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看破
大地的尽头，粘合在一起，形成一道圆形的边界。
而天上正中央倒悬的小荷城，如同虚假大地张开的巨齿，缓缓朝骆璇仪吞噬而来。
骆璇仪喉咙上的伤口被凝固的血堵住，不再流出血液。伪装而出的皮肤毫无血色，似乎被误认为真人的皮肤，在失血状态下会变得苍白。
明明早就没有脏器，却在风压下觉得想要呕吐。
神鬼莫测的手段，奇异的世界法则。
骆璇仪有种感觉，天上的大地就像一个半圆形的罩子，是柔软的，上面的东西则是立体的。除了那些能看见的东西之外，还有无形的东西随着虚假的大地一起出现，篡改了世界的法则。
但是骆璇仪失去了死气，只好根据肉眼观察能够被观察到的事物，也就是“罩子”。
从最初的麦田开始，它先将人罩住，确定人无法逃跑以后，再缓缓塌陷下来，与大地贴合。
而贴合的部分就像骆璇仪目之所及那般，会将真实的部分与虚假的部分替换。
不，但是那真的是替换了吗？骆璇仪并不确定，也许只是视觉上的错觉，或者是造成的某种幻象。
更奇怪的是，现在两面大地包夹的空间之中明明没有太阳、天空，但是空间中依旧明亮。
骆璇仪想要到远处去仔细观察麦田和天空，但是她很快意识到这是在浪费时间。
骆璇仪现在的身体，可以说是仅仅一张人皮，被夺去了死气，行动起来比普通人还要不如。她刚刚尝试站起，就被一阵压迫下来的风压再次压倒在地上。
行动困难，而且倒悬的小荷城压迫下来的速度异乎寻常的快。骆璇仪艰难的抬起头查看，几乎可以看清楚虚假小荷城内的地砖上的青苔。
两座城池之间的最高点，已经开始接触。
既然站不起来，骆璇仪选了个舒适的躺法，仰面观察着那接触的城楼。
小荷城内本来最高的是荡云湖面上的楼桥高阁，由于骆璇仪和连清的战斗，高阁被摧毁了，因此哪怕虚假小荷城的高阁按照原来的位置应当已经接触了原高阁，实际上没有接触，假高阁也没有与原高阁置换。
而现在产生接触的，是小荷城城墙上的门楼，其中最先接触的是原门楼翘起的左侧飞檐。小荷城的建筑上多有对称存在的纤细高挑的浅绿飞檐，而原门楼飞檐右边受到了骆璇仪攻击的余波，已经被完全摧毁。
当然，假城飞檐两边都是完好无缺的状态。
但是在两座门楼的飞檐完全互相接触之后，骆璇仪发现原门楼完好的左侧飞檐仿佛无视了假飞檐，直接穿透了假飞檐的构造，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而右侧被摧毁的飞檐，却和假门楼上的右侧飞檐置换，也就是恢复了骆璇仪破坏前的原状。假飞檐则呈现出被摧毁的样子。
所以，必须要接触才可以吗？骆璇仪冷静观察着。
就像是被摄进虚假的画中，既然正面无法杀死，就置换进入另一个世界，抹去在此世界存在的本身。这让骆璇仪想起来，曾在花慎道人的典籍中看见过的澹台莲画道一派。
想到典籍中那位画道祖师挥毫之下，将所有修士吸入画中的豪举，那些修士的视角下，迎面而来的画卷是否如骆璇仪所见？
但是有一点，骆璇仪很清楚。看似毫无生机的处境，必然有一线生机。
生机就在，为何将骆璇仪摄入画中的时间，到来的这么慢的原因上。
澹台莲的所有事迹记述表明，澹台莲的画摄魂夺物，只在笔成的那一刻。落笔之下，毫无机会，山河即卷。因此澹台莲画派才会横行千年，直至澹台莲陨落。
因此如果真的是画道攻势，在天空被虚假化作覆盖的那一刻起，骆璇仪就当再无生机。
澹台莲陨落后，画派子弟大多凋零，不到百年，澹台莲画道就失传于天下，此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纯正的澹台莲画道。后人根据研究观摩澹台莲存世画作，也只能将画道玄妙融合与其他道中。
将画道玄妙融于自己的道中，自然是为了增强自己的力量。画道强势霸道，可以很好弥补许多道派攻势不足的落点。
但是，道与道之间的融合并不是那么轻易的事情。
人之道乃本能，学习一种道就是抛弃人的极限，追随另一个绝对的真理，从而突破人类自身的弱小。人要想在此道中有所成，必须心无旁若，绝不能质疑这道的真理。
而道与道之间的真理，却往往存在冲突。
这样说来奇怪，明明所有道最终通往的应当是唯一的天道真理，应当殊途同归才是。但是古往今来开创道派，领悟真理的先贤，却都不约而同的声称自己的道才是绝对真理，其他的道，都是通往错误的假道。
所以人要想同时学习两种道派，就等于是左右互搏，因为一种道不可能既真又假。哪怕只是领悟某种道的微妙融合入另一种道中，都会带来强烈的冲突。严重的，甚至动摇自己修为的道基。
当然，骆璇仪本身成为了诡，再学习阵道，就如同人学习阵道是一样的。一种是天赋之道，而另一种是突破之道，二者并不会冲突。
而会造成冲突的两种突破之道融合，决不能完美，强大之余，更会留下破绽。
所以，看似骆璇仪被剥夺了死气，被世界同化为普通人的弱势，但是这更像是某种恫吓，是攻击来临之前的先声夺人。画卷的制作者是希望骆璇仪被看似毫无生机的绝望剥夺去求生的欲望，从而完成真正的攻击。
骆璇仪从未放弃生机。她一番思索之下，眼前一亮。
第二十八章 解阵（1）
四十八颗假星闪烁变化之下，云破立于大地之上，一刻不停地挥毫。在她纤细古怪的细长笔尖之下，一卷卷几乎只差分毫的画卷如落叶由风吹卷，堆积在她的腿边将她团团围住，她却丝毫不在意。
她的笔细长蜷曲，是由一根枯藤缠绕着什么形成的，笔尖只有小小一攥白色的细丝。
当云破提起笔，笔尖细丝在空中一荡，便有丝丝缕缕云雾腾飞，落于纸上，融化成小荷城与骆璇仪的隐隐轮廓。然后云破便将笔尖一按，引导云雾化开，细细描绘出小荷城与骆璇仪的形象。
每一卷画作完成，就有一颗假星引入云中，消失不见。此刻天空之上，只剩下三枚假星仍在一小块蓝天上不断闪烁，在这小块蓝天之外，是厚厚的云雾，将如洗的碧空与肥遗烈日遮盖。
荡漾不断的风吹拂过云破站立的地方，吹卷她犹如枯草般杂乱的垂到脚边的蓬勃长发，也带动她麻布制的老旧宽袖。她脚下的纸卷被宽袖露线的边缘一蹭，发出沙沙声贴合在地上。这片土地分外古怪，乃是一大片什么也没有的圆形土地，地面平整，就像是这里曾有过什么巨大的建筑，却忽然被某种伟力抹去，只余下还没来得及生长杂草的土地。
放眼望去，视线的边际可以看见环绕着一圈的黄色于褐色掺杂的圆环。
但那其实不是圆环，而是大地的竖切面。大概有八丈高。
云破站立之处，就是原来的小荷城以及麦田所在之地，只不过这以小荷城为中心、方圆十里的土地，现在和骆璇仪一样，进入了她的画中。
云破的道法被骆璇仪猜测的分毫不差，她确实是将澹台莲画道融入自己的阵道之中。虽然澹台莲是正道所谓画道邪修，但是修士们却以求道百无禁忌的形式，在画道完全没落之后，再次拾起它。
毕竟画道的强大，不容置疑。
而云破就是重拾画道的修士之中，对澹台莲最大的崇拜者，也是口碑最为偏向邪道的。
笔尖描画着倒数第三幅画卷，勾勒出的两座小荷城相对而合，其中只需要描绘唯一一个人形，就是骆璇仪。
的骆璇仪，在云破收到的情报里应该称为沈然溟。不过与诅咒不同，云破并不需要正确的名字。她轻轻描画出骆璇仪的黑发，阴郁到莫名暗沉的表情，以及那骆璇仪自己撕开的伤口，笔尖稍稍一动，为骆璇仪的伤口处添加出汩汩流出的血液。
确认好血液流出，笔尖继续向下，为画卷中的骆璇仪补齐人皮。要将人皮画出真正被抽空的模样，云破可是下了一番功夫苦练。
笔尖落到骆璇仪枯瘦干瘪的脚尖，云破提笔轻轻吹出一口气，这副画上，一切的细节在画中世界真实复现。
这股气流笔直飞上天空，渐渐晕染开，化为一缕缕白雾，又逐渐变得真实厚重，融于乌云之中，伴随着倒数第三颗假星的消失。
云破取出下一张空白画纸，让云雾落下时，微微走神，手上还精确无比的落笔描画。
以神识察觉小荷城被屠的时候，云破其实稍稍松了口气。要是还有活人，施展画阵回去后肯定又要被六大盟狠批，几万人加上一座富裕的城池为一个魔修陪葬，或许还要从福文塔给她降下一点天罚来安抚震惊的凡间朝廷。
是的，云破的画阵，通常要
不过，在意那么多做什么呢？反正都是要死的。几十年几百年之后，都不过是一抔黄土。
明明六大盟高层都是这样想的，既然这样，为什么云破自己却不能做呢？
云破在阵道上明白的隐而发，在为人处世上却不懂。她的出身与屈弃桃相似，但是却又有不同。从她于逸风隐出生开始，她就天生慧根，被逸风隐隐居的阵修大能浮崖收为衣钵传人。她与她的师父对凡世毫不在乎，只是追求着终极的天道真理。
摸不着看不透，千万年来无人走过的那个甚至不知晓存不存在的真理之路，哪怕牺牲一切可牺牲的事物，甚至他们自己也无妨。
但是哪怕牺牲了那么多，从浮崖到云破，都丝毫无所得。天道依旧高高的、虚无缥缈的存在着，又不存在着。
云破与浮崖的疯狂在其他修士看来，多么虚无又恐怖。
但是云破不在乎。她知道，其实那些真正掌握权柄的大能也不在乎，只是她不屑于隐藏。
只要自己还有用不就好了？哪怕看起来受了紧闭的惩罚，一遇到事情，还不是要把她放出来。明知道会造成危害，却装作视而不见，等结果出来了再不轻不痒给个声势浩大却根本没有的天罚作秀给凡人看。
一阵微风拂过，云破新画的一副画展开全貌，这副画作一完成，天空中仅剩的两颗假星再次变换，其中一颗微微一闪，隐入云端。
只剩下一幅画，就能完成。
云破此刻却没有继续作画，她的笔一滞，仿佛有画纸上忽然微微凹陷了一处，将她的笔锋卡住。
她终于拾起刚刚做的那幅画，凝眉细看。
那不是凹陷，而是笔尖细白的丝，消失了。
或者，应该说，被摄入了画中。
