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一场饱受质疑的纷争与骚乱,最终以一个戏剧性的结局落下了帷幕。
一切尽管尚在陈闲意料之中,但回转山洞之后的他,仍是脸色阴沉,他还是太过小瞧于人心的贪婪还有功利了。
在那些海盗的眼里,跟着魏东河并无不可。原因就在于,魏东河战功赫赫,而且乃是上任首领亲自指派的接班人。
对于大部分人而言,他们根本无所谓,实在不行,就把手头的权柄抛了,在海上这种虚妄的利益没有半点好处。
阻碍他们做事的只有一条,那便是放不下去自己的面子。
实际上,魏东河的存在只是阻碍了苏青和孙虎的道儿,与他们根本没有直接的关联。
而陈闲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子就不同了,他来当他们的统领,哪怕他的来头大得吓人,也不足以服众。
别人服的是你的老子,又不是你本人,凭什么你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
陈闲揉了揉太阳穴,最终做了个决定。
“你且将这个消息发出去,宜早不宜迟,叫东河前来见我。”他把消息交代给了小邵。
少女已是换了一身往日里常穿的短打,长发在脑后扎了一个马尾,看上去颇为干练。
不同于别的海盗,陈闲手底下还有一支完全效命于他的力量,而小邵归顺陈闲之后,也算是尽心尽力,几次作战都是出生入死。
“是。少东家今日可是威风。”少女调侃了一句。
“威风值半毛钱用?若不是没有压轴的大戏,恐怕我当场就得被人拉下台,这帮养不熟的白眼狼。”陈闲说道。
他内心是有恼怒的,毕竟他是一个现代人,考虑事情多半也是以现代人的眼光,他穿越时间不久,以为只要给与足够的震慑和利益,他就有办法驯服这群野狼。
但没有想到的是,这根本不起作用,大部分人根本不将他当回事。
“濠镜方面有传回来消息么?”陈闲问了一嘴。
“有,目前濠镜方向已无人烟,维娜妥善保护好了教会的人,大明水师已经退走,还有,有一些身份不明的探子,在濠镜大肆搜寻。
他们行事张扬,所以这些都被我们看在眼里,如今,也已经全部退走,不知去向,濠镜尚算安全。”
陈闲点了点头。
对于他来说,濠镜的状况,他已经可以猜个七七八八,包括这股神秘的势力在内,他也都有想到,不止他在打濠镜的主意,所以一旦他们登岛,如果不能迅速拉起一股足以抵挡小股骚扰和渗透的力量,到时候,他们就会陷入疲于奔命的两难境地,而日后,无论是卷土重来的佛郎机人亦或是心血来潮的大明水师都会给他们到来灭顶之灾。
形势颇为严峻。
陈闲挥退了小邵,不多时,魏东河已是抵达了陈闲的山洞。
“少东家。”
“之后你率领的海盗仍旧由你统领,你且做出一副不满的样子便是,如何收束手下,如何驾驭他们,都是你的事,你在这方面比我擅长,只是这些人以后,除却零星几个,都不能委以重任,这便是代价。”
魏东河点头称是,对于魏东河而言,他素来杀伐果决,祖上传下来的统领兵法都告诉他不应当感情用事,海盗是最廉价的战力,而且并非正规军,他们的作战势力全凭血勇,这样的人要多少有多少不必在意他们的死活。
他原本还觉得少东家或多或少有几分妇人之仁,他没有不满,只是觉得隐隐不妥,但听了少东家这番话,已是知道其实这位年少的统领,比他想的更为全面和通透。
“明日登岛,你将人划分于一侧,驻地扎营,而后你挑选人手,以班,排,连为单位,按照特定人数将手下众人先编排在一处。”
陈闲解释了一下现代的军制,魏东河本就对此有所涉猎,几乎一点就透。
“虽然如今的濠镜已经成了一片白地,但百废俱兴,这个时候尤其不可出乱子。”陈闲在纸上涂涂画画。
魏东河领命正想离去。
陈闲忽然说道:“东河,咱们主仆这么多年,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怪胎?”
魏东河停下了脚步,他笑眯眯地看着陈闲,没有说话。
反倒是陈闲自顾自地说道:“我确实有几分大伙儿口中的妇人之仁,我希望的是这场硬仗之下,大部分人都能妥善地,安稳地活下去,甚至不用每天过着朝不保夕的海上劫掠生活,
那不是就和老祖宗那时候一样了吗?老祖宗手下万把的人,仍旧是每天吃了上顿没下顿,商船越来越少,缉拿越来越多,他们还大无所谓,皇帝也当了,国也立了,仿佛这世上没有难不倒的事情,却是没看到每天都有兄弟饿死,每天都有兄弟们叛逃通敌。
他们都吃不饱饭,也不知道明天自己能不能活得下去。”
魏东河静静地听着。
“所以最后什么都没剩下,几个溜须拍马的,曲意逢迎的,微微一撺掇,老祖宗就尾巴翘得半天高,而后三宝太监说什么,他便信了什么,最终落了个人头落地,全家老小流放两广的境地,不冤。
真的不冤,偌大的树说倒就倒,一口精气神,就那么没了,树上的猴子就像是下饺子一样全落在了海里,没一个说,咱们杀回大明,把首领救回来吧。
一个都没有,全都顾着自己,能吃肉就跟着吃肉,不能了,换个门庭继续吃,所以陈祖义也好,王祖义也行,哪怕来个朱皇帝,能给他们一口饭吃,不必劳作就成了。
这就是老祖宗时代的海盗,看似强盛无比,实则软弱无力。我不是妇人之仁,我只不过,是在为自己谋划一个,更为稳妥的未来。”
陈闲对着图纸,仿佛陷入了长考。
“我要的是一支军队。”
魏东河忽然睁开了眸子,看着陈闲,似是若有所悟,他恭恭敬敬地冲着陈闲一拜。
“愿为东家效死力。”
陈闲笑了起来,他在图纸上画了两笔,而后说道:“若是没有逐鹿天下的气概,那便是连在海上都有几分小家子气,明日这个时候,兵发濠镜,便以星星之火,燎原罢了。”
183.赌徒与商人,登岛与重建
午夜的鬼湾,海盗营地。
这里的人都没有早睡的习惯,还在饮酒作乐。
三三两两的人围坐在篝火边上,只是不知道为何,这些人里似乎已经分出了两派,正隔空对视,眼神碰撞在半空之中,互相挑衅了几番,又瞬间分开。
金烈坐在一侧,饶有趣味地观察着众人神色。
他在之前的一战之中活了下来,那时候他被三名苏家的精锐包围,外面还有数之不尽,如同潮水一般袭来的叛逆。他功夫很好,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他本想干脆倒戈苏家,但心中总有个声音在提示他,不应该如此。
他杀了一个苏家人之后,背后中了一刀,血溅三尺,只是苏家人和对手都没空理会他,他是被四个孩子救回山洞的。
他摸了摸伤口,那些孩子分工很是明确,一部分人负责在战场上抢救伤员,而另一部分负责与工坊的病理堂一起,处理后勤,他的伤口很快就得到了救治。
而这些孩子的脸,今日下午,他就看到了,他们出现在了那场大戏之中。
那些都是少东家的人。
他所处的位置,海盗不多,他们是少有的异类,下午的时候,谣言四起,仿佛魏东河成了那个不愿意交权的统帅,而那个少东家则和他势成水火。
一时之间,海盗团内的人又划分成了两派,有些铁了心要与少东家干,这些人多以金烈这样看透了局势,甚至有救命之恩的人为主。
而另一派则是力挺魏东河的人。
一旁的汉子脸上有道大大的伤口,他一说话,便露出一口黄牙,他也是那些少年救回来的海盗,不过仍是丢了一只眼睛,他咧开嘴大笑道:“金兄弟,怎么了?想到哪个婆娘了?”
金烈笑了笑,只是背后的伤口隐隐发疼。
“我只是特娘地在想,这少东家到底是怎么个人?老卫,你说呢?”
“管他娘是什么人,俺只知道,少东家救了咱们的命,从今以后,咱们的命就是他的,要我上刀山,下油锅,绝不含糊,谁若是讲少东家的不是,我把他脑袋拧下来当球踢。”
海上的人很是简单,烂命一条,不值钱。
便当救了条狗,他还会冲着你摇尾乞怜,洋洋洒洒跟着你走上万里,不曾离去。
被称作“老卫”的汉子大笑了起来,他说得很是大声,顿时对面的篝火边上,人声渐渐小了下去,唯恐被这个疯子听见,当真给拧下了头。
金烈看着老卫有些油滑的眸子,他笑道:“说得也是。”
在金烈看来,所谓的恩情,很多时候,确实抵不过既得利益。
但很多的时候,做出反常的选择,往往都是因为手头的筹码委实不多。
像是老卫这样的人有,大部分人都是投机者,他们也都是赌徒,他们只不过因为赶不上在魏东河哪儿喝上一碗热粥,只能转头在陈闲这儿撞运气。
金烈不一样,他是商人。他在做一笔买卖,他不是傻蛋,自然看得出,这海盗船上,谁才是真正的首脑,是否离心离德,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金烈看得出,也有人能然也看得出。
但如老卫一流,却是穷凶极恶而已。
至于别人。
金烈环顾四周,相比对面的热烈,这里多少显得有些死气沉沉,只有十几人的地界,无人说话,在金烈和老卫谈话结束之后,就彻底归于沉寂。
“就看明天了,一切是否如同少东家预言所说,我金烈拭目以待,可别叫兄弟们失望呐。”
……
次日,赤马号上满载着人手,只是正当众人嘲弄地看着陈闲如何运输这些老弱妇孺,还有工坊学士的时候,两艘巨大的战船出现在了众人眼底,也彻底堵住了他们的嘘声。
那是叶氏的战船,叶氏那批造反动乱的人已经被陈闲彻底肃清,原本要给的好处,陈闲自然也毫不客气地扣留了下来,当做了自己的战利品。
其中一艘被他起名为苏青二五仔号,而另一艘则被叫做陈闲天下第一号。
再算上在远海漂泊护卫的海城,以及工坊的归巢运输船,这次的白银号舰队却是空前的强大,只是不知道为何,总是有人觉得有几分滑稽与荒诞。
他们一行人行进在偏僻的海道,陈闲不断安排派出斥候,一路上风平浪静,这里因为一场大战的缘故,已经没有了任何被监视的价值,除了一些渔夫之外,斥候再无碰到人烟。
陈闲索性吩咐下去,将这些渔夫也充了壮丁,以防出现意外。
下午未时三刻,船队抵达濠镜,早有维娜率领部分海盗团成员等在此处,因为码头港口已被烧毁,众人登岸又花了不少功夫。
陈闲并未曾见过濠镜,在他那个时代,濠镜更多的是活在“性感荷官,在线发牌”的广告词里,而提起它,也不得不提起他们的博彩业。
陈闲当然准备把这个传统发扬光大,只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看着到处都是被焚烧一空的土地,原本上算壮丽的教堂已经被烧成了一个空架子,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死尸被焚烧腐烂的臭味。
无头的尸体躺的到处都是。
有白人,也有当地的土著。
众多海盗大感失望,他们觉得他们来此,应当还能发一笔横财,只是没想到大明水师比他们还三光,他们愤愤不平在一旁叫骂,只是陈闲手下的工坊学士们已经和先行抵达的同胞们开始了资料交换,他们要为这里构筑一座城池。
新的兵工厂还有新的工坊要拔地而起,他们才是整个海盗团里最是忙碌的人,就连蒋老都摩拳擦掌,他这几天已经从徒子徒孙口中得知了陈闲的计划。
他原本已是心灰意懒,但在这样的刺激下,同样干劲十足。
每个人都领命而去,陈闲发布下一道道命令,就连孙虎都没有幸免于难,而他所得的命令却像是一句玩笑话。
“孙二爷,你之前不是与我打赌?那我便成全你,咱们各领一队兵,你便你麾下精锐之师做底,我便随意向东河要一波人手,一个月之后,我们在校场见分晓如何?”
