
那船夫愣了愣,而后低声说道:“坏倒是没坏。”
“我已经觉察到了三灾的动向,他们便在不远处了,前头的路,并不好走,我会独自前往,生死在天,我若是当真死了,也不会拖累你们的。”
他站起身来,天空之中夜色渐渐降临,他走到船后解了绳索。
而后看着一脸神色复杂的船夫一眼,笑着说道:“杀人与被杀,不过都是头点地,不会有多痛的,咱们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294.绝户手
三灾之所以被称之为三灾。
乃是由于他们有三条可谓之灾祸的大型战舰。
其一名为“瘟疫”,其二名为“黑死”,而其三,则被是他们的旗舰,据说有极为古老历史的战舰“死亡使者”。
谁都不知道三灾到底是从何而来的。
甚至这些战舰的出处,都无人知晓。
有人说,乃是西洋来的神秘战舰,与佛郎机人同宗同源,也有人说,乃是沿海造船厂的遗留,造成之日,船厂被屠戮一空。
故而成了个传说。
但每个说法,似乎都站不住脚。
他们就像是海底沉船之中,带着复仇之意的怨灵,谁都不知道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是征服四海,还是如何?
谁都不知道。
关于他们的身份各家各户都是众说纷纭,有人说,三灾乃是海外夷人的后裔;也有人说三灾乃是一个不知名的小子,踩了狗屎运,启动了海上的机关,将一群被羁押了数千年的冤魂释放了出来,而后在海上肆虐。
这些玄之又玄的传说。
在少年阿飞听来都属于无稽之谈。
什么海底来客,什么冤魂附体,什么海外夷人。
统统都是放屁。
他曾经见过三灾的旗舰,他所处的地方确实浓雾密布,那是一条武装到牙齿的巨大战舰,他的样子说不出的怪异。
相比于传统的三桅帆船或是别的船,这条船显得有些滑稽。
他的行驶速度很慢,不与寻常的战舰类似,更像是大明水师的海上壁垒。
处处都是不同寻常。
而且,到了近处,他没有看到任何在工作者的纤夫,而船体却会自己动起来。
就好似有恶鬼作祟一般。
只是也因此,想要追踪这条船便变得不是那么困难了,这条被所有人忌惮的大船,行驶之后,不知道为何,在水面上都会留下一层淡淡的,不溶于水的痕迹。
少年借着月色,吃了一口干粮,伸手探进了海面之上,这里的痕迹已经很淡,朝着周边的海水不断扩散而去。
虽是隐约看得见一道路程,但实在看不大清楚。
在海上追踪一条船,就好比在大海捞针一般,极为不易,但少年并未气馁。
毕竟自己寻死之路殊为不易。
他的小舢板在海上以随波逐流的方式,追索着痕迹,而就在这一日,他看到的是一条明显的痕迹,正漂浮在水面之上。
“你果然在这里。”他的嘴角扬起了一个莫名的笑容。
就像是发现了自己的猎物一样,他的血液仿佛也进一步燃烧,沸腾了起来。
……
而此时的陈闲正睡得日上三竿,而人事不知,梦里的武者仿佛正在搜寻什么东西,那是夜色里的一盏昏黄灯光。
而这束灯光似乎属于一条巨大的船体。
只是这条船体无论如何,陈闲怎么去看,都看不太清晰,仿佛是笼罩在一重巨大的雾气之中的庞然大物。
陈闲想了想,一个不可思议的词语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蒸汽船”
只是这个想法很快被他甩出了脑袋里,毕竟蒸汽船的发明是在两百年之后。
这个中间间隔之大,难以想象,而且想要制造出足以驱动船体的巨大的蒸汽机,更是犹如天方夜谭,哪怕举一个厂子之力,都不能做到。
不过蒸汽机船毕竟是一个跨越时代的东西,哪怕他很快在后续被内燃机船与汽轮机船所淘汰,但他彻底解放了船的运载功能。
算是这个时代不应该出现的东西。
“我这是做梦做多了,这种东西都记起来了?”他自嘲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而后打了个哈欠,如今他坐镇在琼山,乃是以不变应万变之策。
大部分的流民与乞儿的事情都已经落实下来。
汤贤本就觉着这些人有碍市容,吃的也很多,简直是浪费粮食,既然有人肯接走这些个烫手山芋,他何乐而不为,于是早早就将东西与文件准备妥当。
但陈闲接下来的布局方才最是重要。
他需要埋下大乱的种子。
在必要时刻,启动它。
他起了床,坐在一旁的桌子边上,早有天吴带着两个乞儿进来。
陈闲也不加避讳,喝了一口茶水,笑着说道:“莫要拘谨,都坐下来罢。”
两个乞儿看着衣衫绫罗的少年东主,不由得唯唯诺诺地跪了下来,两对有些浑浊的眼睛,四下打量,口中连连说道:“不敢造次。”
陈闲也不多加逼迫,见得他们如此也不再勉强,只是笑着说道:“今日找你们来,乃是听闻你们乃是乞儿与流民之中颇有威望之人,
我有一件事要交由你们来办,事成之后,必有赏赐,不知道两位意下如何?”
顾德才和同伴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老神在在,似乎一切都运筹帷幄的少年,而后犹豫了片刻便说道:“少东家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只要我小老儿能够做得到,必然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没有那么大的风险,你们且放轻松便是。”陈闲不由得大笑道。
“你们即将去濠镜了,你们去,但不见得其余的流民与乞丐都去,他们对这件事都充满了怀疑与忧虑,这是人之常情。
但我希望你们两人在这些剩下的人之中找几个可以信任的人,帮我传递一则消息。”
他说的话,让两人都有几分摸不着头脑。
“不知道少东家要传什么……”
陈闲笑着说道:“也不是什么造反叛逆的事情,你们要去的地方名为濠镜,原本乃是一处为葡萄牙人占据的地界,你只消告知那些乞儿与流民让他们在三个月之后,向当地佃户与百姓传达那么一个消息,
人人在濠镜都过上了好日子便是了。”
陈闲笑得灿烂,可在众人看来,却是恶毒非常。
这……这少东家可是要彻底挖断琼山的根的啊!
人家挖墙角便是挖墙角,哪有像是陈闲这般直接把人墙根挖断了,甚至连一砖一瓦都要直接拿回家中听用的?
这已经不是过分了,这是无耻,是绝户。
可众人心中却不由得浮现出了那一张张市侩恶毒的嘴脸。
他们在心底仿佛有一个声音,正在诉说着两个字:“痛快!”
