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4.第四十碗汤(一)
我没有喜欢你。
所以你不必有任何犹豫。
女鬼抱着双腿坐在床上,不知道为何眼前浮现的总是大王临死前的眼神。他那双总是泛着血色的眸子第一次那样平静淡然,似乎早就接受了这个宿命。
其实活着很难过吧。在这样一个没有办法理解自己的世界,离开了战场,他就和死人没什么区别了。
但为什么要在最后跟她说那几个字?女鬼烦躁的一拳捶在床榻上,她来到这个世界不久,也就几个时辰而已,但是……
她摸到了腰间的匕首。那把镶嵌着七彩宝石的匕首,曾经有一个血色眼眸的男人用心地将宝石镶嵌上去,然后赠给了她。
明明没有心也没有眼泪,可就是觉得莫名的……沉重。女鬼决定不再多想,她把匕首贴身藏了起来,然后下了床,恰巧一个婢女推开了房门,见到她醒了,顿时惊喜道:“花姨娘,你醒了?真是太好了!老爷可担心很久了呢,奴婢这就去禀报老爷!”
说完竟转身走了,徒留女鬼站在原地。她还有话想问,结果那婢女跑得飞快。女鬼按了按额头,觉得有些痛。她从大王身边离开也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亲自看着大王断气的滋味让她心里五味杂陈,直到确认任务成功,她被送到第二个世界,可眼前似乎仍然是那张书生般俊秀却又无比残暴的脸。
那样的脸,说着我没有喜欢你。
女鬼呆呆地在桌子旁边坐了下来。她承认,若是按照自己的心来,她是不想杀死大王的,可是她下手的时候也没有犹豫。已经做了的事情就不能后悔——那她为什么还要去回想?这让她感到很难受,觉得灵魂中有某个部分在悄悄发生改变。
而这种改变,她并没有感到快乐。
坐了会儿,房门就再一次被打开了,这一回进来的就不止一个人了,领头的青年男子身着官服,一派玉树临风,端的是斯文尔雅,说不出的风流好看。而他身后则是几个婢女,一进屋,他便对女鬼露出欢喜的笑容:“花开,你醒啦?”
花开点了下头,她现在实在是没有心情笑。
不过巧的是她的表情恰好很符合情景,男子挥手让其他人出去,又关上了房门,坐到她面前,关怀地握住她的手:“花开,我知道你还在气我,但是你要知道,这件事只有你能办到,为了江山社稷,为了皇上,为了黎民百姓,我只能把这个任务交给你。你一定会为我做到的,是么?”
比起上一个世界的云里雾里,这一个世界就清晰了很多。花开看着男人握着自己的手,那双手温热而安全,正是这具身体本来的主人全身心依恋的。
一个痴情的傻子。
爱上一个男人,便糊里糊涂地被骗了身心,然而良人已有家眷,她只能做个妾。良人府中娇妻美妾无数,又哪里缺个她。花开便这样痴傻地待在自己院子里等,良人什么时候来,她便什么时候伺候他,在这个院子里的时候,没有大夫人,没有那么多姨娘通房,就只有彼此。
自欺欺人。花开在心里啐了一口。
这花开虽然出身贫寒,难得是有一副好相貌,和那些娇柔艳丽的美还不一样,她是那种柔和而清丽的美,带着圣洁的气息,这样的女子,出去说是别人家的小妾,都没人信。
也正因为这美貌捅了篓子。
本国正在与邻国交战,两国势如水火,于是折中选择议和,邻国将国家太子送来当质子,而本国则嫁了个公主给邻国国君做妃子。巧的是,邻国太子在来到本国的时候,无意中见到了花开,不知怎地便对花开一见钟情,得知她是当朝兵部尚书韦大人的姨娘后,委婉地向韦大人表明了想要花开的念头。
韦遐自然是十分喜欢花开,否则也不会隐姓埋名隐瞒自己已经娶妻的事实,得了人姑娘的身子,才告知花开自己已娶妻生子,委屈花开做了姨娘。他本舍不得花开,奈何皇帝十分看重质子,无论如何都要他将花开送给质子。
韦遐试着跟花开说了这事儿,花开当时什么都没说,晚上便上了吊,幸好救回来的快,否则怕是早香消玉殒了。但尽管活了,却一直昏迷不醒,直到女鬼附身。
女鬼在心底冷笑了下,将所谓的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压到一个弱女子的肩头,若是花开一个弱女子有这样的本事,那还要这些皇帝大臣来做什么,他们不如一个个全死了算了。国家强大,便要以蹂|躏侮|辱女子来彰显,广罗天下美人锦上添花;国家衰败,便送出女人赔罪,将亡国的罪责降到女人头上,这做女人可真是苦。
“当然。”她对着韦遐微微一笑,笑得便是花开平日里清丽绝伦的模样,即使做了一个大官的小妾,花开仍旧如同空谷幽兰,美而清雅。
女鬼什么都不缺,她只是少一副美丽的容貌。“我当然会为相公做到,谁叫我最爱相公了呢。如今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我心中也明白了,实在是不该如此自私,不肯牺牲小我。只是……若花开日后成功从质子身边回来,相公还要花开么?”
“当然。”韦遐感动不已,握住花开的手贴在自己胸膛上,发毒誓道:“我韦遐今日在此对天起誓,若是日后有负于花开,便叫我万箭穿心,不得好死!”
在他说完誓言后花开才慌忙捂住他的薄唇:“相公不要这样说,我都记下了。”
“花开,委屈你了。”韦遐深情地注视着她,心中诸多不舍。“今天晚上质子要到我们府上做客,与你见上一面。若是可以,三日后便会送你到质子府,只盼你到了他身边后,勿忘根本,质子府里大多都是皇上的人,你要小心得到质子的信任,给皇上传递情报,明白么?”
花开认真点头:“我记下了,相公,日后花开不在身边,还望你珍重。”
韦遐看着眼前这圣洁容颜,心如刀绞,将自己细心呵护的幽兰送入他人之手,平心而论,他又如何舍得?只是不这么做,又有什么办法。那质子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心机深沉,擅使谋略,也不知他来做这个质子有何目的,虽说两国目前是在议和,可不到最后一步什么都说不好。
他不得不舍弃花开。
花开低着头,恍惚间又想到大王,只觉得若是那男人,便是再走投无路,也不会将自己的女人当做武器送给他人。
这世间,到底男人与男人也是不一样的。
真心对她的,已被她杀了,她何必再想起来!
花开莫名觉得烦躁,可抬起头时,便又是一副温存笑脸。又虚以委蛇地同韦遐说了几句话,将他哄走了,她才慢吞吞坐到梳妆台前,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
这两个世界的她,都拥有独一无二的美貌。即使容貌有人能及,但那份独特的气质却无法复制,是极大的助力。花开慢慢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险些看入神。若她生前也有这般美貌,如何会沦落到那样的下场。世人多半喜新厌旧,以貌取人,她自己不也是如此,又何来立场嘲笑他人。
若是回去后,也能有这样的美貌……花开垂下眼,嘴角扬起一个诡谲的弧度。
她来这里,是要搅他个天翻地覆,不是来自怨自艾的。如今连回去与否都难说,哪里有闲工夫担心够不够美。即使回去后没有美貌也无所谓,她有足够的狠心与恶毒。
一个需要献出女人维系的国家,存在有什么意义。
看得出来,韦遐很在乎晚上的家宴。中午刚过花开便开始梳妆了,她可能从没这么认真地妆扮过,嫁进尚书府的时候,她是坐在小轿子里从侧门被抬进来的,连大红的嫁衣都没资格穿。更是处处要看人眼色行事,因为韦遐偏爱她,大夫人和其他姨娘都视她如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幸而花开虽然善良,却并不蠢,再加上有韦遐保护,勉强也能自保。
只可惜,以色侍人,色衰则爱弛,她现在尚且年轻貌美,韦遐痴恋于她,却也抵不过要将她赠予旁人。就好像她并不是个有**思想的人,而是一个物品,一个玩具,可以随意转手把玩。而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只因为他愿意再接收,她便要感激涕零,否则便是不识好歹,而过往的一切伤痕都就此一笔抹去。
世上,怎能有如此理所当然的事?
花开轻轻抿了下口脂,她本洁净,上了浓妆也依旧不减风采,反倒有种别样动人心魄的美。一旁的婢女都看痴了,心中总算是明白,为何府中美人这么多,老爷却偏偏对花姨娘如此偏爱了。
405.第四十碗汤(二)
韦遐见到盛装打扮的花开时,也忍不住露出惊艳之色来,他先是呆呆地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将她的手握到掌心,赞叹道:“我的花开当真是美得脱俗。“
是啊,有美貌是件多好的事情啊。花开低头看向两人交握的手,韦遐的手修长有力,只在虎口处有些老茧,一看便知是平时握笔握的,这么温暖的手,为什么却不能给予她温度?
她还以为只要是人类都可以温暖她。
花开不着痕迹地将手抽了出来,笑道:“可惜这么脱俗的花开,今晚过后,便再不是韦大人的了。”
韦遐眼露痛楚,“不要这样说……”
“我是开玩笑呢。”她主动投入他怀抱,刚刚染过凤仙花汁的鲜红指甲抚着他的胸膛。“为了相公你,花开做什么都愿意的。更何况相公又不会不要花开,对吧?”
韦遐连忙点头:“当然,我绝不会辜负于你。”
“那年山间,你说你没有娶妻,会让我做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可如今都五年了,你仍旧没有做到。”花开失望地看着他。“你要怎么来证明,事情成功后你不会弃我不顾,而是会重新带我回来?要知道,除了你身边,我没有任何地方可以去呀。”
可韦遐怎么能为她休妻?大夫人出身高门,对他的仕途多有帮助,虽然容貌只是普通,却有个好父亲。花开再美,也不过是小户女,生得这样美貌,就是个当妾的命。韦遐当初不过是沉迷于她美色,满口谎话欺瞒于她——当然,用他的话来说,这只是善意的谎言,否则他怎么能得到花开呢?
他从没想过要让花开当自己的正妻。即便有朝一日大夫人先去了,凭他的官职才貌,自然有无数千金小姐想要嫁进来,这是个多么好的筹码,他哪里给花开。反正花开出身贫寒,即便当了正室夫人也不一定有这个气场和魄力,更别提每天还有府中事务要处理,以及女眷之间的往来,韦遐实在是不放心。
他就是在拖时间而已,拖到花开泄气了,认命了,于是一辈子就只能当个妾。他自认为对花开无微不至,照顾她的爹娘弟妹,在府里专门给她建了个院子,还特意不许任何人来打扰她,平心而论,他再没对哪个妻妾做到这样过。
所以对于花开的不信任,韦遐是有点恼怒的,只是他没有表现出来,眼神却冷了几分:“我已发过了毒誓……”
“你要明白,我是太爱你了,所以特别害怕不能再见到你。”花开直勾勾地盯着他,眼波如水。“毕竟这个世上,真爱难寻,因此不可辜负,你说对不对?”
韦遐没听懂她到底想说什么,还没来得及去琢磨,管家已经来禀报说质子到了。这下韦遐没时间去想了,只握住花开双手,真情实感道:“江山,百姓,朝廷,如今都牵系在你一人身上,若是你能成功,便是大功臣。到那个时候,皇上定会嘉奖与你,我便能名正言顺的娶你过门了。“
花开也笑了。“好。”
她出身清白,善良温柔,哪里需要遮遮掩掩,哪里需要躲躲藏藏,何谈“名正言顺”?怕是在心底深处,韦遐是看不起花开的,看不起这样一个无法在仕途上给予他帮助的女子。
喜欢你,便将你养在笼子里,朝夕相对,把玩逗弄。但再多的喜欢也比不上权势地位,花开是可与舍弃的,并没有多么不可或缺。
韦遐十分感动,认为花开能为自己做到这些实在是难得,似乎是想低头来吻她,却被花开不经意间躲过了。她避开了他的吻,说:“妆会花的。”
于是他就不吻了。
一下午都待在房间,出了门花开才发现原来天已黑的差不多了,府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分外热闹。她在韦遐的带领下去了前厅,宴席已经摆好,一个身着墨色衣袍的男人恰好背对着她坐,身形高大,头上的玉冠闪着光。
大夫人也在,看向花开的目光是幸灾乐祸的,她向来不喜欢花开这个小狐狸精,觉得自打她进了尚书府,老爷的所有目光便都被抢走了,现下老爷要将这小狐狸精送人,她心中别提多开心了。
平日里总是仗着老爷宠爱待在院子里不来问安,现在不也照样要被送出去,只看眼下花开这小贱人可还神气的起来?
可即便如此,当看到花开那张美得令人窒息的容颜时,大夫人心中仍旧难掩嫉妒。她虽出身高,却只是生得清秀,和花开站在一起,当真似是幽兰旁边枯黄的杂草,因此一直不得韦遐喜爱。她时常感到上苍不公,似花开这样出身卑微贫贱,却偏偏天赐一张绝色容貌,而自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出身高贵,可生得普通,便得不到相公喜爱,人与人之间为何差别就这么大?
其他几个姨娘也都生得不错,个顶个都是美人,但一同花开比,都未免逊色几分。
也因此,大夫人最厌恶的便是花开,偏偏韦遐最喜爱花开,对她百般维护,得不到韦遐喜爱的大夫人便更是对花开恨之入骨。正是她悄悄在给质子的美人图中放进了一张花开的画像,又借着拜佛进香的名义让质子对花开惊鸿一瞥,果然,质子成功对花开一见钟情,可是计谋成功了,大夫人也没觉得怎么开心。
因为她知道,即使用计将花开和老爷分开,花开也不会受太多苦。拥有这样美貌的人,天生便是被上苍眷顾的。
而她既然不能弄死花开,就只好选择将她送走。
原以为平日里素面朝天的花开便已美到极致,可谁知妆点过后,竟更显倾城倾国色。大夫人见了,心中郁结,只想着,若是自己也能有副芙蓉面,不知该多好。
花开却根本没在意大夫人是什么表情,她刚进了前厅,便有人到那背对着自己坐的质子耳畔弯腰说了两句,接下来便见质子起身,转过来惊喜地看着自己,想来韦遐是已经同他打好招呼了,因为他完全无视了韦遐,直接走过来对着花开伸手:“姑娘。”
花开看都没看韦遐一眼,便将自己的手搭了上去,被质子一路引到他的位子上坐下。行走间,花开才发现质子有一张英气十足的面庞,也许不及韦遐俊秀,却有着说不出的铁血与威风。
这样的男人……即使当了质子,也没有因此萎靡不振或是懦弱不堪,怪不得韦遐及皇帝等人要忌惮他了。
“花开,我可以这么唤你吗?”
“当然。”花开对他笑。
质子似乎有些紧张,他正襟危坐,双手分别放在两边膝头,又问花开:“你今晚肯来,便是愿意跟我的,是不是?”
“是。”
“那便好,我实在是担心因为我喜欢你,他们便会强迫于你,若是你自愿,那再好不过了。”质子点点头,“我也觉得在尚书府你过不上什么好日子,不过你放心,你跟了我,我便不会负你。”
花开心想,说什么负不负的,他一国储君,虽然眼下是质子,可身份骗不了人,日后定然也是三宫六院佳丽无数,和在尚书府做妾的自己又有什么不同。只是心中虽然这样想,嘴上却没说,只笑对质子:“多谢质子抬爱。”
说完,她又微微笑了下。这张脸实在是太好看了,不笑的时候圣洁如若高山上的冰雪,一旦笑起来,便似是姹紫嫣红开遍,说不尽的动人心魄。
即便是女鬼也要感叹,人若是生得美,做事都事半功倍。
她喜欢美貌。
眼角余光发觉韦遐正盯着这边看,花开却当做没看见,继续与质子讲话。虽然大多时候都是质子说好几句她才回一句,而且都是些语气词,但看在韦遐眼里却是二人相谈甚欢,不仅如此,花开连给自己一个眼神都不肯。
就这样,韦遐注意质子和花开这边,大夫人则观察着韦遐的动静,心里暗自窃喜,除掉这个心腹大患,日后她可轻松许多。
晚宴结束后,质子与花开约定三日后来接她便告辞了,临行前对花开犹自依依不舍。花开回到自己院子,妆容还没洗净,韦遐便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竟然恶人先告状:“你是不是看上他了?!”
“谁呀?”她慢条斯理地梳头,一点也不急。
韦遐看了,更觉如此,以往她剪他哪有这样过,此番一晚上都没朝自己看便罢,自己亲自到她院子里来,她竟还是这样的态度!“花开,你怎么了?今天晚上的你有点不对劲儿。”他用柔和的玉雕来询问她。
花开看着铜镜里的自己,简直要痴了。多美丽的一张脸呀!她真的是太喜欢了,日后离开这个世界,真想连带着将这张脸一起拿走呀。
只可惜她的时间并不多,怕是还没看够便要失去。
406.第四十碗汤(三&四)
“怎么不对劲儿了?”花开的语调更加柔和,甚至带着妩媚之气。她从镜子前起身,仍然依依不舍地又看了一眼,如果有一张美丽的面孔的话,她可以对着镜子看上三天三夜也不觉得闷。“老爷怎么突然来质问我这个?花开对你的心思,难道老爷还不明白么?”
说着她轻轻掩住小半边脸,只露出一半如画眉眼,伤心欲绝的模样,眸中迅速便有了水汽:“花开心中只有老爷一个,可老爷又不能留我,我便不在他人面前思念于你,老爷却来与我兴师问罪,好似我做的都是错。若是如此,老爷便不要将我送人了!”
她本来只是恶趣味想逗弄一下韦遐,谁知韦遐听了这话面上却有了迟疑之色,她心中一惊,面上却绽开灿烂的笑,走近韦遐,一双纤纤玉手抚摸着他的胸膛。“老爷这是怎么了,不会是要反悔吧?那就好了,恰好花开也不愿意去呢。”
谁知她这话音刚落,韦遐就解释了:“并非如此……我只是、只是……”
花开低头,眼神讥嘲,声音却温柔不已:“老爷无需心中难过,只要老爷记得答应花开的话,日后仍然要花开,即使花开是残花败柳之身,也愿意为老爷肝脑涂地。”
她表达出了如此深情,成功感动到了韦遐。韦遐大呼一声花开,将她紧紧拥在怀中。花开也反手搂住他,只是嘴角的笑显得无比讽刺。
嘴上说着舍不得,心里看似在纠结,但最终结果仍然不变,该送出去的还是要送出去。既然如此,说那么多废话又有什么用处?花开早就不相信男人的甜言蜜语了,他们在说这些海誓山盟的时候,一个个看起来都那么真心实意,可当他们决定放弃你伤害你的时候,就只留下你一个人沉浸在甜蜜的爱情里,浑然不知这爱情已经化作恶毒的酒,让你醉死,也把你毒死。
她早就不做傻子了。
韦遐这夜又宿在花开院子里,只是因为过几日花开便要被质子接走,他不敢对花开如何,生怕留下什么痕迹让质子察觉。若是让质子得知自己已经决定送出去的礼物还私自“拆封”,那可不是一件小事。如今两国刚刚鸣金收兵,谁都不想做这个破坏两国和平的老鼠屎。
而他的前程还光明无限,怎么能因为一个女人就彻底断送呢?
只不过舍不得也是真的,但是和前程比起来,花开就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韦遐心中其实一百个不愿意送走花开,只是他没有办法,他必须这么做。
他心中有太多顾虑,这样的男人,如果给予他自己珍贵的芳心,最后肯定是要被狠狠摔碎,感受那种极致的痛苦的。
爱情给人带来的从来都不只是甜蜜与幸福,更多的都是背叛与绝望。花开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等待质子的时候这样想着,她总是想不起来自己生前的样子,只是习惯性地迷恋美丽的容颜。对美丽这种异常的渴望与追求让她隐隐感觉自己生前可能并不是很美,否则为何会如此渴望美丽呢?
就像是大夫人嫉妒花开的出色美貌一般,女鬼也很嫉妒。谁都希望自己能够变得美丽,于是丑陋对美丽产生了恶意,最后被践入尘埃,全部消亡。
质子果然说话算话,来接一个别人的小妾,还搞了那么大的排场。花开听着外面的鞭炮声,热热闹闹的,看起来质子对她很是看重,其实也有另外的含义在里面。
对待一个他人的小妾尚且如此真情实感,又闹得满城皆知,日后花开若是真的想回来,怕是也不容易。
俗话说得好,一女不侍二夫,只可惜在她这里不成立。
花开最后看了下昏黄铜镜中的自己,和那日的娇艳不同,这一次花开穿了一身雪白,素净的颜色让她看起来如同落入人间的九天玄女,浑身的圣洁气息令人不敢直视,谁能知晓这皮囊之下贮藏着一只连灵魂都乌黑透顶的恶鬼。
质子接走的不是他的心上人,而是一个催命鬼。
很快地,质子到了。他见到花开的那一刻眼中满是惊艳。似乎对他来说,花开怎样的美丽都让他为之心动。那灼热的视线太明显,瞎子都感觉得到。他似乎毫不犹豫对花开绽放出热情与爱火,期待着这个美丽的姑娘对自己的回应。
韦遐却握紧了拳头。他死死地盯着质子牵着花开的手,甚至忍不住想要冲上前去将他们拉开,然后再也不让花开离开自己。
但是他没有。
他不能。
花开上马车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那眼神很淡然很遥远,有一瞬间韦遐觉得她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这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恐慌,好像从此以后他就彻底失去了这个女人,再也找不回来了。
进了马车,质子温柔地给花开倒了被茶水,道:“不要紧张,孤不会错待于你。”
他的声音很温和,表情也很真诚,眼神更是深情无比,但花开却没有丝毫触动。同时她也看得出来,这双眼睛里的所有感情都是假的,是演出来的。
于是她笑了笑,说:“质子既然不喜欢我,又何必要装作喜欢我的样子呢?”
质子表情不变,笑容依旧:“孤听不懂花开在说什么呀。”
“你懂的。”花开笑着说。“一个人是真心假意,逃不过我的眼睛。”她曾经历过无数谩骂攻击,悲痛绝望,对于真情是那样敏感脆弱,从第一眼看见质子,她从他眼睛里看到的就只有绝情。
无比的绝情。
即使眼神温柔,情感真挚,但花开知道那是假的。
他说这些感情是真的,但却是假的。
大王说感情是假的,也是假的吗?
发觉自己又想起大王,花开有几分恼怒,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大王只是她第一个世界完成的任务而已,何必总是浪费精力去想?
而质子只观察到花开的情绪瞬间变得阴鸷,脸上也不带着那柔若春风的笑了。他笑:“花开这是怎么了,想到了谁,才露出这样的表情?”
花开陷入自己的思绪中,此刻质子对她而言不再重要,有些事情她不懂,于是她直接问:“你们男人,真心喜欢一个女人的时候,会说不喜欢吗?”
质子被问愣了,好一会儿才回答:“喜欢有可能是假的,但不喜欢肯定是真的。”
也就是说,质子对她的喜欢是假的,大王对她的喜欢也是假的?花开花了几秒钟才明白质子的意思,但并没有很开心,甚至有点怪怪的。
她想,大概是在忘川河里挣扎了太久,已经忘了什么真情。从没有感受过这种东西,所以在偶尔见到的时候就特别触动,难以忘怀。
这就解释了为何她时不时会想起大王。
她是要回去的人,不能在这五个世界有任何的迟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牵绊她的脚步,她不消失,也不离开,她要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回去,活着。
从没有哪一刻如此期望鲜活的生命。
质子回答完见花开不说话,就好奇地问:“为何问这个?”
花开看他一眼:“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你现在是孤的人呐。”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么,质子想。“因为孤喜欢你,所以就想知道一切和你有关的事情。这很奇怪吗?”说完他还做了个疑问的表情。
花开不跟他废话,开门见山道:“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跟韦遐要我。”
“哦?”
“大夫人早就看我不顺眼,屡次三番想要陷害于我,都被韦遐挡住了,于是她退而求其次想要把我送走,只可惜韦遐对我迷恋不已,目前为止还没有要厌倦的意思。而韦遐又位高权重,所以她就给我挑了一个完美的下家。”花开的笑容无比狡诈。“只可惜她没料到的是,我并不是一朵纯正的白莲花呀。”
或许以前是,但现在的她充满了剧毒。
质子露出饶有兴味的眼神:“哦?”
“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勾搭上的,但我可以告诉你,我能够帮你。”
“帮我?”质子问。“帮我什么?”
“帮你拿到机密情报,帮你统一天下,这还不够么?”
闻言,质子放声大笑,外头一直悄悄跟着的韦遐听到这豪爽的笑声,想到车厢里两人会多亲热,心中不知多难受。只可惜现在上前去抢人也已经晚了,只得自己一个人郁卒不已。
花开并不在意质子看不起自己,换做从前的自己也是看不起自己的,只是现在的她不再是过去的她,她变了,变得足够强大,足够狡猾,足够保护自己。
她的确只是一只蝼蚁,可有的时候,一只蝼蚁也能让大厦倾颓。“怎么样,质子不愿意跟我合作吗?既然你特意问韦遐要我,那么应该知道,在韦遐心里我有多么重要。”
“是吗?”质子笑的很欠扁。“重要到他很快就答应把你送给我?”
“他会后悔的。”花开说。“他会一直一直一直后悔,直到他再也无法忍受那天。而只有我能让韦遐心碎,除掉皇帝的左膀右臂,解决掉自己的心腹大患,质子真的一点都不心动?”
她说完,直勾勾地和质子对视。质子也盯着她,脸上的笑不见了,瞬间显得有几分冷厉。不错,从一开始他就没有对花开一见钟情。他的国家有无数美人,他何必要为一个敌国女人,还是个身份低微的妇人动心?
不过是将计就计罢了。一方面麻痹对方让对方认为自己只是个好美色的废物,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利用这个女人做个细作。质子可不相信韦遐会平白无故将自己最心爱的小妾送出手,花开到了自己这里,绝对是为了当细作,将自己的大小事宜回禀给韦遐。
反正无论如何他们都要送美人到他身边,倒不如应了韦遐妻子的意,将这小妾留下。反正这女人的确长得足够美丽,他是不嫌弃的。
一方面培养自己好色的形象,一方面暗地里观察,本来这棋打算的挺好,不过花开好像不太配合。
花开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杀气,笑道:“质子便是杀了我又能如何,下一个送来的美人可不一定有我知情识趣。”
“是吗?”质子被她的自信气乐了。“你哪里来这自信心,觉得孤一定会留你性命?”
“因为我足够真诚呀。”花开学着质子之前诉衷情的语气说,但看起来并不是那么的真诚,甚至嘴角还有点嘲讽。
质子冷哼一声。
花开又道:“我可不是信口开河,这次便让我来做个双向细作吧,质子以为如何?”
质子却问:“韦遐那样疼你爱你,你如何要背叛于他?”
“疼我爱我,这就是疼我爱我的方式?”花开轻轻捂住胸口,那里跳动的不是她的心,但她却能够代替对方感受到无法形容的痛。那是一颗芳心被撕裂后无法痊愈的痛,是午夜梦回时一遍又一遍的噩梦,一切的一切,最终都是为了那场充满欺骗和背叛的爱情。“因为疼我,所以将我送给别人,因为爱我,所以要我顶着生命危险当个细作,还仔细叮嘱我一定要曲意逢迎,得到别人的宠爱,这样他的仕途才能更加青云直上?”
“我是个记仇的人,可不是什么宽宏大量的圣人。”
质子听了哈哈大笑,道:“说得好,孤就是喜欢你这样的人,那韦遐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需要出卖女人来得到的胜利,简直就是贻笑大方,孤岂会输给那样的卑鄙小人?“
不,你的确是输了。花开在心底默默地说。
即使韦遐卑鄙,即使韦遐实力不如质子,但最后质子也的确是输了,而韦遐,功成名就,飞黄腾达,美人有了一个又一个,却再也没有想起花开。
花开就这样死了,她知道的太多,本来就二米机会活着。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为了爱人所付出的都是假的,对方并不能为了她放弃唾手可得的地位和财富,所以只能让她牺牲。
从最开始,当她爱的那个男人说要将她送人的时候,她就应该明白,世上也许是有真爱,但韦遐对她绝对不是。
既然这样,那这个天下给谁坐不是一样?