画卷之上，出现了一攥云破未曾描绘的白色细丝，那是云破熟悉的模样。这一小撮细丝是以澹台莲的骨灰与天兽樢烟的白絮揉成，就这么一点，让云破在天界之海流浪了三百年，还差点殒命。
云破下意识抬起笔，笔尖从画中脱出，只是还多了一只手在上面。
这是骆璇仪的手。
第二十九章 解阵（2）
被破了。喉咙中涌起一口腥甜，云破立即意识到这一点。她生生运转灵力，封锁半数经脉强行将阵破的反噬压制住，干脆利落的低叱一声，手中笔微微摇晃，柔软的细丝迅速在骆璇仪手中荡开，化为一团云雾从骆璇仪指缝间游走才重新凝形。
这支笔正是云破的主旗，其中自运行着虚实转化的法则，并不受阵破的影响。当然，当将事物虚化之后，事物的状态也介乎存在与不存在之间，云破无法在虚无的状态下被攻击，也无法攻击人。
可惜，画阵功亏一篑。云破的想法一闪而过，她将浑身还能调动的所有灵力灌注笔中，转笔一挥，身形立即单薄虚无，四散消失。
绝不拖泥带水，却又不彻底离开。云破冷静的在绝对安全的状态下，依旧观察着骆璇仪，准备时刻给予骆璇仪下一击。
下一刻，狂风立即从画卷冲出，顺着骆璇仪的手直卷上云霄。
“轰！”
乌云笼罩的天，被狂风贯穿，崩散开千里碧空，和四十八颗黯淡的假星。
骆璇仪手按住画卷，用力撑着，慢慢从画纸之中爬出，就如同爬出沼泽一般。
随着画卷上荡漾起一阵阵波纹，骆璇仪乌黑的发顶浮现，与另一只手一起伸出画面。两手按着画卷，把自己往上一撑，半个身躯就露出画面。直到最后脚尖滴落下一滴云雾化作的水墨，骆璇仪由单膝跪地到终于站立在画卷之上，看似毫无防备的伸了个懒腰，浑身没有一丝伤痕。
无伤才是当然的，骆璇仪根本没有受到任何伤害，所谓被夺去在虚假中的死气和身体，只是恐吓的画面罢了。
骆璇仪在画中的一切感受，都是云破根据天道法则下【灵】的反应，模拟附加给骆璇仪的。
灵是什么？在云破的道中，她霸道的将位于天道支配之下的所有都划归于灵的范围。可以说，无论是人修，妖修，鬼修，还是仅仅是人，草木，动物，鬼怪甚至土地，都会被云破纳入画阵世界。
这样霸道的划归，如果不能证道也就是一种思路，而没有任何实现性。但云破却有能力直接在金丹初期就证道成功，一方面是她的慧根，一方面，也是阵道的特殊。
因此云破虽然才刚刚金丹大圆满，但是云破的对阵道与画道的领悟，绝不输于化神期修士。
她已经有了开辟一条属于自己的道的资格，只要她登上化神期，那一刻起，她就将比肩天兽樢烟。
可惜云破一心扑在天道真理的研究之上，于师父浮崖一同不屑于增加修为与获得外物，否则按照她的道悟，现在应当至少是炼虚大圆满了。
正是因为云破对天道与道的执着，她很清楚的明白天道与道双重支配下的画阵决不是那样轻易就可以破解的。所以当云破发现阵破的那个瞬间，她就判断要隐匿，而不是追加攻击不紧不慢爬出画中世界的骆璇仪。
不对。她不是灵，不属于灵。
云破虽然不知道有诡修存在，却能够意识到骆璇仪绝对是超脱于天道规则的某种东西。这让已经被破阵反噬的云破，都感到一阵兴奋。她几乎忘记了伤势，痴迷的盯着骆璇仪。
什么东西可以超脱于天道？这能不能反过来证明天道的真实真理呢？
云破将六大盟对骆璇仪发出的诛杀令抛到脑后。这么重要的东西，当然要留下来研究了。
带回去给师父看，带回去研究！这绝对是触及天道最佳的突破口！
骆璇仪并不知道云破飞速运转的大脑和狂想，也不知道云破已经开始察觉到她诡修的特性。发现感知不到云破的气息，云破也没有攻击过来的迹象，骆璇仪有些遗憾的解除了伪装的放松姿态。
故意收束在体内的尖锐死气，一口气磅礴的占领周围的空间，骆璇仪有意制作出无处不在的感知帷幕，以免再次受到这种无声无息的袭击。
这攻击还让骆璇仪心有余悸。她最开始怎么也没想到，云破的画阵，融合的只是阵道和画道的表象，根本没有将两道的本质融合起来，硬要说这种“融合”，其实更像是遮挡掩饰。
实际上，骆璇仪也只是找到了取巧破画阵的方法罢了，她不明白画阵真正形成之后会发生什么，但是想也知道应当是像澹台莲那般落笔毫无生机的杀招。
在画中世界中，骆璇仪第一感觉是不能和虚假的自己接触。她的身体、死气都被虚假小荷城中倒悬的“自己”夺取，而其他的事物越是接触，越是在加深骆璇仪的想法。
即，只要接触，我就会被置换进虚假中，被抹去存在。因此，要在不被解除的情况下，找到那一线生机。
但是，这就是云破想要诱导骆璇仪去想的想法。实际上，云破利用了人的常规思维，既然必定会有破绽，干脆就把破绽堂堂正正放到骆璇仪眼前。
真正的画中世界出口就是骆璇仪最开始避之不及的、害怕被接触置换的“自己”。
骆璇仪现在想来，恐怕在四十八颗假星布置完毕时，骆璇仪再去触碰“自己”，碰到的就不是出口，而是真正的死路。
云破精密大胆的算计人的想法，拿定人不会主动去寻死的心思，从而让猎物主动放走眼前的生机。
可惜，骆璇仪应当会被世人归类于疯子。
当骆璇仪发现自己的身体奇怪的按照人类身躯反应时，她就意识到这个画阵也许和她在某种方面并不兼容。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拿自己实验一把呢？这样想着的骆璇仪将自己的手臂扯断，主动朝正上方靠近的“自己”一抛。
果然，自己主动扯断的手臂，明明已经分离了身体，骆璇仪却还能够操纵着动弹。“自己”明明夺取了骆璇仪的死气，夺取了骆璇仪的身体部件，却没有夺取骆璇仪主动扯下来接触的手臂。
于是骆璇仪尝试着伸展手指，抓住了什么东西，往下一拉，就是云破的笔尖。
第三十章 博弈
骆璇仪已经通过郝飞和连清的记忆，初步认识了阵法，自然知道眼下她破阵会给云破带来反噬。
问题是，云破遭受的反噬究竟有多大。
阵道的反噬其实来源并不明晰，目前阵修统一的认识是，阵道借用的天地法则的因果，必须应在某人身上。因此虽然阵破，因果却没有随阵法消失，于是反馈回布阵者身上。
因此布置的阵法越是庞大精密，反噬越大。这种反噬是不能由任何法宝法器代为抵挡的，只会应验在布阵者本人。
再看云破布置下的画阵，连同方圆十里的土地也一起被纳入画中，而骆璇仪脱出了画卷，但是土地却依旧残留在未完成的画卷之中。因此，这可以说是移变山河的强大因果，必须应验反噬云破。
因此，骆璇仪猜测云破必然遭受了巨创。
但是奇怪的是，云破为何气息还残余在这附近？明明手段如此谨慎，若是骆璇仪是云破，阵破再受到反噬，绝对会直接使用穿棋兽离开此地。
骆璇仪以死气绵延千里确认周围并没有其他云破的气息，气息只在这方圆十里内，而且没有浮变，说明云破使用了某种骆璇仪不知道的手段留在了这里。
明明有这等手段，既不攻击也不离开，这让骆璇仪稍稍有些困惑。
骆璇仪当然不知道云破现在一心扑在将骆璇仪可能会给她的研究带来的突破上，怎么甘愿就此离开。
在这种意义上，骆璇仪和云破，可以说是极为相似的。
骆璇仪对于云破的手段无比好奇，可以说骆璇仪自己想要走的阵法之道和云破极为相似——在敌人无声无息之间铺设阵法，位于安全的情况下诛杀敌人。
要想获得这份知识，要么就要像云破一般历练数百年，还要看天赋，要么就是直接杀了云破。
可惜，骆璇仪知道自己其实还没有真正看透云破的手段，她并不愿意轻举妄动。能够以天地为画阵的阵修，骆璇仪猜测云破恐怕最少道悟已经达到炼虚。
明明有这么一份悟道的最佳材料在附近，却没办法得到。太可惜了。简直就是在爱书之人面前关闭馆藏。
骆璇仪心痛之下，却并不轻举妄动。她站在原地，试图寻找到云破的踪迹。
明明是人修却化为虚无的云破，和真身是诡修却凝聚人形的骆璇仪，就这么诡异的僵持在这片荒无一物的黄土上。
直到烈日斜落，明明落日却还炙烤如日中时，骆璇仪叹了一口气。
无法找出破绽，这个阵修的定力未免也太好了。
难道云破的保命手段只能在原地磨消痕迹，却不能动弹？那岂不是只要云破有定力一直呆在这里不动，谁也那她没办法了？骆璇仪都开始无聊的猜测起来。
忽然，骆璇仪灵光一闪。
对啊，在云破有定力保持不动的情况下，骆璇仪绝不能找到破绽，也无法找到云破留在这里的原因。
既然这样，传造出一个机会让云破动摇不就好了。
排除是由于功法原因云破不能离开的话，云破既不攻击而来，又不离开，肯定是对骆璇仪有所求。
如果是连清那样的正派修士，此时应该利用福篆向福文塔发布讯息等待增援了。但是骆璇仪莫名觉得云破不是那种修士。
一般正派修士，会用方圆十里的山河和一座城池为代价，就仅仅为了诛杀一人吗？
那么，云破究竟在想要什么呢？
用言语该怎么样动摇一个如此强大的修士呢？
“我说，你还在这里吧，阵修？”
最终骆璇仪还是选择先轻微的语言试探。
周围的气息并没有变化。
云破化为虚无，也无法回答。除非她将自己再次转化为实体。但是到那时，她知道自己无法在绝对安全下掳走骆璇仪。
有四百六十年修为和经验的云破，并不会轻易动摇，哪怕她很想研究面前的骆璇仪。
“你就不想知道，我是如何破阵的吗？”
骆璇仪的这句话，直接击中云破的想法。
好奇，怎么不好奇？她的师父浮崖苦苦追寻近万年的天道真理，她也付出了所有生命来追寻，眼前的骆璇仪很可能就是解开疑惑的钥匙，她怎么可能不好奇？
但是现在云破也没办法抓住骆璇仪审问，所以只是想想罢了。
难道还会亲口说出自己的秘密吗？想想也知道不可能。
“让我来告诉你吧。”
周围的气息细微的浮动。
骆璇仪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一点，唇角微微浮出一抹笑意。
确认了。
骆璇仪当然不会说出自己的秘密，但是云破很明显的因为这句话动摇了。只要有这种可能，在意的云破绝不会无动于衷，于是下意识地动摇了心神。
而云破的动摇，却足够让骆璇仪逆推出最重要的讯息。