295.人各有其志
陈闲这人可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做人留一线,事后好相见。
毕竟他和琼山县的这帮人可不准备再相见,拜拜了您咧,咱不伺候了。
走之前,甚至还想要烧一把火。
至于琼山之后的命运,他也管不上。
不过,琼山在历史上,时常因为人口与粮食产量的不对等产生饥荒,撇开贪污的事情而言,琼山的粮食问题异常严重。
在万历年间实现短暂的自给自足,也是因为来自海外的番薯与土豆传入国内,大大保证了粮食的产量。
陈闲此次前来,也带来了一些这种粮食,并且叫手下冥人挨个前往豪门大户与官府推销,那些人都觉得此物稀奇。
可没有后续的表示了。
就像是看向番邦来的奇花异果一般无二。
至于以后,是否会有人有魄力也有决心去做出这个跨越时代的决定,只能留给他们自己去做出抉择。
至少他已经提前于时代给与了他们选择的权力。
他知道此事千难万难,毕竟,非官方层面的推广,这种涉及到更换主粮的事情,很难落到实处。
在他看来,这种强制力的手段,太野蛮,太落后了。
与之相对的是,他喜欢舆论,也喜欢这种逐渐弥漫,蔓延在街头巷尾的言论,因为这才是他最为致命的武器。
他生活在一个言论爆炸的时代之中,所以到了大明之后,他感觉到的是一种闭塞与封锁。
陈闲知道,这个时代,燃烧在底层的言论,永远是无法禁绝的东西。
所有人都想要看八卦。
所有人都想要看上位者出糗,看他们的轶事,如今,陈闲的到来,就给了他们机会。
如今的海上局势并不稳定,大明水师虽然在西草湾和葡萄牙人打得热火朝天,但获胜乃是早晚的事情。
等到他们醒过味儿,他的濠镜就可能暴露在自己人的枪口之下。
这件事是他万万不愿意面对的。
所以,他需要给如今正沸腾燃烧的政局,再烧一把,自下而上的火。
他又将嘉靖时期,关于“大礼议”所商讨的事情,写了一策文书,而后口述给了两个乞儿听。
他笑着说道:“若是有机会,便都让乞儿们多谈谈,这可是一桩大事,非常有意思,想必乡里乡亲,也定然想要听听其中精彩之处罢。”
两个乞儿一听此事,居然与皇上有关,立马吓得腿一软,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将地板都捶得震天响。
“少东家,少东家,饶命啊,妄论朝廷可是要杀头的啊!”
陈闲笑着说道:“你们只不过将此事告知乞丐听,到时候,你们都已经在数百里之外的海岛上了,若是朝廷想要寻你们问罪,还得问过我陈闲同意不同意,大胆去说便是。”
几个乞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脸上满是犹豫,陈闲已是会意,几千年的皇权统治,皇帝已经是众多民众心中至高无上的存在。
这也是为什么,哪怕知道皇帝的事情,但也不敢再明面上谈论。
陈闲知道想要改变这个时代的人的思维,绝非朝夕之功,见得他们如此为难,也便不再勉强了,只是挥手挥退了两人。
将手中的书信交给了天吴。
“我将此次大礼议之争的事情,已经编纂成了这本小册子,你交由人手,传递到江浙的白莲教分舵,之后由他们扩散开去,虽是杯水车薪,但若是能够拖延,亦或是闹出什么祸端来,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天吴领了命,陈闲说道:“我与你一并出去。”
天吴是如今众多冥人名义上的头领,老成持重,做事稳妥,便是他的标签,可以说,这些日子下来,他所作所为均是如履薄冰,不敢有所造次。
几次征伐突袭,他亦是榜上有名,虽然如此却不出彩。
“下月我们一行人将前往江浙,与后续出发的明玉汇合,到时候,你需要先行带着我的命令,回到濠镜岛上去。”陈闲思索了片刻,低声说道。
天吴神色似乎有几分不解,但很快已是将情绪压制了下来,应答道:“谨遵少东家之命!”
陈闲没有看他,只是淡淡地说道:“西草湾大战之后,葡萄牙人与大明水师算是各有折损,算上年头做过的那一场,双方都需要休养生息,直到恢复主要战力,
大明水师历来不为看重,若是在此次大战之中惨胜,或许会一蹶不振,在这两个巨头,重伤之后,各方小势力就会崛起,想要分润一杯羹。
三灾,黑锋,甚至还会有安家参与其中,三灾之中亦是有能人,能够提前知晓,这场西草湾大战收尾之后,势必会有人一场海盗大乱战。
白银团执掌在我手中,濠镜又距离事发之地极为靠近,甚至三灾也会有意无意之间,将战场导向濠镜,以图驱虎吞狼。所以小股的战斗或许会很是频发。”
陈闲算计着后续的一切。
一旁的天吴安静地听着,他本就聪慧,不然也会被陈闲选中跟从左右。
陈闲实际上并不需要这样一个鞍前马后做牛做马的角色,毕竟对于他而言,一将难求,天吴是个上好的苗子。
“你近来做的杂事太多,你回到濠镜,我会叫谢敬给你安排一支小队,之后的战事便不是韬光养晦可以避免的了。我们必须正面出击,
可能会死很多很多的人,死得原本尚有几分生气的濠镜,人头滚滚,这一场,不成功便成仁。”陈闲说得郑重,天吴却明白了过来。
他往日里对自己的要求很高,尤其是被带到少东家的身边之后,他每日都想着办法在少东家身上打转,少东家交代给他的事情,每一件都尽量做得尽善尽美,可饶是如此,他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他看着众多兄弟们,前往战场上阵杀敌,他们或许不如他那么看起来位高权重,但他们至少在为了这个岛屿与海贼团的前程拼尽全力。
可是自己却什么都做不到。
他看着身边这个只比自己长一两岁的少年,忽然他开口说道:“少东家,且让我从头做起。”
他不想因此被人说闲话。
陈闲没有回头只看着远处正在落下的日光,回答道:“如你所愿。”
296.杭州惊变
不过陈闲的目光与注意力目前全数都是放在更为重要的宁波。
这是一场不容有失的大战。
甚至比之西草湾与海盗会战更为重要。
这也是他前往浙江的主要目的。
不过,在琼山县的事情却只是开了个端。
距离成事,为时尚早。
“少东家,汤县令送来拜帖,说是邀你去府上一叙。”陈闲接了过来,随手丢到一旁,而后笑道:“老不死的狗东西,又想要来敲我竹杠,可真不害臊,得,反正走之前,也就求个太平。”
他自一旁取出一只匣子,从里面取了两枚金叶子。
“将这个放入水中送去,便说是金龙之鳞就是了,只说本公子身子不适,便不去汤县令府上整个花活了,万望老哥多多担待了。”陈闲交代完,自个儿便往穿上一躺,后再外头的小厮见得陈闲这般模样,忙不迭地领了东西告了退。
陈闲嘬了个牙花,而后站起身来,领着众人说道:“好了,都别耽搁了,我们先取道两广,即刻赶赴江浙。”
他说的声音颇大,似乎是刻意说给谁人听的一般,众人互视了一眼,仿佛也都心领神会得点了点头。
彼时的江浙,乃是富庶之乡,虽是不及南直隶地位崇高,但毕竟是商贾重镇,繁华异常。
自有明以来,江浙改元朝江浙行中书省为浙江布政司,且于龙凤九年正式改为浙江承宣布政使司。其实本质上就是换汤不换药,旧瓶装新酒,基本都是承袭旧制。
浙江一地,辖十一府,一散州,七十五县。
江浙重视丝织,可以说,在明朝中后期,这里的手工业发展迅猛,杭嘉湖也逐渐成为了全国的经济中心之一。
陈闲对于大明时期的浙江,印象并不算深刻,其中最为印象深远的,乃是浙兵之事。
若是论及战斗力,浙江兵一直都是一个极为玄学的存在。
自从戚继光带领数千浙兵枭首无数之后,众多人都将浙兵媲美当时驻守九边的边军,但自从这支精锐之师损失殆尽,就再也没有崛起之时。
甚至有一触即溃,叫人笑掉大牙的场面时时出现。
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江浙一带素来民风彪悍。
在手工业彻底发展起来之前,江浙一带尚武好斗不下于北地。
直到经济重心转移,这一民风方才适当转变,但江浙仍是猛人辈出的地界。
就像是戚家军便是由当时的浙江本地人组成,最上为丽水人,其次为义乌劳工,再差点那就得是温台士卒了。