花开的心愿很简单,让韦遐一事无成。
而女鬼则要颠覆这个天下。她就是不喜欢这些人假惺惺的满口仁义,比起伪君子,她更欣赏真小人,很明显,质子就是个真小人,他对权力的喜爱毫不掩饰,能卑微地做一名质子,也能狂妄狠心地要征服整个天下——一个龙椅而已,姓什么都一样,反正百姓们不在乎这个,他们只要吃饱穿暖就够了,不是吗?
见花开不说话,质子问道:“真这么恨韦遐?真不是在骗孤?”
花开对他冷笑:“质子看着是个有本事的,没想到倒是胆小得很,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个道理难道质子都不懂?”
她眼中透出的狠毒让质子都为之心惊,并忌惮着他。他们国家和花开的国家是不一样的,花开国家的女子更加柔弱温婉,而他们国家的女子虽然也善骑猎,却仍要依附男人生存,质子从未见过花开这样从骨子里阴狠的女人,她安安静静的时候美好的像是一幅花卷,可是让她不再掩饰本性,让质子想到了一种生物——狼。
要准了敌人的咽喉,一击致命,决不撒嘴,直到对方彻底死透。孤傲猖狂,没有任何感情。
虽然如此,但他不得不承认,他很欣赏这样的女人。那些软趴趴柔媚的女子,看着赏心悦目不假,却总是让他有种她们只是玩物的感觉,只知道依附别人生存,被抛弃和嘲笑,自己也有责任啊。
为了表示议和的诚意,本国的皇帝特意建了一个质子府,里头一切用度比例都照太子的规格办,只是名称不好听,再怎么奢华也不过是个质子。
质子将花开带回去的时候,当着众人的面宣布以后要称花开作夫人,还说明日要大摆酒宴,请些高门官员来喝喜酒。
花开笑眯眯地看着他演,两个人在看向彼此的时候都有点嫌弃,但谁也没说,一旦有人看过来,那是郎才女貌天生的一对。
到了晚上,花开理所当然地**睡觉,质子黑着脸看着她大字型瘫倒在床上的姿势,质问道:“你这样睡,孤睡哪里?“
花开摊手:“您想睡哪儿就睡哪儿,地上,桌子上,板凳上,窗户上……不是很多选择么,何必跟我这小小女子争抢一张床呢?”尤其这张床很大,她很喜欢。
质子的脸更黑了:“为什么不是孤睡床你睡别的地方?”
花开惊呼:“没想到你是这种质子,竟让我一个弱女子睡地下,你却要睡床?”
“那就一起睡。”质子不耐烦地说。“大不了孤临幸了你,日后事成,封你做个娘娘。”
花开嫌弃道:“我才不稀罕。总之你不许上来睡,我要一个人睡。”她看准了这个小人喜欢演戏,说话也很不客气,直接拉过被子蒙头就睡。
质子被她气得俊脸发青,恨不得把她拽起来打一顿。可这请柬都送出去了,明天被揍得鼻青脸肿可就不能见人了。
最后他带着气抱了床被子,到床边的美人榻上窝下。这美人榻又窄又小,女子躺着差不多,他堂堂七尺男儿哪里能睡,眼看着在大床上睡得正香的花开,质子再一次觉得自己是脑袋被驴给踢了,他不用她照样能扳倒韦遐等人,吞并两国!
想着想着他就睡着了,直到后半夜,似乎有人在呼喊什么,质子猛地睁开眼睛,才发现是大床是的花开。
他没听清楚,就轻手轻脚下了床,可当他靠近,花开却不再出声了,她之前在说什么不得而知。质子对此十分扼腕,他十分愿意相信花开是在说梦话,也许是在说韦遐让她来干什么,说不定自己还能听到关于自己的大实话,结果刚凑近就没声儿,他真的怀疑,也许花开上来做三向细作的。
这样折腾了会儿又睡,可惜睡得不太好,一大早起来就腰酸背痛浑身都麻,质子挥开鼻尖上痒痒的东西,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这一喷嚏打醒了,他睁开眼睛,才发现眼前突然冒出一张距离十分之近的美颜。那张小脸可真是好看,五官精致的挑不出缺点来,此刻水汪汪的美目正凝视着他,还笑眯眯的:“质子醒啦?”
质子被吓了一跳,险些摔下去,花开连忙抓住他的手背,嘴里抱怨着:“不能小心一点吗?万一摔坏了怎么办?”
质子原以为她是在关心自己,正想说话,又听到花开说:“这美人榻我很喜欢的。”
“……”
花开把质子拉下美人榻,又帮他把被子抱到床上去,然后自己跳**盘腿坐着,好奇地问质子:“今晚来的宾客中,你邀请了韦遐吗?”
“那是自然。”质子露出恶意的微笑。“即将看到你的老情人,开不开心呀?”
花开呵呵一笑:“我只认识新情人,不认识什么老情人。”
“唔,要是孤没记错,你的新情人昨天晚上并没有荣幸睡上你的绣床。”
这话里有话的嘲讽花开全当没听懂。她甜甜一笑:“质子还是快洗漱吧,折腾的人模狗样的,晚上也好一场大战,否则到时候输给韦遐,我可不站你这边。”
质子一听,鄙视道:“你们女人就是以貌取人。”
“你们男人才是呢。”花开呸他。“只喜欢貌美的女人,对于容貌粗浅者连看都不屑看一眼,而我们女人喜欢美男子,那是对美的追求。”
这话亏她说得出来,质子哼道:“若非你长得足够美丽,孤早拔了你的舌头。”
“所以你看。”花开异常真诚的说。“美丽真的是天赐的宝物。”
407.第四十碗汤(五&六)
尽管觉得花开这态度有些自恋,但质子什么也没说,毕竟这张脸是真的好看,便是对美色没有过多要求的他也不得不承认花开美得圣洁脱俗。这样的女人是看了一眼后连伤害她都不忍心的,更何况是做别的。
难怪韦遐对她要死要活。只可惜再美丽的女人在男人眼中都只是权势的垫脚石,于韦遐是,于他也是。质子对女人没有太高的要求,对他来说女人只分两种,一种有用,一种没用。
花开是前一种,他还不知道她能为自己带来多大好处,因此暂时任由她嚣张。可一旦确认花开没有利用价值,他第一时间就会将她解决。
“哼,女人。”质子不屑地嗤笑一声,把靠近自己的小脸推开,起身。
他是欣赏美人,但并不会为美人心动,和那痴情种韦遐是不一样的。不过好笑的是,韦遐自诩痴情,对待花开一片真心,却又在拥有她的同时还有娇妻美妾,甚至将花开这个所谓的爱人送给敌国质子。而质子虽然无情,却对自己的女人非常照顾,即使是自己死了也不会做那种摇尾乞怜要以献上女人为代价才能换来和平的人。
到底哪种人比较多情,谁又比较绝情,都是见仁见智的问题。
花开被质子嫌弃推开,也没有失望,趁着质子起身,她坐到了美人榻上,撑着下巴问道:“质子这话说的真是有意思,女人怎么了,女人就低人一等么?”
质子回头看她一眼:“孤不知道你们国家的女人是什么样的,但我们国家的女人不是这样。女人若是有本事,自然也能骑马射箭,入朝为官,你们国家的女人倒好,一个个软弱无骨,好像一阵风就能吹跑,偏偏心思又歹毒得很。”
闻言花开轻笑:“质子这话可就误会这么多的美丽姑娘了,歹毒的只有花开一个,剩下的可都是些需要温柔呵护的小白花呢。不能因为看到一个花开,就认为其他姑娘都不是好人呐。吃到一枚苦杏子,日后都不再吃杏子了吗?“
质子被她堵得说不出话来,半晌瞪了她一眼说:“总之我们国家的女人跟你这种不一样。女人要么有本事,没本事就在家里好好相夫教子,保家卫国自然有男人来做,需要你们女人干什么!谁像是你们国家,美人计层出不穷,孤才来京城几天,一个个就前仆后继地给孤送女人。哼,孤是那种贪恋美色的人么?”若非被烦的受不了,他也不会挑中花开。
除却这女人的容貌能让人相信他真的是个好色之徒外,也是想借机从韦遐身上下手,说不定能得到什么消息。
花开听了,耸耸肩说:“你们男人不是都喜欢这样么。赢了就把女人当战利品,输了就送女人出去求和,这种事情又不少见,史书上记载的多了去了。若是这美人丑一点还好,要是长得像我这样美,那可是要被骂作红颜祸水的。”
闻言,质子没忍住看了她一眼,本来想嘲讽几句,可是看了后也不得不承认,花开的确担当得起红颜祸水这四个字。
最后他凶她:“哪里来那么多废话,快些梳妆打扮。”
花开被他这么一瞪立马就乖了,坐到梳妆台前任由婢女在自己脸上做文章。她安静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这张脸真的很让她喜欢,但同时也让她感到淡淡的遗憾。若是她生前也能生得这么美,不知该多好,又哪里来后续那么多事。
质子不知道花开在想什么,只是发觉她神色一会儿一变,似是在回想什么,又像是在记恨什么。甚至梳妆完毕花开也没回神,质子不喜欢自己在的时候被别人忽视,于是刻意扬高声音:“花开!”
花开被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这男人却露出恶意的表情,好像恶作剧成功是件很值得高兴的事情一样,嘻嘻笑着,得意洋洋道:“原来你胆子这么小。”
花开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心想这质子可真幼稚,跟个孩子似的没长大,大王虽然喜怒无常,可从不像他这样咋咋呼呼的……
她怎么又想起大王?花开觉得自己脑子有问题,明明都已经想开了,为何老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脑。
已经失去的就不要妄想拿回来,放手的过去不会再重来,这不是很简单的道理么?想要得到什么,就必然会失去与之相对应的东西,她亲手把大王杀了,又总是来来回回的想,何必如此矫情!
想到这儿,花开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登时疼的她眼泛泪花,不过好处是这么一疼还真就没再想起过大王。
站起身转了个圈给质子看,对方眼里露出惊艳时,花开就知道今天的妆扮是成功的。荆钗布裙虽然也可以很美,却远远不如昂贵的首饰所衬托出的雍容华贵。
质子也很满意,围着花开上下左右打量了一番,让婢女们出去,待到她们离开,一把将花开拉到自己怀中。花开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想反抗,但质子却捧着她的小脸,朝她的脖子狠狠地亲了过去。花开只觉得有几分刺痛,随后质子就换了位置,脖子、胸口、耳后……他都留下了自己的痕迹。甚至当花开好不容易挣脱他的时候,他还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把那细嫩的胳膊放在面前,张嘴啃下去。
花开吃痛,想抽回却没力气,只好无力地让质子任意啃。等到他啃够了才意犹未尽地放开,道:“总得让你的老情人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跟了我。”
知道他说的是对的,但花开还是白了他一眼:“那你用这么用力吗?”
“不用力怎么让韦遐知道我对你的疼爱?”质子挑眉。
花开懒得理他,抬起洁白如玉的皓腕看了看,这厮简直就是属狗的,她现在觉得脖子火辣辣的疼。他到底是在制造痕迹还是在报夜里她一人独占床榻的仇?
真是有够小心眼。
就这样,很快地时间过去,夜幕降临,质子府里也逐渐热闹起来,花开慢条斯理地坐在房间里等着,什么时候让她出现再出现。
质子已经在前面跟这些大臣虚以委蛇了,她要做的就是待会儿出去刺激刺激韦遐。
很快就有人来传花开。质子也早就跟花开打过招呼,今天晚上会故意带她出去见人,光明正大地介绍她,同时也点起韦遐心中的熊熊妒火,只是不知到时候他会不会被气死。若是这样就死了,也是省心,质子心头的一块大石头就可以落下了。
随着下人到了前厅,花开一出现在门口就吸引了绝大部分的目光。人人都知道韦遐韦大人家中藏有一名绝世美人,只是韦大人心疼得很,一直不让外人见,所以众人都很好奇,是什么样的美人才能让年轻又有才华的韦大人都如此重视?
后来听说质子也看上了这位美人,韦大人再三权衡之下选择成人之美,而比起韦大人的遮遮掩掩,质子就大方多了,直接发请帖把他们都请来,让他们给做个见证。
但这一见面才知道,原来这位美人竟生得如此绝色,怪不得韦大人跟质子都一见钟情了。
花开今日穿了一袭粉色的罗裳,她本就肤如凝脂,换上这粉色更是衬得她人比花娇,花容月貌不可方物,偏偏眼神又十分干净,一时间远远走来,竟似是花团锦簇,分不清是人间女子还是天上仙子了。
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呐!
诸位心里这么想着,心中着实是羡慕韦遐跟质子的艳福。俗话说得好,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若是能跟这样的美人春风一度,就是短命十年也甘愿。
花开却目不斜视,一路走到质子身边。质子招手让她坐下,她便依偎着他坐下了,身形柔弱,两只小手自动自发地给质子倒酒,伺候的十分周到。
质子哈哈大笑,他一直都保持着豪爽大方的人设,谁能知道他骨子里其实是一条危险的毒蛇。此刻他对在座的官员们道:“今儿个孤斗胆请诸位前来,就是想请诸位见证一件事,从此以后,花开便是孤的夫人,日后孤若是能回国,定封她做王后,让她享尽荣华富贵!”
这话说得太惊人了,大家都惊呆了。都看得到花开美,可花开是什么身份?异国人不说,还曾经是别人的小妾,家世跟出身都不清白,这质子是疯了么?
就连韦遐都一脸震惊,他心底微微有些发慌。从进来到现在花开看都没看自己,反倒是跟质子十分亲密,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难道她变心了吗?想到这个可能性,韦遐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只是温润的夜明珠光辉映在他脸上,为他挡住了几分不敢置信。
原以为……质子顶多只是垂涎美色,又是个没脑子的,可他竟然会说出要带花开回国的话……很快地,韦遐又释然了,没关系,能不能活着回去还不一定呢,说什么都太早。
众人愣了一下后纷纷祝福,这回他们都是真诚的。娶一只破鞋当王后,这质子的脑子也真是有问题,他们哪有不恭喜的道理,反正跟他们又没什么关系,看到敌国质子智障他们比谁都高兴。
不过也从侧面让他们明白了红颜祸水这个真理。
花开坐在质子身边看着大家眼神表情变了又变,只觉得好笑。她嘴角微微扬起,起身附在质子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质子边听边点头,宴席上的韦遐状似在安静喝茶,实则耳朵竖的很尖,可不管他怎么听都是什么都没听到。
很快,质子对众人道:“花开身子不适,孤让他先回去休息,各位今晚可要好好陪孤喝一场,昨晚孤便开心的辗转反侧,今儿个可得喝个尽兴!”
人群中有人大胆道:“昨夜殿下是得了美人,抱着美人一起‘辗转反侧’吧!”
说完哄堂大笑,质子也哈哈大笑,又招呼着喝酒,假装没看见悄悄起身离去的韦遐,他刻意给的这个机会,趁着人乱的时候,他相信韦遐一定会去找花开,所以干脆给对方这个契机。
花开在回院子的路上,突然一人从天而降,先是一手捂住她的嘴,然后对她做了个嘘的动作,迅速将她拖到假山后面,而婢女们不知怎么被放倒了。
她装作吓一跳的样子:“老爷——”
“花开!”韦遐深情呼唤,将花开紧紧地拥到怀里,片刻都不想放开。“我终于见到你了,我终于见到你了!“
昨天不是刚见么,看他这架势,花开还以为两人分别了五六年呢。她反手拍拍对方的背,装作一副我也很想你的模样,实则对天翻了个白眼。“老爷,花开也很想念您,您怎么这么晚才来见我呀!”说着竟委屈地要哭出来了。
韦遐最舍不得她哭,将她抱在怀里正准备好好安慰,可是一低头就看见花开脖颈上的吻痕,再定睛一瞧,哪里只是脖颈,分明其他部位也有,甚至她抱着他腰的双手上都是!韦遐心如刀绞,竟一把将花开推开!
花开哪会不知道自己为何被推开。别说自己没跟质子有什么,就是真有什么,满打满算也不过跟了两个男人,其中一个还是韦遐自己要求的。他竟然嫌弃她了!真是可笑!
而他呢?娇妻美妾,环肥燕瘦一个不缺,早不知碰了多少女人,如今竟敢嫌她脏。花开低头做啜泣状,心中却觉得很是凄凉,这便是男人!
她所遇到的男人基本上全是一样的,他们总是这样。
想到这里,她便微微冷了眼。
韦遐可能也发觉自己反应过激,心中难受,想要伸手去抱花开,总是忌讳她已被别的男人碰过,那双手是伸了出去,无论如何都找不到情感。
花开察觉了,默默地往后退了一步,遗憾而悲伤地看着他。那楚楚可怜的眼神让韦遐感到自己有多么过分,心中无比愧疚,便立刻上前一步想要抱她,这次却是花开拒绝他了:“老爷莫要再过来了,花开已是残花败柳之身,哪里配得上老爷呢。”
说着,泪水恰到好处的滚滚而落。
这眼泪滋润了韦遐干枯的心,他呼唤一声花开,又将她抱入怀中。花开有翻了个白眼,她真的是很不喜欢别人这样抱她,尤其是韦遐这样的人。不仅察觉不到任何温暖,还会因此产生恶心反胃的感觉。
她讨厌身上气味不够温暖的人类。虽然质子也冷,但却比韦遐好多了。
“嘘——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花开主动打断韦遐的话。“我已经成功接近质子了,日后我会让他老老实实地听我的话,可是你,老爷,我不在你身边的话,你可以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让我担心吗?”
她这话说得真情实感,连花开自己都要被感动了。
韦遐果真十分感动,瞧那模样,倒似是眼泪都要掉下来。
可就在两人含情脉脉一番恶心话儿没说完的时候,远处突然传来说话声,原来是那些被迷倒的婢女们醒了。韦遐进府时身上带了**,都用在那群婢女的身上,这药药性快,但是褪去的也快,而且不伤脑子。
“你快走吧,免得前厅质子派人来找你,到时候若是被看见,你我二人便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花开焦急地催韦遐走。
可越是催,韦遐却似乎越是不在意:“我不想离开你。”
花开在心底又嫌弃了对方一遍,面上却是深情款款:“我会帮你的,你快走,保重。”说完没等韦遐回话就钻出了假山,恰好寻人的婢女们看见了她,花开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成功蒙混过关,毕竟这张脸真是可信度太强了。
直到离开,花开都能感受到身后不远处有两道视线一直死死地黏在自己身上。她觉得挺恶心的,但装作没感受到。
回卧房没多久,刚梳洗完毕,质子就回来了。他的俊脸有些潮红,看起来真是喝的不少。在外人面前两人还是要装一下,毕竟昨天晚上就是说好的了,不能暴露彼此之间的盟友关系。
花开坐在床上看正在洗漱的质子,问:“前面玩得开心么?”
质子说:“挺开心的。”看到那群愚蠢的官员以为将自己拿捏在了手掌心还在心里嘲笑他的样子,质子觉得真挺有意思。
花开撇撇嘴没说话,质子问:“你跟韦遐都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呀,无非就是些酸唧唧的情话,我可不爱听。”她早过了爱说情话的年纪,如今算算,也忘了自己活了多少岁,只知道忘川河里的她没有时间概念,也不知道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觉得漫长,无比地漫长。
也因此,花开无比珍惜能得到肉身的时间。
“情话?”质子好像还挺感兴趣。“说来听听。”
“我拒绝。”
“拒绝无效。”
管他有效没有效,反正她不说。韦遐说的话都千篇一律,花开早就听腻了,在还没来质子府的那几天,韦遐就跟没了完似的成天表白成天叽歪没有个完,现在好不容易安静了下来,她可不想再重复对方那酸腐的情话。刚才在假山里跟着一起胡扯就已经够无趣的了,没想到世上还有更无趣的人,竟然想听那么无趣的故事。
反正花开就是不说,质子也不跟她争辩,只冷哼一声算完。
过了会儿,花开在床上翻了个身,隔着帐子喊质子,可质子记恨她之前不肯告诉自己韦遐说了什么情话,就装死不理。花开也是头一回看到这样的奇葩,见他不理,便又睡回自己的位置,道:“这是你自己不想听的,那我就不说了。”
她不说他想听啥,又不告诉他他想听啥,质子一向比较沉得住气,可这回他就是特别想知道,于是问:“你说,不管你说什么,孤都不会把你怎么样。”
把她怎么样,他能拿她怎么样?自我感觉太良好。“质子府很多不是你的人,这个你知道吧?”
“当然。”他是别国的质子,换做是他,处境改变,他也会在质子府安排自己的人,日夜监视着自己动态。“问这个做什么?”
“不做什么,就是想告诉你,你身边那个很娇俏的丫头,是韦遐的人。”
“什么?”质子不信。“孤为什么要相信你?”
“你可以不信,但是日后她给我传纸条,为了做一个称职的双面细作,我可要对你出手了。”说着,花开毫不客气地掀开帐子对质子做了个鬼脸。“我看你还挺喜欢那丫头的,今儿早上是她伺候的你更衣,还说韦遐好美色呢,我看质子你也大差不离。”
质子被她气得险些背过去,但也是信了七八分。他自然是除了自己的人之外谁都不信,那婢女是他自打到了质子府之后就被派到身边来的,他仔细派人查过她的底细,确认没有问题才留在身边,没想到还是着了道儿,如此一想,心中就有几分气恼,觉得自己是被欺骗了。
花开立刻掀开被子躺下去,一句话不说。过了会儿感觉到质子走了出去,又过了一会儿,人又回来了,她问:“你杀了她?”
“没有。”
“也对,不能随便杀人,毕竟这不是你家。”花开看似遗憾地说,其实幸灾乐祸得很。
质子没好气地瞪她一眼——隔着帐子花开根本看不见。“就算是,孤也不会草菅人命。”
花开很没诚意地说了声我相信你,至于她到底是真信还是假信,那就见仁见智了。总之质子被她这无礼的态度给气个半死,心中明明感谢她告知自己身边婢女是细作,却又拉不下脸来说句好听话。
408.第四十碗汤(七&八)
接下来他们谁也没有说话,房间安静地似乎只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声。花开喜欢睡觉进食等种种活人才能有的功能,所以很快就睡着了,质子躺在美人榻上觉得哪哪儿都不舒服,翻来覆去好一会儿,也迷迷糊糊地眯了眼睛。
大概是到后半夜,他突然听见有人在呼喊什么,质子猛地睁开眼,用几秒钟清醒了一下,然后才意识到是大床上的花开在叫。
这一次他轻手轻脚地靠近,总算是听清楚了对方嘴里在喊的名字。只是听完以后,眼神有几丝古怪,似乎不明白为何如此。
等到了第二天早上,花开睁开眼睛,在床上摊着伸了个懒腰,突然不小心打到了身边的人——嗯?她的床上怎么会有别人?
低头一看,是质子。她不高兴地去捏质子的鼻子,让质子的窒息中清醒,然后略带恼怒地瞪着花开:“你做什么?”
花开不开心地问:“你怎么可以半夜爬上我的床?说好的你睡美人榻的。”
原来是质子夜里听她讲话听得倦了,顺势**,还掀了一半的被子自己盖。在床上睡跟在美人榻上就是不一样,床舒服多了。
质子冷哼一声说:“你以为孤愿意,若非你昨天夜里说了一整夜的梦话,孤会想来把你弄醒吗?”
“梦话?”花开一愣。“我说梦话?你别骗我。”
那不相信的眼神让质子也是心塞,他长到这么大可没怎么骗人。“你那是什么眼神,难不成孤还会骗你?”
“那可难说,又不是没骗过。”花开伶牙俐齿地反击。“之前不就是骗了那么多人说是喜欢我么,其实不过是将计就计。所以说不定你又是在骗我,否则我怎么没听过自己打呼噜?”
质子被气笑了:“你睡得跟头猪一样。还听呼噜?对了,你打呼噜了。”
花开更不信了。
这种没有意义的话题是进行不下去的,于是质子转口问道:“你说了什么梦话,自己不想知道么?”
花开小心看他:“我说了什么?”
“你在叫一个人。”
“谁。”
“不知道。”
花开也学着他冷笑的样子冷笑一声。“你又哄我,都不知道我在叫谁,还敢说我在叫一个人,说不定我是在骂你呢。”
“你以为你不骂我。”质子瞪她。“孤可没骗人,你一直在叫什么大王大王,叫了二百三十一次,隔一会儿一叫,孤昨晚快被你烦死了。想想之前每天晚上你好像都在说梦话,只是孤昨晚听得最清楚,你绝对是在叫大王。”
谁知话音刚落,就见花开变了脸色。她基本上总是笑眯眯的,虽然心思重,但表现的总是乐观轻松,质子从未见过她这样阴鸷的表情。花开沉默了会儿,道:“你听错了,我没有叫什么大王,我也不认识什么大王。”
“孤也这么觉得。不管是我国还是你国,都称呼为君主或是陛下,只有北方的游牧民族才管他们的国君叫大王。可据说你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应该不会去过北方吗?难道是梦里去过?”
花开没有说话,却突然一把推开他,从他身上跨过去,穿了鞋子,头也不回的下床了。
质子目瞪口呆,半晌啐了一口道:“毛病!”都是惯出来的,这女人真心得打一顿!
可是想起花开生得绝色容貌,就连方才下床的动作都是赏心悦目,发火耍脾气的样子也很好看,他也就懒洋洋算了,美人嘛,尤其是有脑子的美人,总是有点脾气的,这不算什么。
花开去了小花厅,命人打了水洗脸洗手,但整个人都是懵的,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大王……她竟然在睡梦中叫大王?
花开并不认为是质子在欺骗自己,首先质子不知道自己曾经真的认识一个大王,其次他也没有骗她的理由。也就是说……她真的说梦话了,而且还叫了大王二百三十一次?一想到这是真的,花开的脸色就非常难看。这大王两个字当然不可能是残存在花开这具肉身的记忆,那只能是她带来的。
可是她已经不再想起他了,梦里做了什么梦也都记不得了,甚至连到底做没做梦都不清楚,更别提是会说梦话!
她有些烦躁地走来走去,不想起的时候也还好,可是一旦想起,就总觉得闹心。尤其是大王临死前留下的那句话。
她不认为自己爱上那个男人,那短暂的相处也能称之为爱?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爱!
一个暴君的爱更是假象,她到底在纵容自己胡思乱想些什么?一想到这个,花开便觉得心头空落落的,她认为这只是对大王的愧疚,毕竟那男人冷血嗜杀是一方面,暴躁易怒是一方面,待她好却是另外一方面了。
她只是为冷酷地杀死他感到内疚,只是有点困扰,并不是喜欢。
大王都说了,并没有喜欢她,所以她也没有喜欢他,他们两人不过是互惠互助的关系。她帮助大王驱赶孤独,大王则为她提供遮风挡雨的避难所,就是这样。
没错,就是这样。
花开成功地说服了自己,她又重新带着笑容,甜蜜地出现在质子面前。这一次她决口不再提做梦一事,质子看她脸色不大好,也没再提,这事儿就算这样揭过了。
可是接下来的每天晚上,花开都会不住地叫大王。质子每天都帮她计数,多的时候上千次,少的时候也有几百,从来没有停过。慢慢地,他的好奇心也就上来了,想知道这个大王到底是何方神圣,是什么样的男人才能让花开这样的女人都如此魂牵梦绕。之前说花开对韦遐一往情深,可如今看来也并非如此。
花开这个女人,到底心里都在想些什么?
质子不明白的是,一旦一个男人开始对一个女人产生好奇心,那么离他沦陷的时间也就不远了。花开本来就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人,女鬼所透露出的神秘更是让质子对她有很大的兴趣。
每天早上醒来。花开都会看到质子放大的脸,然后听到他跟自己说,昨天晚上又叫了大王多少次。然后花开才茫然地想起来,自己竟然连大王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叫他做大王,可他姓什么叫什么,她从来都没问过,他也从来没说过。
她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没问过大王的名字,现在也不知道质子的名字。
名字这东西无关紧要,却又是辨认一个人最大的助力。花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很多时候她发觉自己会想起大王来,都是在她思绪中突然冒出来的,完全不受控制。她为此感到烦躁,这种烦躁很明显,质子察觉的最快。
到了晚上,花开已经不怎么想睡觉了。虽然这具肉身需要睡眠,可毕竟灵魂不是本体,如果坚持不睡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事到如今,一想到睡着后会说梦话,花开就觉得一阵厌烦。
她只想断的干干净净,什么都不要再想起来。
但越是想要遗忘,越是无法忘怀,甚至记得更清楚。她总是忍不住想起大王抱自己上马的时候,他们驰骋在山间,大王对她微笑,时不时威胁要砍她的脑袋,送她许许多多的礼物……诸如此类,花开以为自己都忘了,其实她记得比谁都清楚。
大王的魂魄怕是早已投胎转世了吧,只是不知道他杀了那么多人,来世是当人还是做牛马。
“……你没有话想跟孤说吗?”
