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迷惑
又来了。定净真人总觉得最近已经经历过这种郁闷的心情一次了,一口气梗在喉咙中,不上不下。
他不动声色伸手扶了扶长须平复心情,与体内的骆璇仪一同俯视着躺在地上、毫发无损的鬼佛。鬼佛背后僧服显露出一片圆滑的切痕,象征着定净真人的剑意确切击穿过他。
方才他们也看见鬼佛被正面洞穿,定净真人的道境中,没有任何诡计能够躲开剑意,更何况这是八脉御剑术中专门用于斩恶的日剑。
要么就是鬼佛像骆璇仪一般是诡修,不受天道限制的对错善恶评判,除此之外就只有一种可能。
鬼佛不是恶,甚至不能算是判定模糊的邪。
鬼佛在天道的判定之中,属于善。
只有这个理由可以解释为何鬼佛被日剑击中却没有受到真正的伤害,但是这也太奇怪了。
鬼佛破除封印之前,他就让龙兰城方圆百里全部塌陷,山脉崩毁,草木死亡,抽取灵力化为邪气。这已经算是福文塔中规定的破世级别的危害,根本不可能被判为恶以外的性质。
要是勉强说那是封印解除之前的事情,也许因果可以归咎到设下封印者身上,但是在破除封印之后,鬼佛确确实实的以邪气冲击过龙兰城的禁制。只要冲破禁制,龙兰城中十二万人难逃一死,他这般恶意杀意也无法被天道判定为恶吗?
够了。
定净真人和骆璇仪同时厌倦了无休无止的猜想。“追击。他就算不是恶,至少也是存在的实体。不要用概念化的招数试探。”骆璇仪干脆利落指挥道。
定净真人已经习惯了骆璇仪的发号施令,但是他稍微犹豫了一下,他也有自己的私心。
贸然的追击要是再次无效,到时候龙兰城中修士必然会减弱对他的崇敬,除非他最后能够击败鬼佛。但是他第一眼看见鬼佛,就做出了与骆璇仪相同的判断——不可能彻底打败鬼佛。
一定要战,那么龙兰城绝对会被战斗的余波摧毁。他的心里还是稍稍保留了一些正道对凡人的保护之心的,非必要,他还是不愿意彻底抛弃十二万生命做献祭。
就在他犹豫时,趴在地上仿佛无知无觉的鬼佛,微微动了动手指。
手指抽搐般抓紧了大地,土块隆起在鬼佛的掌心,这似乎刺激到了他。他就像是刚刚经历一场大梦,才睡醒一般坐起来,手中攥着土。
他低着头,看着掌心的土,一言不发。
骆璇仪没有从鬼佛身上感知到任何情绪,他简直就像是一具没有思想的人偶,你无法从他身上得到什么额外的讯息来窥探他的体内。
不过,和之前骆璇仪看见的鬼佛比起来,还是可以对比出不同。
之前的鬼佛虽然空洞,但是他的空洞中带着一种癫狂,浑身上下根本毫不收敛的邪气带着强大的侵略性压迫。
但是现在,鬼佛醒来后,他的邪气却没有暴走,精准的丝毫没有放出。他的空洞,现在更像是一口深邃的井。你低头看下去只看得见黑暗和石壁上湿冷的青苔,再往下什么也看不见了。下面可能会有井水,或者只是腐烂的树叶烂泥,还可能什么也没有。
这种状态,更让骆璇仪感觉到危险。
鬼佛叹息了一声,整个龙兰城都似乎颤抖一下。
骆璇仪却有种预感,她低低对定净真人道:“他要走了。”
怎么可能。定净真人想要这么反驳,却看见鬼佛的动作。
鬼佛抬起头,看着天空中的定净真人,忽然微笑着站起来,合拢手掌,朝定净真人虔诚的一拜。
定净真人下意识运转剑光防御,却没有感知到任何攻击的气息,鬼佛真的就是对着他拜了一下。
就像是他曾见过的三大教地区步行来的苦行僧侣,他的脸上挂着淡然的微笑,不管是对豪掷千金路费的豪富还是对善意施舍一块馒头馍馍的普通人,他就这样满怀着同样感恩的心情,合掌微倾身体拜下。
然后,转身就走。
在所有人沉默地注视下,鬼佛将上半身黑色僧服脱袖系在腰间,就这么用双脚悠悠的踏着大地,往南方走去。
究竟发生了什么。所有人心中同时浮起这个念头。
第四十三章 布置
不论如何,现在不是放松的时候。
“立即掌控鬼佛行踪!”定净真人当机立断从袖中射出一道迷迭派制的千里追踪符,金光悄无声息落到鬼佛僧服衣角上。
鬼佛步履微顿,最终还是没有理会,继续步行再大地上。他看似肉身步行缓慢,但是才不到一盏茶功夫,他就已经几乎走出了龙兰城众修能够眺望到的地界。
如一朵飘荡的烟气,就要在众人注视下渐渐消失。
一片寂静中,还是定净真人发话,他的声音带着威严,仿佛一切都掌握在手心:“城中可有擅长隐匿追踪的小友?跟上去随时向福文塔汇报行踪,要是中途路上遇见村落等等,就提前将凡人疏散!”
龙兰城城墙上顿时发出几声领命高呼,化为四道流光烟气紧随鬼佛而去,不一会儿便各施手段消弭了行踪。
碧空烈日下,风卷着滚滚干裂的黄尘,鬼佛的黑色僧服远去消失不见。
定净真人没有落下,而是踏空走回龙兰城,漫步着朝天街走去。
他的淡然让修士们从迷茫中醒悟,他现在的在众人心中的地位可谓无比高大,俗事自然不必他再多嘴吩咐,反而掉价。修士们开始自主呼吁奔走,分花会农修与星海宫女修们四散检查着龙兰城周围的大地,黑木宗丹修医修这时候才有时间给之前探查深渊的修士检查经络,离火门修士则被抓去当炼丹苦力……
一片忙碌中,白真朝被黑木宗道友扶着的云破深深低头,双手奉上一条玉盒:“云道友,我白真说到做到,这便向塔内自请惩戒。我一个俗世修没有什么好丹药,这条玉盒内的东西,请你一定收下。此番是我污蔑、中伤道友了。”
云破受到鬼佛一击,几乎动摇了心境,勉强压制的内伤随时要爆发,面色苍白如金纸。加上她自小跟随浮崖,眼界何其广,根本懒得看白真手中玉盒一眼,被黑木宗修士以灵力支撑从躬身的白真身侧掠过离开。
白真捧着玉盒,露出一抹苦笑,过了许久才重新直起身,只是黝黑坚毅的脸上不见得有什么后悔。他随手将玉盒收入袖中而非放回储物袋,看起来还是准备找时间将玉盒交给云破。
骆璇仪俯瞰着城墙,目光渐渐锁定在白真身上。她刚刚就对白真感兴趣了,定净真人刚要准备给福文塔传回情报,就被骆璇仪打断。
“关于那个叫白真的修士,还有分花会,你知道什么吗?”骆璇仪回想着她之前拿到手的书信,那些六大盟高层与邪道纸术门私底下通信的确切证据,她最开始是想要让定净真人去传播流言,但是现在看来,似乎有更好的材料可以使用。
“他看起来,倒是对云破很敌视。”
“……”定净真人停下步子沉默一会儿。他不知道骆璇仪又忽然起了什么心思,明知道自己的回答很有可能会害了一个同道修士,但是他恍然觉得比之前回答起来更加顺畅。
“分花会是我等六大盟中,比较特殊的一个门派,这些年一直都有声音说要将他们排出六大盟,换连山宗进来。当然内事堂是没有表过态的,都是私底下修士们在议论。”
“为何?”骆璇仪示意定净真人继续,心里慢慢盘思。
定净真人其实也了解的不多,他简单道:“大概是因为分花会修士不慕修道,反而过度参与俗世吧。像白真就是分花会俗世修中的铁匠修士,平时游走大州,给凡人免费捶打锅碗农具的。做的事情太过低下,未免丢了修士的面子。”
骆璇仪觉得好笑:“你们不是立志为天治世,怎么为民做事还有高低之分?”
定净真人无奈答道:“虽说是修道,实际上大部分的人是丢不开七情六欲的。尤其是涉世年岁浅的小友,往往最开始加入修道一途只是为了当人上人罢了。”
他叹息一声,以往不敢对他人说的话,慢慢吐露给骆璇仪听。
“不过,如果不是盟内过度的干预凡间事物,他们也就不会这么想了。上一任皇帝其实还好,盟内却因为离火门一个小修的话就把他换下来,现任的临武以兵压制民间反论五六年才平息……可见盟内在这方面确实是做得过了。”
骆璇仪听了微微点头,一边注视着白真转身下楼找到一个长得颇为眼熟的官员谈话,一边将话题转向她捕捉到的重点。
“也就是说,分花会比起六大盟,更加偏向凡世?他们和六大盟其他修士,是互相不对付咯?”
“这么想也没错。”定净真人肯定道,“现在临武帝的国师就是分花会文修洄子歌,许多分花会农修、地修都任了朝廷的小官,就连分花会宗主也据传正云游四方救扶流民了。”
骆璇仪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拉长的无意义哼声表达自己听见了,过了一会儿,忽然道:“去把白真叫来,和他谈谈之前我教给你的那些东西。”
“跟他说?”定净真人下意识已经将自己归于骆璇仪一边,皱眉思索。
“会不会太冒险了?”
“聊聊就知道了。”骆璇仪淡淡道。
“这件事交给你了,我还有事要办,做成就用传音符说一声。”
说罢,骆璇仪慢慢断开与定净真人死气的链接,渐渐脱离开他的躯体。
随着脱离,定净真人悚然发觉自己识海中好不容易重新复现的莫邪古剑再次遁入雾中消失,浑身死气周转再次滞留。他下意识想要运转周天,但是混乱纠缠的死气根本不受他原先修炼的道法操纵。
仅有的还能够操纵的细细灵力流运转,至少让定净真人从外部看起来没有发成任何变化,但是他的后背已经满是冷汗。
离开骆璇仪,他又回到了外强中干的状态。但是现在的心态又与之前更加不同,他已经感知过掌控死气的感觉,那种重新安定下的充实感,和现在的虚弱形成了更强烈的对比。
就在刚才他还是一剑击落鬼佛的天才剑修,而现在,定净真人明白哪怕云破都能用道阵重伤他。
“不……”定净真人咬住牙,确切的醒悟到获取诡修道法的重要性,同时,他也明白过来一个事实。
只要有骆璇仪在,他之前担忧的被看破的事,就不会发生。
他必须要依赖于骆璇仪。
骆璇仪看着定净真人一步步按照自己的构想越陷越深,微微笑起来。
“那么,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重复一遍的嘱咐,声音依旧轻飘,但是这就像是确认地位的绳索,定净真人这次再无犹豫,乖乖将头伸进绳圈中。
“我明白了。”
骆璇仪看着定净真人,再扫过龙兰城城墙,转身朝原定的小镇飞去。在那里,她将炼制除开主旗外,自己的第一面阵旗。
在那之前,她不准备再次暴露坐标。
第四十四章 白真
感觉到骆璇仪的气息完全消失,定净真人默默吐出一口气,宽袍挥开双脚踏上城墙,朝跟一个不断擦着汗佝偻脊背的官员谈话的白真缓慢步行而去。
靠近两人背后,定净真人听见白真问那官员的声音紧紧绷着:“……成科翰,不要推脱,我乃俗世修,可不是你们时常糊弄的天真傻子!”