这说明云破在意的是骆璇仪本身的秘密，也就是云破察觉到了诡修的本源的重要性。
这很奇怪。并不是说骆璇仪认为没有人会知道诡修，像是臧爻宗和定净真人都已经知晓诡修部分道法那样，知道诡修的人将会越来越多。
骆璇仪奇怪的点在于，云破是怎么确认的诡修的特殊。
只可能是在画阵中暴露。这样联想，骆璇仪终于利用心理博弈，破译出了云破的画阵秘密。
云破的画道世界，必然是复刻天道，以天道规则复现画中世界。
但是，这样运行下来，就是代天之为，是在夺取天道的权柄。
没错，云破真正的手段是改写天道，诛杀存在本身。画只是障眼法，欺骗的不只是骆璇仪，还有整个天道。
等云破画成，整片天空被四十八颗假星形成的大阵迷惑的那一刹那，云破构建的画道世界就会被误认为真正的天道世界，而传造出画道世界的云破，在那一刻就是天道意识本身。她只要轻轻一挥笔，就能让骆璇仪的存在被改写消失在画道世界里。
骆璇仪如果真的是人类，此刻应当已经溢出满身冷汗。
第三十一章 紧随
云破的动摇仅仅是一瞬间，周围的气息又重新归于平和。骆璇仪并不再去试图动摇她，因为骆璇仪明白她不会再一次上当了。
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
骆璇仪呼出一口气，领悟时一瞬间的后怕只是在脑海掠过，她现在想的是其他的事。
骆璇仪忽然收起死气，架起一道流光，踏空离开这片大地，继续向南行去。
云破的气息缠绕着跟上，仿佛一团野马游气，紧紧跟随着骆璇仪的死气。
果然。骆璇仪受到死气传来的反馈，微微眯住灰瞳。
云破对骆璇仪的在意，让她绝不会放过骆璇仪，但是她又受到了画阵反噬，恐怕也没有力量杀死骆璇仪。所以，她会紧紧跟着骆璇仪，观察骆璇仪的一举一动。
这明明是我想做的，你倒是显出身形来啊。骆璇仪只能在心里叹息一声，她明白敌人不会天真的按照自己的想法行动。
如果真的能做到这样，那她第一个要做的就是让花慎道人去死。想想就开心，不过也就是想想了。
回归正题，云破一直跟着骆璇仪，会给骆璇仪造成相当大的拘束。这样下去，骆璇仪的特性和底牌就可能被云破摸透，要是云破再把观察到的记录传上福文塔让整个正道修士一起推演，保不准就研究出来什么限制甚至克制诡修的方法。
但是骆璇仪却拿虚无化的云破没有办法。
肥遗烈日完全坠入边界之下，天空暗沉下来。骆璇仪习惯性将流光变化为黑雾融入夜色天空之中，回过头，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后方坠着一团隐隐约约的雾。
云破化为的虚无，本该毫无痕迹才对。因为她既不存在又存在，只留下虚无化前的气息能被感知到。因为云破忽然的虚无，那气息就被固定住，成为云破重回实体的锚点之一。
但这被固定的气息无法搅乱，否则骆璇仪破阵时的狂风就能将一个人的气息驱散。所以云破才这么有恃无恐的虚无化，因为她的虚无化乃是绝对的防御。
骆璇仪立即反应过来。
所以不是云破不能消除痕迹，而是云破没有意识到必须消除痕迹。
虚无的存在又不存在，本身在确认是存在的世界中就是一种异物。既然是异物，天道就会产生排斥，因此云破才会显现出轮廓。
但是，这种轮廓只要云破愿意稍稍以阵道欺骗天道，就能够轻易消失。但是，云破为什么要特意花多一份力来遮掩痕迹呢？
骆璇仪是在臧爻宗黑暗下同门袭杀中领悟到适应的重要性的，但是安全的正道没法教给修士这一点。
反正绝对安全，那么被你发现了痕迹又怎么样？
骆璇仪答：有痕迹就有破绽。
最恐怖的敌人是看不见的敌人。你根本不知道怎么对付它。
骆璇仪在空中忽停，露出微笑。
她调转方向，笔直地飞往龙兰城。
云破看着忽然转向的骆璇仪，心中微微疑惑，但是依旧紧紧跟着她。
若是有人看向天空，此刻便能发现一道白色流星急速由南向北割开夜空，顷刻之间冲入一大片血红乌云之中。
龙兰城方圆百里之内，血雨飘飞。泼天的邪气吞噬了每一寸大地，红雨黑云之中，这道刺目的白光分外醒目。
骆璇仪自如地穿行在邪气和血雨之中，俯瞰着这片大地。原先还有麦田、村庄和荒草的大地，近乎完全消失。血雨滴落在大地上，像是人割开动脉流出的血，汹涌地沿着破碎的大地边缘流入占据百里大地的深渊。
骆璇仪自然在这深渊中找不到记忆中位于连山、鬼佛觉醒来的巨洞。整片大地，方圆百里之内，再也没有其他的高峰。所有的山峦峰谷，都被同化为深渊。
在这一大片黑暗中，骆璇仪却还能看见一处微微的低矮的亮光，那是修士们竭力以禁制保护住的龙兰城，和龙兰城周围的一小圈土地。
还留存的大地，也已经龟裂蔓延出无数的细痕。这人为抗逆伟力保护留下的陆地孤岛，摇摇欲坠的立在深渊中，像是这片黑暗中唯一的灯塔。
血雨覆盖之下，似乎没有其他修士存在。但是用死气一扫，骆璇仪便察觉到只有一小部分修士留在龙兰城中，大部分修士潜入了深渊。
如此强大的邪气，直接接触必然会侵蚀修士的躯体，因此这些修士们定然用灵气等等手段护住了身体，但是骆璇仪不用死气便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可见这裂渊究竟有多么深邃。
而目前看来，造成这一切的
骆璇仪都感觉到惊讶。她确实是知道鬼佛强大，当时仅仅是为了破坏封禁鬼佛的禁制，她仿佛无止境般的死气都被消耗大半。鬼佛醒来带给骆璇仪的震悚，也让骆璇仪铭记。
不过，骆璇仪本以为会见到正道修士和鬼佛大相厮杀的壮阔场面，没想到目前鬼佛似乎还一动未动。
稍稍和预计的场面有出入，但是骆璇仪却对摆脱云破更加有把握。
她回头一瞥云破，收起死气，任由自己坠入深渊。
烈烈风吹，灰袍宽袖向上翻飞，骆璇仪阴郁到苍白的面容上，双唇微动。
云破分明听见，骆璇仪说的是，来。
第三十二章 鬼佛（1）
骆璇仪的坠落似乎是无休无止的，一下子隐入深渊之中。死气收拢的她，天然的吸引住这冲天的邪气，被邪气裹挟消弭气息。如果任由骆璇仪坠入深渊，云破恐怕难以再次捕捉到骆璇仪的踪迹。
因此，云破毫不犹豫追随而下，白光闪入深渊，乍时照亮了一线黑暗，照亮了纷纷抬头上望的修士。
“这气息……是哪位前辈吗？”
这个出声的男修云破并不认识，他的修为只在金丹前期穿着离火门的修士服，仅仅深入大地不到三十丈，他就已经满面苍白，灵光紧紧护住周围薄薄一层。
在这片巨大的黑暗中，这位光只能算是萤火虫的尾光。
他的周围围绕着灵光，运转着某个青铜碎片，上面散发出某种古老的气息，似乎是某样传世的古宝，可惜却已经破碎，勉强和他的护体灵光呼应。
不过他还是咬牙坚持着，往无尽的黑中坠去。
云破没有理会他，只是紧紧追着骆璇仪，用余光扫过其他修士。
明明是快速向下追去，却因为这深渊实在深不见底且巨大黑暗，云破感觉似乎自己与骆璇仪，还有其他修士都只是停滞在半空中，侵泡在黑暗里。
他们身上的灵光十分微弱，因为血雨和邪气的侵蚀，导致他们必须不断地输出灵力保护自己，且无法通过周天运转获得天地灵力补充。
光是潜入深渊，消耗就是巨大的。
云破简单掠过几眼，越是在靠近洞口处的修士，修为越低。刚刚遇到的离火门修士，护体灵光却是修士中最强的，也只是像一只萤火虫的尾光。说明这邪气恐怕不是简单的按照修为灵力可以抵御的。
内事堂还是小看了鬼佛，没有出动真正的大能。不过应该有人传讯给内事堂了吧？听说定净真人坐镇在龙兰城。云破脑中闪过这个想法，还是转头，眼睛紧紧的盯着骆璇仪。
骆璇仪却越是靠近深渊底部，越发如鱼得水。就在云破走神的这一瞬间，她离云破愈发遥远。
云破立即加速篡改法则跟上。
变动的速度，搅动了这一池死寂的黑暗，云破一个个掠过仿佛静止不动的修士，不知不觉间，已经赶上了最前端的几位修士。
而云破的白光，在这片黑暗深邃的地底，简直如一颗小型太阳一般耀眼。
“……云破？”终于，修士中下潜最深的修士之中，有一位金丹大圆满女修最先认出了她。云破听到这温柔如水一般柔软的声音，雾影微微一顿。
云破不用看也知道，这位女修乃是星海宫乐修董黛，是董峨的姐姐。与雷厉风行的董峨不同，董黛性情温柔，尤其怜爱人世间，与云破偶有联络。
说是联络，实际上是董黛单方面把自己当作姐姐，总是想带云破去做些人间游历的任务，苦口婆心想要劝说她“凡人也是天道生灵”“不该为了达成目的就随意杀人”等等。
云破懒得了解什么人间凡世，但是董黛的温柔柔软让她不知所措，因此就算两人对凡人的观念并不相符，两人也这么断断续续的联系着。董黛几乎是云破除了师父浮崖以外，说话最多的同道。
没想到董黛被遣来探索鬼佛。不过云破想想董黛修炼的道法，也大概明白特遣董黛一个乐修来的原因了。
董黛看见云破的白色雾影却眼前一亮。她太了解云破了，取出福篆艰难的在邪气中搜查云破的定位，发现她果然定位消弭后，董黛立即确认云破化为虚无。
那么眼前的气息，必然就是云破了。
董峨潜入深渊，想要探查福文塔所言鬼佛，可是越是下潜，她越是心惊。这无底深渊源源不断地涌出的邪气，随时窥伺着修士的破绽，等待机会侵入动摇他们的心境，也让修士们疲于应对邪气入侵，消耗灵力。
原本和董黛一起探查到此处的同道，也都纷纷灵力耗尽，由董黛送回龙兰城。但是这样下去，必然没有办法探查到鬼佛的真身，反而会消耗一批批修士的灵力甚至心境。
虽然龙兰城中黑木宗的道友已经开始加紧支炉炼药，准备炼制大量灵丹用于恢复灵力，但是丹师毕竟是有限的，炼制一炉的药还不一定能完全成丹。
之前定净真人提议的，以法器灵兽等等外物投入深渊探查的方式，也以法器残破、灵兽失踪告终。如果有其他的方法，修士也能不会用这样笨的办法探查。
董黛不断思考着该如何破这局时，云破出现了。
阵法。也许阵法能够有办法破局。
