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辽事再变
泰昌元年(1620)十月,北风渐紧。
大明朝的版图上位于东北部的辽东都司,原本象一只张开的巨掌,死死钳住任何敢于威胁大明王朝的异族势力。不论是蒙古,还是以往努尔干都司里那些杂七杂八的部族羁縻卫所,都在那一道绵延千里的边墙之下被慑服。但这几年,损兵折将、徒费巨资不说,在被努尔哈赤切去辽东都司的铁岭、开原之后,这只手掌看上去倒象是握成了拳,但大拇指没了,其余的,不过是做些延展的动作,毫无力量可言。
这北风一吹,辽东都司剩余的土地更是变成一只蜷缩的兔子,除了最后的一蹬之外,对一旁虎视眈眈的猛兽毫无办法。而如今,使这只兔子勉强残喘的那颗心,也即将被活生生地换了去。
辽阳城东门外十里处,冯伯灵带着二百人沿着驿道向辽阳城行进。
镇江水师的大旗被一阵紧似一阵的寒风刮得猎猎作响,士兵们都已换上了特制的棉甲,足以抵御寒风的侵袭,只有冯伯灵在外面仍然罩着明军水师的武服。接到辽东经略熊廷弼即将离任的消息,冯伯灵受命紧急赶往辽阳,要见这位昔日的旧识、近来对自己另眼垂青的熊廷弼最后一面。
辽阳城内的一部分哨探,自从冯伯灵接手那部分新兵之后,便以镇江水师快马信使的身份进出辽阳,身上自然是明军服饰,这部分哨探的队长是一个叫钟维泽的。远远地见冯伯灵带队过来,等候多时的钟维泽立即拍马迎了上去。
即是就相识,便不必多话,冯伯灵张嘴便问:“走了么?”
“还在辽阳,看样子今日不会动身。”钟维泽在马上答道。
冯伯灵轻轻出了口气,路上的担心放下大半。既然如此,便不必赶得太急,整个队伍便缓了下来,那钟维泽则跟在冯伯灵的马侧随行。左右是冯伯灵的亲信,都是跟着冯伯灵在水师中养家糊口多年的人,这水师人马虽少,但在镇江堡、鸭绿江水面上谋生,这狠角色可也不会少,这几个人不用说也是敢拼命的角色。剩下的士兵则是从敢于斗狠的新兵中精挑细选出来的,由苏翎抽调千山堡的人作为队长管带。
辽阳城东门,几十个士兵在一个把总的带领下正列着还算整齐的队伍把守城门,此时见冯伯灵带人走近,那个把总见是镇江水师的旗号,便将手一伸,拦住去路。
“什么人乱闯?”那个把总高声叫道。
“镇江堡水师千总冯伯灵来见熊大人禀报军情。”钟维泽一手勒住战马,一边高声回答。
“千总?”那个把总斜着眼睛看着冯伯灵。这千总的官,只要不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官儿,甚至某种意义上跟这把总也差不多。
“有熊大人的手令么?”那把总问道。
还未等那个把总将斜眼正过来,冯伯灵已经怒气上冲,拨马上前两步,劈头便是一鞭,抽在那把总的脸上,一道血痕顿时显现出来。
“要你奶奶的手令,要是在镇江堡,老子一刀便砍了你,给老子让开。”说罢,便狠抽战马,向前闯去,身后的骑兵也都紧随跟进,大队骑兵一拥而入,直闯入城。
那名把总半天没缓过劲儿来,这人也太过凶横,不就是个千总嘛。不过,在属下几十名士兵的注视下,那名把总丝毫没有生气,近日来从关内征调的官军武将可都是个个蛮横的紧,这位还不算什么,这守门的气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今天谁知道自己是犯的哪门子邪气,多管闲事。
不过,说实话,职责归职责,这股子邪气多半还是看着镇江堡几个字存心干扰一下,说不定还能得几个银子赏钱。前些日子不是有个什么文官便对此大加赞赏,称其守御有方,扔了十两银子不是?今天么......自己也是的,这辽阳城内外,数万官兵聚集,还担心什么守城门的问题?还不如老老实实站队,自找倒霉。
熊廷弼熊大人征调的关内军兵,番号繁杂,每一个抵达辽阳,都有武将带着数百家丁进城晋见熊廷弼。这是武将惯例,那些家丁怕是除了上茅厕,其余任何时候,都跟主官走在一起。不过,这个千总也有二百人家丁,倒是少见,怕在镇江堡还真有不少的家产,否则怎养的起?
辽阳城算是辽东最大的一座城堡,人口数以万计。不仅辽东都指挥使司设立在此,其余的诸如定辽中卫、后卫、右卫的卫指挥使衙门也在城中,此外,都察院、苑马寺、以及分巡道、副总兵府等分散在城四周,还有武书院、儒学、文庙等等,简直便是一座官城。城内百姓士兵的云集,让辽阳城里酒肆、店铺都仿佛如同关内城市一般的兴旺。不过如今城内人数虽一再增加,却多少带着些肃杀之气,战事的紧张,总会影响到那些不得不继续谋生的行人们。
冯伯灵带队在辽阳城内的青石板路面上踏响一路蹄声,倒是没有引起城内人的注目,这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了。钟维泽在前面引导,很快便在熊廷弼的府前停下。冯伯灵下马上前叫门,里面熊廷弼的从人很快便传回消息,辽东经略熊廷弼熊大人传冯伯灵入内。
事隔多年,冯伯灵再次见到熊廷弼,这情绪未免有些波动,望向熊廷弼的双眼,闪烁的光芒仍然带有仰望的惯性。那一刹那,冯伯灵几乎忘记了作为下属晋见上官的礼仪,显得拙笨、木纳,不过,这在熊廷弼眼里,此时此景,却带着另外一种意味。
当年意气风发的熊廷弼熊大人,此时已卸了官服,昔日满脸威严的面孔,在失去那身装扮之后,倒像是一个富家翁的形象。此时熊廷弼见到这位昔日的小兵,猛然间想起当初的那个风雪之夜,那是何等的快意啊,可如今......
“坐。”熊廷弼指了指一旁的椅子,话里隐约带出几分暮气。
冯伯灵这才仿佛醒悟过来,连忙补行了一个军礼,说道:“镇江水师千总冯伯灵拜见经略大人。”
熊廷弼摆了摆手,说到:“坐吧,不必多礼。”
冯伯灵这才起身,挺着上身坐了半个椅子。
熊廷弼上下打量了一下冯伯灵,见其身形魁梧,虽然也是年近半百,但毕竟是辽东多年军伍之人,这精神气可是不差。
“难得你还赶着来见我。”熊廷弼说道。“再过几日,我便回乡去了。”
冯伯灵一欠身,说道:“下官多亏大人提携,才有今日。本想早来拜见大人,只是军伍繁忙,不敢擅离。”
“嗯,这样便好。”熊廷弼点点头,又仿佛想起什么,接着说道,“你升任镇江游击一职,朝廷已经批复下来了,明日便有行文给你。”
“谢大人。”冯伯灵面上没有露出半点喜色,这大概又让熊廷弼感到意外,同时又生出几分悔意,早知此人远不像当初估计的那般愚钝,该早些提拔到自己身边才是。
不过,熊廷弼也有些疑虑,问道:“你是不是在京里还寻了什么人?怎地这回朝廷上只批了你一人?”
“下官只识得大人,旁的一概不知。”冯伯灵面不改色,轻声说道。
熊廷弼看了冯伯灵几眼,便不再问。事已至此,再问个究竟,也是没了意义。屋内顿时安静下来,这使冯伯灵感到说不出的别扭,当初追随熊廷弼走遍辽东各地边墙时,可从未想到会有今日这般寂寥的情绪。
冯伯灵几次张嘴欲说,苏翎与赵毅成事先让其熟悉的那些话语,此时竟然丝毫不能出口,这到底是武官出身,非要弄些文官的强项,可是力不从心了。
“大人,朝廷上不过一时糊涂,过些日子,大人定会重新复职。”这末了,冯伯灵竟憋出这么一句。
“大胆,”熊廷弼黑着脸,呵斥道,“这朝廷上的事,也是你能议的么?”
文官使然,尽管被解职回乡,可也不能让这武官去说三道四。熊廷弼虽经略辽东,可也是文官出身,这分寸是把握的很紧的。
冯伯灵连忙起身,低身说道:“是小的错了。再不敢妄言。”
熊廷弼看着冯伯灵诚恐诚惶的模样,倒随即释然。跟他说这些做什么呢?一个小小的千总,就算升了游击一职,怕连辽东都未走遍,能懂得什么?怕还是向着熊廷弼才作此一言。
“你坐吧,”熊廷弼说道,“这朝廷上的事,你不懂。”
“是。”冯伯灵不再乱开口。
话虽这么说,熊廷弼却不由得想起姚宗文、刘国缙两人。当初任御史时,几人声讯相通,一起以排东林、攻异己为事,不料此次姚宗文阅视辽东,却上疏说,“辽土日蹙”,熊廷弼是“废群策而雄独智”。本来朝廷上便屡有催促熊廷弼速战的风议,这下,可就点燃了倒熊的火把。先是御史顾慥首劾,说熊廷弼“出关逾年,漫无定画,蒲河失守,匿不上闻;荷戈之士徒供挑浚,尚方之剑逞志作威”。天启皇帝初及帝位,又还年幼,那些子文官们立时掀起一股议论边疆的波澜。到最后,御史冯三元竟然劾熊廷弼“无谋者八、欺君者三”,御史张修德复劾其破坏辽阳。这可是大罪,熊廷弼一时悲愤,抗疏极辩,并声言欲罢职回乡。这下,一道圣旨颁下,了了熊廷弼这个“心愿”。
不过,此时这般心事,自然不能对冯伯灵这个武夫去讲。但看着眼前这人,又想起自己在辽东的这一番心血,熊廷弼真想长啸一声,抒发一下心中的闷气。
熊廷弼自经略辽东一年,已经略为挽回辽东一败涂地的颜面,局势渐趋稳定。辽阳颓城已整修一新,逃亡的人民也以开始纷纷回归。一度陷入危急的奉集堡、沈阳城两座空城,如今俨然成为重镇,可以说是“民安于居,贾安于市,商旅纷纷于途。”
截至泰昌元年(1620)九月,熊廷弼已调集关内关外各地的人马十三万,数百门重二百斤以上的大炮,三千余门重七八十斤的火炮,而号称“百子炮”的更是数以千计,还有战车四千二百余辆,铁箭、火箭四十二万余支。若没有今日这事,熊廷弼原打算于冬季兵发抚顺关,试探努尔哈赤的军力。等到第二年春天,再率大军驻抚顺,逐步进逼。而努尔哈赤若出兵,则步步为营,绝不轻易决战,而派兵从叆阳、清河、宽奠等地出击努尔哈赤后路,让其首尾不能兼顾。一直到努尔哈赤军力疲惫再寻机一战而胜,同时,还可以采取招抚的办法,争取努尔哈赤内部的那些降兵降将的响应。
但这些成绩,这一年来的日夜辛劳,天启皇帝却视而不见,只听任那些文官们指责。
这辽东的一切,熊廷弼是看不到结果了。
想到这里,熊廷弼再次打量起面前的冯伯灵来。这辽东的事儿,还是得有一帮子自己的人才好,若不是辽东主兵毫无战力,熊廷弼又怎会有今天?熊廷弼甚至连想到,若是从万历三十六年起,自己一直留驻辽东,断然不会让努尔哈赤猖狂到如此地步。而辽东的兵,也肯定会个个彪悍。
“镇江堡的兵,如何?”熊廷弼终于开口。
“还在募集中。”冯伯灵连忙答道,“水军已有三千,步军七千。只是......”
“但说无妨。”熊廷弼说道。
“只是铠甲、器械,马匹都不足。另外,粮草虽能募集一些,但地方上还是不太顺手。”冯伯灵说的实话。
熊廷弼想了想,说道:“辽东之事,镇江堡是处要地,情势便利便能进袭,不利则可退回海上。你这兵,还得再募。”
“是。”
“可惜我不能再待下去,这军需日前刚刚有所富余,不然,日后还可再拨给你一些。”
“谢谢大人关照。”冯伯灵说道。
说道关照一词,熊廷弼心中一动,看着冯伯灵还算结实的身躯,说道:
“趁现在新任辽东经略袁应泰还未到任,我这里能帮的,便帮你一把。”
“谢大人。”冯伯灵喜形于色,这不加掩饰的喜色,却让熊廷弼更是心动。
“手里有能战之兵,日后未必不能做个总兵官。”熊廷弼说道,“也罢,旅顺口正有一批军需运至,就全给你了。一会儿便给你行文,你想要就需快些。”
后面一句,稍稍加重语气,让冯伯灵心思一转,似乎意识到什么,但还来不及细想,便答道:“是。”
“还有什么?”熊廷弼又问。
冯伯灵在心里寻思了一下,说道:“这一是马匹缺乏,在镇江倒有些富裕的乡民捐献马银,想去蒙古买马,还请大人行文方便。另外,在南四卫征募粮草,也请大人给个行文方便行事。”
熊廷弼眉头微微一皱,问道:“蒙古?能买到么?”
“能,下官已寻到贩马的蒙古人,只是要到广宁交接。”冯伯灵答道。
“嗯,”熊廷弼本想细问,却又想起自己已管不到以后,便说道:“这都好办。倒是一并给你。”
“谢大人。”
熊廷弼正要吩咐冯伯灵离去,却眉头一抬,问道:“那个叫苏翎的,如今如何了?”
冯伯灵心里一怔,完全没料到熊廷弼这个时候问起苏翎,他想了想,说道:“还在宽甸边墙一带。”
“他没投建奴?”