躺在花开身边的质子问。现在他已经不睡美人榻了,因为每天晚上都要计数,导致他的黑眼圈越来越重,花开虽然说梦话,但架不住人睡眠质量好呀,跟花开一比,质子已经很久没睡一个好觉了。
花开看他一眼:“你想听什么?”
“你的大王。”
“他不是我的大王……”花开反驳的很无力。
“管他是谁的大王呢,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花开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知道什么是爱吗?爱情的爱。”
这把质子给问住了,他很努力地思考了一会儿,说:“孤不知道。孤从来没有喜欢过女人。”
“喜欢过男人吗?”
花开问得很认真,质子却黑了脸:“没有!”
“原来你也不知道。”花开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里有一颗跳动的迅速的心。“我隐隐约约有点记忆,我曾经很深很深地爱过一个人。”
“就是你的那个大王?”质子莫名有点心酸,好像自己养了许久的水灵灵的小白菜,自己还没来得及吃一口,就被人捷足先登掐走了。
“不是。”
“……你到底有几个男人?”质子微笑。
花开想了想说:“大概两个吧。”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承认大王是她的男人了。
“所以你喜欢的是哪一个?”
“我记不得了。”花开喃喃道。“那都是上上辈子的事了,人呐,活了太久,很多事情都会忘记。”所以她必须逐渐完成这五个世界的任务,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找到记忆碎片,将已经遗忘的记忆拼写完整。她心中的恨与怒从没有消弭,她只缺记忆。“但是我还记得大王。”
说完,她的声音突然放得很轻。“我只记得大王。”
她自己可能没有察觉,质子却听得很清楚,花开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甜蜜,就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在念叨着自己的心上人一般。他顿时有些不高兴,不是说不喜欢大王么?那为什么提起对方的时候又这样快乐?“有什么好记得的。”
这么深的夜,花开却突然有了倾诉的**。“因为他待我好呀,大王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了。虽然他是个坏人,可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呀。”
他们真是天生一对。
“有多好?”质子心想,难道能有孤对你好?孤给你吃给你穿,除了让你给孤做一点点小事之外,你这完全是公主的待遇啊!
“很好很好。”花开忍不住笑了。
“比孤对你还好?”
“你怎么能和他比。”花开震惊地看了他一眼。“当然是大王对我好呀。”
质子的笑容立马僵住,此刻他恨不得把花开抓过来狠揍一顿说不定就乖了。心中一不爽口气就有点冲:“既然他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跟孤在一起,你倒是跟他呀!”
被这讽刺的语气一问,花开清醒了几分。她笑嘻嘻地凑近质子,美丽的小脸在柔和的夜明珠下显得格外白嫩细腻。“你知道我为何没跟他在一起吗?”
一字一顿地告诉质子:“因,为,我,杀,了,他。”
质子被吓一跳,连忙往后躲开这个可怕的女人,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杀了自己的男人?”
“对呀,我杀了他。”花开认真严肃地说,然后扑哧一声笑了。这一笑,顿时让质子倍感受辱,他恼羞成怒道,“笑什么笑,再笑……再笑孤就要砍你头了!”
花开才不怕呢,即使是大王,这么说的时候她也没怕过呀。
她就这样笑着,笑着,笑着,然后就没了声音。质子小心翼翼地等了许久,只等来了花开睡着时的呼吸声。
但是这一次她再也没有叫大王了,而且从这之后也没叫过。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质子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她现在不做梦了吗,花开对他笑笑没说话。
不做梦了,灵魂不完整的人,是没有资格做梦的。她从来没有梦到过大王,那一声声的呼唤,不过是她内心深处的投影。
但那个人永远不会再回来。
花开没有后悔,她永不后悔。
倒是随着时间过去,韦遐对她愈发信任了。花开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在韦遐要求她取得什么情报时,她总是能拿到,并且及时交给他,虽然为此会换来一些小小的伤痕。每当看到那些伤,韦遐就会心疼地把花开搂入怀中,安慰她说:“再忍忍,再等等,大事一成,我就接你回家。”
然后松开手,让她回到质子身边。
真正的花开就是这样,只不过质子对她戒心很高,并没有信任她,所以她得不到什么资料,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让韦遐对她很是失望,甚至误会她爱上了质子,对她恶言相向。最后质子兵败自杀,花开也死于乱军之中。
至于是不小心还是刻意,那就没人知道了。但在那之后,韦遐就得到了许多美人,甚至还将大夫人休了,尚了公主。
质子看到回到自己身边的花开,问:“回来了?”
“嗯。”花开笑眯眯的,“他信了。”
“辛苦你了。”那些情报都是假的,是质子精心为韦遐等人准备的,就等他们上钩呢。
他们真以为他是来当质子的?他是在来打探情报的,只待做好万全的准备,便要一举拿下敌国。
花开坐在栏杆上不住地晃动着小脚,看着池中不住游动的锦鲤,低低地对质子说:“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你说。”
“待到你事成,可别忘了羞辱韦遐和他的妻子,然后再杀了他们。”
“你可以自己来。”质子说。“孤给你这个权力。”
花开但笑不语。也许质子不知道,但她可是听了不少流言蜚语。质子府虽然有韦遐那边的人,却也有质子的心腹。他的心腹们都觉得她是红颜祸水,正商议着要杀死她好让质子恢复正常呢。
本来有雄心大略的质子,在到敌国当质子后,得了个美人便开始不务正业,每天沉浸在温柔乡中,他们早就看花开不顺眼了。
三个月后,花开与韦遐最后一次见面,成功从他手中得到出城令牌。当天夜里,韦遐便听说敌国质子消失不见!
两国短暂的和平到此结束,随即开战。只是这次战役没有之前那样顺心,因为他们的情报全是错的,战略图不对,地图不对……基本上只要是这几个月来从花开手上探得的情报就全部都不对!韦遐因此被皇帝连降数级,让他随军,好戴罪立功。
可惜对方却摸透了他们这边的情况,质子——不,现在应该叫太子了,就连打仗都带着花开,如今他们的关系好了很多,勉强能称得上朋友,其中还或多或少夹杂了太子的私心——花开又美又聪明,还很有胆量,他喜欢这样的女人也是正常。
只是臣子们的进谏让他感到烦躁,竟然要他赐死花开……敌国还没攻下来呢,他为何要赐死花开?真是天大的笑话!他非但不赐死,然后登基为帝,还要封花开个王后当当!听她嘴里说的那个大王估计是没有去他的,那就他来好了。
很快便打到了敌国京城,花开坐在军营里晃悠着小脚,身边是正在看地形图的太子,顺便还有不时怒视她一眼在心里骂她是红颜祸水的将军们。
花开觉得自己可委屈了,迄今为止她为太子做了多少事情呀,这些人不知道感恩就算了,竟然还倒打一耙说她祸国殃民,她哪里祸国殃民了,还找得到比她更有用的女子了吗?
不知什么时候将领们退下,营帐内只剩下花开跟太子。太子走过来,捏了捏花开的脸——他无意中发现这样很好玩,于是就养成了这么个习惯。“想什么呢?”
“我在想韦遐。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了。”花开长吁短叹。
太子冷笑:“还能过得怎么样,反正没死,虽然官位小了点儿,但好歹是个官。”说完他低头凑近花开。“很想知道他什么样的话,明儿攻下京城,你不就知道了?”
花开觉得他的情绪来得莫名其妙,回嘴道:“你生什么气,你的手下想杀了我,我都没说什么呢。”
“有孤在,谁敢碰你一根汗毛。”太子志得意满地说,如今他即将天下在拥,已经兴奋的不知说什么好了。
花开耸耸肩:“那可不一定。”那些人的眼神简直想要把她给吃了,他们能不能客观点,承认她是个美貌又有才情的女子?如今她跟在太子身边,明明是太子高攀了她好吗?
当然这只是想,她没敢说,怕是会被人暗杀。太高调是会死的,这种事儿她不干。
太子不跟她争论,反正比嘴皮子,他没赢过花开。
明日最后一战,太子过于兴奋,晚上都没怎么睡好。他看着睡在自己身边安静的花开,心里有些喜悦,又十分柔软。真是要多亏这个女人,否则他一定做不到现在这样。悄悄地,他伸出手勾勒花开的容颜,她现在已经不说梦话了,也再没提过大王二字。虽然不想承认,但太子心中的确对这个人有几分不舒服。
第二日早晨,他见花开睡得熟,便自己独自离开。
这一仗是敌国背水一战,因此十分惨烈,当大军将旗帜插到皇宫顶峰时,太子心中感受到了激动与狂热,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一切跟花开分享,可是当他回到军营,却看见众人不安的脸色。
恐慌骤起,太子步入自己营帐,便看见一地鲜血。
花开自尽了。
用她那把从来不离身,从来不让他碰的华丽匕首。只是人虽死了,匕首却消失无踪,太子心中所有快活一夕之间化作了灰烬,但他很快就又坚强起来,他是喜欢花开,但也只是喜欢,仅此而已。
就像是他自己说的,从来不会为了爱情停留或是要死要活。没有了花开,还会有树开草开叶开……世上美女无数,并不是只有一个花开才能让他心动。
但是他记得花开曾经说过的话。
当战俘被带到面前时,太子看着憔悴不堪已经没了人形的韦遐,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
409.第四十一碗汤(一&二)
女鬼在忘川河里的时候尝过无尽的苦楚与折磨。因为想要继续存在,它们丢弃了自己的理智与情感,一切美好的记忆,值得称颂的美德,都在忘川河里消失,但即便什么都不再记得,疼痛、怨恨、绝望……等种种负面情绪也仍然会死死跟随在身边,不会有片刻离去。甚至随着时间的增长而逐渐浓厚,痛到你肝肠寸断,恨不得连灵魂都抹杀。
不少鬼魂承受不住这种痛,便在漫漫河水中被其他鬼分食干净。从此它们无法投胎,无法上岸,更是找不回执念与记忆,从此消散于天地之间,化作这漆黑的河底淤泥。
生前的痛会不住地重放、重放、再重放。所以当女鬼感受到这种痛的时候,忘川河的记忆便随之而来。她在河底每天都要承受这种剧痛,从来没有停下,从来没有结束。
那是生子的痛。
她刚睁开眼,就感觉一双腿被掰开,腰下不知垫着什么东西,她呻|吟着,其实这和她曾经受过的比起来不算什么了,可那会儿在河底的时候她没有心,现在她有心了。
虽然是别人的心。
但仍然会感到从心底升起的针扎似的疼,伴随着撕裂的剧痛,汇聚扭曲成一股怨气,从心口散发到四肢百骸。
“姑娘再用点力气,姑娘,再用点力气!马上就要好了!马上就要好了!已经看到小公子的头了!快快!姑娘用力啊!想想小公子,想想堡主,姑娘快!“
有人不住地在她耳边催促,可女鬼并没有很想生孩子,但她很厌恶这种疼痛,于是按照稳婆所说,一直在用力,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还没生完,就听到外面有人在叫:“流珠现在如何了?让我进去看看!”
随即还听到有人在劝:“堡主,流珠姑娘正是生孩子,这男子怎么能进产房呢?不吉利、不吉利啊!”
“滚开!”
言语间只见人影婆娑,推搡间,一个身材高大穿着黑色劲装的男人便急匆匆地冲了进来,他几步奔到床头,握住流珠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道:“流珠,你好好的,你一定要好好的,我不能没有你,咱们的孩子马上就要出世了,你、你一定要好好的!”
若是没了她,他也不想活了。
流珠只觉得浑身都痛,却是半分不想与这男子讲话,只想一巴掌把他拍开。她现在根本没有精力说话,这人能不能赶紧闭嘴然后滚蛋?可男子的力气出乎意料的大,她竟然挣脱不开,只能瞪了他一眼——她觉得那是瞪,对男人而言却是难得的柔和了。
他更是柔了眼神,甚至不顾她额头的汗珠去亲吻她白玉般的额头,然后用指腹替她拭去眉宇间皱褶。
流珠只觉得这人的眼神如此真诚柔和,自己却感受不到任何波澜。她没工夫去跟男人打交道,因为生产的疼痛已经夺走了她所有语言。
不知道过了多久,伴随着孩子哇的一声哭叫,流珠浑身一软,再也没了力气,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等到她醒来,身子已经被擦过了,身下是干净柔软的被褥,她试着动了下,发觉自己的手还被人握着。扭头一看,却看见之前的男人正柔和地凝视自己:“流珠,你醒了?我让人给你熬了粥,先喝点儿吧。”
旁边的侍女呈上托盘,男子将粥碗放在手中,吹了吹热气,又试了试温度,舀了一勺送到流珠嘴边。
流珠却别头拒绝:“走开。”
男子似是被拒绝惯了,竟没有任何恼怒,仍旧柔声劝慰:“流珠,你就别跟我置气了,身子要紧,难道你不想见见咱们的孩子吗?我还等着你给他取个名字呢。”
说着,他示意下人将孩子抱过来。
流珠望着奶娘怀里小小的婴儿,他看起来很小,脸蛋儿红通通的,眼睛还没能睁开,皮肤是嫩嫩的,小嘴儿时不时吧唧一下,充满着生命力。
可流珠却拒绝了:“我不想看见他。”
男人眼中闪过一抹悲伤:“流珠……”
“我也不想看到你,你走吧。”她闭上眼,又躺了下去,甚至扭头不再看他。
男人站在原地,就连一旁的下人都露出同情的眼神,但他却没有对流珠发脾气,而是低声对流珠说:“那我先出去了,让翠儿喂你喝粥,不管怎样,就算你恨我,你也要想想,咱们如今已是夫妻,甚至连儿子都有了,再没那些隔夜仇。”
流珠躺在那儿,她的灵魂没有感到任何甜蜜,但眼中却有泪珠慢慢滑落。
男人离开后,翠儿扶着流珠坐起来,流珠在她的喂食下安安静静地喝着粥。翠儿看了她一眼又一眼,欲言又止,直到流珠问她:“有什么想跟我说的么?”
“姑娘,小少爷都出生了,您……怎么着也该跟堡主成亲了吧,不管怎么说,我们符家堡的小少爷,总不能名不正言不顺呀。”
流珠说:“他的父亲是符东,纵横天下的大商,这还不够么?”
“可是……”翠儿不敢再说了,因为她又从流珠眼睛里看出了久违的冷意,甚至她从没觉得姑娘如此冷酷过。
姑娘是神秘的,她是谁,来自何方,什么身世,没有人清楚。只知道外出做生意的堡主有一天突然把她带了回来,之后,从没见过性格孤傲的堡主对谁那样温柔怜爱,百般纵容委屈自己,这两人之间的爱恨情仇他们看不懂,却心疼极了自家堡主,为了流珠姑娘几乎绞尽脑汁的讨好,然而已经过去了一年,流珠姑娘孩子都给堡主生了,却仍然对堡主不假辞色。
世上冰山美人不少,可是能让符家堡堡主符东如此珍爱的,却只有流珠一个。翠儿也是在流珠到来之后才跟在她身边伺候,这位姑娘虽然不爱说话性格冷淡,却从不苛责下人,时间长了,她才敢偶尔在流珠姑娘面前委婉地给堡主说些好听话,只可惜姑娘从不领情。
那时候堡主将流珠带回来,便吩咐他们唤她姑娘,小姐、夫人一类的称呼是不许叫的,谁都不知道为什么。
流珠喝了两口粥就没了胃口,挥手让她们都下去,她想一个人待着。翠儿担心地看了她一眼,轻声说:“姑娘,堡主一直在院子里站着呢,您要是想见他,叫一声就成。”
回答她的永远只有静默的背影。
翠儿退出了房间,符东正站在走廊那,身形高大而沉默,他惯常孤傲的脸上如今只有一片灰暗,奶娘抱着孩子站在他身边,却也没有得到进去的机会。
翠儿由衷地为堡主感到难过,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只有苍白无力的劝慰:“堡主莫要心急,姑娘只是一时没有想通,现在有了小少爷,早晚堡主会苦尽甘来的。”
符东张了张嘴,却没说什么,示意她下去。
这时候小少爷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奶娘赶紧把他抱下去喂奶,半个时辰后送到符东手中,符东就这样抱着,一直一直在门口等待,然而流珠始终不肯见他。
流珠生完孩子是要坐月子的,这一个月,按照规矩不能洗澡也不能洗头,一想到她就头皮发麻。可是隐约想起生前自己被引产后连月子都没来得及做便惨死,又觉得这不算什么了。
她照过了镜子,知道自己如今长什么模样。这三个世界里,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美貌。许涟漪也好,花开也好,再加上流珠,都生得是绝色脱俗,各有千秋,分不清哪个更美一点,流珠喜欢美丽的容貌,很多时候她光是看着现在的脸就能度过漫长无趣的一天。
符东在外面站了一天,直到晚上才回房歇息。虽然流珠对他不假辞色,他也让着她纵容她,但对于鱼|水|之|欢这件事,他是坚持的,否则小少爷又是怎么生出来的?
但他没敢**睡,流珠曾经连碰都不许他碰,他能如愿以偿得到她,便是上天给的福分,现在她给他生了儿子,他真是别无所求,只愿日后她肯点头嫁给他,夫妻两个带着儿子,如此便是叫他即刻短命,他也甘之如饴。
流珠躺在床上,符东离得远远的,他就睡在外面,只隔着一座屏风,夜晚的时候,他似乎连她的呼吸声都能听得见。可是他不敢找她说话,也不敢发出声音打扰她,只是柔和地望着襁褓中的儿子。那小家伙一点点大,不知是爱屋及乌还是别的什么,符东总觉得儿子像极了流珠。
他最爱的女人,他得到了她,却也永远地失去了她。
有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对是错,他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可这事对流珠却是一种伤害,成为了两人之间跨越不过的沟渠。曾经的流珠也笑意天真,是他夺走了她的笑容,强迫地让她从一个烂漫的少女变作妇人,便是连儿子都是他强迫生的。
可这一切对最终的结局又有什么帮助?
符东想着,内心悲凉无限。仅仅才一年,他头上便生了华发,仿佛已老了许多。
待到流珠睡着,传来平稳而规律的呼吸,他才敢慢慢地靠近她,坐在床边凝视着,一动不动,似乎可以看一辈子。
她还是那样年轻美丽,只是因为做了母亲多了妩媚与风韵,但他却扎扎实实的老了。符东伸出手,试着想要抚摸流珠的脸,但流珠动了一下,堂堂七尺男儿,竟吓得立刻匍匐下去,紧贴地面以免被发现。
又过了会儿,他才敢抬起头来,慢慢地退到屏风后面。
第二日早上,流珠醒过来就看见孩子躺在自己身边,他还是没有睁眼,但粉嫩粉嫩的,也有点开。流珠看着他,想起自己曾经无缘的孩子,这时候身边有动静,她坐起身,就看见符东带着笑出现在自己面前。
昨儿个没仔细打量,今日才发现,这男子看起来大概而立之年,一头墨发却夹杂着花白,若非他五官年轻英俊,真是要将他当做老头子了。
他看到她就笑,笑得温柔的同时又夹杂着一丝卑微,他靠近流珠,小心翼翼地问:“你好些了么?”
见流珠不理他,他便继续努力找话题:“你看咱们的孩子,他长得多好看。”
流珠盯着他看了几秒,将孩子抱了起来。符东惊喜不已,谁都能感受到他从每个毛孔散发出的喜悦与欢欣。可下一秒流珠的动作是将孩子朝地下掷,若非符东反应极快,兴许那小小的孩子就被摔死了。既是如此,小婴儿也嚎啕大哭起来。
“吵死了,我不想看见他。”流珠冰冷地说,看到符东僵硬转身后,又道,“下次再让我接近他,我只会摔死他。”
符东的背影在颤抖,但最终他什么也没说,离开了。
第三日流珠就听说符东又出门了,没有十天半个月回不来。奶娘把孩子抱给她看,还告诉她说堡主临走时说让姑娘给小少爷取名字,但也只敢把孩子给流珠看看,不敢给流珠抱,都怕流珠会把孩子摔死。
那天奶娘等人都在,亲眼看见了流珠姑娘对这孩子是如何的无情,再联想到堡主眉宇间的疲惫之色,哪个还有不明白的道理。管家是看着符东长大的,他们家族世代伺候符家,对符东很是心疼,因此便对流珠十分不满。
可符东三令五申,他在不在,流珠的地位都是一样的,整个符家堡都要听从她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违背。
符东不在,整个符家堡只有流珠最大,可她从来足不出户,不见别人,也甚少与人讲话,有时候她自己一个人一坐就是一天,呆滞地、安静的、像是没了魂儿。
翠儿经常担心她,但担心也没有用。
她也时常想要劝慰流珠,盼望流珠能明白堡主一片痴心,她真是不明白,好好的一对璧人,男才女貌,天作之合,为何就是不能心心相印长相厮守呢?搞得如同仇人一般。
“姑娘,堡主都走了快一个月了,您不担心他吗?”
符东走的时候说大半个月就回来,但流珠月子都坐完了,他仍然没有回。翠儿总想证明流珠对堡主是有感情的,但每一次流珠的回应都冷酷地令她心寒。
“若是死在外面,倒也干净利索。”
翠儿握紧了拳头:“姑娘,翠儿真是不明白!您到底为何如此怨恨堡主?在翠儿和堡内所有人看来,堡主待您始终如一,深情如许,您为何就是不能对堡主好点儿呢?”
流珠正坐在窗前看太阳,听到翠儿的话,她似笑非笑地回头看她,“你这是在为你们堡主抱不平么?”
“何止是奴婢,管家、奶娘、侍卫……就连花匠家丁都觉得姑娘您实在是太过分了!堡主对您的真心日月可鉴,您怎么能如此对他?看到堡主年过而立便满头白发,您心中真的过意的去吗!”
“奴婢不知道您和堡主之间到底怎么回事,可就奴婢看来,堡主为人光明磊落,体恤下人,从未做过卑鄙之事,您——您怎么就不懂得心疼他一下呢?”翠儿说着说着,都要哭了。她今年不过一十六岁,六岁前她过着噩梦一样的日子,觊觎自己的继父,想要将自己卖掉给弟弟上学堂的亲娘……寒冬腊月她都要拎着一桶一桶衣服去结冰的河面,想办法敲开冰面洗衣裳,稍有不对便会遭到毒打,甚至一天连一顿饭都吃不上。
六岁那年她不小心掉入河里,是堡主恰巧经过救了她,问了她的姓名,给了她爹娘银两将她买下,带到符家堡。虽说是做奴婢,可比起在家中的日子,简直幸福了百倍。
这么多年来,堡主是什么样的人,翠儿觉得自己看得很清楚。所以流珠姑娘到底为何如此对待堡主,她就是不明白!
“若是你的未婚夫,你未婚夫的爹娘全部都为他所杀,你会喜欢他吗?”流珠问。
翠儿愣了一下。
“我恨符东,自然有我的理由。”流珠低着头说。“若是我不恨他,我又为何要活着呢?”
翠儿却瞪大了眼睛。流珠抬眼,嘴角带笑,眼底却是泪花。“你知道亲眼看着从小一起长大的未婚夫还有伯父伯母死在面前的感觉吗?他们就像是我的亲生爹娘,便是有一千一万个不是,待我也是极好的。”对符东来说,那是该杀的人,可对她来说,那是温暖又幸福的家。
“那年春天,子时,我躲在衣柜里簌簌发抖,当符东打开衣柜的时候,我只看得到他身上脸上还有刀上的血,那一幕在我眼前从未遗忘。”
翠儿不敢置信地道:“不、不可能……堡主不会无缘无故杀人的,不会的!”
流珠抹去眼角的泪,淡淡地说:“是啊,他们罪孽深重,他们该杀。可对我而言,那是我的爹娘和丈夫。”
流珠从小失去父母,在未婚夫家长大,未婚夫的爹娘对她视如己出,他们马上就要成亲了,却在这时候出现一个符东。
流珠不知道该恨杀死亲人的符东,还是恨无意中帮助符东的自己。
两年前的那个春日,她带着婢女去庄外的小山坡扑蝶,追着一只蝴蝶迷了路,不知怎地脚下踩到一个人。
那人正是符东。
他昏迷不醒,伤口还流着黑血,很明显是中毒了。未婚夫庄中养着毒物,做的是药材方面的生意,怕流珠会误伤,所以给她随身带着解毒丸。
流珠救了人,还给他舀来了水,处理好了伤口。
她以为这只是个小插曲,可她万万没有想到,不久之后,有人来寻仇,屠杀了整个山庄,她被未婚夫藏进衣柜,躲在那里。
无尽的厮杀,惨叫,兵刃,鲜血迸裂。
还有火。
当符东打开衣柜的时候,她泪眼朦胧地望着他。
然后他把她抱了起来,带到了符家堡。
其实他们根本就不熟悉,两年来流珠甚至没有怎么跟他说话,只是被动地听着他一遍又一遍的乞求与解释。
未婚夫一家在做的阴毒勾当,害死了数不清的人,他们甚至还与外敌勾结,不顾国家利益出卖独门毒|药。在符东口中,对她那么好的家人是只认钱不认人,甚至残忍地拿活人来试药的畜生。小山坡上面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鲜花,但底下却埋着无数的尸骨。
但他们在流珠面前从来没有泄露过半分,他们只想流珠过上简单快活的日子。如果符东没有和朝廷联手,从生意场上摸清楚山庄底细,他们只会害死更多的人。
流珠看到那些因为失去亲人痛苦绝望的百姓,看到那堆积如山的白骨,看到确凿的罪证。
是的,符东是个好人。他没有滥杀无辜,他只是杀死了三个恶人。那三个没有良知的恶人不愿意被朝廷抓住,于是选择宁死不屈,却把她一个人藏了起来,想要她活着。
爱她,所以把她隔在一切罪恶之外,爱她,所以让她一个人独活,爱她,所以都离开了她。
流珠却觉得是自己的错。
如果那时候她没有救符东,符东会死。符东死了,她的家人就可以活。有时她已经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怎样了,她恨自己害死家人,却又知道家人犯下滔天罪行,理应受到惩罚。可要她不恨符东,她又不知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她必须恨他,恨一辈子。
来到符家堡后,符东对她很好,可流珠一直对符东充满戒备,他始终想要与她亲近,想尽了办法只为求她一笑,他对那个鲜花丛中对他露出灿烂笑容的少女一见钟情,爱她从此无法自拔,却又残酷地夺走了她的笑容。
朝廷本是要连流珠一起杀死的,但符东舍不得。他抢先一步带走了无辜的流珠,甚至伪造了一具尸体,还给她改了名字。
在山庄的时候,下人们都叫她小姐。
410.第四十一碗汤(三&四)
翠儿无话可说。她虽然自小懂事,却还没有成熟到可以说清楚这件事中到底孰是孰非。站在符东和流珠的角度上,他们彼此都没有错,但流珠更加难熬些。她恨符东,可是符东做了正确的事,否则只会死更多无辜的人。如果她不恨符东,那么是谁将爱她疼她的家人从她身边夺走?
“那姑娘你……心里可否对堡主有些喜欢?”翠儿眼巴巴地说。“这两年来,堡主对您如何,奴婢都是看在眼里的。为何要让过往的仇恨牵绊现在呢?如今小少爷出生,堡里上上下下都等着办喜事儿,到时候,您和堡主还有小少爷一家三口,一起和和美美的过日子,那该多好?奴婢相信,姑娘的家人也一定希望姑娘幸福。”
流珠慢慢地又把视线调往窗外。“一女不侍二夫,若非符东出现,我早已嫁人,我与他这一生都不会有任何名分。”
翠儿听流珠这样说,感觉有几分道理,却又觉得无比可惜。然而事到如今她也无话可说,她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理直气壮地请求流珠对堡主好一点,他们两个人在一起也不知是好是坏,这样熬了两年,堡主的头发便已花白,若是再过些时日,岂不是要短命折寿?