不过,这块地界毕竟过于靠近南直隶,贸然从此地征召人手,很可能会引发各方警觉,到时候,不便于行事。
但若是稍微接引一部分人出海,应当无虞。
至于大规模的带人离开,除非能够打通当地地方上的关节,不然算是千难万难。
好在陈闲本就没有打过此地人手的主意,所以心中落差不算巨大,他看重的是即将在此地崛起的手工纺织业。
这是大势所趋。
为了掩人耳目,陈闲等人不再走海路,而选择自两广直接进入江浙,他们的目的十分明晰,便是杭州府,也就是白莲教当时的总坛所在。
陈闲的想法很是简单,对于他而言,濠镜固然好,但到底是悬于海外,消息闭塞,但杭州不同,他位于之后将要崛起的商业中心顶点,且有运河支撑,路途四通八达。
最重要的是,此地靠近南直隶,鱼龙混杂,若是想要洞察先机,深入内部,那么杭州将是一个最好的选择。
而且陈闲还想要见一见,如今代替竹娘在白莲教之中做主的人。
他要看看此人能否有合作的可能,是否会攫取走太多的利益。
白莲教毕竟是一柄锋利的双刃剑,历史上靠白莲教起事的,哪怕有所成就也会在最后落得万劫不复。
他可不想被这把剑割破手。
所以甚至他都不准备加入其中,而是当面锣对面鼓地说个敞亮。
而且,陈闲此行还有一个目的,他要去一趟长兴,看看他想要的东西是否已经被人捷足先登了,如果不是,那便再做图谋。
两广一带,大部分人都轻车熟路,他们很多祖上都是来自两广,或是因为犯事被迫出海,亦或是因为被人裹挟,不得不为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段故事。
只是陈闲不想去深究。
不过,为了掩人耳目,他们不得不避开几个只要的大城市。好在,他如今与几个土司头人关系较好,所以直接宿在土司控制的村落之中,也是方便。
“即刻动身。”
陈闲望着窗外飞起的鸟雀,微微眯起了眼睛,这番云海之天,不知何日再见。
想来……不远。
……
“阿力头人可当真客气了。”陈闲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面前的人正是之前曾和谢敬做过买卖的阿力头人。
阿力头人也算是五味杂陈,自从知道这伙人乃是海上响当当的悍匪之后,他不禁发了一身白毛汗,对于他而言,这件事简直不可想象。
如今这么一个看似纨绔的公子哥儿居然就是那位杀人如麻的凶杀恶鬼口中的少东家,直让他难以置信。
“少东家能够光临鄙人地界,当真叫寒舍蓬荜生辉呐。”他恭维了两句。
一旁的陈闲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而后将斟满了杯中酒。
他如今还未将第二批狼兵引导向濠镜,故而还没有和阿力发生直接的冲突,可以说两人还是良好的合作关系。
“只是途经此地,想到有这么一位老朋友,便来见见,今日一见,当真叫人起了心心相惜之情,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闲耳!”
他仿佛自我感觉良好,又是一杯烈酒下肚。
阿力仿佛被他恭维了一二,而后低声说道:“不知道少东家此行去往何处?”
陈闲有几分醉眼惺忪地看着阿力,而后笑着说道:“范成大有一句话,阿力头人定是听过,‘春暖花香,岁稔时康。真乃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闲少出海境,如今来了,自然要去领略苏杭美景,方才不枉此生呐!”
阿力却有几分愁眉不展,低声说道:“少东家,不瞒你说,如今的杭州府……多事之秋呐!”
297.从未缺席的野心家
阿力话还没说完,陈闲已经醉的滑到桌子底下去了。
他话说了一半,正在兴头上,这不上不下,极为难受,可他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楞在原地。
好在早有从外头走进来的冥人,抱起陈闲,为首的那个少年笑着说道:“阿力头人,我家少东家历来酒量不佳,若是搅了你的雅兴,可莫要介怀,天吴在此替少东家赔个不是。”
阿力头人心中正堵得慌,少年如此便算是给了他台阶下,他笑着说道:“不妨事,不妨事,若是醉了,便早些去休息便是了。”
天吴使唤人手,将陈闲送回屋内,而后抱着手,笑着说道:“不过,天吴我有几分好奇,这苏杭还能出什么大乱子?”
……
陈闲被两人抱出了屋子,两人快速将之送到了一处住所,进了门,被扛着犹如死尸一般的陈闲反倒是先行诈了尸,“先放我下来。”而后,他轻巧地落在屋内,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而后低声说道:“去取件干净衣裳来。一声酒气,可是难闻。”
他看上去没有半点喝醉的模样,反倒是分外清醒。
几个冥人服侍他换了衣衫,他合上眼在床边坐了一会儿,门外已是有人推了进来,那人轻巧地叫了一声:“少东家。”
正是随后打探消息而去的天吴。
“怎么样,出了什么变故?”陈闲低声问道。
“据说乃是杭州一带的白莲教有了动作。”
“哦?安国那只老狐狸距离没有拦着?”陈闲仿佛觉得有那么点不可思议。
“不知,只知道他们似乎密谋要在杭州府引发动乱,少东家。”陈闲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知道他顾虑到底为何,毕竟如今杭州府很可能陷入逆乱之中。
而他们很显然和白莲教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一旦白莲教事发,无论如何,他们都会被牵扯其中。
到时候又是一个九死一生的局面。
陈闲陷入了沉思之中,毕竟在原本的历史上,白莲教在明朝就没干出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来,充其量不过是小打小闹,很快便被镇压了下去。
如今却显然要明火执仗地和对朝廷发难,其中似乎另有蹊跷。
而且西草湾的事情,也让陈闲觉得,这世上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正在逐渐拨乱反正,历史是不会这么轻易改变的。
杭州的事情,可能并不会引发巨大的骚乱。
毕竟,他变动的可能是一些人的命运,而不是所有人的。一些旁支与细枝末节,可能有所出入,但大体的方针将会以严谨的态度继续下去。
这对陈闲而言,既是忧虑,也是好事。
首先他个人可以超脱出原本历史的框架,活得简单自在,毕竟他已经知道日后的走向了。但想要扭转大明的颓势,也变得更为艰难。
如何在不触怒天意的情况下,来达到目的?
不过,既然已经进一步摸清了老天爷的底线。
那么,相应的,他便有了操作的空间。
陈闲低声说道:“这可是个两难的境地,不过,这杭州府倒是一个验证我推论的好去处。”他抬起头看了众人一眼,“事关重大,我们还是要去杭州府一趟,虽说海盗上了岸,这叫落地的凤凰还不如鸡,但一身本事不见得都落了个干干净净,想要自保,自然无虞,不过,这么多人去也是不合适。”
陈闲指了指天吴低声说道:“天吴你带着一些人,直接回到濠镜,人手由我指明,你可明白?”
天吴想要说什么,却死死咬住了牙关,最后从里头挤出来两个字:“遵命。”
陈闲点了点头说道:“事不宜迟,即刻动身。”
众人挤在陈闲的小屋里已是算定了一切,天吴和被陈闲点到的人手,多少有几分不甘不愿,毕竟他们想要护着少东家,现在却被送回了濠镜。
这件事若是叫兄弟们知道了,还不知道怎么被他们笑掉大牙。
原本他们还趾高气昂,跟着少东家外出公干,转眼却灰头土脸地回去。
丢人!
难堪!
甚至是觉得自己不够上进,方才会被遣送回去!
有几个年纪小些的躲在后头,甚至抹起了眼泪。
陈闲叹了口气,夜色萦绕,他低声说道:“都给我回去,如今濠镜很可能面临战事,你们乃是冥人之中的精锐,你们吃的苦,我都看在眼里,如今正是大展身手之时,岂可在此蹉跎浪费?”