“没有。”
“建奴没有攻打他的人马?”熊廷弼这话里,显然已经知道苏翎已经拥有一定的武力。
冯伯灵不敢怠慢,也不敢任意说谎,只点点头,说道:“据传有过,但努尔哈赤没胜。”
“哦?”熊廷弼看起来有些惊讶。
这一声却让冯伯灵险些就额头冒汗,正不知下面还要问些什么,熊廷弼却没再问下去。
“你下去吧。回头办好行文,你便带了去。”熊廷弼淡淡地说道。
“是。”冯伯灵欠身再次行礼,然后退了出去。
刚转过身,冯伯灵似乎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隐隐的叹息,他摇摇头,再听,却已然无声。
几日之后,冯伯灵返回镇江堡。而只做了一年的辽东经略的熊廷弼熊大人,则黯然离开辽东。来时带着八百骑兵星夜兼程,走时却孤身只影,悄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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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新旧交替
入秋以来,镇江堡外的振武营军营内,一直是杀声震天。
营门处还站着两排身形魁梧的守门士兵,均是着装整齐,肃然而立。附近经过的百姓、行人,均是脚步匆匆,不敢稍留。这等架势,是以往从未有过的,就连营内上空飘扬的旌旗,也似乎带着些虎虎生气,在风中不时发出“啪”“啪”的裂响。
十月中的一天,苏翎带着赵毅成、祝浩等人以及二百护卫骑兵一路驰至军营门口,就在马蹄踏起的尘灰中列队门前。苏翎见营门口的两排士兵纹丝不动,微微点头,感到满意。
余彦泽的手段显然已经见效,这些原本是农夫的新兵,已经练就了遵守最基本的军令。再加以时日,这些新兵便会拥有基本的战力,而随后的整个冬季,振武营内还将持续响起汉子们声嘶力竭的吼叫声。
忽然,军营内传出一阵数百人齐唱的歌声,细听之下,正是千山堡骑兵们流传的军歌。虽然调子多少有些走样,但还算整齐,伴着隐约可闻的兵器撞击声,已经初步显露出与千山堡骑兵们相似的味道。
苏翎对上前来询问的守门武官摇摇头,示意自己不会进营,随即拔马回转,猛抽一鞭,向着镇江堡驰去。
镇江堡外新开辟的市场占据很大一片空地,已有一部分屋舍依次围出一条街的模样,大部分的简易棚屋里也都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镇江堡的位置自然是要比宽甸堡便利,这市场的热闹程度明显要高出许多,眼下正是秋粮集中的时候,可以看见大批的骡马、大车源源不断地进进出出,这里每天的粮食交易,足够振武营内七千士兵一月的口粮。荒年刚过,粮食价格依旧居高不下,这镇江堡外的市场此时几乎全是各地运送过来的粮食,远处的江面上,足有近百面船帆的影子缓缓而来。
这是辽东唯一粮食充足的时候,苏翎勒住战马,远远地观看市场上热闹的景象。他伸手遮住刺眼的阳光,在人群中细细搜寻了一番,但没看见熟悉的人影。
赵毅成见状,忙上前两步,用马鞭指了指远处,说道:“胡德昌的粮店在那里。”
苏翎向赵毅成指的方向望去,见市场靠近鸭绿江一侧,果然飘着一面诺大的店招,虽然随风翻动之下看不清字号,但相比定是写着三江粮行的字样。看那里一片搭起的棚架,这粮食交易不会是小数。
苏翎心中一动,侧头看向赵毅成,问道:“胡德昌的银子够么?”
赵毅成摇摇头,说:“这得问周青山,或许他才知道。”
苏翎皱了皱眉头,没有言语。
“大哥是担心银子不够?”赵毅成追着问了一句。
“嗯。”苏翎说道,“这后面招募新兵用的银子不会少,这里又得买粮,每月都得上万的银子花销。”
赵毅成倒像是不太担心,笑着说:“大哥,这银子到底有多少,现在咱们也每个准数,都由胡德昌自己报,想必周青山也弄不清楚。不过,直到现在胡德昌也没说银子不够使,也不知他怎么弄的。”
苏翎见赵毅成这么一说,也笑了笑,继续向远处张望。
这胡德昌的生意如今是越来越大,远到京城、南京、苏州,近到辽阳、南四卫以及对岸的朝鲜,手下办事的人苏翎等人都不知道确切数目,但仅苏翎派去的,至少能跑腿办事的,就有三百多人。胡德昌连同傅升、严寿三家的男丁几乎都在外奔忙,只留下一帮子女人、孩子在家打点祖上留下的那点田产。
这生意上的牵扯,苏翎等人均没有时间了解详情,除了赵毅成的哨探在其中担任兼职能有定数外,其余的伙计、帮手,怕是不会少于千人。但这个情形,一个周青山断断是算计不出胡德昌经手的银子数目。只是的确如赵毅成所说,胡德昌每月都会送银子到宽甸堡,加上赵毅成哨探小队的劫杀大户所得,使苏翎在宽甸堡的银库还显得略有结余,从未见胡德昌抱怨银子不够使的。
当然苏翎、赵毅成没想到过胡德昌的生意经。不管苏翎是将这些银子发作军饷,还是用作购置粮食、铁器等等,胡德昌都有法子让这些银子重新又回到自己的商队手里。本身胡德昌的商队便遍布千山堡辖内的各个角落,一边贩卖日常所需,一边收购山货、药材、皮毛,两下一进一出,倒还是进多出少。更不用说那些大笔的粮食、布匹采购。等于说胡德昌是一手进,一手出,两边可都是他一人经办。
更为重要的是,千山堡辖内的大批药材等山货,再加上古里甲从浑江北岸所贩运到千山堡的,以及术虎所部收集的,足有往年的五倍还多,仅人参便有上万斤。胡德昌怕是只会担心的这人参太多跌了价,不得不向法子向更远的大明腹地延伸,寻找更多的合作伙伴。
不过,这银子没个总数,心中始终不是个事,但眼下苏翎也毫无办法,既然能持续下去,便也只能日后再说。
看罢那堆积如山的粮食,苏翎带队直入镇江城,冯伯灵可正在等着交待辽阳一行的结果。
冯伯灵在辽阳耽搁了几日,倒不是为熊廷弼送行,实际上除了那次见面,冯伯灵再也未见到熊廷弼第二面,甚至连熊廷弼何时走的,都不清楚。
冯伯灵拿到熊廷弼为其额外开恩出具的行文,便立即让辽阳城内哨探队长钟维泽传信回去,让胡秋青立即带人赶赴辽阳与其会面。
胡秋青拿到行文之后,便带着二十多个蒙古人一路向西北而去,在明军的辖区内,自可畅行无阻。而只要接触到喀尔喀部蒙古人,只要提起喀什克图的名字,便也是诸般顺利。这一趟,可比当初简单得多。
冯伯灵在胡秋青走后,趁着便利,将辽阳城里里外外看了个遍,这是临行前苏翎特意交待的。
苏翎、赵毅成与冯伯灵见面,也不必客气,便开始听冯伯灵将面见熊廷弼的前前后后一一详述。
冯伯灵刚一说完,还未等端茶润润略干的嗓子,就听赵毅成急着问道:
“熊廷弼都给了什么?”
听这一问,冯伯灵似乎有些得意,放下还未喝的茶盏,右手伸出一个手指,说道:“一万石粮食。”
“这么多?”赵毅成很是吃惊。
“还有五千付铠甲、兵器。”冯伯灵的笑不是一般的开心。
他派出征集粮草、器械的队伍,可是很难有这么大的收获。眼看着自己昔日水师千总麾下数百人,变成如今上万人的队伍,比个总兵官也丝毫不差,焉能没有得意之色?
“在何处?”苏翎也很吃惊,这简直比跨海夺粮还要幸运,未必真有运气一说?但他的话却没有赵毅成那般夸张。
“金州卫。”冯伯灵说道,“我已经派那两千新兵去搬运。早些拿到也踏实些。”
苏翎看了看赵毅成,两人都微微点头。这运回来,才算是真的。
“熊廷弼.....”苏翎不太理解,“怎么会这般大方了?”
冯伯灵摇摇头,他只管高兴,可没去想为何得到这些额外的照顾,或许还是熊廷弼念着当初跟随的那丁点儿旧情?
“你在说说当时是怎么说的?”赵毅成又问。
冯伯灵便又细细地说了一遍。
赵毅成望着苏翎,说道:“我怎么觉得熊廷弼象是满腹怨气。”
冯伯灵随口答道:“怎么没有怨气?这般灰溜溜的罢官回乡,论谁都不会服气。毕竟这辽东可是费了番心血的.”
在看过辽阳的城防之后,连冯伯灵这等不熟知防御的人,也能看出熊廷弼花了多大的人力、物力整固辽阳城。
“不是说这个,”赵毅成摇摇头,说道,“我是说,熊廷弼这番话像是不想给新任辽东经略留下太多东西。”
“这么说?......”冯伯灵没有说完,按这么说,这事可就是另一个意思了。
“熊廷弼会这么做?”苏翎也将信将疑,按熊廷弼的脾气,似乎不会,但文官的心思,武官是永远不会理解的,这很难说。
“按熊廷弼的部署,这辽东的战事虽达不到收复失地,却也能稳住阵势。如今不是两方对峙么?”赵毅成边想,便说出自己的看法。
“眼看着这辽东的兵马越集越多,粮草、器械都囤积数万之数,接下来便是向努尔哈赤进袭的了。这个时候罢官回乡,不是将这个果子给别人摘去了么?”赵毅成这番话听着像是有理。
苏翎与冯伯灵都暗自点头。
“不管是谁来接任辽东经略一职,这熊廷弼种下的果子,定然是被别人不费气力便收去了。”赵毅成接着说道。
“而冯大哥恰好在这时见他,便给了他一个出气的机会?”苏翎顺着赵毅成的话头说下去。
“按传回来的消息上说,熊廷弼是身长七尺,有胆略,精通武艺,能左右开弓.....”
赵毅成还未说完,冯伯灵便插言道:“这个确实,看熊大人那身板儿,倒是结实的很。”
赵毅成点点头,接着说下去。
“又说他是性刚负气,好谩骂,不为人下。”说道这里,赵毅成看了看冯伯灵,这回他到什么也不说了。
“徐熙送回来的抄本上写的,万历三十九年(1611)六月,熊廷弼离开辽东,改任南直隶督学御史。到四十一年(1613)因杖死生员芮永缙被劾听勘,就被罢官回乡,这一呆就是七年。直到万历四十七年(1619)三月才被起复任辽东经略。这才一年,又被扔回老家。这能不灰心丧气?”
做官做到这个份儿上,看来这一辈子是没什么指望了。
“照这么说,”苏翎顺着赵毅成的思路,缓缓说道,“若是冯大哥不去见这最后一面,熊廷弼想必也不会生出这个念头。”
冯伯灵未能明白这话的意思,直直地望着苏翎。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新皇初立,那些大臣们立即便那熊廷弼开刀,这一来可以在新皇面前展示一下自己是如何的忧国忠心;二来,解决这辽事,也是为新皇分忧。”
苏翎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来回走了几步,像是在理顺自己的思路。
“这中间肯定不乏熊廷弼昔日的同僚,那些文官之间的关系......”苏翎摇摇头,徐熙倒是传回一些关于大明朝廷上党争的内容,但苏翎没有细看。
“这一边是失望,一边是冯大哥这个旧相识。”苏翎停下脚步,看着冯伯灵,继续说道:“这既是给冯大哥一个出头的机会,也是留一些难题给后来者。这些文官,心都是些什么做的。”
按苏翎这最后的几句话说的,怕是熊廷弼当真是如此想的。
“不管怎么说,这对咱们是好事。”赵毅成笑着说道,“这好运气是一个接着一个。天意啊。”
看赵毅成这般模样,苏翎与冯伯灵也跟着一笑。琢磨文官的心事儿,可不是他们要做的。
“冯大哥,这后面的事,还是按原定的办。”苏翎收起笑意,正色说道,“既然熊廷弼给了这些,你这儿的事儿可就容易了。剩下的,还要抓紧。”
“是。”冯伯灵正色答道。
“既然熊廷弼给了行文,这南部四卫征集人马、粮草的事还要尽快办,实在不行,你亲自走一趟。此刻粮食正多,你不去收,就给别人收去了。”苏翎说。
“是。”冯伯灵再次答道,“我立刻就办,练兵的事儿有余彦泽,水师眼下还谈不上练兵,左右都不过是行船。”
刚说道这里,只见外面闯进一人,却是冯伯灵身边的一个亲信。
“禀告将军。”那人说道。
这游击将军的实职是已经到手的,这称呼叫起来最快的,自然是跟随冯伯灵已久的人,这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等待了。
“快说。”冯伯灵催促道。
“辽阳传来行文,新任辽东经略袁应泰命各军主事武官前往辽阳商议军情。”
“这么快?”