听这语气熟稔的,看来白真私底下和分花会修士没少骂六大盟其他修士。定净真人默默想着,没有打断他们的谈话。
成科翰那条汗巾攥在手里已经可以滴水了,他苦哈哈的把身子一压再压:“白大哥,白老爷!就算再怎么说,这龙兰城赋税也不是我等可以管的了,卢顾老爷已经睡在门房里五六天了,就等着上头来拿人的车马天官呢!”
“我等真是自顾不暇了!等新来的老爷到任,你便与他说去吧。”
白真冷笑:“你们之间的龌龊我还不清楚?新来的龙兰城城主恐怕早就定好是那于国公的族眷吧!他可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货,哪怕龙兰城这副模样,老皇帝必然下诏免除赋税,但是他可不会按诏行事。”
成科翰真的快哭出来了,只是一张挎着的老脸没有半分梨花带雨的美感,像一只淋了水的烂橘子。
“您既然明白,为何还要为难我一个小小的长史?”
“就是因为知道,才要先取得名分。”白真背对着定净真人,定净真人看不见他的表情,只听到他声音森冷,“卢顾现在不管怎么说都还是城主,他可是禹王一脉,于国公的亲眷上任怎么说也不会推翻他留下的政令。就算他们手眼通天截留临武帝诏书,这道推行了的政令总不能再装做眼瞎看不见。”
白真的声音放轻一点,他对面的成科翰沉默着两只眼珠转动起来。他劝道:“何况,颁布这条政令最后名头只会落在卢顾身上,你的名字不会出现的。”
“……咳”成科翰一下子背也不佝偻了,语气倒还是好像犹犹豫豫的,却开始直呼卢顾的名字了“我也不是想要这名号,只是卢顾要送往大都中按刑,此时颁布这样的法令,恐怕判刑时于国公会故意搅混水啊。”
这是在讨要好处了。白真从没认为这些官员之间有什么真情意,他没有半分动摇,只是淡淡道:“禹王可是最爱民如子的。”
只说这半句话,不多说,成科翰已经懂了。他唯唯诺诺的朝白真一拜,口中语气已经坚定无比了:“是了,若不是白大人提醒,我竟没有察觉到于国公这等窃国大贼的企图!我成科翰虽是一介小小长史,也决不会仍由他们残害百姓!”
眼瞧着成科翰匆匆离去,背挺得直直仿佛真的信了自己的鬼话,面上一副正义的下了城墙,定净真人挑眉,看见回过头的白真淡定的朝自己抱拳。
“你倒是一点不惊讶。”定净真人轻捋胡须,觉得白真确实和骆璇仪说的那样有趣。
白真坦坦荡荡,他对定净真人的态度倒是诚恳许多:“真人也未曾刻意隐匿气息啊,何况,这些都是凡世的俗事,只怕的是污了您的耳朵,旁的我倒是没有什么可以隐瞒。”
定净真人点点头,背手踏空而行,口中道:“跟我来。”
定净真人自顾领头穿过龙兰城上空,踏入天街一处空置客栈中,一路上修士投来仰慕的目光,甚至连悄悄探出头来看的百姓也合掌朝他祈福。此番一战,定净真人的威望已经不止于修真界了。
白真眼瞧着定净真人取出茶炉准备烹茶,连忙上前想要接过:“真人,我来便好。”
定净真人摇摇头,只是看向对面的空位,手中不停:“不用,坐吧。”
这句话让白真沉默一下,还是坐到了定净真人对面。他一幅铁山般的巍峨身躯缩在客栈木凳扶手中间,显得有些可怜。他看着茶水翻滚,还是没忍住先开口:“真人可是为我对云破道友的冒犯而来?”
“是,也不是。”定净真人给了个模糊地回答。
“我此番确实对云破道友造成了损害,这一点我决不否认。我会立即向福文塔请求惩罚,并且尽力取得云破道友的谅解。”
回想起刚刚与骆璇仪一同看见的场景,定净真人难得提起好奇:“你方才要给云破小友的赔礼是何物?”
“不过从古迹中淘来的一点两靥生笑墨,量少的很,只是已经是我最拿得出手的礼物了。”白真苦笑一下,知道定净真人方才目睹了。
“两靥生笑墨?这可是古籍中才有的东西,你可算是有一番机缘。”定净真人感叹一声,倒没有夺取珍宝的意思,正道中长辈不与小辈争利是写入六大盟规则的。他很快将思绪转回重点,先开始试探。
把烹好的橙黄茶水倒入褐色线盏中,定净真人把第一杯茶水摆在白真面前,茶香带着微甜的暖意,让人心绪放松。
“我个人来说,倒不是想要谴责你的行为,你也是为了十二万民众着想,毕竟云破确实有过先例。”
白真猛地叮住定净真人的脸,想要看出什么,手没有去碰茶水。
没有理会白真的目光,定净真人继续悠悠的给自己倒上一杯茶:“方才我也听见,你想要让那小城官为百姓颁布政令免除赋税,可见你是真的一心为民。”
“……或许只是因为我早就察觉到真人站在身后。”白真闷闷道。
定净真人一笑,心想我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为了百姓,端起茶盏轻抿一口。
“不管怎么样,你做的事情是有益于百姓的,这就比我们盟内大多数修士道友都更好了。”
白真针刺般的防御态度微微软下来:“真人道心声扬盟内,我还以为您不会理会这种俗世事物。”
“我之前不曾看见凡世,只一心求道,看错了许多。”定净真人叹息一声,暗指什么般说道,声音中带着颓废自嘲,故意不说全,“盟内常常宣扬什么我等修道已经高于凡人,前几十年的换帝之争……哎,不说也罢。”
“六大盟之中,总归还是分花会看得最明白。”
摆在白真面前的茶水不再冒出热气,白真被定净真人这番话说得迷糊,但是他不由地点头肯定:“盟内对凡世的盘剥近年来越发严重,扶持朝堂权势争斗甚至画地分治收缴税款,这跟南面三国有何区别?都是苦百姓罢了!”
定净真人收起微笑,看着白真。严肃的氛围渐渐感染了白真,他预感到定净真人即将说些什么。
“白真小友,”定净真人张口,一字一顿道,“你可知菜人市?”
回忆着骆璇仪的口述,定净真人缓缓念出了那首诡异又不上口的童谣。
“芙蓉肉,豆腐膏,一两香,铜一贯,”
“家家尝来家家卖。”
“今日我要去菜市。饭吃饱,坐马车,轮轴转,见菜刀”
“一盼村老载钱回,二盼父母吃得饱,”
“人人都往菜市去,才能换得家家好。”
“我知道,我们知道。”白真听着,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吐出粗鄙的谩骂,声音却慢慢无力,“可是这是天灾加层层赋税劳役之下,百姓们自发形成的,便如易子而食,若是不解决肥遗天灾和该死的……我等也无能为力。就像盟内公告所言,贸然取缔,恐怕反而切断百姓生路。”
定净真人伸手拿起白真面前的冷茶,泼在地上。
“你错了,这根本不是天灾,也不是百姓的愚昧。”
白真愣住了。
“这是人祸,而且是最恶劣的人祸。”
定净真人把茶盏往桌上一放,闷响炸开了白真的思维。
“您是说,这背后有人在操控?!“白真猛地站起身,他的椅子崩裂开碎成一地木屑,他却只是红着眼近乎失礼的怒视俯瞰着悠然重新将茶盏倒上茶水的定净真人。
虽然愤怒,但是他的思维运转飞快,很快将定净真人突然的态度改变,联系到鬼佛上。
“我记得龙兰城附近是有菜人市,在连山附近,此次鬼佛灾厄您传回福文塔的信息也写的是连山……难道连山菜人市地下镇压着鬼佛?能够做到这一切的,是纸术门!”
惊讶于白真盛怒之下依旧敏捷的思维,定净真人表情完全不展现出来,他将重新倒上热茶的茶盏放回白真面前的桌上。
“不止如此。”
“不止如此?”白真思绪一转,眉头渐渐拧紧,他讶异道,“您不会是说……”
定净真人缓缓点头,面上露出沉重:“就如你所想的那样。”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推到白真一侧的桌角。
白真盯着这封信,一时竟然不敢轻举妄动,房间内,只余下定净真人茶炉火焰燃烧偶尔发出的崩裂声。
最后,白真还是伸出手,拿起了这封信。他千锤百炼的手指,拿着千斤中的巨锤也不曾颤抖一下,现在,这张薄薄的书信却让他手心渐渐溢出汗水。
他打开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信封,抽出里面折好的信纸,第一眼便看见三个如雷贯耳的大字——慧希子。
慧希子,六大盟挂名盟主,作为压阵的化神期剑道女修宁培贤的道号。她的道号已经受到天道庇佑,这封信,绝不会出自她之外第二人之手。
而信中的内容,却让白真几欲作呕。
“敷河,余近日扩张鬼市已经遭到我盟中弟子注意,我等已处理,余务必小心行事。
另,所得六成尽快按时奉上,盟内物资紧缺。慧希子”
这封信是骆璇仪留给定净真人的几封信中最具备震撼的一封,定净真人是在被骆璇仪降伏之后才看见的,看过之后也夜不能眠,何况白真?