遇到熟人了？骆璇仪时刻注意着云破的动静，稍稍有些惊讶。但是这样效果更加好。骆璇仪饶有兴致的向下坠着，一边看着云破。
云破犹豫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间，骆璇仪忽然吞噬缠绕周围的邪气，放出自己的死气。只是，她显得摇摇欲坠，浑身残破，巨大的伤口从肩部划向腰侧，大量血液从伤口涌出——骆璇仪拿偷偷用死气收集的血雨抹上去的。
突显的气息吸引来所有修士的窥探，也让其他修士注意到紧紧追在骆璇仪身后的白雾。
仿佛被云破逼入绝境，骆璇仪“咳”一声吐出一口血，确认周围修士包括董黛全都察觉到自己后，闭上眼失去意识般再次坠入深渊。骆璇仪抹消去伪装成活人姿态的死气，原生原色演绎了一把回光返照后死去尸体，被重新掺上的邪气拉入深渊底部，瞬间消失不见。
其他修士的目光，就落在云破这团明亮的光上。
“云破？”董黛的声音传来。但是云破并没有显出身形，她仅仅停顿了一下，就继续向深渊底部追寻骆璇仪而去。
第三十三章 鬼佛（2）
与正道修士不同，骆璇仪在这片邪气血雨之中简直如鱼得水，黑暗根本无法阻拦她的视野，她一眼就能明白为何正道修士会下潜得如此费劲。
实际上，邪气在有意识地将他们推出深渊。海量的邪气消耗了修士的灵力，也将修士的神识阻隔。越是想要下潜，释放出的灵力也就越多，当下潜到一定程度时，修士能够释放出的灵力和邪气刚刚好互相抵消，修士们便自以为在前进，其实静止在深渊不动。
但这种伎俩只能拦得住炼虚期以下的修士，炼虚期修士已经在心中种下道种等待炼虚破道，是不会受这种还未形成道的邪气阻拦。而对于化神期的大能，邪气不过是等待净化的灵气罢了。
很快六大盟就将意识到这一点吧。骆璇仪下意识将六大盟等同于臧爻宗想象。在臧爻宗中，除非像花慎道人那种有着特殊地位和绝对实力的魔修可以避开宗主的调遣，其他人再怎么强大，也是一枚可以随时移动的棋子。如果是在臧爻宗遇见鬼佛这种情况，哪怕炼虚期再难登上，也要调出几十位来破开深渊。
而骆璇仪不清楚的是，于六大盟中，炼虚期修士已然有拒绝的权利了。登上炼虚期，并不只是意味着修为增进，更重要的是说明修士有了登上大道证道的资格。这些人心中，道必然比世俗重要。
虽然六大盟内专门设立了规则，将这些登上炼虚期的修士都供奉为长老，企图用规则束缚他们。但是，他们也可以出海或者闭关来拒绝。不如说，这些修士很多都放弃了供奉的特权，一个个为了寻道各种隐姓埋名、唯恐被凡世打扰，六大盟光是联系劝说就要花太多的时间。
当然，愿意配合的炼虚期大能也有，但是六大盟却将他们隐藏起来，只有少数几个炼丹炼器的炼虚期修士比较活跃，龙兰城中坐镇炼丹的大能姜瑜诫就是一位炼虚后期的黑木宗大能。
但是，六大盟中走炼丹炼器之道，就意味着他们不会上前线打斗。因此姜瑜诫能做的就是后方坐镇炼丹，以及为修士提供后勤安全感，战况的主要指挥者还是定净真人。
因此，六大盟赌的就是鬼佛是在金丹期能够解决的范围内。要等到定净真人做出所有努力，确认无法成功后，内事堂中各位宗主才会捏着鼻子去千方百计请炼虚大能出关。
当然，这些宗门内的道道骆璇仪是一概不知的。她只当正道会很快反应过来支援此处，因此，必须加快步骤来甩掉云破。
骆璇仪已经能隐隐望见深渊之底。这巨洞是一个漏斗状，沿着岩壁滚落的血流无数汇为一处，形成一个巨型的漩涡，发出轰隆隆的响声。
而这声音又被漩涡中心溢出的邪气层层阻隔，加上浓郁的黑暗，若不是靠近到极点，根本无法听见看见。
骆璇仪微微眯眼，悬停在漩涡之上。此处再往下就应当是鬼佛原来封印的地点，也就是骆璇仪不小心破开封印的鬼市正下方。
当时明明释放出大量的死气，却仅仅破开这么一点封口吗？
而就这么一点封口破除，露出的邪气，却将整个龙兰城周围百里大地几乎全部粉碎。
邪气是有意识地阻拦着修士，因此，鬼佛应当是已经苏醒了，正在操纵邪气。他是害怕修士发现封印只破开一处，才阻拦修士的么？
要么是担心封印被重新补全，要么是封印之下鬼佛刚刚苏醒，实力还太虚弱。但是光是看邪气蔓延的范围，骆璇仪就能否决掉后一个猜想。
骆璇仪盯着漩涡，周身死气渐渐浮动。
云破察觉到不对劲。
鬼佛如此强大，以云破的视角看来，骆璇仪的实力大概也就在金丹期，她原先不认为骆璇仪能够做出什么举动搅乱局势。
但她稍微思考，忽然注意到一件事：鬼佛和骆璇仪的两份情报，是同时出现在连山鬼市的。
如果骆璇仪只是普通魔修，云破也只会觉得是某种巧合。但是骆璇仪偏偏不是，而眼前鬼佛显然像是被打破封印才意外出现的。
那么，骆璇仪再次回到这里，会做什么事情呢？
云破汗毛倒耸，画笔一挥，就要立即显现出实体阻拦骆璇仪！
但是来不及了。骆璇仪伸出右手一握，死气如涛，以万钧之力，轰然砸向血海漩涡！
“铮——”
如天地突然倒转，血海腾起向天淹没，沸腾之下，将所有潜入巨洞的修士瞬间吞没！
而血海之下，露出的是一片精密的巨型圆石板。石板上刻着许多奇怪的咒言，红色的描线图案让骆璇仪微微眼熟。一道道裂纹沿着八十六幅咒言边缘蔓延开，却没有完全分离。
唯一贯穿中央的石板裂缝，涌出源源不断的大量邪气。骆璇仪凝望着这个裂隙，隐隐约约之间，感觉与一只血红的眼珠对视上。
眼珠一动不动，仅仅是看着骆璇仪。
骆璇仪张手一挥，白骨血肉的主旗凭空出现在手中，她狠狠往下一杵！
“轰！”
乱石飞溅，血海腾空，骆璇仪眼看着无数锁链具显猛扎入虚空中又化为无数怨鬼消失，石板下巨大的空洞中央，一个身着黑色僧服的僧人轻轻转动血红的眼珠。
鬼佛出世。
第三十四章 鬼佛（3）
“轰！”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深渊中邪气一滞，忽然传出一声闷响。
修士的心中都升起一股不安。但是根本来不及反应，血海倒灌喷涌而出！
已经被消磨到微弱的护体灵力，忽然被冲击的血海打破平衡，邪气一旦侵入体内，立即会对修士心境造成毁灭性的打击！
甚至，直接心脉受损陨落也不足为奇！
潜得最深的董黛咬牙，忽然撤去护身灵力，铺沿开神识覆盖住全部修士。血海邪气冲过她的周身，淡蓝长衫裙摆顷刻染为血红，肌肤上一根根经脉暴突化为黑色，溅开黑血！
她却抽出神识中存着的本命玉笛，吹奏一曲温柔宁静的《月海生》。
周身灵力疯狂的卷入玉笛中，化为无数乐谱线条顺流入血海，随后突破血滴，先一步捕捉到所有修士。
董黛无声的吹奏着。
缓缓地，一轮虚幻的明月微微荡开海波升起。青碧的海波微微荡漾，宁静的，安详的，卷去粼粼波光。
“啊！”
龙兰城早就被清理好的位置之中，忽然出现数百名修士，他们的脸上还维持着惊慌和迷茫。只有那名修为最低的离火门男修容马感觉到空气之中一股气息微微荡漾，下意识伸手一截，堪堪扶住倒下的董黛。
在血海吞噬其他修士之前，董黛连同所有修士一起转移回了龙兰城。
这些修士都是在被血海吞噬之前就由董黛转移出来，因此丝毫无伤，只是消耗了大量的灵力。
董黛乃是乐修中的乐音修派，和妹妹董峨不同，是辅助型的修士。她能够提前在某处设置好乐曲终符，这样不管在何处奏响乐曲到尾声，她都能带着目标回到早就做好标记的安全地点。
缺点是终符一次只能设立一个，并且奏完乐曲是有时间的。
“咳！”董黛吐出一口黑血，周身筋脉全部被邪气入侵，满身黑色凸起的脉络几乎占满她温柔美丽的脸庞。她勉强的抬起头，对容马微笑：“谢谢……”
董黛昏死过去，本命玉笛砸落在石板面上，发出一声脆响。
容马微微一愣，旋即一股强烈的不甘涌上心头。他紧紧忍耐，以灵力裹挟住董黛的身体，毫不犹豫取出一枚极品固灵丹放入董黛口中。
这枚固灵丹乃是容马从一个遗迹中得到的稀世珍宝，半枚可以定魂万年。容马却直接将这世上仅存的整颗固灵丹给董黛定魂。
“快请鼎公来！董师姐受伤了！”其他修士也立即反应过来传信给姜瑜诫，不久定净真人和姜瑜诫全都赶来。姜瑜诫一看董黛，眉头顿时拧在一处，原本脸上漫不经心的表情也收敛了，神识一展就地探查着董黛的情况。
定净真人先是扭头看了一眼董黛，袖中手指微微捻起，他自然的一拂袖将手背在身后，转身着重问询深渊究竟发生了何等突变。
“就连龙兰城中都能看见血海翻腾，某种气息出世。到底怎么了，你们之中可有谁看见了什么？”
定净真人乃是实际坐镇龙兰城的大修，他第一时间获取更重要的情报、判断局势是正常的。
可是修士们根本没有人靠近到足以看见骆璇仪所作所为的深处，互相对望之下，下潜深度仅次于董黛的一名分花会修士站出来。
他是分花会中的俗世修，名叫白真，当时最是接近董黛。他黝黑的面容看起来就像是俗世中的矿工铁匠，说话的声音也带着老实：“我们之中包括董师姐，没有一个人潜入深渊底部。深渊之中的邪气太过庞大了，加上血雨，连神识都不能施展，只能以肉眼观察。”
“但是，我看见还有一个、不，两个人越过了董师姐，下潜到了我们探查不到的地方。其他道友应该也都看见了。”
“一个还是两个？为何不确定？”定净真人面色严肃追问详细。
“因为我只见到一团白光追着一名女修。女修的面容稍稍有些看不清，但是穿着灰袍，从肩部到腰部有一道的伤口，看血液涌出，应当是极深的，浑身没有一点活气，极有可能已经死了。她坠入我不曾看到的地方。”
说到这里，白真迟疑了一下，继续：“而那团白光，董师姐却对着喊出了‘云破’二字，而且一副很亲近的态度。但是白光还是追着女修进入了深渊。”
“过了一会儿，深渊中忽然传来一声闷响，我等还没能感受到什么气息，就要被冲天翻出的血海席卷，幸得董师姐相救。可惜，董师姐却……”
这么一说，其他的修士也纷纷说出自己看见白光的事情。但是有的有看见骆璇仪，有的没有。他们中一个喊道：“不会是这两个进去解开了什么东西吧？”
