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3.狂热与冷静,都不过一死
魏贺是赤马号上一名再普通过的海盗。
他不像是周边这么多同伴一样,自吕强生时代就跟随在其左右,他是后来入伙的,他们侃侃而谈之时,他像是个没有故事的傻子。
也因为这个,他被排除在小团体之外,在这群海盗里始终地位不高。
不过,他也知道,他自己原本就不过是沿海再普通不过的农民。
往日里想的也尽是老婆孩子热炕头,那时候的生活虽然贫苦但好歹还过得去,上有高堂,下有孩子,一年下来,有几贯钱倒还算养得起。
有的人说,老人,孩子,那都是负担。
但魏贺那时候觉得,这既是负担,那也是一种生活里的恩赐。
父母养育了他和他的兄弟五人,往日母亲和父亲的谆谆教导,对他而言,也是烂熟于心,他笃信没有父母就没有今天的魏贺,也就没有今日的小家。
而孩子,乃是一个能够给自己带来笑容的孩子呐。
他掸了掸手中的烟尘,每日下了工,从地里回来,穿着破旧衣衫的孩子,学着步,叫着爹爹从自家的小院儿里,踉踉跄跄地冲着他走了过来。
他觉得很幸福。
所以,那张枯黄的犹如老树皮的脸上也会有了几分笑意。
哪怕那个小子一不小心就跌倒在了地上,他也不哭,只瞪大了一双明亮的眸子,仿佛在想些什么好主意。
他的妻子是同村的青梅竹马,儿时便见过面。
那时候的他,年纪尚小,但却已经认定了少女,便说是非她不娶。
她长得不算标致,但一双眸子却极为灵动,也许孩子继承的便是她的样子,每当他到家,她总是会一边絮叨,一边给他递上粗布毛巾,叫他擦擦汗,口中的语气多有埋怨,但实际上却满是疼爱。
他有一个极为幸福的家庭呐。
其实对于魏贺而言,这样既有负担,有充满了温馨的小家,有什么不值得留恋的吗?
但一切,都在一场灾厄的来临之下,化作了灰飞。
他在木船上摁灭了烟头。
这是在濠镜上已经流传了出来的东西,据说是少东家捣鼓的。
叫做“烟”。
初时只有张俊在用,接着一些有点地位的海盗也用上了。
这是好东西呐,一烟便可以解千愁。
为了这事儿,魏贺还着实在心里感激了那个便宜东家一番,若不是这东西,他又是如何想得明白?或是说,没有烟,他如何从往事如烟之中,抽身而出?
魏贺也不知道。
只不过,那些过往和自己,仿佛就要在今日画上一个句号了。
他看向远处,那几艘漆黑的战舰。
佛郎机人来了。
魏贺没有在少东家亮相的时候就此倒向陈闲。
因为他觉得陈闲不够靠谱,但现在想来,又有什么区别?
他已经是一个漂浮在世上随时都可能溺毙的水鬼了。
站在谁的身边又有什么直接的区别吗?
魏贺觉得并没有。
他周围的人也是如此,大部分人都有自己的故事,他们选择事物的立场很是随心,觉得谁对自己的胃口,便跟从在他的身边。
魏先生是本家,跟着他到底是没错的吧?
脑海里翻涌着各种奇异的想法。
魏贺叹了口气。
他们的船原本是被谢敬派出去作为围剿的部队之一,在外围进行伏击的,但这条船的大副贪图便利,最终是露了马脚,他们出现在了一个原本不应该出现的位置。
也彻底暴露出了谢敬的意图。
仿佛无声宣告着,濠镜方面已经知道了你们佛郎机人的袭击。
那么接下来,佛郎机人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呢?
魏贺不知道。
早有不少海盗欢欣鼓舞。
大部分的海盗都是刀口舔血的狂徒,在这个时候,大部分人没有一丝胆怯,取而代之的是兴奋也是将对手撕成碎片的渴望。
大部分的海盗都抽烟,因为连日的无聊,还有经年累月被压抑的狂性,以及对于濠镜上伙伴的信任。
海盗就是这样一群极为矛盾的生物。
包括魏贺也是。
这条船的临时首领,是被称之为“海上花”的男人,他长得一点都不符合他的绰号,使得乃是一柄单刀,腰间别了一支短火铳。
他站在高台上大喝道:“兄弟们,想不想和老子建功立业?”
下面的人呼和之声,犹如雷震。
只是魏贺却不耐烦地砸了咂嘴,这无异于以卵击石,他明白,海盗之中的人不一定不明白,但很多时候,人都没有退路,也不可能去说什么丧气话。
“都给我杀上去,我已经给濠镜报了信,信老子的话,要是我们下手晚了,海上的,岛上的,那些个兔崽子都得来抢咱们的功劳!都给我上啊!”
震耳欲聋的呐喊声传了过来,大部分的海盗像是被感染了一般,狂热地敲击着自己手中的兵刃。
说得好像特娘的是真的一样。
狂热的呼喊声,甚至盖住了呼啸而来的炮弹声。
对方已经开始对这条孤悬于海外的战船发动攻势。
海上花已经组织起了几波反击。
濠镜方面的战船都架设了新式的火炮,与佛朗机炮相比,这种炮的炮身更长,可以进行速射,且射程更远。所以一时之间,小船和对手的战舰打了个旗鼓相当。
而在互射的过程之中,双方的战船也在不断地拉近距离。
对于海盗而言,射击不过是对对手的一种削弱,而真正定鼎乾坤的乃是白刃接舷战。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这一刻。
而炮手快速装填着炮弹。远处隐隐可以看到对手的船体被炮弹击中,燃起了熊熊烈火。
而这边同样不好过,对方三艘战舰的火力全数倾泻在了这条船上。
魏贺甚至还不知道这条战舰的名字。
佛郎机火炮的战斗力相对于陈闲工坊的产出,只差了很小的一线,可以说,差距几乎尽在毫厘之间。
这种大面积的火力网,虽然在高速运行的船面前微不足道,但火力压制,已经弥补了精度的不足。
魏贺几乎能够听到整个船体正在发出令人觉得不详的断裂声。
只是被狂热吞噬的海盗们却没有多少可以听到。
他睁开眼,眨了眨。
迎着呼啸的风,枪林弹雨,他扛起了自己的枪,另一只手,拎起来的是另一把刀。
刀枪。
这是他们赖以为生的本钱。
只是这一次,他似乎觉得,这条路已经没有了归途。
他吐出一口烟圈,迷蒙之间。
仿佛看到了那些光的尽头,有那么几个人站在那儿,冲着他招了招手。
有老,有少,有男,有女。
他低声念叨了一句,迎着跳板走了上去。
哦,爸爸,该来了。
244.一转攻势!
海上的战局远比身处海上的海盗们,料想得更加险恶。
交战位置虽然避免了风浪,但却不可阻拦狂风暴雨般弹药的倾泻。
不过,令佛郎机人震撼的事情仍是存在:经历过如此之多的炮击,这艘迎头撞来的海盗船气势仍旧一往无前!
而这条海盗船坚持的时间,也远超了敌我双方的想象。
大战爆发于距离濠镜四十海里的海面,巳时三刻双方开始了激烈交火,至午时一刻,海盗船已经极为逼近对手的座船。
佛郎机人暂避锋芒,选择战略性地后撤,但海盗的攻势凶猛,悍不畏死,对为首的一艘海船造成了部分破坏,并且有接舷的意图。
双方在近距离进行了一波炮击,海盗船已经起火,但相对的也换来了其中一条佛郎机战船的转向功能失灵。
海盗在这个时候找到了一丝生的机会。
当时的海盗头领因为炮击已经奄奄一息,取而代之的是当时临危受命的海盗魏贺,这个曾经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在这一刻犹如天神下凡一般,率先登上了跳板。
并且用海盗的尸体吸收掉了第一波的地方火枪袭击,而后惨烈白刃战开始了。
……
谢敬看着手头的情报眉头紧锁。
这一部分被派出去的海盗确实尽了他们最大的努力,也发挥了他们最多的智慧,这是来自经验与搏杀之间的生死嗅觉。
而且,也就像是谢敬自己所说,如果打不赢这场胜仗,那么他们大部分的人就要和船一起沉到海底喂鱼。
但很显然,这些海盗却出人意料的坚持到了现在。
不仅是海盗,佛郎机人也在不断朝那条战争的核心不断增援,佛郎机人出海的战士实际上不多,他们既是海盗也是军人,对于大部分的人而言,这些人乃是真正的百战之师,绝对不能轻易损失在海盗手中。
谢敬看着小邵手下的报告。
发觉了其中一个极为危险的信号。
这些佛郎机人已经试图派出小船去联系远处的佛郎机人以求增援,好在这些信使都被小邵扣留了下来,暂时还没有任何线索,传出这一片犹如铁桶一般的战场。
而现在摆在谢敬面对的,却是一个两难的抉择。
是救,还是不救。
毕竟这队海盗已经发挥了自己最大的价值,他们将三条佛郎机战船拖入了永恒的泥淖之中,如果不解决掉这只打不死的小强,那么他们将无法正常攻击濠镜的码头,而且会因为这些人而损失有生战斗力。
虽然在他们看来,濠镜恐怕在派出所有的海盗之后,已经陷入了无人可用的窘境之中,暂时如此,也不会伤筋动骨,只是有些麻烦罢了。
如果救,那么谢敬将要面临的是这些海盗不顾一切逃跑的风险,而突破口至少还有两处。
而不救,被海盗们消耗到一定程度的佛郎机人将可能直接返回驻地,到时候,哪怕谢敬下令追击也将是鞭长莫及。
当海盗团出现在三灾的正面的时候,其实主动权,已经落入他们的手里。
谢敬挥了挥手,连下了几道命令,已是有一条中型战船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一声令下,“全体登船!”所有冥人与土人都站直了身子,涌上了船头。
“不惜一切代价,毁掉这三条佛郎机战船,至于人,格杀勿论!这是少东家的命令!你们可明白了?”
那些少年纷纷怒吼出声。
而不远处早已藏匿起来的海盗也像是穷凶极恶的群狼露出了自己的爪牙,随着谢敬等人的拔锚起航,他们也从阴影里走到了台前,汹涌出现,向着对手冲锋而来。
……
而此时的陈闲则端坐在营帐之内,他看着面前的青年淡淡地说道:“人手都安排下去了吗?”
对于他来说,战局稍纵即逝,虽然谢敬是个打仗的行家,但很多时候,作为当局者,很难看透整个局面的可能性。
为帅者,往往看到的是关于胜利的焦点,而后,他们的选择是通过自己的经验,彻底将焦点转化为胜利的可能。
其中手法多样,叫人应接不暇的,乃是大帅之才。
统帅要做的,便是如何带领队伍去赢得战争的胜利。
而作为统帅之外的人,则需要看清楚整个战局可能发生的种种问题,以及之后的连锁反应。
谢敬是一位笨拙的大将。
陈闲不外如是。
“没想到海盗会如此不顶事。”陈闲发了发牢骚,“没想到他们会直接就撞到对手的枪口上去,就连我都有几分始料未及。这下连准备好的东西可都用不上了。”
对于陈闲来说,他原本尚且对海盗抱有一定的期待,毕竟这是一支曾经纵横海上,并且叫大明水师大为头疼的部队。就像是九边的瓦刺与鞑靼一样,犹如狂风过境,理应有自己的可取之处。
却没有想到当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仅全盘搅乱了谢敬的计划,也进一步把危险带给了濠镜。
“你的第四军组织得如何了?”