骆璇仪吩咐下来的事情,总算有门路解决了。定净真人看着弯腰,因为生理厌恶而干呕的白真,眼中掠过一丝笑意。
第四十五章 开端
白真痛苦的掐着自己的喉咙,他干呕几声,瞥见定净真人早就倒好的茶水,端起就牛饮而下。
茶水此时热气还未散尽,温度刚刚好,顺着白真的喉咙淌下,让他理智回笼。
白真其实不是什么迂腐的人,他也会玩弄心机,在大延朝堂上,他利用派系之间的矛盾牵扯时从不会感到厌恶。
因为他明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让百姓,哪怕只有一个人过的更好。这也是他们分花会的理念。
手上沾染权势脏污、被六大盟内道友歧视也无所谓,他始终恪守着当初带领自己走进分花会的师父的理念。
他的师父、一位因将水道分出降雨术派系为民间降雨,而受到暗中排挤的原星海宫修士宁飨,被称为不务正业、对权势过分迷恋的她,将被换帝一战波及、即将被饿死的六岁的白真从被尸体截断的河流中捡出来,流着泪对他说。
“对不起,对不起。”
宁飨对百姓怀着深深的责任感,她的这份信念也传递给了白真。
“无论用什么办法,也要让百姓活下来。”
“不仅仅是阻止战争,也不单是疫病饥荒,最紧要解决的是,压迫。”
“六大盟的压迫,太沉重了。”
最后由于宣扬反抗六大盟而被福文塔落罪的宁飨,她的理念从未在分花会中断绝。只是,分花会相较于六大盟这个巨人,还是太渺小了。
而现在,定净真人递到白真手中的这封信,确实一把关键的钥匙,让他看见了希望。
白真双手举着信,对定净真人郑重一拜,身子微微前躬,两脚微微错开,脚尖对准定净真人。这是白真第一次对分花会以外的长辈修士执晚辈礼,他也将自称改为名表示谦卑。
“多谢真人信任真,将此番重大机密的消息透露。”
定净真人眸光闪烁,站起身走到白真面前,双手把臂扶起他,口中带着对小辈的欣慰和沉重嘱托:“白小友不必多礼。我乃是看重你一心为百姓做事、不吝己身的高尚,这是盟内绝少的品质了。”
他盯着白真抬起的眼,淡淡威严道:“因此,我想要给你一样事去做。”
白真毫不犹豫,恭敬答道:“请真人吩咐。”
他的利落倒是令定净真人意外,连内容也不问一下。但是看见白真眼中那熊熊燃烧的明亮火焰,定净真人也按照自己的逻辑明白过来。
对于白真而言,定净真人肯拿出这封信就是代表了立场,这立场只要是符合他与分花会的理念,那么就没什么好迟疑的。
分花会与其他五大盟互相看不起多少年,就有多少像白真这样对六大盟根本毫不顾忌的修士出现。
以白真为切入口,果然是再妙不过的一盘棋。定净真人内心感叹着,缓缓开口:“我想要你将六大盟内有高层修士勾结邪道一事,在盟内甚至民间传播开来。”
“为何不直接拿着这封信去与内事堂对峙?”白真稍稍有些不解,他铁塔般的身躯如同一柄战锤,恨不得直接拿着这封信杀回内事堂肃清。虽然他也知道不可能就这样将一个化神修士扳倒,但是心中燃烧的火焰还是不能轻易打消。
定净真人的回答,同样也提到了无法扳倒慧希子的顾虑。
“这毕竟只是一纸书信,要按照上面的话就想要判一位化神剑修死刑,是绝不可能的。何况如果她真的勾结邪修,被揭穿之下干脆直接屠戮天地也不是不可能。”
“化神期剑修,一念之间,山川倾覆。哪怕是其他化神老祖同时出山,恐怕也是血染天地的一场大战,届时生灵涂炭,我等修士也许还能逃亡海上,百姓却又是一番无妄之灾。”
白真默默点头:“是真考虑肤浅了。”
背过手,定净真人压低声音继续道:“何况,你不曾注意到此信中提到‘我等’,还言物资乃是盟内紧缺事物么?”
稍作思索,白真咬牙:“恐怕盟内勾结邪修之人,出乎我等预料!而且,高位者不在少数。”
白真的上道让定净真人满意的点头:“便是如此,因此我们不能随意抛出证据,这样只是让皈依邪魔之辈有机会残害忠良。”
“真明白了。”白真平定气息分析,手中捏着信轻轻盘转,“先在盟中传开似有若无的消息,一面让盟内修士产生警惕,另一方面,也可以巧妙操作,挑起暗中勾结邪修的修士之间互相猜忌。毕竟这些消息应当是极为机密的。”
“等到时机成熟,布置妥当,再将证据拿出。”白真接着喃喃起来,他心中似乎很快形成了一个计划,快得仿佛早就打好腹稿。
也许白真有定净真人不曾知道的额外心思,但是定净真人觉得无所谓,反正骆璇仪要的只是扰乱六大盟内部,天下越乱越好。
其实确实可以直接把书信拿出来,到时候天下大乱也不是没可能。但是骆璇仪目前的实力还不足够在炼虚期修士面前喝一壶的,因此这份计划还是被否决了。
“多谢真人提点,只是这封信,能否留于真手中?真必然保证不会对任何一个人说起这封信的来源。”白真郑重道。
“当然,必要时可以将它展示给你绝对信任的人看。”
定净真人大义凛然,震袍一挥。
“我们要做的,是掘出六大盟根中的腐烂,让人归人,天归天!此乃正道!”
白真听了热血沸腾,连跟着举起铁拳喊几声“人归人,天归天!”,根本等不及再继续呆下去,匆匆向定净真人告辞就走。目睹着白真冲出门框,定净真人总有种看成科翰的感觉。
他此时才终于放松下来,回想起刚刚自己那番虚假的话语,只觉得一阵难受,连喝好几杯冷茶水才压下去。
他将这番对话全都记下,发出传音符,金光微闪,旋即消弭于空气中,无声无息飞往南方。
而此时位于南方,特意跟鬼佛岔开路的骆璇仪,才到了目的地——鼓户镇。
抱歉,后天更六章
这几天没更,后天周三更六章一万二字数,然后恢复日更两章
复查没有任何后遗症,开心~
第四十六章 鼓户镇(1)
广袤的大地边缘突出了十二座高高低低的矮山,像是谁不经意间镶进大地的一串珍珠,明明山与天的距离那样远,云雾却完全覆盖到山腰。
常年不散的云雾本该给鼓户镇造成连月的洪灾和时不时的滑坡,但在肥遗天灾的烈阳炙烤之下,鼓户镇反而变得湿润而宜居。绵延盘绕山下的水稻田一片翠绿,翻涌起簌簌的稻声。
但是鼓户镇被骆璇仪看上的不是这些稻田。她站在山脚下,重新聚拢的人形与之前被通缉的画像只有两分相像,变得更加朴素和善的面孔仰望着云雾遮挡的山峰。
当然,她还封起了之前纵容杨宗纯在她身上留下的迷迭派追踪印记,这就是知晓对方行动的好处,可以依照自己的想法掌控先机。
骆璇仪收回视线,再次取出怀中地图细细察看。
按照之前从龙兰城得到的这张地图来看,鼓户镇的水稻并不出售,那张最新的图纸上简单标记的是“十二耸云山——低品灵草与低品妖骨,批量收购”。
低品意味着一到三品,虽然地图上没有更加具体的信息表明是哪些灵草和妖兽,但是对骆璇仪来说已经足够。
骆璇仪之前实验出的主旗炼制材料是大量的活魂和大量血肉,辅以草药和骨料,旗骨则是她的本源鬼火,以死气作为穿插缝合。阵旗比起主旗来说需要的材料就没有要求那么严苛,因此材料最好大量低廉。
现在骆璇仪手里有小荷城两万人的活魂和尸身,所缺就是草药和骨料,而鼓户镇同时满足这两样产出,又是龙兰城南边边界,位置偏僻,实在是隐居炼阵旗的大好之处。
毕竟等埋下的暗棋发挥作用,也要一些时间,何况目前鬼佛还是一团迷雾,骆璇仪并不会故意放任自己游走在悬崖边上试探,她习惯让别人去试。
因此,远离漩涡中心、专心提升自己的实力并且最起码开始真正进入阵道才是这阶段骆璇仪该做的事。
只是鼓户镇作为有大量灵草妖骨交易的龙兰城辖区边缘小镇,镇中应当会有修士或者大型交易所之类的店铺驻扎,信息交流的很快。在她还没摸清镇上具体有关草药骨料的买卖之前,骆璇仪暂时还不打算大肆破坏。她怀里有的是钱,如果钱买不到,那就另说。
骆璇仪将地图小心卷起收好,压低了头上从小荷城随手拣来的竹编斗笠,微微被灰尘沾染的灰袍暗淡低调。她绕过山角,走上稻田中间的田埂,沿着土路朝小镇走去。
两边的稻田里时不时起来一个身影,只是埋在丰盈的稻叶中看不清面貌,也似乎对骆璇仪没多大兴趣。
骆璇仪一边走着,一边满是遗憾的看着稻田。
不知道水田可以提供多少生气,比之麦田又如何呢?遗憾的是眼下不宜做实验,骆璇仪只好将视线转回路上,正瞧见一个貌似中年的农人从水田爬到田埂上,背对着骆璇仪。
他背上挂着两个竹篓,从缝隙里滴出水来。精瘦的身上一件麻布短打打了许多个补丁,脚上没有草鞋,泥脚踏在土路上,没一会儿上面的泥就干了,随着他的步伐脱落下来。
看起来他像是鼓户镇中人。骆璇仪挂上熟练的微笑,快步赶上前叫住农人:“前面这位大哥,请停一停。”
虽然按照年龄骆璇仪绝对可以算是农人的长辈,但是她还是毫无心理负担的利用这张少女的脸,毕竟人总是会对年幼单纯的同族本能的放下戒心,哪怕这些他们眼中的孩子心眼并不比成人更善良。
农人犹豫的站住了脚步,似乎不确定骆璇仪是不是再叫他,但是听见骆璇仪略带请求的声音,他还是回过头。他的脸晒得如同松树树干一般的颜色,老实的两条粗眉下是一双本分中带着麻木的眼睛。
“姑娘,是在叫我?”
骆璇仪点点头,手将斗笠的前沿抬起一点,显出真诚的双眼:“大哥可是鼓户镇人?小妹璇仪正要到镇里办点事,不如一起同行?”
农人沉默一会儿,抿着的唇像石头一般一动不动,只是点点头。他转过身,继续沿着土路行走,也没有询问骆璇仪任何事。
连名字都没问到。骆璇仪丝毫不气馁,虽然她没有接触过这类人,但是不妨碍她对农人的行为揣测解读。她几步走到农人身边,跟着他并肩而行,一路上叽叽喳喳装着天真的少女般问东问西,试图撬开他的嘴。
“大哥,您是种稻子的吗?这是您的田?”
“不是。”
“那这是谁家的田?”
“……”
骆璇仪转移话题,决定先和他拉近距离。但是她很快意识到,要是聊起日常话题,她根本没有话题可以聊。
她没有生活的常识,没有正常的生活。她的生活里都是谎言和欺诈,而这些显然不能拿出来攀扯。
憋了一会儿,骆璇仪终于问道:“您背后背着的篓子,里面是什么?是蟾蜍吗?”
农人终于将视线从地下抬起来,看了一眼骆璇仪,他的眼里仿佛在说“这是个没常识的小姑娘”,说的话终于多了点:“不是蟾蜍,是田里面的螺子。”
“哦,原来是螺子。”骆璇仪装作一副听懂了的样子。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有多么不会说话。“那个……螺子是用来吃的吗?”
农人头微微抬起来一点,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当然,加点辣炒起来可好吃。”
加辣又是什么?骆璇仪想要问出这句话,不过还是理智的闭嘴。联系好吃她大概可以推断出是加在吃食里面的东西,可惜花慎道人的库存里可没有菜谱。
这似乎是正道这边都知道的知识,她担心问出来会暴露自己,但是新词汇不知道意思又让骆璇仪有点难受。
下次找个人搜魂学习一下吧。她暗暗想着,感觉到自己的笨拙反而让这位农人放松了警惕,她干脆继续追问这些日常的话题。
第四十七章 鼓户镇(2)
“大哥会自己做饭吗?”