众人看着陈闲。
陈闲折断了一根树枝,丢入火炉之中。
“若是一切顺利,琼山,杭州,宁波,一路走来,我将在宁波港独自返回濠镜,而剩余的人手会被留在宁波,准备一场极为壮阔的战役,那是九死一生的经历,而且更兼之以隐秘,刺探,煽动,破坏为主,你们都是勇武之辈,一腔热血无处洒,打不起来的杭州府,需要计较得失的宁波府都不是你们的战场。”
陈闲长身而起,带头走出了屋子,而后天吴也闷声不吭地走向了另一个岔路,从此处起,便是分道扬镳,各奔路程。
陈闲远远地望着天吴,而后招了招手,笑容满面。
武宗之后,他曾经预想过的,却不曾发生的,天下的纷扰,却是一波接一波,战火燎原,四处火起,南有倭寇,北有犯边之贼。白莲教聚众鼓噪,而皇室之内同样有人包藏祸心。
天下逐利,而君逐鹿。
陈闲也不知道此去一别,他将濠镜守卫的重责,交由魏东河和谢敬之手,而最后他们俩人会还给他一个怎么样的未来。
第二轮海盗会战即将打响,最终他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样的战局。
至少这一次,白银团已经彻底走到了台前,而且很可能将成为整个大战的旋涡中心。
至少这是一场波澜壮阔。
不过眼下,陈闲需要解决的不是杭州府的事变,而是目的仍在尚未走远的琼山。
如今所有消息都不清不楚,如果单纯以经验论处,陈闲觉得自己定将万劫不复。而且陈闲也隐隐约约察觉到整个错综复杂的局势背后,有一个神秘的势力藏身在暗处,正在试图搅浑整个局势。
陈闲不知道这个历史上是否真的出现过这样的团体。
但野心家。
历朝历代可从来不会缺乏这样的货色。
虽会迟到,但不会缺席。
298.回马枪
陈闲知晓的乃是杭州已经变成了一片泥淖。
但白莲教这坨烂泥可糊不上墙,他是一点都不担心杭州内乱。
当然在搞清楚白莲教想要做什么之前,陈闲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此时的他站在折返的路上,远处仍旧是陷在薄雾之中的小城。
“没想到吧,我胡汉三又回来了。”陈闲低声嘟囔了一句,跟在他左右的侍从一言不发,仿佛对这样的场景司空见惯。
相比于之前,他们如今更像是一伙神秘的暴徒,包括陈闲都穿了一身宽大的袍子,将身子全数埋在衣物之中,寻常人看不出他们的形态来。
而这些人也是来琼州之前,带的生面孔,都不曾在城中露面。
狴犴走到陈闲身边说道:“少东家,琼山县近在咫尺了,我们的鱼饵也早就洒下去了,还有什么吩咐吗?”
陈闲笑了笑说道:“你说,如何给人心惶惶的城镇散布些许恐惧呢?”
“放火。”
“去何处放火?”
“府衙。”
陈闲拍了拍手说道:“正是如此,不过,这火需得放得恰到好处,不早不晚才是,这几日便要委屈你们了。
我早已让人四处传播当今圣上的丑闻,我也听闻早已有野心家将之利用起来,相信汤贤这人虽是蠢笨如猪,但也知道何事紧要,
不日,濠镜方面的官兵很可能会有大动作,有时候,需得敲山震虎,声东击西,方才能让对手不辨是非,故而,时间要不早不晚,我们便在城外住下,到时候,见机行事。”
陈闲说完,狴犴已是领了命,带着众人往山间走去。
琼山县附近丘陵密布,而因为穷困,便是连落草为寇,都吃不了一口饱饭,结果便是山贼流寇统统跑去别的城镇去了。
而留下空空荡荡的寨子,和废弃的山间宅邸,反倒是便宜了陈闲他们。
“当个山大王,仿佛也不错。”陈闲看着众人忙碌的身影,不由得说了一句,远处的众人身形微微一滞,却没有多言什么,只是继续清扫了起来。
与此同时的濠镜。
靠近两广一带的山区,剑拔弩张。
一伙大明的士兵,正蹲伏在山间。
相对于海上的不明情况,这里的官兵清楚的知晓,这座曾经是不毛之地,又为葡萄牙人所盘踞的岛屿,如今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岛上迎来了新的主人。
而且他们颇具野心。
领队的百户看了一眼,身边疲惫不堪的士卒,啐了一口,而后骂道:“你们这些个不成器的东西,咱们只要逼迫那帮子海狗屈服了,便是大功一件,那是对咱们大明而言的大好事,特娘的,一个个和死了娘一般脸色难看,都不想干了是吧?”
他踩了一脚身边的一个士卒,那人仿佛弱不禁风,一推就倒向两侧。
百户脸色有几分尴尬。
毕竟大明的军户,为人所不齿。
该因这帮人本就是老实本分的庄稼汉,只是到了非常时刻便可以被召集起来,送去战场送死。
这种军户身份低微,而且朝不保夕,在大明,若是别人听闻你是军户,便是掉头就走,什么好事都落不到你的身上。
可以说,军户就是贫穷与朝不保夕的代名词。
这百户还真没有说错什么,人本就不想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儿。
一些士卒更是抱着长枪,面色不善地看着这个呼来喝去的百户。
“咱们已经虏获了这伙小贼手头的车队,你瞧瞧,这都是些个什么东西。”这百户戳了戳从车上拖下来的重货。
“大爷……这好像是铜材。”有一个仿佛见识广些的军汉小声说道。
那百户捏了一把那些材料,眼底仿佛放出了光。
“得,这些小贼,还真被大人给料中了,真就是巧取豪夺了佛郎机人的工坊,如今正在开炉制枪,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哈哈大笑了起来。
临行之前,他的顶头上司便与他说了。
此次,乃是要将濠镜之事查探得一清二楚,其中关于濠镜的军工厂乃是重中之重。
如果有可能,便一定要将这个工坊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两广屡受叛军和海贼之苦,自从从佛郎机人手中购得枪械,在镇压叛乱与海贼交手的胜算便大了几分。
如今,佛郎机人被打跑了,只要能够一举掌握兵工厂,他们便可以源源不断地获取枪支弹药,便不会像如今这般捉襟见肘。
只是没想到,等他们到达了此处,却发现早有人在濠镜上筑了巢。
他用手抹了抹脸,此时正是月黑风高。
“这些个小贼可当真是自不量力,就算是佛郎机人拼了老命都没有守住屯门,濠镜算是个什么玩意儿?还当真以为自己占了要冲,便可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了?
真特娘的白日做梦。”他看着夜色,在一旁拨弄了两下篝火,而后对着周围围绕着的军户说道:“此战非同一般,若是拿下了濠镜,便可以说是一场大胜,到时候,海上局面便会操持于我等之手,你们都将是保家卫国的大功臣,大英雄。说不好便可以摆脱了如今的身份,不再受这样的苦了。”
他似乎颇为感慨地说了一句,一些个军汉纷纷抬起头,望了他一眼。
谁不想摆脱如今这个尴尬的身份呢?
没有人生来就想做这朝不保夕,身份与钱财甚至不如乞儿的军户呐。
无论这个百户所说是真,是假。
但都给众人了一个希望。
他们看着被群山遮蔽的远方,仿佛隐藏在黑暗之中,像是一只雌伏的巨兽。
这一场仗,想必是好打的吧?