“人手还是不齐,能动用的不过几十人。”那青年淡淡地说道。
“几十人也是好的,总不至于叫那些佛郎机人当真逃了回去。”陈闲懒洋洋地伸了伸手,以防万一,陈闲还是抽调了叶隐的第四军,这便是在己方领土之上作战的优势。
他人多,耳目多,即便一方出了一点问题,他也可以快速用其他势力加以弥补,无论是打仗还是做生意,陈闲都不会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哪怕这件事,在他看来,他远没有到达那个地步。
叶隐只是淡淡地说道:“这些事,想必谢敬都已经考虑在内,我觉得,第四军也许不需要露面,战局便会尘埃落定。”
远处急匆匆地赶来了一个探子,他到了两人面前也不行礼,只是说道:“禀告少东家,如今谢头目已经率领冥人以及协防的土人登船而去,并且传达了命令,乃是要合围佛郎机人于岛外解决争端。”
陈闲看了一眼叶隐,旋即他笑了起来,而后摸着下巴说道:“果然是有谢敬的风格在内,只不过,佛郎机的狗崽子们,够不够我麾下的冥人还有谢敬塞牙缝呢?
咱们俩拭目以待便是。”
245.四面楚歌
对于陈闲而言,这是一场动用全岛势力进行的拦截与围剿。
而且从一开始,谢敬就处于不败之地,因为会有所有的势力替他擦屁股,不放过任何一条漏网之鱼。
可很显然,谢敬没有这种想法,他要的是亲手剿灭所有的残余势力,这样才是他的胜利。
海盗船和最大的那艘佛郎机战舰接舷之后,跳上战舰的是以魏贺为首的幸存海盗,他们的人手并不多,原本合计八十余人,被分成了两条船,这条船上共有四十余人,包括海上花在内的少部分成员已经在炮火的袭击之中当场身亡,剩余的大部分人身上都带了伤。
而像是魏贺这样身上不带有任何伤口的,几乎是凤毛麟角。
他在登船之初,号令所有人与他一并上前,第一批的人都各自扛了一具同伴的尸体,用作沙包和人肉盾牌,剩余的人将同伴的鲜血涂抹在自己的身上,有的是脸上,画得狰狞异常,犹如蛮荒的萨满一般,叫人不安。
这是一种海上常见的仪式,在海盗之中极为盛行。
人死之后,魂魄仍会留在人的体内,而他们的鲜血将是最好的媒介,将能够激发剩下的人的武力和勇气。
魏贺一马当先,他听到一阵密集的枪响,身边有人即便是扛着尸体,仍旧是应声倒下,而后犹如一口破麻袋一般跌入了海中。
枪声暂时熄灭,他虎吼一声,已是冲上了甲板,他将怀里的尸体往人群里一推,他带的乃是海上花的尸骸,他从尸体的腰间拔出那把短火铳,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人群密集之处,便是扣动了扳机。
只听一声巨响,那些佛郎机人已是倒下了几个。
身后跟着的海盗也已经登上了甲板,他们将尸体丢在地上,有些则将尸体犹如兵刃一般狠狠地抛掷向了那些对手。
短刀刺破了尸体的皮肉,鲜血如注,洒满了船舷。
对于魏贺而言,这不算是个好兆头,毕竟先流的血,可是大家伙的。
可是此时,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他抽出背在自己背后的长刀,已经狠狠冲着面前的敌人脑门劈了下去。
往日这双手拿的乃是锄头与镰刀,面对的也是连绵不绝的稻谷。
只是到了现在,他拿的乃是刀剑,是杀人器,面对的是一个个想要取他性命的对手。
他不能死在这里。
他忽然有了那么一丝觉悟。
自己这条命,是家里人给的。
他一刀狠狠地劈在那人的头顶,刀口甚至嵌进去了半寸,那人当即毙命,只是可能用力过猛,他一下子竟是没有把单刀从伤口处拔出来,反倒是脱了力,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周围的海盗犹如疯狗一般涌上了甲板,原本的海盗船已是不留人了。他看到就连大副都都拿着巨大的木头舵盘,冲上了甲板。
这本就是你死我亡的局。
魏贺明白了过来。
而相对而言,佛郎机人更多的人聚集在船舱和下层,因为整个战船的运作,脱离不了他们,而且那些佛郎机人显然也发现了目前船上的情况并不对劲,另外两艘船,正在快速往此处靠拢,现在被包夹的人,已经是他们。
如果不能在这条船上占据主导权,紧接着他们面对的将是必杀之局。
那个少年人不是说过吗?
这群洋鬼子其实在正面作战能力上,只比海盗强吗?
不就是因为他们善于结成阵型,到时候,让他们登船,他们就再也找不到像是刚才那样一击必杀的机会了。
机会稍纵即逝。
他一声令下,只余下几人在甲板之上进行扫尾,其余人就像是野狼一样扑入了船舱,见人便杀。
这些船里甚至还有几个衣不蔽体的女人,也看不出是哪国的人,看到这些带刀且浑身浴血的人,都一声惊叫。
已是被人一刀捅在心口,眼见得不活了。
有些听到了上层动静的佛郎机人叫骂着从里头冲了出来,却正迎面遇到海盗,走道窄小,他们抬手便是射击,走在前头的海盗轰然倒下,但那人也很快被乱刃分尸,这样的情况出现了多次,后来冲在最前面的变成了魏贺,他从一拆下来一面厚门板,挡在面前。
随着他们的深入,无论是炮击室内还是别的重要位置,都被他们杀戮一空,几个炮兵甚至想要点燃引信,好在海盗飞扑了上去,冒着被炸得粉身碎骨的风险,阻拦了住了那几个人的动作。他们才有惊无险地占据了整条船,。魏贺也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只知道自己现在的手,现在酸软地甚至抬不起来。
他没来由地颤抖着手,向着一旁的同伴说道:“有烟没?”
那人是个刀疤脸,此时脸上又添了一道巨大的裂口,他一咧嘴,伤口里的肉便往外外翻,看上去极为吓人。
他伸手甩过一根,身后便有几个海盗骂骂咧咧地说道:“你这个人忒小气。”
被他伸手一推,已是跌了个人仰马翻。
那人说道:“你是条汉子。”
魏贺笑了笑,却发现自己的脸上也是生疼,伸手接了烟,找那人引了火,才抽了两口,正聚集在船舱走道的人,匆匆忙忙地冲上前来说道:“外面的佛郎机人已经登船的,兄弟们都撑不住,都在往里撤了。”
“来得有点快。”魏贺挠了挠头,他其实没什么见识,如今三十好几,头一回遇到这等四面楚歌的阵仗,倒是那个疤脸说的极为豁达:“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也没什么在怕的。”
周围的海盗们纷纷附和,原本四十余人,如今,不过二十出头,对于他们来说,生死未必是那么看重的事情。
他们经历了多少大战?
从第一次海盗大会战,到内乱,再到如今。
炮火连天的战役,血泪的挥洒。
他们见过无数,一切均是不在话下。
论打仗。
他们早就看够了!
早就活够了!
大部分海盗欢呼着,鬼叫着,这是他们的盛宴,是他们的杀戮!
魏贺没有说话,他紧紧握着自己的单刀,指甲刺在自己的掌心,痛的流出血来。
他看向外面,只在心里喃喃道:“我可还没活够呐。”
246.倾巢而出的围攻之势
虽然谢敬快马加鞭,减轻辎重,力图第一时间赶赴战场,但此处毕竟距离事发之地,实在不近,且是逆风。
一时之间难以驰援,很快,他就看到了佛郎机战船上的浓烟滚滚,而那艘被抛下的海盗船已经在风浪之中来回打转。
为了断掉海盗的后路,甚至部分佛郎机人正在不断炮击已经彻底失控的海盗船,想要将之击沉。
好在谢敬还看到不远处跃海而出的海盗船,这是两股由陈闲亲信率领的守株待兔的势力,此刻面对已经绞起风浪的战局,化身成为了猛虎,下山掠食。
不过,这三艘船装配的仍旧是常规的火炮,对于海上的威胁,陈闲的战略意图与谢敬几乎一致,就是利用濠镜码头的特殊窄口进行防御。
所以在濠镜的主码头附近,陈闲没有设立任何的其他设施,有的只有壕沟,障碍物,甚至是开发到了一半的地雷阵地,以及架设在码头上的众多火炮群。
可以说,濠镜的防御工事都集中在陆地上,而原本作为海盗安家立命之本的海盗船却武装不足。
这也是因为陈闲目前产能停滞不前造成的原因。
他陈闲也想万炮齐鸣啊,可老天爷实在不赏脸,不给他这个机会!
但饶是如此,海盗船的战力仍是不足以小觑,窄小的海盗船配备了一共八门的火炮,这些火炮都具备连发功能,而且口径极大,左右共有四门,可以对不同方位发动攻势。
这些冥人少年更是精通海上炮击和白刃战,虽然年纪尚小,但跟从陈闲之后,食用的乃是上等的食材,作为陈闲手下的亲兵更是享受最高级的待遇。
他们的身子骨长得极快,千锤百炼之下,小小的身体之中也蕴含着巨大的力量。
当然他们面临的同样是非人的折磨与考验,如此长达数个月的锻炼,方才养成了这支核心机构的钢铁雄心。
谢敬低声招呼过几个冥人,他们已是知晓了他的意思,飞速装填弹药,已是对佛郎机人进行了第一轮的炮击。
这第一轮的炮击,实则是佯攻,为的是对对手的船体进行压迫以及驱赶。
但没想到是,这些佛郎机人仿佛无动于衷。
仿佛对于船身中弹都好无所谓。
佛郎机人毕竟经验老到。
谢敬皱着眉头,早有冥人递上了望远镜。
陈闲在建造了玻璃工坊之后,自行研制了望远镜,现在只有一两副,因为需要打磨,所以没有量产,但对情报的刺探,却是有质的飞跃。
“大部分的船靠得其中一艘也太过近了,而且还有接舷用的跳板,难不成,佛郎机人都转移到了其中一艘船上去了?”