孙二爷哑然失笑,但仍是领命而去,他可不相信自己千辛万苦调教出来的兵马,会败给陈闲那个毛头小子领着的杂牌军。
不,不对,不是毛头小子,现在应当叫他,大统领,少东家了。
184.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在很多的事情上,陈闲不准备当个甩手掌柜,尤其是钱。
但一天忙下来,陈闲也算是体会到了什么叫事事亲为,当真累得够呛。
他从登岛之前数月,已是在构思计划,对于各方面的统筹都是面面俱到。真落到实处之时,却又有无穷的麻烦。
解决了一个,又蹦出来几个,仿佛是按下葫芦浮起瓢,不胜其扰。
而其中最不容易收束的,便是那些自持有功的海盗,为此,他揉着太阳穴,看着面前的魏东河都有几分面色发黑。
“东河,怎么就有人去工坊兵工厂撒野了?你怎么看得人?”他少有大发雷霆的时候,他在战场上运筹帷幄,到了濠镜俨然便成了个奠基之人,战场之上,他尚且可以风淡云轻,但到了这时候,难免要苛责一二。
就连坐在帐篷里的沈青霜也不敢出面替魏东河多说一二。
魏东河也不多加辩解,只是低声说道:“不教少东家失望。”
陈闲不再多言,挥手挥退了手下首席谋士。
他并不是不知道,就算魏东河再精明能干,但他仍是一个经验不足的大管家,他和他的祖辈本质上的区别就在于其中一个替陈祖义守了十几年的王朝,
而另一个则是初出茅庐,只在海上崭露头角。
在战争时期,任何缺点都会被缩小,甚至选择性地放弃,人们需要的是一个足以力挽狂澜,亦或是统筹帷幄的英雄,是一个完人。
而在和平建设的时期,这些问题都会突显出来,并且进一步的放大。
陈闲从来有话就说,不惯他们的毛病。
陈闲将几份文件递给等在一旁的沈青霜。
“火器工坊将是重中之重,所需的材料,我将会领人亲自下一趟琼州和两广,而玻璃工坊乃是机密要冲,你需要择选信得过的人手,而且控制产量,濠镜附近有大片的林地可供采伐,如今我们什么都没有,实在不成,就将之利用起来。”
沈青霜点了点头。
他接过陈闲手头的纸张,上面绘制的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东西,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标注。
“这是我在岛上用过的高炉炼铁法,我收集了之前的数据,对他进行了几次改进,你带领学士们下去按此法建造,看看能否有些成绩,铸炮将是接下来工坊的重中之重,
我会让整个工坊全力配合你们机枢堂,之后我会让他们整合出一个专项小组,近些日子以来,我手下的人还找了些土人,吃苦耐劳,我们管他们一口饱饭,他们便出大力气,你去找谢敬要一些。”
陈闲到了濠镜,第一件事就是找劳力,还有招募人手,除了部分土人愿意加入陈闲的队伍之外,大部分人已经对海盗和打仗怕到了极点,但他们的农田和渔船都被佛郎机人烧毁,不得已之间,只能投靠了陈闲,通过他来找一份工作,获取饱腹的食物。
之前抢收的土豆数目不多,但也足以养活这些海盗还有雇佣部分土著了,只是长久之下,并不是办法。
陈闲现在颇有几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感觉。
他敲击着桌面而后,问道:“玻璃工坊如何了?”
“已经有了个小作坊,几个工人加班加点都在做了,只是效率不高。”沈青霜如实禀告,现在工坊之中,陈闲已经无力管理,后勤总管阿贵和蒋老都接手了一部分,但沈青霜因为掌管机枢堂,深得陈闲信任,几个要紧的部门都由他亲自监督实施。
“带我去看看,”他想了想,说道:“叫上翁小姐。”
……
陈闲拿着手中的玻璃片,表情很是淡然,这种玻璃片的纯净度自然是不能与后世相提并论,但相对而言,在当代已是绝品。
一旁的工坊主叫做李莞,是当时在机枢堂便极为出彩的学士,他抱着一叠厚厚的资料,而后说道:“少东家,我们遵照你的办法,炼制出了三批玻璃,以这一批最是干净剔透,这里是每一批的资料。”
陈闲随手翻动了两下,这个时代添加剂还未盛行,比如氧化铅,所以,这种玻璃同样还缺乏光泽,但以他陈闲的眼光来看,以它作为打入市场的敲门砖,早已足够。
“少东家。”不多时,翁小姐也是抵达了工坊,她到了濠镜之中,便与工坊女眷住在一处,她的身份特殊,于是陈闲也派了几位护卫守在她的身边。
或许是因为周围都是妇人,让她倒是不至于太过拘谨,乍然见到陈闲也不见惊慌,盈盈下拜。
陈闲把玻璃成品交给了翁小姐。
“你看这个如何?”
翁小姐眼前一亮,接过玻璃左右翻看了两眼,而后有几分惊诧,而后说道:“这便是那些佛郎机人口中的威尼斯商人都不曾拥有的绝品玻璃呐,任何一块都可以在市场上卖出天价。”
陈闲相信她的眼光,也就不再多问,只是淡淡地说道:“这些日子在濠镜歇息得如何?”
“托少东家的福,自然是一切安好。”
“之后,有得你忙了,我需要你前往福建江浙一带,将这样的玻璃流入市场,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贸易网,
把这些东西扩散出去,只要和你合作的商人肯替你推广这些东西,你可以分文不取。”
陈闲指着堆放在临时仓库里的玻璃,而后说道。
翁小姐脸色一变。
这些东西,放在市场之中,少说也是数千两的东西,这位爷可是阔绰,分文不取?
他上前试探性地问道:“少东家,这可是一大笔钱。”
陈闲冷笑说:“他们视之贵若千金,但对于我而言本就是一文不值,不过,这些玻璃也不是没有本钱,我要他们不遗余力,于达官显贵,门阀大户之中,大肆吹嘘这等玩意儿的来历。”
陈闲想了想,已是将一个方案和盘托出。
妇人听得越发心惊。
这少东家的想法真是层出不穷,这可真是一出大戏啊。
“这件事开销不小,你出发之前,去支取两千两白银以供花销,剩余的,尽数换成粮食煤炭,带回濠镜,此去山长水远,非有月余不可回转,我岛上嗷嗷待哺的兄弟们均是等你一口饭吃,陈闲我在此,先行谢过了。”
陈闲冲着妇人一拱手。
翁小姐神色肃穆,已知陈闲的决心。
夕阳打在陈闲的背脊上,远处是忙碌的工坊众人,陈闲却忽然哀叹了一句:“特娘的没钱啊,谁给老子送点钱啊!”
185.法外之地,海国霸图
陈闲是自家人知自家事。
现在白银团的家底总共就四千两,他大手一挥,给了翁小姐两千两,第一笔交易还是稳亏不赚的蚀本买卖。
要是被人知道了还不说他陈闲是彻头彻尾的败家子才有鬼咧。
不过,这也是因为陈闲乃是现代人,一早便知道舆论与造势的重要性,如今他的玻璃品质虽然放在当世极高,但毕竟声名不显,尤其翁小姐常年是在沿海活动,势力不足以震慑辐射到那些大商贾和内地的世家的。
但若是信什么“酒香不怕巷子深”,他陈闲怕不是半截身子入了土,都还赚不到半毛钱。
这一伙老兄弟都得跟着他去喝西北风。
但一旦他们通过翁小姐的营销手法,把这个东西吹得神乎其神,那么之后,这些商贾自然会为了这些他们手上的利益肝脑涂地,只要让他们尝到了甜头,他们自然会为之追索如狂。
可以说,而且陈闲还给这些人加了一剂大号的春药。
他写了一部短篇的说本,重点是叙述这些巧夺天工的玻璃,实际上乃是来自天上的仙品。
这便是舆论造势。
真假姑且不论,但文人雅士自然是最好这一口,由不得他们不吟诗作对,替他宣传。
而陈闲和翁小姐曾经谈过,日后做买卖,她甚至可以不收取真金白银,但需要他们提供足量的用以交换的东西。
从粮食,到布匹,甚至是茶叶、生丝、丝绸,但凡是日用品,亦或是用作可以与佛郎机人交易的东西,她都收。
若是以真金白银,收款或许会是一个很大的问题,而且那些地主老财不一定慷慨。
毕竟,在当时海外市场的白银还未冲击国内市场的大明,地主们首先看重的是地产,其次就是这些银子。
大部分的士绅在赚取了银子之后,宁可把他们埋在自家床底下,也不肯放入市场之内,任其流通。该因普世价值认为,银子和钱是不会贬值的硬通货。
这也是为什么当万历年间,张居正推行一条鞭法的时候,为何会有这么大的阻力,甚至张居正死后被清算,一条鞭法快速被废止也有其身影在内。
你要士绅的土地和银子,那是挖他们的根,要他们的命!
但商品不同。
因为在士绅眼里,这些商品是可以再生,而且价格低廉,他们的仓库里每年都有因为贩卖不动,最后只能腐烂毁损的商品。
与其任由他们腐烂,不如把这些东西提供给翁小姐,充当交换的资本。
于是陈闲和翁小姐在商贸上就占据了主动权。
这也是陈闲的主意。
在陈闲看来,他要那些烂银子做什么?他要的是成吨的食物和资源,有了这些他才能保证他的手下,甚至招募的劳工能够安稳地度过第一个年头。
他的濠镜城是一个无底洞,别处可能没有这么大的需求,但他肯定有!
而购买来的货物,则可以成为与佛郎机人做生意的筹码。
佛郎机人想要打开大明的门户为的是什么?
是通商!
既然朝廷海禁,并且不想做这笔买卖,那他陈闲来做!
而且陈闲不仅想做佛郎机人的声音,他还想和日本做生意!
众所周知,日本是一个产银大国,日本的白银储备优异,而且开采的技术也较为成熟,日本的对于国内生丝的需求极高,可以说已是到了供不应求的地步。
但因为次年发生的一桩变故,日本和国内的朝贡彻底断绝,从此之后,生丝,丝绸在日本已成了稀缺品。
若是这条商路做通,日本将成为陈闲的后花园与银仓,源源不断地向陈闲输送白银。
而且日本相较于遥不可及的美洲银,有时效短,见效快的优势。
陈闲虽然从未和手下众人提起过,他的胃口大得惊人,但他确实有进一步吞并吕宋,占据马尼拉,而后开拓出一条直达美洲墨西哥的贸易网络。
至于地图在他心中早已了然。
但这样陈闲不可避免,要与几个海上大势力周旋。
其中佛郎机人,将是他主要的对手。
他将要面对的是西班牙的无敌舰队,还有葡萄牙的坚船利炮。
他看着手下的这些人不由得兴叹。
这是一场血与火的考验,他的眼光从来就不是国内的一亩三分田,他在意的永远是称雄四海。
钱,与枪炮都是不可或缺的东西。
这些年少稚气的脸庞,在日后的大战之中,能够幸存下来多少,陈闲也不知道,这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原本将以白人大获全胜作为收尾。
那是倾举国之力,发动的全民圣战。
而如今,随着陈靖川阴差阳错穿越到了这个时代,穿越到了一个原本将死的海盗之子身上。
他就要改变这个时代。
他要接收这个胜利的果实。
不惜一切代价!