“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翠儿还想再说点什么,嘴巴张开却又无话可说,讷讷地退下了。
房里只剩下流珠一人,她便轻轻摸向腰间,那里有把镶嵌各色宝石,削铁如泥的珍贵匕首。不管她到了哪个世界,这把匕首都一直跟随着她。流珠把匕首捧在了掌心,似乎还能看到那个拥有一双血色眼眸的男人仔细认真地想要把宝石镶上去的模样。她闭上眼睛,上个世界她就试过了,将这把匕首丢掉,可是不管她怎么丢,最后它都会回到她身边。
纤细的手指柔柔地抚摸过匕首本身,七彩斑斓的宝石在阳光下闪耀着动人的光芒,那男人还在的时候很少对她笑,却极喜欢将她抱起来,那样冷酷残暴的人,却有着最温暖的胸膛。流珠不由自主地环住自己,不管到了哪里,不管遇到了什么人,那样的温暖,都不会再出现了。
符东这一去,一直未归。堡里不少人都很担心,唯有流珠满不在乎。她不仅不在乎符东,也不在乎孩子,小少爷这一个多月了,流珠都从未抱过他。
她曾经很期待自己也能有个孩子,但她的孩子被剖出来做了药引,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流珠还在忘川河的时候经常感受到。她总是不能自拔地去想,但记忆残缺不够完整,如今已经是第三个世界了,她也不过是想起个大概。生前是个怎样的世界,自己叫什么名字,来自何方,仇人姓甚名谁……还是想不起来。
这天夜里,流珠突然惊醒,她单手摸入枕头下面,悄悄握住匕首,死死地盯着微微喘着粗气出现在自己房里的人。当那人撩开床幔时,她狠狠地将匕首朝对方扎去,只是恰巧在那一瞬间借由月光看清了对方的脸,惊得她连忙收回:“是你——”可惜为时晚矣,只听到一声闷哼,符东直接扑在了她身上。
高大的身形把流珠死死压在床铺上,她手中的匕首当啷一声掉了下去,符东把脸埋入她颈窝,掐着她的纤腰,将她抱得紧紧的,即使是流珠都感觉到了他的悲伤与难过。她本来想推开他,可是那一瞬间的感觉让她选择沉默。
符东抱着她,他身上有着浓郁还未散去的血腥味,流珠让他抱了会儿,才说道:“起来。”
“流珠。”符东一只手轻轻抚着她的后脑勺。他拥抱的方式很奇特,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捧着她的脑袋,极力珍爱和怜惜。“我想你了。”
“起来。”流珠又推了他一把,符东不敢不起,怕惹她生气,从她身上起来,还不忘拉她一把。结果流珠刚坐起来就一巴掌拍开他的手,“别碰我。”
他站在床前,她盘腿坐在床上,他高大魁梧,她娇小玲珑,但这个强壮的男人却露出了乞求的目光,符东低着头,就如同做错事的小孩子。
流珠指了指梳妆台的小抽屉:“那里有药箱,你自己处理伤口吧。”
符东惊喜地笑了一笑,连忙取出绷带与金疮药,流珠才看到自己刚才是刺中了他的手臂,现在被子上染了好多血。她抿着唇瓣,问道:“你受伤了?”
“没有,是我不小心。”符东对她笑了笑,可流珠看得分明,他身上并不止自己刚刚留下的伤口,从他身上的血腥味就可以判断,她伤得很重。
但她始终没有插手,静静地看着符东自己处理伤口。他那么高的人坐在梳妆台前有些小小的滑稽,看得出来他很小心翼翼,怕弄坏她的东西似的,时不时还对她咧嘴笑一笑。平日不习惯笑的人突然一笑有点别扭,可那份深情温柔却无论如何都挡不住。
等到符东处理完伤口就想要**睡觉了。流珠没有说话,沉默地睡到了床里边。符东躺下来,不敢碰她,这个女人离他这么近,又那么远。
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也在他遥望的远方。
流珠一直没有睡着,她惯是没心没肺,只是如今胸腔跳动着活人的心,便不由自主要感受到对方的情感。酸涩、难过、担忧、自厌……各种各样的情绪汇集在一起,完全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如果她没有出现,流珠一辈子都不会告诉符东自己的真实感受。她一辈子没有接受符东,也没有接受自己跟符东的孩子,因为没有等到她做决定,符家堡就已经不存在了。符东也好,孩子也好,都随着一场大火,从此消失在人世间。
但她却活了下来,被符东送了出去。他甚至都没有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年来她被负罪感压迫的无法生活,只能靠怨恨符东让自己的生命变得有意义。
想死吗?
想的。
可是又舍不得死。
舍不得谁?
最后她仿佛报仇成功,却又好像没有成功。流珠后来一直在想,如果死掉的是自己,那才是正确的走向。
所以她的心愿很简单。干净的死去,放过符东,也放过自己。
他们之间横亘着永远无法跨越的距离,如果想要结束这一切,就一定要有一个人不复存在。在符家堡覆灭前,符东将她秘密送走,所有爱她的人都是这样,宁肯自己身死,也要保证她的安全。流珠不知道自己有何价值存在,她其实有些话一直想跟符东说,却从没有机会说出口。
这一次她想借女鬼的口告诉他。
等听到身后的呼吸,流珠才闭上眼睛,翻了个身,安静地看着符东。他生得很是俊美,一双剑眉斜飞入鬓,黑眸睁开的时候孤高冷傲,闭上的时候便显得柔和许多,不再那么有压迫感。多么好看的人,还有一颗正义且温柔的心。
若是能放下一切,那自然好,可流珠放不下。曾经每个晚上,每当她对符东感到心动,便会看见未婚夫染血的脸出现在面前,每当她想遗忘过去重新开始,爹娘的面容便会在眼前回荡,多少次梦中她梦见他们,她问他们,自己能不能和符东在一起,能不能爱上符东,可他们从来都不回答,只是渐行渐远。
那天晚上的尖叫、鲜血,从来没有一刻忘怀过。
可是后来,符家堡也变成了同样的人间地狱,只是她没有看到,只是符东不舍得她看到。他早察觉出了朝廷准备对符家堡出手,于是在刚感觉到端倪的时候,便将流珠送走。他为她打点好一切,将她的后半生都照顾的无微不至,唯一的区别在于流珠的后半生再也没有符东。
那时候他们已经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年。
时间悄悄地过去,第二日一早,流珠醒来的时候,符东已经不在床上了。他总是起的很早,避免她一大早起来看见他心情不好。却又不肯分床睡,即使没有夫妻之名,也要占着夫妻之实。流珠刚怀上孩子那会儿,看到他就孕吐,符东每次出现的时候就戴个面具,直到后来快生了才取下。
他为了流珠,真是没有任何原则任何坚持。
翠儿端着热水进来,见流珠醒了,笑道:“姑娘醒啦?今儿个秦二爷来了,还问了姑娘呢。”
“秦二来了?”流珠问。
“是呀。”
秦二,又名秦擎,与符东乃是八拜之交的好兄弟,同样也是商人,只是与符东比起来,秦家的声势要差上那么些许。两家世代交好,到了秦擎与符东这一代,两人干脆拜了把子,符东年长秦擎三岁,是大哥,秦擎平日便直接叫符东东哥,流珠一贯对秦擎这翩翩君子印象非常好。
如果她没有知道真相的话。
流珠点头道:“我知道了,给我梳妆吧。”
她难得打扮的隆重一些,眼角眉梢也全是少见的柔和,出现在正厅的时候,别说符东了,就连秦擎都看呆了。两人正在说话,便看见流珠出现,符东浑身的冷意瞬间消散,他忍不住笑意,上前想接过流珠,却被流珠无视:“秦二爷,好久不见。”
“流珠姑娘。”秦二眼里满是惊艳。“听说姑娘刚给东哥生了儿子,在下前些日子外出,途中闻得消息,正巧机缘巧合手中得到一对鲛珠,权且当做庆贺小少爷满月的寿礼了。”
“二爷费心。”
两人相谈甚欢,反倒将符东晾在了一边,甚至有志一同地忽略了他。符东并不觉难堪,能看到流珠如此轻松愉悦的模样,对他来说十分难得。不管是谁,能让她这样开心,他就感到高兴。
流珠刻意忽视他,甚至还与秦擎百般柔声讲话。秦擎心中早对她有所向往,只是佳人向来冷若冰霜,突然间柔和婉转,他心中也是说不出的喜悦受用,甚至还紧张起来,好几次说话都结巴着,早就忘了旁边还有自己的结拜大哥,而跟自己说话这人是结拜大哥的心上人。
过了会儿,一直安静听他们说话的符东道:“既是如此,二弟,日后你若是有时间,便多多来陪流珠说些话,我嘴巴愚笨,总是说些她不爱听的,她也不想见到我。”
流珠冷淡地无视了他。符东早已习惯,秦擎却颇为尴尬:“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我与他非亲非故,也非夫妻,二爷若是想与我交个朋友,日后便多来几次,我心中也是高兴。”
流珠丝毫不给符东面子,符东却早习以为常。惟独秦擎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只得应下。
于是从这日后,两人便经常私下见面。秦擎来符家堡都是光明正大的,符东在的时候他来,符东不在他也来,时间一长便和流珠混熟了,说话也轻松起来,展现出自己扬名天下的才情,不知不觉间,再来符家堡竟先奔流珠这里,而后才去找符东。
渐渐地就有流言蜚语传出来,说是流珠姑娘跟秦二爷好上了,人人都心疼自家堡主被戴了绿帽子,符东对此却一无所知。
偶然一次他听到了,甚少发脾气的他直接将那小厮鞭笞三十,而后发卖,勒令堡内上上下下不许再乱嚼舌根子,否则一律发卖!
这一命令下来,顿时干净不少,再也没有人敢背地里说流珠与秦擎的事儿了。
就这样,一晃五年过去,小少爷长大了,知道自己除了爹以外还有娘了,不过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奶娘跟婢女一提起他娘,神色间都隐隐有着厌恶,甚至连对他很好的管家爷爷一说到他娘都会对他耳提面命,告诉他,一定不要相信他娘说的话,也不要跟他娘亲近。
小少爷不明白,你看花匠的孙子阿牛就跟自己的娘关系很好,阿牛娘还经常给阿牛做新衣服新鞋子呢,虽然自己也有很多新衣服新鞋子,但是娘从来没给自己做过。
他小小的心里特别想见见自己的娘,可是没人带他去。
于是,在阿牛的帮助下,某天中午午睡的时候,小少爷悄悄顺着窗户爬了出去,找到阿牛,让阿牛带自己去娘亲那儿。
一路上七拐八拐的,小少爷记不大清楚了,但他好像没有见过娘。不知道是为什么,为什么娘明明住在堡里却不肯来找自己玩呢?人家阿牛的娘每天晚上还给阿牛讲故事呢,他也想听呀。
终于到了,他费劲儿地从一个狗洞里钻进去,因为门口守卫的家丁是不会让他进的。
远远地就看见一个穿白衣服的女子坐在树下,她对面坐的那人小少爷就熟悉了,是对自己很好的秦二叔嘛!秦二叔原来见过娘?
那怎么都不给他见呢?
流珠早就注意到不远处悉悉索索的动静了,只是她一直装作没看到。如今她已经在符家堡生活了五年,这五年里,她从不见这个孩子,谁把孩子带到她面前,她就跟谁急,甚至还会没头没脸地抓起东西砸孩子,直到再也没人敢让她看孩子,五年了,这孩子早就不记得疼了,生得倒是十分可爱,和符东有点像。
对面的秦擎察觉到她的走神,关切地问道:“流珠,怎么了?”
流珠道:“没什么,只是在想,下一步该怎么走。”
真是奇怪,感觉自己记忆里从未学过围棋,可即便是和秦擎这样的高手下,她也不会输。就好像那些知识与记忆,虽然暂时被遗忘,却一直存在于她的脑海中。
秦擎笑笑,见流珠额前一绺长发飘下,便亲昵地伸手为她捋向耳后。流珠先是愣了一下,而后微微一笑,便是接受了。
如今她与秦擎的关系基本上是人尽皆知,只有符东一直不信。不信她会喜欢上秦擎,也不信秦擎会背叛他。
突然,她的小腿被一把抱住。流珠拈起一颗棋子,低头看过去。那小小的孩子白白嫩嫩,极为可爱,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此刻正天真可爱地看着她。
她的眼眶突然酸涩起来,心痛不已。不是女鬼的泪,不是女鬼的心,这都是流珠本人留在身体里的记忆。
她的孩子。
流珠轻轻抖了下腿,将孩子踢开,那小家伙似乎呆了,毕竟自己人见人爱,还是头一次被这样嫌弃。然后他揉了揉眼睛,问:“你不是我娘吗?”
流珠没有说话,起身进屋了,秦擎看了小家伙一眼,对他嘘了一声,也跟在了流珠身后。
翠儿如今已经不伺候流珠了,她现在身边不喜欢任何人跟着,当然,在下人们看来,都是为了避免让人撞见她跟秦擎之间的丑事。毕竟知道归知道,亲眼看见却是不一样的。
“流珠,你最近是怎么了?”秦擎走过来握住流珠的手,担心地问。
“符东就要回来了。”
秦擎脸色一变。
近几年符东的生意非常忙,每个月都要出门几天。他出门的时候,秦擎干脆就住在了流珠的院子里。他们迄今为止都发乎情止乎礼,最多不过握手亲吻,但对于符家堡的人来说,两人都住一起了,还能有什么勾当没干?
一个个的都心疼符东瞎了眼,看上流珠这么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所以,我们该跟他摊牌了。”流珠说。
秦擎先是一愣,而后惊喜道:“你愿意和我走了?”
“当然。”
“你跟我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只是流珠,你知道的,有些事我们得先做到。东哥的手段很厉害,我们逃了,他一定能找到我们,所以我们得想个办法,让他没有功夫来追我们。”
“哦?”流珠低下头,掩住眼底诡谲。“什么办法呢?”
“就是……”秦擎附到她耳边叽里咕噜说了几句。流珠越听眼神越冷,可是当秦擎看向她的时候,她立刻露出了甜蜜的笑容,“好啊,那咱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秦擎即将美梦成真,也露出了兴奋的笑容。他将流珠抱入怀中,看似真诚深情地吻住她的嘴唇。
两人吻得难舍难分,外面踩在阿牛背上好不容易够得着,巴着窗台朝里看的小少爷却傻了。
这是在干什么?
巧的是当天晚上他爹就回来了,小少爷先是跟爹爹撒了会娇,然后好奇地问:“爹爹,为什么秦二叔要啃娘的嘴?”
符东正在整理手上的包裹,近几年流珠愈发不许他碰,甚至不许他靠近,他若是硬来,她便以死相逼,所以他早被赶出院子了,只是每次回家都会精心给她准备礼物。眼下听儿子说什么秦二叔啃娘的嘴,他一下就愣了,脸色一沉:“小孩子不许撒谎。”
“我才没有撒谎呢!”小少爷不服气了。“我都是说真的!阿牛也看见了!秦二叔还把娘给抱到床上去了!“
其实只是流珠刻意做的模样,然后小少爷就摔了下去,等他再爬起来床幔都放下了,自然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反正在他小小的心里就是秦二叔跟娘睡了一张床。
符东的手在颤抖,可半晌,他慢慢地平静下来,眼神有一丝空洞,柔声对小少爷道:“乖,日后不许再到你娘的院子里去了,明白吗?”
“为什么?”小少爷不懂。“可是我想要娘。阿牛说他娘经常给他做好吃的,还做新衣服。”
“你想要好吃的,厨子会给你做,新衣服爹给你买,不要去烦你娘,明白吗?”
小少爷咕哝两句,还是应下了。
流珠原以为当天晚上符东会来兴师问罪,她都准备好了,结果这人竟然没有出现?她有点恼,对着镜子搓了许久。
411.第四十一碗汤(五&六)
流珠并不喜欢秦擎碰触自己。这男人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每当他对着她笑的时候,她总是有种说不出的恶心。
那是属于真正的流珠的记忆。而女鬼之所以将符东赶出院子不再让他近身,有一半也是因为符东心细如发,以他对流珠的爱意,说不定能分得清她是冒牌货。
即使再会演,眼中流露出的情绪也不是真正的流珠,哪怕没有别人认出来,也逃不过符东的眼睛。离他远一些,让他明白“流珠”是真的变心了,也许他就能死心。从此以后找个好姑娘再成眷属,留下一条性命,没有流珠,他自然能过得更好。
只是她没料到,自己都跟秦擎那样亲密了,符东竟还不来兴师问罪。也罢,既然他不来,那么她过去也是可以的。
符东现在跟小少爷住在一个院子里,他没有办法和心爱的女人在一起,便不愿错过孩子的成长。直到现在小少爷都没有名字,流珠不肯取,堡里便都小少爷小少爷的叫。
听说流珠来找自己,正坐在桌前看账本的符东立刻露出惊喜的眼神来,站起来走了两大步又停了,整整自己的衣冠,抚了抚袍子下摆因为坐的时间太久压出来的皱褶,然后他带着微笑走了出去。
在流珠面前,他总是带着笑。
仔细想想他也有一个多月未曾见过她了,这几年她愈发地恨他,符东也不敢在流珠面前出现,生怕让她心里难过,便吩咐堡里下人无论姑娘有什么要求都满足她。如今流珠第一次主动来寻他,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符东高兴的?
“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符东愣了一下才回神,连忙伸手:“进进进。”还咽了口口水,看得出来他非常紧张。
流珠走到椅子前落座,符东却局促地站在那儿,这院子他自己都住了快五年了,流珠却是第一次来,结果搞得好像她才是这院子的主人似的。流珠道:“你莫要紧张,我今日过来,是有些事情想同你讲。”
符东问:“什么事?”
流珠没有回答,她低头的一刹那,符东看见她脖子后面的数个吻痕,面上掠过悲伤的神色,却在流珠看他的一瞬间掩藏起来。
他似乎明白她想说什么了。“儿子就在隔壁睡觉,你看看他吧,流珠。”
他几乎是在用乞求的语气在说话了。
可流珠却不想与他纠缠过多:“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我——”
“对了!我回来的时候给你带了礼物。”符东又一次打断她的话,声音似是在颤抖。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流不出眼泪,可声线却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你一定会喜欢的,是非常漂亮的玉佩……”
“我要离开符家堡。”像是没打击够符东一般,流珠又补充道,“跟秦擎在一起。”
符东摇头,他一言不发,只是不住地摇头。他从来都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他也从来都说不过流珠,他永远只能沉默地任由流珠怨恨。
“你知道的,我恨你。如果你想要我原谅你,就放我走吧。”流珠看着他,眼神带着对新生的向往,就好像能离开符家堡的话对她而言是一种解脱,是希望,是未来,是曙光。“我喜欢上秦擎了,我想跟他在一起。你不是说为了我什么事都愿意做吗?那就放我走吧。我和秦擎约好了,三日后他来接我。”
符东讷讷地:“可是他已经有妻子了,而且还有数名小妾……”
“那又如何,我喜欢他,才不管他是不是三妻四妾。”流珠说。“而且他答应我,绝不会让我受委屈,我信他。”
符东张嘴又张嘴,恨极了自己嘴笨不会说话。“儿子呢,你不管儿子了吗?”
“我没有儿子。”流珠的表情突然变得极其冷酷。“当年你用强得到了我的身子,孩子也不是我自己乐意生的,这五年来我与他都不曾相处,更别提什么感情了,即使我离开,他也仍然能过得很好。”
符东知道自己当年做法不对。只是那时他实在是没有办法,做了那等龌龊之事,谁知一夜春|宵后流珠便有了身孕,他想尽了法子强迫她将孩子生下来,但她却从没抱过那孩子一下。
如今流珠用当年的事来刺伤他,这本是他的过错,他无言以对。只是乞求:“流珠,不要离开我,求求你了,不要丢下我们父子俩。”
“这七年来,我在符家堡从未离开过,可是你感觉靠近我了吗?”流珠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放手吧,符东,咱们好聚好散。”
说完,她转身便走。符东站在她身后呆呆地看着她,好一会儿连句话都说不出来。隔壁还没睡着的小少爷从窗户里看见流珠,蹦蹦跳跳地跑出来,冲出一干婢女婆子的防线抱住流珠大腿,仰起小脑袋,完全忘记了自己之前还挨过一脚。“娘!”
大眼睛水汪汪的,极其可爱。
他其实是生娘的气的,不过阿牛说娘亲有时候也会很烦心,而且他也看过阿牛因为淘气挨揍,也许娘是因为自己太淘气了才揍自己的。毕竟他先钻了狗洞,错在先嘛。
女鬼能够感觉得到,即使流珠已经不复存在,但这具身体里的温柔与爱意也仍然源源不断地从心底涌出。这一刻她就是流珠,流珠在透过这双眼睛凝视她无缘的孩子。但最后她只是将孩子从身上扒开,然后快步离去。
小少爷呆呆地看着流珠的背影,半晌,像是明白什么似的突然嚎啕大哭起来。
流珠快步走着,才发觉自己满腮都是泪水。
没有未来。
对于她强硬地要离开一事,符东没有说什么,只是派人将她的院子死死围住,秦擎想要进来,怕是不容易的。
可对于流珠来说,溜出院子并不是什么难事。
深夜,她换了衣裳,只拿了个小小的包裹,带着自己的宝石匕首,躲过家丁眼线,悄悄离开了符家堡。
堡外,秦擎正在马车前等着她,见到流珠第一句话却是问:“怎么样?找到了吗?”
“放心吧。”流珠对他嫣然一笑,晃了晃手中小包裹。“得手了。”
“太好了!”秦擎喜笑颜开,搂过流珠在她唇瓣上重重一吻。“这样的话,我就有了可以跟朝廷联手的条件了!”他恶意满满地回头看了渐行渐远的符家堡一眼,对流珠道,“我一定会为你报仇的,符东他死定了!”
流珠回以开心幸福的微笑。心里却满是嘲讽,是为了流珠报仇,还是为了他自己的私心?秦家如今可不是当年的大商了,符家堡的生意越做越大,秦擎早就看红了眼,若秦家想崛起,不再依附符东生存,就必须先铲除符家堡,抹杀符家堡的存在。
于是他主动向朝廷举报,符家堡的地面都是黄金铺就,富可敌国,符东更是有谋反之心,否则怎会将生意做出海外?
皇帝本就对符家堡十分忌惮,一直以来国库空虚,他也的确需要找点由头充实一下,顺便给自己盖个行宫。恰巧秦擎就投其所好,恰巧他也早就看符家堡不顺眼许久,当年剿灭毒庄,他派了多少官兵都葬送在里头,符东只带符家堡的侍卫队便将犯人全部击杀,这份能力让皇帝不寒而栗。
符东不除,他屁股下的龙椅恐怕就坐不稳。
流珠交给秦擎的正是符东的印章。符家堡上上下下无数商道,都要靠这一枚小小的印章来批阅注明。
秦擎没有将流珠带回家,反而是将她藏在京城外面的一个庄子里。
只是符东一日白头。
以往他的头发只是花白,流珠消失后,只一日,满头青丝尽皆成雪,小少爷哭着不肯靠近他,喊他是妖怪。
如果是妖怪,就好了。是妖怪就能把她留下来,再也不让她离开。
符东发动了所有的势力去寻找流珠,可是流珠就像是消失在人间一样,再也没了她的消息。他大张旗鼓的找人早就被朝廷盯住,但符东不在乎了,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如果不能把流珠找回来,他不知道自己生存的意义是什么。
她早就随着时间活成了他的骨肉,活成了他生命里不可或缺的心跳与呼吸。只是天下之大,想找到流珠谈何容易?
直到三个月后,他收到一封来自秦擎的书信。信上要他单枪匹马去某个地点相见,虽然被属下全力阻止,符东还是独自一人前去。
秦擎早备好了陷阱,他沦为阶下囚被关入山庄的水牢之中,穿了琵琶骨,铁链锁住四肢钉在墙上,满头白发凌乱。
秦擎一眼瞧见时还不大敢相信,讶然道:“东哥怎地头发全白了?”而后轻笑。“想来是流珠离开了你,大受打击,一蹶不振吧。”
符东问:“流珠在哪里?”
“流珠过得很好,我这人最是怜香惜玉,东哥你是知道的。”秦擎微微一笑。“似流珠这样美貌动人冰雪聪明的女子,难道就只有你能喜欢?你喜欢,便是你的?”
早在看到流珠第一眼他就喜欢上了,可恨符东明明知道流珠不爱他,却非要把流珠禁锢在身边不给她寻找幸福的机会。“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瞧,流珠现在喜欢的人不就是我了么?她喜欢我,却恨你,东哥,你说,是不是很讽刺?”
他如愿以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女人,只要再毁了这个男人,这一生的所有心愿就都圆满了。
符东沉声道:“我要见流珠。”
“我会让她来见你的,只是,可能不是你想象中的画面。”秦擎摸着下巴,沉思道,“流珠那样恨你,若是我给她机会手刃仇敌,她定然会更加喜爱我。说得对,就这么办。”
他走上前来一脚踹在符东胸口,这一脚十分用力,符东嘴角登时就沁出血丝。秦擎上一秒阴鸷暴力,下一秒便恢复成了翩翩君子的模样:“好了,我的气算是出完了。”
说完转身要走,却又停住,回头来问符东:“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恨你么?”