“家里人都会。”农人声音顿了顿,随即看似漫不经心道,“不过娃更喜欢我煮的菜。”
这应该是在自豪。骆璇仪判断着这种含蓄收敛的表达,尝试迎合:“哇,真厉害,我都不会煮饭。”
农人面上的皱纹动了动,倒没有情绪的外露,只是脚步略微放慢了。
“妹子,你不会煮饭,自己一个人在外怎么吃哩?还是学两手好,起码养活自己,不然没饭吃的时候,削个瓜皮把瓜削没了。”话里像个长辈似的劝起来了,描述的很生动,估计是亲眼见过类似的场面。
镇子和稻田的分界是一条从山上淌下来的小溪,眼下骆璇仪和农人一路聊着已经走在小溪上架的石桥。
“我刀工还不错的。”骆璇仪辩解道,“而且我不挑食,什么都吃,也不削皮。”
农人吭哧一声发出闷笑,和骆璇仪走过了桥。桥一头是镇子最外围设得三层竹栅栏,很高,每一根竹子都削得极尖,密密麻麻戳进地里,但是进镇的牌楼下却没人守着。
骆璇仪觉得是时候可以问得更深入了,便手指着无人看守的牌楼道:“镇子围得这么严,为何没有人看门?”
农人果然不再那么守口如瓶,他瞟了一眼竹栅栏:“这不是挡人的,是防着山里的妖兽顺着山冲锋冲击小镇设置的拒马。”
又是新的词。骆璇仪心里嘀咕一声,她发觉自己似乎有点对知识上瘾,哪怕或许无关紧要的词也想要学习。她思想斗争一番,还是决定开口问,忽然发现农人脚步停下来。
“怎么了?”
农人没有立即回答骆璇仪的话,而是快步走到竹栅栏旁,细细看了一眼,才回过头对骆璇仪道:“这一排竹子都有裂缝了,估计是半夜什么时候被小只妖兽冲击的,必须要换下。我要去禀告马二娘。”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多问一句:“你之前叫住我,是想问什么?”
什么意思,难道他怀疑我来小镇的动机?骆璇仪脑中第一时间掠过这个想法,但是仔细观察农人诚恳的眼睛,她才反应过来农人是想要在和她分开始前为她解惑。
骆璇仪有种理解不了他思路的别扭感,但是这是个好时机,她大大方方道:“是这样,我是听闻鼓户镇盛产低级草药和妖兽骨的不入流的散修,只是还不了解此处草药与兽骨是如何买卖。大哥,你可知道哪里能大量买到?”
农人气息随着骆璇仪的话语变化,骆璇仪注意到他听见“散修”二字时轻轻皱了眉头,但是,最后呼吸还是放缓。
“那你可以一起跟我去马二娘家,这一块是她管着。”农人立即迈开步子,加速朝镇中央街道走去。
骆璇仪轻松跟上,疑惑道:“马二娘……可是什么交易行的管事?我要买大量草药和兽骨,单个人恐怕量不够。”
“找交易行没用,他们是成批收走运的,不外卖。”农人摇摇头。他的步伐很快,但气息并没有一丝紊乱。
鼓户镇逐渐随着农人的步伐展现在骆璇仪眼前,竹栅栏拒马后是一圈平地,建了结实的竹蓬,零零星星拴着几匹马;再后面又是三层拒马,然后才开始有人居住。
住房也不像是骆璇仪俯瞰过的那些普通村庄,没有大大小小参差不一的土屋危房,都是看起来坚固牢靠的土砖房,盖着瓦片和铺的紧密的某种草。家家都用竹编围墙,从缝隙中可以看见养了鸡鸭。
地上还有挖好的沟渠,应当是降雨是排水用,也是整整齐齐。
再往里没有拒马了,房屋也排得更紧密。陆陆续续有几个男人跟老农点点头就算打招呼,他们很奇怪的几乎都是看起来经受过训练的精壮汉子,只是有的没了半年胳膊,有的支着一条木腿。
骆璇仪将一切扫过眼底,她心里隐隐察觉到这里的住民有些特殊。
街道、民楼、数不清的巷子口望进去,都是一样的风景,让人产生出空间的错乱感。令人惊叹的城镇规划给骆璇仪带来一种冲击,她不由得好奇这种规划是谁定下的。
不管是谁规划的小镇,规划者显然不是把镇子当作民居建设的,而这里住着的人,也不像是普通的居民。
士兵。骆璇仪终于想起这个词。
仿佛没有察觉到骆璇仪的胡思乱想,农人已经拐进一个巷子中,接连左拐两次,又往里走接着再右拐。他大踏步往里走,终于从狭窄的夹板小道出来,到了一处开阔的大院子外,从院墙墙头还探出了两颗榕树顶。
农人有规律的敲了三下门,对里头喊道:“二娘,一道口左边拒马发现有半臂宽裂缝。”
过了一会儿院子中响起脚步声,脚步很重很快。院门后发出一声闷响,是人在撤去门闩,听声音门闩很重。门开了,一个巨人般的身影弓着背才能不让头碰到顶框,是个男人。
二娘?骆璇仪有些纳闷。
男人有和农人相似的沉闷气息,他看了看农人,再看骆璇仪:“田叔,这位是?”
被称作田叔的田六终于慢半拍想起来要给两人做个介绍,笨嘴笨舌道:“这是,嗯,璇仪妹子,来买灵草和骨料的。妹子,他是马三,叫家驹。”
马家驹没跟骆璇仪客套,只是躲到一边把门让出来,骆璇仪就跟着田六往里走进院子。
第四十八章 镇民
院子布置的相当雅致,两颗榕树一左一右挡住了半边院子,半是阳光,既不刺眼也不阴暗。院墙上长满了一种一品的开花灵藤,名为雾蓝藤,花朵可以碾压成汁镇痛,也可以作为辅药炼些低品止血丹。不过骆璇仪还从没想过可以当观赏植物用,这些雾般氤氲着的蓝色六瓣花朵带着静谧的美感。
树荫下摆放着四排木凳,坐着一些半大梳着总角的孩童,安安静静的抱着石碗用石杵捣着什么,整个院子散发出骆璇仪熟悉的药香。他们的脚边各放着一个大木桶。
骆璇仪等人还没进屋里,屋门就打开,从里头走出一个瘦的麻秆样的男子和一位穿了一身白的少女。男子看见田六就招呼:“田叔,走,去看看拒马。”
田六看了骆璇仪一眼,还是什么也没说跟着男子离开。马家驹丝毫没有给骆璇仪介绍男子和少女的意思,他看着白衣少女坐到孩子们身边,弯腰一个个看木桶,转头对骆璇仪道:“买灵草和骨料是吧?跟我走这边。”
骆璇仪一头雾水跟着马家驹拐进大院右侧一处大屋堂里,心想要是苏扬在肯定要对这些人的礼仪说话大皱眉头。感觉学了那么多套话应付修士还行,一旦跟俗世凡人交流,骆璇仪就不知所措了。
大屋堂只有面向院子的一侧有大门窗,其他三面墙都砌得严严实实。里头有一张约莫整面墙宽高的白布悬挂着,上头写着各种字。骆璇仪定睛一看,写的是灵草和妖兽骨的售卖数量和价格。
堂屋里搬小凳坐着三四个汉子,见到骆璇仪和马家驹进来一个个都立即站起来,也不说话,面面相觑似乎在用眼神交流。
马家驹也不管他们诡异的举止,指着白布对骆璇仪道:“布上都是现在拿的出来的灵草和骨料,你看看要什么,要是上面写的有不懂的,就问我。”说罢就靠到墙角里去,抱着双臂沉默了。
骆璇仪此刻终于确定,不是自己的交流方式有问题了。
不会说话的,明明就是他们啊!这是正常商家的语气吗?察言观色呢?待客之道呢?
骆璇仪感觉到自信心重新回到心头,心情平稳下来。她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了,还是因为一件小事。
因为打破了骆璇仪的常识,所以自己有些紧张吧。她吐出一口气,眼睛落在白布上,仔细看起来。
写字的人明显收到过良好的教育,哪怕用的是炭笔写得字也清秀而清晰,让人读起来很舒服。可是骆璇仪却越看越是皱眉。
倒不是价钱有问题,实际上骆璇仪对钱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她有的是钱,虽然也算是辛辛苦苦从残破的鬼市里捞出来,但是用起来根本没有实感。
她是对这些灵草和骨料不满意。像是灵草还好,虽然不是什么特别有效用的灵草,但是还是整株,比如可以用来子木藤,白布上面写着:
“一品子木藤两株,半枚灵币/三十贯铜钱”
单是一种灵草只有两株,要凑够炼制七枚阵旗的灵草,还要算上实验损耗,把所有种类加起来买也要相当长一段时间。骆璇仪都庆幸先把主旗炼好了。
但是比起骨料这都算好的。骨料才叫一个七零八碎,一个棕灵猴的脚骨单卖,两根穿云雀的尾羽也列成一列,还有什么半根白竹鹿角、巨灵蟒的一颗毒牙……
要知道,这些都是分布极广的低品级妖兽,鬼市里要卖都是按斤称两卖,只有那些非常稀有的妖兽才是裁成这般碎的不能再碎的零卖。
骆璇仪不由得问马家驹:“这上面所卖的,可是全部了?”
马家驹点点头:“目前可以买到的都在上面。”
骆璇仪还不甘心,她总觉得会不会是像龙兰城天街中宝色行那般,对身份不同的客人分开招待售卖:“没有整个妖兽连骨血一同卖的吗?或者完整的骨架?”
马家驹奇怪的看骆璇仪一眼,骆璇仪觉得他估计在腹诽自己听不懂话。
“没有。上面有的就是全部了。”他再强调一遍,旋即想了想,又补充道,“你若是想要的东西上面没有,可以往后再来看。镇里人每日都有上山围猎的,每天能够买到的东西都不一样。”
旁边一直站着的一个独眼的汉子忍不住道:“妹子,你要是想要整只的妖兽,可以把想要的妖兽种类刻在这边木板上,我们要是抓到了就不做剔骨处理,到时候叫你来领。”
另一个汉子憨厚道:“不过不剃骨整个卖,你要费力自己处理,价钱还更贵哩。要是钱不够,还是买零碎的好。”
他说完没有觉得丝毫不对,旁边的几个汉子也一拂他说的很有道理的样子。骆璇仪想吐槽这是在给自己拆台都吐槽不出来。
第四十九章 物价
“那你们剔下来的血肉,还有其他的兽骨都去哪里了,被买走了吗?这单上东西也太少了。”骆璇仪不由得追问道,她觉得如果自己不问他们,他们就绝不会说,天生不是买卖的料子。
这话马家驹很快接过来,他解释起来还是愿意多说话的:“大家打的东西是多,但是直接来买的都是没啥钱的散修,人少一次买的量也少。我们都习惯把大部分东西一起给镇长,让镇长统一和镇子里那几家交易行谈。”
“虽然批量卖比零卖赚的钱少,但是方便啊,一次处理的货多,不然家里这些灵兽堆久了虽然不会坏,到底也难看,乱糟糟的。”
镇长。骆璇仪若有所思:“那草药也是?”