……
陈闲见过了维娜和谢敬还有张俊,站在他身边的是孙二爷,这是陈闲手下武将的一次集合,在一旁的自然还有众人谁都不认得的一位青年,以及掌管白银团所有资源的魏东河。
陈闲笑着说道:“都到了,我便不啰嗦了。孙二爷,我接下来要派你去一趟两广,谢敬会随你同去,既是保护你的安全,也是替你联系当地土司首脑。”
孙二爷有些摸不着头脑地看着陈闲,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你看看,偌大的濠镜,只有我们连同土著不到两百余人,这些人还都是散兵游勇,并非精锐之师,我们的发展时间不长,甚至很短,我们就得面临很多人的考验,所以我们要招募一帮狼兵。”
孙二爷听闻狼兵之说,眼底一亮。
他自然是听说过狼兵的赫赫战绩,但一想到那些狼兵的身份,又有些发愁地说道:“狼兵都是在朝廷管控之下,想要调动恐怕没这么容易……”
陈闲玩弄着桌上的一块石子,而后悠悠然地说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嘛。”
“除此之外,还得将陈家人接到濠镜附近安顿下来,陈氏一族,也该有一个归宿了。”
“除了招募狼兵之外,你们还可以招募一些乡勇,这些人可以与他们签订协议,两广土司控制之下,民不聊生,这些少民往往因为被重重剥削,过着极为凄惨的苦日子,
你可以与他们说,不日之后,我们的船队将抵达两广,让他们串联各方面的壮丁,携老幼投奔我等,我陈闲担保他们耕者有其田,不再受土司奴役。”
“便与他们说,我陈闲,说到做到!这是一块属于他们自己的法外之地!”
186.远水与救命钱
谢敬和孙二爷领命而去。
谢敬此次没有芥蒂,毕竟当陈闲踏上陆地,他已是知道,自己的一肩重责已经可以稍稍放下。
而且,他将还有更为紧要的任务需要去做。
少东家也已是不再那么岌岌可危了。
他谢敬也该到了大展拳脚的时候了。
他是将军之后!
将军百战死!
战场,厮杀才是他最终的归宿。
武夫,屠夫,枭雄,将军!
他全都要!
陈闲目送两人远去,一旁的青年站了起来。
“你我便不多言了,你既然说了手下人马自行招募,我给你这个权力,只不过,若是遇上其他人手,万万退让,不要与他们起争端。”
“我做事,你且放心。”他也领了命离去。
陈闲倒是对叶隐颇为放心,这是一个身如飘萍的疯子,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而言,陈闲给与了他的新生。
陈闲知道长久的傀儡经历,让叶隐早已淡了几分争权夺利的心思,但他仍旧充满了冒险的气概。
可以说,他将一场战争变成了一场围猎,并将之当做了自己的游戏。
这也是陈闲敢于放权的诱因。
他也想看看这个烈火重生的男人,最终是玩火自焚,还是到了最后以烈火焚烧天下?拉着整个世界共沉沦?
陈闲想到此处,也觉得自己或许与叶隐一般无二,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接下来倒是要委屈你担当我的护卫了。”陈闲笑着对维娜说。
“还管饭吗?”
“管,我叫克鲁士给你做,想吃什么花色都成。”维娜立马犹如孩子一般在屋内雀跃了起来,倒是将地面踩得震天响。
维娜的来历成谜,但心性犹如孩童,同样还是个武痴,除了是个女的之外,都是做护卫的不二人选,好在此时的陈闲也不需要贴身保护,谢敬又是做大事的人,只能劳烦一直奔波在外攻坚的维娜来委屈一二了。
陈闲松了口气,而后看着剩下来的两人。
他还未开口,魏东河已是直勾勾地看着他,表情似乎有些幸灾乐祸,而后说道:“不过,少东家,我们的白银已是见底了,白银团数十年的积蓄,你短短两天,就给败了个干净。”
陈闲顿时愁眉苦脸了起来。
这也是他这几日最是担忧的事情。
他既然可以责备魏东河,魏东河这个财务大管家,自然也有指责这个大当家的权力。
陈闲挠了挠头说道:“这……花都花了。”
魏东河出人意料地叹了口气,没有反驳。
是啊,花都花了,总不能叫人吐出来吧?
陈闲赶忙把这一页揭了过去,而后低声说道:“之后,岛上其余海盗的管理便依旧要仰仗你们二人了,你们是老搭档了。”
一旁犹如绷带人一般的张俊咧开嘴说道:“少东家放心便是。”
“从前的事情不记恨了?”陈闲忽然说道。
张俊显然也是一愣,他也没有想到陈闲会旧事重提,他低头思索了片刻,伸出了两根手指:“两斤。”
陈闲笑了一声,而后说道:“一言为定。”
“不过,最迟地到今秋,这一批的烟草已是种下去了,大部分都还未熟,分你一些没有什么问题,我还指望这东西叩开洋人的大门,还施彼身呢。不过,我还想了几个挣钱的手段,东河你且随我来。”
陈闲走到了一副由他绘制的濠镜地图边上,他抽出一根木棍点着濠镜沿岸,说道:“你看这里。”
这张地图并非来自于陈闲的测绘,而是来自于他的图书馆里,所以每个方位,甚至标尺都有标注。
陈闲指的乃是一大片沙滩。
“自汉武帝起始,盐铁便为官营,明王朝不外如是,盐是民生必备之品,但长期垄断在朝廷和大户盐商手中,我的一大方案便是贩卖私盐。”
对于陈闲而言,占地为王这种掉脑袋的事儿他都做了,还怕什么贩卖私盐?
何况,濠镜一带有不错的滩涂,阳光直射充足。
在陈闲所在的时代,除却国内的三大盐场之外,濠镜也有颇为灿烂的晒盐历史,不仅是濠镜。
自宋朝起,广东一带的制盐业就是整个王朝的支柱产业之一。
陈闲说完之后,魏东河微微点了点头。
而陈闲手中掌握的也是最为先进的晒盐法子,晒出来的盐必然比市面上流通的官盐好得多。
“我们还可以贩卖火器,就像是佛郎机人做的那样。”陈闲思忖了一会儿,最终把这个颇为会惹来争议的说法和盘托出。
魏东河却出人意料地没有提出反对。
反倒是张俊一急,扑到了陈闲跟前说道:“少东家不可啊,火器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本钱,一旦叫大明学去了,我们如何是好?”
他是亲眼见过新式火器在战场上所向睥睨的人,那些忠于陈闲和魏东河的海盗就凭着火器与数倍于他们的敌人打得难解难分,甚至还略占上风。
陈闲说道:“我要买的并非是我们用的,而是佛郎机人用的。”
陈闲从一旁取出一支火铳。
说起来,他们如今的技艺与做工其实已经远超当今世上的火器水平,可以说,这些火器才是陈闲安身立命的本钱。
至于火绳枪对于陈闲而言,那都是无关痛痒的东西。
恐怕就连佛郎机人都不会心疼技术外流。
“这种是我要卖的东西,在材料充足的时候,这种火枪可以源源不断地生产,简单好用。”
张俊接过火枪把弄了两下,他是海盗里的好手,略一使用就发觉不对。
“这枪……”
“很落后是吧,你们这些小子,由奢入俭难呐,这东西是佛郎机人如今用的火枪,叫做火绳枪,我把这东西卖给大明,他们同样趋之若鹜。但这种玩意儿,在我看来,不堪一击,卖了就卖了,权当清理库存便是了。”
沈入忘笑得很是洒脱。
两人这才明白陈闲的意思。
这不过魏东河忽然开口说道:“可少东家,这都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陈闲顿时愁眉不展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少年掀开帐篷的门帘,气喘吁吁地大喊道:“少东家,海城号送来白银四千两,黄金一千两,箱子就堆放在码头,您快去看看啊!”
在场三人脸色顿时一变。
相视之下,均是狂喜。
这可是一口救命清泉呐。
187.忠诚?抑或是故作姿态?
苏佳飞坐在船首,身边正是随意跳跃来去的苏佳川,两人看着劈波斩浪的海面,并没有说话。
他丢下苏家多年以来的积蓄以后,并没有停留,等待陈闲的检阅,反而径直离开了码头。
此时被称为军师的陆晨峰,走到了少年船长身边,低声说道:“主家。”
苏佳飞笑着说道:“叫我头目便是了,我没我爹那么多忌讳。”苏青在世之时,便叫船上的众人均是称呼他为主家,隐隐之间有与统领一别苗头的气概。
陆晨峰叫惯了,之后便也沿用到了苏佳飞的身上。
他语气一窒,稍稍平复了一二,继续说道:“之前,头目将所有的财务都给了濠镜岛上的那一位,是否过于莽撞了?”
他并非是个愚忠之人,敢于直言。
这也是为什么,苏青时代,他不得重用,而苏佳飞反而留下了他。
“是船上的蔬菜肉类还有粮食不够吃了吗?”苏佳飞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不曾,船上的食物足有两年的份,肉类也经过腌制风干。”
“那便问那么多甚?”苏佳飞语气变冷,看向海面,“解了主上燃眉之急,便是大事,便是兄弟们饿肚子,这么做也不是错事。”他的话语之中有几分不容置喙,甚至有点阴森。
陆晨峰不敢说话。
他对陈闲向来颇有微词,连带着对苏佳飞的决策也有几分质疑。
“当然,我是不会饿到大家伙的。”苏佳飞又笑了起来。
自从他执掌海城之后,关于他叛逆与包藏祸心的传言,便甚嚣尘上。
究其原因,不过是一些捕风捉影。
因为他有一个曾经造过反的爹,还有他有一个谋逆父亲的前科。
甚至大部分的人都在希望他造反。
包括他船上的一些有心人。
因为在他们看来,苏佳飞成为首领更为符合他们的利益,而且一个不知道底细,只知道管理工坊的人,如何比得了一个有魄力,又充满了杀伐果决的少年人?