“叫云破的那个既然董黛师姐认识，那么应当是我们的道友了？”
“云破？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一个修士则嘀咕着。
定净真人剑眉皱起，背在身后的手指下意识捻动，他环顾看着混乱的修士们，心中微微叹息。
我要说的话可没有添油加醋，因此不算是帮骆璇仪为非作歹吧。
“云破乃是金丹阵修，想必是接受福文塔的任务，追杀魔修沈然溟。”
“她乃是鼎鼎大名化神阵修浮崖长老的亲传衣钵，修的是摄取天地为笼的画阵……”
修士中一阵恍然，其一大叫：“不就是那个曾为了杀一妖兽做阵旗，就将十六座山峰和一条大河全都摄入画中的阵邪云破吗？！”
“她可是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生生移变地形，害的大河下游四座城池不得不迁城的阵邪啊！”
这可都是实话。
定净真人攥紧手指，将受到的骆璇仪传来的传音符气息完全消灭。
第三十五章 鬼佛（4）
“无论怎么说，眼下最重要的是鬼佛。”
定净真人对白真等人的言论不置可否，他手微微抬起，往下一压，全场数百名修士都不自觉在这威压下降低了声音，逐渐静默，全都望向他。
唯有白真似乎还不服气。但是他也只是视线在定净真人与董黛之间打量，老实闭上嘴听候定净真人接下来的调遣。
凭定净真人的神识，他一眼扫过去就能将修士的灵力了如指掌：“你们探查队消耗灵力量太大，当务之急是补充灵力。如今天街那处紧急用作禁制阵眼，鼎公手下炼丹师都借用了民居茶楼炼丹，你们便去取了丹药快快炼化。”
他的声音低沉，一双眼沉稳抬起，望向禁制，穿过淡金色的波纹。众人不由得跟着他转头，便见那乌云之下，血雨渐渐被通天漩涡吸引，逐渐汇为更加巨大的狂卷风。
定净真人飘然仙风的长须，无风自动，显出无限威严。
“接下来，恐怕是一场死斗。”
修士们跟随着被征用的各个茶馆小二纷纷走向各个茶楼领取丹药。这些小二倒很有意思，下意识般甩开肩上抹布张口就是揽客词。尤其是不夜侯和忘忧客两栋茶楼的小二最是较劲，一路互瞪吆喝着领着人走了，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眼下龙兰城面对的是多么大的一件事。
也是，这么多年来，除了肥遗等天兽天灾，六大盟治下的几州根本没有过大战，就连凡世大延朝都已经在三十年前统合所有北境部族。偶尔出现的邪修鬼修，也都只需要几位修仙者出手，现在龙兰城聚集了将近五百名筑基期和金丹期修士，在普通凡人眼中，恐怕只要有他们坐镇，一切异常都能解决吧。
他们却没料到，高达万年没在本土发生过大战、也没有跨境讨伐过魔道的正道修士，也同凡人一般松懈了心智，转向一心求道、根本不会讨伐邪魔的修士在六大盟绝非少数。
因此，虽然眼下鬼佛情形如此可怖，修士们却下意识地放松了心神，闲聊着跟着小二离开。
茶楼小二的吆喝声渐远，原本聚集在一起的修十分危急对离开，容马却踌躇着想要留下，被走在最后的白真拍拍肩膀按住。
“道友，眼下还是快去领取灵丹运转周天吧，这城中其他道友可不是战斗的料，就算道友才金丹前期，也是一份力量嘛。”
白真说话很糙，容马对分花会修士说话方式早有耳闻，因此丝毫没有生气。往姜瑜诫和董黛的方向望了一眼，才被白真搂着肩往不夜侯茶楼走去。
定净真人将视线收回，两手一挥背在身后，迈开方步踱到姜瑜诫身边。他见姜瑜诫丝毫不顾及身份蹲在董黛旁的地上，思虑一下，还是提醒道：“鼎公，不如将董黛小友转到城主府再诊断？而且眼下异状突生，您必然要坐镇城主府中大家才能心安啊。”
说完，定净真人回想起卢顾那张满是汗水和抓下头发的邋遢模样，顿了顿，继续劝道：“就算不去城主府，炼丹那边没有您在，那些丹师出了状况，就要费炉了。”
姜瑜诫一听要费炉，一下子跳起身叫道：“那可不行，那都是我好不容易收集来的古炉啊！快走快走！”他弹指一道流光打在董黛身上，董黛身躯立刻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枚晶莹剔透的圆珠，被姜瑜诫捏在掌心中。
定净真人忍着笑，还是追问道：“董黛小友……”
姜瑜诫化作一阵微风，只留下“董黛有固灵丹，不会死的。”一句话，连气息也在定净真人面前完全散去。估计是到了茶楼监督丹师炼丹了。
定净真人满意地捻了捻长须。
姜瑜诫这位炼虚期大能，鼎公却不是他自取的号，而是源于星海宫宫主天邈儿的戏称。因为姜瑜诫此人疯狂的迷恋鼎麟，甚至花费千年确认世上再无鼎麟，他就转而收集起传说中曾出现过鼎麟的上古丹师的丹炉。
这开销可不小，为了买下丹炉他四处借钱，穷的荡气回肠，比剑修还穷，穷到丹还没练出来就被几十人预定了用来还债。有时连丹都没有，他看见债主就用改颜丹易容躲开。
某次星海宫宫主找他讨债，见他服丹变了面容，却不换衣服，就失笑道：“好你个姜瑜诫，知道要躲债，却连浑身衣服上的鼎麟图案也不舍得遮一遮？你若是遇见活鼎麟，便是那大延皇帝座下的高太公！”用的就是宦官高太公将大延安泰皇帝胎记奉为祥瑞，绣满全身衣裳博得安泰大喜重用的典故。
此事正好被联袂来讨债的辟邪剑派宗主灿坤子与分花会文修洄子歌撞见，洄子歌当场大笑挥毫记下，传入福文塔逸闻中，附上自评：“宫主所言余深以为然，只一点，恐高太公远不及鼎公也！”自此正道修士逐渐开始一鼎公代称姜瑜诫。
姜瑜诫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就这么心安理得的受下了。
定净真人犹自暗笑了一会儿，慢慢踱开步子，望着龙兰城城墙上惊慌失措的修士与逐渐朝龙兰城城墙靠近的狰狞漩涡，严肃了面孔，眼中却还带着笑意。
他有意放慢脚步，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他。穿过企图趁乱赚点灵石的小商贩、头顶着竹篮的小孩和满身疲惫的修士，他宛如漫步过一卷静止的画中。
无论是老人还是小孩，凡人还是修士，都同样的露出呆愣的表情，呆呆望着乌云压迫着的黑暗天空。
那里有一团在黑暗中几乎刺目的光，朝着龙兰城飞来。光的身后，是急速逼近、狂泻而来的滔天血浪！
浪尖上，站着一个身着黑色僧服的人。他不紧不慢的漫步在浪尖，仿佛追随着白光，直直朝龙兰城走来。
“……引过来了。”一个修士喃喃道。他的声音带着迷茫。
所以，要做就做站在棋盘之外的人。他的选择没有错。
定净真人站在人群的背后，冷眼旁观。
第三十六章 鬼佛（5）
“鬼佛被引过来了！”
“阵邪究竟在搞什么？！”
直面鬼佛的修士，仰望着天空，几乎无法喘息。
鬼佛实在太过强大了。
“快通知其他道友，鬼佛被引来了！”
一道道讯号强制在城市各处修士的福篆上亮起，但是刚刚探查回来的三百余名修士才刚刚服下丹药，还没能彻底运转恢复灵力。
但是，现在已经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了。一扇扇门扇被推开，修士们如落叶纷纷飘落在城墙上，仰望着迎面而来的白光和鬼佛，面色苍白。
他们明白，若是鬼佛真的突破龙兰城禁制，他们就是最后一道防线。
这座主城中，可有十二万平民百姓。
修士们默默取出法器，虽然站姿布局凌乱，却都面容严肃，蓄势待发。
与气氛沉默凝重的城墙相比，天街中一个女声高声喊道：“天街禁制准备！三咒延禁！”
立于天街最高楼宝色行顶端的女修手中握着两枚金红二色的旗帜，随着她声音利落而下，双旗挥动，整座天街大地立即发出无数微光。
这些为光点看似杂乱无章，宛如星河铺展，但在女声低婉吟唱之下，百余名修士手中各捧着一卷黄纸符，一瞬不瞬倾听她的号令。
“一延，善道之延！”
古婉吟唱下，一名修士立即出列，飞身点足立于一枚光点上，黄符一展，高声唱出对应咒言。
“善道之延，天者人道！”
咒言刚落，他手中黄符煌煌燃烧，化为三十三只火蝶飞往黄符所面星海中三十三枚星子！
“二延，人道之延！”
第二名修士如流光一闪，她轻灵的飘落于光点之上，与第一名修士遥遥对立，高举黄符。
“人道之延，仁爱我道！”
黄纸翻飞，依旧是三十三只火蝶翻飞，悬于三十三枚星子之上。
天街之中六十六枚星子停落火蝶，簌簌细焰飘飞。
古婉双旗一合。
“三延，天道之延！”
第三名修士直直撞入火蝶星海中，他两手高举黄符，朝天悲咏。
“天道之延，天人共存！”
仿佛无数星子从他手中黄符射出，六十六只火蝶被星光链接，追随着星光，火蝶翅尖与翅尖连接着细如梦幻的光线。光线随着火蝶挥翅，上下起伏如人之呼吸。
古婉倒旗一抛，狂风骤起！
百位修士高举黄符，齐齐与古婉一同虔诚悲唱，狂风之下，乌发抛洒，衣裳烈烈，他们的眼睛，虔诚的望向天空。
天道啊，这是你的子民的呼唤，你子民的哀求，你子民的虔诚。
我们无力保护十二万的人命，但是我们愿意以我们的轮回做为代价，请您庇佑。
黄符燃尽，灼烧了天街所有修士的指尖，烙印下一枚小小的红纹。
他们却虔诚的唱响。
“咒言我世，咒祈天道，人道之存，天道之存。清分善恶，延续我道！”
三咒言禁怆然落地，天空忽然传来一声惊雷炸响！
“轰！”
苍白天雷劈开乌云，落在龙兰城禁制灵罩之上，却不带着爆裂的气息，而是温和如流水荡开，包裹注入龙兰城中。
三咒延禁中闪烁着天道秩序的晦涩符文，终于缓缓运转开。
城墙上的修士们感觉到一股柔和的气息从天街中荡漾开，如一阵湖水涟漪，包含着纯粹灵力。所到之处，修士们灵力枯竭的体魄缓缓恢复盈满，花草如遇春绽放。
笼罩着整座龙兰城地禁制，强烈的在黑暗中喷发出刺目的光！
就像是黎明跃出太阳地那一线，振奋了几乎所有修士的心。