他们一想到对手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一群四处流亡的海盗的时候,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只要不是荷枪实弹的佛郎机人,他们谁都不怕。
而就在这时,位于营地最远处的一个军汉,正解开裤子,畅快淋漓。
隐约间,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
他抖了抖小鸟,看向黑暗之中,只见茂密的林地之中,有一双双诡异的人眼,正注视着他,他吓得想要大叫。
可就在这时,一只大手忽然如同铁钳一般卡住了他的喉咙。
在黑暗之中,一声脆响,一个人就此,失去了性命。
那些诡异的人影从黑暗之中,静悄悄地飘了出来,旋即,乃是一阵子弹上膛的声音,在这个黑夜里,格外清晰。
299.想要?我卖你啊
谢敬走在最前头,跟在他身后的是他挑拣出来的一只临时拼凑的暗杀小队,他们手中都握着枪械,身上携带着便于开口放血的短匕,唯独只有谢敬两手空空。
他看向他们来时的路,一路上,他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掉了对手四处营地和岗哨。
所过之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没有一个活口。
他们离开之时,甚至没有去动那处篝火,只让他静静燃烧,似乎没有外人来过一般。
如今,挡在他面前的已是最后一座。
只要将这里彻底抹去,他便有筹码,让魏东河和这些士兵身后之人来谈谈,这笔惊天动地的生意如何去做。
也让他们知道,若是要在濠镜活动,便要按照少东家的规矩来。
不然总得留些东西下来才好。
是命,还是一只手?
听天由命罢。
他看了一眼身后的土人正取出一柄剥皮小刀,手起刀落,那士卒的耳朵已经被应声切下,落入早已摆放好的麻袋之中,里头密密麻麻摆放着无数人耳,上头还有清晰的血污。
“手脚利索些,这处据点的人手在百人之数,若是不能一击毙敌,便可能有养虎之患,且将那士兵的衣裳扒了。”
早有手下的冥人将皮子剥下来,换在自己的身上,而后大摇大摆地往营地方向走了回去。
那些个士卒仿佛发现了什么,笑骂着说道:“你小子去那里放茅了,怎么搞得浑身湿漉漉的,尿身上了?”
那冥人少年用不知名的土话,骂了一句,众人顿时又发出了哄堂大笑。
这少年说话最擅长模拟他人语调,刚才便观察了许久方才出手。
天色灰暗,且这里的士卒都是临时征召,彼此并不熟悉,故而并未被识破。
远处的百户见了,皱着眉头,叱骂了一声,众人便不敢再行造次。那少年隐隐冲着林地里打了个手势,而后拉了拉自己的帽檐和衣衫,随意找了个地方躺了下来。
距离入夜已是过了不少时候,三三两两的士卒都打起了哈欠,除却轮值放哨的人之外,便都找了位置就地躺下歇息了。
就连那百户也不可免俗,他又巡视过场地,确认没有人逃跑,便折返自己的帐篷躺了下来。
那被称之为魍魉的少年缓缓睁开眼,看着躺在自己不远处的“同伴”,露出了自己的獠牙。
当谢敬领着人冲入营地的时候,这场面便犹如一场一边倒的屠杀。
一边是人困马乏,而且食不果腹的士卒。
而另一边则是谢敬精挑细选的小队成员,他们面对的不过是冷冰冰的刀剑与枪戟,而他们还以颜色的,则是夺命的火绳枪和冷冰冰的铅弹。
这样的场面在各个营地都发生了数次,故而谢敬的情绪没有什么波动,只是看着手下们突入其中,将尚在睡梦之中的人一一杀死。
最重要的大帐篷里,一个手里提着一柄朴刀的汉子一跃而出,可任凭他功夫如何,已是无能为力,他极力避开铅弹的射程,但仍旧被击中的四肢,只落在地上不断挣命。
谢敬看着周围火光冲天,走到了那个百户跟前,蹲了下来,而后说道:“你们完了。”
“无耻贼徒,有本事和我真刀真枪做过一场,暗器伤人算什么本事!”他输的憋屈,他不同于这些军户,他虽是军官家族出身,但自小便拜入名门,一身横练功夫那便是寻常人都定挡不住。
如今却败在区区铅丸之下,如何叫他服气?
谢敬却静静地看着他,而后淡淡地说道:“本事?猪脑子便是猪脑子。”
他站起身,随手抄起手中的一柄火绳枪,对着正要往这里重来的士卒开了一枪,仿佛是鲜血如同狂雨一般泼洒在了那人身上,士卒应声倒下。
“你!”
“醒醒罢,都何等年代了,还要如这般自欺欺人。”
那百户看着谢敬的手下,犹如砍瓜切菜一般,收割着这些士卒们的生命,他们的动作简单化一,均是一两招之间,便进攻对手的要害,不留情面,一旦中招,便是非死即残。
若是跑远了,便用手中的枪支射击。
人们一个个倒下,原本尚且还有的一腔血勇,顿时烧成了灰烬,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恐惧,与不安。
这是一群无法战胜的怪物。
谢敬看着这场战斗逐渐陷入尾声,淡淡地冲着一旁的百户说道:“好了,我们的事情要做完了,但咱们濠镜上的人,与你们的事儿却是没完。”
“你想要说什么?”到了这等生死攸关的时刻,百户反倒是冷静了下来,他淡淡地看着面前的谢敬。
“没什么。”谢敬将手中的火绳枪放了下来,就放在百户面前的泥土上。
“这个是佛郎机工坊里制造的枪械吧!呵呵,无知的匪类,输在佛郎机人的手里,也算不冤了……”
谢敬却淡淡地说道:“这是我们工坊生产的枪支,”说着,他将枪管翻转过来,露出一侧的标记,“陈氏工坊,童叟无欺。”
百户看了一眼谢敬手中的枪支,他并非是没有见过佛郎机人的火枪,做工绝对没有这支枪支来的精细。
他心中似乎浮现出了一个极为不好的念头。
“你们已经掌握了佛郎机人的工坊?你们可以生产火枪了?”他脱口而出。
面前犹如肺痨鬼的男人,阴恻恻地看了他一眼,而后淡淡地说道:“你猜?”
百户一咬牙。
如果工坊是落在了这些人的手里,那这群人可就死碰不得的刺猬,两广和其他地界不同,海盗猖獗,各地的武官之中,也只有两广一带对火器有极为深刻的理解。
若是被敌手掌握了这种恐怖的兵器,那么他们便是掌握了足以威慑全局的能量,且不说他们手中有多少这样的枪支。
光是断掉了他们的火枪获取渠道,和如今他们表现出来的实力,若是不以十倍的实力进行围剿,都不见得有所胜算。
而且,百户心中也明白,这次对濠镜动手目的便是掌握,濠镜岛上留存的佛郎机工厂,可如今岛上的工坊显然已经换了新主人,这场闹剧便可以说,以一个极为丢人的方式结束。
他率领的队伍更是全军覆没。
整个营地之中,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百户吃力的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吐出什么话语。
反倒是谢敬冷冰冰地看着他,而后举起手中的长枪,指着他,,低声说道:“想要?”
“想要,我卖你呐。”
300.危机四伏之未来
谢敬将一只火绳枪放在了地上。
“且将这个带给你的顶头上司,他们自然会明白我所说的意思,还有这个。”谢敬踢了一脚一个硕大的麻袋,从里头跌出来无数的人耳,散落了一地。
“若是不信邪,也可以尽管试试,只是到底要留下多少具尸体,我可说不准。来,便抱着必死的决心来,
我们海贼从来都不是怕死的那种人,要杀我们的人?拿人命来填,一条换你们一百条,丝毫不少。
而且,我们的工坊与佛郎机人不同,我们的火器更为先进,做工更为精湛,相比于和佛郎机人做生意,为何不与我们互通有无?