符东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摇头。
“从小到大我都在你的光环下生存。符家堡堡主符东,杀伐决断,文武双全,天下尽人皆知。而我呢?我什么都比你差一点,就那么一点。”秦擎捏了捏拇指与食指表示自己的扼腕。“若是差得多,倒也还好,可气的是就差那么一点,每次都是这样。”
“你运气总是比我好,就连流珠也是你先遇到,从那时候起我才明白,你我二人,有一人在这世界上是多余的,只有你不在,才有我存在的意义。”
“流珠已经是我的了,以后符家堡也会是我的。符东,要怨也只能怨你命苦。”
符东安静地听着他说,并没有太激动。他只是低着头,身体上的伤痛根本不算什么,真正让他痛苦的,是流珠的离开,还有兄弟的背叛。
秦擎倒是说到做到,晚上的时候,流珠便出现了。
符东几乎是贪婪地盯着她看。她圆润了些,小脸白里透红,气色很好,看样子这几个月生活的不错,秦擎果真如他所说对她很好。
那样他也可以放心了。
流珠顺着台阶一步一步走下来,看着那个被钉在墙上,铁链紧锁,连琵琶骨都被穿透的男人。那得多疼,可想而知。
“流珠……”
沙哑的声音,几乎已经听不清楚了。
流珠站定,秦擎便亲昵地搂住了她的纤腰:“这是我的给你的礼物。杀了他,你就可以给你的家人报仇了。”
流珠接过秦擎给的匕首,慢慢地走近符东。此时此刻她似乎已经离开了这具身体,冷静地看着那个拿着匕首的女人一步一步缩短与符东之间的距离。
那还是她,却也不是她。真正的流珠的情感在这一刻释放出来,代替了女鬼掌控了身体。
不是每个人都一如清欢,强大到拒绝一切汹涌澎湃的感情。
符东只觉得从未见过这样的流珠。她看着自己时总是冷淡绝情,可现在她眼里却闪着泪花。他有些不明白,却又似乎懂了。
“别……哭啊……”不想看她哭,她的每一滴眼泪都像是在用刀子剜他的心脏。
秦擎也跟在她身后,始终嘴角带笑,听到符东要流珠别哭,他才惊讶地去看流珠的脸。可下一秒,心口一阵剧痛,似乎有利器穿透了自己的心脏。他怔怔地低下头,看到那把自己亲自交到流珠手上的匕首,此刻插在自己心窝。
“为……什……麽……”他不懂。
流珠眼神冷酷,她重新抽出匕首,把上面沾染的血在衣袖上擦了擦,对秦擎说:“你不知道,但我还记得。”
记得符家堡被一把大火烧光后,几百条人命从此消失;记得自己在遥远的地方醒来,身边有伺候的下人有用不完的银票;记得自己没过几年安稳日子便被秦擎找到,从而得知一切真相。他投靠朝廷在先,却又抢在朝廷前面一步,勾结江湖人士血洗符家堡。借符东对他的信任在井水里下毒,然后将一个个无力反抗的人杀死,最后付之一炬。
包括流珠与符东的孩子。
而在那之前符东隐隐有预感朝廷会找自己的麻烦,便赶在那之前先将流珠送走,本想着过几日送走儿子,谁曾想秦擎会提前动手。
流珠被找到后,秦擎就将她关在这个山庄,不许她见人,也不许她拒绝他。稍有不悦便对她大吼大叫,甚至质疑她心中一直想着符东,还要带她去找符东的尸骨,为她报仇,鞭尸。
就像个疯子。
后来流珠有孕,这一次她不肯生下孩子,可秦擎看她看得紧,她便虚以委蛇,假意逢迎,趁着秦擎靠近之时,和现在一样,杀死了他。
“符东。”
她踮起脚尖,温柔地看着他的脸,露出动人的笑容,眉宇间依稀可见当年漫山遍野的花海中的天真烂漫。那是符东一直想要再看到的笑。
她很少叫他的名字,即使叫了,也是带着恨带着厌恶带着疏离的,可这一次她叫得无比温柔。流珠伸手捧住符东的脸,女鬼站在角落静静地看。她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回到那具身体里,流珠生前的意识太过强烈,竟是硬生生将她挤了出来。
那满头白发呀,流珠落下泪来。她缓缓地伸手抚过符东的白发,看到他眼角眉梢的痛与悲。“咱们的儿子,就叫小海吧。”
符东痴痴地看着她。
这一刻似乎穿越了时间与空间。没有既定的命运,没有交缠的爱恨,只有那年春日,杏花满头,她在花海中扑蝶,发现一个身受重伤的青年,然后毫不犹豫地救了他。青年费力地睁开眼睛,她对着他嫣然一笑,柔声安抚叫他不要怕,之后去取水给他喝。
若是有来生,便不要这样的相遇。只想要没有仇恨没有过往,无需背负任何悲伤难过的爱情,简单的,第一眼看见你,我便爱上你,决定一辈子待你好。
与你生儿育女,白头到老。
只是这一次,最终是他一人的白头。
流珠捧着符东的脸,微微张开红唇似乎想要亲亲他,但最终只化作一个柔柔的笑。此刻她放下了所有仇恨与怨怼,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甚至没有再留下一句话,便往后倒在了地上,那具前一秒还鲜活的身体瞬间便腐烂殆尽,露出锦绣华裳包裹的斑斑白骨。
女鬼回不去了,因为这个任务已经完成。
她只是安静地看着符东,安静地看着符家堡的侍卫队冲进来救走符东,但符东坚持要用断掉的双手将白骨拥入怀中。
她给秦擎的是假的印章,皇帝拿到手后一时半会无法分辨,但经过使用就会被发现,瞒不了他多久。到时候,他会不会降罪秦家,那就要看秦家的造化了。符家堡几百条人命全死绝了,若是皇帝执意降罪,也只能怪秦家人命不好。而秦擎一死,日后再也不会有人能成为符东的威胁,符东再不用担心日后会有交好的人在背后捅刀子。最重要的是,皇帝还需要符东来维持国家的运转,他空虚的国库还需要符东的捐赠。
所以他会讳莫如深,装作这一切没有发生过,虽然他和符东都心知肚明,为了扳倒符家堡,他曾经和秦家达成了什么协议。
符东抱走了流珠的尸骨,他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什么,也没有好奇心去知道。他只知道最后流珠肯爱他了,虽然她什么都没有说。
小少爷从此有了名字,符海。而符家堡也终于有了女主人,符东终于能娶妻了。
来参加婚宴的宾客都面色惨白,谁都不曾见过一方霸主娶副白骨都娶的那么深情。
符东没有把流珠下葬,而是把她放在了自己的床上。这一次,他可以尽情拥抱亲吻她,再也不必担心她会拒绝,会转身,会离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才算是明白流珠那句没有说出来的话。
如果我不恨你,我就会爱你。
那是不能说出来的,被当做秘密的语言。包含了她一生的眼泪与爱情,在爱与不爱间的挣扎,日日相见相拥却只能将对方推开的苦痛与折磨。
有多恨,就有多爱。符东终于明白这个道理,他为此欢心快活,再也不曾感到低迷绝望,即使这是他一人的白头到老。
世上再也没有流珠,也没有了恨。但爱会一直流传下去,子子孙孙,世代不绝。
412.第四十二碗汤(一&二)
传说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座仙山。这座仙山上高耸入云,悬崖峭壁万夫莫开。山脚下的村民经常到山上采药打猎,但谁也不曾爬到峰顶。据说有人看到过曾有一白衣墨发的男子从云雾间翩然现世,清冷神秘,眉眼犹如山水化作。
于是村民们称之为仙人山。他们认为山顶住着仙人,有些好奇的小伙子曾经相约结伴上山,只是无论如何都爬不到山顶,总是在半山腰打转。这使得传说流传的更广,不过三个月前曾有一拨身穿飘逸蓝炮的人上了山,再也没下来过,难道是如愿以偿修成了仙?
谁也不知道。
此刻的山顶上,一方雅致的竹楼临悬崖而建,山间只闻鸟语,不知岁月,就连空气都显得干净。
一个红衣少女跪在地上,她面上带着泪,仰着如花似玉的小脸,恳求着背对她站立的白衣男子,“师父,徒儿知错了,求师父不要逐徒儿出师门!”
白衣男子形容俊朗,宛若天人下凡,只是此刻他眼中充满失落与伤痛,红衣少女再求他他也不予回应,只叹息道:“你我师徒缘尽于此,你拿了行李,下山去,此后都莫要回来了。”
周围站着七名身着蓝袍的男女,都手拿佩剑,看着少女的眼神里,有人怜惜有人厌恶还有人幸灾乐祸,最终,只有那名眼带怜惜的少年出来替她说话:“师叔祖,徒儿认为小师姑并非有意盗宝,又愿意悔改,还请师叔祖给小师姑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吧!”
一名蓝袍女子瞪了他一眼,上前道:“师叔祖万万不可,云衿子偷盗**,又打伤大师姐,她要杀大师姐时,师叔祖您是亲眼看到的!足以见其心胸狭隘狠毒无情!祖师曾留下门规,擅练**者杀,伤及同门者要以门规处置,并废去武功逐出师门!难道师叔祖想要包庇云衿子吗?!“
白衣男子淡道:“我自有打算。”
“墨君准备如何?我等到了仙人山也三月有余,这三月里,云衿子伤了我多少师姐师妹!但凡与墨君靠近者,她轻则言语恐吓,重则大打出手,如今清浅大师姐生死未卜,墨君竟想将此事揭过?我等皆是晚辈,不敢质疑墨君,只待回到天剑门,请掌门师伯来仙人山与师叔祖理论!”
“就是!云衿子身为天剑门弟子,竟偷盗**,修炼魔功,走火入魔竟还险些杀死大师姐,平日里对我们师姐妹都看不顺眼,对墨君的觊觎只差没说出来了!”
“住口!”云衿子目眦欲裂,“你若再敢胡说,我便杀了你!”
内心深处一直隐藏的情感,从来小心翼翼地不敢泄露,结果却被人当场戳穿,云衿子又是羞恼又是恐慌。平日里山上只有她跟师父,自打来了这些自称是同门的人,她就没一天快活过!那些个师姐师妹,总是有意无意地接近师父,尤其是那清浅,一张嘴能把死的说成活的,偏生自己莽撞,总是钻进人家的陷阱里去。
就连那本**,若非清浅提起,她都不知道师父住在仙人山是为了守住**,更不会因为清浅说“那可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好东西”,自己便蠢的偷了出来,甚至还悄悄练习,想要给检查功课的师父一个惊喜。结果那东西哪里是她十六岁的姑娘能练的,清浅又来刺激她,说她心悦师父,忤逆人伦,要遭天打雷劈。她心中恼火,竟走火入魔。
若非师父一掌挡住自己的剑,她便真的要将清浅杀死了。
云衿子就是不明白,为何这些女弟子说话都那样奇怪,不仅陷害她,还非要师父废去她的武功将她逐出师门!
“师叔祖你看!云衿子这样的人哪里配做我们天剑门的弟子!”
“就是就是!”
……
除了那少年,所有人都要求把云衿子废去武功逐出师门,可云衿子不在乎,只要师父还要她,相信她,她就什么都不怕。她总是笨,总是顽皮爱偷懒,又有好逸恶劳的坏毛病……可她从小便随在师父身边长大,如果离开师父,她要去哪里?
“师父!您相信徒儿,是清浅骗徒儿偷走秘笈,也是清浅花言巧语激我上当修炼,我——”
“戒骄戒躁,无愧于心,衿子,事到如今你还要将责任推卸到清浅身上,为师对你很失望。”墨君慢慢地转过身,低头看着拉着自己白衫下摆的少女。她哭得那样可怜,一双精灵般的大眼睛红肿不堪,满满的都是乞求。“清浅能不能活过来都还另说,你为何还不知罪?”
“徒儿认罪,徒儿知罪,可徒儿真的没有想修炼魔功,真的是清浅骗了我!师父!师父——”
墨君单掌放在她肩上,云衿子面色倏地惨白如纸,而后他轻轻弹了弹手指,她便被指风扫到了一边,狼狈地摔在地上。这个永远清冷如谪仙的男子,从薄唇里吐出两句话来:“云衿子弑杀同门,偷盗**,自今日起,你我师徒二人,从此恩断义绝。”
然后他看向天剑门其他弟子:“你们在仙人山待的也够久了,可以回去禀报掌门,就说**我已销毁,顺便把云衿子带下山去。”
“可是师叔祖,大师姐她还——”
“我说的不够清楚?”
“……是。”
云衿子痴痴地倒在地上,看着那一身白衣被天剑门称之为墨君的男子消失在自己面前。他永远都是这样遥远,遥远地让她无从靠近。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了雨,云衿子的红衣被打湿,和着泥土与泪水。在这之前她已经在竹楼前跪了三天三夜,可师父一出现,第一时间便是逐她出师门。
蓝袍少年过来安慰她:“师叔祖并非有心逐你下山,只是几个师姐咄咄相逼,你又犯了门规,无奈之下才如此。你且先下山,在山下找个地方住,待到日后师叔祖消气,你便可回来了。”
闻言,云衿子慢慢地抬起头。少年只是生得清秀好看,有一双弯弯的温柔的眉眼。她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她心中清楚,师父永远不会后悔,也不会来寻她。或许之前会,可是当他顺着女弟子的话明白她的爱恋后,就再也不会要她了。
正在这时,那几个撑着油纸伞的天剑门弟子眨眼到了跟前,其中一个冷笑道:“墨君已将你逐出师门,你还不滚更待何时?”
云衿子看着他们,仍旧是剑拔弩张的伪装:“我走不走,与你们何干!”
“下着雨,我们当然要等到雨停了再走,大师姐身子还未好,怎能冒雨赶路?倒是你,从此以后,可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了。不过看你生得不错,下山后嫁个人,也不愁吃穿。”说完,几个人一起笑起来。
云衿子低着头,握紧了拳头。她眼前回放着清浅和这些人的笑脸,然后她吃力地从地上爬起来,一头墨发因为雨水打湿,紧紧地黏在身上,然后她慢慢往后退。
竹楼依悬崖而建,身后便是万丈深渊。
蓝袍少年惊道:“小师姑!你这是做什么,快过来!”
另外一个少年拉住他:“师兄,你多管什么闲事?”
云衿子一脚已经悬空。她慢慢地看向那栋竹楼,她在这里生活了十六年,从她有记忆开始便同师父一起,如今他再不要她了。十六年来,他总是如此遥远。她从不敢表露自己的爱恋,只想着若是一辈子都是山顶上,师徒两人,那也没什么遗憾。可如今终是到头了。
如今她已成了废人,天剑门的武功不能再用,修炼魔功更是要废掉才能保证她日后不危害天下,云衿子有几分茫然。她一直以为师父会无条件地信任她,他不是总说,她是个好孩子吗?
那为何不肯相信好孩子的话呢?
师父啊,名震天下的天剑门墨君。她从不知道师父的名讳,直到这些人来之后,她才晓得师父名字中有个墨字,天剑门都称之为墨君,避世而居,守卫魔功秘笈。
那为什么要收养她?
既然如此,一个人岂不是更好,叽叽喳喳的自己总是那么吵闹,师父爱静,为何要让自己留在身边,尽心教导武功,教她弹琴写字下棋品茶?
平白叫自己心生贪婪。
“别担心,她不敢跳。”为首的女弟子并不认为云衿子敢跳。在她看来,云衿子不过是以死相逼,意图师叔祖收回成命。只可惜她要失望了,听师父说,师叔祖墨君从来说一不二,当年说要隐世看守**,便愣是二十年不曾出现,视名利如无物。这几个月来他们也确实明白了师父的意思,师叔祖一如天上仙人,怎会被这种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小把戏打动。
云衿子没有说话,她只是一直看着竹楼。那个会带她荡秋千,带她采药种花,为她缝补衣裳梳头发的师父,从此以后都不会再有了。
她闭上眼睛,转身跃入万丈深渊。
女鬼睁眼时发觉自己周身景物在以光速倒退,她吓了一跳,心想,自己不会刚来便要死了吧?不不不那可不行。
只是这坠落的速度也太快了,若是掉下去,还不粉身碎骨?眼前峭壁上有树枝,她试着抓了几次,最后全部错过,不……不能死,绝对不能死!
单手抓住一块凸出的岩壁,手心因此被刺入,鲜血淋漓。再加上武功刚被废除,并没有多少力气,那岩壁看似坚硬,实则轻脆,只听细微的一声响动,女鬼瞬间往下滑,幸好她用匕首插|入山壁之上,才险险避免了摔死的结果。
往下看了看,约莫还有十几丈距离。若是反应再慢一点,怕是就这样交代了。
女鬼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下蹭,她心疼地看着匕首,生怕磨花了。
大概用了一个多时辰,脚踩到地面的那一刻,女鬼浑身都软了。
可她还没来得及放松,立刻听到野兽的低低咆哮。这一下她吓得寒毛直竖,抓起匕首紧张地看向四周。
不远处,一只浑身泛金的豹子正伏低前身,对着她龇出两排锐利的牙齿,牙齿上甚至还有口水。雨还没有停,女鬼却想骂娘。
若是之前的云衿子,身怀武功自然不惧一头豹子,可现在换成了自己,别说已经成了废人,就是还会武功她也不知道怎么用。而且身体极度虚弱,要怎么才能从一头豹子口下逃出?
女鬼的大脑在飞速地转动,她低着身体从地上爬起来,试探性地挪了一步,那豹子立刻低咆,她便停下,而豹子却往前走了一步,似乎是在试探自己是否可以进行狩猎。
不能死,无论如何,绝对不能死。哪怕缺胳膊少腿,也不能死。女鬼在电光火石间做了决定,她亮出匕首,对准自己大腿猛地刺下。这匕首是大王在民间寻得,削铁如泥,称之为神器也不为过。女鬼疼得唇色发白,浑身都在颤抖,可她别无办法。
若是不对自己狠一些,又如何存活?
疼是疼,可是想想忘川里的自己,也就可以忍受了。她忍着失血过多带来的晕眩感,把大腿肉往相反的方向一掷,豹子闻得血腥味,不由自主地去接,趁着这个机会,女鬼转身便跑。好在身后是一汪潭水。只是死水沉寂,波澜不动。她深知跑不过豹子,倒不如跳入水中,幸好自己会游泳。之前她便看到了,那死潭很清澈,她甚至看到潭壁上有个一人大小的洞。
豹子也会凫水,她必须抓紧时间。
只听扑通一声,死潭立刻恢复沉寂,像是没有人跳入一般。豹子吃完了嘴边的肉,奔到死潭边,试着想要跳下去,最后却耷拉着耳朵,往后退,在边上等了会儿,既不见人出来,也不见死漂,最后只得恋恋不舍的离去。
女鬼刚进入洞里便觉得不对。这洞里不应该都是水吗?怎么往前挤了挤,水便少了?四周潮湿的泥土满是蠕虫,她有些累了,便四肢着地,效法动物般往前爬。憋气时间马上就要结束,她必须快点找到办法出去。
就在她马上便要窒息的时候,突然发觉前方有亮光,似乎这洞到了尽头。女鬼双手撑住身边泥土往上一拔!瞬间出了地面,发觉这里乃是一个山洞,自己则在一个圆形坑池中。坑池里有水,死水波澜不惊。
原来那个洞竟然连到了这座山里。
是谁把山挖了这么大一个洞?
她狼狈地倒在地上,大腿仍然血流不止,再不止血怕是又要死了。
为了活命,女鬼强撑着爬起来,先是看了看四周,发觉这里真是……特别地神奇。
什么东西都有,石头桌子上有止血药和绷带,甚至还准备了油灯与被褥,再往旁边看,甚至还有一个水坑,这水坑里的水则干净清澈,最重要的是它是流动的,也就是说这个可以喝。
也不管别的了,女鬼先给自己伤口止血,大腿处的疼她现在已经可以忽略,只是走路一瘸一拐,不知要多久才能恢复。怕豹子不上钩,方才她对自己可狠多了。
人如果能对自己狠,就能对所有人狠。
她休息了会,趴着喝了几口水,才有功夫理清这回事。如今这是第四个世界了,一开始刚踩到地面的时候,她没看到死潭有洞,可当她看到豹子并想法子的时候,那洞却突然出现,还连了这么个神器的山洞。不用想,她也知道是谁在帮忙。
是那个白胖的小娃娃。
墨泽此刻正坐在奈何桥上,听到有人说自己又白又胖,一时间不知是该难过还该高兴。
他多贴心呀,不仅给了救命的东西,还顺便奉送一本秘笈呢。说起来这秘笈还是之前主人无意间得到的,他看了一遍就扫描到脑子里了,正巧云衿子武功尽失,正好可以练。
女鬼云衿子开始搜寻自己脑子里的记忆,发觉云衿子虽然鲁莽,但记性非常好,只是平日不肯用而已。清浅骗她说那本**很难,墨君一直想破解,她想帮忙,翻了两遍后,竟全都记了下来!
所以即使秘笈已经被墨君销毁,但脑子里还是存在的!
云衿子面露喜悦之色。方才她发现了干净的衣服还有夹在衣服里的另一本秘笈,现在她有了云衿子的记忆,知晓如何练功,假以时日,谁还能是她的对手!
是谁害她今日跳崖,还割了块肉喂给豹子,改日她一定全部找回来。
还有云衿子的心愿。
她轻轻抚上心口,这魔功说难练难练,说好练其实也好练。难就难在于练此功时,心中若是有七情六欲,则会走火入魔成为魔功,若是清心寡欲一心无碍,练出的便是好功夫。只是有谁心中空无一物?
至于满心都是仇恨的自己,若是练了,那便是入魔之道。
云衿子不在乎这个。早在从奈何桥跳下去的时候她便不再为人,是魔也好是鬼也罢,她只要一生再不被人欺辱。
深吸一口气,她现在需要很多很多的时间。
就这样,云衿子在这山洞里一待就是五年。俗话说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她根本不知自己待了多久,也不知外面的世界变成何种模样。她每天练功,到了后来,甚至连进食都不需要了。云衿子的心碎了,她以鬼的身份占据她的身体修炼魔功,根本不需要睡眠与进食。
只是有一天她俯身喝水时,从清澈的水面看到了一个陌生的自己。
白发红眸,不是魔又是什么?
甚至连心都变得冰冷残酷。云衿子闭上眼睛,差不多是时候了,她在这里待得够久了,该去做点什么让人永远都忘不掉自己的事了。
说到底,骨子里就是坏的。既然云衿子把身体交给她大闹一场,她又何必在乎那么多。死后灰飞烟灭也好,魂消魄散也好,只这一生,只这短短几十年,她再不想痛苦的过了。
她骨子里就是坏的,又何必要做那好人。
云衿子很轻易就出了山洞,又站在了死潭边。说来也巧,五年前那头豹子正趴在死潭边的一块大石头上假寐。瞧见云衿子,似乎认出了她是谁,咆哮着朝她扑来。
云衿子微微一笑,只一道掌风,便将豹子狠狠砸在树上,只剩下哀鸣,嘴角也不住地有血泡鼓出来。
她走过去,看到那威风凛凛的豹子瞬间变成了一只小可怜,便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头。动物的凶残是那么真实不伪装,比人可好多了。豹子没力气躲,只小声呜呜着,云衿子抬起头对着天空说:“我知道你看着我,能治好它吗?”
下一秒,豹子立刻甩甩尾巴雄赳赳气昂昂地站了起来,然后在云衿子面前伏下,云衿子愣了下,她本来只是想放了这豹子,没想到现在这是……变成了自己坐骑?
有豹子坐谁他妈愿意走,她立刻坐了上去,由着豹子驮着自己在森林间漫步,小动物们一听到豹子的声音,远远地便四下逃窜起来,云衿子哈哈大笑,她发觉自己十分喜爱这种感觉,所有人都畏惧自己,没有人敢与自己作对,这才是她真正想要的生活呀!
不再依附任何人,也不需要靠谁拯救。她就是这样的,恶毒,阴险,没有人性,所有人对她闻风丧胆,他们在背地里咒骂她怨恨她,可当他们看到她,却仍然要笑着谄媚讨好。
413.第四十二碗汤(三&四)
人若是老了,一头青丝自然成雪,可谁见过拥有天仙容颜般的少女,一身白衣清雅出尘,却是满头白发,眼眸带血。
最让人害怕的是,她竟赤脚骑着一头金色的豹子。街上的行人被吓得纷纷四处逃窜,小贩们连摊子都不要了,甚至还有人大喊:“妖怪来了!妖怪来了!”
望风而逃,最后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竟空无一人。云衿子坐在豹子背上,指挥着它驮自己到一个卖糖人的小摊子上,那摊主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腿脚不便,根本跑不快,此刻正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云衿子问:“你的小人怎么卖?”
老头被吓得一句话说不出来,止不住地摆手,意思是不要钱。
于是云衿子欢快地挑了一只老虎放到嘴里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睛。这五年在山洞里,虽然每天都有食物,可都是些野果,真是叫人哀叹那小娃娃的薄情,连点糖都不给。
她喜欢甜食,日子过得苦了,吃点甜的心情就会好上许多。
豹子低低地咆哮了几声,云衿子问那老儿:“你能给我做个豹子么,就按它的模样。”说完,她灿烂一笑。“若是做不到,我便让豹子吃了你。”
老头连连点头:“能、能。”
于是就出现了这神奇的一幕。少女侧坐在豹子的背上,甜蜜蜜地舔着一根糖人,而哆嗦着手脚的老头不敢抬眼,等到做好了,颤巍巍地递给少女。云衿子接过来一看,还挺像豹子的,便弯腰送到豹子嘴边说:“你吃了我的肉,日后便是我的坐骑了,我喜欢吃糖,你也得喜欢吃。”
豹子伸出舌头把糖豹卷入口中,嚼了两下,觉得颇为甜蜜,发出满意的呼噜声。云衿子笑声清脆:“小老儿,念你糖人做得好,我很开心,便不杀你啦,给你个好东西。”说着顺手抛出自己怀中的野果,那野果是奈何桥上的小娃娃所给,凡人吃了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只是走远了,云衿子回头看了一眼,那老头并不敢吃,直接将她给的果子扔进了一旁的馊水桶里。云衿子扬起一边嘴角,世人尽皆以貌取人,所谓人心,不过如此。
一路上慢慢悠悠招摇过市,很快一传十十传百,人人都知道江湖上最近出现了一个白发女妖,她身着白衣,白发红眸,坐在一头金色豹子的背上,杀人如麻。
但事实云衿子到现在还没怎么杀人呢。只因为她外表可怕,人人便拿她当妖孽,甚至还有正道人士三五成群地要来杀她。
这一日她行到一个很热闹的小镇,如同之前一样,她一出现,人们便四处逃窜。云衿子慢悠悠地往前走,看到什么新奇有趣的东西便取来把玩,只是走了没多久,豹子便停住了脚步,原来不远处有一群身穿蓝袍的少年少女挡在面前。
一个个,都是正当好年华,意气风发,满心正义,便不知天高地厚。其中为首的少年亮出长剑,阳光折射在上面,云衿子微微眯了下眼。她这双眸子越发变得血红,如今竟像是浸在鲜血中一般,甚至有将眼白都慢慢吞没的趋势。
她的白发没有挽起,就这样随意披散,风吹过来,与那一身白衣交相辉映,妖气弥漫,仙气却也不缺,只叫人心生不祥。
“妖孽!还不快快受死!”
这一身衣袍,实在是熟悉得很,当年欺骗云衿子偷盗秘笈最后被废去武功逐出师门的,不正是所谓天剑门的人么。本来云衿子还觉得没有地方可去,现在她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了。她对着那少年嫣然一笑,血眸红唇,说不出的诱惑,偏偏她的眼神又是孩童般清澈干净,与此形成了一种鲜明的对比,就好像妖怪与天仙,奇异地存在于一个人的身上。
几乎只是眨眼间,莽撞的少年便死在云衿子手下。少年的剑还没来得及擦过,云衿子的左手已经掏出了他的心。她仍然有着同样的疑问,只是这一次,再没有人来回答她。“为何所有的人心都是红色的呢?”
她慢吞吞地看向其他人:“不如把你们的一起破开,让我看看吧。”
只这一句,便造了杀孽。这群少年少女不过是天剑门的新弟子,哪里敌得过她,不过片刻,地上已经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以及被随意丢在地上的心。云衿子对此感到很失望,她原以为能找到答案,可到头来,她剖了这么多颗心,每一颗都是一样的。
是真的银行,假的也罢,都没有任何区别。
也许是她剖的不够?
豹子迈着优雅的步伐往前继续走,然后突然停住。云衿子慢慢调转视线,才发现在不远的角落里,还藏着一个哆嗦着流泪的少女。她便笑了:“我不杀你,你不必害怕。”
少女傻傻地看着她,她便笑得更深些。“托你回天剑门带个话,尤其……对了,你认识清浅么?”
少女被这笑容奇异的感染道,竟不抖了,点头道:“她是师父最看重的大师姐,我刚入门的时候便听过清浅大师姐的名讳,据说师父有意让她做天剑门的第一任女掌门……”
“记得告诉她,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说完,她便坐着豹子悠闲地往前行,徒留少女从角落爬出来,傻乎乎地望着她的背影,望着那一头如雪白发在风中飘扬。
听这妖孽的话,她似乎认识大师姐……少女低下头,不知道站了多久。
云衿子继续行走,总是有不长眼的人想要杀她。投毒的有,刺杀的有,明目张胆攻击的也有,但这一次她遇到了第一次见的人。
一群黑衣人在山间挡住了她的去路。她歪着脑袋看过去,问道:“你们是谁?”
“我们是听雨楼的杀手,楼主请姑娘过府一叙。”
“若是我不愿呢?”
“那属下等人便是用绑的,也要将姑娘绑回去。”
“只怕你们在绑了我之前,自己便要死了。”第一次看到这样不知死活说要绑走她的,云衿子轻笑。“想见我,便叫你们楼主亲自来。“
“在下已经来了!”
随着话音,一个身穿黑衫的男子凌空而下,他身形高大,五官粗犷,浑身肌肉虬结,透出一股浓浓的血腥气。“见过姑娘。”
云衿子不疾不徐地看着他:“找我何事?”
“在下想和姑娘谈个交易,若是姑娘答应,在下便将这听雨楼送给姑娘,自己则做牛做马,鞍前马后效忠于姑娘!”说着单膝跪下,双手奉上身为听雨楼楼主身份象征的令牌。“听雨楼虽然不是名门正派,却也是武林中人人闻风丧胆的存在,姑娘接下楼主之名,绝对不会后悔。”
云衿子伸手把令牌接过,抛来抛去的把玩:“哦?”
她漫不经心地问:“你想求我什么?”
“我要你杀一个人。”
“谁?”
“天剑门墨君。”
云衿子把玩令牌的手突然顿住了,她皱了下眉,问道:“我没听清楚,你再说一次?”
“天剑门墨君,只要姑娘能做到,在下便是立刻死了,也心无挂碍。”
“你怎么确定我杀得了他?”
“姑娘白发血眸,定然是练了魔功。这魔功乃是几百年前传下,据说能够毁天灭地,墨君武功盖世,却不过是凡夫俗子,如何能与姑娘相争?”
“这话说得不错。”云衿子欢快地笑起来,她喜欢听别人夸他。“嗯……你有糖吗?”