“果然，天街那帮分花会必要的时候还是可以起作用的。”
“这是什么禁制，平时怎么没见过？”
“分花会还是有好东XZ着掖着。”
他们稍稍放松下来，毕竟刚刚的天雷可是代表了天道的庇佑，几乎是必死的局面过去，他们不禁开始稍稍带着喜悦和埋怨。
“既然有这样的禁制，干什么不早点拿出来？我吓得一身冷汗。”
只有白真面色阴沉，他的目光扫过城墙上所有修士，最后投向天街的视线中带着不忍。在这里，只有他明白天街中那百余名分花会道友奉献了多么大的代价。
三咒延禁，以轮回为代价，祈求天道的庇佑。是禁制之中，最为禁忌的祈求禁制。请求天道施展足够改变众多人命运的神迹，就要承担这些人原本的后果。
这百余名修士，死后就将生生世世，受着十二万人死亡后的痛苦，最后才许魂飞魄散。
白真知道他的道友不需要他的怜悯，也不需要其他修士的敬服。他们所求，只是为了凡世凡人。分花会修士的自我认知，都是有了修为的凡人。他们厌恶一心求道、虚无缥缈占据资源的各道修士，从不主动修炼。因此他们宗门中甚至只有宗主一位元婴期修士，其他人，都在金丹筑基，乃至练气期。
他们的修派，分为农修、俗世修、文修三大派，都是做些其他五大宗门看不起的俗事。少有修士如洄子歌做到了大延朝皇帝国师的位置，才被人另眼相看。
他们的追求，是普通凡人的追求，或许要稍稍多一点，比如求国泰民康。
白真收回视线，转头看向已经近在咫尺的白光，那个被董黛称呼亲密、却有着阵邪之称的云破的身影，和她背后的鬼佛血海。
虽然绝不会为同道的殉道心感到不值，但是白真绝对不能容忍有人破坏同道的牺牲。
“不要大意，这是三咒延禁，的确能够带来天道庇佑我等，但是鬼佛强大，无法知晓禁制究竟能否支撑下来。”
城墙上的修士闻言立即停下了交谈，转头朝白真看来。就连一直在人群之外的定净真人，也不由得眼神一动。
好机会。定净真人开口：“听你之言，是想要探查鬼佛了？”
白真环顾四周，眼神平静而锋锐，他目之所及者不由得感觉胸中一滞：“是，我提议先让一位道友试一试这鬼佛的实力，这位道友不能是坐镇城中的真人与鼎公，必须另选一人，有足够实力试探的人。”
谈到此处，修士们面面相觑，没有人出声。
要是所有人都上，他们或许还有一股勇气，但是要独自面对明显强大到根本无法对抗的鬼佛，这只能说是在送死。
也许独自出战试探，定净真人和姜瑜诫可以做到，但是在六大盟严谨的规矩之下，此二人若非主动请战，绝不敢有人推出他们。而且白真的说法确实有理，姜瑜诫没有实战之力，定净真人则要判断局势坐镇龙兰城，二人不到最后关头不出手为好。
定净真人只是站在寂静不安的人群外，淡淡的拂须。
看着意料之中的沉默，白真冷笑一声，缓缓抬起手，指向云破，厉声道：“我看，就由引来鬼佛的云破道友在龙兰城外一试、戴罪立功！”
第三十七章 人心（1）
“白真，你这是说什么？”面面相觑的修士之中，传来一声愤怒，白真皱眉看过去，发现是容马，眉头微松，眼中滑过一丝轻蔑。
容马一个金丹前期的离火门修士，平时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但是此时龙兰城中，哪里轮的上他说话？
金丹与金丹之间，也是有差距的。更何况是在修道与战斗剥离的正道，在这种几乎等同于天灾的邪魔面前，没有战斗力就没有话语权。
但是容马却丝毫不惧，从修士之中挤出身来，在白真身前停住，脸上，满是愤怒与不可思议：“云破道友虽然确实实力强大，但是单单将她推出去对敌，这并非我正道所为！”
“不是对敌，只是试探罢了。”白真笑笑，“何况，那鬼佛还不一定会攻击她呢。”
容马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声调拔高：“你是在怀疑云破道友通敌？！这不可能！”
修士们也喧哗开，影影绰绰在一片黑暗的城墙上晃动，看不清面容，只能听见四面八方细细碎碎的声音。
“阵邪手段是诡异，也不至于通敌……”
“她师父可是浮崖长老！白真道友头铁啊……不愧是分花会俗世修……”
“但是白真师兄有必要污蔑阵邪吗？”
“开什么玩笑？哪怕有嫌疑，也该送去内事堂审查，这可算是私刑！”
在场修士们毕竟都是金丹期，数百年来浸染正道、持正守心，彼此之间又不曾勾心斗角，他们不可能因为一时的话语就这样将一位同道修士推入死地，哪怕云破口碑确实极差。
“白真，你怕不是与阵邪有过节吧？”甚至一位修士出声喊道。
火还不够旺。
白真丝毫不受修士们质疑的影响，猛地上前一步，双眼紧紧盯着出声的修士：“你难道认为我会在这种关头因为一己之私迫害同道？这可不仅仅是几个人之间的事情，这是事关整座城池十二万生命的大事！我绝不会用十二万人的生命开玩笑！”
白真紧紧握住拳，常年为凡世百姓免费打铁的拳头满是老茧裂痕。
“而云破呢？她在做什么？她将鬼佛引过来了！朝着这座城池！”
白真气势咄咄逼人，容马几乎想要退后一步。他身后的所有修士也被白真眼中燃烧的怒火扼住咽喉，声音渐渐低落。
“但是，”容马忽然想到，声音微弱，“为什么说是云破道友引来了鬼佛，这根本没有依……”
他的声音，被忽闪的禁制金光打断。
所有人像是被忽然抓住了头颅，一致抬起望向天空，看着禁制荡漾开涟漪，白光仿佛躲避一般穿过了禁制落入龙兰城中。
轻松的进来了。
哪怕云破的虚无达到了道境、已经属于法则的存在也无法轻松穿过禁制，她能进入乃是因为三咒延禁的特殊性。她急急挥开画笔，显现身形要对众人说什么，但是体内反噬随着她显出实体而涌现，她喉头一甜，所有话语被堵在其后。
来不及了。
鬼佛仿佛被云破的动作激怒一般，原本只是慢慢靠近的他，忽然缓缓抬起手——
天地之间，血海潮生，乌云倒扣。
诡异的景象令所有人浑身灵力运转一滞，浑身渐渐发冷，目光却无法移开，一双双眼渐渐充血，一瞬不瞬凝望着鬼佛的手。
他面容慈悲，身披僧服，却像是在大雄宝殿之中，虔诚的闭目合掌，头朝云破一拜。
天地云血合拢，化作一座洪钟，轰鸣巨响！
“轰！”
修为较低的修士不受控制，双膝跪下，朝鬼佛一叩首，宛如千斤山压，冷汗顿时浸湿脊背。
“轰！”
荡开的音波有形滴血，一层层轰砸向云破刚刚穿过的禁制一点！污浊血滴爆溅开，泛着涟漪的禁制正是最薄弱之处！
天雷加注的禁制绝不容许半分肮脏，禁制明灭不断消耗绞杀血滴，光渐渐弱下，禁制仿佛摇摇欲破！
修士悚然。
白真深呼一口气：“不必忧心，三咒延禁决不是这样容易就可以打破的。”
果然，禁制摇荡明灭一阵后，重新恢复了稳定。只是，光比方才弱了些许。
修士之中传来此起彼伏的松气声，此时，他们才有心力重新将视线集中到云破身上。
安安静静的城墙之上，修士们的眼神冰冷。
云破满身冷汗降到城墙上，几乎一个趔趄，服下一枚和转丹压制反噬，终于站稳身形哑声开口：“魔修沈然溟引来鬼佛，已经入城！只是她竟然一进龙兰城便失去气息，我追到此处无法捕捉……”
白真厉声打断：“一派胡言！”
云破抬起头，此刻才察觉到众人的视线。
“这是分花会的大禁制三咒延禁，魔修不可能进得来，哪怕是鬼修甚至怨魂也无法穿过禁制！”
白真每说一句，就上前一步，铁山般的高大身躯盈满怒火，手中千斤铁锤法器仿佛随时都会朝云破砸落，只是他强行抑制冲动，不曾对云破动私刑。
他是分花会修士，对三咒延禁自然一清二楚，他决不相信这世上的修士能够逃过天道加持的赠礼！
“三咒延禁只允许我等福文塔辑录正道穿过，也就是说，你方才所言乃是一派推脱责任的谎言！”
白真的笃定让众修士也渐渐点头应和。因为这和他们所见所感一致。
“我们都看见，只有云破道……阵邪穿过禁制，才导致禁制薄弱。”
“就算你说是追着魔修进来，但是我只感知到你的气息，没有别人……”一个黑木宗修士肯定道。
“对，我也是！”
“我听乐感知，绝不会漏掉任何存在之声，确实没有魔修的声音，整座城中增加的，只有你的声音。”乐修也低低道。
原本反对白真对云破指责的修士中，慢慢出现裂痕。
“而且，我与董黛道友都能作证，我们在深渊之中亲眼看见你追着魔修不假，但是那魔修已经遭受了重伤，浑身死气缠绕。”
白真站定在云破面前。与刚刚面对容马几乎相同的构图，只是不同的是，白真站在了刚刚容马的位置，他的身后修士们默认着白真的话语。
“除非你说，这世上还有能够逃脱过天道的生灵，就是那魔修。她可以在濒死之下逃出鬼佛破阵的冲击，可以在众目睽睽下穿过只有六大盟正道才能穿过的禁制。”
光是这么说，白真几乎要气极为笑。
“但是那不可能。所有生灵哪怕魔道都是在天道的掌控下。”白真将铁锤抗在肩上，近乎面无表情的俯视云破。
“所以，你为何要撒谎，将引来鬼佛、动摇禁止一事推倒所谓魔修身上？”
“你，还是道友么？”
第三十八章 人心（2）
血海洪钟阵阵敲响，每敲一下，笼罩整个龙兰城的禁制就一番明灭。
鬼佛没有其他的动作，仿佛拿定主意要耗尽禁制，再开杀戮。他的眼中一片血红，看不见瞳仁，却直直望向城墙。
近乎完全黑暗的城墙上，云破不可思议的笑了一下，感觉听到了什么笑话：“你们是说，我通敌？在这种时候，你们还要玩那些从凡世学到的把戏吗？眼下重要的是抓出那魔修、驱赶鬼佛！”
云破还是太过天真，这种天真是专心求道的正道修士对人心的远离。
站在白真身后的修士们顿时愤怒了。
“你意思是我们在污蔑诋毁你？！”
“你曾害的那么多城池民众迁徙逃难、夺取那么多人的家乡土地，你一个阵邪什么事干不出来！”
白真举起手制止修士们的躁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掌控了在场几乎所有修士的心，他义正言辞道。
“正是因为鬼佛临于眼前，才不得不说。”