苏翎、赵毅成、冯伯灵均是一怔,这熊廷弼刚走,这位新任的辽东经略又会有什么新部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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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经略奇功
接到辽阳的急令,冯伯灵在与苏翎、赵毅成密议了两个时辰之后,才连夜奔赴辽阳。
这次进入辽阳城门,守门的恰好仍然是那个倒霉的把总。但这次,冯伯灵队伍中打的是镇江游击的旌旗,这让那位把总连问都没问一声,还连忙喝令士兵们站队肃立,冯伯灵则大摇大摆地在其面前经过,将游击将军的威风是发挥得淋漓尽致。
不过,冯伯灵进了辽阳城,适才的威风顿时矮了半截。
只见城内每隔不远,便整齐地列队站立着一群家丁、亲兵,按服饰与号牌、旗帜来看,这些人不是总兵便是哪个兵备道的亲随,要么便是参将一级的亲兵护卫,这哪一个都比冯伯灵高出不少。冯伯灵顿时又变成了低着头做人的模样,好在这个是已经惯了的,做起来十分自然。从那些随从前经过时,已经变得不那么引人注目。
赶到新任辽东经略袁应泰的行辕,还好,冯伯灵来的不算迟,在门外侯着的时候,陆续还有不少武官到来。冯伯灵偷眼瞧去,看来这次袁大人召集的武官,自己算是最低的一个了。想想,大概是因镇江堡一带也唯有自己是仅存消息的武官,其余的不是在萨尔浒中阵亡、失踪,便是在赵毅成的伏击中消失。这官方往来的,只出现过冯伯灵的名字,何况,这冯伯灵还是新近唯一被升职的镇江游击,袁应泰想不知道也难。
不久,袁大人的亲随出来召唤众人入内,这让一直忐忑不安的冯伯灵稍稍松了口气。站在一群比自己职位高出很多的武官旁边,虽说这并不归其统领,此时也不必参见行礼,可这滋味也并不好受。
新任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的做派,可与前任熊廷弼熊大人完全两样,看着虽面无表情,不可琢磨,可比熊廷弼熊大人那张黑脸要好看得多。场面上的气氛为之一松,看来不少人都与冯伯灵一般作想。
当然,这等会议,冯伯灵只能站在最末尾的位置上倾听,连偷眼瞧瞧都很少。
袁大人话并不多,冯伯灵听到的,先是将天启皇帝的圣旨念了一遍,算是为袁大人自己正名,随后便是一番袁大人自己的说辞。紧接着,照例是要显一番威风的,按一般的说法,是“戮贪将何光先,汰大将李光荣以下十余人”。这例行惯例,众人都已心知肚明,只盼这天降大祸不降临在自己头上便可。冯伯灵自是放心,论战守功过,他还轮不上,论贪财,他可从未越过养家糊口的界限。
这熊廷弼上任初来,杀人、降职一番立威,袁大人新至,自然也免不了。等这之后,袁大人才略略对在座的鼓励一番,随后的意思,十分简洁明了。正如袁应泰上奏所说,调兵遣将,明年春天将发动进攻,先要收复抚顺,再擒努尔哈赤这个酋首。
按袁大人话里的意思,皇上似乎十分赏识袁应泰这般壮志,所以,对其所奏,一律批复照准。这可与熊廷弼熊大人要升几个得力助手的官儿完全两样。随后所述,几乎在座的都有升职的份儿,除了冯伯灵,当然,他也是刚刚升职,虽然并不是袁大人的助力。
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随后宣布的兵力部署,几乎将熊大人原有的部署都做了一番调整。
总体上,是调用已经出关和还没有出关的十八万军卒分驻辽东各城。监军道高军出、邢慎言,总兵官贺世贤、李秉诚、陈策,都被宣布升职晋级,然后是尤世功、朱万良、童仲揆也被升为总兵官调用。这样下来,袁大人麾下便有大将八员。这些武官每人各管带步兵、骑兵合计一万人马,集中到抚顺一侧,这是与进攻抚顺的目标相对应的。然后,以清河监军道牛维曜,总兵官侯世禄,并调梁仲善、姜弼四人,行总兵事,每人仍然是各率步骑官兵一万,在清河堡一带驻守。另以一万兵驻守沈阳,一万兵驻守蒲河,七千兵驻守奉集堡,并准备再调集一、两万人作为机动兵力,以备临时调用。
与冯伯灵有关系的,是袁大人命金州、复州道的胡嘉模、副总兵官刘光祚以总兵官的名义行事,统率步兵九千,骑兵四千,水兵七千,合计两万兵驻守宽甸、叆阳。在这命令之下,胡嘉模、刘光祚带领的是山东来的青州兵,步兵九千,骑兵四千。而这水军七千,则全由冯伯灵管带,另令镇江游击冯伯灵带本部人马一万步兵驻防镇江堡、宽甸一带,相机策应瑷阳。这虽然要听命于胡嘉模、刘光柞,但在镇江堡,却仍然是冯伯灵一人独掌。
看来熊大人临走之时,将这辽东的兵力部署做了一些小小的改动。冯伯灵的名下,特意注明的是招募的辽人新兵。袁应泰袁大人对这辽人似乎也带有某些偏见,虽然这在会议上并未显露,可将青州兵与冯伯灵的辽人新兵分开部署,真说不清是重视还是忽视。但不论是谁做经略,这宽甸一路,都是防守态势,重点依旧摆在辽阳、沈阳一带。
按努尔哈赤一贯的袭扰路线,这瑷阳一带可比宽甸还要前出,处于建奴的兵锋之下。既然袁大人欲采用攻势,这战力稍强的青州兵便自然会摆在前面。但好歹袁大人没有对镇江游击新募的一万新兵产生疑问,按这样的部署,至少冯伯灵不再为粮饷以及甲杖器械发愁了。
这真是世事变幻,不可琢磨。会议尚未结束,冯伯灵已经在琢磨是不是将征集粮草的人员改为招募新兵上去,怎么说也得凑够一万之数吧。至于水兵,冯伯灵更是驾轻就熟,不论是山东调集的,还是天津过来的,他都有办法将其化为私有。当初镇江水师的人马,不就是没用多久便都换上了冯伯灵自己的人。这掌控一支人马,还得有自己的亲信控制的好。
大明朝武官与文官,对于军队可是两样看法。文官们在于如何不使武官用兵自重,这兵与将可是完全分开的,这使得不管哪一个武官调任,都得面对一群新兵,而兵们也习惯于此。至于武官,管带一直队伍可不像文官想得那般轻松,这无奈之下,家丁便逐渐成为武官们必备的下属,这样无论到哪里,都可以随时将自己的人安插在队伍中,使上传下达变得畅通。
冯伯灵正尤自琢磨,这会议便结束了,冯伯灵便按顺序退了出去。
此次会议,冯伯灵自然不能参加随后的一番密议,他只是来听令而已。冯伯灵在外徘徊了许久,一直到袁大人与几个高级武官们商议完毕,众人纷纷离去,这才绕到偏门,给了把门的几两银子,联络起袁大人的亲随来。
新任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虽然也有些清名,但毕竟是个官儿,这大明官场上的常例银子,那是没有不收的。当然,这属于心照不宣,那些文官们不论如何相互攻伐,都不会拿这个当事儿来说,这与出门乘轿、骑马一样,是个习惯。
苏翎为冯伯灵准备的,是几支上好的山参,与十粒一般大小闪着光泽的东珠,这份礼,就算不知在京城是什么价钱,可也足够见一见袁大人了。不过,冯伯灵心里没底,这次紧急商议出来的办法,可都是由冯伯灵站在前面,这送礼见人冯伯灵不是没有过,但那都是屈指可数的数目,况且这么个级别的官儿,冯伯灵可从未见过。但苏翎与赵毅成却说把握很大,劝其不要心虚,只管去做。
果然,就在冯伯灵心中忐忑不安地等待良久之后,有人出来传话,袁大人将在后院接见镇江游击将军冯伯灵。
袁应泰袁大人的气派果然不同,冯伯灵一路跟着来人来到后院,这人未至,却先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冯伯灵一凛,不免想到一些香艳之色。但冯伯灵随即正色,辽东战事紧急,袁大人再如何年轻力壮,也不会带着什么人到军营的。难道是有人也是想刻意讨好而送来的?
进到屋内,冯伯灵只扫了一眼,见一边的桌上摆着付精美的茶具,袁大人正坐在一旁,一只手好整以暇地轻抚着茶杯,一双眼向冯伯灵瞟了过来。冯伯灵连忙埋首,不敢抬头,视线中只有袁应泰袁大人的衣衫下摆,看来袁大人已除了官服,换了便装。这么说,袁大人对那份礼还是较为满意的,这般装束见人,岂不是当作了自己人?
冯伯灵稍稍一顿,随即便行了大礼。这游击将军一职与辽东经略比起来,这可不是一两级的差别,这礼也算合适。袁大人慢了半拍,才说了声:“不必多礼。”不过,冯伯灵已经伏下身去。
待冯伯灵起身,袁大人才淡淡地问道:“你来找我,是有何要事禀报?”
袁大人的声音轻柔,但很清晰,带着几分世家出身才有的味道。
“禀告袁大人,小的是为镇江一带的兵马钱粮一事而来。”冯伯灵欠身说道。
“哦?”袁大人声音依旧不变,“你且说来听听。”
“是。”冯伯灵小声清了清嗓子,说道:“小的现管带镇江堡振武营的一万新兵,还有镇江水师原班人马以及新募集的二千五百人。”
“新兵?也是在辽东募集的?”袁大人问道。
“是。”
“确有一万之数?”
冯伯灵心中一惊,不敢怠慢,连忙说道:“确有一万,只是铠甲、器械只有五千之数,粮饷不足,是故前来禀告大人,请与拨付。”
“据说.....”袁大人缓了缓,让冯伯灵又是一身冷汗,却听见袁大人似乎轻轻哼了一声,说,“那刘国缙募集的新兵逃了大半,让朝廷空费粮饷,唯有你处的新兵,不少反多。看来,你也算有点本事。”
“不敢,小的只是尽力带兵而已。”冯伯灵说道。
“嗯,若是辽东的武官都能做到本部兵马不逃,这辽事未必会是今天这个地步。”
冯伯灵仍然将头低着,没有搭话。
“你是刚升任的镇江游击?”
“是。”
“原职是...?”
“镇江水师千总。”
“嗯,按现在的情景,是有些低了。”袁大人的话算是说道冯伯灵心里去了。
“也罢,你只管好生练兵,粮饷不会少你的。甲杖、器械,缺额多少尽管开列出来。”
“谢大人。”冯伯灵心里算是松了一口气。这个谢字,可是由衷的。
不过,按理到此也该退出去了,冯伯灵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还有什么事?”袁大人有些好奇,语气略略有所变化。这位低级武官显然不擅长在官场上的交际,话不多,也无肉麻的奉承话,但那份礼却是所值不菲。这让习惯于文官圈子里氛围的袁大人有了兴趣,这地位高者,是能够轻松地观察自己的下属的。
冯伯灵在心里又琢磨了一阵子,才开口说道:“袁大人,小的还有件事欲禀报大人,还请大人勿怪才是。”
“哦?”袁大人转过身子,一直侧对着冯伯灵的脸也变成了正对。“何事?”
“大人今日部署兵马,可都是为的攻打建奴?”
“嗯?”袁大人似乎有些不高兴,这不是废话么?今日才再会上说过。“那又如何?”
“请袁大人勿怪,小的说完,大人便明白了。”
“说吧。”袁大人不知平日里是不是有这份耐心,还是因为那份礼的缘故?让这个低级武官在辽东经略面前谈战略部署。
“大人部署的兵马,都是向抚顺一带集中,可想大人定是以此为主攻。不知大人为何不从宽甸一带攻打建奴后路?这样一来,建奴必然首尾不能两顾,大人必建奇功。”
似乎是最后一句话对了袁大人的心思,这远胜过职位低下所带来的问题。
“看来,你也是知兵的。”袁大人淡淡一笑,接着说道:“攻其后路,自然是个好法子,可无兵无将,谈何容易?”话里尽是不以为然,冯伯灵这个小官如何懂得这运筹帷幄的大势?
冯伯灵略停一刻,说道:“这个正与小的所说有关。”
冯伯灵大着胆子,抬头望了望袁大人,见其并未有何不悦,便接着说道:
“大人可听说过宽甸堡的苏翎?”
“苏翎?”袁大人眉头稍稍一动,在记忆里回想着。“是不是传闻中的那个逃军?”
“正是。”见说道正题上,冯伯灵不再犹豫,一口气说下去。“此人在宽甸至浑江一带,聚集了大部的逃军、逃民,足有数千之众。大人若是能将其收入麾下,可令其携本部人马,攻打建奴后翼,以使大人的部署进展更为有利。”
不待袁大人说话,冯伯灵继续说到:“这些人常年在山中谋生,且大部分人都曾在辽东卫所当兵,这马上马下的,都相当彪悍,传闻当初努尔哈赤曾派八旗中的两旗进袭苏翎所部,但大败而回。袁大人若能收为己用,必然会令其感恩戴德,奋勇杀敌,以报收录大人之恩。这胜了,可助力与大人,败了,也与大人的部署无损。何况,只要苏翎率领本部人马攻打建奴,不论生死,都对大人有利。”
袁大人本想讥笑几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武官,但听到后面,却收了那份心思,转而细细思索起来。
这朝廷上对袁应泰袁大人可是寄予厚望,袁大人自己上的那道明春收复抚顺的奏章,说实话,并非有十足的把握。上任之前,对熊廷弼在辽东的部署,袁大人还是略知一二的,对辽东主兵的情形也有所了解。虽然对熊廷弼主守不尽然赞同,可说道进攻,这难处可不仅仅是骑虎难下。此时这个初次谋面的冯伯灵送上这么一股兵马,难道真是就该袁应泰建此一功?想想前些年闲居在家的日子,袁大人的心中不禁涌出一股热潮。
“这个苏翎,真的能与八旗兵对阵?”
“是的。”冯伯灵连忙点头,听这口气,是与预计的一样。
袁大人有一刻没有说话,自顾在心中盘算着。
“这个苏翎到底是什么来历?”
终于问道这个了,早已有所准备的冯伯灵回答起来,可是流利无比。
“此人原本是苏州府人,投军后被调至辽东,一直在边墙一带戍守,后因其勇武过人,屡立战功,有个百户的世袭武职封赏,后被调至镇江堡振武营内,管带夜不收,在边墙外巡哨游弋,劫杀建奴游骑。”
有个百户世袭的武职,在小兵中间倒也少见。大多因功受赏的,都原本便是个低级武官,大多数士兵都是领些被克扣过的赏银罢了。袁大人在任职兵部武选司郎中时,便在任期内裁汰打发了数百个假冒世职的人。
“那其又是为何逃走?”袁大人问道。
“大人可知道开原、抚顺的佟家?”
“略有所闻。”这辽东轶事,可必然会有人对辽东经略做一番交代,不然,养那些亲随做什么用?
“那佟家人在辽东颇具势力,佟家的一个远亲曾在宽甸一带霸占良田,驱赶村民,不仅如此,那人还追出边墙,试图斩草除根。在宽甸边墙一带恰巧被苏翎带着属下夜不收遇到,便拔刀杀了那人。自此便的得罪了佟家,那时佟养正还任着镇江参将一职。是故苏翎带着夜不收远走边墙之外。”
“佟养正?是抚顺降了建奴的那个佟养正?”袁大人追问道。
“正是。”冯伯灵答道。
袁大人想了想,说道:“这么说来,这逃离军营,也是事出有因。”
“正是。大人,若非佟养正身居要职,一手遮天,苏翎等人又怎敢逃离?”冯伯灵是趁热打铁,这个见机还是用的恰到好处。
“嗯。”袁大人似乎有些心动,说道,“他可愿意归附?”