马家驹摇摇头:“不是,草药是我阿姐在管,我们按照她的法子自己处理一下草药再买,比直接给镇长卖赚多了。她是我们这里唯一懂的东西多的,以前跟阮神医学过呢!”
阮神医,阮初蝶?骆璇仪想起之前从王家得知的阮初蝶被流匪劫持、下落不明一事,明智的没有问出声。她梳理一番思路。
“我听说镇里交易行不卖给散修是吧?”
马家驹和几个汉子都点头。
“那我奇怪了,收购灵草和妖兽的交易行大都是六大盟修士开得,他们为何不安排修士上山采集狩猎,反而要多换一道工序从你们镇长那里收购呢?”
谈到这个,汉子们都不说话了。他们齐刷刷看着马家驹,等着马家驹开口。
这些人之中,他们显然以马家驹为首。骆璇仪只看着他,他低头思索一会,巨大的身影没有一丝摇晃。想了一会,他才对骆璇仪开口问道:“你先回答,你究竟要不要买东西?”
骆璇仪笑了:“当然买。但是光是这点数量,根本满足不了我的胃口。”
马家驹盯着骆璇仪,闷声直白道:“大话谁都会说。”
骆璇仪从袖子里滑出一个储物袋握在掌心,随意打开倒出一把灵币塞到马家驹手中,又直接把接触禁制的储物袋扔到他怀里,马家驹还愣着看手里的灵币,看见储物袋抛来,手忙脚乱接住。
“这是储物袋,里头都装着灵币,每袋一共能装一万枚,这袋加上你手里的那十几枚就恰好是一万枚。你要是不信自己点就是。”骆璇仪难得装了一把阔气,“我手里这样的储物袋还有几十个。”
这钱花起来不心疼,要是炼好阵旗还有时间,总有机会捞回本。骆璇仪想要买的其实是安静和不被打搅的时间,否则也不用在这里跟他们废话了。
她一进小镇,就散播开死气探查全镇,这镇上的修士只有那些交易行的筑基期,一骆璇仪挡下的力量直接杀了他们都没时间反应。但是交易行每段时间都有人流交替,要是动手必然被发现。
“我想买个自己上山采集狩猎的机会,只要你们不打搅我,这些灵币全加起来,按照你们的售卖原价格算,每天你们给个价格,我按天付给你们钱如何?”
直到骆璇仪说完,几个人还没反应过来。马家驹手里握着十七枚灵币,灵币在没点烛火也没有阳光照进来的堂屋内微微发着灵光,显然是真货。
他们都是猎户,不由得开始在心中自动换算。四株最容易得到的子木藤可以卖一个灵币,子木藤长在蛛母树的根系上,采集时随时有可能被蛛母树发现并且袭击。更别说其他的灵草,有的生长在峭壁上,还有二品妖兽守卫。
他们练过武的凡人,四个一队,一个放哨,三个行动对付妖兽,对二品妖兽也感到棘手,往往要两个小队正好凑在一起才能无死亡猎杀,指不定还要受点伤。而一只整只贩卖的二品妖兽顶多卖到两枚灵币,交易行批量收还要压价到一枚半。
一品妖兽就更不值钱了,低品妖兽大多极容易繁殖且大量,根本卖不出高价。虽然他们三人一队就可以猎杀,但是他们毕竟要消耗体力,再容易一天最多猎杀两只,还有留足力气防备意外袭击。
而两只一品妖兽的价钱三个人分,一人可以拿到十贯,但是现在铜子根本不值钱,所以他们都习惯六只一组拿去卖,这样每个人拿到的就是一枚灵币。一天不可能都打两只妖兽,因此运气好五天一个人能够赚到一枚灵币。
一个月下来,一个人就是六枚。六枚灵币要花销的时候换成铜子去购买衣食用品,根本不够。最陈的米一石现在还在涨,现价十二枚灵币一石,一石省着吃才够有壮年男子的三口之家两餐吃两月。光是米价就压死人了。
因此,每年都有饿得受不了偷稻穗被私刑打死的,镇长管这个极严。毕竟这些一颗米都不是他们的,他们的劳作用来抵的是朝廷的赋税。
所以他们除了狩猎妖兽,还要额外冒险采集灵草,家里孩子妇女也闲不了,织布或者帮马二娘捣药再赚些钱,才能勉强过活。
这就是正道之下,百姓们真实的生活。他们根本无力去思考别的,光是活命都已经拼尽全力了,一年全家劳作下来,也难以买到一块肉吃。
这还是背靠十二座灵山的鼓户镇镇民,他们的收入对其他小城池居民而言也算是中上。他们到手的那几枚灵币,根本存不下来,转眼就花出去。
而现在,骆璇仪却抛出一个储物袋。号称里面有整整一万枚灵币。一万枚太庞大的数字,他们根本想象不到有多少,但是抓在马家驹手中的十七枚,却是实实在在可以看见的。
十七枚,两个月的收入,她随手就抓出来。
屋内的呼吸声忽然加重了。
第五十章 杜雀儿
马家驹第一个回过神,他当机立断把灵币笨手笨脚往储物袋里塞回去,双手捧着储物袋递到骆璇仪面前,第一句却是郑重嘱咐骆璇仪:“妹子,出门在外不能这般露富。”
一旁几个大汉回过神来,也默默点头。谁也不知道对方心里有没有动过邪念。
骆璇仪心想我是有把握才这么做的,最好你们哪个因为贪心给我送上门一个借口,到时候我在义理上站着上风,还更好拿捏。
不过这种伎俩也不能做的太露骨,骆璇仪顺从的接回储物袋随意往袖子里一揣。
“既然如此,那我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
马家驹这次的语气变得郑重起来:“这件事你要跟我阿姐谈,她才是我们的领头。跟我来。”
马家驹大踏步走在前面,骆璇仪紧跟其后除了堂屋。残留的死气捕捉到堂屋内留下的大汉们在他们离开后立即窃窃私语起来,骆璇仪毫不在乎地微笑,跟着马家驹走到正屋外。
屋门没有落锁,马家驹直接推开门请骆璇仪进屋。屋内同院子里一样,虽然没有大价钱装潢过,但是还是处处都有妙思,尤其是桌面上那一盆漂浮的灯笼云果,代替蜡烛将室内照亮。
马家驹对骆璇仪道:“你先坐一会儿,我去里院找阿姐。”便绕过大屏风往里头走,也没说请坐奉茶。不过骆璇仪已经有些习惯了他们这种效率的接待方式,自己找了个座位坐下了。
这屋子说实在话没什么好看的,骆璇仪就盯着那盆灯笼云果发呆,一边脑子里回想可以用到灯笼云果的丹方。正想着呢,忽然感觉到有人跨过门槛进来了,骆璇仪便转过头去,和白衣少女对上视线。
她浑身上下穿一身白,只有发是乌黑的,娇娇小小的脸上两汪眼睛往下弯,仿佛随时都会哭出来。但是她手里又提着满满一桶棕红色的药渣,看起来对她的臂力是个相当的挑战,以骆璇仪的判断来看,她应该做这活还不久,而且干完活后会肩痛。
骆璇仪的打量似乎让少女有些紧张,她羞怯的垂眸,倒是没有按照骆璇仪预想的那样自顾自提着桶就走,而是颇为正常的直起腰打了个招呼:“姑娘,要喝茶吗?”
声音也软。骆璇仪本能的想要远离过于柔软脆弱得人,这让她想起十三妹。她摇摇头谢绝:“不用了。”
少女似乎并不是下人,因此看见骆璇仪独自坐在这里等候,就有种义务感要跟骆璇仪攀谈。她主动道:“我叫杜雀儿,你是等马姐姐吗?她半个时辰前刚刚开始给何大伯施针,施针中途不能走人,恐怕还要半炷香才能出来。”
发觉可以获取情报,骆璇仪立即抛开感性的一面挂上微笑:“是吗?谢谢你告诉我,叫我璇仪就好。”
杜雀儿弯下腰将木桶吃力地挪到墙边,免得挡住门,才松一口气继续跟骆璇仪攀谈,她笑起来,眼底下有两片淡淡的青影:“那你叫我雀儿就好,马姐姐也这么叫我。”
观察杜雀儿的行动,很明显她似乎遭遇了什么变故,只是骆璇仪一时还无法判断,不过她的兴趣本来也不在杜雀儿本身,她想要的是从杜雀儿的身上能不能找出那个所谓马二娘的一些思考模式和弱点,这在接下来的谈话中可能会有用。
因此,骆璇仪先从对她而言最有用的地方开始切入,大概还是受到了感性的影响,或者是因为马家驹他们的说话方式,她的话语也变得直白起来:“雀儿,你是马二娘亲人吗?”
“不是啊,”杜雀儿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手下意识抬起来一下一下抚摸着肩上垂着的发丝,“我是因为,嗯,和马姐姐是朋友,借住到马姐姐家的。”
估计是遇到了什么事情,而且是难言之隐,而那个马二娘愿意收容杜雀儿。
骆璇仪不打算继续追问下去,这样下去只会让杜雀儿难堪,她也无法再获得更多情报。她的目光穿过门扇,望向院子里埋头捣药的孩子们:“我是来买灵草和骨料的,那些孩子们捣的就是灵草吧?是马二娘雇的吗?”
听到骆璇仪不再追问,杜雀儿下意识松了口气,也跟着看过去,目光中带着温柔:“是啊,马姐姐雇这些孩子捣药,这样提前滤去一部分药渣卖出去价格翻倍,让家家户户采得灵药更赚钱,还给孩子们每月额外付一个灵币的工钱。”
骆璇仪明知道最好听杜雀儿继续说,但是嘴上还是忍不住反驳:“但是这种粗糙的提前萃取只会破坏灵草的药性,虽然破坏程度很轻微,但是这样炼出来的丹药根本不能算得上完美,是浪费!还愿意用高价收购用来炼丹的丹师应该拿去炼……拿去重新学习!”
骆璇仪刚说完就后悔了。看着杜雀儿惊讶的面孔,她心里狠狠唾自己一口,脑子转起来想找个话弥补一下,就听见屏风后面传来一声惊喜的女声。
“这位姑娘,你可是丹师?”