“云破，我们也不愿怀疑，但是一切都摆在眼前。当然，我们并不能越过内事堂给你判罪，因此，我们只是请求你。”
在云破动容的目光下，白真缓缓朝云破低下头，铁山般巍峨的身体，倾倒下来。他的两柄法锤放在脚边，几乎是一个毫无防备的姿势。
“我们不能拿十二万民众的生命冒险。所以我请求你，请你去试探鬼佛的实力，哪怕只是一击也好，让他使出全力，我们就能知道三咒延禁究竟能否承受鬼佛的攻击。”
“我们也能抛却疑点。到那时，等鬼佛一事解决，我亲自向内事堂宗主们请罪。在场所有道友都可以作证。”
云破目光晦涩难辨，看着在身前低头恳切的白真，扫过修士们的面容，那些愤怒、犹疑、恐惧的情绪。
云破却要对这样的道友们说不。
她遭受的反噬太严重了，如果不是为了向他们示警，在回到安全环境前，她绝不会显出实体。
而且，云破擅长的画阵乃是先发制人，必须要将自己处于完全安全的状况下才能够发挥出最大的力量，面敌而战绝不是正确的选择。
云破微微张开口。
但是声音却不是她的，而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白小友，云小友，都冷静一点。”
一直冷眼旁观的定净真人抢先开口，他的声音平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一字一句说的很慢，带着深思熟虑的气势。
云破却有种不好的预感。
“云小友乃是浮崖长老的衣钵传人，浮崖长老千年前曾独自出战，将从边境向大州逃逸的道妄宗魔修斩尽杀绝，他的弟子绝不会通敌。”
“因此，那套通敌之说不必再言。我以我的名号为云小友担保。”
定净真人悠悠抚着飘渺的长须，灰袍质朴，他的双眼温和如水，定定穿过人群，目光落在云破身上。
“只是鬼佛实力，确实需要试探一番。此处龙兰城，鼎公不善战，唯我一个元婴修士要坐镇城中、判断形势变化。除云小友之外，在无人可以担此重任了。”
“云小友放心，鬼佛一招之下，我必然能够看清他的实力。届时不论其实力如何，我定然出手将你保下。”
骑虎难下。
定净真人这一番话，似乎是为云破担保，实际上，却将云破推上了决不能拒绝的位置。这般体贴、甚至拿自己名号为担保的承诺，还给了失败后的退路。这番话被身为前辈的定金真人一说出口，云破的退路就彻底被堵死。
云破闭上眼睛。
要是拒绝，就连浮崖都会受到质疑，云破一生之中最为敬佩的师父，她绝不愿意连累。
睁开眼，云破恭敬地朝定净真人一拱手：“我明白了，谢前辈愿意以名号担保，我定不辱使命。”
定净真人感觉到身边传来那少女的一声嗤笑，但是他板着脸，就如同没法听见的其他人一样，不对这声笑做出任何反应。他微微颔首。
“拜托了。”
云破深吸一口气，转身提笔，云雾从细白的笔尖飘散开，她踏云而上，轻而易举穿过了禁制。
就如同白真所说，三咒延禁不会阻拦六大盟正道，禁制只是微微泛起一阵涟漪。
如果阵旗能够穿过禁制，就可以施展画阵了。可惜三咒延禁是借助天道的禁制，她的画阵乃是欺骗天道，与禁制不容。
鬼佛却没有攻击而来，他仅仅站在如高墙般立起的血海浪潮之上，用那双没有眼瞳的血红眼睛望向云破。
他脚下血海宛如活物一般，蠢蠢欲动，投下的阴影足够吞下整座龙兰城，云破在血海面前，只是一滴水珠。
钟声也停止了摇动，那震耳欲聋的声音还远远蔓延向乌云尽头，传来微弱的回音。哪怕这样微弱的声音，也让人从心底产生跪拜的念头。
哪怕鬼佛不曾出手，就已经这般强大。
虽然不知道鬼佛为何不攻来，但是云破还是稍稍缓了一口气。最坏的情况就是鬼佛直接攻击而来，她毫无准备，就只能虚无化躲开，到那时她的名誉、乃至于定净真人和浮崖师父的名誉都会受到质疑。
回想起师父伟岸的身影，云破微微吐出一口气。
冷静观察吧。
无处不在的邪气从鬼佛身上迸发，缠绕着鬼佛阻拦了一切神识的探知，因此无法在鬼佛静止的状态下判断鬼佛的实力，必须要让他攻击才行。
但是她最擅长的画阵法类都是远距离、长时间的布置。虽然鬼佛现在不动，但是要是在云破阵法布置到半途遭受攻击，阵法的反噬比起攻击恐怕会先一步要了云破的命。
立即能够生效的……
长袖一抖，一枚符箓滑落到云破掌间被云破捏住，灌注灵力，符箓上亮起二十四枚光点。
鬼佛感觉到灵力的流动，视线下落，符箓瞬时闪到眼前！
第三十九章 人心（3）
鬼佛合掌低声呢喃，云破没能听清，却见一道红影从血海中腾起，直直将符箓斩断！
红影崩散落回血海，原来只是血海中一捧污浊的血，却如灵刃般锋锐。
但云破仿佛早有预料。主旗画笔握于手中，她将笔尖虚空点在符箓方向，在视野里在天地间横切一笔——
刺目的光从符箓缝隙炸开！
光铺面照耀，照亮了整个血海高墙，隐藏在光中的二十四枚阵旗，借势化为假星隐匿嵌入其中。假星道妙，沉浮血海中，微光穿透每一滴血液。
血海一滞，宛如凝固冰川，就连滴落在半空的血珠都静止漂浮。
阵旗的另类用法，以假星的特殊，阻断事物之间的链接。这样的用法云破信手拈来。
鬼佛依旧不动如山，似乎这一切他根本没察觉，或者，根本不在意。
他的静止，本该让云破庆幸先机才对，当时云破却愈发紧张。
云破丝毫不敢停留动作，哪怕她心里已经隐隐有预感，她的额角一颗颗汗珠滚落。
再快一点，再快一点。
灵光云雾自笔尖飘散，她以邪气为画纸、云雾做点墨，顷刻之间白雾蜿蜒着覆盖上缕缕邪气，灵蛇游走般在邪气上刻画着。
一笔一划，一勾一按。
每一笔落下，天地之间邪气便微薄一分，看似变化极为微弱，但随着云雾越来越多，渐渐的，邪气几乎被逼退龙兰城前。
云破沉心，猛然提起画笔，破天一刺！
凝成天刃的白雾切入天空，微微撬开乌云一角！
城墙上的众人，便见凭空一卷巨型画卷徐徐展开，犹如突然从大地上升起的通天建木，将一切遮挡！
画卷中，只有二十四颗假星在乌云之后闪烁。
“镜面相阵。”
隐藏在血海中的二十四枚假星和画卷中二十四颗假星呼应闪耀，瞬时血海崩塌，仿佛被无形的大手扯入画卷之中！
“轰轰轰！”
淹没天地的血流冲入薄薄画卷，无休无止从深渊翻涌、卷入，连同乌云邪气一起吸入。
便如大存在拿起绢布，随意擦拭污浊的世界两下，半片蓝天从乌云之中洒落阳光。
镜面相阵，乃是借敌之手形成的镜面空间阵法。云破在以鬼佛的邪气血海布阵制成画卷，因果牵连，便将邪气血海引入画中封存。
灌入画中的事物，哪怕画卷崩碎也不会再回到现世，因为按照因果，这些都是画中世界的伴生。这就是最难施展的封印之阵，因为布阵必须要采用敌人的因果，敌人一旦发现就会反击，那么布阵就将失败。
云破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鬼佛竟丝毫不干预。
顺利到有些可怕。
修士们发出一声欢呼。他们透过透明的画布看见血流被画卷贪婪地吸卷而入，灵力透过蓝天重新压下邪气，黑暗的世界中终于亮起光明，他们无比振奋。
但只有云破看见。
鬼佛终于动了。
他面容悲悯，伸手，一朵金色花蕾便躺在掌心。
这朵花没有丝毫的气息波动，既不是法器法宝，也不是灵力邪气所化。它就这么凭空出现在鬼佛的掌中。
“万般皆为空。”他低低叹着，将花掷入血流。
消失了。
画卷、血流、邪气、云雾、乌云、蓝天。
通通消失了。
龙兰城、道友们、定净真人、骆璇仪……
还有师父，都消失了。
我也要消失了。
云破看不到，不对，想不到……
云破是什么？
空白的世界，她漂浮在其中，感知不到什么，甚至感知不到自己的存在。
但是有一处金色，有一朵花。化作空气般的云破被这抹唯一的颜色吸引，主动的漂浮过去，看着小小的花蕾。
“这就是你的佛性。”某个声音说。
这就是我的佛性。云破重复一遍，当她重复一遍后，发现自己的身形轮廓渐渐浮现。她的心中浮起一丝欢喜，是啊，我怎么会忘了呢，我是为了它而生……
空白中闪过一道剑光，将世界劈成两半！
“云小友？醒醒！”
云破猛地睁开眼，看见的是定净真人高大的背影。他手中持着的那把剑，剑身通透如琉璃，照应出云破的身形。
剑身一闪，光刺目的让云破流出一滴泪，让她控制不住回想起这把剑的名字。
空冥心意剑，定净真人的本命剑。云破回想起来，猛然意识到她现在正在跟鬼佛对敌。
云破不经下意识微微颤抖，她看见世界重重压着乌云，邪气缠绕在她的身边，肆无忌惮的侵蚀经络，以及越过定净真人肩头看见的站在血海高墙上的鬼佛。
鬼佛合拢双掌，低声叹一口气，看向云破的眼神带着惋惜。
惋惜什么？她根本没有任何反应，就被抹去了自我，差点成为佛的傀儡！
云破的神智有些恍惚，她的识海中一枚金色的花蕾漂浮着，无论她怎么磨消都抹不掉。她的浑身发冷，才发现是冷汗浸透了衣衫。
这就是鬼佛，这就是他的手段。
“是我大意了。”定净真人的话语很平静，让云破恐慌的神智微微定下来，“云小友，你先回去吧，此处让我来就好。”
“您……您可以吗？”云破的心情动荡，让她几乎问出了可以算是冒犯的话。她原先对定净真人只是修为上的恭敬，但是此刻，她的态度却不知不觉变为仰视。
几乎没反应过来的修士们，只知道定净真人忽然拔剑冲出，一斩光闪，将天地画卷斩断。此刻听到云破的询问，才意识到刚刚云破差点丧命。
如果不是定净真人，鬼佛就将这样轻而易举带走一位擅于战斗的金丹修士的性命。
所有人仰望着定净真人，仰望着他手中的琉璃长剑。
他灰袍翻飞，没有一丝华丽的装饰，没有故意显露出的强大威压，将云破挡在身后，谈笑自若。
“多谢你刚刚的试探，我已有信心。”
“让我来对付他。”他轻描淡写，重复说出骆璇仪在他耳畔说得话。
第四十章 背面
“真的做的到吗？”
在众人看来云淡风轻的背影下，定净真人心里半是心虚的对体内融合的骆璇仪发问。