“愿意。”
“你又是因何得知?”
“不敢欺瞒大人。小的当初在开原一带,苏翎便是小的管队中的一名骑兵,曾在一起值守过两年边墙。”
袁大人没有说话,一双眼看着冯伯灵,见其丝毫神色未变,便双眼一垂,陷入深思之中。
“熊廷弼在任时,为何不说?”这个问题还真出来了。
“袁大人,想必熊廷弼熊大人的脾气,也是知晓的。再说,熊大人一味的守势,苏翎等人也不会有用。”
这话听起来还算合情合理。
“他能聚集多少人攻打赫图阿拉?”袁大人一语惊人。
“这个......”冯伯灵不好回答,来时这个问题也设想过,说多说少都各有损益,最后只好让冯伯灵见机行事,可如今该如何说起?
“所有可战之人都算上的话,可以上万之众。”憋了一刻,冯伯灵最终只好试一试。
“一万之上,还是之下?”袁大人紧紧问道。
“一万之上。”冯伯灵似乎又要出汗了。
“当真可与建奴的八旗一战?”
“当真。”冯伯灵斩钉截铁地说道,“据小的所知,苏翎所部人马与八旗对战过两次,还擒获建奴五大臣之一费英东。”
“费英东,你这话可属实?”袁大人站起身来,这个消息可不是一般的惊人。
“句句属实。”冯伯灵毫不犹豫。
袁大人显然已经情绪激动,在屋中来回走动,适才的闲适情绪完全不见。
这辽事自糜烂一来,只闻建奴斩将夺城,可丝毫没见明军杀死一名稍稍有名的建奴头目。若真是费用东在手,这份大功可是......一瞬间,袁应泰袁大人丝毫没有再去怀疑苏翎为何不去投奔熊廷弼,反而为此感到幸运。难道真是上天有眼,让袁应泰一出马便拥有了如此震动人心的好消息?
袁大人最终将步子停下来,他瞧了瞧冯伯灵,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事我在想想,还有旁人知道么?”
“没有。”冯伯灵心里已经有了底。
“切勿声张,过两日,便有回话给你。”
“是。”
袁大人走到冯伯灵身边,语气再次轻缓起来。
“你的事,我会交代下去。至于费英东......”
冯伯灵支着耳朵,生怕漏了一个字。
“你去跟那个苏翎说,先将人送来,若真是费英东,我便保他个.....”
冯伯灵最终没有听到下文,这语气,自然是应了,但给苏翎个什么武职?却是悬在半空。
“你去吧。先办好这事,少不了你的前程。”
袁应泰的声音,在袅袅的余香中将冯伯灵送进辽阳城满城的灯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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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豪酋迟暮
天降飞雪,北风呜咽。
千山堡的一所木屋内,软禁在此的费英东正俯着身子,在屋内的火炉内生火取暖。
考虑到努尔哈赤念着旧情,一直持续不断地按月送来礼物,这费英东便不再被安排参与千山堡的劳作,在这所木屋内养老。不过,粮食、柴薪之类的时时都有专人送上门来,样样不缺,但这屋内的一切,还需费英东自己动手。长时间的征战,费英东自然体格异于常人,尽管年事已高,但看起来依旧精神不错,甚至此时瞧着,还略有发福的迹象。
当初被俘时的枪伤,早已痊愈,不过在腿上留下个疤痕,与身上其余四处征战时留下的痕迹相比,并无两样。这身居高位,且属下随从众多的人,一旦闲下来,自是要度过一阵子难熬的时光。费英东的消磨,只能是在这院子中,屋后的那块菜地,算是费英东好不容易寻到的去处,但此时飞雪一下,这唯一的消遣,也不得不放弃。屋檐下整齐地垒放着高高的大块木柴,这是费英东活动活动手脚的成果。
此时火炉内已经燃起火苗,一股浓烟涌出,费英东立时被呛得一阵咳嗽,一边随手驱散烟雾,一边侧着头,将点燃的木柴翻动着,火焰升得更高,烟雾,便淡了。
屋内的陈设都非常简单,大多还是努尔哈赤送来的,这些要比千山堡内其余的人家好的多。费英东对此倒没说什么,最初他一直在心中不满的,仅仅是,无人理睬。
自从上次在千山堡城墙上与苏翎有过一番对话,费英东便被闲置在此,除了不允许走出院子,其余的,倒是有求必应。外面的守卫平时并看不见人影,但若是费英东一旦走出院门,便立刻会有一小队人在四周出现,并不呵斥,也不说话,费英东只得自己返回屋内,自取其辱的事,是不会做的。但时日久了,连这些神出鬼没的守卫都似乎消失不见,费英东更是连想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有时费英东甚至渴望去参加那些琐碎的事做,哪怕仍然是驱赶粪车也好。
自从那次战败,费英东没有立即拔刀自刎,这自杀的念头虽一再浮起,却始终没有强烈到一头撞死,或是用那把缺了口的柴刀割破自己喉咙,当然,他也考虑过那把刀,是否真的锋利到能将自己一刀杀死,若是杀不死......
所谓英雄迟暮,是否便是如此?
英雄不英雄暂且不说,这迟暮却是实在的。坐在火炉旁独自陷入回忆,是费英东在冬雪降临之后,唯一常做的事。偶尔悄悄前来查看的守卫,会从呆呆坐着的费英东脸上,看到喜忧相伴的神色,但也只是摇摇头,转身离去,连声叹息,也不会留给费英东。
纵横一生,也不过是独自终老,谁也敌不过岁月带来的消磨。
就在费英东在遐想中跃马扬刀,驰骋在雪地上之时,门外传来脚步声。
费英东身子一抖,听出踩在雪地上轻微的沙沙声表明,至少有数十人。
“终于来了......”费英东心中这么想,但来的是什么,却没去猜测,或许,他只想要的是,有人来而已。
来人在门外停住,小声嘀咕了几句,虚掩的木门便被推开,显然推门的人力气太大,木门猛地发出“咣”的撞击声,那人一愣,随即走进屋内。
透过打开的房门,费英东看见满院子站着的是身穿棉甲的彪悍士兵,显然是训练有素,连站着的姿势,似乎都是一模一样。
进来的人有着一脸络晒胡子,说话粗声粗气,但语气却并不恶劣。
“费英东,跟我们走。”
费英东缓缓站起身子,抖了抖身上棉袍上沾染的灰尘,便举步向外走去。
络晒胡子一愣,似乎未料到费英东如此配合,便追上去,问了句:“能不能骑马?”
费英东猛地站住,回过身来,双目忽然变得炯炯有神,紧紧盯着络晒胡子。
那络晒胡子站在费英东身前,足足高出费英东半个头,这让费英东忽然爆发出的那份豪气少了几分份量。
“要走远路。你这个岁数,不能骑马就给你备车。”络晒胡子显然没把费英东当回事,满不在乎地说到。
费英东似乎身子猛然一紧,但随即,又是一挺。
“牵马来。”费英东昂着头说道。
络晒胡子“嘿嘿”一笑,大概是觉得这样最省事。便手一挥,院子里的彪悍战士便退出院子,在门外列队。
一匹黑马被牵到费英东面前,费英东伸手摸了摸马背,又用手拍了拍战马脖子,目光中神色琢磨不定。
有多少日子没骑马了?......
费英东摇摇头,翻身上马,动作依旧迅捷,连一旁瞧着的络晒胡子都不禁暗暗叫好。
一行人在络晒胡子的引领下,小跑着向千山堡堡门驰去。
一路上费英东一言不发,只是不断地打量着四周的山色雪景。这么些日子的足不出户,简直比牢笼还要难过,这次去不论是何种结局,费英东暂时都未做考虑。
没多久,费英东便察觉到,他们一行人走的这群山之中,居然是一条可以通行大车的山路。尽管有积雪掩盖,但仍能看出是新修筑而成的。有些路段,甚至不必沿着山势远远绕行,而是直接盘旋着越山而过,大大节省了时间。而沿着山路左近的村子,也都有大路通行,甚至行人也不少见,至少有两队驮队擦肩而过。这与当初来时,可是完全两样。
费英东还发现,在彼此相望的山顶,都修筑有简易的烽燧台垛,隐隐有人值守。
越向南行,行人越多,驮队也多了起来,而游弋的骑兵小队也在附近的山谷里隐隐可见。
这些,都在费英东的心中成为谜团。他甚至连想到在赫图阿拉的附近,若是也能拥有这样的道路,会给大军行进带来多大便利?又会使粮草辎重如何快捷?
当然,这并不太久,如今费英东不过是一个被圈养的俘虏,正在前往自己未知命运的终点。
在宽甸堡外大片平坦的雪地上,费英东目睹了更让其惊讶的场景,有那么一刻,费英东甚至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只见足有数千的黑甲骑兵正在宽甸堡外列阵而立,黑压压的一片犹如乌云压雪,即便没有发出声息,也自然生出一股骇人的气势。
这些骑兵每人都是内穿棉甲,外面再罩有一件改进过后的铠甲,份量要比原来明军制式铠甲要轻,而内里的棉甲既能保暖,也能增添一层防护力。看得出来,这样双层的防护,非但减轻了战马的负重,也比原有的铠甲更能防御弓箭的抛射,至少能令被刀枪砍杀的损害降低不少。不仅如此,每一匹战马的前半部,在胸前,马脖子上,也都围有一层棉甲,这自然是为防御战马迎面撞击敌阵时受到损伤的措施。
每一名骑兵都戴着红脑包盔,这是明军制式配置,没有改动。骑兵们每人腰间都悬着一把腰刀,人手一杆丈多长的长枪,枪刃处是一团血红的红缨,舞动起来,是一片黑中的血舞,像是白茫茫的雪地上跃动的火焰。
费英东睁大着双眼,仔细地看着这从未见过的骑兵队伍。他对于每一名骑兵马侧的几个革袋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按说骑兵的负载,是不会有多余的东西,但距离过远,看不清是什么。
不过,费英东唯一能够对比的,是这样的骑兵,防御力比八旗骑兵相差无几,但却比八旗中的铠甲骑兵移动迅速。此时骑兵们相互在马上搏杀的机会不是太多,多用于长途奔袭、行军。或是在双方对阵之时,绕到对方侧后翼,实施袭扰,打乱对方部署。这几乎便是努尔哈赤的八旗兵唯一的作战方式。至于骑兵与步兵对杀,那不用说,即便没有这般防护,步兵也几乎没有任何有效的抵抗。在马上奔跑着砍一个人,可比站在地上砍马上的人要简单轻松得多。
猛然间,骑兵阵列里出现一片吼声,整齐的阵列开始移动,在这宽甸堡外唯一的空地上变换阵型,时而一字排开,时而变成数个尖锐锋阵,时而又出现几个半圆形向前急奔......
但费英东没有机会再看,那个络晒胡子等了一阵子,便不耐烦,勒马回来,在费英东的马上抽了一鞭,便向宽甸堡驰去。
再次见到苏翎时,费英东仍然在想着堡外的那群骑兵,一个曾经麾下拥有更多骑兵的武官,怎么不能被此勾起回忆?
苏翎注视着站在眼前的费英东,见其虽然强力支撑,却仍然显出劳累的疲态。
“坐吧。”苏翎指了指椅子,对费英东说道。
费英东迟疑了一下,便坐下。
苏翎如今身上也跟骑兵们一样,穿的是内外两层甲,这几乎是他从来不曾变过的装束。在千山堡众人的眼中,不论是骑兵们,还是百姓,甚至是那些一直呆在屯田新村里的降兵降将们,都记住的是这般形象。
苏翎仔细看了看费英东,见其抬头望向自己,便问到:“可还能赶路?若是撑不住,便给你换辆大车。”
费英东吃惊的神色在脸上绽露无遗。还要走?
苏翎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他并不担心费英东会自杀,虽然眼下这个时候,活的费英东要比死的有用,但这几年都未寻死,这接下来的,也不会就此自寻死路。苏翎相信这段日子的消磨,足以让费英东身上的戾气散去。
费英东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问出话来,他颓然地叹了口气,微微低下头。
苏翎看着费英东的神情变幻,心中琢磨了一阵,说道:“你也可称得上是戎马一生,如今在我这里,....”
苏翎顿了下,接着说道,“咱们虽是敌我两方,这些日子你也算过得不错。这天下万事都有个定数,有些事,还得认命才是。”
费英东抬起头,望向苏翎,不明白说的是什么意思。
苏翎整了整身上的铠甲,说道:“你跟着努尔哈赤征战多年,大概也是看着努尔哈赤能成就大事。这几年他所获颇多,战绩显赫,这里面自然也有你的功劳。”
费英东摇摇头,没有说话。这些自然也是他心中想的,但此时说这些有何用处。
苏翎话锋一转,说道:“你若是能多活几年,便能看到努尔哈赤的下场。”
费英东再次疑惑地望向苏翎。
“不信么?”苏翎紧紧盯着费英东。
费英东没有接话。
“有些东西,你也看到了。这没我,也就罢了。”苏翎声音越发的冰冷,“既然有我,努尔哈赤终究不过是一个奴酋。”
奴酋二字,似乎让费英东有些生恼,但只是胸前起伏不定,却仍旧没有说话。
“跟你说这些,眼下自然你是不信。”苏翎继续说道,“你想想看,你跟着努尔哈赤,吃过几次败仗?八旗又有哪次有死在千山堡城下的多?你又是怎么来到千山堡的?”
费英东张嘴欲驳,却又想到苏翎说的哪一个不是事实?又如何驳斥?
“我的来历.....你与努尔哈赤都不会知道的,但我会做些什么,努尔哈赤又将是如何的下场,你若是能忍着多活几年,不,最多两年,我便会让你知道到底是怎样的一个结果。”
苏翎的来历,本身便是一个谜团,费英东最初在千山堡内所见所闻,已有猜疑,但没有人会给他答案。此时苏翎这么一说,这心中的疑虑更深。他倒没觉得苏翎这般海口,努尔哈赤夸下的海口也差不多,当初费英东不也为努尔哈赤的豪言所激励,随其征战四方的么?