这可是连老子都能杀了的狠角啊。
而有的人则觉得,这会给如今已经焦头烂额的陈闲带来更大的麻烦。
但苏佳飞用他的举动表达了他的忠诚。
至于那些风言风语,他不想再听。
也不屑于多听。
“吴家老二,都在说些什么,他既然要说,便下去与我爹说吧,晨峰,你知道我的意思吧?”说着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满是灰尘的衣衫。领着苏佳川消失在了船舱边上。
不多时,他在船舱之中静坐,听到了一声仓促落水的声音,还有咒骂他祖宗十八代的恶毒言语。
“反正那些便宜祖宗与我没什么关系。”他睁开眼,又懒洋洋的闭上。
仿佛一切的事情,与他都没什么干系。
……
至于陈闲现在见人都是笑眯眯。
仿佛是个地主家的傻儿子一般。
就差逢人就说老子现在有钱了。
魏东河和张俊都走了,他们也知道,如今岛上的大麻烦暂时得到了解决,于是急匆匆地去操办手头的事情了。
而且主要也不想看自家主角一副地主老财的傻样子。
丢人呐。
苍天呐。
这笔钱,将让整个海盗团在这座岛上休养生息到几大生意正式步入正轨。
所以陈闲那叫一个高兴。
他带着维娜和克鲁士两大狗腿子,往工坊的方向走去。
如今的濠镜已经被陈闲人为的分成了几个区域,三岛其中的氹仔岛被划给了海城号的人手,至于如何安排全看苏佳飞处置,他陈闲懒得插手。
而另一部分路环岛,则交给了教会、小邵和叶隐,以及未来可能入住各方隐秘势力。
这也是来自于小邵和叶隐的要求。
这些也全权交给他们来处置。
但统一的要求乃是一旦陈闲提出的要求,他们也不能反驳,必须为他的命令大开绿灯。
至于剩下的濠镜本岛,则被暂时性的划分成了四大区域。
其一靠近山地林地的,被称之为工坊区,这里有大量的工坊聚集,是陈闲目前的重中之重,而在工坊区周围则拱卫着一圈海盗,两片区域都是海盗的驻扎区,而且直接与两广一带的入口,交界,目的是杜绝对方从陆路进行袭击。
按照陈闲的说法是聊胜于无。
毕竟常年在海上作奸犯科的人,要他们和陆上的官兵干架,和让他们去死差不多。等到狼兵到位,这里就会被狼兵代替。这些狼兵都是乡野之中对战的好手,远远不是这些海盗可比的。
而除却这两大区域之外,还有用以安顿住户与商贾的住宅区,不远处便是用以耕种,自给自足的粮仓和田地。
陈闲和魏东河敲定火绳枪的买卖之后,便准备自己去工坊安排兴建另一处的火枪工坊,专司对外贸易之用。
陈闲的工坊与本时代的工坊并不相同。
他的工坊采用的一所工坊专项负责一件产品的生产和设计,类似于后世的车间。
但又有不同。
毕竟陈闲现在还做不到流水线的生产模式,这种方式只是让工坊的工人和土著劳力更为熟练地应对他们需要面对的工作,,通过这种方式来提升工作的效率。
而准备的商品枪支早已从原有的工坊体系里淘汰里出去,若是要再行兴建就要从头来过。
沈青霜这几日天天泡在工坊之中,为了新式的火炮废寝忘食。
陈闲抵达的时候,正巧看到几个学士脚步虚浮,灰头土脸地从工坊空地里走了出来。
其中一个的头发已是被炸成了鸟窝,还不由得喃喃说道:“不对……这个比例不对,怎么就炸膛了……”
说着说着,已是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不知道从哪里突然跳出来几个病理堂的学士,两人一组已是找来了一具担架,把人放上去之后,颇为兴奋地大喊道:“又一个,又逮着一个,大丰收啊,快快快,去通知师兄!”
而后一群人疯也似的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
陈闲满脸黑线,抬腿便往工坊里去,又是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传了过来,便听到一个男人破口大骂道:“妈了个巴子,你们脑子被驴踢了!火药特娘的放多了,你们这样搞,什么时候能搞得出货色来,到时候,老子怎么对得起少东家的交代!”
188.青铜铸炮与破格选拨
平心而论,陈闲是真的不乐意拔苗助长,但很多时候,形势比人强。
现在海上除了大明,各方势力都暗流涌动,并不是只有他们一家想要吃下海上贸易的大蛋糕。他面对的可是一国,乃至于整个西方势力的威胁和入侵。
他手头的人数更是稀少。
那么如果这样的情况下,兵器仍旧不过关,哪怕是不够超前,那么他的举动和找死恐怕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
他抬腿迈步走入了工坊之内,看到的是十几门已经破烂不堪的大炮,正依次摆放在工坊的一侧,上面都做了标记,这些大炮都已经炸了膛,看上去黑洞洞的炮口,直指着天空,有几个学徒正在挨个记录上头的情况。
远处炮声阵阵,还有一些工坊的成员在铁炉前挥汗如雨。
整个工坊仿佛正沐浴在繁忙的景象之中。
远处的沈青霜很显然发现有人到了工坊,忙放下手头的事儿走到了陈闲的身边,他今日打了赤膊,手里拿了一柄用以校准的铁锤,抹了把汗,身后跟着三两个学士,面带愧色。
陈闲知道沈青霜是个老实人。
而他一辈子的心思几乎都花在铸炮上,可以说,在大明,他就是这个时代对于铸炮的最大权威,就算是王恭厂里的工匠都不如他。
但再熟练的工匠,仍旧不可能摆脱时代的局限性。
他们面对的是超越这个时代的东西,面对新鲜的知识,大部分人都会需要一些时间去进行消化。
更何况陈闲这种几乎是填鸭式的灌输。
沈青霜能做到现在,并没有气馁,甚至顽强地吸收着先进的知识,在陈闲看来,已是很不容易。
陈闲也没有半点怪罪他的意思。
甚至有些抱歉。
“见过少东家。”身高八尺有余的山东汉子,恭恭敬敬地对着陈闲行了一礼,他身后的学士们似乎是头一回见到陈闲,有模有样地学着他的模样,也行了一礼,但多少有些嘻嘻哈哈。
陈闲不以为意,他这人行事向来不拘小节。
而且年轻人活泼跳脱不算坏事。
但沈青霜却是很气恼,他低声呵斥了两句,满脸抱歉地说道:“这都是新上岛的小崽子,我看他们聪明才都带在自己的身边,没成想两人实在不大像话,我替他们向少东家你赔个不是。”
那两个小子看上去颇有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样子。
但他们素来就敬重沈青霜的为人,故而被沈青霜责骂也不敢露出不满之色,只是看着陈闲眼珠子一顿乱转,仿佛在想此人有何德何能,能够统领偌大的船队。
陈闲看着有趣,刚想开口,从远处倒是走来了一个人。
他风尘仆仆地赶到了陈闲的跟前,而后也行了一礼,正是如今位高权重,执掌铅汞堂的段水流,铅汞堂不同于往昔,乃是现在整个工坊的命脉,化学的崛起,让铅汞不再单纯止于火药,更多的化合物,还有合金都诞生在他们的研究之中。
而此时的他身后也跟了几个少年人。
他似乎原本是来找沈青霜的,但见着陈闲仿佛眼前一亮,赶忙说道:“少东家你怎么来了?”
陈闲笑着说道:“大师兄,我只是来看看,近些日子迫击炮的研发进度,倒是你怎么来找沈兄了?”
段水流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道:“前几日老沈来找我,说是有事儿要与我商量,我瞧着他拿出来的乃是这炮的材质,当即不敢怠慢,经过了几轮研究,却是没有头绪,反倒是我手下这几个小子,仿佛捉到了命门,这不是来找老沈商讨一二的吗?”
陈闲释然。
实际上像是合金这种材料的开发,本质上已经脱离了铸炮的范畴,朝着化学的范围演进了。不过在明朝,尚未有清晰的学科划分,作为手艺人的工匠往往掌握着许多学科的知识,极为般杂。
这是这样就造成了一个尾大不掉的局面,就是杂而不精。
这也是为什么陈闲在工坊重新设立之后,另外开辟了许许多多小部门的根本原因。
几个部门术业有专攻,合作起来完成一件项目将是事半功倍。
沈青霜搓搓手说道:“都说你老段有办法,来,快说说这配方如何了。”
他乃是个匠人,听闻自己负责的东西已是有了进展反倒是把陈闲晾到了一边,而后像是色鬼遇了美女,急不可耐地冲着段水流说道。
段水流已是示意身后的少年取出了一方经过冶炼调配的青铜。
“老沈你也知道,这世上的青铜自从咱们老祖宗开始,就已经在这个世上运用了,有夏商周三代,早已把青铜玩得炉火纯青,那时候的青铜器多半是作为礼仪用的器皿,但部分人会佩戴青铜的兵器上战场,所以你们做铁匠的,这青铜器就是你们的一门大学问,谁也都逃不开,但我发现,实际上,各种材料和铜一起加入,随着比例的加入不同,他产生的效果也都不一样。
你们做工匠的都是老粗,我手下这几个弟子,则选择了另一种方式,经过了数日的研究摸索,倒是确定了你想要的材质到底是为何物。”
他仿佛颇为欣慰,他身后的几个少年看上去有几分面生,陈闲看了看,居然还有当地的土著混在其中。
段水流并不是一个擅长搞科研的人,在蒋老的众多弟子之中,段水流同样是一个异类,但这不妨碍他有一颗广阔的心,以及识人伯乐之才。
而且他的挑选不拘泥于出身。
陈闲近些日子经常会受到来自小邵方面的禀告,其中不少都与段水流和工坊相关。
段水流在不少海盗世家的子弟之中挑选出了一些少年,而后通过重金许诺,将他们送入了工坊之中,包括沈青霜身后的少年,还有他身后跟着的,无一不是,通过段水流挑选进入其中的新人。
这些新人往往思维开阔,而且思路明晰。
而且段水流还破格在工坊招揽的土著之中选拔人手,虽然选拔的条件非常苛刻,但这些土著都迫切地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往往面对工坊的考试,他们都竭尽全力以应对,而其中脱颖而出的各个都是其中的佼佼者。
有时候,陈闲觉得段水流不去做运营类的项目,当真是有几分暴殄天物。
189.战略性兵器,部门成立
实际上搞科研除了相应的基础之外,更需要是打破常规的逻辑。
这在一些已经形成了思维定式的老匠人面前很难有所建树,但在一些初出茅庐的小孩儿眼里却全然并不是一回事。
沈青霜是一个很好的引路人,而段水流经过数十年的积累,在铅汞,火药上的造诣已是颇深,在他们的带领,这些新人就像是汲取知识的海绵,疯狂地成长,现在虽然还是稍显稚嫩,但假以时日,陈闲相信他们都可以成为独挡一面的角色。
陈闲看着两人商量的热闹。
便喊过几个少年,他在向阳的台阶下坐了下来,而后几个少年都围拢在他的身边,好奇地看着这个与他们年纪相仿,但已经成为工坊实际上的支配者的少东家。
“你们觉得迫击炮怎么样?”陈闲没头没脑地问了句。
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一方面来自于对于陈闲身份的畏惧,而另一方面则是来自于对陌生领域的未知。
忽然其中一个被晒得黝黑的小子说道:“这种兵器很完美,可能已经把火器的路都给走死了。”
陈闲有几分讶异。
在他的记忆之中,迫击炮作为热兵器确实已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到了近现代,他仍旧作为阵地战的主力兵器加以使用,除了导弹,这种兵器已经是威力和口径最大的几种尚在服役的武器了。
确实就像是这个孩子所说,迫击炮已经把火器的路彻底走死了。
“说下去。”
“但应该还有比他更厉害的东西。”
“是怎么样的东西?”
陈闲饶有趣味的问道。
“我听阿爸他们说过,现在的火炮都是看到对手加以瞄准,而后对目标进行定点打击,但如今双方的视力相差不大,敌我双方几乎是在同一起跑线上,发动攻势,这样的兵器差距并没有办法拉开。”
陈闲了然,同时也不由得为了这个孩子的眼界与体悟点头,这是超越时代的格局,虽是现代人都了然于胸的内容,但这个时代有人能够说出来,便是不得了。
但他面上仍旧不动声色。
“这世上比人类看得远的东西,有很多,甚至很多东西都不是用眼睛去看的,如果能够提前确定了对方的位置,并且拥有一般兵器不可比拟射程的武器,那么整个战局都将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我觉得这是超越迫击炮的存在,但走的应该也就不再是迫击炮的老路了。”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仿佛这番说法已经被嘲讽过数十次天方夜谭了,但他仍是鼓足勇气,对着陈闲说了出来。
毕竟在他看来,陈闲乃是一条船的统领,也是他们工坊的引路人,他对自己的理念深信不疑。
而在他努力说完之后,陈闲反而没有说话,只是陷入了沉思。
他也不知道陈闲在想些什么,只是有些失望,难道作为工坊主人的陈闲也和那些孩子一样鼠目寸光吗?