身后的情报人员回禀道:“谢头目,据当时在战局近处的探子汇报,说当时海盗船冲向的便是目前被各方面包围的那艘船,
只是海盗登船之后,就彻底失去了联络,我们隐藏在海员之中的探子也被流矢所伤,不治身亡了,所以现在谁也不知道佛郎机的船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再探。”谢敬想到了一种可能,但因太过离奇而闭上了嘴,不过,因为敌方静止了下来,目标已是肉眼可见,谢敬命令众人停止了炮击,全部给火枪上膛。
陈闲所制造的后装枪数量稀少,便是冥人都并非人手一支,大部分仍旧以前装的滑膛枪为主,不过这些半大的小子一个个都是用枪的行家里手,什么枪都玩得转。
所以谢敬倒也是不大担心。
陈闲和谢敬乃至于魏东河对这些冥人倾注的心血之多,多到了一般人根本无法想象的地步。
多到连魏东河都私下与谢敬抱怨,之前,曾经调给他手下嫡系使用的后膛枪,全部都划给了冥人使用。搞得他手下都老大不情愿。
至于这些协防的土人,别看地位低下,但在陈闲眼里一视同仁,尤其敢于出来保护家园的,经过谢敬的挑选同样还具备极强的战斗潜力,加以时日培养将成为一只不可小觑的队伍。
陈闲的部队目前仍旧只有一个框架。
主要分为:第一军,既是以海盗为主体的部队,这支部队,陈闲谢敬和魏东河心知肚明,明面上是主力军,但实际上就是炮灰,将来在某个时刻将彻底淘汰掉,成为一个空头番号。
而第二军则是以冥人组成的有现代化管理编制的部队。
这才是陈闲期待的王者之师,只不过,现在都不过是一纸空谈。
谢敬也提了一支火枪,此时两部队的人已经抵达了混战的左近,早有人在上头发现他们,纷纷对他们进行射击,不过因为居高临下,且尚未完全进入射程,大部分的子弹都打在了空处。
谢敬心中略微有几分焦躁。
其实这个时候,若是能够和船上的海盗通气,里应外合之下,彻底击溃佛郎机人并不困难,但现在却需要冒险突围。
他低声呵斥了两声,已是有手下的土人抬着两面巨大的铁牌出现在甲板上。
这些都是陈闲用来打造防线时候,剩余下来的边角料,不过现在却能够有效地用来充当掩体,不过显然局势仍旧对谢敬方面极为不利。
他指挥手下的传令员向着远处的海盗传令,只是他回头一看,却听到震天的喊杀声已经传来,海盗早已像是疯狗一般冲着对手的座船发动了猛攻,一时之间,打得极为热闹。
谢敬暗骂了一句,但也是无可奈何,不过,也因为友军的突袭,给他争取了一定的时机。
“且将船开往另一侧的佛郎机战舰处,我们从那里登船,通过接舷来突袭对手的侧面。”谢敬换了个思路,手下的海盗已是调转方向,他们的船不大,体量很小,所以运转迅速,片刻已是抵达了目的地。
此处火力微弱,只有零星留守的船员正在防守,谢敬取了块小铁牌,已是轻松爬上了船体,而后开了一枪放倒其中一人,便将火枪当了木棍使唤,又是砸倒了数人,动作一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因为此时已经处于同一平面,对手无地利可以据守,此处已是轻易被众人拿下。
“都跟我来,决战的时候到了,谁都别掉队了,掉队的,可别怨兄弟们没给你们留汤喝!”
247.小儿辈大破贼矣
谢敬派了几个土人留守这条战舰,分出五人小队抄向另一个方向,而自己则带着所有人犹如饿虎扑食一般,掠向了对手。
佛郎机人其实早已知道了谢敬的打算,但不时从船舱内冲出,试图突围的海盗,还有正不计伤亡对他们进行猛攻的另一拨人彻底拖住了他们,让他们分身乏术。
所以明知道谢敬的动向,他们也没法阻止。
所以当谢敬架设了六块跳板,将两船之间的间隙变成了康庄大道之时,他们最后的以狭窄地形把守船舷的计策,也彻底失效了。成群结队,全副武装的冥人武士和当地土著都涌上了甲板,无数佛郎机人一照面便已是被杀。
而从另一侧虽伤亡惨重,但战意不减的海盗由金烈带头,也通过接舷,艰难地登上了船,一时之间,围剿的三方势力,在这条船上彻底会师,狼狈不堪的佛郎机人双目赤红地看着船舱之内,不知道是谁先挑了个头,先放弃了于对方实力的对峙,而后发了疯一样地朝剩余的一条船的接舷位置跑了过去!
他们要跑了!
真的打不过!怎么会有这样的情况!
这和那些海盗说得不一样啊!
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人!
还有他们的火器也很精良,甚至在我们之上!
为什么会这样!
佛郎机人不明白,但此时,他们也不想再明白了,他们现在满脑子只剩下那么两个字,他们只想要活下去!对,活下去!
总督会替死去的兄弟们报仇的!
这次船队的首脑可是他的亲儿子啊!
肯定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
可总督会不会怪罪我们保护不周啊!
佛郎机人心头犹如乱麻,出奇的是,那些海盗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追赶。
我们这是要逃出生天了吗?
谢天谢地。
不少佛郎机人都在嘟囔,这地方是不是魔鬼的土地,为什么我们这些受到主眷顾的人,在这里反倒是要受苦,受这样的无妄之灾呢?
可就在这时,他们看到的却是几张充满稚气的脸庞,那是五个少年,他们背着火枪,而后面无表情地冲着他们开了几枪,冲在最前面的几个佛郎机人当场毙命,他们立马掏枪还击,那几个少年显然早有防备,已是蹲下身去,可就在他们喘了口气的时候,他们看得到了几只手,按在了跳板上。
有一个擅长奔跑的佛郎机人一只脚已是踏在了跳板之上,可也就在这时,那只手掀动了木板,那个佛郎机人连同那块跳板都缓缓落向了水面。
众人听到了一声沉甸甸地落水声,和一个人绝望的哀嚎。
死了。
而他们也完了。
他们回过头去,看到的是一个犹如死神一般的身影,正闲庭信步地率领众多海盗,亦步亦趋地往他们身侧靠了过来。
……
此时的交战地周围,有几个试图从水面上游离的佛郎机人,正奋力游泳。
他们坚信那些被上帝遗弃了的魔鬼,肯定没有发现他们的存在,只要他们游得足够快,就能彻底逃离他们的包围,只要把这个消息传达给总督。
这个弹丸之地,肯定会被总督的愤怒所吞噬殆尽的!
这些野蛮人!
可就在这时,一个佛郎机人看着同伴仿佛脚抽筋一般,抖动了两下,而后面色青灰地往水下沉了下去。
就也就这时,这样的情况就在他们的身上不断发生。
而他感觉到一双冰冷的手,已经摸到了自己的胸口,紧接着,有什么突破了水的束缚,静静地刺入了自己的胸膛。而后,他感觉到自己被一股怪异的力量,狠狠地拖曳着,拽入了水底,他们湛蓝色的眼睛,最后看到的是一个个身材瘦削的人影,消失在了茫茫水色之中。
而他们的身体已经向着无底的深渊飘了下去。
他们,再也回不到自己的家乡了。
而海域之外,一条小船随波逐流,几个少年呼了口气,已是跃入了水中,他们的腰间配了一柄小刀,几个人的动作整齐划一。
而另有几个少年从水中爬了出来,早有同伴走了过来,帮了把手,将他们从水里拉了上来。
一个高瘦的身影,在水面上几个起落,已是落在了船上。
他看着少年们,有那么几丝惊异,但旋即释怀。
他冲着为首的少年说道:“叶隐呢?”
“统领正在少东家帐中,此处之事,由我全权负责。”那少年看上去有几分稚嫩,甚至容貌都与叶隐有几分相似,但他说话之间,却镇定自若,便是见得这位名义上的执掌兵马的头目也不曾露怯。
谢敬点了点头,他本就知道会有落网之鱼,以他的本事,想要抓住这些人也不费力,只是显然,这支隐秘之军已经替他料理了这些事情。
叶隐一直是陈闲手下的又一张王牌,乃是被称作陈闲第四军的存在,但到底如何,谢敬也不清楚,就连陈闲说起来的时候,也是一句:“都是叶隐在管,我也不甚明了。”
谢敬懒得与这些人多言,已是微微颔首,消失在了海上尽头。
诸事已了,剩下的也就只剩下清理战场,已经制造战后的舆论了,这些事情均需要他这个这一战的总指挥负责。
至于奖惩之事,自然会有少东家亲自言说。
也就不必谢敬多言多语了。
……
陈闲收到战事结束的消息,乃是来自于叶隐部队的传讯。
帐内的众人对这个结果都不怎么意外,甚至觉得理所当然,开什么国际玩笑,陈闲把所有的筹码都压上去了,再打输了或者出问题,他陈氏海盗干脆就地解散算了!
因为整件事情已经交给谢敬主持,陈闲将文件放在一旁。
而后简单地说了两句,便将事情拉回了正题。
此时的帐中,翁小姐以及李明玉,还有魏东河,叶隐都汇聚一堂。
陈闲见得人已到期,于是笑着说道:“今日请诸位前来,乃是有一件事要与你们交代。”
陈闲看到众人并无异议,继续说道:“因岛上商路之事,我将不日前往琼州一趟,岛上一切事宜,东河主内,而谢敬主外,叶隐与小邵从旁策应。”
他长身而起,意味深长地说道:“若琼州之行一切顺利,我等将有源源不断的财帛,大业可期矣!”
248.祸水南引,琼州谋略
古琼州,地名。
放在现代,那就是海南一带临近海口的位置。
琼州府创立于唐朝。
但海南岛有史料记载,在数千年前便被并入大汉版图,在元封元年,汉武帝即在海南岛设立有珠崖郡,儋耳郡二郡。
不过,自始至终,琼州至大明以来,都属于并不发达的地区,但相对于物产贫瘠的濠镜,琼州是一片等待开辟以及创制的乐土。
对于陈闲这个现代人而言,他也算是见证了海口这个地区的发展演变。
琼州虽然目前仍尚算贫瘠,但不可否认的是这片土地很可能能够替他孕育出一大片经济作物,从而撬开这个农耕文明的巨大市场大门,而且还有一点,在陈闲营造濠镜的时候,尚且需要大量的人力。
如今他在濠镜的消息业已败露,在官府中人有心的封锁之下,被雇佣做劳力的人手都将难以从两广抽调。
而且作为国家的盐仓,两广的地位不断地随着时代的变迁而提升,这里的人力已经到了几乎不外流的地步。
陈闲哪怕派孙虎和谢敬都没有讨得多少好。
甚至需要靠买卖人口才勉强运回了六十户狼兵,这种有本钱的买卖,哪有去琼州招募人手,这种一本万利的事儿来得便宜划算?