苏翎走进两步,靠近费英东,压低声音,却仍然十分清晰地说道:“我告诉你,努尔哈赤会死在我的手里。他的贝勒们,以及大臣们会被满门抄斩。不过,你若是能活到那一天,我可以留你全家人的性命。”
费英东满脸通红,也不知是气还是急。
不过,这显然是苏翎所预料到的,他接着说道:“其实你们这些所谓的贝勒、大臣,什么用处都没有。我倒是劝你等到日后,看看你们女真一族,会变成什么样子。不仅是女真人,还有蒙古人、朝鲜人。”
“你要将女真灭族?”费英东总算蹦出一句话来。
苏翎摇摇头,说道:“你大概还不知道,我的属下,有三成便是女真人。就如你与努尔哈赤,大概汉人、蒙古人也不会少于三成。”
“那你.....”费英东只说了半句,他倒不是牵挂什么族人,对于他这个岁数的老人,不过是身后子孙家势罢了。
苏翎不再弄这些玄虚,正色说道:“我给你换个地方。不过,还是那句话,是生是死,你自己决定。你若是提前死了,你的家人子孙,会与努尔哈赤一样下场。我若杀人,便是一个不留。”
说罢,便唤进祝浩,将费英东带了下去。
随后,那位络腮胡子,带着五十多个骑兵,将费英东带至镇江堡,然后打起振武营的旗号。不过,费英东这回没有骑马,而是被被装进一辆四面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大车,沿着平坦的驿道,一路向西行去。
第五章 镇江参将
一脸络晒胡子、身形魁梧的大汉,名叫陶安峰,原本是南直隶境内一个世家大户的家丁,倒也有一番走南闯北的阅历。当年跟随主人南下苏、杭,西至陕西,三十多岁倒比别人一生去的地方都多。不过,后来跟主人家的某个小妾有了番瓜葛,也说不清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被人诬陷,总之是连夜奔逃,一气便跑到山海关附近,正饿得心内发慌,却看到一面募兵的旗儿在眼前晃动。不用说,这付身子骨是没人看不上眼的,后来随班军入辽戍守边墙,便一直留了下来。
这般经历,倒与苏翎有些相似,甚至连逃出边墙也是因杀了克扣饷银的管队旗甲。陶安峰没别的嗜好,唯好武。这嘴皮子又会来事,逢遇到稍有几手绝招的,便大哥前大哥后的缠着,这是自打从军起便养成的习惯。按其私下里说的,这男人投军谋生,凭的便是本事,没几手功夫,谈何保命立功?不过,这么些年,命倒是保住了,这立功便不用说了,不是憋得急了,焉能一刀便劈死那个扣着几两银子不放的贼胚,再次远走高飞?
这遇到苏翎,陶安峰算是找到个凭本事吃饭的地方。因一身的功夫,再加上多少与那副凶悍的络晒胡子有关,陶安峰很快便得到一枚银星。在苏翎麾下当兵,虽然以往没有银子可拿,可从未饿着,再说,手下还有一帮汉子众星捧月般围着,心里那份滋味儿可是很受用的。如今陶安峰调职在赵毅成手下听令行事,辽东南四卫的那些暗地里的行动,多数都由其带队执行。
或许是因前事的缘故,这陶安峰对那些大户,可真称得上冷酷无情。按苏翎传下的军令,一旦情势不容,便要保证不漏出一丝一毫的消息,这陶安峰倒是执行得彻底,至少有十几户百人左右的大户被满门屠尽,真真是鸡犬不留,随后连夜掩埋尸首,于天明前携带着缴获物大摇大摆地散去。鉴于以往的传闻,赵毅成对其暗中多加留意,见其丝毫没有触碰那些即将被杀的女人,这才放心大胆地将陶安峰放在更重要的职位上。
不过,苏翎所部目前没有官职上的特别称谓,一切都以管带人马的多少而定,这陶安峰如今麾下可至少有五百名专事类似行动的属下。这一趟押送费英东,明面上陶安峰只带了振武营的五十名骑兵,可前后左右至少还暗伏着数百人。同时,一些哨探也在瑷阳、清河一带密切留意稍稍大些的人群,看是否是建奴的人。
当然,这一切不过是小心谨慎之备,努尔哈赤的哨探在苏翎所部可是毫无缝隙可入,大约他还以为这位伴随多年的老伙计还在颐养天年。苏翎在千山堡一带的偷安,确实给人以毫无大志的印象。
这一路小心谨慎,陶安峰带队终于在夜色之中平安抵达辽阳城。
冯伯灵早已等的心焦,听到钟维泽传来消息,便立即带着自己的人出城迎接。当然,路过那位守城的把总时,这位镇江游击将军没忘给其晃了晃新任辽东经略袁大人的手令。
这几日冯伯灵一面等待袁大人交代下来办的这件秘事,一面开始在辽阳城内展现其新近得势的面子。经略袁大人的行辕中传出一连串的军令,相关办事的小官小吏,冯伯灵自是该打点的打点,该奉送常例的一律奉送,有背后那无形的支撑,这些不过都是些小钱。于是,冯伯灵手里,自是又多了自援辽粮草、器械中划拨出来的一部分,而火器、火yao,此时袁大人还舍不得放手,看来,还得费英东这道干柴再加把火才行。
这双方各自打得算盘,是各取所需。即便袁大人这种文官一向对武职官员不那么看得上眼,如今辽事至此,能多一份把握,还是多一份的好。自宽甸攻取建奴后路,不论是谁来看,都算是一招好棋,算计得不过是谁去,又是否真的能到得了赫图阿拉。袁大人至少心里很清楚,这兵书上的妙招,还得看这兵是否能死战。
对于熊廷弼留下的这个摊子,袁应泰在河南右参政任上,以按察使为永平兵备道时,在给辽东供应器械、火yao一事上,深得熊廷弼器重,两人也做过一番辽事的谈论,虽是不多,却多少对这般辽东兵将们有了一定的认知。这回一改熊廷弼的“暮气”,部署上是做了调整,可这人却还是那班人。好在天启皇帝对其颇为看重,这一番升职的激励是有求必应,算是给其鼓励之意吧。
冯伯灵带着陶安峰一行人押着大车一路来到袁大人的后院,从边门处进去。那费英东这一路被关在车内不许露头,只察觉到向西行路,此时更是被劈头蒙上一块黑布,跌跌撞撞地进到院子里。冯伯灵只让陶安峰等十人入内,算是防备着这位努尔哈赤麾下五大臣之一的头目暴起伤人。
袁应泰袁大人接到禀报,只带了两个随从前来探视。
“大人,”冯伯灵一见袁应泰到来,立即上前,低声说到,“这个便是费英东。”
“哦?”袁大人好奇地向院中看去,见那人还蒙着布,便欲上前。
身旁的一个亲随却低声唤了句:“大人,小心。”
听这么一说,袁大人似乎才发觉那蒙着布的人身形不低,且一旁站立的陶安峰更是高出众人不少,且身后十人一色的铠甲装扮,隐隐暗含杀气。
身处辽阳十数万明军中心的袁大人,此时似乎才觉察出一股危险的气息,他不禁后退一步,向冯伯灵望去。
“他们......”
“大人放心。”冯伯灵见袁应泰满脸疑虑,忙解释道,“这几人都是苏翎的下属。大人不必多虑。”
袁大人将信将疑,转头向院中看去。
冯伯灵向陶安峰使了个眼色,陶安峰微微点头,伸手将蒙头的黑布“刷”的一下扯开,费英东一脸茫然地站在众人面前。
“此人便是费英东?”袁大人低声问道。
“正是。”冯伯灵答道。
袁大人远远地将费英东打量了一番,见其头发花白,身材虽显高大,却毫无传说中的那股戾气。这不由得心中疑惑,不会是随便找个人胡弄的吧?这种事可不鲜见,胆子大点的辽东武官,都会拿首级请功,反正谁也分不清那血肉模糊的死人头是谁。
袁大人回头与身边的一个亲随低声说了几句,那人便转身向外跑去。
袁应泰站在院子一侧未动,继续打量着费英东。朝廷开出的赏格,那努尔哈赤是赏银一万两,就这,足以使那些反复无常的蒙古部族跳跃不已。这位费英东,可是价值不菲的一笔横财。
早在万历四十六年,当时的神宗皇帝曾颁布赏格:“若能有生擒努尔哈赤或斩头来献的,赏给白银万两,晋升为都指挥。努尔哈赤的亲子、亲孙等所谓八十个总管,有能擒、斩的,赏给白银二千两,晋升为指挥。努尔哈赤伯、叔、弟、侄等所谓十二亲属,有能擒、斩的,赏给白银一千两,晋升为指挥同知。对于其中军、前锋、书记、大汉女婿等,所谓领兵十二个大头目,有能擒、斩的,赏给白银七百两,晋升为指挥佥事。对于努尔哈赤的亲信、中外用事的人,所谓八十名小头目,有能擒、斩的,赏给白银六百两,晋升为正千户。以上各官都世袭不替。凡是降附后金的明延官员,李永芳、佟养性、佟养仕等,若能绑架献出努尔哈赤或作为内应的,免去死罪,并酌情升赏。北关叶赫部锦台什、布扬古等,若能擒、斩努尔哈赤的,赐给建州原来所领的全部敕书,并晋升为龙虎将军。”
如今这赏格虽未重新颁布,也就意味着几年前的价格依旧有效。随着辽事糜烂的愈加厉害,这开原、铁岭的一再失守,赏格会更重,官职也会看涨。
袁应泰当然不在乎这些用来明目张胆地勾引边地野人进攻努尔哈赤的赏银官职,可这费英东的作用,尤其是活着的费英东,无异于在朝廷上掀起一股轩然大波。这个意义堪比当初得知清河被攻占所引起的振动。弹劾熊廷弼的文官们自然拿费英东来证明自己是对的,而一手将袁应泰提拔上来的人更是可以谈笑风生,以证明自己是何等的远见卓识。
袁应泰到了辽阳之后,一番部署之下,对辽事的详情愈发的清楚,这难度可也随着上升。仅在冯伯灵等候的这几日,对明年初春攻打抚顺的信心是与日降低,相反,对冯伯灵说的那个拙劣的办法,却相对上升到必须重视的地位。眼下这费英东可是实实在在地站在眼前,难道这个苏翎还真能成事不成?
想到这里,袁大人低声问道:“那个苏翎.....为何不来?”
冯伯灵一愣,心说,这不是袁大人你说的先将费英东带来么?怎么这么问法?但随即一想,这么一问,也就是说这苏翎的名字,在袁大人心中可是显得有些迫切了。
他不慌不忙地答道:“大人,据他这几位下属说,苏翎正在宽甸一带整训兵马,预备明年初的战事。”
“哦?”袁大人说道,“当真如此?”
“应该不错。”冯伯灵说得可是模棱两可,但语气却又有所偏向。
袁大人一时没有再问,冯伯灵乐得静观其变。
不多时,适才离去的那名亲随带着一人返回。看装束,新来的那人似乎也是女真人一族。
那名亲随来到袁应泰身边,低声说到:“大人,这人原是自在州的,现在营里充当哨探,以往多次去过建奴巢穴,奴酋头目大多认得。”
袁大人便抬眼向那人瞧去,此时那人已经悄无声息地跪在一边,低头等候召唤。
“你可识得努尔哈赤?”袁大人低声问道。
“小人认得。”那人不敢抬头,俯首答道。“小人数年前曾往边墙之外贩货,见过努尔哈赤本人。”
“其余的头目呢?”
“大多见过。”
“你是如何见到的?”
“大人,努尔哈赤常带大小头目巡视,在赫图阿拉大多数人都会见到的。”
此时努尔哈赤还远未拥有皇家做派,深居简出,那是大明朝才会有的风范。
“嗯,”袁大人略略一想,便接续说道:“你且看看,此人是谁?”
那人大着胆子,抬头向袁大人指示的方向看去,却只见到费英东的一个侧影。
冯伯灵立即指示着几人将灯火靠近费英东,那人瞧了瞧袁应泰,站起身来走进几步,细细打量着费英东。瞧了一会儿,似乎有所不敢确定,又再进一步,凝神看去,但随即,那人向后跳了一步,定了定神,大约知道自己失态,便退回到袁大人面前,跪下回话。
“大人,此人是费英东。”
“你可看仔细了。”袁大人的亲随低声喝问道。
“没错,大人,此人确是费英东。”
“嗯,”袁应泰说道,“你且侯在一边。”
那人便退出院门,在门外静候。
一名亲随看了看袁大人的神色,见其显然已经相信费英东的身份。便低声唤道:“大人。”
袁应泰抬头看去,见那名亲随指了指适才退去的那名哨探的方向,随后做了个手势。
袁应泰一怔,想了想,便点点头。那名亲随便走到冯伯灵身侧,耳语了几句。冯伯灵斜眼看了看袁应泰,便走向陶安峰,也是耳语几句。
陶安峰眉毛一样,一脸的络晒胡子似乎都跳动了两下,只见他转身走出门外,刚隐尽暗中,便传来几声挣扎的声响,随即“咚”的一声,像是什么重物倒在地上。陶安峰随即又返回院中,与适才一样,挺身而立,像是什么都未发生过。袁应泰与冯伯灵等人都瞧了瞧陶安峰,见其身上丝毫没有血迹,神色也没有丝毫变化,这心中的心思各有一番看法。但显然对陶安峰的手法感到惊异,这帮子人干的都是杀人不见血的刀笔功夫,哪儿见过这种举重若轻的屠夫手段?