第五十一章 医师
屏风之后飘出来的是一片草绿,是马二娘穿的草麻衣的颜色,她并不比其他人的穿着更加华丽,衣料也未曾染过。
不过骆璇仪没法更加细致的继续观察了,因为马二娘近乎热切扑到骆璇仪眼前,把骆璇仪吓得微微后仰,差点就下意识攻击她。
好险。骆璇仪堪堪收住死气,真心觉得鼓户镇的人大概都是有点问题的。这个距离太不安全了,骆璇仪从不跟人凑这么近。
马二娘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过激,她轻咳一声站直了后退两步,笑着对骆璇仪道:“抱歉我太激动了,我是马行华,大家都叫我马二娘。我听阿弟说您想要上山去自己采集狩猎,只是刚刚在为一位患者行针不便出来,让您久等了。”
这一番话说下来,骆璇仪觉得要是自己会流泪,都要热泪盈眶了,总算有她能接的上的套话,越是客套虚伪她就越擅长。
“无妨,人命大于一切。”骆璇仪关切道,“若是里面患者还未医治完毕,我这边的事情可以放放,不要耽误了病情。”
这番话显然说到马行华的心里去了,她微微叹一口气,声音低下来,有些自责道:“哪怕花再多时间也没用,我的医术不如老师,无法彻底医治他,只能每隔一段时间就行针减缓他的痛苦。”
看到马行华自责,后头跟出来的马家驹显然有些着急想要安慰姐姐,可是嘴张合几下也没吐出半个字,还是杜雀儿安慰道:“马姐姐,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镇上哪个人的病不是你看的?要是没有你,好多人都要折在伤病里。”
马家驹终于憋出话:“阿姐,杜妹子说得对。当年行军路上,阮神医也有没能治好的病。要治好这世上所有病是不可能的,你做到最好了。”
骆璇仪不知道他们为何看起来这么自责又一副尘埃落定的感觉,只是装着共情的表情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们。
不过,这就能解释马行华听到骆璇仪阐述丹药时那么急迫的态度了,因为和只会凡人医治之术的大夫来说,遵循丹道锤炼的丹师简直无所不能,一枚小小的丹药,就能让必死无疑的伤员起死回生。
她也许非常想要救里面那个杜雀儿称为何老伯的人,丹师医治手段却跟不上,才会寄希望于骆璇仪。
这是个很好的谈判筹码。
马行华没有沉浸在自责中太久,很快她就振作起来,对着杜雀儿和马家驹唇角微微一动,苦笑:“谢谢你们安慰我。”
杜雀儿和马家驹互相对视一眼,知趣的退出了正堂,把门关好。屋内只剩下马行华和骆璇仪。
她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骆璇仪:“虽然很唐突,但是姑娘,你可是丹师?”
“叫我璇仪就好。”骆璇仪觉得这句话今天自己已经重复了许多遍,但是为了表现出自己亲近人的感觉,这句话又不得不说,“我是,不过遗憾的是,我只是个不入流的小丹修。”
马行华微微睁大眼,显然有些不敢相信:“但是您能够拿出那么多灵币……不入流的丹修也有这么高的收入么?”
听田六和马家驹的意思,马行华常常和交易行的人接触,恐怕不能随便就忽悠过去,骆璇仪仔细编了个谎。
“璇仪不才,家族虽然不是六大盟内大族,也算是个炼丹的世家了。传到我这一代,只剩下我一个独苗继续学炼丹,我通读了药典,理论倒都记在脑子里,但是在家中长辈的看护下,能够用到这些知识的地方少之又少,于是打算出来自己闯荡。”
“丹师毕竟是耗钱,我虽然天资不行,但家里相信勤能补拙,给了点钱给我让我找个地方好好安心炼个几年丹。我丹师品级低,要用到的草药都是低品,知道鼓户镇这边盛产,于是才带着钱过来了。”
骆璇仪没有完全说谎啊,特别是第一段,她说的完完全全是实话。花慎道人的骆氏族谱上,可不是就她一个独苗了,她也确实通读了药典,却是是自己决定要出来玄承州闯荡的嘛。
只是省略的地方多了点。骆璇仪情真意切叹息道:“论炼丹,我还远远不及家中长辈,因此出门都不敢报出家族名号,只怕污了家族的名声。”
这段话让马行华也不由得共情。她也叹道:“我的医术,每每想到师父也觉得愧于她的教诲。是我鲁莽冒犯了。”
成了。骆璇仪乘胜追击:“那不知我所求之事,行华可否答应?我保证只是炼丹,绝不干扰镇民生活,每日付多少钱由你们报价。”
钱加上诚恳,骆璇仪势在必得。
“您所求完全是合理的。”
谁知,马行华露出一个歉意的笑容。
“可惜,这个要求我们无法帮您达成。”
“这算是一个秘密,不过,其实只有镇上的大家不知道。”马行华看着骆璇仪,双手一摊,眼中流转着无奈,“这座山,只有鼓户镇镇民才登的上去。”
第五十二章 提议
“只有鼓户镇镇民能够登上去……什么意思?”骆璇仪脑中一瞬间闪过许多中可能,她身体立即坐直,本能的回忆起付稷镇。
但是如果是像付稷镇那样类似的情况,马行华怎么会吐露的这么简单?她混沌的思考中这一条给了她理智,她试图简单的思维去理解马行华接下来的话,以免自己受到太多额外的事件影响。
马行华偏向清丽的面容带着点无奈,她眼睛无意间上望含糊回忆着:“这是个奇怪的事情,但是从很早之前就开始流传了。十二座耸云山只能由鼓户镇镇民登上。”
“不是镇民会怎么样?”
她手指揉着太阳穴:“会被挡出来。以前就有仙人试图进去过,最后都出来了。他们回忆不起在里面遭遇了什么,严重的还会胡言乱语一段时间。”
“胡言乱语,是说些什么?”骆璇仪立即抓住道。
“嗯,倒也没什么,本身不是什么特别奇怪的话。就是语气很柔和的拉着路边经过的每个人劝,只有镇民能进。”
镇民,镇民,镇民。
“你一直强调鼓户镇镇民,”骆璇仪仔细观察着马行华的眼神,“难道说别处迁到这里来的户籍也能够做到上耸云山么?”
出乎意料的是,马行华很干脆地点头:“当然。而且我们镇上本来就都是一代代安排迁来的户籍,许多人之前并非原本就住在这里。”
桌上灯笼云果轻轻飘荡。发光的果实部分与根须之间并没有链接,它就这样绕着花盆晃晃悠悠的浮空摇晃,转满一圈,照亮骆璇仪思索地面孔。
回忆一路上进镇的场景,骆璇仪虽然看见的人少,但是镇民的生活态度确实不能作假。而且和付稷镇不同,这里并没有让骆璇仪感觉到特别巨量的恶意。
骆璇仪偏向猜测登山一事并非是什么巨大的阴谋,那么先抛开谜团不谈,这件事也就有个解决办法才对。
“按照你的说法,我要是在此处落籍,也就能够上耸云山了?”
骆璇仪当然没有籍贯路引等等一应事物,但是只要有这个口子,她就能想办法找负责责办这些事的人背地里“打通关节”,无论靠金钱还是其他力量。
但是马行华再一次摇头。“在这里的落籍不是由镇长还是谁控制的,而是由当今圣上亲笔批示的,每家每户都在御案上记名。”
“你应该注意到了,这个镇名为鼓户镇。”
鼓户,骆璇仪想起那些记载奇闻异事的书籍:“难道是皇帝喜好听鼓戏,专门一镇来养?”
马行华笑道:“当今圣上不喜欢听鼓,喜欢收藏线偶……鼓户镇是那些原本在军中打军鼓的军户们落脚的地方。”
“军中打鼓者在本朝有特殊的职位,名为鼓兵。鼓兵要随军敲奏的声音是特殊的,要经过严格的训练,不能外传。因此从开朝圣祖陛下开始就定下祖训,一旦成为鼓兵,就要落籍为鼓户,由朝廷安排地方居住。”
“原先安庆帝时鼓户镇落在方茴城辖区内,到了临武陛下,才搬迁到龙兰城辖区内。到如今,我们镇也才刚刚建成几十年。”
骆璇仪听着都微微皱起眉头,未曾听过的鼓兵和王朝内的迁转都是些杂乱的信息,她试图理清。
也就是鼓户镇是这几十年内才搬到十二座耸云山脚下,这就好明白为何小镇要建立在这种地势不佳之处,因为搬来时就已经起了肥遗天灾,暴雨洪涝都被烈日晒干,反而成了湿润宜居的地处。
而就在这几十年内,鼓户镇发现了只有落籍在此处的镇民才能上山的规律,在此之前耸云山能不能上人倒是还不清楚。
而自己想要上山就必须要在此处落籍,落籍恐怕有困难,而且这样谜团重重,骆璇仪也不愿意以身冒险。
那就不用再去纠结这件事情了。骆璇仪立即转变思路:“我明白了。那么若是我找个居所长期暂住在此处,买断你们每日带下山的所有灵草和妖兽,所有价钱我都按照原价的两倍付给你们,这个提议怎么样?”
原本以为好不容易的大买卖要吹,在这种年景下实在是一件憾事,若是能谈下这一大笔钱,镇民可以说这一整年都不必苦于生计了。马行华心中叹息之时,忽然听到骆璇仪的提议,一双眼睛立即亮起来。
“所有?不挑种类或者要求?”
“所有。”骆璇仪在马行华眼中,仿佛冒着金光的纯金造的金人一般一举一动都可爱了。
“当然,这个提议绝对可以!”她高兴不加掩饰的声音亮而快乐,上前一步紧紧抓住骆璇仪的手,“您愿意现在就立书契吗?我这就去找镇中德高望重的人来做见证!”