这是个很简单的选择,大人,你说是吗?”谢敬丢下了一句话,而后已是率领着小队成员扬长而去,只余下一个犹如鬼魅一般的背影。
等到百户余下的部队发现的时候。
这个四肢全数中弹的士官的手中却紧紧地握着一杆火绳枪,便是昏迷不醒也不曾松手。
……
“这儿得恭喜谢将军旗开得胜,又替咱们濠镜拿下一场大胜呐。”魏东河见得谢敬揭开帷幕走了进来,而后不由得大笑着说道。
他说话素来有些阴阳怪气,谢敬也算是见怪不怪,只找了个位置做了下来,他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室内,而后说道:“消息已经传递出去了,不日便会有眼线将那边的意思传达过来。”
“面对做工数倍精良于佛郎机人的火器,这帮人应当不会无动于衷,一支便能抵得上不少军功呢,
各个装作贞洁烈妇,可都是一群有前科的主儿。”魏东河嘟囔了两句。
历史上的两广政府曾经向常驻于屯门和濠镜的佛郎机人购买枪支弹药,用以抵御倭寇,且在尝到了甜头之后,与佛郎机人达到了微妙的共存。
直到国人通过仿制,生产出全新的火绳枪,这样全数依赖佛郎机人的行为,反倒是一股子越演越烈的趋势。
而如今,供货商从佛郎机人变成了他们陈氏海盗。
陈闲和魏东河都不会错过这笔大生意。
“这是西草湾传来的战报。”魏东河将一张信件递了过去,谢敬快速地看了一遍,皱着眉头说道:“大明水师如今这般不顶事,远道而来的佛郎机人都奈何不得了?如今反倒是打成了均势?互有胜负?”
他一连问了几句。
魏东河将手拢在袖子之中,笑着说道:“小邵说过,恐怕佛郎机人的船队受到了以三灾为首的海盗的帮助,而效力于大明水师的黑锋,却因为人手的折损,而没有派出船队策应,所以只能陷入被动。”
“获胜只是时间问题,大明水师这叫烂船也有三两钉,对付一个佛郎机船队还是绰绰有余的,我只是在想,三灾将重宝都押在了佛郎机人的身上,若是日后他们翻脸不认人……”
“三灾可不见得会真的做什么亏本生意,恐怕另有计较。”谢敬打断道,“只是为今之计,是要准备好与两广交易的货物,还有谈判的手段,这种桌上的博弈,我可不擅长。”
“西草湾的战事收紧,两广只会更需要我们手头的这批货,到时候,正是要坐地起价才好。”魏东河乐呵呵地说道。
但谢敬低声说道:“但我们还要担心某个可能。”
魏东河眯着眼睛说道:“就这俩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咱们这也算是在走钢丝便是了,有些决定对他们而言,那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还能缓和冲突,何乐而不为呢?”
“也只能希望他们并非于我们这般嗜血了,日日做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那帮大老爷敢吗?”谢敬在沙盘之上比划了两下。
“少东家曾经说过,这世上,最可怕的便是人心,而其中为了升官而不择手段的官僚,亦或是对外族毫无慈悲的入侵者,都犹如怪物一般。我们尚且还有怜悯,这种人可一点都没有。”
“那么说来,我们的处境说不上好。”
“未雨绸缪便是,沈主任传来的消息,说的是‘杀手锏’已经初制完成,不日便可投入运转,我们未必没有一战之力。”
“少东家以前,曾经神神叨叨地说过,咱们濠镜之土,在某个未来曾经为葡萄牙人所占据,我们如今,正在改变这个时代,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谢敬低声呢喃道。
“管他是真的还是假的,只要知道,如今的我们所作所为,若是在日后,跟着少东家纵横四海,这史书上,必定有咱们浓墨重彩的一笔,
无论是千古骂名,还是歌功颂德,我魏东河可都背了,谁都别和我抢,这少东家身边第一策士,第一智囊,纵横四海的行家里手,可非得我莫属了。”魏东河大笑着说道。
谢敬点了点头,小邵正从外头走了进来,见得两人模样说道:“我这儿,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
“你个丧门星,先说说好消息罢。”魏东河说道。
“根据线报,少东家已经离开琼山县赶往杭州了。”
“少东家到底没有亲力亲为,不然若是他出了点事,我们俩可就万死莫属了。”
“坏消息是,少东家打了个回马枪,如今已经到了琼山附近的山上,之前的消息是假的。”
“什么!”
魏东河一下子蹦得老高。
“冥人都是干什么吃的,咱们不拦住少东家?”
“他是头头,谁敢拦着他,不过好在他们至今都还未暴露,不过,琼山县也不是都是庸才,他不发动则已,一发动必然险象环生,到时候才是真的危险异常。”
小邵笃定地下了一个判断。
“只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少东家既然下了这么个决定,必定有他自己的道理,我们静观其变便是。”
谢敬和魏东河两人相继沉默了下来。
魏东河望了望天外,浓雾正在散去,他将手中的情报有翻来覆去看了数遍,身后的窗子透露出层叠青山。
似乎有什么蛰伏在其中。
到底有什么样的危险,蛰伏在濠镜四周,需得少东家如此以身犯险,都要阻止这一场浩劫?
无人知晓。
无人明白,只有危机四伏,天发杀机,龙蛇起陆。
301.侠之大者,北平虏,南定海
谢敬自三方会谈回来,打了个哈欠,连日连轴转,便是铁打的人形也会吃不消这等的折磨,尤其是在经历长达百里的奔袭,和山地间的腾挪,人毕竟不是木头,每击杀一人便会耗费一定的体力,哪怕再微弱。
一夜诛杀百人。
疲惫不堪。
他回到自己的屋内,这是个简易的屋子,若要说是特别,唯独只有几只木桩。
他和陈闲不同,陈闲有专人伺候起居,而他的屋舍总是空荡荡的一无所有。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住。
他早早给自己打了水,借着月光,他似乎看到了一个身影,却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细细擦拭自己的手掌。
那是个到现在都纠缠不清的老者。
陈闲曾来信询问,这个老头是不是个老玻璃。
不过,想必是武痴的意思罢。
“你在这里做什么?”
老头摇了摇头说:“你仍旧不答应与我比试?”
“没有意义。”谢敬取过一旁的干毛巾,擦拭掉手中的水珠,而后淡淡地说道。
但这几日来的忙碌,让他多少有几分疲惫,往日里作为武者他亦是没有什么同类,吉娜虽是练武,但终究不通人情世故。
倒是只有这个老头儿能够讲讲话了。
他搬了把椅子给老头儿,自己坐在一旁。
“那你觉得有什么意义的事情?别谈是你那个什么劳什子的少东家的广阔理想,在老夫看来,那无异于痴人说梦!”
谢敬看着外头的月光低声说道:“老爷子,我敬重你是中原武林的泰山北斗,便不与你计较说少东家浑话的事儿了。
谢敬我是个武夫,很多事儿那是不懂,但少东家偶尔会与我讲讲。”
他抬头看了一眼老头子,而后低声说道:“您老人家若是不嫌弃,我便也与你说叨。”
“你且说来听听。”
“少东家常说,他总羡慕我,说我一身武艺在江湖上可以横行霸道,仗势欺人,便是无恶不作,也没什么人敢管。
他便说‘若是我有你这本事,这大好的濠镜我都不要,便专跑去江湖上欺男霸女,谁要敢多说一句,我便打得他满地找牙’,”
“一派胡言,这武艺之事难不成只配给他做些个鸡鸣狗盗之事,混账玩意儿!丢人现眼!武艺,武侠,那个侠字当头,可是没瞧见!”老头子气得胡子一鼓。
谢敬反倒是有几分心如止水。
他继续说道:“少东家常说,一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了,在浩瀚的人海之中,在军阵征伐之中,我是活的自在也好,活得憋屈也罢,总改变不了这个世界,但有的人做到了。”
老者高扬的脑袋,微微低了些下来,而后仿佛有些抹不开面子,低声问道:“是谁?”