而且陈闲知道,琼州位于海南岛要冲,和濠镜都可以互望香港,而眺望台湾,在现代,则依靠珠江三角洲,外临近东南亚。
其本身处于琼州海峡的交界处,是东亚与东南亚之间的国际深水航道,掌握了这一战略要冲,虽然不及满次加,但至少也算是把握住了一段通往东南亚、印度洋乃至于非洲、欧洲的重要咽喉。
虽然另有一部分被位于两广的雷州半岛所掌握,但至少在隔海峡两望的情况下,就算是官府都恐怕对陈闲奈何不得,更别提各大势力。
这是在掌握了海南岛全境之后的好处,光是掠夺其上面的资源,便足够陈闲钵满盆满了,陈闲并不是一个只注重掠夺的入侵者和抢劫者,相对来说,他更重视的,重塑一个地方的经济脉络,和市场秩序。
而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则要取走最大的一块蛋糕。
而第一个试点,并非是位于濠镜,而是在于琼州。
第一,他在琼州闹出来的动静够大,声东击西之下,至少短时间内,大明水师就不会来找濠镜的麻烦。
第二,琼州永远是一招不会差的闲棋,也不需要陈闲投注多少的精力,自然会有人将整个系统运作起来。
当地的豪强十分之多,而且海南岛也充满了民族问题,被认为是蛮夷之地,问题之土,这里的土著和当地的士绅远比两广都要险恶得多。
陈闲只不过是在这里放上另一把火。
而第三,则是陈闲能够充分把正在逐渐沸腾的濠镜内部矛盾,转移到琼州上去,也能够考验看看,魏东河当真是否有执掌一地的本事。
陈闲对于东河的信任无以复加,但自从登岛之后,魏东河看起来比他都要清闲,只不过是隐身于幕后,进行一些低调的处事。
这和陈闲的想法并不一致,而且之前的那次大病,都让陈闲觉得,如果再不适当把权力交出去,并做到知人善用,恐怕大业不成,自己就会第一个倒下。
而可以仰赖的人只有那么多。
既然谢敬主外,魏东河这个军师就不能不接过陈闲手中的大旗。
而这次就是来自陈闲的一次考验。至于其他人,孙虎老成持重,乃是一员合格老将,但到底是一个旧时代出来的人物,忠诚有余,开拓进取不足。
小邵人心不定,她是个极为特殊的人物,必须全权掌握在陈闲手中,而且要随时监控,才堪堪不会有所失。
而叶隐干脆对这种操纵全局的事情避之不及。
陈闲也算是手头无可用之人。
他说了散会之后,众人一一退出了营帐。
他手下技术人员为数众多,但大部分人都只能是技术人才。
至于还有一个枭雄似的人物,他也准备放任自流,这是一股用得好便称得上奇兵的角色,和陈闲手中掌握的另一部分势力,都被化为规格外的力量。
这些都应当隐藏在暗处。
而不是由他们亲自出来料理。
如果你的底牌掀开了,那么久代表你这个人再无底牌可以牵制对手,你的赌桌上会被对手的砝码所淹没。
如今,一支势力在明,而一支势力在暗,都用他们自己的方式极力扩充。
陈闲敲了敲桌子,外头的维娜已是进来,他低声吩咐道:“去叫克鲁士到教会区等我,我随后就到。”
……
陈闲到达临时教会的时候,为首的神父正领着一些人做着祷告,他们在此处的传教其实陷入了僵局,因为大部分的人虽然没有信仰,但因为语言上的困难,还有文化上的差异,都让宗教传播的速度趋于缓慢。
传教成了老大难的问题。
他们更乐意去信奉保佑他们海上太平的妈祖娘娘,亦或是巡海大臣,再远的叶乐意信奉救苦救难的观世音。
对于洋来的和尚,始终保持一定的戒心。
陈闲到达这里的时候,早有人恭候,克鲁士则面怀不满,最近他每日都待在工坊,与沈青霜一起调整陈闲所设计的草图。
陈闲所描绘的图谱实际上颇为现代化,也因此,在这个时代,这么高精密度的制造模具能力,实际上并不具备,所以克鲁士和沈青霜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就是将整个图谱“现代化”、“本土化”。
就像是gew88进入国内之后,成了汉阳造,一个道理。这是一种因地制宜的本土化策略,当然汉阳造算是继承了gew88的全部技术,进行了改良。
陈闲这个估计只能是劣化,而不是进化,但为了这些兵器能够在最短时间内投入战斗,也只能采取这种方式了。
陈闲手头的兵工厂生产力极为低下。
这件事因为迫在眉睫,而且多次的失败,已经让整个工坊蒙上了一重阴影,士气跌落,所以克鲁士极为不情愿在这个时候,被拉出来做事。
就连给维娜做饭都少了那么几分意思。
昨日还因为多加了盐,脑瓜子差点被维娜开了瓢。
249.基督教的本土化
陈闲也知道他们做科研的辛苦,后世敲键盘的码农个顶个的头秃,估计这些个兄弟也差之不远了。
但这种事总要有一个看上去有点靠谱的人在场,陈闲才能心安理得。
对于教会的情况,他实际上也很是清楚。
在明朝中叶大量进入国内的传教士,其实有很大一个比例是为了发横财而出没于此的,但也不乏类似于克鲁士这样的想要找到科研新乐土的,亦或是真正虔诚的传教士。
宗教是一股不可忽略的巨大力量。
濠镜大灾之前,大量的佛郎机传教士因为忍受不了此地的清苦,实际上已经逐渐逃往了内地,剩下来的这些则是一心卫道亦或是随波逐流的存在。
所以他们对于陈闲极为敬重。
他们原本便将陈闲当做神的使者,在他不费一兵一卒就拿下濠镜,且将大部分的教会人员与信徒转移之后,更是视之为神明的化身。
在他们看来,这就是神的预言,是天启!
原本对陈闲抱有怀疑态度的人,现在也都闭了嘴。
他们虽是清修的门徒,但很多人因为时常与世人打交道,实际上市侩的一面也时有。
此时见得陈闲,便开口诉苦道:“神的使者,你可算来了,这些人实在是难以教化,他们不曾接受过神的指引,如今,浑浑噩噩。”
陈闲微微颔首,然而低声说:“我为此也是痛心疾首,这些都是我的子民,也是我的同胞,他们愚昧不明,不知神的存在,如何能够抵达天堂,岂不是要落入地狱受苦?”
他说话有几分玄之又玄的高深莫测,弄得一些神父都连连点头。
他们一旦接受了陈闲是神的使者的设定,顿时觉得这位神子的说法,只要不是离经叛道,倒是都可以接受。
“我听闻西方有一教,名为‘佛’,在大明土地之上流传甚广;又听闻,大明国号,隐隐指的也是一种来自波斯的教派,是为‘明’。
而如今大明底层百姓之中,信奉的教派,则被称之为‘白莲’,这三者在大明拥有无数的信徒,而我神的旨意却不曾传达至天下人耳中,你们可想过原因?”
他说的话,颇为现实,但隐隐之中却是在质问众人,有几人面上挂不住。
一位神父开口说道:“那是因为这些教派或是早早进入到了这片土壤,在这里生根发芽……”
陈闲摇了摇头,而后讲道:“早在大汉时期,便有使者名为张骞自长安,至神圣罗马帝国,当时的罗马,我教林立,有东正,天主,基督各大教派,从那时候起,
我主的福音已经传入了国内,与此同时,汉明帝于洛阳兴建白马寺,佛教方才入了土,诸位觉得,为何佛教可以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而我等则只能于生死存亡之间苟且偷安?
至于明教摩尼,则更是晚于我等。何至于此?”
陈闲所说的乃是各教派的历史,基督教进入中国的历史其实并不可考据,广泛认为唐朝时期的景派为基督教于国内最早的化身。
但也有人说,早在张骞出使西域的时候,就已经带回了相关的文献,这种说法不好考据,但陈闲为了危言耸听,便采用了这等说法。
众多传教士都眉头紧锁。
陈闲淡淡地说道:“这其中的缘故,便在于‘本土化’。我虽是不才,但曾经通读过不少别的教派的经文,却是发觉,这大明境内的佛教也好,明教也罢,这些都与原本的教义多有出入,甚至上来说,不少根本便是当地之人牵强附会的产物。”
众多教士交头接耳,他们觉得陈闲所说,确实有那么一些道理,但他们是虔诚的教徒,哪里敢随意曲解,歪曲主上的经意?这可是大不敬之罪啊!死后可是要堕入地狱的。
陈闲说道:“大明地大物博,物产丰富,人员广阔,而他们的百姓分有阶层,上层之民,名为士子士绅,他们学的乃是孔孟之道,谋其位于朝堂,他们志文识字,更是懂得事理,他们认为自己学的乃是圣人之学,
故而将就‘子不语怪力乱神’,或是‘敬鬼神而远之’,这些人把持的言路,如果你的经意不符合他们的既得利益,不能符合他们的风雅之学,
那么你是无法在上层传教的,他们也不会被你的经意所蛊惑,他们只看重利益,他们是披着衣冠的禽兽,撕开他们的假面具,下头埋着一张吃人的野兽的嘴脸。”
陈闲说完。
几个教士已是明白了过来。
他们并非没有试图和那些两广的官员打好关系,陈闲所说的事情,他们也懂得,但就连佛郎机在此地的驻军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那些都是个贪得无厌的豺狼,拿了钱不一定会办事。
陈闲说的没有错。
其中一个教士开口道:“那如何才能撬动……”
陈闲不屑地说道:“为何要撬动?为何要花费大把的利益去打开他们的大门?需知这大明的天下,这些站在金字塔顶端的人百之一二,更多的是,吃不饱,穿不暖,日日为生计所奔波的百姓,还有流离失所的饥民,
我们是为了拯救更多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人民,并非是为了别的,诸位,是否如此?”
大部分的教士其实在长久的修行之中,不得不与各路的官僚与当地的士绅打交道,渐渐的,他们的思维方式也有了一定的转变。
并不是说他们不再虔诚,但他们有了一种简洁的方式,可以处理掉手头的事情的时候,人人都会倾向于这种方式。
原本复杂而虔诚的手段被弃用,他们的心灵也随之蒙尘。
陈闲的这一席话,像是将他们的心灵重新擦拭了一遍,众人恭恭敬敬地冲着陈闲行了一礼。
陈闲也没有多说什么,他不养闲人。
而这些教士都是绝顶聪明的人物,他不想颠覆整个王朝,他想要的是在这片他的一亩三分田之内,更多的人可以团结成一股力量。
他背过手,显得有些高深莫测地看向远方。
而在扫荡了一切之后,这些牛鬼蛇神都将跌落神坛,由他亲手扫榻一空。
250.临行准备,多多益善
结束了教会的研讨之后,陈闲也没空去管他们是否可以消化这个全新的概念。
古往今来,基督教的扩散在整个儒家文化圈内,并不算很顺利,仅有的几例都和本土化有密不可分的联系。
这个发源于东方的古老教派并没有在自己的邻居之家如鱼得水。
本土化的教派却格外兴盛。
比如日本岛原之乱的领导者益田时贞,其便隶属于当时在日本的天主教会。
陈闲急匆匆地赶往位于濠镜其中一座岛屿的苏家领土。
作为一座海盗城市,濠镜本岛已经足够巨大,上万海盗的齐聚,以及负责后勤和自成一体的小王国,濠镜都能够一力负担。所以在草创未就之时,剩余两岛作为鸡肋分别交给两方面的亲信使用。
也是陈闲的策略之一。
相对于小邵和叶隐驻扎的岛屿。
苏家的小岛因为内乱虽然发生,但苏佳飞及时收拢残部,人员折损不多,故而有几分热闹。听闻陈闲过来的苏佳飞,倒是早早前来迎接。
他今日穿的一身短打,倒是与寻常海盗类似,只是不知道为何,在海上风吹雨淋,苏佳飞一张小脸倒是生得仍旧粉嫩。他的身边同样跟着个小孩儿,见得陈闲过来,张开双手,已是冲到了陈闲跟前。
“陈哥哥!抱!”
陈闲一把将苏佳川抱了起来,而后三人都大笑了起来。
陈闲抱着苏佳川进了他们自己搭建的木屋,里头随便点了一盏油灯,想来苏佳飞似是在看着上面书,陈闲随手翻检了几页,倒是几本市井的小说说本,其中一些已经脱了页。
苏佳飞笑着说:“岛上闲来无事,打发时光,少东家怎么有时间来我这儿?”
他自信此处乃是整个濠镜最是僻静的地方,他本身名声极差,而各方面都对苏家有所提防。他乐得清静,干脆在此处忙里偷闲,给了陈闲雪中送炭之后,去远海劫掠了几波,抢了不少口粮,便龟缩了起来。
偶尔与同伙收编些许农民,一时之间,苏家倒也是欣欣向荣。
陈闲知道,相比于他,苏佳飞走得乃是最正统的海盗发展体系,通过以战养战,劫掠商贾发家,人手不够便去各村各户抽调劳力,许以重诺。
而后发展壮大之后,结交各方面的士绅,获得这些士绅背后的支持,互利互惠,成为彼此手中的刀子和眼睛。
但这种东西发展不能过快,如果你劫掠过甚,那么将会被大明水师和各大海盗团盯上,视之为眼中钉。
而你的猎场也必须经过精心挑选,不能游猎四方,不然若是动了他人的蛋糕,你也将是吃不了兜着走。
若是你势力强大到可以无视规则,自然可以横行无阻,若是不行,还是得夹着尾巴做人。
陈闲没兴趣和那些士绅合作。
他有充足的货物让这些商贾自掏腰包,成为他痛宰的肥羊。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作为海盗的继承者,苏佳飞确实做得无比漂亮。
“我之后将要去琼州一趟,到时候,冥人我可能会抽调走一部分,谢敬手下之人不算得力,而魏东河调教出来的海盗,同样是一伙乌合之众,不堪大用。你的人可否暂且顶上这个窟窿?”