“?”听雨楼楼主露出莫名其妙的眼神。
“我想吃糖了。”
最终他给她买了许多许多的糖,云衿子用一个布兜装好挂在豹子的脖子上,豹子对此感到非常不高兴,认为有损自己威风凛凛的形象,奈何主人太残暴,它只能在心中默默抗议。
为了这些糖,云衿子毫不犹豫地答应了。至于听雨楼楼主跟墨君之间的恩怨情仇她没兴趣听,于是她半道去了趟听雨楼,把事物仍然全权交给原楼主打理,甚至令牌也还了回去,只要求自己住在这里的时候,他们要把她伺候好。
最重要的是,糖不能少。
可有些东西是吃糖也弥补不了的。云衿子住了几天后,便坐着豹子前往天剑门。天剑门很远,她并不知道要怎么走,不过这个不重要,随便抓的武林中人一问就晓得。
墨君隐世而居,数十年不下山,想要他出山必须得有大事发生——天剑门被血洗,这应该算是大事吧?
云衿子来到天剑门山下,天剑门早已知道她要来寻麻烦,便早早做了准备。她与他们有深仇大恨。远的不说只说近的,那十数个被云衿子挖了心的弟子,便足以天剑门将云衿子碎尸万段了。
大家都只听说过这妖孽的可怕,谁都不曾见过她究竟是何等模样,可一路上被她杀死的成名人物不知凡几,甚至连听雨楼都成了她的掌中物。天剑门掌门已年逾不惑,此番如临大敌,不仅启动了山上所有的阵势机关,还将天剑门的秘宝紫金宝剑请了出来,准备与云衿子血战一场。
只是这些八卦阵如何挡得住她?云衿子师从墨君,虽然本身不大爱学这些东西,可惊人的记忆力让她把墨君的每一句话都深深地记在脑海里,换了芯子后,里头的女鬼可是很喜欢这些东西的。她如饥似渴地汲取着云衿子的记忆,论五行八卦奇门遁甲,墨君称第二绝无人敢称第一,云衿子是他唯一的徒弟,他自然真心教导。
所以就连掌门人也没想到,精心准备的大阵根本挡不住云衿子,甚至她什么时候到了九阳殿都不知晓。
彼时他正坐在掌门位子上,与数百名弟子谆谆教诲,要小心谨慎对待这次强敌,正说到重点处,却蓦然听到一声野兽咆哮。
众人纷纷回头看去,九阳殿前,白发血眸的女子侧坐在豹子背上,轻轻晃动一双赤|裸小脚。那双脚珠圆玉润,十分可爱,脚踝上还系着一串铃铛,每当她动弹的时候,好听的铃铛声就会传过来。
毕竟五年未见,云衿子练了魔功容貌身形又都有了变化,所以见过她的那几个人并没有认出来。可云衿子却一眼就看到了清浅。
她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青涩模样,本就比云衿子大上五六岁,如今更是气质出众,一身紫袍穿在身上,更是显得她卓然出尘正气凛然。云衿子又转了下眼珠,看到当时那个幸存的少女,少女正惊恐地望着她,她对她眨了下眼,与清浅打招呼:“好久不见呀,清,浅,大,师,姐。”
别人不知道她是谁,清浅却是知道的。那新弟子回来后,她负责询问弟子被杀一事,得知杀人的妖物要她转达一句话: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云衿子名字的来历便是如此,只是墨君当时觉得叫子衿未免俗气,便将这二字翻转一下,而云正是墨君俗家姓氏。清浅想到这里,心中便觉难过。
那年她奉师命,去仙人山求见师叔祖,查看禁|书看守情况,并求师叔祖点拨武功。原以为所谓的师叔祖是个仙风道骨的老人家,可见了面才晓得,那人是生得光风霁月,宛若神仙。
那是她的少女芳心第一次情动。她一直以为自己的一生都将摒弃七情六欲,毕竟入了天剑门,便合该一生皈依。可那样神仙般的人物,清冷、高贵、美好的不像真的,谁见了不起贪婪之心?
想要得到他专注的目光,想让他难得的温柔怜惜都是自己的,想要他摸摸自己的头夸赞一句厉害,更想要他拥自己入怀,效法襄王神女,巫山**,那便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可事与愿违。
都是天剑门的弟子,练着一样的武功,学着一样的心法,为何云衿子就与众不同?为何那样清冷遥远的男子,却对云衿子那样好?
清浅总是沉默地看着。
云衿子偷懒不想练功,师叔祖会温和地劝慰,甚至被云衿子威胁,要采到悬崖上的花,或是带她下山;云衿子背下了简单的要命的武功套路,师叔祖会揉揉她的头,会露出淡淡的笑容,夸一句厉害;甚至云衿子犯了错,他也不会打骂责备,只是无奈地柔和地看着她;云衿子生了病,受了伤,他事事亲力亲为,给她采药,煎药,喂药……
一想到他们师徒二人这样过了十六年,一想到云衿子从幼时便得到墨君的关怀照料,一想到自己无论多么努力多么用心,师叔祖永远都是淡然清冷的表情……清浅便愤怒到疯狂!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嫉妒。嫉妒是一种毒,深了,便不再是她自己了。
云衿子性格冲动鲁莽,顽劣不堪,又不肯用功,师叔祖为何还待她这样好?像是云衿子这样的人,根本就不配留在师叔祖身边!
导|火|线是什么呢?
大概是看到云衿子羞怯的眼神与脸颊透出的红晕吧,大概是看出云衿子深埋在心底不敢说出的爱意与倾慕,大概是不想让他们师徒俩从此相依为命过一生,大概是——大概是——
嫉妒在心底盛开成了一朵黑色的花,吐露浓稠的毒液,驱使着她去接近云衿子,花言巧语欺骗她,让云衿子以为她有能力解开墨君一直解不开的魔功秘笈,甚至还骗云衿子去练,又故意在她练功时以语言干扰,激的云衿子走火入魔,险些葬送自己性命。
这是一步很危险的棋。赢了,云衿子就彻底消失;输了,便是死亡。
她知道若是自己不说,云衿子一辈子也不会对师叔祖表白。可那又如何?自己不久便要回天剑门,而云衿子却还能留下来和师叔祖共同生活。
为何人生总是如此不公?
她在门派里,要拼命地练武,才能得到师父的赞赏,才能得到师弟师妹们的崇拜。身为大师姐,她身上背负着师父的期望,那是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大山。
可为何云衿子就不用这样?为何她不用努力不用认真,活得像个废物,也有师叔祖宠爱怜惜?
她得不到的,云衿子也不能得到。
她看不惯云衿子甜蜜的笑脸,看不惯云衿子总是跟师叔祖撒娇,看不惯云衿子隐藏着卑劣龌龊的爱恋却表现的天真无邪。
听到小师妹说,那白发妖女有话带给自己的时候,清浅是不甚在意的,可是当她听到那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八个字时,心却狠狠地颤了一下!
那个时候,她们刚到仙人山,云衿子对他们都很友好,告诉自己说,名字是师父给取的,本来是要叫做子衿,可是师父觉得太俗气啦,便倒了过来。
一开始,云衿子很努力地在跟他们做朋友。她的确是鲁莽冲动,甚至爱发脾气,但她对朋友真的很好很好。
是自己因为嫉妒,促使其他师弟师妹疏远她,甚至暗害于她,让师叔祖对她极其失望,甚至……清浅并不是一颗心坏透。她只是想让师叔祖把云衿子废去武功逐出师门,她知道的,云衿子生得这样美貌,即便下了山依然能过得很好,可她万万没想到对方性子那样决绝,竟直接跳下万丈悬崖。
云衿子跳下悬崖,墨君得知后跟着跳了下去,却两手空空地回来,连尸骨都未曾寻到,只因崖底是茂密丛林,野兽无数,怕是早已被啃得尸骨无存了。她良心难安,夜夜梦见云衿子的脸,却不敢说出实情。
她怕。
怕师叔祖厌弃的目光,怕师父失望,怕师弟师妹们鄙夷。她怕的太多了,她再不是那个光明磊落的清浅了。她被嫉妒腐蚀了心脏,时至今日,她再不敢想起五年前在仙人山的一切,那个雨天,云衿子纵身跃下的悬崖,师叔祖一夜之间的白发,都让她辗转难眠。
如今她望着同样满头白发的云衿子,仍旧心虚难过。清浅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几步,她低下眼,当年一起去仙人山的师弟师妹们都因为云衿子修炼魔功又伤令人尊敬的大师姐,对云衿子愤恨难耐,只有知道真相的清浅无法直视对方。
那一双血眸,让她毛骨悚然,让她不寒而栗。
云衿子是来寻仇的。
可她再不能退让。
清浅丢掉手里的宝剑,对九阳殿门口的云衿子朗声道:“云姑娘!我知道你是来寻仇的,可当年的一切与我天剑门的其他弟子无关,你若是想杀我,直言便是!”
云衿子看着她这一身凛然正气,看着其他弟子因为清浅的豪言壮志都露出愤懑之色,伸手到豹子脖子上的兜里掏了掏。
众人紧张不已,还以为她要掏出什么宝贝来,结果最后只是掏出一块麦芽糖舔了舔咬了一口:“今日来了,便不能空手而归,我是来血洗天剑门的。”
“难道你忘了我们天剑门的门规了吗?天剑门弟子,不得贪图名利,不得滥杀无辜,不得——”
云衿子打断她的话:“清浅大师姐记性不太好,我早已被废去武功逐出师门,你忘了么?”她笑得更开心了,只是胸口缠绕的恨仍然澎湃。
清浅知道错如何,不知错又如何。她撕开了云衿子爱慕墨君的秘密,便注定毁了云衿子的心。她诱骗云衿子偷盗秘笈并修炼魔功,便是将云衿子与墨君之间的师父情分毁了个干干净净。如今的云衿子魔功已成,早已无法回头,与墨君怕是必须一生一死才罢休了。
清浅低下头,深吸一口气,又道:“我知道你恨我,我也应该死在你手下,只求你,不要祸及同门。师叔祖早已下山,入世寻你,不肯信你已死,你若是杀了这么多同门,师叔祖便真的永远不会接受你了。”
414.第四十二碗汤(五&六)
“接受我?”云衿子未免觉得好笑。“我不需要任何人来接受我。今日你在这里表现的义无反顾,不过是因为我活了下来,并且变得更强大,强大到你根本无法招架。若是当年我死了,你永远都不会愧疚或是后悔,你仍然当你备受敬仰的大师姐,只是我今日寻这旧恨上了门,你怕了。“
今日她白发血眸,魔功已成,天下无人是她的对手,才能有这方言论,可若是当年,她按照清浅所希望的那样被逐下山,因为生得美丽,又被废去武功无法自保,谁知她最后会沦落到什么田地?若是卑微的自己找上门,清浅也会是这副态度么?
不可能的。
世人畏惧强者,习惯向强者低头,又惯会捧高踩低,好听的话都是假的,只有己身变得强大,才能碾压一切仇敌。
清浅的眼中慢慢有了泪,这么多年来,她日夜寝食难安,又是梦见师叔祖冷淡的脸,又是梦见满身是血直勾勾盯着自己的云衿子,可天亮了,她仍然是天剑门年轻一代弟子的表率,师弟师妹们崇拜的大师姐。
云衿子是她藏在心底的秘密,不为人所知,就连她自己都在逼迫自己要忘记。
此刻云衿子的话戳中了她心底的伤疤,将她自欺欺人的话语全部揭穿,最卑劣最不堪的自己就暴露在阳光下。她甚至不敢抬头去看众弟子和师父以及诸位师叔师伯的眼睛,怕在他们眼中看到震惊与失望。
其实只是怕失去这样的荣耀,褪下这样的光环,从人人羡慕的天剑门大弟子沦为心胸狭隘城府深沉的小人,那样的人生,不是她要的。
“觉得泯灭众人,被人唾弃很可怕,是吗?”云衿子舔着麦芽糖,“那我呢?被废掉武功的我,下了山,会遇到什么,你应该不会不清楚啊。”那时候一十六岁的云衿子,貌美如花,不谙世事,而这世上,坏人永远比好人多。“你自己做的亏心事,被揭露了,便觉得活不下去,我呢?我做错了什么?我便合该被你陷害?大师姐,你这样说我就不开心了。”
她慢慢伸出双手,魔功已成的她根本不需要武器,只这一双洁白柔荑,便能将人的胸膛直接撕裂,残暴无比。
清浅飞身跃下高台,拔剑出鞘,立在云衿子面前,很有一副为了大我牺牲小我的精神。她深深吸了口气,道:“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活。云姑娘,你杀我天剑门弟子一十七人,残害武林同道,滥杀
无辜,人人得而诛之!我往日对不起你,但也决不容你继续造杀孽!”
“口气倒是不小。”云衿子轻笑,谁都不知道她会这么快,只是眨眼的功夫,她便捉住一名弟子,反手撕裂对方胸口,掏出那颗仍然颤动的红心来。速度太快,心脏被掏出,眼睛仍然还在眨动。
温热的血溅了一地,云衿子雪白的裙裾也未能幸免。
清浅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残酷血腥的杀人手法,她倒抽了一口凉气,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再不敢直视云衿子的眼睛,此刻,她才算是真正意识到,眼前这人再不是从前单纯好骗的云衿子了,现在自己眼前的,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
“你怕了,你竟然后退了。”云衿子笑得愈发开怀。“真是好笑,你方才不是还说自己是大师姐,要为师弟师妹们做表率吗?“
这时,掌门人开口了:“你是墨君的弟子?”
云衿子没理他,只是跳下了豹子的背,一步一步往清浅逼近。就是这个女人毁了她整个人生,就是这个女人,让真正的云衿子沦落到那般地步。
若是当时女鬼不在身边,云衿子怕是就要与从前那般下山了,住在山脚下,痴痴地等待墨君来寻她。然而好景不长,她总是要衣食住行,这般的容貌,一入世,便遭来了觊觎。
成为一群男人的禁脔,最后只能绝望地自杀而死,清浅怕是从未想起过那个被逐出师门的云衿子吧?
为了让云衿子选择跳崖,女鬼费了好大一番功夫,这导致她在附身后整个身体都是冷的,根本没办法自救,否则也不会在峭壁上挂那么久。
她正要伸手去抓清浅,一柄长剑却打斜里刺出来,饶是云衿子躲得及时,衣袖也被削了一小块下去。
她垂下眼,然后慢慢抬起,看向出现在清浅身边的紫袍青年。青年长相十分清秀,隐隐透出一股书生气。
书生气。
云衿子不知怎地就想起另外一个看起来也书生气十足,却有一双血眸的男人。很快地,她厌恶这样心神不宁的自己,将那青年的脖子狠狠扼住,“喜欢英雄救美,是吗?”
“住手!”清浅大叫。“云衿子你疯了!那是清风!顾清风!对你最好的顾清风!”
顾……清风?
云衿子眯着眼睛想了好久,才隐约想起那年被逐出师门的雨天,只有一个少年安慰她帮助她,而在她被清浅等人集体排挤陷害的时候,也只有顾清风为她求情。
是那个温柔的少年。
只是现在成了温柔的青年。云衿子歪着头,看向对方眼底的悲伤。“你为什么要哭?”是怕死么?
她慢慢松开手。“我不杀你,你让开吧。”
顾清风摇头:“我不能让你再杀掉任何一个人,从前的你不是这样的。”他心中一直爱慕着天真纯洁的少女,爱慕她脸上灿烂的笑,爱慕她的一言一行,只是这爱慕,他从来都深藏心底。他仍然记得那个善良的少女,她连肉都不吃,山间的小动物都会亲近她。
多年前仙子般的少女,若是知道多年后变成这样的她,也一定会伤心难过。
“可是现在的我是这样的,怎么办?”云衿子一步一步靠近他,顾清风因而步步后退。她嘴角化出狡黠的笑。“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顾清风一张俊脸猛地变得通红。云衿子一看有戏,伸手捏住他的下巴,众目睽睽之下调戏天剑门成熟稳重的四师兄:“若是你承认喜欢我,待会儿我解决完这些人之后,就带你离开这里,一辈子跟我在一起,你说好不好?”
没等顾清风回答,她又说了:“要想清楚哦,你这一生,就只有这一次机会。”
殿外的风吹起她如雪的白发,血红的眼眸**着欢快的色彩。顾清风望着云衿子,就像是在望自己一生都无法触及的梦。这些年来,他总是在梦里见到她。“若我答应你,你会放过天剑门吗?”
云衿子表示遗憾:“不会的,你答应我与否,不过是你活着与死了的区别而已。”说完,她掷地有声道,“今日我要血洗天剑门!”
正在这时,一道清冷嗓音从身后传来:“衿子。”
云衿子慢慢转过身,一手还捏着顾清风的下巴。
“师叔!”掌门与众长老高兴不已。
“师叔祖!”清浅等人也十分高兴。
“墨君!”未曾见过只听过这位传言的弟子们更是觉得死里逃生!
墨君,天剑门最年轻也最神秘的长老,自幼天资绝顶,少年成名后避世不出,只活在传说里的人,今日他们却见到活的了!
顾清风心中却是悲喜交加。喜的是有墨君在,今日天剑门便可逃过一劫,悲的是自己仍然只能远远看着云姑娘,墨君在的话,云姑娘眼中是看不见任何人的。
“我来寻你,衿子,与师父回去吧。”墨君对云衿子伸出手,同样是白衣白发,和浑身妖气弥漫的云衿子比起来,他宛若下凡的谪仙,丰神俊朗,慈悲为怀。此刻他表情淡漠,眼神却很是温柔。
云衿子看着那只手,半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会接受的时候,她却突然扭头问顾清风:“今日我若是不血洗天剑门,让你跟我走,你可愿意?”
顾清风想都没想便答道:“我愿意。”
云衿子视墨君如无物,勾住顾清风的腰,纵身落到豹子身上,豹子咆哮一声,兽吼振聋发聩,众人纷纷捂住耳朵,然后从墨君头顶跃过,扬长而去,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墨君转身追上,三人一豹,眨眼便什么都见不着了,徒留天剑门的人站在原地,四处看看,目瞪口呆。
豹子虽然跑得快,墨君更快,他始终跟在他们身后,顾清风激动的浑身颤抖,他的双手紧紧抱着云衿子的腰,方才他是不敢的,毕竟男女有别,但云衿子却嫌他烦,因为豹子无鞍马,很容易掉下去,便抓过他的手让他抱。
此刻顾清风面红耳热,竟是一句话都不会讲了。
他们进了听雨楼,可听雨楼却不许墨君擅入,这些杀手们可不简单,不愿伤人性命的墨君费了点功夫才找进来。一层一层找上去,才在顶楼看见坐在主位上的云衿子。他心中千言万语不知要如何诉说,便上前一步:“衿子……”
“你我师徒早断了情分,还请墨君不要唤的如此亲密。”
顾清风坐在主位上,云衿子则坐在他大腿上,青年俊秀的脸因此泛着红潮,他的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云衿子都感受到了他的颤抖,忍不住摸摸他的脸:“乖,我又不会吃了你,只是让你当会儿椅子。”这大椅本来是听雨楼楼主坐的,男人没有那么多讲究,所以硬得很,云衿子不爱坐硬椅子,才把顾清风甩在里面。
顾清风紧张了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咽了口唾沫,看着云衿子又看着墨君。他心中知晓见到师叔祖要行礼,可是他并不想和云衿子分开,她好纤细好小,这样乖巧地坐在他腿上,他甚至能看见她头顶的发旋。
可怜她小小年纪,便遭受如此挫折,白了一头青丝,顾清风只觉得满心怜惜,真是恨不得自己能代她受过。
墨君走上前来,定央央地看着云衿子:“衿子,往日是为师不该那样对你,你与师父回仙人山吧,我们仍旧像过去那样,好不好?”
云衿子摇摇头:“我不回去,我不喜欢你了,师父。”
她突然叫他一声师父,声音仍旧是娇俏的好听,却再没了往日的情深意重,眼中也没了撒娇卖痴。“我再不会回去仙人山,那里不是我的家。云衿子跳崖的时候就死了,你再找不回她了。”
墨君闭上眼,复又睁开:“我一定要把你带回去。”
“你打不过我。”云衿子毫不留情地说。“我魔功已成,早已不算是活人了,而你再厉害,也仍旧是凡夫俗子,难道你以为你可以将我硬绑回去么?”
“我会让你心甘情愿同我回去。”墨君淡淡地说。
即使是在请求云衿子,他仍然是那样的高贵清冷。
云衿子总觉得他很遥远,即使触手可及,也是遥远的。这样的男子本不该动凡心,世上也没有女子足以和他匹配,他就该这样遥不可及,但也因此,她说不喜欢,就真的不再喜欢。
顾清风只觉身上一轻,原来是云衿子离开了他的大腿。他没有说话,安静地看着她走向墨君,以为她最终仍然是要回仙人山。
那样最好。
回到仙人山,她仍然是过去的云衿子,她可以和师叔祖一辈子生活在一起,即使是以师徒的名分。
云衿子走到墨君跟前,他很高,他身上有着清冷的花草气息,遥远,那么遥远。好像她即使抱着他,也无法拥有他。
一个人,怎么能在共同生活了那么久之后,还远的要命?无数次云衿子在梦中追逐这个男子,可她流尽了泪,也无法抓住他。
不想靠近他,不敢奢望,可就连安静地望着他都不可能。她不想再做好人了,她做够了。她被人欺辱到了绝望,身心俱碎,活不下去,才选择自尽。
“你相信人能重来一次么?”
墨君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
“我梦过很多次了。”云衿子踮起脚尖抬起头,似乎是要去吻墨君,但没有,她只是靠近他的耳朵,跟他说:“我总是梦见没有跳崖的我,撑着被废的身体下了山,在山脚下住,后来,有一群人把我带走,我被很多男人压在身下,一夜又一夜,都是这样的梦境。那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分不清。”
“我不想活了,觉得活着真苦哇,我梦见自己一直在叫师父,可是师父从来都没有寻我,我喊着师父死去,从梦里清醒后,我就不喜欢你了。”
她说完这些话,突然看到自己衣裳,貌似天真:“我的裙子被血染脏了,你帮我洗洗吧。”
就像是以前在山上那样。
墨君安静地接过她脱下的裙子,走了出去。
云衿子站在原地,她仍然觉得很难过,难过的眼眶发酸,但是没有眼泪。云衿子留在这具身体的悲伤还在,但女鬼却并不想哭。她仰着头看向坐在主位上的顾清风,问他:“你有多喜欢我?”
顾清风的脸又红起来,但却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云衿子笑了笑,把他拉起来,自己窝在上面。这张太师椅非常大,空旷旷的,她小小一只,蜷缩成一团窝在上面,显得娇小而孤寂。
墨君便在听雨楼住了下来,让他困扰的是,楼主每天都要找他的麻烦,想方设法地要杀他。他跟在云衿子身边的时间还没有跟听雨楼杀手浪费的时间多。每天陪在云衿子身边的只有那个叫顾清风的紫袍青年。
这一日,趁着墨君又被杀手绊住,云衿子带着顾清风,坐豹子进城。城里人看到她都尖叫逃窜,很快整条街空无一人。云衿子享受着这样安谧的氛围,不时地从这个摊子取根糖葫芦,那个摊子拿个烤地瓜。
可是不巧,又有人挡在了他们面前,看样子又是来杀云衿子的。
那些人攻击她的时候,云衿子没有还手。她只是看着身边的顾清风。
顾清风说喜欢她,却下不了手却杀这些正道人士,他跟在她身边,除了年少时的喜欢外,不过是想感化她不要再滥杀无辜。
云衿子的右胸被一剑穿透,她缓慢低头拔出胸口的剑,抓住那人,还没剖开他的胸膛,顾清风便抓住了她的手:“衿子,不要伤他。“
他很着急很担心,但不是为她着急,也不是为她担心。云衿子问他:“是他先要杀我,你没看见吗?”
“你不会有事,可他若是接你这一掌,便真的要死了!”顾清风急切地说。
云衿子的胸口还流淌着鲜血,但顾清风却说,你不会有事,可他若是接你这一掌,便真的要死了。
云衿子颓唐地把那人扔到一边,豹子低吼着将那人扑倒,狠狠一口咬住对方咽喉,一击致命。顾清风却面色惨白:“衿子!你不能再胡乱杀人了!”
是为她好吗?
也许是吧。
不想她再背上杀孽,想要她回头是岸。
但她一点都不开心。云衿子走到豹子身边,摸了摸豹子的头,只有吃了她的肉的豹子,才是她的伙伴。她任由胸口流血,坐上豹子的背,头也没回:“你回去吧,下次若是再见到你,我便不会手下留情了。”
墨君正在赶来寻她的路上,云衿子挥开他意图搀扶的手,找到那张太师椅,躺上去窝成一团,她安安静静地伏在那里,像一只寂寞的兽。
墨君找来止血药,可云衿子拒绝他靠近,也拒绝与他说话。
她就只是安静地窝在那儿,不说话也不动,她的白发垂在地上,豹子趴在一边,呼吸形成的气流把白发吹得不住飘动。
墨君说:“衣服已经晾干啦,衿子,换下衣服吧。”
云衿子没有回话,谁也不知道她心中在想什么,谁也不知道她现在究竟是怎样一个喜怒无常的人,谁也不知道,她接下来会做什么。
她躺在这里的时候,像个简单的孩子,可她的双手已经满是鲜血。她蛮不讲理,残酷无情,任何与她作对的人最后都死在她手里。她本不是真正的云衿子,可她再也不想做一个好人。
豹子察觉到云衿子低落的情绪,呜呜着去蹭云衿子。云衿子抱着它的大脑袋,看到金色的竖瞳。她摸摸它,豹子就舔了舔她的脸。
云衿子本来想笑的,可是她这个时候一点都笑不出来。她身后站着墨君,那个男子,如同神仙一般,但他根本不知她心中在想什么,他也不在乎她心中想什么,更不会去关心她究竟想要得到什么。
他只是想把她带回去,他一厢情愿地想要回到过去,以为一切都可以从头再来,以为云衿子即使变了,那颗爱慕他的心也不会变。他走遍万里路寻找云衿子,但他找的,其实从来都不是云衿子。
是那个幻像。
是那个过去。
是十六岁之前的那个云衿子。是十六岁之前,天真烂漫,善良活泼的云衿子。现在的云衿子,不会有人喜爱或是接受。
他们只会惧怕她,怨恨她,在背地里诅咒她,但是见到她之后,又满是恐惧。
墨君不怕她,但他只是想从她身上找到从前的她。可过去的她还能活着回来吗?不可能了,即便不是女鬼,而是真正的云衿子,也深深地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回到过去。即使她遗忘掉不堪的记忆,身体和灵魂也会一直提醒她,告诉她。你再回不去,你本性如此,你已满身**,洗不净。
没有人愿意敞开怀抱接纳,没有人会来理解,你只能一个人,默默地,为了曾经的自己,祭奠。
喜欢你的顾长风,并不是真心要保护你。他只是怕你伤害他的同门与长辈;养大你的墨君,也不是真心喜爱你,他喜爱的,是再也回不来的,过去的你。
这世上,只有一个大王呀。
只有他不在乎世人眼光,只有他不畏你可怕,不畏你恐惧,伸出双手,拥抱满身**的你。
415.第四十二碗汤(七&八)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里很难过。
越是见识过人山人海,越是经历过刀尖风霜,我便越会想起一个人。
但我不能后悔。
然后我发现,我把自己活成了他。
墨君发现,最近云衿子愈发的嗜杀。她平时总是安静地窝在那张太师椅上,姿势很奇怪,就好像躺在某个人的怀抱里。大多时候她都窝着,不跟他说话,不跟任何人说话,也不许任何人靠近。
只有在杀人的时候,她才会露出快活的笑意。
云衿子却没想那么多,她只是觉得心情烦躁,总是忍不住想起一些不应该再想起的回忆。她拒绝去思考这种无法控制的回忆对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明知道已经放弃的绝对再找不回来,可笑的是,她竟然拒绝不了。
所以很容易被一点点小事惹得火气大增。也许修炼的魔功有一部分原因,可更多的,云衿子自己心里最清楚,她在杀死那个人后,才开始频繁想念起他。
如果早知道会这样寝食难安,还会下手吗?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还会毫不迟疑,那么冷酷地杀死他吗?
云衿子仍然会点头。那个时候的她拒绝不了复仇的诱惑,也许那人死了便死了,干脆利落的,只是他临死前要告诉她一句并不喜欢她,才让她铭记到现在。
她从太师椅里坐了起来,眼神彷徨地看着远方,恰巧一名杀手端茶上来,不小心把茶水弄洒了一点,云衿子一掌将他打到墙上重重落地,站起身,昂起下巴:“谁让你进来的。”
杀手吐出一口血来,充满恐惧的望着一步一步朝自己走近的云衿子,正在这时,听雨楼楼主出现,及时阻止云衿子:“姑娘!”