“少东家说的,其中一个乃是岳王爷。”
“岳王爷一生戎马,四伐中原,以一人之肩膀,扛起汉家江山,他实实在在改变了整个天下,这等人杰……”
“可岳王爷同样也是一位武者,这在我们武林之中并非什么秘密,老人家你精通六合拳,传闻之中便脱胎于岳王爷。”
老者看着这个将事情娓娓道来,似乎不带有半点感情波动的男人。
他的师门曾经传闻乃是传自岳王爷。
他曾对这个名字嗤之以鼻,但真到了面对这个名字的时候,他忽然有了那么一丝明悟。
他蹉跎了半生,困于武学,无法到达极意。
遍走江湖,但求磨砺技艺存乎一心,他时常以侠客自居,也时常做些劫富济贫的事情,赢得他人交口称赞。
可他走后,仍旧是洪水滔天,贪官污吏,杀了一波,还有一波。
鱼肉乡里的士绅,尤为如此。
杀不尽的蛀虫,斩不尽的狗贼。
谢敬没有多留意老者的神色,只是继续说道:“少东家曾说‘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如今泛滥于江湖的不过是欺世盗名之辈,
真正的大侠,便应当如岳王爷一般,以一己之力扶大厦于将倾。我不知道少东家所说到底对还是不对,
但我自小便见了很多武林人士,愚昧而可笑。他可能因为些许挑拨,便提刀杀向他们口中的恶徒狗贼,哪怕这些被杀的人惠及一方,只不过挡了些许人的道。盲目而缺乏大义,这样的人自是称不得大侠。”
老者看着谢敬,他说话几乎没有什么感情,便像是背着词,但一字一句都落在他的心中。
“要问这天地太平,苍生无辜?四海升平日,哪里需要什么侠?却不知北地百草折,九边之外,瓦刺,鞑靼都无时无刻威胁着我大明江山,海上自有佛郎机人,倭寇,甚至是走私的巨枭都残害百姓无恶不作。
这便是你要的,所谓的侠的结果?并无身前身后名,只余下一抔沙罢了。”
谢敬看着老者的神色,而后说道:“我虽无侠名,至少我过得畅快过。”
他给老者倒了一杯茶,他连自己都觉得,已经很久不曾如此健谈过了。
“老爷子,我不觉得,你修习武道偏要和别人一般,你有你自己的路,但我也有,所以你和我都给彼此一条路走便是了。互不打搅,明日我会叫人送你离开濠镜,若是有缘便再行相见罢。”
他初识这个老者之时,隐隐总觉得有那么几分熟悉。
这也是为何,哪怕魏东河一直让他将老者赶走,他仍旧忍让到如今的缘由。但时至今日,他才明白,也许自己看到的不过是一个倒影。
那个少年时代,他发了疯,拼了命,都望尘莫及的影子。
直至今日,他忽然明白了很多。
以至于自肺腑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哪怕这些话对一个以武学为性命的人而言,譬如针扎,他看着老者艰难地抬起头,而后低声问道:“那么,除了岳王爷,另一个人是谁。”
谢敬思索了片刻,回答道:“少东家说,那是个未来会扬名立万,被天下所知晓的人物,只不过,如今还未闯出个名头。”
“哦?叫何等名讳?老夫倒是有了几分兴趣。”
谢敬一张看不出表情的脸上仿佛出现了些许波动,像是有些难以启齿一般,良久他开口说道:“少东家说他叫戚继光。”
302.刺客之道
谢敬说的倒是一本正经。
以至于一时之间,老者竟然也分辨不出真伪。
两人相对,沉默良久。
“不知道这位到底是何许人也?老夫想要找他讨教一二。”
“还未问世,”仿佛是觉得这个说法很不靠谱,谢敬迟疑了一下,补充道:“少东家说的,应当不会是假的。”
“……”
“谢家小儿。”
良久之后,仿佛想到了什么,对着谢敬说道。
“你所说的事情荒诞不经,哼,什么侠之大者,什么为国为民,在我瞧来,便都是借口。”老者颇为不服,只是语气已有所软化。
他继续说道:“不过,有一点,你说的倒是无错,这江湖腥风血雨,绝非是什么干净的地儿,老夫这么多年见多了各路武者捉对厮杀,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天下第一的名头,
用阴谋诡计的,用阳谋独断的,不计其数,也有功夫好的,身手俊的,便这么直愣愣地杀出了一条血路,不久之后,便也告了烟消云散,
这天底下多少风流人物,出了名的,能有几个好下场?远的不说,山西的鬼脚老五,打得普天之下的武者无人不服,最后横死在一个娘们的肚皮上,
南直隶拜过把子的威虎三兄弟,为了个交椅的座次,不禁反目成仇,弄得异性兄弟做不得,还成了血亲世仇,江湖,呵呵,江湖。
还当真给你这么个后生仔说对了几分。不过,你叫我弃刀封剑,做个归隐山林的糟老头子?
我纵横世上数十年光景,这最后的几年可不得这么憋屈,关内不平之事,不能以杀止杀,只是到了草原金山,这朝廷做不得封狼居胥的事儿。
某倒是想要斗胆一试,若是有朝一日,将鞑靼或是瓦刺的可汗拽下了马,便是一条性命换他十年草原蛮子对我等望风披靡,也是值了!”
谢敬看着老者豪气干云,不由得愣了愣,而后他似乎平生头一回,开怀大笑了起来。
他笑得模样很是难看,像是个夜号的野鬼一般。
“老爷子,这可是一件做成了便名留青史的大事,只是九死一生,若是失了手,落在蛮子手里,恐怕再也望不见故土了。”
“这些年,我走南闯北,家乡何处,我也早已忘了个干净,和我同辈的小子们也都死了个一了百了,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孙子也没有继承我的手艺。
或是考取了功名,亦或是干脆经营起来地产,若是再年轻个二十岁,我非要将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杀了个干干净净才好。”
他的眼底似是闪过一丝戾气,但很快便被埋没。
“这家,不如不回,四海为家,心安归处。”
“老英雄。”谢敬冲着老者一抱拳。
“若是有朝一日,我得以凯旋,马匹之上悬着这可汗的头颅,你再说这话不迟,只不过如今,还为时尚早。
如今老夫便是这山林间的孤魂野鬼,便是无名无姓的索命鬼差,你且这般想便是。不过事情众多,还得有一番计较。
小老儿这辈子练武成痴,索性名扬天下,便去召集些志士,彻底除了这大明的心腹大患便是了。”
他长身而起,看着谢敬。
谢敬仿佛觉察到这个老者的功力,在无声无息之间,似乎有精进了一重,这是一种玄之又玄的境界,仿佛是一条入了海的蛟龙,原本困于浅滩,有朝一日,脱困而出,翱翔于九天之上。
谢敬不知道这样的老者,到了最后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大明以北,九边之地,九死一生。
这便是老者选择的道路,匹夫之怒,虽不可尸山血海,但却能叫人血溅五步!
老者似乎想通了之后,便不再与谢敬多加纠缠。
只是笑着说道:“你与你少东家之事,我已经听说,杭州府白莲教之内,我有认识之人,到时候,我会嘱咐那边多加关照,不过,白莲教与安国关系紧密,
多年以来,安家已经将白莲教经营的铁板一块,我也算是鞭长莫及,力有不逮罢了。”
“我在此,仍是先行谢过老爷子。”谢敬一拱手,一抱拳。
老者已是头也不回地踏月而去,他朗声对谢敬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只是不知这九边的青山与绿水,又与江南有何区别呐。”
声音渐渐小了下来,只余下,一只手高举于半空之中的谢敬,心情复杂的放下了手。
……
而与此同时的海上,正有人长虹贯日。
“死亡使者”号上人头攒动,每个人都紧张兮兮地看着周围的海面,却发现没有半点波澜,风平浪静的海面上。
只有时不时散发出来的涟漪,毫无声息,却同样叫他们惊恐不安。
“喂喂喂,不是说闹鬼了吗?鬼去哪儿了?”