苏佳飞笑着说:“自然没问题,这本也就是我分内之事,只要少东家不嫌弃我这帮臭鱼烂虾便是了。”他拍了拍苏佳川的小脑袋,倒是没有把这个弟弟赶出去。
“不过,佛郎机人的战船如若大举进犯,我们并不好应对,便是将整座岛的战力都交代出去,恐怕都无有胜机,此时你离开濠镜,是否有几分不智?”苏佳飞低声说道。
陈闲点了点头,苏佳飞和魏东河与谢敬都不一样,因为他这人很直。
魏东河和谢敬属于明知道陈闲的命令有问题,仍是会无条件的服从。
但相对应的是,他们面对困难,会想尽办法去解决他。
这是一种盲目的举动。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也是陈家家臣世世代代不可脱出的逻辑。
但苏佳飞并非如此,他是陈闲的家臣不错,但他不会因为陈闲的一个异想天开的举动,而不提出半点质疑。
陈闲做什么都得说服他才是。
“这次我们把前来的佛郎机人全部留在了濠镜,一个都没有放走。佛郎机人生性多疑,此次的情报应当和三灾有关,对佛郎机人而言,这说明三灾提供的情报已经出现了问题,
他们必须先看看自己是否后院起火,才能来猜在这片海域到底发生了什么。之后我的斥候会彻底封锁正片海域。
至少可以保证在我回到濠镜之前,这里处于绝对无战事的情况,但唯一需要防范的是小股流寇的骚扰,这些东西交给你们应该绰绰有余。”
陈闲笑着说道。
这也是他早先对小邵的吩咐,只要阻拦佛郎机人和可疑的探子,而后放任小股海盗的入侵,将他们交由武力部门整个吃下。
以此威慑试图来濠镜打秋风的势力,来达到敲山震虎的作用。
毕竟,总不能把自己歼灭了佛郎机舰队的事情说出来,到时候,谁知道会引来这伙白皮的多大反弹。
所以只能从别的地方做做文章了。
苏佳飞稍作思考,已是接受了陈闲的说辞,而后笑着说:“没成想,你会想要去琼州,以前我到过那儿一次,当真荒芜,人人衣不蔽体,恐怕还不如我们濠镜这儿的土人。”
陈闲知道大事已是说完。
他和苏佳飞尚能交谈,苏佳飞的接受能力很强,陈闲所说的事情,他琢磨琢磨便能听懂,若是听不懂的也不会刨根问底的计较。
“琼州是一块宝地,这年头,人真贵,这些不要本钱的人,可都得装回来替我卖命,一个都逃不了。”
“少东家之前,不是还派人去两广买了人回来,为这事儿,我那些手下还算是笑掉了大牙,觉得你做的乃是亏本生意。
就少民那帮旱鸭子,上了船,怕不是先吐了个七荤八素了。”
陈闲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的林地,还有一望无尽的陆地,低声说道:“我们的敌人可远不止在海上,草寇,反贼,狼烟遍地,到时候,天知道我的头顶会被人扣上多少顶帽子,多少人想要踩着我一脚,在当今皇帝面前,得了犒赏。”
苏佳飞沉默了下来。
陈闲淡淡地说道:“天下之兵,强者在我,无论海上陆地,悉数掌握,来多少杀多少便是,杀到他们不敢犯禁,便是目的。
一个杀字,便是了得。人嘛,多多益善才好。”
251.庙堂算计,另一条财路
等陈闲从苏家出来,已是夜色照人了。维娜跟在陈闲的身后,闷声不吭,时不时拿出点零嘴放在嘴里咀嚼。
这些都是克鲁士在工作之余下厨做的,留给她带着吃喝。
陈闲没有说话,对于他来说,未来便似乎是隐藏在万千的星河之中,正确的道路是哪一条?
陈闲并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做的事情,既可以说是大逆不道,也可以说是曲线救国。
而这种只隔了一层纱窗纸的玩意儿,只要有人在帝王面前推波助澜,那么可能很多事情就可以顺理成章了。
只是有什么理由,可以让一国之君给与一方占地为王的海盗于方便行事的权力呢?
陈闲暂时没有答案。
而且摆在他面前的,还有一个更大的麻烦。
即便他想要自上而下,改变整个国策与政局。
他也缺乏一个足以上达天听的渠道。
他没来由地想到,若是之前那位荒唐的武宗,或许大部分事情就会有他的变数。
因为武宗的想法,有多少人都是猜测不透,这是一位聪慧,但又极度荒唐的帝王,也开了无数个帝王的先河。如果这位帝王没有太早的夭亡,海禁也好,甚至是用兵也罢,很可能便不再是嘉靖一朝那般模样了。
也许也不会有那么多海盗,不会有那么多倭寇。
但一切都是空谈。
现在陈闲面对的是,嘉靖帝。
朱厚熜是朱厚照的堂弟,献王朱祐杬之子。
朱厚照年纪轻轻,并未留下子嗣,便落水得了隐患,而后病逝于豹房。
朱厚熜便是在这样戏剧性的情况下上了位。
此时的朝廷之中,如果按照历史,正在掀起一股自上而下的“大礼议之争”,这场朝堂的大乱,直至嘉靖三年方才以世宗钦定大礼而收官。
可以说,这一场政治上的巨大变故,使得许多人的命运从此改变。
其中又以杨廷和,以及张璁了甚至是夏言等人的命运最是坎坷或是波澜壮阔。
而也正因为这场几乎倾尽了全部内阁,朝议,搅得皇帝心烦意乱的大事,致使陈闲在得势之后,仍有一定的喘息空间,大明水师也没有立刻兴兵征讨。但陈闲丝毫都开心不起来。
因为陈闲知道这一切都是暂时的。
就像是一枚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高悬于他的头顶。
不过,有嘉靖一朝,始终受困于北虏南倭的问题之中。
陈闲倒是不大担心,大明真的能够清扫沿海的局势,他只是在担忧,自己无法得到有力的支持,到时候,极为容易陷入两端受制的局面,到时候,他就算在西方列国的海域之中搅风搅浪,都要担心背后的大明王朝朝他捅上一刀。
要是这么死了,才叫真的憋屈。
不知不觉间,陈闲已是走回了本岛,远处的工坊仍是通宵达旦地运作着,灯火通明连成一片,而篝火熊熊燃烧的的海盗营地则传来痛饮美酒,大声呼号的声音。
而远处的一连串平房倒是已经熄灭了灯火显得一片静谧。
这里就是他为之奋斗,付出自己的时间与精力运作的领土。
他忽然有了几个想法,已是唤过维娜,前去通知魏东河,工坊王主管以及李明玉前来。
不多时三人均是抵达了陈闲的营帐。
这三人衣着整齐,脸上均是带着疲态,陈闲也知道他们极为疲劳,但到了现在,陈闲也没有办法体谅他们一二,只得板起脸说:“近些日子,我看岛上酒水的消耗量倒是极大。”
“海盗嗜饮,无酒不欢。”东河只说了那么几个字,已是表明了立场。
哪有海盗不喝酒的道理?要是断了他们的酒水供应,他们一早就闹翻了天。
陈闲自然也知道,他也知道如今岛上一大开支便是酒水,陈闲给与翁明玉的交换列表之中就有大量的美酒。他摇了摇头说道:“这世上无有不嗜饮的人,我们需要做的,乃是抓住这个机会,便拿这帮子劳什子酒鬼做实验罢。”
陈闲的说法在三人听来很是新鲜。
“少东家这是要酿酒?”王主管试探性的问道。
陈闲不置可否地说道:“是也不是,这也是我叫你来的目的之一,目前你们的病理堂收治了不少外伤严重的病患罢?不知道你是否想要尝试截肢等手段?”
陈闲对这帮人的尿性最是了解不过了。
病理堂这帮人才是工坊最疯狂的医学家,因为蒋飞云带了个好头,每个人都胆子极肥,其中就连刚入门的学徒,都敢拿活人进行活体实验。
所以很多海盗宁可死在外头也绝不想迈入这帮子畜生的工坊一步。
但事实是,你受了重伤之后,很多事儿那就叫身不由己了。
而截肢一直都是这些人正在攻克的一个难关。
王总管面无表情地说道:“正是如此,这截肢本是壮士断腕的手法,乃是自古以来,就流传甚广的技巧,谁知道这些海盗原本自称是关公在世,听说自己要截肢,
各个吓得屁滚尿流,半点气节都没有,真不知道这样的人如何纵横海上的,一个个的孬种。”
陈闲的脸皮抽动了两下。
而后咳嗽了两声:“看来王主管的研究是陷入了瓶颈。”
“不是本人的问题,我的手艺精湛,说切多少肉,说断多少骨头就是多少,不多不少,鄙人惭愧,都是这些人大呼小叫,甚至有些还咬舌自尽,弄得无法好好做事,岂有此理,
少东家你知道,咬舌自尽一般是死不了的……”
陈闲见得他有滔滔不绝的势头,连忙打住道:“王主管且住,我这儿说的,便是与这件事有关的内容,
你知道,若是人喝得酩酊大醉,便会烂醉如泥,任人摆布。若是将酒之中的这种东西提取出来,运用在人体手术之上,岂不是是事半功倍?”
王主管皱着眉说:“给病人痛饮烈酒,这事儿我们也曾经尝试过,却发现并不顶事。”
陈闲摇了摇头说:“酒可以迷人,可以醉人靠得自然是酒里的一种物质,若是喝酒,自然有个度,若是把这东西单独提取出来,当做药用又是如何呢?”
252.生当逢时,狂医仁心
陈闲说的东西,便是乙醚。
这在后世时常被人用来进行麻醉,当然也有人拿来作奸犯科。
如今,缺医少药,截肢的生存率十不存一。
虽然提取不出很纯净的乙醚,但至少能够有用,多少能够增加点生存率也是好事。
王主管陷入了思索。
而陈闲继续说道:“目前市面上卖的酒水,无甚特色,也不纯净,我这儿有个法子,正巧你们几个可以拿去实验一二,这乃是古法,乃是自唐朝起就出现在这世上的蒸馏酒,至于味道如何调配,你且全交给那些海盗负责。”
魏东河接了过来。
陈闲继续说道:“至于我说的那种物质,王主管你且将这份东西,拿去铅汞堂与他们商讨一二,由你们抽调出一个小组,专门负责此事的研究,
这事事关于不少海盗同胞们的伤口以及能否存活,乃是重中之重,且将此事放在心上。
陈闲将另一份文件拿给王主管,这东西是高中课本之中,关于乙醚等东西的描述。
王主管郑重其事地接过。
他虽是一个狂医,但仍旧知道有一个词,便叫做医者仁心。
很多时候,他做出许多过激的举动,本身也是为了让更多的病患能够有机会继续活下去,而并非只是以杀人取乐。
毕竟,他出身于药学世家,自觉与这里的海盗都不同。
他有自己的骄傲与底线,不容他人践踏。
他往日便是在沿海行医施针救人。
他的祖辈亦是如此。
王家名声煊赫,便是在京师都有名声,他自小便被称呼为神童。
因为早慧,而且医术精湛,十里八乡无不称颂其名。
直到他的父亲入了京城替一位达官显贵治病疗伤。
却将他活活治死。
王家上下众人全部下了狱。
除了他刚好在远方亲戚家中做客才逃过一劫,他改头换面,逃往了南方,成了一个赤脚医生。
病理如何,在这个时代,便是伤风一不小心就可能演变成要人性命的恶魔。
治不好,治得好,当真是个玄学。
他的家人何等的冤屈!可无处昭雪!