而陈闲的心里却是翻江倒海,久久不能平息,后世这种兵器确实已经问世,而侦查方面也正如这个孩子所说,已经彻底超越了人眼的范畴,这也是为什么,世界的大部分都处于和平的状态,除了少数地区有大规模交火的原因所在。
声呐,雷达,天眼,洲际导弹,甚至是核武器,都成为了和平大前提。
而这个孩子居然可以将现代战争的症结讲的头头是道,这不能不让陈闲惊讶万分。
这是……捡到宝了啊。
甚至陈闲觉得,这孩子就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这是个顶级的妖孽!
陈闲仔细观察了他,觉得少年眼底多的是一股稚气。
他沉思了片刻,而后笑着说道:“如果让你来带领一个部门,主导你所提出的这些兵器,你有几分把握?”
少年此刻已是犯了难,他咬着手指,周围的孩子不由得放肆地大笑了起来,他们觉得陈闲在拿这个孩子寻开心,他们不知道听了多少次这个孩子的理论。
“都是痴人说梦啊!”
“我都说了,丁奉你别做梦了,之前不就被工坊里的师父训斥过两次了,你怎么还这么固执,还要来少东家面前显摆!”
“丁奉丁奉,就知道做春秋大梦!干啥啥不行!”
“丁奉你是不是做梦都要尿个梦想的形状出来啊!你那尿湿了的床单拿出来给我们看看啊!”
“少东家让咱们研究迫击炮,你却在说些什么个东西,丢人啊!”
“……”
潮水一样的嘲笑声,似乎又在丁奉背后响了起来,他已经受了很多很多的委屈,但此时的他并不想就此投降,他有一个梦想,他也有一股气,他要证明给这些杀才看,证明给他们看,自己说的是对的!
而就在这时,在他的身后,有一只手忽然搭在了他的肩头上。
那是一个皮肤黝黑的孩子。
看他的样子更像是附近的土著,他冲着丁奉点了点头,似乎在说,我相信你。
丁奉抹了抹自己的鼻涕,对着陈闲有样学样地一拱手,而后说道:“少东家,我不敢说有几分把握,但在我丁奉有生之年,我将全部心力投入其中,不成功,便成仁!非百死而莫赎!”
陈闲意味深长地看了他和那个黑小子一眼,而后长身而起,他低声喝道:“大师兄,阿贵,你且过来。”
两个实权派不明所以地走到了陈闲跟前。
“从今往后,我会成立一个部门,就名为‘战略性武器部’。”
段水流不明所以地挠了挠头说道:“少东家,这是什么部门,怎么都没听说过?”
陈闲笑着说:“我说是有了,便是有了。”
“那当家人是谁?”
陈闲一把把丁奉拉上了台阶,而后继续说道:“便是他。”
而后他指了指在人群之中的黑小子:“并且我认命他为副手。”
他看着远处波澜壮阔的大海,不知道到底是在与谁人说:“日后,我可以与你们保证,这世上将是战略性武器的天下,若干年后,各个势力将不需要真刀真枪地厮杀,更多的势力交锋,将在海面之下,谈判桌上不断涌动。
而改变这个时代的,成为这个时代先驱的弄潮儿,将会是他们两个,而不是你和我!”
190.山雨欲来,陈氏变故
陈闲离开工坊的当日。
沈青霜派人传来了好消息,迫击炮终于有了一定的进展,他们在铅汞堂的配合之下,摸到了合金的门径,现在正在进行下一步的研发。
而另一项则是关于制式子弹的研制,目前仍旧停滞不前。
陈闲停下了手中的笔,他正在写的乃是关于流水线的内容。
对于这个时代而言,流水线同样是改变整个旧式工业体系的重要标准化产品。
可以说有了流水线就实现了第一次工业效率的跨越。
只不过,陈闲在此之前,还需要克服重重困难。
陈闲目前手下的工坊,全部采用的是人工作业的方式,这种作业方式效率低下。
以至于虽然沈青霜的团队很早就制造出了可以施展的后装枪。
但仅仅武装了二三十人,便止步不前。
而且这部分人与科研人员高度重合,以至于陈闲目前不得不停产后装枪转而让他们去对火炮进行进一步的改进。
距离他们进入濠镜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他们的势力正在以一个急速向外扩张,如果以这个速度继续下去,随着被他派出的两股人马的回归,他们的势力将空前膨胀,到时候,对付外敌也将有一战之力。
但小邵带来的消息不由得让他觉察到了一丝不祥。
在濠镜外围,尤其是在鬼湾,和大铲洲附近,他们发现了零星的斥候部队,各色的人手都有。
包括了佛郎机人,以及大明人。
暂时不确定,这些大明人是海盗还是乔装改扮的大明水师斥候。
因为距离甚远,小邵手下的那些孩子没有贸然靠近,所以没有抓到几个舌头。
但可以肯定的是,他这边忙活得热火朝天,各方势力也不会是瞎子聋子,尤其是佛郎机人对濠镜仍然有所图谋。
只不过,他们也不确定,如今濠镜上驻扎的是大明水师,还仍旧是一些不开眼的海盗,所以他们没有贸然发出接触,只在外围游曳。
其实佛郎机人和大明的关系,相当复杂。
就像是陈闲日后打算做的事情,其实这就是佛郎机人和大明从前,甚至是往后做的买卖。
彼时的大明并没有生产新式火器的能力,并非没有,更主要因为不重视。
搭建火器工坊,再行研制?
这得花费多少成本,投入多少物力。
而且这样一来,工匠的地位就会得到提升。
这都是官府不乐意看到的。
直到在屯门和西草湾两场大战之后,他们方才对火器有所改观。
而这些火器在最初的时候,全部是通过位于濠镜的佛郎机兵工厂所制造,当时的朝廷买了一波又一波。
佛郎机人因此发了大财。
可以说,在这方面大明是佛郎机人的衣食父母。
但相对的,佛郎机人也很有野心,他们想要的是占据,通商。
这才有了屯门海战和西草湾的变故,只是当时的大明水师尚且春秋鼎盛,也算是帝国水师的余晖。
人多势众,又有豢养的海盗作为主力。
佛郎机人并没有像往日一样,用坚船利炮在初期就轰开大明的门户,所以改用一种腐蚀上层官员的策略,最终还是窃取的濠镜。
两者可以说是相互依存,又相互敌对的存在。
濠镜就是一个暴风眼。
如今历史的走向已经发生了变动,不止是陈闲,还有原本失败,或者不知所踪的野心家在其中出没。
佛郎机人在失去了濠镜之后,灰头土脸地回到了满刺加,也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他们已经在小规模通商和走私里尝到了甜头。
所以他们必然不会放弃濠镜。
而大明同样如此,卧榻之处岂容他人酣睡?
陈闲便是夹在这两方庞然大物之中,挣扎求生。
好在双方都还只是进行了揣测,并没有查到什么消息,但双方发现陈闲的存在,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这由不得他不警惕。
“让沈青霜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加快迫击炮的生产开发进度。”陈闲对着身边的天吴说道。少年已是领命前去。
陈闲仰望天空,不由得说道:“有时候,真想向老天再借三十年,三十年,我大势已成,天下之大,任我去得。
只是老天爷可不见得这么慷慨,便是给我一年,他都嫌多。”
……
陈闲正当感慨之时,谢敬和孙二爷正在广西境内做客。
谢敬是在两广一带土生土长的,可以说,他对这片区域极为熟悉,他们如今抵达的是一处聚落,这里本是陈家人的流放之地,但随着两广的开化,以及陈氏的繁衍生息,这里看守的人已经撤去,仅剩下已经自发形成聚落的人手。
此时的谢敬正被一群人围着嘘寒问暖。
而坐在他身旁的乃是村中德高望重的老者,也是谢敬的长辈。
陈氏虽然人丁凋落,但威望甚重,此时的陈氏已经不单单是陈祖义的陈氏,而是一个杂糅了当地少民与陈氏家臣血统的巨大网络。
而这位老者的身份同样不简单,乃是当时陈祖义的大司寇,上官氏的后人,便是谢敬见了他都要称呼一句:“上官爷爷。”
此时的上官老人看着谢敬,而后说道:“小敬这次回来,可是有了老四的消息了?”
“少东家已经窃取了濠镜作为根基,正在迅速发展党羽,但如今人手稀缺,正差人到处寻访部下,敬此次来,也是为了引众多族人前往濠镜定居。”
谢敬一五一十地把陈闲的处境说了出来,听得上官老人也颇为感慨,毕竟他从前并不看好陈闲。在陈祖义的后人之中,除却早已失踪的大子,无论是陈禄还是谁人都颇有枭雄本色。
而陈闲在往里便是个吊儿郎当的小屁孩模样,往日除却做些偷鸡摸狗的事儿之外,就别无建树。
但没成想,反倒是这个最不成器的陈氏子孙披荆斩棘,硬生生在海上开辟出了一片新的事业。
上官老者颇为豁达,他笑着说道:“晚些时候,我也召开个族内的大会,问问后生仔们,谁愿意跟着四娃起事,只是想必人手不会很多。”
老者说着说着,脸色晦暗不明。
谢敬低声问道:“上官爷爷,是不是村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陈氏一族在这里发展壮大,实际上早已成为了一股外人不可干预的力量,而且大部分的人都尚且怀揣着出海扬名的心思,本应一呼百应才是。
在谢敬看来,上官爷爷如此作态,分明有事发生,而且事情绝不算小。
191.当街杀人
“还能有什么事儿,自然还是那些个土司,还有陆上的官儿了。”上官老人苦笑了一声。
谢敬看了看坐在周围的人手,大部分都是垂垂老矣,少年人都不多,有的也是看上去颇为羸弱,自然也有人识得谢敬的,正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着远道而来的客人。
土司和两广一带的官府素来是不将土人当回事的,连带着他们这些流放之身,往往也会受到他们的压迫,被迫替他们做工,亦或是充作军汉。
要知道,两广一带在明朝混乱频发,小规模的战事层出不穷。这虽然造就了两广一带民风彪悍,人人尚武皆兵,狼兵凶猛,但也间接导致了当地生灵涂炭。
无数人死于战火兵乱。
再往西南一带靠,当地土人更是降了又反,反了又降,这种问题一直不曾得到根治,以至于像是陈氏族人这样的流放之身就彻底遭了殃。
此次土司和官府合谋在几个陈氏族人拥有的村子里招募了人手,说是招募,实际上便是抽壮丁,一时之间,陈氏一族的十室九空,都剩下些个孤儿寡母,凡是有一把力气的,亦或是有点手艺的都应征入伍,至于去向何处,唯有当地土司知晓。
谢敬听得怒火中烧,只是他往日里面无表情,到了此时,仍旧是一片蜡黄的脸色。
上官老人低声说道:“若是东河那个狗东西在就好了,往日里,这些事,他都可以出谋划策。”
他也知道,谢敬和魏东河是陈闲身边一文一武的强人,谢敬一向以武艺高超出名,但除了魏东河和陈闲之外,谁都不大清楚,实际上这位一等一的武者,在韬略方面也极为擅长。
不过他觉得若是能用武力解决,便不用动脑。
他素来奉行的乃是至简的法门,为人又是武力超群,便不免给人一种莽夫的错觉。
谢敬低声应了一句,已是有了主意,他给一旁的孙二爷打了个眼色。
孙二爷乃是人精,自然知晓,谢敬恐怕有什么动作,便接过话茬。谢敬找了个由头,已是溜出了大宅。
此时几个孩子从门口转了出来,对着谢敬笑嘻嘻地说道:“谢敬哥!你说咱们能去濠镜,是不是真的啊?”