“你问我,我问谁去,不是你瞎嚷嚷吗?说是在船上瞧见了鬼,这下可好,把大伙儿都吵醒了!”
“鬼!鬼啊!我也看到了!是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就‘嗖’地一声从窗外飘了过去,都不知道去哪儿了!”
人群之中,议论纷纷。
虽然死亡使者号被外界称之为鬼船,甚至是幽灵船,但在这艘船上工作的人却知道,这些无非是谣言,而当他们遇到真正的幽灵的时候,这些海员本就迷信,以讹传讹之后,更是演化出了无数个稀奇古怪的版本。
而就在这时,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面无表情地出现在了众人跟前,而与此同时,一个身形略显干瘪的的老者已经出现在了众人眼底。
众人齐声喊道:“船长!大统领!”
他微微颔首,并没有多言。
早有一个做短打水鬼打扮的男人走到了他们身边,而后低声说道:“来者武功不低。”
“都查清楚了?”
“在船舱的窗户上有些许脚印的灰尘,应当是来人落下的。”
众人这才听明白,敢情好,原来不是恶鬼,而是有人居然胆大妄为到了极致,在世人对三灾畏惧如虎,不敢轻易进犯之时,偷偷摸上了这条船!
只要不是鬼,人有什么可怕的。
老子们可比人凶多了!
可众人心中也有那么些许疑惑。
大摇大摆上了三灾的船。
这个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303.甲板上的激斗
三灾,起于不知名之处,而兴于阴影之中。
对于三灾,在海盗这个尚算狭窄且日渐式微的圈子之中,无人不说他行事诡异,而又心狠手辣。为了隐藏自己的轨迹,他会将路上所遇到的人都不留活口。
除此之外,没人知晓他们的线索。
直到这些年,这个神秘的海盗团自幕后走到了台前。
此时的这个诡异海盗团已经成为了一个庞然大物,甚至在鼎盛之时,连黑锋都难掩其锋芒。
但即便如此,人们还是不知道在这条船上到底有什么样的存在。
是什么人在统领这条船,在船上又有那些统领。
是谁定下瞒天过海的大计,又是谁在暗涌之中运筹帷幄,合纵连横?
随着时间的过去,越来越多的传言,都在说明,春雨的覆灭与三灾的挑拨离间不无关系,这种只剩下猜测的消息像是插上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沿海。
一时之间,人人自危。
谁都不想被这条毒蛇盯上。
毕竟谁都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同样也不想成为两个庞然大物之间,争权夺利的筹码与道具。
一定会死的。
此时的甲板上,陆续赶来了数人,其中有男有女,有一个汉子打了个赤膊,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他一头长发剃了个阴阳头,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有大块的花臂,看上去不伦不类,好似是个疯子。
而一个女子倒是穿着整齐,一身湛蓝色的比甲,笑意盈盈地赶了过来。
另有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穿着极为不起眼,面色祥和,也已经走到了老者边上。
几人的站位看似随意,但却隐隐之间,结成了一个巨大的阵型,无形之间,将老人护在了其中。
“首领。”那憨厚的男人憨憨地一笑,而后说道。
“钟鸣,哦,你们都来了?”
“有人不开眼,要在太岁头上动土,我可不介意先送他走上一遭。”那花臂的男人不屑地说道。倒是引得众多海员齐声欢呼,似乎是被激起了血性,手边有酒的大口痛饮了起来,喝完之后,更是将酒杯酒壶往地上以掼,顿时好好的杯盏四分五裂。
众人齐齐呐喊了起来。
“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我倒是在想,这人是如何混上死亡使者的。”
“多半是别部麾下的细作,下一回肃清的时候,整理个干净便是了。”那花臂的头目仍旧不将他人放在眼里。
反倒是那个巨汉开口说道:“首领是在担心,是否已经有人截获了我们在之前所做的那些小动作?这个破绽一旦显露,会因此对我等造成不利吗?”
“如今有能力有闲心收拾我们的,只有黑锋,其余的便都不算是个人。”老者仿佛嗤之以鼻。
“只是濠镜那一位……”水鬼模样的男人仿佛有几分迟疑,他低声说道。
“那一位如今已经离开濠镜去往别处了,残留在濠镜上的人手目前不明,是一块委实难啃的骨头,不得不说,白银团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不容易。”
“老爷子只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白银团在吕平波执掌之时,便是个日日守着祖宗基业,不肯挪窝的主儿。
到了如今,甚至连老家都丢了,能有什么本事,真有本事,不早就从咱们手里,把珊瑚洲抢回去了?
还需要在什么劳什子的濠镜当孙子吗?”
他话音刚落,已是引起了众多海盗的一声大笑,一时之间,又是酒水漫天飞舞,场面混乱不堪。
“濠镜乃是要冲,能看破这一点的人本身就大有本事,老爷子想吃下濠镜已经许久了,既然有人捷足先登,便先看看能否掀起什么波澜,再行打算便是了。不过濠镜能出来的人手太少,想必并非是那儿的人。”
“那便是私人恩怨了,小鬼的身手倒是不错,只是小鬼毕竟是小鬼,这么急着上船来送死,是想老子一刀送他下去,和他爹娘团聚不成?”
老者并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眯起眼睛,而后一个有几分粗鲁的声音,已是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大统领,该吃药了。”他抬起眼,看到的是一个身材高大,只是又几分猥琐的汉子,正端过来一个托盘。
他叹了口气,而后刚要开口,却似乎想到了什么,他笑了起来,低声问道:“这船上这么颠簸,想要拿稳这些东西可是不容易罢。”
他话音未落,只看到面前这个男人仿佛是缩水了一般,竟是一寸寸便小,而后定格在了十五六岁的模样。
他还未来得及看见,只见得剑光一闪,双眸之中,仿佛被摄住了魂魄,根本挪移不开眼睛。
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从老者身侧已是伸出了一柄朴刀,两把兵刃撞在一处,已是爆发出巨大的火花。
两人都各自退了一步。
阿飞看了一眼,挡在老者跟前的巨汉,手中将近百斤的朴刀,玩耍起来便像是一柄玩具。
而与此同时,其余人也反应了过来,都纷纷挡在了阿飞跟前。
所谓刺客,便是长虹贯日,鹰击长空,如羚羊挂角一般捉摸不定,而且,所谓的机会往往只有一次,若是一不小心损失了,那么便是性命的代价。
而很显然,阿飞遇到的是最大的麻烦。
“是谁指使你来的。”巨汉仍旧是笑眯眯地问道。
阿飞没有说话,他也知道,此时言多必失,而且,这里并不是没有见过他的人,若是不小心便会牵连到其余的人手。
周围的海盗已是逐渐围了上来,无路可逃了。
那花臂汉子已是按捺不住,刚要出手,那被称之为钟鸣的男人,已是拉住了汉子,而后就在这时,他反手一格挡,只见火星四射,两人均是被巨大的力道震开了几步。
而身后围上来的海盗却被突如其来的状况吓了一跳,而阿飞显然并不将此事看得太重,他也不回头,只将手中的长剑荡开,已是有两人的手腕缩的稍慢,已经被长剑剑锋一剑劈成了两段。
而凑的前的更是被他削去了首级。
“有点本事,你现在便是本大爷的猎物了,小子。”
阿飞将手中的兵刃一横,满是挑衅地看着那人,而后笑着说道:“那便祝你狩猎愉快,可千万别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