“怎么,你也不想活了?”
对上那双血眸,楼主连忙摇头道:“在下不敢,只是想问姑娘,姑娘答应我会杀死墨君,为何将墨君留在听雨楼这么久?”
云衿子并没有心虚,她在意的是另外一点:“你是在质疑我?”
又是一掌,便连武功高强的楼主也没能幸免,登时重伤。他露出悔恨的眼神,原以为凭借自己多年的江湖经验,能与这妖孽结盟,甚至将对方控制在手中,谁知道他完全低估了对方,如今是请神容易送神难,不仅没能把云衿子控制住,还把墨君给招来了!
天知道他每天看到仇人出现在自己面前是什么样的感觉,恨不得将对方碎尸万段,偏又技不如人,这种痛苦,还不如他永远找不到仇人踪迹。
对听雨楼楼主跟墨君之间的爱恨情仇,云衿子是不在意的,他们俩谁活谁死都跟她没关系,她心口的剑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这具身体真的已经变成了怪物,即使被伤到要害,也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自我痊愈。
那么为什么不能连心一起变成怪物呢?那样的话她就不会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既然人家说了没有喜欢她,自己又何必继续在意?
这一点让云衿子分外烦恼,她心情不好就很想发泄,没有什么比杀人更好的发泄办法了。
正在她要把这二人杀了的时候,墨君出现了。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她隔开,甚至还抓住她一只手:“衿子。”
“你怎么又来了?”云衿子烦躁地看着他。“我一点都不想看见你。”
墨君道:“我不能再让你错下去——”
“闭嘴!”云衿子最烦他说教,至于他立志于将自己带会仙人山,那便让他看看,如今这具身体里的云衿子,到底还是不是他想念的徒儿吧。“咱们来打个赌,看看是我杀的人多,还是你救的人多。”
说完,她一掌挥去,墨君还没反应过来,听雨楼楼主与那名杀手便被拍成了肉泥。
她骨子里透出的残忍与冷酷让墨君为之心惊,可他仍不愿她一错再错,云衿子却抢先一步离开听雨楼,墨君心中着急,连忙跟了上去。只是豹子却挡在了他面前。
这豹子是云衿子心爱之物,墨君又不杀生,所以费了一番功夫纠缠,可等到他在天剑门找到云衿子的时候,已是遍地尸山血海。
天剑门的弟子无一幸免,只有掌门、长老还有大弟子们一息尚存,只是看模样也都受了极重的伤,他到的时候,云衿子正掐着清浅的脖子。
见到墨君,云衿子露出诡谲的微笑,扭头对墨君道:“我想了许久,觉得终究是这人让我变成了今天这样,所以今日我来寻仇,墨君应该没有意见吧?”
顾清风咳出一口血来,还想要阻止云衿子:“不要……云姑娘,快住手,你不会想这么做的,你不是这样的人……咳咳、咳——”
“可我就是这样的人呀。”云衿子摇头叹息。“为什么你们就看不透,我已经变了呢。”
早就说过了,她不想当好人。当好人只会被人践踏欺辱,生前苦难,死后也要跳下忘川,忍受千年吞噬孤寂折磨,换来一次机会。她不能错过,绝对不能错过!
墨君也好!顾清风也好!甚至是大王也好!谁都不能挡住她的路,谁都不能!云衿子突然像是想通了什么,她仰天大笑,一直以来她都非常难过,为的不是墨君,不是这个世界的任何人,只是为那个早已被她杀死的男人。
但是现在她明白了。
那人死了,就再不会回来。
既然不会回来,她又何必想太多?只管达到自己的目的,别人的死活与她何干?她早做不了好人,更别提是牺牲自己拯救他人了!
清浅已经面色惨白发不出声音来,云衿子慢慢收拢五指,问墨君:“这可如何是好呢,墨君?是杀我,还是眼睁睁看着我杀她?”
墨君尚未回答,顾清风却看不下去,强撑着起身,仗剑朝云衿子刺来。云衿子躲都没躲,单手抓住他的剑身,眼睛慢慢地移到这人身上:“觉得我对你与众不同吗?”
顾清风摇头:“云姑娘,你快停手吧,你不能一错再错了!”
“这才是正确的我。”云衿子说。“你喜欢的云衿子已经死了,再不会回来。既然你那么想念她,就一起去陪着她吧。”说完,稍稍一用力,便折断了顾清风的长剑,反手刺入他胸口。顾清风嘴里吐着血沫,抽搐着倒下,临死眼睛仍然望着云衿子,似乎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好的姑娘会变成这样一个大魔头。
清浅已经恐惧到体似筛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她流着泪,心知今日自己是在劫难逃,此刻面临死亡,她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怕死。褪去一切荣耀光环,死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没有人知道。可是她心中止不住的害怕,仿佛站在万丈深渊面前,而万丈深渊也在回视着她。
当年云衿子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跳下了悬崖?又是吃了多少苦才变成今天这样?
云衿子没有跟清浅废话,令人惊奇的是,她竟然没有杀死清浅,而是将她四肢折断,武功废去丢到一边,宛如扔一个废物。然后她慢慢从九阳殿正中的丹炉,一步步走上台阶,坐上了那个只有掌门人能坐的金碧辉煌的位子。
她试着像在听雨楼时那样躺下,但是她发现她再也不想躺下了,因为她心中再也没了迷惘。
她不会再想起那个男人了。
这个发现让云衿子很高兴。
远处传来豹子的咆哮,眨眼间,豹子便进了大殿,闪电般窜到云衿子身前,依恋地用脑袋蹭她的小腿。云衿子微微一笑,摸着豹子的头,跟它说:“喜欢吃人肉么?”
豹子呼噜一声。
“可是这些人的肉都又臭又硬,一点儿都不好吃。”云衿子说,嘴角笑意愈发深了。“你若是想吃,怕是只能吃我的肉了。”
豹子似乎也想起当年它食她肉的情景,不由得低下脑袋,云衿子低下头,在它耳边呢喃:“若是有朝一日我比你先死,你便将我吃了,骨头嚼碎,也好过飘零在这世间化为尘土。”
豹子低吼一声,仿佛是在抗拒这句话。云衿子又笑起来,这一次她的笑容是真心的。“怎么办呢,墨君,是杀我,还是看着我杀他们?”
她又问了一次,已经将身边的一名长老抓到面前,单手慢慢没入对方胸膛,作势要掏心。她有个问题一直都没搞清楚,世上有那么多人,是不是每个人的心都是红色的?
所以她很喜欢挖人心,一颗一颗的挖,让她失望的是每个人的心都是红色。好人是,坏人也是。既然如此,好人与坏人有什么界限?她再不想去考虑这些问题了,她只想活得潇洒自在,这世上再也无人能束缚。
正义,道德,情感……这些东西她都不要,也不在乎。
墨君闭上眼睛,他慢慢地走近云衿子,道:“我不会杀你,更不会伤你。”
云衿子饶有兴味地望着他。
他在靠近。“我只想带你回仙人山,衿子,放下这一切吧,若是你恨,杀了我便是,不要再迁怒旁人了。”
他在她面前单膝跪下,将整片最脆弱的部位都暴露给了云衿子,可是他的眼睛里没有丝毫畏惧,不知道是视死如归,还是笃定云衿子绝对不会伤害她。
所有幸存者都屏住呼吸看着这一幕。如果云衿子下不了手,那么今日天剑门就不会全军覆没,若是云衿子下得去手……不可能,她绝下不去手。
没人比清浅更清楚云衿子有多么爱慕墨君了。云衿子是可以义无反顾为墨君死的,她确信。所以当她看到墨君出现的时候就松了口气,知道自己和师父等人都有救了。
云衿子看着墨君,这个男人此刻和她靠得极近,一双如水般清冷的眼睛正凝视着她,那么近,又那么远。
就算是被他抱在怀里,也是触摸不到这个男人的。
然后在清浅的尖叫声中,云衿子将匕首送入了墨君的胸膛。他慢慢地低下头,望向胸口没入的匕首,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不知道是在问云衿子为什么,还是在问自己。
云衿子对他嫣然一笑,道:“我说不喜欢你了,是真的不喜欢你了,师父。”
她一共叫过他两声师父,一次是让他去给她洗裙子,一次是在杀他的时候。在墨君还未死去的时候,云衿子凑近他耳朵,轻声道:“师父,我不再需要你了。”
云衿子从来不曾想过回到过去。
所有人都算错了。
没有那令人感动的戏码,她不会下不去手,不会改邪归正,不会回头是岸。她身处遥远不见边际的忘川河中,早已遗忘了许多。既然墨君自己求死,她自然不会拒绝。
少了唯一能与自己抗衡的墨君,接下来还有谁能挡在她面前,成为她的绊脚石?
墨君双膝跪地,闭上了眼睛。
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云衿子没有兴趣去听。
清浅被吓疯了,她不住地摇头摇头再摇头,看到有人接近自己就大叫救命,然后在地上往前蹭。云衿子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感觉十分快活。她深深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只是为别人报仇,便如此快乐,若是报了自己的仇,那便是魂飞魄散她也不怕了。
天剑门最后只幸存一个活口,那就是清浅。
山脚下则多了一名疯疯癫癫的女乞丐,这女乞丐四肢不能行走,只能在地上爬行,靠人们施舍的粥水勉强过活。然而每当她看到白发之人,总会发出怪声怪气的大叫,然后拼命逃窜。有顽皮的小孩子头上顶着白布去吓她,她便尖声嚎叫,孩子们便发出清脆的笑声。
自此,天剑门从江湖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兴教派,这个教没有名字,江湖人都管它叫做魔教。
他们对什么都没兴趣,金钱、权势、地位……这些他们都不在乎。这里聚集了一群坏到极致的人,在这里,你可以释放你的本性。自相残杀可以,互相争斗可以,或者是日子过得太舒坦了,去挑战教主的地位也随便你。
赢了你就得到一切,输了便死无葬身之地。
这里死人遍地,为了避免有腐烂气息污染教主的鼻子,教中有人研制出了可以将人的骨肉瞬间分离腐蚀的药物,于是进了这座山,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无数斑斑白骨。
没有人有墓碑,没有人知道这些死人都是谁,这是魔鬼的天堂。
你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地狱吗?
传说在很深很深的地底下,人类无法探索到的位置,有个神秘的地方,叫做地府。人死后,魂魄会被黑白无常勾走,然后他飘飘荡荡地来到地府,他眼前会出现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他脚下踩着鲜血一样颜色的泥土。
顺着这条路走,沿途会有鲜艳的彼岸花为你引路,你只要一直往前走、一直往前走——在那里,据说又块因果石,因果石上会浮现你的前世今生,然后你越过刀山火海,披荆斩棘,来到忘川,踏上奈何桥。
有位姓孟的老婆婆会守在桥头,她有一个小小的铺子,煮着一口永远都在沸腾的锅。锅里的汤无色无味,可是当你喝下去,你会忘记一起,如同初生的婴儿。
然后就是新生的开始。
但云衿子知道并不是这样。
奈何桥其实不在地底,它存在于天与地之外的地方,桥上也没有老婆婆,孟婆是位年轻美丽的姑娘,每个人的孟婆汤味道都不一样,那是用你一生的眼泪与七情六欲熬成的汤,或苦或甜,没有人知道。
她坐在魔教的椅子上,这样的日子过久了,也就不觉得有意思了。她知道有人想要拜她为师修炼魔功,但她并不打算教。
她甚至不知道在这个世界自己能够活多久。这具身体已经不能再称之为人类,出现了某些小问题,导致云衿子的身体不会腐烂不会死去。
于是连带着女鬼无法离开。
她每天都坐在这里,看看远方,然后豹子会趴在她脚下,他们两人这样在一起,一等便是一生。
女鬼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浮在半空中,周围是一片虚无。
她醒来后,才慢慢降落。周身弥漫着看不清的厌恶,一时间,她竟有些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了。
奇怪之余,她所做的第一件事是摸向自己的腰间,查看那把匕首还在不在。只是摸了半天,什么都没有。
“你是在找这个么?”
一个娇嫩软糯的声音传来,女鬼低下头,才看见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小娃娃。她的唇瓣动了动,想起这是奈何桥上的孩子,此刻他手里正捧着那把很沉重的、镶满了宝石的昂贵匕首,微微歪着小脑袋,对她笑。
这孩子实在是生得可爱,又白嫩惹人疼,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女鬼怔怔地看了几秒钟,才伸出手道:“能还给我么,谢谢。”
小娃娃嘻嘻一笑:“你不迷惘了吗?”
女鬼点点头。
“我来见你,是告诉你,现在你有两个选择。”
女鬼一愣。
“你已经完成了四个世界的任务,还有最后一个,只要不出问题,你就可以回到你的世界。”小娃娃顶着一张无敌可爱的小脸蛋装严肃。“第五个世界结束后我不会出现,而是会直接将你送回到你的世界,至于是到什么时候,那就看你的造化了。”这个是随机的,他都习惯了。
“什么意思?”
“到时候你会重新活一次。”小娃娃把匕首举起来,他太矮,需要踮脚,偏偏他严肃的表情和动作很不搭,形成了一股可爱的反差萌,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努力对女鬼说道。“第五个世界你的记忆差不多会全部想起来。至于回到你的世界后,你是要复仇还是做什么,那都是你的自由,你可以任意做决定。”
“你刚才说有两个选择,第二个选择是什么?”女鬼问。
“第二个选择就是,你可以选择完成五个世界的任务后,复活一个人。”
复活……一个人。女鬼听了,睫毛颤了颤。“什么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小娃娃看着不大,倒是挺八卦的。“我一直看着呢,你不是一直想着那人么,既然这样,我本着人道主义精神,必须给你一个机会。”
“复活他,我就回不去了,是么?”女鬼喃喃地问。如果这是真的,她不知道自己要如何选择。她不再迷惘,是因为命令自己不要再想起那个人,可若是给她一个复活他的机会,她会做吗?
她想要一个答案。
“不,你仍然可以回去。”
女鬼瞪大眼睛。
可小娃娃接下来的话就让她咬紧了嘴唇:“回去是回去了,可是碍于你复活了一个人,你就不能报仇。也就是说,你必须任由你的仇人伤害你,再这样过一辈子,才行。”
女鬼面部肌肉抽动,良久,她轻笑:“你知道我会选择哪一个吗?”
“你现在不必告诉我。”小娃娃连忙摆手,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我家主人说过,不能做赔本生意,但我们本着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给予你们这些有大功德的人一些机会。但你知道的,想得到什么,就得付出点东西,天底下哪有白吃的午餐呢,是不是?”
“你大可以慢慢想,到了最后,你心中的想法就是答案。”
小娃娃又是对她灿烂一下,瞬间消失在女鬼面前。女鬼看着空旷的前方,心中波涛汹涌。
突然,她感到有些疼痛,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竟然不小心戳到了手指。其实魂体是没有血的,但不知为何,她突然觉得很疼很疼。
416.第四十三碗汤(一&二)
第四十三碗汤(一&二)
一行差役面上戴着纱布蒙面,手拿树棍不住地在死人堆中摸索着、寻找着……忍受着臭气熏天,忍受着因为天气炎热,尸身上长出的蛆虫和腐烂的恶臭,甚至有些尸体已经黏在了一起,用棍子无法分离,就只好用手拨开。
苍蝇的嗡嗡声来回在耳边响起,有些受不了的年轻差役已经跑到了一边大吐特吐,这一年的夏季格外炎热,州衙的停尸房本来建在阴凉之处,可现在里头的尸体放了不到三天便已无法保存,更别提这乱葬岗随意丢弃的尸体了。
他们到这里来是为了寻找一具能够作为证据的尸体,可是翻来覆去都找不着,实在是叫人扼腕。
身着青袍的书生叹了口气,扭头对穿着一身官服的男子道:“大人,依晚生看,这尸体怕是找不到了。”
另一名身着黑色劲装的侠客道:“可若是找不着,那白七岂不是要逍遥法外?!”如今他们最后的希望就全寄托在这尸体身上。
那官员生得一副俊美容貌,一双凤眼不怒自威,道:“即便找着尸体,也无法将白七定罪,还需要交由小九验尸,取得证物后,方能将其捉拿归案。”
只可惜,翻找了许久,最后的结果仍然叫人失望。为了防止瘟疫产生,书生让差役们将尸体堆到一起,点起树枝,烧了个干干净净,然后埋入地下。这些都是可怜人,死了仍然无形无名,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其入土为安了。
回去的马车上,官员闭目沉思,书生小心地看了他一眼,问道:“大人为何愁眉不展?”
“本官只是觉得……这并非是件小事,白七一个区区商人,为何能有本事这么快便将那么多姑娘解决掉,甚至连尸身都不曾流出?原以为会被丢在乱葬岗,可我们将乱葬岗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能找到一人。那么那些姑娘呢?都去哪里了?”
书生正要答话,却听外面的侠客惊呼一声连忙勒马,马儿受惊发出一声长啸,马车里的书生跟官员也因此狠狠撞到了车壁。书生与官员相视一眼,连忙问道:“程普,发生何事,为何突然停车?”
“大人,赵公子,前面有个姑娘。”
什么?
两人连忙下车,程普已经过去将那趴在草丛中露了半截身子的姑娘抱了过来,书生跟仵作小九关系很好,所以学了点医术,连忙给那姑娘把了下ia脉搏,道:“这姑娘脉搏虚弱,身上到处是血,咱们得快点会县衙,好让小九给她看看。”
大人道:“程普,快走!”
“是!”
一番快马加鞭,半柱香后他们便回到了县衙,程普先跳下车,然后从大人手中将姑娘接过来,大步跑进去,一边跑还一边喊:“小九!小九!你快出来!小九!”
一个身着藏蓝衣衫的少女翻着白眼从大堂出来:“程普你鬼吼鬼叫个什么劲儿?大人跟公子回来了么?”
“回来了回来了,我们还救了个姑娘,你快来看看她是怎么了?”程普一路狂奔,直接穿过大堂进了大人的房间,把姑娘放到了床上。
小九一看有人受伤,表情立刻严肃起来。她连忙去找来自己的药箱,忙活一番后才有功夫问:“怎么回事?你们找到人了?”
“这不是我们要找的人,是我们在路上遇到的姑娘。”书生解释。“我们也不知她是谁。”
“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小九喃喃道,“让人烧点热水来,我得把这姑娘的衣服剪开,大人,你来帮我吧。”
“可是这男女授受不亲……”书生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小九瞪了一眼。“人都要死了还授受不亲,县衙就我一个女的,你不让大人来那你来。”本来就是因为这家伙特别死板八股她才没叫他,结果还上了瘾了。
书生被小九一凶,立刻闭嘴。
大人点头道:“怎么做?”
“把她按住,尤其是腰这里,你固定住她上半身,她流的血太多了,我根本看不清哪里是哪里,万一她乱动剪到皮肉就不好了。”
大人依言摁住姑娘上身,将她的腰肢牢牢固定住。
小九先将剪刀在火苗上烤了一下,然后沿着那姑娘的衣裳,一点点剪开,期间可能刺激到了皮肉,姑娘疼得肌肉抽搐,被大人紧紧摁住。衣衫逐渐剪开,露出狰狞的伤口,这伤口已经恶化了,和雪白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书生没敢看,把视线别开。
然后小九用刀子剔除已经坏死的皮肉,期间姑娘不住地抽搐,甚至发出痛呼,只是眼睛一直没有睁开。大人全程牢牢地摁着她,后来程普抓住姑娘双脚,小九单膝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她身上所有伤口都清理了一遍。
最麻烦的是她后脑那块,流了那么多的血,只怕醒来会变成个傻子。
一听这姑娘有可能变成傻子,程普愣了:“那、那怎么办?咱们总不能把这姑娘养在府衙一辈子吧?”
大人斥责道:“休得胡言,一切都等到这姑娘醒了再说。”
程普委屈闭嘴。小九见他被大人责备,顿时眉开眼笑,接过书生递来的水盆,用沾湿的布巾小心翼翼给姑娘擦脸。
随着脸上血污被擦净,露出的那张芙蓉面让小九倒抽了一口气:“这姑娘可真美!”
别说是她了,就连见多识广的书生跟行走江湖多年的程普都没忍住。这血污一去,姑娘的容貌看得清楚,才知道这是一位难得一见的绝色佳人,好在是被他们所救,只是不知道她之前发生了什么。
“这样的容貌,也难怪会出事了。”小九摇摇头,她自己只生得清秀可爱,就这样,单独走在街上的时候都难免遇到登徒子,更何况是这位美得惊人的姑娘呢。
很快药煎好了,姑娘没法吞咽,小九只好看向这三个大男人,说道:“你们总不能让我嘴对嘴喂她吧?”说起来她可是医死人的,她是专业的仵作啊,这三人总是拿她当大夫也是够了,她才十八岁,还没嫁人呢,怎么能把初吻献给一个姑娘?
三个男人面面相觑,不说程普这个粗犷的江湖人,就大人跟书生,这两个都是君子,若是真嘴对嘴喂了姑娘喝药,那等姑娘醒了,无论如何他们都会娶她,但问题在于人家姑娘愿意与否?就在他们犹豫的时候,那姑娘竟睁开了眼睛!
她闭眼的时候便已是极美,如今将眸子睁开,才让人明白她真正美在何处。那一双眼睛,真真是如水般清澈多情,只是此刻装满了茫然。
趁着这个机会,小九端过药碗送到姑娘嘴边,她便迷迷糊糊地喝了下去,然后又闭上眼睛睡了。
小九舒了口气,对那三人说:“让你们犹豫,这么个美娇娘,好好的机会不抓住,看你们后悔一辈子。”
说着把三人赶出去,要给姑娘擦擦身子换衣服。这场面男子的确不适合留下来,于是三人到屋子外头去等,走出去了大人才想起来,这是他的房间。
可是过了差不多一刻钟的功夫,却见小九突然打开门冲了出来,失魂落魄的,眼角还带着泪。
他们都了解小九,这姑娘最是嘴硬心软,可即使是看到最可怕的尸体也不曾被吓成这个模样,于是面面相觑,最后由小九最尊敬的大人开口询问:“怎么了?可是那姑娘发生了什么事?”
小九咬着嘴唇,忍住眼泪,勉强笑了一下说:“是屋里太热,我有些受不住,我这就回去了,还没给她换好衣服呢。”
可是她进去了没多久,又出来了,求救似的看向书生:“公子,她身上带了个东西,我不会解……”
三人都没弄懂这是什么意思,小九拒绝大人跟程普进去:“只要公子跟我进去就好。”
书生不明所以地跟着进去,然后愣在当场。原来那姑娘身下带着一个奇怪的精钢制造的玩意儿,小九可能不懂,他阅览群书满腹经纶,却是知晓此物叫做贞操带,再瞧姑娘身上此刻只盖着一件薄薄的衣裳,只瞧她露在外头的肌肤,便知道她曾遭受过怎样的羞辱折磨。
饶是性格温润如书生,都忍不住攥紧了拳头。他在书中得知此物解法,若是没有钥匙,便只能将其毁掉。但他手无缚鸡之力,怕是只有程普能做了。
这姑娘如此可怜,他们也没想要瞒着大人,只想让大人看一看,日后好为姑娘讨个公道,这么美的姑娘,怎么有人能如此残忍。
大人跟程普见了,都不忍地别开头。尤其程普性格冲动,最是嫉恶如仇,好打抱不平,当年机缘巧合跟了大人也是如此,见姑娘浑身虐伤,拳头攥的咯吱咯吱响。
几个人想了半天法子,最后终于将贞操带解下,小九给姑娘细细地洗了身子,又给她梳了头发,她安静地躺在床上,美好的像是一幅画。
这样美丽的人,怎么有人舍得那么残酷地对待她?
小九想着想着,不知何时,竟趴在床头睡着了。
等到她醒来,就看见姑娘正注视着她。小九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问道:“你醒啦?”然后想起对方根本不认识自己,怕是有点自来熟,连忙解释道,“你好,我叫小九,你现在在县衙,很安全的,我是这里的仵作,你好,你、你还记得你是谁吗?”
她想起对方后脑的伤口,担心姑娘会变傻。
姑娘皱起眉,神色茫然。“我……不记得了。”
小九倒抽一口气。
等到大人知道了,程普顿时原地跳起三尺高:“不记得了!怎么能不记得!要是不记得咱们怎么给她伸冤?怎么找残害她的凶手?!”
小九踹他一脚:“你瞎嚷嚷什么?万一给她听到了呢?”说完对大人道,“大人,您就暂时收留她吧,咱们县衙也不是养不起这么个姑娘,她只是失忆又不是变成白痴,记忆是会慢慢恢复的,等到她想起来,大人再帮她伸冤。说不定她还有爹娘在等她回家呢。”
大人颔首:“如此也好,你去与那姑娘说,让她暂时在县衙安心住下。”
于是那姑娘从此就住在了府中。她性格温柔羞怯,很容易害羞,基本上只跟小九说话,都住下来三天了,她还没能鼓起勇气跟救命恩人说声谢谢。
小九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十八,因为她不记得自己的名字,小九本来是想找书生或是大人给取一个的,可是后来一想,凭啥自己就不能想个好听的名字呢?
听说小九给那么漂亮的姑娘取名叫十八,大人书生瞬间就喷了,他们咳了两声,到底没好意思打击小九,十八就十八吧,人家姑娘不嫌弃就好。
嗯,非但不嫌弃,还高兴得很呢,自己终于有名字了,十八比谁都开心。她的伤还没养好,因为没了记忆,心灵上的伤便消失了,可身体上的伤却还需要一段时间。
期间大人书生程普都来看过她,但是十八对男人的反应非常大,她极其厌恶异性的接近,甚至看到他们就会不自觉地缩成一团,小九心知这是因为十八曾经遭受过施虐的缘故,但是她权作不知,只是劝着大人他们离远些,于是大人勒令县衙里任何差役都不得靠近后院,他跟书生程普三人行走也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吓到十八。
这姑娘实在是太可怜了,他们都心生怜惜,不是因为她的美丽,而是因为她所遭受到的苦难。
没有人知道她是谁,也没有人知道她从何而来,可他们都能想象得到,那样不堪的伤痕对一个姑娘家来说意味着什么。只要十八不想起来,他们也不会逼着她去回想,有的时候,遗忘比追凶要幸福得多。
小九却是经常要忙,大人刚上任不久,这里本是不毛之地,恶霸无数,几乎每隔几天就会有人死亡,她身为本朝第一女仵作,当然要爱岗敬业。
担心十八晚上一个人住会害怕,小九光明正大地搬了自己的行李到大人房间住,然后大人就只好委屈委屈住她的小房间了。
这天小九验尸回来,回房才发现十八正坐在窗户前认认真真地绣花。她靠近了,忍不住惊叹:“十八你绣的花可真好看!”
十八露出羞怯的笑容:“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花样,就只好随意绣了。”她早注意到小九每天穿来穿去都是那么几件衣服,颜色老气样式也不新颖,小九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她希望能力所能及的为她做点事。
小九摇头道:“谢谢你啊,十八,你绣什么我都喜欢的。”仔细想想,自从跟在大人身边做事,她竟然都要忘记自己是个女人了。
十八说:“没关系,我是发现库房里有些没用的布料,所以才拿过来的。”
当然是经过大人同意的。
只是小九在十八心中地位最重要,因此给她做的最早,也最用心。
十八的女红极好,简直可以用鬼斧神工来形容,给小九的这套衣服足足做了七日,可见成品有多么漂亮精致。小九开心的不行,做好的那天晚上就洗了澡穿到了身上,对着镜子一看,觉得自己瞬间美了好几个档次。她看着十八,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怜惜,这么好的姑娘,长得美又会女红,怎么有人舍得这样对她呀!
她穿完后小心翼翼地脱下叠好,十八好奇地看着她:“不穿吗?”
“要穿的,十八,你给大人他们的衣服做好了么?”
十八摇摇头:“还没有呢。”
“好,等你做好我再穿。”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但十八还是开口道:“做衣服的话,要知道他们的尺码……”
“这还不简单,我带你去找他们!”