那时候开始他的治病手段变得极为激进。
只是因为他收费极低,遇上了疑难杂症,甚至欣喜若狂,手舞足蹈,犹如狂人,分文不取,便有很多人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来找他看病。
渐渐的,他的名声就此传开了。
只是他的态度却诡异默然。
他开始不接受那些达官显贵的看病,便是寻常的百姓来找他看病,也要被他臭骂一顿。
久而久之,脾气恶劣的游方郎中之名也就冠在了他的头顶,成了他的标签。
他却全无所谓。
每个人都奚落他,也都骂他,说他不识时务,是个疯子。
他都无所谓。
哪怕这些人都忘记了这些年是他王挺活人无数,这里每个人都应当对他感恩戴德。
这些日子,王挺不知道过了多久。
直到有一天,有人和他说海盗来了。
那是一艘海盗船,船上有人得了重病,这些人是来寻医问药的,有人说,生病的人是他过命的兄弟,若是治不好,便要将王挺这个村子里唯一的大夫丢下海去喂鲨鱼。
到了这个时候,却没有任何人会站出来替他说上任何一句。
只是眼神不善地看着王挺。
仿佛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王挺跟着这条船走了。
从此之后再也没有踏上过陆地,直到陈闲的到来,他带着所有人乘着希望,回到了濠镜,故土重归,王挺却没有任何兴奋。
他像是往日里一样投入到了忙碌之中,他仍是手下口中那个谢了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怪老头,也是那些病患口中连番恳求的怪医生。
他就是怪。
没人觉得他正常过,他也无所谓。
只是像是这样以礼相待他的人,这么多年以来,只有陈闲这么一个而已。
陈闲没有多说什么,王挺的技术,他心中有数,除了行事很过激之外,这个人可以说是一个模范大夫,把事情交给他做,且是利于病理的大事,都让陈闲觉得很是放心。
现在所用的麻醉药,往往还是旧时代的麻沸散,或是臭麻子汤,这种药剂的效果不能立竿见影,而且往往麻醉不到位。
新一代的麻醉药在外科手术里已经是极为需要的存在。
乙醚的诞生也是迫在眉睫,尤其是之后战事频繁,只有强大医疗后勤部门才能保证自身战损不止于过高,也才能保证一个部队的质量,而病理堂便是重中之重。
他伸手叫过李明玉。
此时的翁小姐已经在众多护卫的保护下前往满次加,她将主导双方的谈判,且她也将为佛郎机人提供源源不断的资源。
而此时国内贸易以至于货物的获取的重任已是落在李明玉的肩头上。
陈闲低声说道:“要委屈你在岛上再待一阵子,等到第一批的蒸馏酒问世,你给这些东西定了价之后,一并带往江浙与福建一带,将之作为一种便宜的产品一并贩卖。”
李明玉点了点头,他对客户能言善辩,但在这种要紧时刻却经常惜字如金。
陈闲敲了两下桌子,而后说道:“之后,我将指派一些学徒给你,你亲自挑选和合适的留下来,而后让他们跟着你学生意,如果你一个都不满意,这一批便作废。”
陈闲知道这位李明玉本就是安家新一代小掌柜之中的翘楚,但很显然,李明玉并没有想到,现在就要让自己开始带领队伍。
陈闲说:“你尽管放心去做,我在背后会给你应得的支持。”
他有这个想法已是由来已久,他手中各方面的人才都不多,所以几个有数的人都在培养自己的梯队。
就像是陈闲知道谢敬把一个小姑娘塞在了魏东河的手下,乃是要培养这个姑娘运筹帷幄的能力。
也就像是谢敬自己手下也有许多武学的弟子,这些人学的乃是极为实用的搏杀技巧,乃是高效的杀人机器,以后他们会是战阵之上的先锋兵,也会是以一敌十的将军。
而相对来说,唯有商人最为薄弱。
陈闲本想让翁小姐带领一波人手,但最终觉得,翁小姐已有重任,不该再给她增加负担了。那么合适的人选也就只剩下李明玉一人。
哪怕如今他善恶莫名,但陈闲既然知道了他的动机,还有无穷无尽的仇恨,就不会再轻易怀疑。
这个世上有很多人因为不得重用而叫屈。
生不逢时,只不过是一个伪命题。
如果你当真有才能为何不能活成时代喜欢的样子。
而不是日日抱怨个不停,像是个深闺怨妇,丑陋不堪。
253.途径新安,棋盘风来袭!
在做完了一系列的安排之后,陈闲终于能够睡一个好觉了。
久违的睡眠来之不易。所以,陈闲也算是倍感珍惜。
次日一大早,陈闲便领着冥人离开了码头,沿着小邵所发现的隐秘通路,消失在了一望无垠的海面之上。
此次出行轻装简行,陈闲带了两条船,一条船上带了护卫和陈闲,已经三两能够说话的人手,而剩余的人全部被安排在后方的小型武装商船上。
这条船乃是叶氏缴获的商船往日里乃是用以承载老弱妇孺的备用船体,没有携带大量的火炮。
海上全民皆兵,便是女子也是能征善战,开炮之类不在话下。
海南岛距离陈闲所在的濠镜并不遥远。
两者之间,只隔了一个香港。
去时只有七到八日的路程。
这也是陈闲在抵达濠镜之后,头一回离开陆地,海上的颠簸还是有那么点熟悉,他躺在甲板上晒着太阳,远处站着充当护卫的维娜,还有几个少年都在船舷站岗放哨。
今日刚巧经过香港。
此时的香港尚是个小渔村。
自万历年间起,香港便被明政府从东莞县特别划出,成立了新安县。
如今,他们所看到的区域便就是了。
此时的岛上一片荒芜。
在陈闲的记忆之中,香港在英占之前,并没有得到合理的开发,人手也是极少,只有少数渔民住在此处,谁知道沧海桑田,数百年后,这里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东方之珠。
陈闲原本也打过香港的打算。
但最后放弃了这个想法。
首先在于,他没有任何先决条件来占据香港,而隔壁的澳门则并不同,澳门是明朝多次与佛郎机人冲突的桥头堡。
而且因为事故多发,所以早早成为了三不管地带,也就是一块烫手山芋,谁都不乐意把这个大锅接过去。
所以也是权力真空的地带。
陈闲在澳门发展了快两个月的时间,都没见到官府上门寻衅滋事,已经很是说明问题。
这里的问题,官府是能不管便不管,免得自己给自己的政绩染上污点。
但香港所在新安地区并不同,虽然这里人数稀少,但过于靠近两广,甚至此处还设有县衙,可以说,一旦陈闲上了岛,不出半个月就会有朝廷带大军前来围剿。
若是他澳门扩张到了一定临界点,那么未尝不可将香港也纳入势力范围之内,但前提是他有能力抵御或者有足够的筹码和大明王朝谈判。
这殊为不易。
所以最终陈闲放弃了新安,转而在乱战之中入局,坐收渔翁之利。
不过,相比于濠镜,新安还有一定的问题在于这里的土地并不平整,仅有两成平地,耕种不便,陈闲还是重视农业的,若是在新安立足,他们可能真得全部去当渔民,还养不活这么数百人。
沿途,陈闲倒是看到不少渔民,这里的渔民风吹日晒,皮肤黝黑,便是少女也不曾免俗。
大部分在新安的人都算是生活所迫。
而不想后世,大家宁愿死皮赖脸都要活在香港。
这都是畸形的。
陈闲并不喜欢香港,这是一片当代法外的天堂,历史问题深重,给这座曾经平静的渔村带来的是天翻地覆的变化与思维上的变迁。
“人或许就应该生而平等罢?只是为什么有些人的优越感是这么强烈。”陈闲喃喃自语道。
这里的人早已习惯了陈闲的想法与行为。
这位少东家虽然雄才大略,但偶尔会醒着说些梦话胡话,他们原本还一惊一乍,但见多了自然也就释然了。
如果能够解决了佛郎机人,而后自外围开始逼迫内部改制。
那么外敌的欺辱将永远不曾到来罢?
陈闲心里也没底,而后坐直了身子,看着远处的岛屿正在与自己渐行渐远。
明朝有很多土地上并没有人的足迹。
陈闲所处的地方尽皆如此,从沿海诸岛,到濠镜,新安,早些年的两广,琼州。
这些朝廷里寻欢作乐的达官显贵们认为化外之地的土壤,孕育了无穷的财富,和铁血的军民。陈闲有时候觉得,也许是因为上一辈子的他碌碌无为,过于频繁。
这一世,才会让他做一番事业。
只是这份事业多少有点隆重。
而就在这时,整条船仿佛震动了一下。
陈闲乘坐的乃是小船,他匆忙站了起来,看到站在船舷边上的冥人也纷纷立足不稳,知道并不是自己的错觉。但却不曾听到炮火声。
陈闲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是敌袭吗?靠,这帮龟孙子,我想晒个日光浴都不让啊!”
一个冥人少年紧紧抱住船舷,而后说道:“并不是啊少东家,看样子,看样子,像是海上的棋盘风……少东家你看!”
那人猛然间指向海面上,陈闲探头望去,却是一阵巨大的动荡传了过来,整个船体都颠簸了一下。
维娜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按在了甲板上。
陈闲却心有余悸地想起自己看到的一切,那是一个个犹如网格状,正方形的巨大浪潮,而且在浪潮之下,更是有一连串的气泡产生。
那冥人少年大喊道:“我阿爹从前说过,这海上有一种棋盘风,说的是有一些海域因为地理位置特殊,会从两个交叉的方向刮起两股大风。
任何船体在这样的环境之下,都很难保持稳定……”他话音刚落,整个船体已是不再动弹,几个少年却猛地朝陈闲扑了上来,而后用可以找到一切重物都牢牢地将陈闲固定在甲板上。
“这棋盘风最危险的是海底还会便掀起很多东西,极为容易打穿船舱,只有在甲板上固定住自己的身子才行。”
陈闲看着这些冥人少年都抹了把脸,而后吐出一口气,往船舱之内走去,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他大喊道:“你们想要做什么!都给我回来!”
那殿后的少年乃是天吴,他看向远处正在不断与海浪搏斗的大船,而后笑着说道:“若是不以人力推动,再大的船都会被彻底搅碎在棋盘风里,
少东家,我们下去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若是我们都还活着,再继续为你效力!天吴敬上了!”
254.有刺客!汪洋大海里的小船
海上有时候最危险的事情,反倒不是来无踪,去无影的海盗,而是谁也不知道会从何而来的巨大浪潮还有倾覆舟楫的吞舟大鱼。
陈闲之前在海上畅行无阻,那是他踩了狗屎运,但这也不不代表他会一直踩狗屎。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你瞅瞅,这不就来了?