在骆璇仪点头之下,整个院子立刻忙活开了。马行华的快乐简直毫不掩饰,她推开门大声告诉了杜雀儿和马家驹这个消息,整个院子里的小孩都欢呼起来,堂屋里的几个大汉夺门而出嚷嚷着去找德叔。
这种奇妙的欢喜骆璇仪不知缘由,但是也微微受到感染般笑起来,笑到一半骆璇仪想起什么,连忙跟到门框旁对马行华喊:“草药千万别捣鼓什么萃取!只要采下来直接给我就好。”
院子里小孩立即从欢笑发出一片哀嚎,他们捣到一半的草药是没办法在骆璇仪这里卖出两倍价钱了。马行华弯腰摸摸一个孩子的发顶,笑道:“没事,这笔大买卖下来,家里有钱了,你们也不用整日都浸在我这里捣药,有机会让你雀儿姐姐教你们识字。”
杜雀儿在一旁羞涩的笑起来。
骆璇仪站在屋子里,朝屋外看着这番欢笑又温馨的光景,看那些孩子们聚在杜雀儿和马行华身边,马家驹谨慎老实的脸也咧着嘴笑,立在门旁像个门神。这一切又是一种崭新的体验。
也许住在这里一段时间也不错。骆璇仪抱着双臂,靠在门框上,面上微微带起一点笑意。
第五十三章 书契
被他们称为德叔的是为满头花白的严肃老人,他精干的身躯显示出曾从过军的行为举止,而又有一点不同,那些汉子包括马家驹都看起来有些怕他的模样。
但是小孩们却不怕他。看见德叔杵着拐棍从院门进来,小孩们立即围拢过去,眼巴巴的喊着德爷爷。听到这些叽叽喳喳有些吵闹的声音,德叔严肃的面容就软化一般,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块小小的白色方块,孩子们就争先恐后拿起糖闹腾起来。
骆璇仪对那白色方块有点好奇,不过匆匆一瞥也看不出是什么,眼下还是尽快完成书契比较好。
“德叔是原先专门在军中给鼓兵作训的军长,有特许信马驿站飞书之权。以他为见证,这份书契可以直接呈上六部案头。”
在马行华的介绍下,德叔微微朝骆璇仪点头。骆璇仪心中立即警惕,面上却笑道:“怪不得我看您面相威严。有您做见证那再好不过。”
“这件交易十分重大,我定不徇偏私。”德叔一板一眼道。
马行华领着两人走进堂屋里,看见屋子里已经摆放好桌椅,桌面上平展一张雪白的公书纸,笔墨也齐全。杜雀儿站在桌后。
她研好了墨,挽起袖口拿一只细细的毛笔沾了点墨,开始根据他们商议的内容书写书契。骆璇仪早就打好腹稿,加上马行华的补述,书契很快就写好。
这份书契内容除了骆璇仪刚刚提出的,还有其他的补充,比如为了应对交易行的需求,镇民还是能够选择将灵草和妖兽卖给交易行,但是每户每月卖给骆璇仪的灵草不少于六株,每队狩猎队每月完整妖兽不少于二十只。
这也是为了顾全骆璇仪的需求,否则若是镇民只是把骆璇仪当作赚外快零卖,她根本没必要冤大头般付给他们两倍的价钱。
鼓户镇有镇民四百户,每家都有从过军的,因此若是每家都能够算上去,一个月骆璇仪得到的灵草和妖兽总量,最少也有两千四百株低品灵草和两千低品妖兽。这样几个月下来,哪怕都是低品级灵草和妖兽,光靠量也绝对够骆璇仪实验并且炼制八枚阵旗了。
“你确定能代表所有镇民立下这份书契?”看着杜雀儿小心捧出一小盒已经见底的红色印泥,骆璇仪不由得抬头看向马行华。
马行华提笔写下自己的姓名,又以拇指按进印泥里,确保指印完整后按在名字上:“是的。镇子上本来灵草和妖兽的买卖就是统一由我来安排销路,将妖兽委托给镇长和交易行沟通也是迫不得已。”
一下换了交易途径,恐怕鼓户镇的这位镇长要不满了。但是这不是骆璇仪要管的事,骆璇仪依样画葫芦签名压指印。
德叔则代表见证一方也押下姓名指痕,这么一来,这份书契就具有正式的效力了。三个人都在心中舒了一口气。
马行华小心把书契教给德叔保管,德叔便告辞离开。她这才开始有心思考虑其他的事。
“不知璇仪想要住在何处?镇子西边倒是有一家小客栈,也是镇上人开得,不过要花点钱。”马行华柔声劝道,“不如就住在我这院子里吧?食宿不必再多开销,毕竟您已经花大价钱买了我们的货物,总不好再让您多花钱。”
这倒是个可以接受的提议。骆璇仪炼阵旗可以去桃源境中炼制,倒是不挑地方,不过最少还是人少才好。她转过头透过窗看见院子里那一大堆小孩。
马行华也注意到骆璇仪的视线,连忙道:“他们平时都呆在这个前院里。我这个院子原先是前任镇长的私宅,一共三进深,平时我和镇上人谈事情都在二进,最里面那排屋子都只是放些杂物,没有住人,也不会让人随意进去打搅你。”
想想,骆璇仪还是点头答应下来:“那就麻烦你了。只是我炼丹确实不希望人打搅,我又已经辟谷,也不必送餐来。”
马行华郑重应下:“我明白。”骆璇仪却不知道她明白了什么。
听说大金主的单子签好,早就听到消息聚在院子外的镇民都振奋起来,甚至还有人流泪。这个好消息对世道艰难的压抑感从他们心头消散了一点,因此听见里头马行华招呼马家驹给骆璇仪收拾院子,他们立刻就热情的请命,呼啦啦全都往三进里涌去。
老百姓最好的特质就是勤快,这么多人又有纪律,不到一个时辰,后进院子都收拾好了。他们也不邀功,生怕吵到骆璇仪,又匆匆离开。
骆璇仪连自己可以用清尘术都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热情的人们收拾好了一切。想要说声客套地道谢都没时间,他们早早就跑没了影。
来到鼓户镇,总觉得感觉到了更多奇妙的事情,比起付稷镇给骆璇仪带来的感觉更陌生。
不过她没时间去捕捉这些无影无踪在心里连窜的思绪,抛开感性,骆璇仪绕进院子里展开死气仔细检查一遍,确定没有什么隐藏的监探符箓一类。
在这个月的各种材料送来之前,她还有事情要处理。
在院子四处打下禁制,将万物生毒气封禁入每一个禁制中,骆璇仪随意进了一间屋子,坐在床上仔细查看定净真人发来的传音符,手指敲打着膝盖。
第五十四章 惑仆(1)
按照定净真人的传音,六大盟内的流言乱种就交由白真负责扩散了,这显然是一个好消息,但是白真这么积极的态度,又让骆璇仪隐隐觉得里面还有猫腻。
总之,先看看情况,放长线钓大鱼。趁着这股舆论彻底发酵前,抓紧提升实力才好摘桃子。
将这件事抛开,骆璇仪还有另一件事要处理,一件她几乎已经忘记了的事情。
死气凝构的身躯缓缓融化,膨胀瞬间将整个屋子污染成黑暗,压抑得将光线逼出窗外。任何人要是看见这番场景,必然从心底发出寒意震悚。
骆璇仪带来的压迫感,已经足够在周身范围之内遮蔽天道感知,这死气的蔓延,以及其中被动不断循环施展的窃命恶来小神通,已经足够称为领域。
从千丝万缕的黑雾中,融化的人形中央,缓缓张开一道缝隙,透露出摇曳不断的幽蓝火树。火树树身有无数火星,随着火树轻轻飘摇,带着梦幻迷离的奇异。
一颗火星在骆璇仪的操纵下脱离了火树,晃悠悠飞出人形的裂缝,猛地炸开,骆璇仪的肉身缓缓倾倒而出。
黑雾呼地全都被吸入缝隙,缝隙闭合,骆璇仪模拟的人形重新在死气之外形成一层皮脸。室内终于透进了光。
骆璇仪看着倒在床榻上的自己的肉身,一时间竟然对自己的脸感到一丝陌生。她不由得伸手摸摸自己的脸,触手微凉。
躺倒的少女有一头乱糟糟的黑发,虽然留长了,还是有许多翘起的碎发。她闭着眼,能看出微微下垂的眼睛轮廓,近乎苍白的淡粉色唇稍带一点肉感。整体看来,她几乎是普通的、无害的。
都说相由心生,对骆璇仪而言,这似乎并不准确。
骆璇仪收回手。
对于现在的她而言,将肉身放在识海之外等同于把目前已知唯一能够彻底消灭自己存在的弱点暴露在外,这太过危险了,因此她才冒着被大能直接看穿诡修本质的风险,用本源鬼火收纳肉身,以死气凝聚的身体代行。
现在放出来,一个是因为这里的环境对于骆璇仪而言相对安全,还有一个原因,当然不是因为她要快忘记自己的脸了。
骆璇仪将手放在肉身的背部,上面锁魂术勾勒的线条流溢着金光,繁复展开,徐徐画出一副犹如嫦娥奔月般的场景。
说是嫦娥奔月实在也有点好笑,实际上是骆璇仪锁入身体内的工具人二号终于即将炼化树鬼鬼火揉成的鬼炎球“太阳”,正激动的飞奔呢。
鬼炎球还是骆璇仪在固宁村实验完成之后额外剿灭树鬼获得的,当时觉得其中虽然力量几枪却杂质太多,自己又没有学过如何炼器,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又弃之可惜,干脆偷懒丢给缩在肉体内的活魂让他们耗时间精力炼化。
第一个要炼化鬼炎球的扈意炼了一半就被屈弃桃斩杀,骆璇仪当时紧急封入第二个活魂才保住一条命,却没再继续注意活魂的动向。没想到这前后还不到一个月时日,他竟然要成功了。
模糊之中察觉到自己被锁在某个奇异小世界中的蒋志斌很是激动,他狂热地仰望着刚刚进入这个世界中就看见的蓝色太阳,哪怕不能运用自己原先的半点功法,竟然大踏步将“空气”踩踏出涟漪,直直奔向蓝色太阳!
和倒霉蛋扈意不同,作为诡器阁悲炼真君的座下十弟子之一,金丹中期的蒋志斌完全是清醒状况下被锁入这个奇异世界。他当初跟着申娥黛在地宫里被申娥黛的幻影一击杀死,本以为死透了,没想到还有一条活路进了这世界。
这可能就是我的大机缘!蒋志斌沉住心探寻着这个世界,找了又找,最后才惊觉,他的机缘就在眼前——那颗太阳。
在这之前蒋志斌并未见过树鬼的鬼炎,但是身为十弟子之一,他炼器的天赋绝对高妙。
如果作为弟子比不过其他长老的弟子,让悲炼真君丢脸,在悲炼真君看来这种东西只能用来炼成灵根、送去投胎了。
下场既然都是死,那还惜命做什么?因此化血岭诡器阁的行事作风都相当狂暴,蒋志斌也不例外。
他先是近乎自我献身一般投身无规律扫射的火焰之中,烈焰无一例外的彻底焚烧了他的灵魂,可怕的是在这个世界所有伤害都直接触及灵魂,因此痛苦是肉身感受到的数百倍。灵魂粉碎性消灭数次,其中痛苦根本难以想象,可怕的是他还细细品味每一次的死亡,终于,他发现了鬼炎球所有特质。
和骆璇仪这个外行不同,蒋志斌察觉到鬼炎球最具有价值的,恰恰是其中掺杂的杂质。这些杂质就是骆璇仪用诸恶朝鬼诀使诸鬼臣服、堕入轮回留下的被她污染的灵魂碎片。
这些碎片带着骆璇仪的恶念,险恶的流淌在火焰之中,这些火焰便带有肉体和灵魂双重的攻击效果,尤其是杂质,就如同躲在阳光阴影中吐信的毒蛇,不被袭击几次,根本难以察觉真相。
但是,这只是还未打磨过的鬼炎球,它在蒋志斌看来,简直就是个无穷无尽的宝藏,要是炼化成法器,绝对超过凡阶九品,在凡、仙、道三大炼器法阶中,至少也是仙阶中品。
与丹药只有九品和渡劫仙丹的区分不同,法器符箓都隶属这三大阶,每一个阶层跨越都是不可逾越的鸿沟,道阶更是传说只要炼出一件,就能立即证道化神。蒋志斌作为一个天赋极佳的金丹期炼器师,在这之前还只炼制过凡阶九品,也就是说只要将鬼炎球炼成仙阶,蒋志斌就能一跃进入元婴期!
到了元婴期,他仗着这个仙阶法器,还能够试着冲击这个明显法则并不完善的世界,或许还有一线翻盘的希望!