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此时仰望夜空,见一弯新月遥遥斜挂,心中却是翻腾着数股神思。
只是,这位辽东第一人此时的想法却不被人知晓,旁人都静静地站立着,不发一言。那费英东似乎成了呆子,自始自终都为放下那副茫然无措的神情,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视作无物。
“先找个地方关起来。”袁大人最终发话。
“是。”一名亲随欠身答应着,随后转身来到陶安峰的面前。
“带上他,跟我来。”
走了两步,那名亲随觉得不对,回头一看,陶安峰与那十名铠甲士兵都站着未动,不禁满心疑惑,转头向冯伯灵看去。冯伯灵一急,连忙向陶安峰示意,陶安峰这才一挥手,让两名士兵夹着费英东,向外走去。
很快,院子里便只剩下袁应泰及其亲随以及冯伯灵三人。
适才的一幕让袁应泰很是疑惑。实际上袁应泰为了将此事做得隐秘,至少在未想明白如何利用费英东之前,不想太多的人知道。袁应泰上任时走得匆忙,自身除了十几名一直在身边的属于幕僚的亲随,便只有为数不多的护卫。这真要算起来,经略行辕的武力,还要属当初熊廷弼中从京营中选出的八百骑兵算是属于自己的,其余的,便是辽东都司本地的兵马。
想起苏翎,以及适才陶安峰等人的举动,袁应泰不免有些后怕,万一这苏翎心怀不轨,适才不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但随即这念头便一闪而过,袁大人可并非懦弱的草木皆兵的地步。
“那个苏翎......手下都是这般的兵?”袁大人轻声问道。
这时的语气,又恢复到冯伯灵初次见面时的感觉。
“是。”冯伯灵答道。
“他是真在练兵?还是......”袁大人在这夜色之中,念头转的可是极快,“有所顾忌,不敢前来见我?”
“这个......”冯伯灵可不敢回答得过于爽快,这位袁大人显然在动什么心思,一瞬间,冯伯灵感觉到还是跟苏翎等人在一起比较痛快,真跟这帮子文官打交道,时间长了,必然会短命。
“想必都有。”冯伯灵话说得诚恳,甚至带出几分憨厚的味道。
“哦?”袁大人这个语气,好像是个习惯。“既然如此,又怎么领赏?”
这个意思,便是妥了。冯伯灵面上仍然不动声色,这可也是练了不少年的结果。
“大人,”冯伯灵略作判断,大着胆子说道,“那苏翎所求不过是一个名罢了。如今他也是奇虎难下,左右为难。”
“怎么说?”袁大人有了兴趣,这位冯伯灵总能带出些意外的说法。
“这名,现在他还是一名逃军,按律是要捉拿归案的。如今前来求大人,不过是想洗脱这个罪名而已。”
“后面呢?”
“那苏翎曾与努尔哈赤打过数仗,杀了不少建奴八旗的兵,这说不定哪天建奴便会拿他开刀。再说,大人此番部署,大胜建奴之后,这辽东便是大人一手掌控,到时他们那班逃军必然会被大人锁拿惩处。倒不如趁此机会,为大人出些力,立功赎罪。这样一来,既能摆脱建奴的威吓,也好为自己谋个归宿,岂不是两下都好?”
“嗯,倒还有些意思。”袁大人说道。
冯伯灵见此,便进一步说道:“大人,这不管苏翎等人敢不敢前来辽阳,大人只管用他攻打赫图阿拉。这万事都等明年开春,大人战胜建奴之后,再做打算不迟。到时若那苏翎还活着,这怎么用,还不是大人一言而断?”
“嗯。”袁应泰并没有明确表态。
此时那名亲随也开口说道:“大人,此人不来也好,这毕竟都是传言,万一不妥,倒于大人不利。还是冯游击说的不错,等明春战后,若此人果真立下战功,再见不迟。”
袁应泰依旧没有表明态度。
冯伯灵倒又有些急躁,说道:“怎么是传言,难道这费英东不是真的?”
提到费英东,似乎给袁大人一个提醒。
“这费英东果真是苏翎擒获的?”
冯伯灵苦着脸说道,“大人,这想擒获费用东这般奴酋的人,可是不少,未必还有人向外让的?”
袁大人丝毫没有怪罪冯伯灵这般不敬的语气。
“既然能擒获费英东,那么.....他那班逃军,还是可战的。”袁应泰自语道。
“大人,”那名亲随说道,“真要用宽甸一路?”
袁大人与亲随们为这个问题可是商议了不少时辰,不过始终未最后定下。目前所有调入辽东的兵马,可都已部署完毕,只有这一支额外出现的人马,在冯伯灵的突然出现中,显露出来。
何况,还有个费英东这条大鱼送上门来。如今既然验明了身份,这个苏翎,可就越发地重要了。
“真若能攻打赫图阿拉,这抚顺的收复,可就轻松不少。”袁大人缓缓说道。
“若是如此,不妨给他些粮饷、器械,再给他个千总的武职......”那名亲随并未说完。
“上万人马,又是能战之兵......”袁大人自语道。
话锋一转,袁大人看向冯伯灵,问道:“你的那些兵马,与苏翎相比,如何?”
冯伯灵显得有些尴尬,说道:“不及。”
“这抚顺,是必须攻下的。”袁大人再次抬头,仰望夜空中已换了位置的那弯新月。
“给他一万人马的粮饷、器械,”袁大人最终做出决断,说道,“冯伯灵,你的人马也归苏翎调遣。这武职嘛......”
这番话让那名亲随与冯伯灵都感意外,这岂不是算做一路重兵了?而能管带镇江游击将军的武职,又会是什么?
“就给他个镇江参将衔吧。”
第六章 破金大阵
费英东的出现,总算让新任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开了窍。
在辽阳多待一日,这对辽东的处境便多一日的揪心。谁说文官只会空谈?连日来袁大人可是没有一日睡得踏实,就连后院的那股熏香都淡得若有若无。
八位总兵官走马灯似的在经略大人的行辕进进出出,这勾画在名册上的兵马钱粮终于在袁大人心中变成实实在在的影子。不用说,昔日有关辽东兵马的传闻都成了摆在眼前的事实,袁大人终于不得不承认,这号称十几万的兵马,吃粮领饷还算实在,空额不能说没有,这个节骨眼上,各部主将还是都有所收敛,但实际上真能跟随主将上前撕杀的,十之三四。
这还是袁大人分别对每一个新进升职晋级的总兵官们密谈之后,得出的结果。看总兵官们的神色,怕还是有所隐瞒。这如何让兵士们卖命杀敌,袁大人以及众位总兵们都毫无办法。当兵吃粮,领饷卖命,似乎是天经地义之事,可除了各将的家丁,哪一位总兵也不敢说自己麾下的兵不会临阵退缩,这是说的客气,实际上未经接敌而翻身而逃的,在辽东的主兵中已经是默认的惯例。倒是那些客兵还算好一些,不过,这或许也与其无处可逃有关。这让袁大人心中的疑虑愈加浓郁。
袁大人此时方才了解到为何熊廷弼熊大人对“辽人守辽”的主张不甚热心,而偏偏要等到关内人马都调齐之后才会选择进攻。当初从抚顺、开原、铁岭一带逃回的兵将,除了几个倒霉鬼死在两任经略的刀下之外,大多数都毫发无损地继续当兵领饷。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谁让辽东一败涂地之后的确是缺兵少将呢?这是用也用不得,缺也缺不得。这付烂摊子,袁大人算是领教到深处了。
不过,给天启皇上的奏书已经无可挽回,文官们在背后又都是一片热烈的眼神,都盼着袁大人一举平复辽事。这袁大人也唯有硬着头皮迎难而上,想方设法给自己的春季攻势增添几分保障。
其中之一便是贺世贤禀报的蒙古部族的消息。临近辽东一带的蒙古部族今年大饥,纷纷进入辽东明境求食,贺世贤已经收编了三千蒙古人入营。据报,这些蒙古人的身手不错,至少比起辽东本地那些旗军要显得弓马娴熟。袁大人的亲随曾提醒过,这些蒙古人反复无常,进入军中隐忧不小。但随后贺世贤禀报说,在与努尔哈赤的八旗兵小规模接触中,这些蒙古人确实骁勇,敢战敢拼,最近的一次撕杀中,便阵亡二十多名蒙古兵,且其余的蒙古兵丝毫未见怯意。
袁大人见此,便孤注一掷,命贺世贤等几位总兵大肆收编蒙古饥民入伍,再有多的,便收入沈阳、辽阳等城中。鉴于开原、铁岭等城失陷都有建奴内应,这城中的辽东百姓,袁大人可是一百个不信任,有了这些蒙古人,至少在守城时,还能借助一二。为此,袁大人将那些远道而来的粮草,不吝拨付,让蒙古人在城中就食留驻。贺世贤更是大手笔,收编的蒙古人足有万数,这多少增强了贺世贤所部的战力。
辽东之事,袁大人尽其全力之后,所做也不过是改动了部署及用兵方略,十几万人马还是熊廷弼在任时便聚集的,此时不过到得更多而已。此时,对于苏翎所部的支持,便成了袁大人最后一个手段,这也是唯一的不同之处。
快马送走奏书之后半个月,袁大人便得到天启皇帝的应允,这险些又让袁大人热泪盈眶,感受皇恩。关于费英东,则仍然是被秘密押往京城,只不过陶安峰不再跟随。将费英东交给袁应泰,苏翎的安排也就到此为止,至于怎么用,就是袁大人自己的事了。
袁大人在写完奏书时,便下令拨付给苏翎所部一万人的粮饷、器械,这也有破釜沉舟的寓意,不论皇上是否应允,这苏翎一路的伏笔,终归是要用的。于公于私,不论胜败,都是有用的。
这自然又忙坏了冯伯灵,这提前拨付的粮饷、器械,目前还不能直说是苏翎所部,唯有冯伯灵是名正言顺。
所以冯伯灵后面几日又拿到了辽东经略的手令,忙着赶赴金州、旅顺,同时下令镇江水师那些养着的水手们扬帆起航,前往旅顺解运军需。至于原本管辖冯伯灵的胡嘉模、刘光祚,则仍按袁应泰的部署统率步兵九千、骑兵四千,驻守叆阳。或许袁大人暗中打过招呼,冯伯灵还没有机会去参见上官,便自顾去办自己的事了,这也就意味着,冯伯灵暂时只听从袁大人的调遣。
不过,胡嘉模是朝廷新设立的金复兵备道兼管着海运督饷佥事,这前往旅顺接收粮饷、器械还得经过胡嘉模经手,但袁大人却越过了这一级,让冯伯灵不必面见胡嘉模,直接办事。冯伯灵猜测或许是袁大人不欲过多人知道这几日秘事之故,另外,拨付的七千水军,改为三千归冯伯灵管带,其余四千,则拨给金州守备负责防御近海岛屿。这倒没有引起冯伯灵的不满,反正他目前也没多少人手去掌控七千之数,多了,反倒对镇江堡一带有所麻烦。
就在冯伯灵马不停蹄地赶赴旅顺、金州之时,苏翎却在镇江堡内忙着补足冯伯灵一万新兵的缺额。那三千人倒是随处可募,但苏翎要的却不是辽东那些乌合之众,这精挑细选的条件十分苛刻,十个里面未必能选出一人。如今有袁大人的粮饷支持,这个条件便坚持的有所保障。
这三千新兵将与正在训练的七千振武营新兵融合,组成两个营。苏翎一心要将随后的三千变成振武营战力增强的一部分,而不是拖累。为此,募集的新兵的身份以及经历,成为一个最重要的门槛。
这一日苏翎与赵毅成再次来到振武营军营内,巡视余彦泽的练兵效果。
整整七千振武营士兵整齐地列队站在校场上,放眼望去,颇具威势。熊廷弼拨付的粮草一万石,已经运进镇江堡的府库中存储,五千人的铠甲器械也已分发下去,这让振武营成为着装齐整,铠甲、号旗等等俱都完备的营兵。单这装备,怕是在辽东本地的主兵之中,已经再没有如此齐整的营兵了。
苏翎在余彦泽的引领下,在振武营阵列前巡视一周,回到原地,这才让余彦泽下令各队按常例练兵。
随着几声号角以及舞动的军旗,振武营开始按指示移动,很快便各自站到命令指示的位置,开始日常训练。
“那几队是新来的?”苏翎指了指校场右侧的几队士兵。
“是,都是最后那两千人里的。”余彦泽说道。
苏翎没有再问,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这一步,已经不错了,这些人可不能与千山堡的那些兵相比。
又看了半个时辰,余彦泽看了看苏翎,问道:“大哥,要不要看看那个破金阵?”
“可以成阵了?”苏翎侧脸问道。
“嘿嘿,已经试演过五次,一直没跟你说。”余彦泽满脸笑意,大约是为自己能将这帮子农夫训练成集结大阵而略微得意。
“好,就看看你的本事。”苏翎也笑着说道。
余彦泽立即向身后的几名传令官下达军令,少顷,一阵长短不一的号角声在营内响起,几面色彩不一的军旗更是迅疾舞动,那些校场上以及退回营房的士兵们立即在各自管队的带领下,收拾甲杖、器械,纷纷向校场集中,那最后的来的新兵则退出校场,留出空间给那五千训练更久的振武营士兵。
大约过了一刻的功夫,校场便结出五千人的战阵,整齐地肃立着。
整个大阵步兵在正中,两侧各有五百骑兵,后翼则是辎重车结成的屏障。
步兵正前方是两排拒马,紧跟着的是三排手执近一丈长枪的枪兵,这些枪兵后面是两排刀盾兵,在往后,是两排鸟铳手,然后是两排弓箭手,再后则是大群持腰刀的士兵,这些士兵中有一部是腰间还有千山堡装备的短弩,大约每五人一部。
这些步兵并非一字排开,而是随着前面拒马的位置彼此间隔一条通道,通道上则是一长串的战车,眼下这些战车还是空的,这是预备以后装备虎蹲炮、灭虏炮等千山堡目前尚有多余的火炮。每辆炮车后还有数十名士兵各持枪、盾、刀护卫。
两翼的骑兵则按千山堡的模式装备,也是两层甲的防护,长枪,腰刀,只是甲杖的颜色没有被改成黑色。他们的作用,是驱散、抵挡迂回的敌骑袭扰。
中军的位置则是余彦泽稳稳站立,周围是护卫与传令官,以及鼓手、号手、旗手。
阵势维持了一会儿,只听得又是号角声声,旌旗摇动,整个大阵开始变换队形,那些通道内的长串战车被迅速移动到队伍前列,在拒马之后又形成一列屏障,而长枪与盾牌手则随之变换,交叉而立。整个大阵变成一个大方阵,猛地齐齐发出一声吼声。
苏翎与赵毅成相互对视,都微微点头。目前这个阵势,还算不错的。姑且不论是否能有效用,这些兵、将,都可以嘉奖。
苏翎遥遥向阵中的余彦泽招了招手,远处的余彦泽随即下令大阵解散,各队人马随着号角声依次退出校场。
这前后有序、进退听令,看来余彦泽是做到了。
余彦泽一路飞奔着赶到苏翎面前,猛地勒住战马,待战马停稳,这才笑着问道:
“大哥,你说这如何?”