巨大的风浪席卷而来。
陈闲此次几乎动用了所有可以动用的精锐势力,这些人是陈闲真正的依仗,如果在这一次风暴之中损失殆尽,哪怕他自己侥幸不死,他自己也将再无翻身的机会,尤其是在各方环伺的情况下,到时候,任用无能之辈,也不过是饮鸩止渴。
要真是这样,陈闲还不如就此回两广卖红薯来得实在。
可就是这等危急存亡的关头。
现在他却什么都做不到。
白日里已经打起了霹雳,一阵雷霆剧烈过一阵。
他隐约可以看到一阵阵的棋盘风正在以飞速聚集,而且越来越多的水汽气泡都出现在了洋面上。只是原本不动的船体,如今已是开始缓慢向前推进,船舱底部已是传来了一阵阵整齐划一的梆子声。
远处的小型船已是被抛弃,从船舱上分别降下了两艘小艇,如今虽然棋盘风尚在聚集,但威力仍旧不小,但以小舟突围,却成了唯一的办法。
所有人都不想在大船上坐以待毙,虽然小船在这样的风浪之中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但总比什么事情都做不到来得好上许多。
陈闲咬了咬牙。
这里位于分流的位置,他们刚刚路过的便是一处巨大的礁石,他们面临的危险远不止是海水,更多的还有类似于隐藏在水中的暗礁。
此时,已是管不得那么多。
便连维娜都已经冲入了船舱底部。
小船正在艰难地朝着海面的一侧移动,无论是退入大礁石,亦或是冲出这片灾厄之海,他们都尚有一线生机。
另外两艘小艇已是调转了枪头。
他们落后陈闲的座船较远,刚入棋盘风口。
谁也不知道这里的海难区域到底有多大,折返回头是最好的选择。
但陈闲这边显然已是没法把握了,他们的船体虽然比之那艘小商船来得小很多,但同样也不算小,自然在这样的大浪之中,无法轻松操纵。
所以他们只能盲目地朝着一个方向缓慢爬行。
不过,许是他们撞了大运,这一过程之中,并没有触上深藏在海底的礁石。
这是一场人力与自然之间的殊死搏斗。
陈闲也不明白是怎么样的天地,造就了这样的一副天地奇观。
但现在也不是他值得感慨的时候。
他们正在艰难地挪移出这片海域,与此同时的是,他看到了几艘已经被棋盘风搅得粉碎的渔船残骸。
可以说这样的渔船本就不结实,两股力量能够彻底将他们撕个粉碎。可就算是这样,他们还是到了海上捕鱼。
陈闲有时候,会觉得这个时代的底层百姓苦不堪言。
只是现在他也没有时间去同情这些人。
如果,冥人那根紧绷的弦,没有收紧,有人断裂,那么所有人都会拖入巨大的旋涡之中,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别感慨别人了,现在到底是生是死,谁都不知道。
陈闲听到船体发出不堪重负的身影,在这样的天气之中,终于这艘下水不久的小船,已经即将分崩离析。
而也就在这时,陈闲看到了一方天地。
天地仿佛将他们所处的区域与那边用一柄大斧劈成了两半,那一边是平静的海水,而这一边则是被大风吹拂之下,化作棋盘与天罗地网的灾厄。
他们离生机已经不过咫尺之间了。
也就在这时,陈闲看到了一个人影,忽然从船舱里闪了出来。
他没有见过此人。
他在风雨之中来回的摇摆,仿佛站不稳当,因为云朵遮蔽了光线,巨大的风浪同样让陈闲睁不开眼,陈闲几乎判断不出他的身份。
但陈闲可以肯定,这个人的身影极为面生。
这不是一个熟人。
陈闲有几乎过目不忘的能力,对于见过的每张脸,他都了然于胸,可以轻松说出他的名讳。
那么,这个人是谁。
而也就在陈闲还在犹豫的时候,那人踉踉跄跄地走到了陈闲身边,而后陈闲看到他的嘴角勾起了一个让人惊悚的弧度。
寒光一闪。
刺客?
陈闲这才反应过来,他挣扎着想要扭开身子,可刀子极快,而此时,一个浪头猛地拍打在了船身上。
那人身子一歪,那刀已是直直插在了甲板上。
那鬼影啐了一口,抹了把脸,而后陈闲听到了一声小刀从木质地板上拔出来的声音。
陈闲现在真想把当时把他五花大绑的熊孩子们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现在可好,什么都得听天由命。
陈闲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进了屠宰场的大肥猪,任人宰割。
问题是这个屠夫到底是谁?
陈闲还特娘的不知道。
这死得也太憋屈了!
陈闲没有说话,他极力地寻找着生机。
那人扶了一把陈闲身后的桅杆,而后对准了陈闲心口,已是稳稳地一刀扎了下去。
陈闲被捆住的双手却往前一送。
一上一下,却是听到一声如中败革的声响,而后便是血流如注。
还是中刀了。
只是这一刀并不致命,陈闲也啐了一口,他看着自己的手臂,上面正插着一把尖刀,尖刀透过重重的麻绳,并没有扎得很深。
陈闲总是在赌。
那人也没有想到陈闲眼光如此狠辣,但他冷笑了一声,想要将插在陈闲的手上的小刀抽出来,却发现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少东家!”
从船舱里已是传来了一阵脚步声,而随着船体的缓慢运行,终于一丝光线打在了陈闲的脸上。
“看你往哪里跑。”陈闲话音刚落,脸上已是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
他被踢了个七荤八素,但那人取不出兵器,也不再多做停留,足尖轻点,已是消失在了船舱的另一侧。
“狗娘养的,可别给本少爷逮到你!”陈闲视线有那么一丝模糊,周围都是同伴的声音,他嘴角动了动,最终阖上了眼,沉沉睡去。
255.人心惶惶,肮脏下作者
陈闲是在被人从桅杆上放了下来的时候醒的,身边的众人已是精疲力竭,等到麻绳撤去,众人方才看到了那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还有浑身上下数不清的勒痕。
这帮小兔崽子下手可真够黑的。
陈闲看着麻绳,得,捆得还没有什么美感,以后哥几个统统都得送去日本进修。
不把入门级捆绑学得精熟,一个都不准回来。
不然就在日本搞到,以死效忠吧。
他本人倒是对手上那道伤口无所谓,但这个刺客来得突兀,看起来像是看准了时机下手,实在有点蹊跷。
不过,他的船上确实带了不少人并非他一手调教的人手。
从濠镜跟出来的就有两拨,其中一批乃是他自己的亲信,也就是冥人。而剩下的则是熟悉左近地形的老海狼与小邵手下的情报人员。
这条路线的安排便是出自于他们的建议。
但很显然,这片海域的棋盘风,他们并没有告知,以至于陈闲也以为这不过是一场比较顺畅甚至散漫的旅行。
陈闲回望身后的海域,看着那块大礁石。显然这种极端天气并非偶然,也不是无的放矢。
而更可能是常驻在此地的项目。
那么结果就呼之欲出。
只是陈闲又觉得有几分不对劲,他看了一眼,几个冥人少年。这些人已是精疲力竭,刚才遇到刺杀之时,因为风浪极大,陈闲目不能视物,几乎没有看到那人如何,只隐约记得,他的身材并不高大,身形瘦削精干。
但这样的人放在海上比比皆是。
一旁的维娜问道:“少东家,你还好吗?”
许是在濠镜生活久了,维娜也知道些许单纯的待人接物,并不是那般一无所知。
陈闲摇了摇头,而后低声说道:“船上有刺客,我们的行踪恐怕泄露了。”
陈闲说完看了众人一眼,冥人少年的态度很是哑然,便是他们也是在出发前一刻,方才得知陈闲要离开濠镜,前往琼州的消息的。
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要安排布局,甚至是刺杀陈闲这个实质上的白银首脑。
这其中所耗费的心力,绝不是常人可比。
就连天吴都没有说话,开始思考同伴之中,到底是谁做了这个决策。
陈闲却笑了笑,而后说道:“并非是什么大事,大家就纯当看一场热闹便是,人在此处便是没事。”陈闲转着圈,将自己展示了一遍,倒是引来了几个海盗破涕而笑。
他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便是一副不在乎的模样,而后说道:“后方的人手脱了节,你们便将船开到一侧,静候他们出来便是,这里的棋盘风因为地形缘故产生,应当不至于对现在的我们造成危害了。”
几个冥人少年看起来均是心事重重,但仍是冲着陈闲一抱拳,而后领命而去。
陈闲则从一旁摆了椅子,又吊儿郎当,似是极为不在乎似的躺了下来,便是维娜开口问道:“少东家如今你是有什么好主意吗?”
陈闲笑了笑说道:“哪有什么好主意,这不是正在想吗?苦思冥想,不如像我这样放轻松些,还好摆放处置。”他吹了个口哨,倒是有冥人少年提了个抹布与伤药上来。
“少东家,我们找这儿的船老大要了个药匣,这里头的东西,你看何用吗?”
陈闲点了点头,接过了他们的好意。
而后他挥手说道:“众人且退去便是,我与天吴和维娜都有消息要商量,你们且将哨站好了,便是连一只苍蝇都别给我放进来。”
那些冥人少年忠心耿耿,连忙应和了一声。
……
此时的船舱内部,大部分的人正在紧急排查船上的故障,虽然少东家受了伤,但很显然少东家自己都不怎么在乎,渐渐的,众人也就将这件事放了下去。他们面对的事情很多,这一场突如其来的灾厄,让整个船体都有了不同大小的损失与损害。
好在陈闲出发之前,已是叫他们带足了更换的木板和材料,修理起来,便也就没有那么麻烦了。
一个少年低声说道:“怎么回事,咱们的船上不都是咱们自己的人吗?为什么会冒出一个刺客就要杀了少东家了?是不是有什么隐情,咱们不知道?”那人是个少年,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
“还能怎么样,想要杀陈少东家的人从咱们濠镜排到新安恐怕都不止这个数。”
“我还听说了,三灾悬赏少东家的人头开了五千贯的天价呢!”
“真当咱们这些人是狗,少东家那颗脑袋可是万金都不换,这三灾的格局可真小,心眼也不大。”
“听说他们船上还有阴阳人呢!”
“阴阳人怕不是要烂了!好好当海盗不成吗?非要去当什么太监!”那人话音刚落,与他共事的冥人少年却放肆地大笑了起来。
“可到底会是谁呢?”
“肯定不是我,也不会是我们啦。”有个少年信誓旦旦地开口道:“我们都是少东家手下的兵,生是他的兵,死那是他的鬼,少东家对我们有再造之恩。
我们都不是狼心狗肺的东西,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来!”
“金乌,你说得道理,咱们都懂,但就怕有的人不懂呐,非要给咱们订个标准尺度,何必呢?但当务之急,是把那个害群之马抓出来。”有人应了一声。
被称作金乌的少年点了点头。
许是手头的工作做完了,他放下手中的锤子,手上却又几道不同寻常的痕迹。
“金乌,你之前不是被派去保护翁小姐吗?那江南美地的风景如何,不如和咱们说道说道!”
“对啊!快讲来听听。”
金乌一摆手,没好气地说道:“你们是来船上做事的还是来听故事的?我有点乏了,先回自己的屋子去了。”
众人高呼扫兴,只不过,他们手头都有大堆的事情要做,而金乌骂骂咧咧地推开了自己的房门。
入了门,他的面色迅速转冷,他的桌上摆放着一把小小的尖刀。
血……尚是新鲜。
而就在这时,身后的脚步声渐渐传了过来,越来越近。
256.横穿棋盘风之策与狴犴
在冥人之中,金乌是一个极为特殊的称号。
这是一个给与了三人,并且就此共用的名字。
因为他们是血肉兄弟。
同宗同血,只是地位却大相径庭。
老大比两个弟弟都要打上两岁。
是家中的长子,在北方诸岛发生暴乱与变革的时候,金乌带着两个弟弟都逃入了密室,只是其他人却都死于非命。
父亲,母亲,苦不堪言地在船上挣命的姥姥,还有……二弟。
为了他们三兄弟,能够安然无恙,他们死死在暗室之外,拖住了那一行人,许久,许久。
他从废墟之中像是条丧家之犬一般爬出去的时候。
看到的是,被乱刀分尸的家人。
而他只能泪如泉涌。
二弟就死在父亲的怀中。
他身为长兄,却没有守护好这个孩子,没有守护好……却要让他付出性命来保护自己。
为什么,死的不是自己?