谢敬急于动手,但仍是回答道:“是真的,我有要事,先行一步。”
“等等!”\u000b“怎么了?”
那少年仿佛早就知道有什么变故,他低声说道:“上官爷爷说的事儿咱们都知道,但上官爷爷有一些事儿没有说,这次本来大伙儿都是要去山中避祸的,
往年不都这样吗?结果村里出了小人,把原本的计划统统都告知给了土司和官府,如今人换了个差事,在官府点卯呢。”
谢敬皱着眉,他原本已是料到恐怕有些事情不为人知,因为依照村中的情况,往年的征兵都已经轻松避过,万万不可能在这件事上出了闪失。
他原以为是官府派了眼线,却是不曾想到有人会自己反水。
“是谁?”
“和溪东村的王提,你知道吗?”
少年提起的这个人,谢敬有几分印象,这人乃是陈氏家臣之后,但他的身份很是特殊,王提祖上是当时陈祖义的小朝廷里,最不起眼的一类人,是个不大不小的官,他随着陈祖义起事,本事平庸,贪生怕死,陈祖义碍于情面,因为他是团中老人,留下了他,册封百官的时候,也顺带捎带上了他。
只是他在满刺加期间,就恶贯满盈,而且没有丝毫建树,到了陈祖义授首甚至向朝廷投诚,要检举揭发众人,最终却不得成形。
全家上下俱是被遣送两广。
而王提便是这个家族的后人,平心而论,谢敬颇为不齿这个同伴的行为,只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八个字就像是刻进他们海盗骨髓里的格言一般。
像是王提祖宗之类的事情许许多多,只不过,做得如此入骨的实在不多。
谢敬冲着少年点了点头。
“那你一定记得,和王提作对的那个陆家人。”
谢敬一愣。
陆家乃是当时陈祖义的贴身护卫之一,忠心耿耿,可以说是当时陈祖义最是信任的几个人之一。陆家满门忠烈,陈祖义失手被擒后,伙同剩余的贴身护卫营救陈祖义却死于围剿之中,他的后人也被送到了两广。
“王提因为要阻止陆家人告发咱们这次的转移,死在了村口,他的老婆刚下了崽,是个白白胖胖的男娃儿。
陆家人,对就那个叫陆一农的,他是个天杀的,不是个好东西,他告发了陈氏之后,还带着土司的人来村里耀武扬威,当时的王提的媳妇抱着孩子,上去大骂他猪狗不如,
还被他抢过孩子活生生摔死在了地上。那个畜生!”
少年恶狠狠地说道。
谢敬却为之一愣,仿佛三观被颠覆了一般,只是他很快平静了下来。
“陆一农现在在哪个衙门当差?”
他问明了底细,而后已是有了主意,他低声说道:“我去去就回。”已是消失在了院落之外。
……
谢敬不喜欢用脑子解决问题。
他从当地土司的府邸出来,身上已是多了一套土司护卫常穿的袍子,手上还拎了三两好酒。不知道为什么,天上落了雨,他并不在意,他换了一身衣裳。这是彝族的服饰,一身漆黑,他把酒水背在身后。
只拿了一壶,用手大力拍开封泥,而后痛饮了两口。
瓢泼大雨仿佛是老天爷在哭泣一般,下个不停。
沿途经过的壮丁,凶神恶煞,他们手里提了刀,看到这个放荡不羁的汉子,面生警惕。
只是,等他们亦步亦趋地靠近的时候,已是晚了。
两个人的脑袋就像是开了瓢的西瓜一般,裂了开来。
而行凶之人走路七歪八斜,豪气干云。
他便这样走着,有人听闻这里的惨叫,急匆匆地赶来,还未照面,已是被人一拳打在正面,打了个脑浆迸裂。
少年大口喝着酒,随后将酒壶一掷,碎片四散而去。
众人不敢阻挡他,任凭这个杀人十几的怪人扬长而去,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192.雪崩之下,雨停止杀
这世上自然是有快意恩仇。
喝最烈的酒,杀最该杀的人。
学武之人,以武犯禁,生死一线,去留一心。
对于谢敬而言,这样的生活过得太少。
因为,从小到大,都有人告诉他,他的武学,他的手掌,都是为了保护一个人而生的。
而哪怕是杀戮,也都不过是听从那么一道道指令。
如何杀,怎么杀,杀谁?是否杀人全家?
一一指派,毫无自由。
在漫天的杀戮之后,唯独剩下自己空空荡荡地回到院落。
他记得自己最初见到的少东家的模样。
那是一个还坐在竹编的摇篮里的孩子。
那时候,他已经五岁,他从小就沉默寡言,不乐于说话,他更多的时间,亦或是快乐的时光,便是不断地练武。
教他武学的乃是家族里的师父,他年纪很大,但武功很高,往日里他不过是一个看上去模样质朴,本事平平的老人,在村子里也是以担大粪为生。这是生活所迫,也是一种遮掩。
年幼的谢敬跟着老者挑大粪,而后在结束了一天的劳作之后,跑去陈家的大院里看着那个睡在天井摇篮里的孩子,往往这个时候,摇篮旁边还站着一个黑小子。
黑小子长得矮矮的,生得很是浑圆,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肉球,看到他进来便是傻笑,他往往手里都会捧着什么书。
书的封面已经剥落,他看得仍是乐此不疲。
他瞧见谢敬总会说:“你来了?”
而后艰难地挪出半个位置来,让他也有地方坐下,而谢敬总是摇了摇头。他的腿上和手上那时候,总是绑满了砖块,后来渐渐地换成了铁砂。
那个黑小子不再说话,只是看着谢敬。
两人便是看上一夜摇篮里的孩子,似乎都会看不腻。
偶尔魏东河还会问。
“阿敬,你说最后少东家会成为怎么样的人?会是一个令人信服的主公吗?”他说话有一股兴奋的劲。
多年以后的魏东河反倒是一个最是沉稳的军师模样,谢敬也不知道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那时候,总是笨嘴笨舌地回答:“无论少东家是怎么样的,他谢敬就是要保护他一辈子的周全。”
“若是他让你开疆辟土呢?”
“那便开疆辟土。”
那便是谢敬的处世哲学,他为人在待人接物之上极为木讷,甚至说得上一句蠢笨。
魏东河不止一次说过,他谢敬便是愚忠,但他总是不置可否。
因为他信任的是世世代代的人的眼光。
他每日如此,哪怕有朝一日,他练功出了岔子,变成了一个行尸走肉,如同肺痨鬼的模样,他仍是这样过着。
他那时候重伤初愈,一副鬼怪的德行,第一次出现在了那时候尚且年幼的少东家面前。
少东家只毫不在意地说了一句:“阿敬,你来了?”
他笑得很是灿烂,似乎完全不在意他的容貌变得犹如一只苍山厉鬼。
他也只是淡淡回答了一句:“是的,少东家,我回来了。”
那时候,他便认定了在一旁憨笑的魏东河是他这辈子过命的兄弟,而那个不去揭人伤疤,甚至温柔待人的陈闲,将是他一辈子的东主。
刀山火海,万死不悔。
“你的拳,有什么用?”
谢敬不由得回忆起往日里有人问过的话,他在自己的面前点燃了一把篝火。
当时的谢敬,回答不出。
“杀人,或是救人。”
于是那人,像是自问自答一般,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答话。
他仿佛是在开玩笑,但听者有意,谢敬听进去了,于是将之贯彻到底,从头到尾二十年,从未有过一丝后悔,只是他始终都在保护一个人。
他在救人。
杀人是为了救助更多深陷水火的人。
以杀止杀。
他又喝了一口酒,临近十月,虽然两广一带历来暖和,但受到小冰河期的影响,此时的两广也不复往日的温暖。到了夜间,伴随着大雨,更是有几分阴冷。
他喝酒御寒,将衣服脱下来烤了烤。
此时的他还在山上,距离县城尚有一段距离,他并不是不能冒险赶走山路,但到底可能遭遇山体滑坡,将自己的性命交代在这种地方委实不值。
陈闲没有教会谢敬很多东西。
但至少,陈闲让他明白了,一个人的性命很是重要。
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死也不该死在这种地方。
他很能喝酒,几瓶酒水下肚,他在山洞边沿,打了一套拳,虎虎生风,将篝火的几次差点压灭。而后他收了拳法,坐在地上,这是他每日雷打不动的桥段,如此一来二往,已有二十余年。
这套太祖长拳乃是老架子,是一位自山东流放而来的老前辈一时兴起,传在两广的,学的人手颇多,但大多仅仅是一时兴起,像是谢敬这般一练便是二十余年的,绝是凤毛麟角。
老者不曾留下名讳,便已经做了古。
只留下一片无名的坟茔,谢敬时常带些家酿的酒水前去祭拜。
只是随着他远离两广,这些事便都已经搁下了。
他看着山下一片漆黑,到了夜里,除了秦楼楚馆,还在做些卖笑的皮肉生意外,人人早已休息。
他闭目养神,等着大雨初歇,这场大雨落完,天气也会彻底转冷,一场秋雨一场寒,明日还有一场大战,他血犹未冷。
这世上有太多人有太多人该杀,也有太多人不该死。
陈氏族人对他而言,每一个都是亲若手足,哪怕往日里不说,时光磨平了他们的爪牙,如今的他们除了核心的人手,都不过是最质朴的村民,就连少东家都说过:“让他们来濠镜并不是让他们来打仗的,不过是让他们有自己的一亩三分田,过得更安详而已。”
少东家知道的是,这个大明有很多人都在受苦。
他不懂少东家说的大道理,但他仍然记得少东家说的那些话。
“王朝的衍变,是一个长久的过程,作为上层的官员,和中层的读书人士绅,在这场雪崩之中没有一个无辜,他们是这个帝国的蛀虫,而他们的咬的基石,叫做百姓,
这些人统统,该杀。”
他低声咀嚼了那两个字。
“该杀。”
云破月出,大雨骤歇。
该杀人了。
193.知错能改?
谢敬没有去官府。
他去的是城外的一座庄子。
那是当地县令的私产。
梧州下的荔浦县,县令王和,乃是一届秀才出身,多年以来,因为出身缘故,由县丞坐到县令已是大不容易,索性在荔浦县做起来了自己的太平县令,这等穷乡僻壤的百里侯,本就是当地的土皇帝,而荔浦县地段特殊,因为位于两广,当地民变时有。
所以当地的县令也会征募府兵,算得上权势滔天,当地的商贾也为他的附庸与党羽,百姓怨声载道,敢怒而不敢言。
此时的王和正在自己的私宅之中,与面前的老者喝酒。
这是他豢养在府中的幕僚,乃是一个多年科考不中,不入士林的老秀才。
两人曾是同窗,又臭味相投,故而如今王和发迹之后,不忘旧友将人叫来此处做事。
一来显得自己宽宏大量,而来则是为了炫耀自己的滔天权势。
两人吃着酒,王和低声说道:“敬才,阿力土司已是收了咱们的好处,这帮子壮丁,到时候用以平叛亦或是充作苦力都能卖个好价钱。”
被叫做敬才的老者喝了一口酒,咯咯地直笑,但心中却是充满了厌恶,他往日里自命清高,现在却要做些汲汲营营的勾当。
却是孽缘一桩。
他青年时代,便与王和一见如故,两人均是穷苦书生时候,他便变卖了家中的玉石与王和去教坊司吃花酒,只不过,最终却因为王和得了当时的一位贵人赏识,结果平步青云。
而自己这个做东的反而没有捞得什么好处。
敬才素来是个自诩风雅,不与浊流合污的角色。
终究却因为王和而破了功。
王和上位之后,横征暴敛,将整个荔浦县化作了自己的后花园,予取予求不说,背地里更是与土司勾连,连贩卖人口的勾当,也仗着天高皇帝远,做了个痛快。
也因此,快速的财富积累,使得如今的王家乃是荔浦县第一大的世家,族中多出纨绔子弟,欺行霸市已是常态。
而敬才原本乃是受人尊崇之士,但也是为之受了牵连,便是不止一次,被人套了麻袋差点沉了塘,若不是几次都是府兵相救,他哪有命在。
他心有余悸,可上了王和的贼船,想要下来哪有那么容易。
他正想要回话,门外噔噔噔,已是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倒是一个衣着华贵考究的公子哥儿,他此时脸上青了一块,正一路喊冤大叫。
他倒是不管门房的劝阻,直接闯了进来,见着王和已是一下子跪了下来,而后大声说道:“太爷爷,你可要替我做主啊!”