蒋志斌立即投入了大量热情开始规划,终于他选择将鬼炎球炼制成形如鬼工球一般的法器。实际上他早就想要制作一个鬼工球。
鬼工球,形如套球,层层叠加。悲炼真君的号称的本命法器便是一个仙阶八品的百世鬼工球,只有鸽蛋大小,足足有百层。每一层都是完整的一个世界,可以刻印入一条法则;每转动一下,便是对法则的一次重构。百层鬼工球可以飞速的不断重组构成无数小世界,所照之处,光阴迭代,红颜老朽,枯骨重生。
但是臧爻宗内还是认为,悲炼真君有其他真正的本命法器,只是将百世鬼工球抛出来做障眼法罢了。哪怕只是一件障眼法法器,这件法器的强大也足够惹人垂涎了。
蒋志斌自然做到不到如此细致,雕刻出足足百层,何况鬼炎球可不像是悲炼真君使用的天兽脊骨,但是他可以模拟悲炼真君制作鬼工球的道法。
与正道的忌讳不同,在臧爻宗,没有人会顾及模仿别人,只要能够让自己更强,以及偷师不要被干掉就好。蒋志斌毫无顾虑的直接按照悲炼真君的百世鬼工球,一层层在蓝色太阳上雕刻。
这期间,他死了无数次,到最后几乎是在火焰中不断重生又死去,还要趁着复活到再次烧却的这段时间内抓紧雕刻。舍身忘死的炼制,没有器火,他干脆用自己死亡的魂火锤炼,以烧却的灰烬凝做锤敲打。
终于,他要成功了。
蓝色太阳已经整整在云层中沉寂了一天。它不再无规律的释放出鬼炎,而是沉默的沉浮云中。
光华内敛,它的表面上似乎有着细细的纹路,光华流动。
仔细看便能发现,那不是纹路,而是镂空的雕刻,内里十道以不同速度转动的层次迭代交汇出不同的图案,带着神秘蓄势的威压。
云微微动起来,不是世界内模拟的云动,而是即将成型的鬼工球的中央,忽然犹如呼吸一般,开始吞吐云层。无数云从中穿过,再被吐出,看起来仿佛没有任何改变。
但是蒋志斌很清楚,云已经不是云了,它是被鬼工球污染了的衍生灵物,被植入灵魂碎片、还未开神智的鬼仆。
蒋志斌开始奔跑,奔向蓝色的太阳。
他的痛苦,他的忍耐,他的野心,就是为了这一刻。
艰难积蓄的灵力汇聚于脚下,他踏开空气、踏碎灵雾,豪迈的张开双手,狂喜的拥抱自己的太阳。
他要逃出这个枯燥乏味的世界,他要重写自己的人生,把外面那个不知道是谁的东西劈成两半、不,烧成灰烬,补充入鬼工球中!
“呼。”
奇怪的声音。蒋志斌这么想着,他的双臂紧紧搂住了自己的身体。
他呆住了。
我的即将成型的鬼工球呢?
骆璇仪满意地看着掌心的蓝色球体,它只有骆璇仪掌心那么大,精美无比,浮动旋转着,对骆璇仪显示出亲近的态度。
这是自然,鬼工球中的杂质残魂都是被诸恶朝鬼诀污染、臣服与骆璇仪的魂灵。
蠢蠢欲动的蓝色太阳只剩下最后一道工序,就能够彻底蜕变为法器。
骆璇仪捧起它,轻轻吐出一口气。
如丝的死气细致的缠绕住鬼工球,蓝色的太阳一层层被黑色覆盖,光芒内敛,完全的黑暗降临了。
突然,鬼工球开始律动。
黑色死气一瞬间被完全吸入缝隙之中,蓝光大盛!
整个室内开始震动,冥冥之中响起一阵古语的呢喃,房间内的所有禁制爆开!
骆璇仪立即放出死气封死房内,古语呢喃渐渐停歇,她再看向手中鬼工球,便感觉到鬼工球又缩小了一圈,这次大概只有鸡卵大了。
光华完全收敛,灰色的鬼工球雕琢精致,每一层转动之时,骆璇仪都能看见微微闪烁的蓝色火星。
骆璇仪抬手握在手中,心里自然而然和鬼工球链接在一起,脑海中浮起两个字。
“惑仆”。
名为惑仆的鬼工球法器,其上二字流溢道光四点,竟然是仙阶四品法器!
骆璇仪大喜过望。
第五十五章 惑仆(2)
惑仆的表面纹理看似只是雕琢的装饰,但骆璇仪握在掌中能够明显感觉到,它在蠕动。
细微的,起伏的,屋内的气流无声无息被它呼吸吞吐,细腻蠕动着,时不时有幽蓝的火星飞溅。相较于法器,它更像是一个活物。
骆璇仪将它举到眼前,双目凝聚死气投射于灰色球体上,惑仆立即“嗡”的发出一声轻响,慢慢透亮如琉璃,脉络清晰的完全展示在骆璇仪眼前。
骆璇仪这才看清惑仆的真身——无数被锻造为法器的灵魂蠕虫聚集在一起的巨大十层球体。它们每一个个体都细小无比,肉眼无法看见,紧紧咬合身侧的其他蠕虫。数以百万计的蠕虫就这样互相衔尾,在肉眼看来就是一层层纯灰色的硬壳。
每一个蠕虫法器都有自己的灵智,数以百万计的纷杂思维混沌的交织在一起,发出令人窒息的无规律波动。每只蠕虫都达到仙阶三品。
也就是以数量强行聚合在一起,突破了品阶之间的隔阂,整体便跨越到仙阶四品。
骆璇仪发觉自己的烙印并没有打在所有蠕虫上,而是仅仅落在了其中一只蠕虫。但是所有的蠕虫都对自己表示出绝对的臣服。
这很容易思考出结果——它们臣服的是诸恶之首、将它们的灵魂强行留下来的骆璇仪,而不是一道烙印。
骆璇仪拿着惑仆,就如同拿着一部分自己的身体一般自在。她试着轻轻运转,随意组合的鬼工球发出细细簌簌的转动声,百万蠕虫的神智忽然得到统一。
灰球转动,内里的火星飘飞,将纹路灼烧成蓝色。
骆璇仪对准房间内摆放在桌上照明的灯笼云果,轻轻吐息。
惑仆翻滚出一道细细的火焰,蓝色立即夺取了整个屋子内的呼吸,所有灵力不由自主朝火焰卷去,犹如在空气中荡漾开一层透明涟漪。
蓝焰乍看如琉璃般通透,没有丝毫的热感溢出,反而使得空气微微冰冷。焰尖还未击中灯笼云果的枝干,灯笼云果忽然静谧燃烧,砸落在花盆土中,火焰横扫,连土也一同燃烧起来。
幽幽蓝色爆开,过程只在眨眼之间,火焰回转回鬼工球中,桌上只剩下了一个焦黑的陶盆。
骆璇仪轻轻伸手一碰,陶盆顿时崩散为齑粉,堆于桌上。
惑仆有自己的神智,还是百万和骆璇仪链接的思维,遵循命令精准无比,明明火焰如此强大,足以隔空使得灵草燃烧,却没有烧到桌面一分一毫。
忽然,骆璇仪觉得链接到自己的神智的东西模模糊糊多了一些,不由得凝神细看桌面上那堆看不出原型的粉末。
粉末似乎是因为空气的流动而颤抖着,但是骆璇仪却惊讶的发现,粉末都懂的越来越迅速。
粉末也生出了灵智。不对,是被植入了灵智。
惑仆轻轻转动,散发出淡淡的仙阶威压。随着波动,粉末轻轻颤抖起来。
骆璇仪好奇地捻起一小撮,感觉到细细麻麻的触感。粉末的神智似乎远不如构成惑仆的蠕虫,大概只如一个勉强听懂指令的孩童,惑仆趾高气昂的发出波动,它们就瑟瑟发抖,似乎说着说么细语。
骆璇仪听不懂它们的语言,但是惑仆却跟粉末沟通起来。
有趣。她尝试着从灵魂中命令粉末向右移动,粉末的灵智似乎并不能直接理解,惑仆便作为中转,自行传达了骆璇仪的命令。
蓝色幽焰时隐时现,粉末便如同被挥舞的鞭子打中一般,开始争先恐后移向桌子右侧。但在骆璇仪看来,它们再快的移动速度也相当缓慢。
还有些粉末不能完全领会惑仆的命令,往四周跑出。仿佛细细如沙砾大的一群生物,极为有趣。
但是要靠法器作为命令中转实在不能给骆璇仪安全感。她又起了实验的兴致,一会儿琢磨一下惑仆的构造,一会儿指挥命令粉末,一个下午立即过去了,午夜升月,她还是乐此不疲。
屋内的灯笼云果被骆璇仪焚烧,屋内只斜斜投入一些清冷的月辉,但是骆璇仪早就不需要灯火照明。她的面前,粉末分为明显有差异的三堆,而惑仆自娱自乐的在桌子旁边滚动。
骆璇仪左手边的一堆粉末就是随意堆积的粉末,它们散发出混乱幼稚的思绪,似乎并不能完整思考什么。骆璇仪发出一道命令,它们必须要经过一段时间思考才能开始行动。
而骆璇仪面前正中央的粉末,竟然形成了一个球体。仔细看就能发现,它们模仿着惑仆的蠕虫构造,衔接着周围的粉末。大面积的衔接接触,让他们的呼吸波动趋于一致,它们的思维波动也渐渐同化。虽然做不到像惑仆那样自己思维活动,但它们已经能够做到一致的行动,按照骆璇仪的命令左滚右滚。
惑仆明显对模仿它的粉末团不满意,发出一阵波动恫吓,粉末团吓得立即散开变为一堆。
惑仆圆滚滚的转两下,波动细细的调高,骆璇仪怀疑它在得意。手掌对着顶往下一压,惑仆立即变成椭圆形,收敛了波动。
骆璇仪收回手掌,惑仆弹了一下,又恢复成圆形的鬼工球,发出的思维波动忽然混沌,似乎在内部激烈的争吵。骆璇仪不去理会它,转而看向第三堆粉末。
第三堆粉末却是百粒百粒一小堆分开的,每百粒看似毫无规则的乱动,实际上,骆璇仪命令它们互相雕刻。
不规则的粉末们互相碰撞,掉落出更多的肉眼不可见的微尘,镶嵌进粉末的创口中。百粒颗粒逐渐从单独的个体混杂其他的粉末,而剥离的微尘也带着被污染诞生的思绪。强行糅合之下,每一粒简单思维的粉尘,都开始混杂有多重思维。
它们越是互相碰撞,动作却越来越规律,开始有意识的碰向还未有碰撞过的粉尘。
惑仆滚到了第三堆粉尘附近,倒没有动手。第三堆粉尘们似乎感觉到害怕,一时间停下了碰撞。
骆璇仪观察着,没有发出任何命令。
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小堆的粉尘忽然开始自己移动,它们整齐地靠向其他小堆粉尘,然后所有的百粒粉尘堆都动起来,第三堆粉尘自主的靠在了一起,开始模拟第二堆粉尘之前的构造搭建。
思维波动越来越明晰,粉尘们有意识地以最优搭建法动作着,几乎是用骆璇仪指挥搭建粉尘球的一半时间就建成,而且更加精美。
惑仆犹豫着,似乎在决定要不要动手。
粉尘球果断地朝骆璇仪滚来,躲到骆璇仪掌边,不跟惑仆硬碰硬。思维声音越来越清晰,渐渐的,骆璇仪脑海中的那道链接明晰的显出一根细线。
“坏,坏,坏。”粉尘球重复叫着,竟然是告惑仆的状。
惑仆冒出一颗火星,猛地滚过来把粉尘球撞散了。
骆璇仪笑眯眯的看着桌面,往后一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