这样的诘问犹如噩梦一般,每天都在袭击他,折磨他。
这次在船上的金乌,便是他们的大哥。
此时他看着那把短刀,心跳没来由地加快了起来,他并不认识这柄刀,也不曾挥舞过这把利刃。
这把刀是哪里来的?
这些血是……谁的?
他一概不知。
但他却知道,如今的船上因为刀伤流血的,唯有一人。
少东家。
他几乎没有多加思考,已是知道了这是一场用心极为险恶的栽赃。
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这把刀会挑选这个时间点,出现在了这里。
而就在这时,身后已是传来了敲门声。
他看着自己手中的简易钥匙。
上船的时候,他因为年长,故而得了个室长的名头,同屋的两人将钥匙托付给他,想要进入这间屋子,除了找他便别无他法。
他伸手掏出怀中的钥匙。
他始终钥匙不离身,屋内的封闭做的极好,全部船舱唯有一个小型的不可推开的窗子,这里的窗子早已换上了陈闲工坊开发出来的玻璃。
但从外头若是没有钥匙是绝对没有办法进入其中的。
到底是谁?
门外的人仿佛有几分不耐烦,金乌想要将带血的短刀藏起来,可他却愣住了,这并不是他做的事情。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他没有理由,也不会做贼心虚。
他金乌,站得直,坐得正。
只是这样好吗?
他什么证据都没有,到时候,若是到了陈闲面前,自己同样也是百口莫辩。
门外的敲击声越来越急。
金乌一咬牙,已是任凭小刀摆放在桌上,刚要去开门,窄小的舱门已是被一个巨大的力量猛地撞了开来。
出现在了他面前的是一个不容亵渎的女子。
她正用居高临下的眼神看着金乌。
金乌往后退了两步。
她瓮声瓮气地说道:“为什么不开门?”
旋即她的眼光已是扫到了摆放在桌子上的小刀,她的眼神隐隐有几分发冷。
她低声说道:“是你做的?”
“不是我。”
“证据确凿,先带下去。”维娜不容分说,身后的天吴和狴犴已是上前一把拽住他的双肩,而后把他从屋内拖了出去。
维娜看着三个少年远去的身影,而后大大咧咧地抠了抠鼻子说道:“没想到还有比我蠢的,得来全不费工夫。”
……
陈闲坐在月光之下的躺椅上,听着维娜和天吴等人的汇报,而后把玩着那把沾染了自己的鲜血的短刀。
“属下觉得此事有几分蹊跷。”事情交代了清楚,但天吴仍是忍不住说道。
他是陈闲身边的近卫,此次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却不能不说不是他的过失,而且一切证据都无声息地指向了金乌。
在冥人之中,除了几个离群之狼之外,大部分人都亲如兄弟,其中最是仗义义气的便是金乌三兄弟。而陈闲给这三人取名金乌,便也包含了其中的深意。
陈闲没有说话。
天吴已是大着胆子继续说:“少东家,您对咱们冥人有再造之恩,没有你,哪有我们……”
陈闲忽然打断道:“这世上,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难以守住自己的本心。”
天吴不知道陈闲所言何意,刚想要再说。
一旁的狴犴已是扯了扯他的衣袖。
陈闲不再说话。
天吴忽然明白了过来,在这件事上,他逾越了。
陈闲确实是一位好说话的主儿,在大是大非之前,他仍旧可以开玩笑,但他同样有另一个身份。
他是白银海盗与陈氏海盗之主。
在海上,在船上,他就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
就算是为了消除其中一个隐患,误杀一人又如何?当年为了自己的权势稳固,将自己的好兄弟杀了个干干净净的人比比皆是。
海盗本就是泯灭人性的东西。
而天吴说的话,无疑都在挑战陈闲的权威。
而陈闲这次没有和他嘻嘻哈哈,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背对着他,躺在躺椅上继续玩弄着那把小刀。
此事爆发以来,所有人都没有了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一种黑云压城的压抑与不安。
他们担心的是冥人与陈闲的关系,会不会因为一个金乌,而变得紧张起来。
长久以来,他们是陈闲最信任的部队。
但现在却出现了这样的事情。
行刺。
且证据确凿。
百口莫辩。
少东家是否还会继续信任他们?所有人都在心里打起了鼓,就连天吴都没有免俗。
两个人跪在船舱口,等待着陈闲的指令。
是杀,还是留?
谁也不知道。
陈闲忽然说道:“横穿棋盘风难不难?”
天吴思忖了片刻,虽是不知道陈闲为何突然问起此事,但仍是恭恭敬敬地回答道:“若不遇吞舟之鱼,一回生,二回熟,这天灾也尚有一战之力。”
“明日将船折回去,与后头掉队的人汇合,金乌,关起来,回濠镜再行发落。”陈闲说完又停止了言谈。
狴犴与天吴你看看你,我看看我,不知道此事所为何意。
但他们乃是陈闲的部下,便齐声道:“是!”
两人齐刷刷地退入了船舱之内。
渐渐地已是瞧不见陈闲的身影了。
天吴悠悠然地叹了口气,低声说道:“金乌这小子,刚才幸好你……”
“没什么好说的。”狴犴是个脸色有几分苍白的少年,他时常穿一身黑衣,在众多冥人之中年纪也算不小。他是一匹在群体之中行进的孤狼。
“好好回去睡上一觉,咱们冥人那,那可真是命途多舛。”天吴朝着自己的房间方向走去。
身后的人仿佛一只伺机而动的野兽,隐藏在暗处,并没有说话,只是借着月光,一道寒光闪过,已是照在了天吴的脸上。
叫他有几分毛骨悚然。
257.捕风捉影,同归于尽
“我相信少东家能够处理好一切,仅此而已。”那人将短刀收了起来,眼神隐隐见得到几缕血丝。
天吴咽了口口水,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听到他的话,他反倒是镇定了下来,那些忧虑与疑惑,反倒是化作了一股力量,让他没来由地恼怒了起来。
他……怎么可以不相信少东家的判断。连他都似乎为自己的前程忧虑,却没有考虑到少东家的感受。
少东家从来都没有失策过。
一次都没有。
在所有冥人看来,这是一个算无遗策的神。
天吴看了一眼狴犴,却发现少年正远远地望着远处守望着海平面的尊上。
他低声说道:“你很相信金乌吗?”
狴犴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说:“我不相信任何人,除了少东家。”
天吴认识狴犴也有数年了,他们在一座岛上讨生活,偶尔会有些许接触。
印象之中的狴犴,孤独,离群,冷漠。
便是以前,若是有海盗殴打他,他也冷冷的一声不吭。
今日的他,话多了些许。
“包括你在内,就算我也是冥人的一员,但若是少东家告诉我,是谁动的手,便是我至亲的兄弟,我都会割下他的脑袋。”
天吴愣了愣,接受了他的话。
“我是少东家养的一条狗,若是没有这样的自觉,便不配得到少东家的重用,再造之恩,并非是像你这般挂在口中,来回算计的。
我们是本来就该死的人,是少东家把我们从地狱之中带了回来,我们除了复仇,这一生都应当向他效忠。”
“我不及你。”天吴心情复杂地看着狴犴。
那少年转过身来,原本一成不变的扑克脸上,带着一抹笑意,他淡淡地说道:“若是少东家,恐怕会对你说,‘是个人都应当有自己的生活’。但我不一样,替这样一位首脑效忠,这样的事儿放在往日里,我连想都不敢想。
我以前从无志向,跟着父亲在北方诸岛打渔,我是个跛子,你们嫌弃我,不与我说话,笑话我,我都不计较。
但少东家,他不嫌弃。
我觉得,我应当为了他做出一番事业来。只是,我根基浅薄,与你们这些聪明人不同。”
天吴说道:“我们都差不多。”
狴犴笑着说:“差很多,我若是不集中精神,全身心的投入,便是个在普通不过的人,少东家常说,这世上的人九成九,都是庸才。
我便是庸才,只不过,我将所有的精力集中在了一点,总能想出些东西来,以前村里的老夫子不也常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我便甘于当这个愚者。”
天吴低下头。
狴犴说道:“瞧瞧,便是连我的称号都那么贴切,既不像是金乌那样,是上帝之子,也不像是天吴镇守天门,我是狴犴,是龙之七子,是牢狱之主。既然少东家要我做狴犴,我便是狴犴,没什么大不了的。”
狴犴与天吴擦肩而过,轻声一笑,已是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了茫茫黑暗之中,只余下天吴久久出神,不能自已。
……
陈闲在甲板上听完了两人的话语,他耳聪目明,这些话往日里他总是装作听不到,但如今听来却感慨万千。
实际上他收编冥人的时候,存的并不是什么好心。
冥人命贱,易于操纵。
这是一群没有自我,且对他俯首称臣的人。
控制他们,对于陈闲而言轻而易举。
但见到这群孩子之后,陈闲却改变了这种想法,就像是他赐予这些孩子以神兽,异类为名,也是为了让他们挺直了腰杆,不要觉得自己低于他人。
陈闲是希望这些冥人有自己的生活的。
他们在未来,部分能力卓越的,会在陈闲的部队之中身居高位,剩下的则会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可以娶妻生子,可以脱离海盗成为田舍翁,也可以回到濠镜寻找合适的自己的岗位,在岛上谋求生计。
陈闲猜得到,这些人里自然会有像是狴犴这样对他忠心耿耿的人。
他接受他们的选择。
因为人不能只为了生活,有的人应当为了他的理想而活。
狴犴就是这一类人。
陈闲何尝不是为了理想活着。
只是这个理想,又给了多少人虚无缥缈的梦?
从狴犴,到魏东河与谢敬,再到孙虎,等等等等。
未来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而陈闲真的可以支撑起他们的梦吗?陈闲低声说道:“是因为我太过懦弱,才不敢将自己的梦想灌输给更多的人,让更多的人放弃自己的生活,为此前仆后继吗?”
陈闲自嘲般地笑了起来。
只是对于他而言,他不得不负担起所有人的梦,摆在他的面前的是一条华山绝道。
他不再去多想什么,合上眼,沉沉睡去。
然后在次日,毫无意外地感了冒。
陈闲挂着清鼻涕,看着众人,一副有气无力的死德行,维娜抱着双臂在一旁,很不友好地翻了个白眼。
陈闲吸了吸鼻涕,而后说道:“都下去准备罢,我会在甲板上的,这次不需要把我捆上了,山人自有妙计。”说着他指了指自己屁股下的凳子,众人循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椅子已是用木条彻底加固过了。
而椅子更是牢牢地嵌入地板上。
众人领命而去。
陈闲又擦了擦鼻子,旁边的维娜欲言又止,陈闲笑着说道:“能有什么事儿,人刺客又不是傻蛋,总不能在同样的失误之处,跌倒第二回,你且放心去便是了。”
维娜点了点头,也往船舱之内走了进去。
陈闲搓了搓手,随着船只方向的改变,陈闲感受到了一阵阵的寒意正在袭来。
远处便是仍在翻江倒海的巨浪,连成犹如棋盘一般的巨大浪潮,声势惊人。
陈闲也笑了起来,上一世他生在海滨城市,却从不曾见过这片大海的汹涌磅礴,也没有见过这片海域化作猛兽,吞噬一切生灵。
那是一个充满了遗憾的人生,也是一个几近无奈的自己莫不作响,消失在时代逆流之中的过往。
而如今的他,看着席卷而来的狂潮,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得清楚的话音,低声说道:“来呐,可别叫我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