苏翎笑着说道:“还算不错。”
余彦泽听到这一句,嘴都笑得合不拢了。
“回头给你拨些银子过来,算是这次的奖赏。”苏翎加了一句。
“也好。这些兵还算听话,奖励一下也行。”余彦泽笑意未退。
这些振武营的新兵中,只有一部分是拿了饷银的,只有达到余彦泽规定的标准,才有这个资格。按此时算来,大约只有一半的人能拿到,这也是新兵们努力训练的目标之一。这些人原本是抱着吃粮的想法来的,但余彦泽背后有武官学院的点子撑腰,这改变士兵的办法,还是有不少的。这听从号令仅仅是第一步,这个阵势虽然好看,真正上阵却是远远达不到。
“这个战阵遇到努尔哈赤的八旗兵,恐怕抵挡不住骑射的进袭。”苏翎收住笑意,轻声说到。
“大哥,”余彦泽也正色道,“这个阵只能守住一时半刻,若是没有应援人马,迟早会全军覆没。”
“嗯,”苏翎说道,“不会单独使用这个营,不过,能多坚持一阵,最好。”
振武营适才摆出的战阵,是苏翎让武官们参照戚继光的练兵办法以及明军常用的战车阵参杂而成,目的仅仅是坚守战线,苏翎亲训的宽甸骑兵营才是攻击的主力。目前单单这一个营是无法对付后金八旗的,不过,此时这个营也只能在摸索中整训,这让苏翎更加急切地盼着冯伯灵带回的那些军需,按苏翎的计划,至少还需四个营,才能在八旗的攻击下连环防御,从而给骑兵创造出进攻的机会。
振武营的新兵多是农夫出身,这武艺有限。苏翎在编制新兵时,几乎完全参照戚继光戚总兵的“鸳鸯阵”模式,让一个小队的人彼此共进退来弥补个人武艺的不足。同时,戚继光最为严厉的“连坐法”也在军营中施行。按适才的战阵演练,这小队的配合算是合格。但此时振武营全部器械,也就是适才所见,远没有戚继光队伍中那么多的火器,镗钯等异形的兵器也很难寻到,只得一律以长枪代替,另外,鸟铳手十分缺乏,就算刚才见到的,也大多是初次学会燃放。可以想见,就刚才的阵势,是经不起八旗的一个冲锋的。
要想练得精兵,可不是短短几月便可做得到的,但万事总有个开始,眼下形势正在向有利的一面偏移,只有一步步的走下去了。
苏翎独自陷入沉思,余彦泽与赵毅成都默默静立,没有打扰。好一会儿,苏翎才猛然恢复过来。
苏翎瞧了瞧余彦泽,见其也是一脸的忧色,便笑着说道:“只要好好练,不愁没有好兵。”
“是。”余彦泽低声答道,显然适才的张扬已经无影无踪。这具体做事的人,很容易为自己的进步而欢喜,但对于苏翎等人,这看到的,却是最终上阵的那一刻。
“过几日,让武官学院的人都来看看,再想想办法。”苏翎望着余彦泽说道,他必须让余彦泽对振武营有信心。
赵毅成心知苏翎的用意,便也跟着说道:“八旗兵,我们都已经见过的。让郝老六再调些人来,努尔哈赤左右就是那些招式,一个一个的对付,合起来也就有办法了。”
这些话作用不大,但总算让余彦泽不再沉着脸。
“我们不会面对大股的八旗兵。”苏翎的心思又飞到很远,“这个我们要再好生商议一下,这么练下去,一样不能野战。别忘了,我们前面还有瑷阳,再往前还有辽阳、沈阳。若是努尔哈赤将这些都胜了,最终到得镇江堡的八旗兵,估计也不会太多。”
“为何?”余彦泽很少参与大势的研判。
苏翎扭头看了看赵毅成,没有回答余彦泽的问题。
赵毅成想了想,便说道:“若是沈阳、辽阳都败了,连瑷阳也败了,努尔哈赤自然会挥兵南下,夺取南四卫,这镇江堡定也躲不掉.....”
“那又如何?”余彦泽直愣愣的问道,“又怎知八旗兵不会来得太多?”
苏翎依旧不答,赵毅成笑着说道:“你想想,努尔哈赤顶多是十几万的人马,这若是让他都胜了,不说自身死伤多少,单这抚顺、沈阳、辽阳、瑷阳,甚至南四卫,你说需要多少人马去占据?”
余彦泽一手摸着脑后,仔细地琢磨赵毅成说的这种情况。苏翎与赵毅成都望着他,等他想出结果。
“就算留一半人马在辽沈一带,剩下一半去攻打剩下的地方.....”余彦泽边说边望着苏翎二人,“这若是一攻而下,自然会留下人马驻守,这么打下去,人马便越来越少......”
苏翎与赵毅成一起笑起来。
“不对么?”余彦泽问道。
“对。”赵毅成说道。
“对于咱们来说,要看努尔哈赤是先打镇江堡呢?还是先打南四卫。”苏翎接过话题,说道,“若是先来,人马太多,咱们不会与之硬碰,都撤到山里去。若是最后才来,这剩下的人马,应该够咱们拼一拼了。”
“撤进山里?”余彦泽说,“大哥,这便是你说的,在我们选定的战场决战么?”
“嗯,算是这个意思吧。”
“那么这镇江堡这里,也要选一个地方?”余彦泽受到启发。
“对。”苏翎肯定地说道,“其实,这也是练兵的一个法子。”
“这也算练兵?”余彦泽问。
苏翎望了望振武营诺大的军营,说道:“这募兵无论如何也比不上八旗的战力,咱们一是用战阵弥补,勤能补拙是不能缺的。这另外的,便要想别的法子。咱们当初在山里,便占了地利,如今在这镇江堡,地势虽不同,但也可花心思琢磨琢磨。要知道,努尔哈赤可是第一次来,咱们在这里做了什么,他不会知道的。”
余彦泽缓缓点头,对这番话有所领悟。
“如何?有胜的把握么?”苏翎笑着问道。
余彦泽虽没有现成的主意,但这番话可是将练兵的方向做了调整,只听他咬着牙说道:
“大哥,你就等着瞧我的,我要在这镇江堡,给那帮子建奴摆一个破金大阵。”
第七章 蒙古饥民
苏翎在镇江堡逗留数日,一边等待冯伯灵不断传回的消息,一边顺带着处置镇江城内的大小琐事。
说处置,其实不过是听取那些叫不出名字的管事们的禀报。经过不断的清洗,镇江城内诸事完全落在苏翎的掌控之中。不过千山堡的某些规矩,在镇江城内尚未正式施行,在城内的百姓看来,一切都是照旧,甚至比以往还要平和一些,只是往来的商队略有增多的趋势。另外便是往日的摊派几乎不见,只是这一点不甚明显,自从东路军失去消息,大小官员也近乎绝迹,这摊派也就没了出处。
看着那些明显憨厚老实的管事们一一上前禀报各项琐事,苏翎只坚持了两日,便将这一切交给赵毅成去办,而赵毅成也仅仅做了一日,便又托付给几个有耐性的属下。这些只知道埋头做事的管事们,每一个说的事情,都足以让人牵扯出数日都说不尽的更多的琐碎。
掌管一座城,并不比管带一营人马轻松。好在苏翎此时大多是保持原状,而每一名管事身边几乎都有原有的小吏之类的人物帮衬,只需管事们按照以往的旧例执行便可。当然其中也出现过怂恿管事谋利的人物,不过此人随即消失无踪,自此,再无人敢用大明朝辽东官场惯例来提供参考。
苏翎的用人手段,在镇江城这里,初次见到效果。那些从底层站出来的管事们,执行苏翎的命令从未有过迟疑,且从不在月粮以及饷银上计较。没有苏翎,这些人还不知道在哪一块土地上佃种,指望着能剩些粮食养家糊口。当然另一个特色,是除了必要的记录之外,几乎没有任何文书往来,这也是管事们能够胜任的基础之一。
至于涉及到税银、粮草等事项,自有胡德昌召集的人前来协助,已经有数家商人的亲属通过胡德昌纳入苏翎的麾下。苏翎并不担心会出什么问题,这些外来者在进入之前,都被暗地里提醒过,一旦出了差错,便只有死路一条。这几乎都不需要陶安峰出面,留在胡德昌的商队里的那些护卫,便直接处置了。血腥的手段,加上吃饱都成问题的乱世背景,让苏翎松散的管理仍旧能够发挥出所需的效力。
这几日的纠缠,让苏翎意识到目前这种状况,将极大地拖累赵毅成的哨探作用。由此便又生出另立一部,专责类似事宜的想法。不过,这事将直接抛给胡显成去甄别,将与赵毅成所部事务有所交叉的尽量分开。
苏翎离开镇江堡返回宽甸之前,又得到两个好消息。
其一,是胡德昌自江南一带寻得一家专事印书的书坊,因其经营惨淡,胡德昌没花多少银子,便将书坊内的工匠以及工具、印版等等全部收归已有,专门雇了一艘船,几经周折,最终顺利抵达镇江堡。
这件事让苏翎暂时放下手中的事,登船查看。
那十几个书坊工匠得知是雇主前来探视,慌的不知如何是好。尽管事先已被提醒,只管做事,不必多礼。但看着那威风凛凛数百骑兵护卫下走来的武官,这膝头一软,便欲跪下。但这位武官雇主还未开口说话,便被飞奔而来的一骑吸引,随即丢下一句:“派人护送到宽甸堡去。”便下船而去。
随后,只见那名骑兵说了几句,大群的骑兵便立即滚滚奔向远方。
苏翎带队赶至振武营,远远便看见大群的马匹聚集在军营外,而在马群四周不断来回奔跑的马上,豁然便是蒙古人打扮,而另有一群骑马的人正松散地立成一堆,足有数百之众,为首一人,便是胡秋青。
苏翎在马群前勒住战马,身后的护卫骑兵随即停下,几乎同时便列成整齐的队列,这似乎让对面的那些蒙古人有些吃惊,纷纷向这边注目而视。
胡秋青拍马奔近苏翎,叫道:“大哥,这些马如何?”
苏翎却没去看那些马匹,反问道:“那些是什么人?”
胡秋青回头看了一眼,说道:“都是蒙古人。我这趟去买马,见当地不少人不要银子只要粮,便随口问了问有没有愿意当兵吃粮的,结果.....”
胡秋青指了指那边的蒙古人,接着说道:“有三百六十七人。若再等几日,还有更多的。”
苏翎向那些蒙古人细细打量,见其中不少人都还算强壮。
“大哥,放心,我都是挑过的。马上马下没几手,是不会要的。”胡秋青赶紧说道。
“守规矩么?”苏翎微微皱眉。
“每一个人我都亲自都讲过军纪。这些人说,只要有粮饷,做什么都行。”胡秋青蛮有把握地说道。
苏翎点点头,这蒙古人的习性,胡秋青怕是知道的要多一些,不过眼下无法细问。
“好,先带他们去宽甸,就在骑兵营侧另扎一营。”苏翎说道。
“是。”胡秋青拨转马头,奔近蒙古人群,先是一声呼哨,随后大声用蒙古话说了一阵子。
刚一说完,那些蒙古人便纷纷掉转战马,跟在胡秋青指定的几名骑兵之后,向宽甸堡方向奔去。看来胡秋青对这些蒙古人还是指挥的就手。
胡秋青再次奔回,指着那群马说道:“大哥,这回可捡了便宜。猜猜这一匹马多少银子?”
按一般的常例,辽东都司每年都会从蒙古购入大量的马匹,这照例是一匹十六两银子,出入不大,也没个季节之分。眼下正是马肥不久的时节,那些买回的马各个都是膘肥体壮的,正是骑兵们喜爱的形状。
不待苏翎回应,胡秋青便接着说道:“十两。若不是赶得急,还能再占点便宜。”
这几乎便是省了一半,想必是急等这银子买粮,如今努尔哈赤与大明对峙,这胡秋青这般的大买主,可是少见了。
“有多少?”苏翎望着马群估算着。
“六百三十四匹,在路上给贺世贤的人截去一百五十匹,这只剩下这么多了。”胡秋青说得轻松,不过,就算一匹马也为带回,苏翎也不以为意,胡秋青此去,买马不过是幌子。
“走,到营内细说。”苏翎向振武营中军大帐奔去。
余彦泽并不在振武营营内,振武营的士兵也大半外出。苏翎先命人收取营外的马匹,随后便与胡秋青进入屋内商议这次蒙古之行的结果。
“见到喀什克图了?”苏翎与胡秋青一座下,便先开口询问。
“见到了。”胡秋青答道。
“如何?”
“最初一见,喀什克图完全没有料到我会这么快又来。”胡秋青说,“不过,这次倒好好款待了一番。”
“嗯。”
“一切照旧。还是那个条件,救出宰赛。只要见到人,喀尔喀部便出动两万骑兵攻打铁岭、开原。”胡秋青的声音低了下去。
苏翎微微点头,对这个结果再次确认表示满意。
“这次,那些蒙古人中间,有十几个人便是喀什克图的人。”胡秋青继续压低了声音说道,“他们都去过赫图阿拉,打听到宰赛的住处。这次跟我回来,便是准备带路的。”
“好。这下便齐了。”苏翎低声说道。
“应该不会有什么变故。”胡秋青补充道。
“喀什克图与我们一样,仅凭自己的力量,不足以对付努尔哈赤,宰赛在手,喀尔喀部便不敢轻易动手。”苏翎说。
“这回银子带的不多,这马便只有这些。”胡秋青说,“喀什克图答应帮我们挑选出一批好马,不过银子也不能少了。要不要我再去一趟?”