如果按照他成为半诡修之前的实力，他才不屑于问出这种示弱的话语。长时间的压抑和隐藏，心惊肉跳的痛苦生活将他催磨，他一直极力避开与人对敌，现在却听从骆璇仪的蛊惑站出来。
都是因为骆璇仪说得太过诱人，她说：“我会帮你成为龙兰城的救主，重新掌握你的力量。”
这句承诺，不管是前还是后都对定净真人太有吸引力了。尤其是后一句，太久的痛苦，几乎要让定净真人忘记了自己的力量。
是啊，他可是被视为最可能以八脉御剑术证道的剑修，随时都可以跨过境界、进入炼虚境。
而且目前的形势，都在骆璇仪的掌控之中，他也不知不觉相信了骆璇仪的引导，不如说，在失去力量的状况下，他比起自己，甚至更加要相信骆璇仪。
骆璇仪语气温和的劝诱：“不用担心，虽然只是暂时的掌握力量，但是我们毕竟是盟友不是吗？”
“这也是向你展现，诡修的实力。”
确认着定净真人气息平稳，骆璇仪冷静的分析复盘局势，确认一切都在掌握中。
一切计划的开始就在她发现云破低估了人心险恶而留下的白光破绽上，她瞬间想到了摆脱云破的办法——利用鬼佛与正道修士。
骆璇仪对于人心的把控在经历那么多事之后，已经臻于完美。通过之前与定净真人的交易，她当然知道龙兰城迎战鬼佛的修士的水准，而通过联络定净真人，她又了解到云破的口碑并不好。
她决定演一出戏。
她打破了鬼佛的封印，决定引鬼佛杀向龙兰城，不过在这上面，她差点出了差错。
当封印崩碎，宛如盛着一碗黑暗的地下空洞之中，骆璇仪看见了盘坐于中央大地的鬼佛。
他身上黑色僧服之外，缠绕着无数化为碎光的锁链，这些锁链仿佛带着某种执念，残余的部分依旧迟迟不愿松开鬼佛。
鬼佛只需要轻轻一振袖，这些锁链就将彻底化为飞灰，但是他却只是盘坐着，身形一动不动，只有一双眼转动着，慢慢聚焦到骆璇仪的脸上。
这双眼中没有瞳仁，只有一片的血红，仿佛是疯狂世界的窗口，但是与之相对的，鬼佛的表情那样平静，平静到像是正在山间竹林中的禅房冥想。
骆璇仪需要他疯狂，但是他看起来甚至没有从封印解除后的空洞出来的打算，因此骆璇仪准备赌一把，想要激怒鬼佛。
结果奇怪的是，骆璇仪还什么都没做，鬼佛就从平静的状态猛地起身，陷入了疯狂朝骆璇仪攻击来。
虽然没弄懂鬼佛究竟是什么意图，但是不论他想的是什么，只要他朝骆璇仪攻击而来，这就够了，一切都回到骆璇仪的剧本上。
她大笑着回头，一边朝龙兰城飞去，一边对云破挑衅，口气故意很是亲昵。
“跟我来，我们来看看怎么让这个疯子毁灭龙兰城。”
她亲眼看着云破忽然反应过来什么，脸色一白下意识想要先将她解决的模样，解除了人形的模拟，回到诡修真正的状态。
和云破的虚无极其相似的状态，但骆璇仪没有形体、没有气息，因为诡修本来就是这种毫无存在的存在，她也就不必像云破那般顾虑，可以随意在诡修形态下出手。
如果不是她愿意，眼下对诡修还不了解的正道，根本没有抓住她行踪的可能。
当然，骆璇仪不会骄傲自满，大意到觉得这种领先的状态会一直保持，但是能用就用不是吗？
云破睁大眼，她原本认为可以一直抓住骆璇仪的踪迹，此刻也慌乱了。只能紧紧抓着骆璇仪回到诡修状态之前唯一一点气息的变动不放，只要稍有移开视线，她就将完全丢失骆璇仪的踪迹。
鬼佛也许是因为丢失了骆璇仪的踪迹，变得更加疯狂，他唤来血海拥着，紧紧跟随云破的白光，一路上踏向龙兰城。
而骆璇仪仗着诡修游离天道之外的特性，在众人毫无察觉的目光下进入了三咒延禁，当然，有天道加持的禁制其实有反应过来，禁制在云破进入之前就荡漾起了金色的涟漪，可惜云破见到骆璇仪进入龙兰城后，下意识紧追进来，让两人的引起的禁制反应混杂在了一起。
这就是众人眼中，云破将鬼佛引来龙兰城的真相。骆璇仪有意要让众修士对云破产生怀疑和质疑，就算这种怀疑其实根本站不住脚，但是在这种迫近悬崖的悬命时刻，他们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对错，一点点危机的火星，都会引爆紧绷的神经。
然后，以舆论逼迫身负重创的云破迎敌。如果云破应下，那么这种状态下的云破必然不敌鬼佛，无论是重伤还是陨落骆璇仪都能够解决云破。如果云破不应，那么她将被骆璇仪特意让定净真人引导的舆论冠上重大嫌疑，到鬼佛危机过后，六大盟会忽视定净真人与其他五百余名金丹修士的言论，放云破继续满州乱窜跟着骆璇仪吗？
而不管云破应不应战，定净真人都将被骆璇仪包装成最后挺身而出的英雄，伟大的出现击退鬼佛，包下一城民众修士。
获得崇高声望的定净真人，也将更依赖骆璇仪、更容易被操控，他的背叛对六大盟的伤害也就越大。
而且，骆璇仪看似做的事情与定净真人双赢，却也在另一方面给了定金自然挖下了一个大坑。不知道定净真人意识到没有，或者就算意识到，也不得不接受骆璇仪的提案。
一石多鸟的计划，骆璇仪相当满意。
只是，令骆璇仪意外的是，她原本安排逼迫云破的角色是定净真人，虽然这种安排在危机过后可能会在某些人心中留下疑虑，不过对她来说无所谓。
没想到白真会突然出现，成为了这个担负一切事后罪责的角色。骆璇仪不明白他的动机，但是这个人也许还有别的价值。
复盘确定一切都走在正规的上，骆璇仪终于将注意力集中到定净真人，和对面又放下手沉默的鬼佛身上。
第四十一章 实力
骆璇仪在第一次与定净真人交手的时候就知道了，她在赤鬼境和定净真人元婴大圆满境界相当，但是没有道的她绝对敌不过真正的定净真人。
那种举手投足的道蕴，定净真人连空明心意剑都不曾使出来，长袖就是一柄绝世剑。就凭这份道蕴骆璇仪可以判定，面对鬼佛，定净真人也许无法杀死鬼佛，却足够与鬼佛抗衡。
这也难怪六大盟对他如此尊敬信任，甚至视他为不出鞘的宝剑，纵容定净真人哪怕遇见大危机也不必出手。
不过，定净真人这柄剑说到底，也只是握在骆璇仪手中的武器罢了。
被坑害为半诡修的定净真人，没有骆璇仪化为诡修融合入身躯代替另一半还留存的人修身体，定净真人的经络都只能勉强运转，能够发挥出的实力只有十分之一二，更别说破碎的本命剑空明心意剑。
空明心意剑乃是一柄诞生于定净真人心中的心剑，在他意识到自己被转化为半诡修、心境破碎时，他就再也不能使用。但是骆璇仪暂时的融合帮他补全了诡修的身躯，定净真人惊喜的发现，空明心意剑重新凝聚在他的手中，恢复了往昔的伟力。
但空明心意剑也有些小小的变化，比如说它散发出了诡修的气息，原本残破的人修心境，完全的被诡修心境吞噬。只是心态已经潜移默化被身躯扭转的定净真人，一时间还察觉不到什么不对罢了。
眼下的定净真人，看似是一个人，实际上他的左半边身躯皮肉之下，已经被骆璇仪抽干血肉吸成空壳，由模拟着磨合定净真人体内诡修气脉的骆璇仪填满。
当然，消失的血肉都化成了死气进了骆璇仪的肚子里，这只算是小小的插曲，骆璇仪肯定是不会特意告诉定净真人的。
骆璇仪一填充在空洞之中，定净真人就感觉到一阵熟悉的玄妙韵律在神识中响起。
那是一阵剑的蜂鸣，苍茫一片的白色识海之中，沉浮翻涌出一柄古剑。
这把古剑看起来老旧的近乎腐朽，剑柄缠绕着厚厚的白布，却也遮不住青铜的红锈，剑身烂的完全丢失。
但是只要是修习剑道的修士，都渴望见到这柄破的不能再破的古剑。因为它是象征着踏入剑道道境的剑道天兽，莫邪的符号。
这柄古剑幽幽的漂浮着，剑柄上缠着的白布忽然一卷一卷散落下来，红锈沾满的白布上，隐晦的闪耀着一串串古老的文字。
定净真人一补全身躯，立即就再次进入剑道道境之中。他只要伸展神识去触碰这枚符号，就能与天兽莫邪沟通。但是他不怎么做，现在不能。
他诡修的身躯，迸发出强大的力量。
原本一半停滞在血脉经络中的由灵气转化死气，他并不懂得如何引导，因此只是勉强将死气挤开，让剩下少得可怜的灵力在细细的通道中运转，来维持他明面上的行动，但是有了骆璇仪帮忙补全经络、引导死气运转之后，一切都不同了。
深浩如烟海无边无际的死气，顺畅的运转，定净真人终于感知到他的这副新的身躯，每一寸、每一个不同之处他都心领神会。
空明心意剑亮起，根本不需要他的指挥，就随着他的心意渐渐融化，融化为一枚太阳。
是的，一颗太阳，这颗太阳要升起了。
在无边的乌云压抑的黑暗中，在血海高墙通天的俯瞰下，在龙兰城众修士的仰望中，太阳要升起了。
定净真人闭上眼。他不需要眼去看，这个世界在他的意识里，是通透的一片亮。
剑不必要是剑，可以是一切模样，只要他赋予许可。
他的剑招无形。
“斩恶。”
随着他淡淡的话音落下，太阳炙热的投射出第一缕金光，毫无阻碍，直接刺穿血海、将鬼佛的躯干轰出一道巨洞，阳光毫不减速，直直穿透天空！
放晴了。众人仰望着天，只能冒出这个想法。
阳光照耀下，一切的黑暗都将褪去。
龙兰城方圆百里的血雨停下了，因为乌云恐慌逃避着阳光，无边无际的黑暗天空重新展现出澄澈的蓝天，熟悉的肥遗烈日照着着一切。
吞噬灵物的邪气振颤着化为灵力反哺大地，崩碎的地脉愈合，冒出了第一颗劫后的野草，渺小却存在着。
血海沸腾崩落，仿佛是普通的水一般，流回深渊中，不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
鬼佛如断线的风筝，砸落在阳光普照的大地上，溅起一阵碎末扬尘。
定净真人睁开眼，长须飘飘若仙，他悬空而立，轻描淡写地俯视着鬼佛。
这就是定净真人真正的实力。
众人凝住呼吸，云破也落在城头，看着一瞬之间，天翻地覆的世界。
她连同身上的重伤也忘记了，痴迷的想着。
这就是道的力量。
“他没受伤。”骆璇仪却冷静道。
定净真人侧对着众人的面容上，在看不见的那一面，嘴角微微抽搐。
“他竟然不算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