王和皱了皱眉,他最是不喜有人打搅,只是跪在下首的毕竟是自己最喜欢的太孙子,他低声呵斥道:“你敬才爷爷也在此处,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那公子哥儿见得他没有怪罪的意思,眼珠子一转,他往日最懂两位爷爷的脾气,已是一把抱住了王和的大腿,一边说道:“小子见过敬才爷了,只是刚才小子被个娘们气坏了脑袋,唐突了爷爷,小的给你赔个不是。”
敬才微微眯起眼,而后笑着对王和说:“小孩子家不懂事,你便不与他一般计较便是,何况,今日宽儿来,恐怕也是受了委屈,你不如听他说道说道如何?”
只是心里倒是在说,你家那太孙子,成日里欺行霸市,他不欺负别人都算人家祖坟冒青烟,得要烧高香的事儿了。哪轮得到别人欺负他?
就在荔浦县这百里之内,谁还敢惹你这活阎王?
“你倒是当起说客来了。”王和故作不乐地说了一句,而后对王宽说:“有什么事儿,速速说来,晚些还得与你敬才爷爷谈公事。”
那王宽已是骑驴顺坡下了,他一边哭丧着脸一边说道:“我今日去了一趟街上,正巧瞧见个小娘子长得怎生标致。
我本是名士风流,少艾仰慕之极,便上去问询一二,也不过是小娘子年方几何,家中有无婚配,那小娘子却说我是登徒浪子,说我轻薄。我冤枉啊我。”
王和说道:“胡说八道,你这般上去问话,是个姑娘家都得叱骂你一二,你就为了这事儿,跑到我跟前一哭二闹?像什么样子,给我滚出去!”
那王宽却是不走,死死抱着王和的大腿说道:“太爷爷,你且听我说完,我正要辩解一二,却从横里冲出来了一条大汉,直说‘休要辱了我娘子’,当时便将我扑倒在地,赏了我几记老拳。”
他指了指自己脸上的伤口,确实已是青一块紫一块。
王和看着一阵心疼,但仍是板着脸说道:“你那是活该,不过这当街行凶,亦是不对,你且拿了我的公文,叫几个府兵将人拿了下狱罢。”
敬才看了王和一眼,没有说话,倒是在心里冷笑了一声。
那王宽却又哭开了。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太爷爷你有所不知,那汉子还辱骂于你说你个狗官,养出太孙子这样毫无廉耻的子弟,于是孙子我怒从胆边生,便叫手下的家仆活活将人打死了……周围的人纷纷对我指指点点,说我是纨绔子弟,纵奴行凶!”
王和一听,将手中的茶杯一掷,大怒道:“混账东西!”
那王宽噤若寒蝉。
王和平复了两口气,忽然说道:“那小娘子呢?”
“已是带回府上,押在后院柴房了。”王宽老实说道。
敬才隔着香炉冒出的袅袅烟尘,看不清王和的表情,只听他淡淡地说道:“此女勾结外人,致使丈夫暴毙街头,其心可诛,你且将人带去衙门进行发落罢。”
顿时屋内鸦雀无声。
敬才张了张嘴,终究什么都没有说。
那王宽脸上隐隐有几分喜色,只是王和没有动作,他也不敢如何。
“下去罢,你爹在何处?”
“在柳姨娘那儿,叫他晚饭后来我处,你这几日不得出门,便在家中闭门思过,可知道了?”
“太爷爷,孙子知道了!孙子定当洗心革面,不再冲动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了,你且下去罢!”王和的声音虚无缥缈间,传了出来。
只是不知此人在何方言谈,让人有几分胆寒。
194.杀人如饮水(上)
王氏大宅之外,大雨暂离了片刻,便告去而复返。
初秋,何曾想,今日的天气,已是变得阴冷不明。
几个门子知客站在门口,双手插在袖笼里,正骂骂咧咧地说着话,间或着几句调笑,无非是城中谁家姑娘更是标致,而谁家的寡妇更是水灵。
笑容猥琐而没有顾忌。
宰相门前七品官。
谁都知道,在这个小小的荔浦县,王和已是天子头一号的人物。
在这里,王和便是王法,王和便是天,由不得他们不显摆,不嘚瑟。
他们喧闹之际,却是没有瞧见,墙角的蛛丝与消失在一边的壁虎。
那是一只嘴里衔着蜘蛛的壁虎。
它摆了摆尾巴,看了一眼,墙角的暗处,有人惊鸿过隙,不见踪迹。
……
谢敬许久不曾杀得畅快了。
可许是将要杀人,他的脑袋越发清醒。
可他的心口却越发冷了。
他自大院的正门而入。
他的轻身功夫很是不错,几个起落,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了玄关。
王和喜好舞文弄墨,最是觉得自己之风雅,绝不下真名士,便在府中摆了一块美轮美奂的影壁。
上面画得乃是倪瓒的《杜陵诗意图》,一笔一划,犹如铁画银钩,笔力穷尽,可见一斑。
谢敬是个粗人。
是这些文人墨客口中的粗鄙之辈。
不通风雅,不知情趣。
不知什么山水。
只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
俗!俗不可耐也!
他一身玄色的少民服饰,手中提了一口不知从哪里取来的刀子,刀尖锋利,闪着几缕寒芒,上犹有血,像是一柄杀猪匠的屠刀。
屠刀,方才正好。
他悄无声息地落在影壁之后。
不见王家人,倒是有几个侍女说说笑笑,已是从里苑行了出来,说得乃是些话语,乃是家中公子这几日又是临幸了谁人,这几日又是哪个小浪蹄子留在了大公子的屋内。
其中一个笑着说道:“妹妹不必心焦,大公子是怎么样的人,你还不知?前几日还不是外出给妹妹带了水粉回来,那是‘鸡子粉’,家中几位奶奶可是都用得这等上等货色,谁人不知道大公子最是宠你不过了。”
另一个被叫做“妹妹”的侍女笑闹着打了那人一下,神色得意,想来极为受宠,而后说道:“姐姐,别人可是不知,你我却是知晓,之前大公子便替你家人在城外置办了一栋庄子,还有百亩良田,那是上好的田地,
如今,你家不大不小也是个地主,飞黄腾达,就在今日,你还在此处打趣于我,实在不该!”
两个侍女说起家中的情事来,不由得越说越是兴奋。
谢敬面色麻木,脚步无声无息,在雨水打湿的地面上,甚至不曾留下半点涟漪,待得那两个少女靠近,却是两个妙龄女郎,有说有笑,其中一人忽然回过头看了影壁一眼。
青天白日之下,居然有个人影,左右晃荡,她刚想开口喊叫,脖子上已是出现了一道血痕,而后身子一歪,踉踉跄跄地跌倒了下去。
而与她同行的同伴却是浑然不觉,仍是犹自说说笑笑。
而就在这时,谢敬也如同鬼魅一般飘荡到了她的身后。手起刀落,已是了却了她的大好性命。
他也不管这两具尸体,任凭她们倒在这个显眼的位置,身形犹如一只大鸟,几个起落,已是摸进了临近的厢房。
里面正有七八个歌姬,犹如众星捧月一般将一个看上去已是四十来岁的公子哥儿围在巨大的床榻之上。
此时,正有少女取过银筷,夹了夹一方小碟里的葡萄,塞入公子哥儿的口中。
那公子哥却“呸”了一声,叫葡萄吐了出来,皱着眉头说道:“这是谁家送来的葡萄,难吃得紧了!”
几个少女纷纷赔笑,指责起那种植葡萄的农家的不是来。
忽然大门被人推开了,行进来一个彝族打扮的汉子,手中提了一柄带血的刀。
他冷冷地看了众人一眼,许是痨病发作,咳嗽了一声,众人正待奚落,那人却是抖擞了两下,而后犹如饿虎扑食一般,抢入了人群之中,他身手果决,上来一把捏住公子哥儿的喉咙,已是一拧。
那刚还潇洒莫名,享受着齐人之福的公子哥已是吓得屎尿齐出,下一刻,咔嚓一声脆响,早已去见了阎王。
那几个少女还来不及尖叫,谢敬早已拔了刀,一刀一个结果了其中几人的性命。
他按住一个少女的脉门,开口问道:“这家中其余人都住在何处?”
那少女吓得说不出话,他便抓起另一个歌姬,随手一刀,那人的手臂已是和自己的身子分了家,惨叫出声,他也不加理会,那被他按着的歌姬被泼了一脸的血,惊恐地指向门外。
他嫌说得不清不楚,眉头一皱,已是长刀挥下,也将人一刀杀了。
见得屋中自有美酒,也不管血与污物流了一地,便伸手取过,揭了盖子,大口喝了,将酒壶一摔,抢出了屋子。
因着杯盏摔落与女眷惨叫,门外正聚了几个家丁,冲着屋内指指点点,谢敬出来,他们还未反应,谢敬已是甩手,犹如霹雳爆响,两捶分别打在两人头顶心口,一人打了个脑浆迸裂,另一个则打了个心脉具断,死在当场。
他也是不管,只大步向前,几个家仆要行逃跑,都被他追上揪住后颈皮,而后用力一拧,使了个卸椎的手法,连同脊柱都给扯了下来,血洒了一地。
他伸手取过一块小厮的腰牌,在手中掂量了几下,觉得大可不必,随手一抛,身子已是走入了庭院的山水雨中。
他又到了一处庭院,正巧看到两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从里头出来,一个仍是骂骂咧咧地说道:“宽儿那个混小子,尽给我找麻烦!”