“不行……”
“十八。”小九神色严肃,双手握住十八的肩膀,眼神认真:“你这样下去是不行的,难道你还不知道大人他们是好人吗?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我知道的,但是……”
“没有但是,你一定要克服这些恐惧,不如现在你带上尺子,我带你去找他们。”
小九是听风就是雨的性子,说要干什么马上就要干,十八踉跄地被她抓着跑,两人到了书房,推门进去,发现大人跟书生正在下棋,观棋不语真君子,小九小小声对十八说:“咱们等一会儿吧,大人下棋的时候最不喜欢有人打扰。”
十八学她的样子,也悄悄说:“好的呢。“
两人站了一会儿,书生陷入了僵局。他虽博览群书,可在下棋这一块,还真是不如大人。盯着期棋盘好一会儿,正在认输算了,一只白嫩的小手伸过来,取了一枚黑子放下。
棋局瞬间逆转。
书生一扭头,见是十八,惊喜道:“你竟然还会下棋!”
十八往后退了一步,藏到小九身后,她方才不知为何,看两人久战不下,就忍不住上去帮忙。小九立刻母鸡似的伸开双臂:“公子你要干什么!“
书生被吓了一跳,连忙往后:“不不不,十八姑娘,你别怕,我只是好奇想问一下。”
十八看了他一眼,赶紧低头。
书生有些想哭,他好歹也是翩翩君子,风靡万千少女的佳公子,怎么十八一看见他就吓成这个样子?
这时程普进来了,一看十八在,立刻咧出两排大牙嘿嘿一笑:“十八姑娘也在啊!”
他本来就嗓门儿大,这一嗓子差点把十八给吓傻了。大人看他一眼,他就挠挠头道歉说:“对不住啊十八姑娘,我天生就这大嗓门儿,我给你道歉,你别害怕。”
十八对他羞涩地笑了一下,小九连忙道:“十八想感谢下你们救了她,刚巧府里还有些布料,就想给你们一人做身新衣服,但是没有尺码,你们站起来快让她量量。”
有新衣服当然是不会拒绝的,书生立刻站起身舒展双臂,说:“十八姑娘,你来量吧,我保证我会跟柱子一样屹立不动。”
十八犹豫了会儿,咬着嘴唇,慢慢走上来,书生果然说到做到,说不动就不动,十八很快就量好了尺寸,并且记在了纸上。期间书生看了她写字的姿势,发觉她非常自然熟稔,思及此,他不由得看向大人,只见大人也在注视十八,两人相视一眼,似乎都明白了彼此心里所想。
看十八遭受的事,会觉得她出身普通,可是看她的谈吐气质,看她连个茧子都没有的如玉双手,又棋艺精湛女红出挑,这分明是个大家闺秀呀。
一个大家闺秀,怎么会出这种事?
给程普量的时候,十八有点窘。程普又高又壮,她根本环不住他的腰。程普见她动作吃力,连忙自己把尺子围了一圈,然后又说嘿嘿一笑。
到了大人,十八明显有点迟疑了。书生温柔,程普朴实,惟独这个大人深不可测,面上总是淡淡的,让她感到很是恐惧,也不敢太过靠近。
大人却难得柔声道:“你若是怕,便让小九来。”
小九连忙摆手:“我只会穿新衣服不会做新衣服。”
十八鼓起勇气,量了他的腰围,大人看起来高,腰却很细,十八双手刚好环住,她的小脸因此升起淡淡酡红,大人见了,心情莫名好起来。看她忙碌地量尺码再跑过去记下,忙活地如同一只小兔子,脸蛋儿酡红,泛着健康的色泽,和那日满身是血的模样判若两人,只觉得若是她能一直这样活下去,想不起来过去也没什么不好。
417.第四十三碗汤(三&四)
第四十三碗汤(三&四)
“我都量好了。”十八小心地把记着尺码的纸收起来,对着几人笑了下,福了福身,她实在是软萌温柔,即使是最铁面无私的大人在跟她说话的时候也忍不住变得温柔起来。
书生倒了杯茶递给十八,小心地避免和她有肢体上的接触,然后重新坐回棋局旁边,对大人道:“晚生觉得此事非同小可,大人,恐怕事情并不像是我们想象的这么简单。”
“对,先前就说过了,白七一介商人,就算是买卖做得大了些,却也就是那样,但他粉饰太平的手段却不得不让我们注意。”小九也道,她示意十八到一旁坐着休息,然后走到棋局前,对大人道,“大人,找不到尸体,我们就不能将白七定罪,不把白七定罪,咱们之前辛辛苦苦查了一个多月又算什么?那么多姑娘他都弄到哪里去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大人沉思片刻道:“此事还得从长计议。尸体本来是我们唯一的希望,如今找不到尸体,自然也就没了物证。白七此人可以日后再抓,唯一让我在意的是,他背后的人。”
“大人的意思是……白七背后有人?”程普眉头一皱,粗声粗气地问,把一旁的十八吓了一跳,他连忙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十八低着头,看着纸上记载的数字,不时用笔勾勒出衣服的大致轮廓,顺便进行修改。小九看了她一眼,见她并没有在听,又道:“我也怎么觉得,之前咱们查到白七身上,原本以为这就是最大的鱼了,谁知道幕后主使另有其人!”
“想来也是,区区一个商人,掳掠了那么多姑娘与小孩,竟然没有任何人发现,没有遇到任何阻力,甚至若非大人觉得异常决定调查,咱们都不知道这么多失踪的姑娘跟孩子都去了哪里。”
“还有他名下的那些酒楼啊茶馆啊妓院啊什么的,里头的姑娘我看都来路不明。”小九烦躁不已。“这人到底是个什么来历,咱们不快点把他捉拿归案,早晚还有更多姑娘毁在她手上。”
大人朝十八看了一眼,对小九道:“此事你不必过于担心,我会继续派人查探,待到用到你的时候,自然会去传唤你。”
小九点点头:“到去抓人那天,大人可一定要带着我去,白七那混球上次看到我还嫌弃我长得不好看,说我顶多值十两银子!”妈哒!没有眼光!她年轻可爱活泼开朗,怎么也得值二十两好吗?
程普嘿嘿一下,习惯性地挖苦小九:“你是不值钱,要是十八姑娘那可就值——”
嘴巴被人捂住他还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小九死命瞪他,不知道十八经历过什么吗?这种话也可以随便说?好不容易十八从来不问身上的伤痕,这傻大个竟然一个劲儿地往外扯!
书生也觉得程普脑子有问题,他连忙唤了一声已经抬头朝这边看来的十八,“十八姑娘,晚生突然想起有本书没读完,不如这盘棋由你来跟大人下吧。”
十八愣了一下,大人看过来,问道:“不知我可否有这个荣幸?”
她连忙点头,慢慢地走过来,坐到书生之前坐的位子上,棋盘上如今只是残局,书生已经快被逼的走投无路了,怕是看书是假,不想眼睁睁看着自己输才是真的。
大人的棋艺绝对是没有争议的,即便是学富五车的书生都要甘拜下风,他本来打算遁走,结果十八坐下后,刚落了几个子,便将局势扭转,书生好奇地站在一边看,怎么也舍不得走了。他不时地看看十八,又看看大人,摇头晃脑道:“大人此番是遇到对手了。”
令人惊奇的是,十八的棋艺比起大人更胜一筹,就这她还没敢下狠手,暗地里让了好几子,程普跟小九不懂围棋看不出来,书生跟大人却是心中有数。
这姑娘绝对不一般。
其实单论棋艺,大人是不如书生的,但是他胜在观察力强,心思缜密心态又淡定,不管情势如何,面上永远都淡漠的看不出来。反倒是书生,心事都写在了脸上,很多时候,耐心恒心比技巧更重要。
十八虽然看着羞怯,但下棋的时候却很是稳重,俗话说观棋知人,就是这个道理。
“我输了。”
“大人承让。”一盘棋下完,十八又恢复了那羞怯可人的模样,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在场的人,似乎觉得自己赢了棋,是让大人丢脸了。
书生笑着打圆场:“我自打跟在大人身边做事,与他不知下了多少盘棋,从来都是输得多赢得少,近年来大人棋艺愈发精湛,我便更不是对手了,今日十八姑娘可真是让我扬眉吐气,这样吧,今儿中午,我请客,咱们出去吃!”
一听出去吃,小九眼睛一亮:“去醉宾楼!”
书生顿时肉疼:“醉宾楼那么贵……”
“你第一次请十八吃饭,难道要带她去吃街口的馄饨摊吗?”小九鄙视地看了他一眼。“不管怎么说,都得表示一下吧!”
大人也难得幽默两句:“子规请客,难得难得,若是早些知道,今早我便不吃早饭了。”
程普也猛点头。
醉宾楼是他们县里,除却白七家之外最好的一家酒楼,唯一就是价钱有点贵,不是寻常人家能负担得起的,若是放开肚皮大吃大喝一顿,得花掉书生一个多月的俸禄。所以他虽然夸海口请客吃饭,落座后却都在心疼地抚摸自己的荷包。
本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现在怎么说也算个公务员,所以每个月还能攒点银子下来,以后好娶媳妇,谁知道这一顿饭就瘪了不少。小九看书生这模样,用胳膊撞了他一下:“喂,你想什么呢?请客而已嘛,难道还能把你的老婆本花光了?明明是个读书人,怎么就这么抠门儿。”
书生怨怼地看了她一眼,浑身都散发着我很穷我很悲伤的气息。十八如坐针毡,大人坐在她身边,见她神色间似乎是有话要讲,便低声问道:“怎么了?”
“大人,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实在是太贵了,让公子请客,我实在是不安……”
“无妨。”她仰着小脸的样子像只毛茸茸的小兔子,大人差点举起手来想摸她的头,好在忍住了。为了掩饰,他轻咳一声,道:“你不必为子规担心,他出身书香世家,并不缺钱,只是不想考取功名离家出走而已,这一顿饭算不得什么,他的老婆本都已经攒够了。”
闻言,十八瞪大了眼睛:“真的吗?”
就连问话都是软软糯糯的,大人轻笑:“自然是真的,难道我还会哄你不成。”
十八低头含羞带怯地笑了。那边小九跟书生还在斗嘴,程普一边抛花生米到嘴里一边随口说了句:“你俩这样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干脆成亲得了,吵一辈子挺不错的。”
他就是这么随口一说,结果那两人瞬间都红了脸。十八好奇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奇怪他们怎么突然就不斗嘴了,然后朝大人一看,大人也是一脸我什么都懂但我不说的表情。十八想了想,真心实意赞叹道:“公子和小九实在是很相配,二位什么时候成亲?”
她并非痴傻,只是这两人之间的粉红连程普这样的大老粗都看得出来,就别提大人跟她了。十八本就心细,还一直奇怪书生跟小九互相喜欢,却为什么一见面就斗嘴呢。
两人闹了个大红脸,小九嘟哝道:“谁要嫁给这种酸腐书生啊……”长得又瘦,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手无缚鸡之力的,以前程普还没跟大人的时候,他们仨里面就她有点武力值,路上遇到打劫的强盗,都得她上去保护。
书生哼了一声,头一扭说:“怎么说我也出身书香世家,这样粗鲁又血腥的女人不适合我。”
两人这一点倒是意外地配合,甩头冷哼,默契十足。
十八抿嘴一笑。
醉宾楼不愧是醉宾楼,各色菜品色香味俱全,为了避免浪费,当然主要是心疼自己花出去的银子,书生强迫自己和程普把所有没吃完的菜都塞进了肚子里,打道回府的时候站起来整个人都是打飘的,差点没上天。
出醉宾楼的时候十八走在中间,结果轮到她出门时,说来也巧了,恰好有人拐过来,直接撞上了她。她被撞得踉跄,整个人往后摔去,好在后头还有大人,双手一伸搂住她纤腰,将她扶稳后低声道:“小心。”
十八脸一红:“多谢大人。”
大人先是点了下头,而后眯眼:“白七。”
白七?
十八下意识地朝那人看去,只见那男子身着一身锦衣,长得倒也端正,只是眼睛里透着的算计与精明令人不舒服。此刻他正盯着十八看,十八跟大人离得最近,她想都没想就抓住了大人的衣袖,迅速躲到了大人身后。
大人身形高大,登时将十八挡住,白七看不着美人,才懒懒地双手一拱:“草民拜见大人。不知刚才那位姑娘是大人的什么人?”
小九冲过来啐了白七一口:“关你屁事,好狗不挡道听过没有?还不快点让开?”
白七也没反驳,退了一步让开,只是眼睛一直盯着十八。十八的双手轻轻颤抖,抓着大人的衣袖不敢松开。大人难得没在意男女之别,单手揽住她的肩,道:“莫怕。”
白七就站在原地,一路盯着他们,而后招手让一个手下过来:“去,给我查查,狗官身边的姑娘是什么身份。”啧啧,长成这副模样,若是将她捉来送给主子,主子想必重重有赏。
回到府里后,十八仍然有些害怕。她抓着小九的手不敢松开,偏偏这时候有尸体送来,需要小九验尸。小九万般无奈,只好拖大人来照看,于是大人坐在走廊上看书,十八则在窗前缝衣服。
两人安静无话。
三天后,天刚蒙蒙亮,房门就被猛烈敲响,传来书生的声音:“小九!小九!小九你醒了没有?小九!小九快起来!出事了!”
小九揉着眼睛爬起来,不满道:“知道了!”
然后看着也被吵醒的十八说:“没事儿,你继续睡,我去去就来。”说完,打着呵欠,找来衣服披上,心里觉得奇怪,今天怎么睡得这么沉?平日里这个时候她差不多也该醒了呀。
可能是昨天熬得比较晚吧。小九也没在意,反正这种情况以前也经常发生,她又打了个呵欠,眼里甚至泛出泪花,先用冷水洗了把脸,整个人立刻清醒了,然后去开门,程普站在房门口一脸凝重。小九不明所以:“怎么了?”
“白七死了!”
“什么?!”小九一惊。“白七死了?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
“别管那么多了,大人让你快去停尸房看看,尸刚送来。”程普压低了声音,“别让十八姑娘听到,她胆子小,免得吓到。”
小九点头:“咱们走。”
竟然连早饭都没吃,迅速赶到停尸房,就看见大人书生都站在尸体旁边,并对尸体进行了初步检查。见小九来了,书生道:“初步判断是利器刺中要害而亡,只是不知是何人能有这样的本事。”要知道白七可是练家子,而除了胸口的致命伤之外,他浑身上下没有丝毫抵御伤,这说明什么?说明白七根本没有还手的机会。
但是这可能吗?
小九仔细看了看伤口,又做了比对,皱眉道:“我一时也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造成的伤口,还需要再进一步才能知晓。”
大人点头道:“尸体交给你,子规,你同我来。“
“是。”
于是小九在停尸房验尸,大人则带着程普去了白七府中查探。
白七的尸体是早上被府中婢女发现的。白七这人有个癖好,就是喜欢熏香,尤其是喜欢女儿香,他手下的姑娘,但凡是他看上的,都要留在身边把玩一阵,待到玩腻了再送走。每天早晨他都命令婢女准点点燃熏香,然后根据熏香的味道来决定今天早上谁来伺候他。
结果今儿一早婢女刚进屋,还没来得及点香,便闻到了刺鼻的血腥味。定睛一看,白七穿着雪白单衣趴在地上,浑身是血。她登时吓得尖叫一声跑了出去,到这会儿,房内的布置还没有丝毫移动,一切都是案发前的模样。
原以为白七就是女子幼童拐卖案的幕后黑手,可谁知道,他们刚察觉到白七背后还有人,白七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前几日在醉宾楼见面,这人还好好的,可这才多久,人就死了,对此大人和书生都表示奇怪。
“肯定是幕后的人。”程普说。“只是不明白,他为何要现在才杀白七呢?若是想杀白七,早有无数次的机会,为何偏偏在昨天?”
大人思考道:“小九说死亡时间大概在子时,也就是说,白七死了有些时候了。我方才问过府里的婢女,白七每天晚上都要挑容色过人的姑娘伺候,然后第二日早上根据随机点燃的熏香的味道换姑娘,可目前看来,昨天晚上,他好像是一个人。”
看他的穿着打扮就知道了,单衣是崭新的,特意换上新单衣,又没像往日一样找姑娘,难道是为了等什么人?
书生掀开了床幔,扬声道:“大人来看!”
大人走过去,床上没有丝毫血迹,干干净净,被子都叠的十分整齐。不仅如此,整个房间都显得非常整洁,地上画着白七趴倒的人形图。大人走过去,对着人形图趴了下去。
“……白七当时坐在床上。”书生立刻说。“是什么人重要到让他坐在床上等?”
“或许……不是因为重要。”大人喃喃地说。他环顾了下这个房间。白七的房间和他整个人的品味一样,金碧辉煌,四处摆着些看起来价值连|城的的装饰。
“大人的意思是……”
“我也不清楚。”大人摇摇头。“只是感觉。”
深更半夜,白七一个人坐在床上,穿着崭新的单衣,正襟危坐是为了什么?
勘查完现场后他们回县衙,小九也刚好做完尸检。没什么好说的,致命伤就是胸口那处,凶手下手十分利落,一击致命,白七甚至连呼喊求救的机会都没有。
“让我觉得奇怪的是,根据伤口情况,凶手当时的高度应该比白七低。”小九皱眉,把书生摁在椅子上坐下。“比如你是白七,我是凶手,那么我应该是这样的——”她跪在地上,做出拿着凶器刺杀的样子,比了比书生的胸口。“这太奇怪了,白七长得不矮,但他坐下来的时候,怎么还有人能比他矮呢?还是说凶器比较不一般?”
大人看着他们俩的模拟动作,半晌,突然道:“有没有一种可能,凶手是跪着的?”
“跪着?”
不过这么一来也就说得通了。可是跪……程普跟书生的表情都有点微妙,小九没看懂,好像这个问题只有男人懂,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什、什么意思?”
男人们看了她一眼,没回答。小九炸毛了:“到底什么意思?!”
“你看。”书生叹口气,拿她比划。“假设我是白七,你是凶手,你现在跪在我面前,那么肯定不能是长兵器,因为长兵器的话,我会立刻发觉。而且我穿成这个样子在等你,说明我对你的到来非但不感到恐惧,甚至是欢迎的。”
大家都有过这种经历,家里要来客人了,便换上新衣服等待。
“你的意思是,来人是他认识的?”
“应该如此,而且是他不会防备的人。毕竟白七武功不错,一般人可不是他的对手。想要杀他,必须他放下防备。”书生迟疑起来。“而且这个姿势……”
小九不懂了:“这个姿势到底怎么了?!”
书生俊脸一红,弯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小九立刻甩了他一巴掌:“臭流氓!”
书生可委屈了:“是你非要问我才说的。”怎么打他呢?
小九怒视他:“无耻!你们男人怎么都这么无耻!”
“喂喂,说话小心着点儿啊,我们男人怎么惹你了?”程普不满抗议。“目前为止这是最合理的推测,只有在这种时候白七才会放下戒心好吗?”
这样解释的话,的确是这个理,但是……小九脸仍然是红通通的:“那照你们这么说,凶手肯定不是个男人。”
“这是当然。”书生道,“白七喜欢漂亮姑娘,这一点我们都知道。”
小九白了他一眼。
大人仍然在思考,他仍然有些地方不解:“假设我们的假设是对的,那么这个女子是谁?是不是白七手下的姑娘?”
“他手下姑娘那么多,咱们怎么找啊?”程普翻了个白眼。“而且这种人死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他死了,不知多少姑娘孩子得救。”
“我问过管家跟婢女了,说是昨天晚上白七没有像往常一样找人进去伺候,甚至还早早沐浴更衣把门反锁,好像在等什么重要人物一样。”
“难道是幕后主使?!”小九眼一亮。
“若是幕后主使,倒也能说通为何要杀白七灭口。因为她知道迟早我们能查到她身上。”书生叹口气。“可若真是幕后主使,她给白七下跪的话,两个人之间的关系就完全颠倒了,在这个案子里,幕后主使应该是策划人,白七只不过是个喽啰,哪有主子跟喽啰下跪的道理?再说了,一个姑娘家……应该不至于是幕后之人。”
418.第四十三碗汤(五)
“你且说来与朕听,若是句句属实,朕便留你一命。若是有半句虚言。”宣华帝眼一冷,没有说话就让师爷明白了轻重缓急。
“是是是,皇上英明!皇上英明!”死命磕头,然后立刻把自己知道的和盘托出:“县衙有地牢,是大人之前接任县令之后偷偷挖的,那些姑娘都关在地牢里还没来得及送出去!”
“地牢在哪里?”崔皇后问。
“在大人卧室的床底下!墙上有机关,只要启动机关就可以看到了!”师爷先承认,然后又开始求饶:“皇上饶命!皇后娘娘饶命!皇上饶命!皇后娘娘饶命!”
崔皇后与宣华帝对视一眼,命龚琪带人前去查看。
而后宣华帝挥手命人将师爷带下去,这人一看就只是个文官,没什么用处,知道地牢在哪里怕也是极限了。他淡淡地看着黑衣人和县令,道:“朕再问一遍,你们确实不说将人带到了何处?”
黑衣人衣一副很有骨气的样子,县太爷却感到了恐惧。他效忠襄王是因为自己怀才不遇,而襄王主动寻上自己,允诺若是有朝一日登上大宝,定然将自己奉为座上宾,于是为了理想,为了施展抱负,他便鬼迷心窍。如今见到真正的皇帝,县令忍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真是可惜了。”崔皇后轻声道。县令闻言,忍不住朝她看去,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崔皇后瞧着他,嘴角勾起一丝笑来:“本宫在宫中的时候,就听皇上说过,长田县县令政绩出色,只是太过年轻,若是立刻提拔,怕是朝中会有争议,你也站不住脚,便寻思着磨练几年后直接将你擢升到京城去。如今想来,幸好皇上没有早褒奖你,否则焉知你是这样的臣子呢?”
她继续问:“身为父母官,残害百姓鱼肉乡里,身为臣子,忤逆犯上谋权篡位,你可对得起大堂上明镜高悬这四字?”
县令被她说得浑身一震,低下头去,剧烈地**着。
剩下的都是硬骨头,怕是问也问不出什么来,宣华帝看不惯那黑衣人一副拽上天的鬼样子,冷笑道:“你以为你什么都不说,朕就什么都不知道?襄王在哪里,你不说,朕也能找得着。只不过那会儿的场景,你现在是看不到了。”
“狗皇帝,你得意什么?!有朝一日我主一统天下,定然将你碎尸万段!”黑衣人怨毒诅咒,恨不得扑上来把宣华帝撕成碎片。
宣华帝笑笑,不甚在意,对他来说,这黑衣人不过是大海里的一粒沙,根本算不得什么。“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不过朕能确认一点,就是那一天你是绝对看不到了。”说完,他挥挥手,立刻有人将黑衣人都带了出去。
县令跪在地上,一言不发,帝后二人又相视一眼,崔皇后问道:“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肯说么?你的师爷弃暗投明,尚且留了条性命,可你若是不说,便要和那些人一样的下场。”
县令匍匐在地上道:“罪臣罪该万死,只求皇上仁慈,放过罪臣的家眷,罪臣愿以死谢罪。”
宣华帝冷酷地说:“你既然考取了功名,当了这长田县的父母官,就应该知道谋逆是什么样的罪名,需要朕跟你说么?“
谋权篡位者,诛,九族。
县令立刻软倒在地。
很快龚琪回来了,他单膝跪下作揖:“启禀皇上,启禀皇后娘娘,县令卧房地下的确有一座地牢,共关押女子二十三人,如今已全部救出。”
“那就好。”崔皇后点头,又询问宣华帝。“皇上可允她们回家么?”
“这是自然。”
这二十三人中,那个行骗的卖身葬父的姑娘赫然也在其中,得知她到了医馆跟老者汇合后,崔皇后等人也就放心了。
只是还有一件事让她想不通:“皇上,您说,他们到底抓姑娘做什么?”
宣华帝低头去问跪在一边一动不敢动的县令:“你给朕说说,抓这么多姑娘做什么?”难道是因为兵力不够,所以抓女子来硬撑?只是这样想的话未免也太奇葩了。
县令此时已经不敢再隐瞒,他原以为自己所做的事一辈子都不会有人清楚。比起他跟襄王有过跳跃,若是襄王赢了,他便是开国功臣,若是襄王输了,只做过抓人的自己也不会暴露,他想的很好,就是没想到有朝一日皇上皇后会到长田县来,直接揭穿了自己的谎言。现如今自己落网,他心中清楚,若是肯配合招供,说不定还有那一线生机,可若是死不悔改,那必然是九族被诛的命运。
事到如今,他哪里还敢隐瞒,匍匐着道:“抓这么多姑娘,是为了……为了……为了军中那些士兵……”
什么?
崔皇后有那么几秒钟没反应过来,宣华帝倒是明白了,气得狠狠踹了县令一脚,恨不得直接把这人给活剐了!“这就是你当的官?这就是你从的政?抓捕良家女子,送入叛军做军妓?!”
龚琪也是一脸的不敢置信,说真的他想过很多可能性,但万万没想到是因为这个。
“回皇上娘娘的话,军中……条件并不好,许多人都做了逃兵,为了留他们下来,才有人想了这个法子,每半个月送一批姑娘进去,这样、这样的话……有助于、稳固、稳固军心……”
“该死!”宣华帝拍案而起。“朕看你是不想活了!”
崔皇后也面露薄怒,但她没有说话,只是握住了宣华帝的手,示意他不要动怒,而后问道:“你可知道他们要将人送到何处?”
“罪臣不知。罪臣只负责抓人,不负责押送这一块。每次来押送的都是江湖中人,罪臣与他们并不熟悉,只是靠玉印互相确定身份。”
也就是说,除非黑衣人带领,否则他们是很难找到叛军大本营的。
这件事暂且搁下,有些被带走的姑娘回家一事,很快就传遍了长田县,已经回来的人家感恩涕零,仍然找不到自家女儿媳妇的人家更担心了,同时也有了把人找回来的希望,可是按照县令的说法,那么多姑娘,怕是都活着回来的可能性不大。
长田县县令换了人这件事儿百姓们都一无所知,但是他们能感受到现在不用再担心自家到了年纪的姑娘会被抓走了,而且现在出城进城也不再像之前那么麻烦,而且守城的官兵好像也都换了一批生面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宣华帝将长田县的事处理完后,便带着崔皇后继续上路。他原本的想法是任由襄王蹦跶折腾,反正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到最后将其一网打尽便可。可听了县令的话,他心中才有几分愧疚,也难怪崔皇后会看不起他,在这种时候,他想到的不是照拂自己的百姓,竟然是先让他们受苦,待到日后,等到襄王正式谋反再动手。
也许对他来说无关痛痒,可对于失去亲人的百姓来说,却是残酷至极的。
崔皇后一边看书一边朝宣华帝看去,她觉得他有点奇怪,说不出哪里,就是眼神表情都不大对劲儿。整个有些蔫蔫的,霜打的茄子一般,平日里他可不这样。以前在马车上,这人早黏过来找自己说话了,这会儿却一言不发。
“皇上这是怎么了?不舒服么?”
得到心爱的崔皇后的关怀,宣华帝先是眼睛一亮,然后颓废不已:“浑姬啊……你说,朕是不是个好皇帝?”
崔皇后比较好奇的是:“皇上为何突然问这个?”
“朕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做的并不够好。”宣华帝若有所思。“不是做不到,而是没有去做,这样对朕来说无所谓,但是对百姓来说却是不同的。他们渴望过上安定的日子,但朕……”
崔皇后微微笑了一下,“皇上素日里可从不想这个问题,今日是怎么了?难道是被长田县的事情刺激了?”
宣华帝哀怨地看了她一眼:“朕是认真的……”
“臣妾明白。”崔皇后倒了杯茶给他,看着他喝了一口才说。“皇上在治国方面的确是有才华,否则先帝也不会将皇位传给您。”只是这人被惯坏了,一出生便是中宫嫡子,得封太子,稍稍长大些便崭露头角,天资聪颖,先帝都赞他聪明绝顶,还生得一副好相貌,后宫的女人们都爱他。对他来说,世界上可能没有什么值得烦恼的事情……顶多就是今天去哪个妃子宫里留宿吧,环肥燕瘦,莺歌燕语,不好选择。
还是头一次听到他这样认真地自省呢。崔皇后恍惚间觉得有了曙光有了希望,那种感觉,跟一个怎么都不听话的孩子,自己怎麽苦口婆心都没有用,但是有一天,孩子突然正经地告诉自己准备认真读书一样。
莫名地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