他知道这家小公子叫做王宽,已是认定了来者身份。
那王宽的父亲抬头正瞧见一个彝族青年,像是个肺痨鬼一般直勾勾地看着他,看德行居然有几分像是巡海的夜叉,或是地狱里的通判,他心里有几分发毛,指着他便问道:“兀那汉子是何人,怎么在我王府之内。”
只是他不曾等到回答,那青年蒙声不吭,走到他的跟前,伸手按住两个男人的头,就那么轻轻一磕。
两个人的脑袋犹如西瓜一般爆裂开来,死得不能再死了。
195.杀人如饮水(中)
杀了两人之后,谢敬已是摸进了院内。
他看着屋子里灯火通明,早有几个妇人正在门边依靠着拿着的乃是轻罗小扇,正说说笑笑,周边便有几个侍女托着水果,还有樟脑香炉侍奉在一旁。
谢敬早有了几分戾气,已是摸到了左近,将刀子一递,已是将几个侍女杀了,那几个妇人兀自谈话,却是不曾察觉,甚至还说说笑笑。
侍女之血尚温,手中却是一个不稳,香炉洒了一地,上头的线香已是落在了一个贵妇的头顶,引得她一声怪叫。
原本尚且温文尔雅的女子,往日里养尊处优,到了此刻已是化作了泼妇正要破口大骂,回过头看到的却是一个青年正拿眼冷冷地看着她。
而她要辱骂的对象,现下已是失了头颅,砰地一声,砸在地上一声巨响。
她想要大叫,已是来不及,谢敬的刀子更快,三两颗大好的头颅,已是飞上了半空。
而此时,谢敬已是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庭院之内。
他如法炮制,又是摸入别的院子,杀了一二十人,而后扬长而去,死者有侍女,家仆,亦或是本家主人,有男有女,正狎妓,饮酒,坐而论道,或耳提面命,或唯唯诺诺,有商家之子正行贿赂之事,也被谢敬一刀杀了,只将钱财取了。
连同的脚夫放了他们一条生路,只是那些个脚夫慌不择路,又大喊大叫,终究是引来了王氏的警觉。
倒是推开一处柴房,见得里头有个女子,想来也是受了委屈,便解了她手上绳索,放她自归去。
而剩下的,谢敬却不以为意,只在一间空屋的正堂里,挑拣了一柄长刀,对着光线看了看外面的景象。
而后长身而起,趁着雨丝正密,大口喝了酒,又是前往了下一个庄子。
“那边庄子有几条小狗,顺手杀了。”他淡淡地说道,只是此时已经没人说话了。
里面却是有几个少年正搂着侍女说着话,他们已经听了院内的护院说,家中不知何时来了几十个强人,将几个院子的亲眷杀了一空,他们倒是初生牛犊,有几个尚且是练了点武傍身,俱是花拳绣腿不值得一提。
只是几人未有什么见识,只觉得自己天下无敌,已是不将那些个刺客放在眼里。
那公子哥见得他这般模样,却是劈手就是一记耳光,骂骂咧咧地说了一句:“不识抬举!”。
那其余的同伴纷纷大笑,他们乃是本城士绅子弟,往日里与这位二公子打得火热,臭味相投。
那三人自是得意。却是不曾想,此时已是有人摸进了屋内。
那少年公子仍是享受。
一边口中骂骂咧咧地说道:“什么刺客,他若是有本事去将我大哥一刀杀了,以后,这王府啊,就由老子继承了。”
“是,听说大公子还找了个娘们,为这事儿还打死了个人。”
那少年眼前一亮,旋即又沮丧了下去。
“得,有太爷爷护着,他就是将天捅破了个窟窿,也有人替他担当着,嘁,真是扫兴。”
而就在此时,他看到他的面前站了个形如鬼魅的男人,他还来不及眨眼,那人已是劈头一刀,毫无花哨的动作,他的脸上已是裂开了一道血线,而后直挺挺地朝后头倒去。
而谢敬悄无声息地走向另外两人和他们的女伴,也不多说,只将刀片一劈,便将四人连人带椅子劈成了两半,刀子倒是已卷了刃。他随手往旁边一丢,已是出了这院子。
迎面正赶来几个护院,他不闪不躲,这里的护院都是当地一霸的手下,这些头目都与官府交好,自行送了弟子来此看家护院。
那些人嘴上不干不净,乍见个没见过的生面孔出现在了雨中还不及反应,那人已是走到了他们跟前,却是个如肺痨鬼模样的怪人,手中举着两颗球,他们还待细看,那两颗球儿已是飞扑到了面门,与他们的脑袋撞在一处。
其余几人瞧着这个怪人于数十米外已是杀了人,吓得转身就跑,却是不想那人后发先至,已是到了他们的面前,也不说话,就直直往几人后心各捣了一拳,只一拳,便将几人打在地上挣命,他又取过几个护院手中的佩刀与棍子,若是还在扑腾的,一刀一个已将人捅死在原地。
他取了一根最是结实的木棍背在身后,已是大步出了院子,正瞧见外头已是聚拢了一群人,他也不多说话,先发制人,将长棍使将开来。
他的功夫极好,这棍子只是在众人眼底摆了个古着的架势,并不像寻常武者舞个风雨不透。
那护院一上前,他便用着棍子往前一摆,那棍子好似长眼了一般,便啄在那人脑袋顶上,那护院便当即倒在了地上,已是没了性命,无论多少人上前,他都只有那么一招,不多时,所有护院已是倒在了地上。
他将棍子一抛,几个起落,又是摸进了一个院子,此时的王家已是大乱,正有几个妇人收拾着细软,人人都说是有数百强人自山上下来,正要与王府为难。
人云亦云之间,谢敬已是落在了屋中,那妇人一包的金银珠宝,正落在他眼里,他眼前一晃,已是上去一把捏住妇人的脖子,将主仆三人都丢在地上掼死,而后取了珠宝,背在身后破窗而出。
却听见隔壁院中又有响动。
正有一男一女似在说话。
谢敬喝了一口带来的酒,低声说道:“又是一条公狗母狗也一并杀了。”
196.杀人如饮水(下)
当下谢敬又是摸进几个院子,杀了个鸡犬不留。
大雨封锁了整个王氏宅邸,重重雨幕,看不清到处的动静。
恐怖正在不断地蔓延,谢敬翻找了几个屋子,将人杀了个干净,均是不见陆一农的踪迹,向来混得不怎么样,不曾在王家当差。
他叫了一声晦气,言谈之中却无半点不快,只取了几瓶酒来,对着坛子口儿饮了个痛快,而后将剩余的一股脑儿地都洒在了地上,而后推倒了烛台,顿时,火光冲天。
杀人岂可不放火?
他扬长而去,正瞧见,门口正有个小厮躲躲闪闪,见得他出来已是躲闪不及。
他一把将人抓住,低沉着嗓子,问道:“你家老爷在何处?”
那小厮哪敢起与这等混世魔王对抗的心思,哆哆嗦嗦地指向一处地界,说道:“大老爷正在齐纬轩会客……”
他话音还未落下,脖子已是被谢敬拧断。
“卖主求荣,该杀。”
他将歪脖子的尸体随手一丢,已是犹如黑夜里的蝙蝠一般,消失在了庭院之中。
……
这场大雨下了很久。
大雨去而复返,敬才看着王和而后说道:“这大雨连绵,我荔浦县不知道又有多少百姓要为之无家可归了。”
每年暴雨成灾,总是弄得流民遍地,一着不慎,更是生了瘟疫,饿殍四处,横尸水河,哀鸿遍野。
王和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此时的他已是听闻了前院发生的事情,大抵是两个侍女死在了玄关影壁,他并未放在心上,只道是被几个不肖子孙给杀了,在他看来,这些奴仆的性命并不值钱,甚至与猪狗无异,死就死了,何须来此禀告?
甚是聒噪!
敬才低声说:“想来是你家中发生了什么事?”
正当两人交谈之时,已是有仆人前来禀告,说是前院出了大乱,又是死了几个人,王和疾步向前,听着仆人的话语,脸色越发难看。
“阿臣,和阿敏都死了!这是谁人干的?谁人干的?”他连声质问,那仆人回答不出,只尴尬得看了王和一眼,王和气急攻心,已是取了一盏热茶,连杯子带底座扣在了那人脑门之上,那人顿时被砸了个头破血流,亦是不敢多言。
“滚下去!限你一个时辰之内,查明其中的事情,若是查不清楚,你提头来见!”他一拂袖,那仆人已是急匆匆地往外退了出去。
敬才刚在旁边一听,他脸色也是一白。
王宇臣和王宇敏乃是王和的两个孙子,乃是家中大公子和二公子,居然就这么死在了自家大院子之内。
这是滔天血案呐。
这王和什么时候吃过这等亏?敬才微微合上眼,这荔浦县要掀起腥风血雨了呐,那到底是谁人做的?又有谁人有这等本事?
王和似是怒火攻心,他不停地在屋内踱步。而就在这时,门外突兀地响起了一串脚步声。
王和破口大骂道:“又来做什么?有什么眉目了没有?”
他话音未落,已是听到滴溜溜的声音。
两个老头低头看去,看到的却是两颗球儿,他们不明所以,定睛一看,居然是两颗人头!其中一颗,乃是刚才离去的仆人,此时双目圆睁,一副死不瞑目的德行。
而另一颗,王和看了却是惨叫一声,身子已是不由自主地朝后倒去,若不是敬才在一旁搀扶,恐怕当场就得随着他的孙子们一并去了。
那是王宽!
他最宝贝,最喜欢的太孙子!
此时王宽目眦欲裂,两只眼睛竟是不由自主地流出了血泪来!
而就在这时,一个人影已是缓缓步入了齐纬轩之中。
那是一个看上去高瘦犹如竹竿一般的青年,他长相犹如肺痨鬼,一副随时都可能死去的模样。
他两手空空,只在背后背了几坛酒,几个包裹鼓鼓囊囊,也不知道装的是什么。
他进了门,也不说话,只将自己往一旁一坐,而后取出酒坛子又大口喝了,便将酒坛子一摔,而后说道:“陆一农,在哪儿?”
两个老者一愣,已是说不出话来。
他们此时的脑门上都浮现出了一个问号,谁是陆一农。
他们往日里都是日理万机,高高在上的人物,视人命为草芥,更何况他们虽是当地的掌权者,但贪图宴乐早已不过问府中之事,只是若有人相求,便亲自过问一二。
至于细节,人名一概不知。
那青年见得问话没有效果,反倒是也不气不恼,找了个杯子坐了下来,小口抿起酒来,不知道为何,别人喝酒总是容易醉倒,他却是越喝越清醒,两眼之中满是缕缕杀意与冰冷。
那王和正要上前,指责两声,他毕竟是本地父母官,官威犹在,料想此人不敢随意放肆。
只是他稍一动作。
那人鹰扬虎视,已将酒杯一摔,使了个不知名的手法,将王和捉了过来,而后伸手用力一撕,王和还未来得及反应,一只手臂已是齐根被扯了下来,顿时血流如注,烂肉肌腱洒了一地。
那青年也不多加言语,又是取了另一只杯子,满上酒水,又是抿了一口,看得敬才不由得心惊肉跳。
“陆一农,在哪儿?”
“老夫不识得什么陆一农,你竟敢伤害朝廷命官……”
他话音未落,另一条手臂也已是被人扯了去,就这么落在地上,有几滴血飘飞了出去,洒在酒杯里。
那青年举起酒杯闻了一口,而后将杯子摔了,只说了一句:“臭不可闻。”似是失了喝酒的雅兴。
那王和已是痛的在桌上打滚,桌上的笔墨纸砚,都被他撞在了地上,那青年却不闻不问。只拿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敬才。
许敬才抹了把汗,往后退了一步。
“陆一农,在哪儿?”
在王和升任县令之后,他便添作了本城的县丞,算是填了王和的缺儿,其实不少事情都有他的参与,只是刚才一时之间,被场面震撼。
但现在想来,却似是隐隐之间,对这个名字,有了几分印象。
他看了一眼,那青年的衣着,倒是个彝族的青年,忽然,他便是想到了什么,他之前曾替王和与阿力土司谈判,当时确有一个叫做陆一农的人,提供了一条线索。
他当即便给了他一个小吏的职位,并且让人安排他在城中定了居,老人咽了口口水,而后说道:“壮士,此事小老儿知晓……”他话音刚落,那青年已是抬脚踩在了王和的脖子上,而后稍一用力。
老者已是喉咙断裂,死在了当场。
青年冷冷地看了许敬才一眼,而后说道:“早说,死得体面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