苏翎思索了一阵子,说道:“不必。这些马也暂时够用了。你还是专门管带那些蒙古人,等赵毅成的哨探消息出来,便商议宰赛的事情。”
“是。”
“蒙古境内果然在闹饥荒?”苏翎又问。
“是的。不少蒙古人都在往辽东境内走动。”胡秋青说道。“大哥,要不要再多募集一些蒙古人?”
“这个.....”苏翎迟疑着,“沈阳一带蒙古人很多?”
“是的。贺世贤已经摆开旗号招募蒙古人入营当兵,这以后可能会更多。”
“沈阳城内便有蒙古人?”
“不仅沈阳,辽阳附近也有。”
苏翎有些担心,说道:“你的那些蒙古人可要盯紧了,别被混进暗哨。”
“是。”胡秋青答道。
苏翎再次皱着眉头,心内琢磨着。
“开原、铁岭一带,那喀什克图是否谈及日后如何?”
“没有提及。”
“若是被喀什克图占了铁岭、开原,你估计,他会不会便占着不走了?”苏翎问。
胡秋青没有回答,对这个隐忧,不是没有,但也没有切实的把握判断。
“又是一个难以预料的麻烦。”
“大哥,这如今都算是好消息,至于以后,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这弄不好,咱们胜了一个,却带来另一个威胁。”苏翎自语道。
胡秋青沉默片刻,这西部蒙古,在那片草原上可是有无数的部落,林丹汗的几十万蒙古骑兵,可不是虚数。不过......
“大哥,论起蒙古人,我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跟那些女真人差不多。”胡秋青开口说道。“就说这回的饥荒,大部分是那些一边放牧一边种田的蒙古人,喀尔喀部就算管着这些人,却也解决不了这些人的吃饭问题。不然,怎么会都往辽东境内跑?”
苏翎眼睛一亮,这番话算是给了苏翎一个提醒,按这么看,那蒙古人也是以吃饱饭为前提,这与辽东那些投军的,也差不多。这很多事都是看上去很难,若是拆开了,也不过如此。
穷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女真人是如此,辽东百姓是如此,蒙古人不过吃得略有不同,可一样要养家糊口,交税纳粮,谁能给其带来好吃,谁便能得到驱使的力量。
“大哥,趁着还不算太冷,我再去一趟?”胡秋青试探着问道。
“好,这回多带些银两,多选好马。这是一举两得之便。”苏翎这回同意了,“不过要快去快回。”
“是。”胡秋青答道,顺口说到:“可惜蒙古马太矮,这骑兵看上去高不出多少。”
说道这个,苏翎心思一转,笑着说道:“这在八旗那边不也一样?”
“这倒是。”胡秋青说。
“这战马无论怎么说,都比步兵要有优势。八旗兵不就仗着马术不错,来去如风么?这让你追又追不上,打又打不着,这才占了主动。真正对阵的,还是一刀一枪的拼杀。”
“等咱们马多了,也让建奴尝尝追不上的滋味。”胡秋青一脸的想象。
“这个可以跟余彦泽说说,说不定他又会有什么新法子。”苏翎说道,“这回的马,就都留给振武营好了。”
“步兵也配马?”胡秋青不解。振武营可是按步兵训练的,那一千骑兵也只是护卫两翼的作用,不会主动冲锋。
“若是你能带回来更多的战马,咱们这点人,人人配马也不是做不到。”苏翎琢磨着袁大人是否能拨给马匹。
“只要有银子,马是不缺的,”胡秋青想了想,说,“不过,这回若是贺世贤的人又来要马,怎么处置?照给?”
苏翎起身走了两步,说道:“干脆你这次多带点人,给贺世贤送些银子,怎么花看他自己了。这条路既然非得经他而过,不妨大方点,就说......”
苏翎看了看外面振武营的军旗,继续说道:“就说是振武营送的。”
第八章 千山书坊
筹办胡秋青再赴蒙古所需银两、人手,以及用冯伯灵的镇江游击将军大印出具给辽阳的行文,苏翎又在镇江城内耽搁一日,直到第二日清晨,一切才俱都备齐。
胡秋青将前往辽阳城换取往沈阳一带的通行文书腰牌,再奔赴蒙古。这一次苏翎特意从振武营中调集二百骑兵跟随胡秋青,名正言顺地打起振武营的大旗。这二百人都是振武营中挑选出来的佼佼者,按余彦泽的评价,这二百人随时可以加入千山堡的队列,这一次也算是一种检验。胡秋青另带着几十匹骡马,驮负的银子被遮掩得严严实实。为方便胡秋青在草原上收购马匹,这些银子都是紧急收集起来的碎银,以至胡德昌为方便存储巨量白银而私自开设的银炉整整忙了一日一夜,将胡秋青要的银子全部铸成十两、五两一锭。
苏翎与胡秋青带队在驿道上分向而行,直奔宽甸堡。
抵达宽甸堡外,苏翎先在黑甲骑兵营内巡视一番,见一切按部就班,并无要事,这才进入宽甸堡内,返回苏府。
这还未坐稳,赵毅成便进得门来,问道:“大哥,那些印书的工匠如何安置?”
“已经到了?”苏翎端起桌上的茶壶,见还是温的,便倒出一杯,一口喝下。
“三个时辰前到的。”赵毅成说道。
这些印书的工匠,赵毅成倒是知道苏翎曾对胡德昌交代过,不过类似的事情还有很多,苏翎并未细说究竟要来何用。这回这些远道而来的工匠们来了十几人,还运回一大堆木箱、托架之类的,显然是这些工匠们赖以谋生的家什。
这也亏得胡德昌手伸得长,这连人带工具可都给弄到了。只是要这些人做什么,赵毅成目前还没想明白。
“有领头的么?”苏翎问道。
“有一个胡德昌派去的人,叫吴俊轩的。据他说,这些工匠都是他寻到并一直带过来的。”
“让他过来吧。”苏翎说道,说完,又侧头想了想,向祝浩说道:“你去请陈芷云过来一趟。”
“是。”祝浩说完,便走出门去。
那个叫吴俊轩的,大约不到四十的年纪,穿着一件青色棉袍,一张脸看上去倒是生的白白净净,像是书生模样。这一进到厅内,头虽低着,却是一眼便瞧倒两位着铠甲的武官坐在前方。那吴俊轩略一犹豫,便双腿一曲,跪了下去。
“起来。”苏翎微微皱眉,这宽甸堡可很有些日子没见着下跪的人了。
“是。”吴俊轩低声答道,随即站起,低头看着地面,等候吩咐。
“你跟着胡德昌有多久了?”苏翎问道,常年军伍生涯,让这声音自然带着些铿锵之声,那吴俊轩听了,头埋得更低。
“小的跟胡老爷有半年了。”
“胡老爷?”苏翎与赵毅成都是一怔,随即明白说的是胡德昌。
这老爷可不是随便叫的,辽东都司的各个卫所属官在给辽东巡抚、巡按等大人文书中,惯常的抬头便是一句“某某老爷”,这没有一定的级别,称老爷便是不合规矩。当然那些大户巨贾们私下里也可这般称呼,如今大明朝可没有如洪武年间那般严格。
只是苏翎与赵毅成都很少见到属于胡德昌商贸那条线上的人,是故这听到“胡老爷”三字,都有些意外,不过,两人随后便都笑了起来。按说以胡德昌现在的身家,称呼也算合适。
“你是哪里人?”赵毅成问道。
“小人是苏州府人。”吴俊轩依旧低头答道。
听到苏州府,苏翎双眼一亮,张了张嘴,但随即又恢复常态,问道:“你怎么跟的胡德昌?”
“小的原在苏州府经商,贩些苏缎、云锦、杭罗为生,也做些茶叶、土产生意,后小的听说往日本贩货获利颇厚,一时贪心,便雇船出海。谁曾想刚出海没多远,便遇上风浪,沉了船。小的命大,在海上漂了两日,被人救起,留得一命。不过小的身家全都在那艘船上,田产都押给了别人,还欠着三千两银子,便不敢回去,一路辗转到山东谋生。这才遇到胡老爷。”
苏翎瞧了瞧吴俊轩,见其脸上倒看不出这番经历留下的痕迹,也算是福大命大之人。说这番话,大概也是经胡德昌指点过的,胡德昌毕竟事务繁忙,这回无法亲自前来办这件事。
“这事胡德昌是怎么让你办的?”赵毅成又问。
“因胡老爷要往江南买布,便让小的一起回苏州府,胡老爷说若是小的办成此事,便帮小的垫付三千两的欠债。小的受此大恩,自当尽心办事。”
重赏之下,必然不会缺人办事,胡德昌的手便是如此伸出去的。按说这一般的商人不会这般行事,但胡德昌可是背景不同,但凡苏翎交待的事,没有一件不尽心尽力,花多少银子,从不会在乎。
“你熟悉这书坊的事?”苏翎问道。
“小的家宅附近便有几家书坊,自小便看惯了的。小的还曾贩卖过几次经书、典籍刻本,不过所得不多,便未再做。”
这吴俊轩还真是商人本性,什么都要参与一下,估计与胡德昌有的一比,天生便是经商的命。
“说说你带来的这些人。”苏翎继续问道。
“是。”吴俊轩添了添略干的嘴唇,接着说下去。
“此次小的带来的人,有刻版工五名,刷印工三名,擢配工三名,装订工四名,制笔、墨工各一名,总计一十七人。另所需雕版等工具、器械一并都备齐的,还有纸、墨等也都随船运至。”
赵毅成一笑,问道:“你这岂不是搬了家书坊来?”
“正是。”吴俊轩倒没觉察出赵毅成的笑意,接着说道,“这些人原本都是一家书坊的,因原主人嫌无利可图,便全都典了出去。小的便将人、物都接了来。”
“他们肯来辽东?”赵毅成追着问道。
吴俊轩再次欠身答道:“胡老爷给了三倍的酬劳,并说只需干满三年,便可回去。”
“他们不怕辽东的战事?”苏翎紧跟着问道。
“这个......”吴俊轩迟疑了一下,接着说道:“将军,这些人若是有去处,自是不会赴险。这一是因胡老爷给的银子多。这些人都非苏州府本地人,比如其中的黄姓刻工,便是歙县人,家中数代都是以此为生。这些工匠,只要哪里给银子多,便会去哪里。二来,辽东虽然听闻战火不断,但既然能招募印书工匠,胡老爷自然能保全他们的性命。”
这也算是一种形势估算吧,工匠们自有自己的盘算。再说,若不能保全性命,谁还有闲工夫去印什么书?这些人虽不知道胡德昌到底是谁,但这般手笔,那自然是世家大户们的做派。且坊间传闻朝廷十几万大军正磨刀霍霍,大有一战而胜的事态,那些建奴焉知不会随之烟消云散?
正说到这儿,只见陈芷云走进厅内。
“大哥,”陈芷云依旧是去年的那件雪白裘衣,脸上倒是比去年红润许多,这一白一红相互映衬,让人不由得眼前一亮,就连低头站着的吴俊轩也在无意中的一瞥之下,将头低得更深了。
“坐,”苏翎笑着招呼着,见陈芷云揉着手腕,便又问道:“不是让你不要写那么久的么?”
陈芷云摇摇头,笑着说:“不要紧的。”
陈芷云除了专责照顾那些千山学院的学童之外,近日一直带着那些已经可以写得一手好字的学童,以及另外召集的不算太多的人,抄写武官学院归总出来的各项条例。这些条例一部分来自苏翎得到的那部戚继光戚总兵的著述,大部分,则是苏翎等人改动后的条款,不仅如此,原千山堡由胡显成掌管的管事们,也需要一本成册的汇总集录。但这手工抄写,一是费时费力,二来,有些内容却也不能是任人能知的。
“这回你们不必忙着抄了。”苏翎指了指吴俊轩,对陈芷云说道:“这人叫吴俊轩,从苏州府带回一些工匠,专门印书。这以后,就归你管带了。”
陈芷云当即答道:“是。”眉宇间挡不住的喜色。这不说她自己辛苦,那帮半大的孩童,没有一日不叫苦的。这印书她虽未见过,但她自身便携带有几本书,在识字的大户人家里,书籍是不会缺的。跟着苏翎以后,这书却是难寻,再说,陈芷云目前已完全丢弃了大户小姐的气势,走到哪里都是一副落落大方的模样,看书的闲情,也没有以往那般多了。不过,陈芷云不像苏翎,有做不完的事,多数的夜晚,都只能独自面对漫漫长夜。
“你们带的有书么?”陈芷云向吴俊轩问道。
大约是从未料到会有陈芷云这样的人物出现,尤其是在两位武官面前,吴俊轩说话便不如适才那般流利了。
“有的。《水浒传》、《幽闰记》、《红拂记》、《琵琶记》、《王合记》等曲本,还有一些经书、诗集。”
“你去取来。”陈芷云似乎有些急着看这些听名字便觉得有趣的书。在江南,这些书自然可随处买到,在辽东,可是罕见难寻。
“不必急。”苏翎拦住吴俊轩,转头又对陈芷云说道:“这些人就由你去安置,选一处大些的地方,让工匠们将他们的家什都安置好,先将你手头的印出来,越快越好。”
“是。大哥。”陈芷云脸色一红,微微低下头。
“你这就去吧,先安置好这些人,再去看你的书。”
“是。”陈芷云随即起身,将吴俊轩带了出去。
待陈芷云出去,赵毅成便问道:“大哥,你寻这些人来,便只为印这些?”
这印书虽然重要,不过以眼下千山堡所需,那花的银子未免太多了。
“不止。”苏翎看向赵毅成,说道,“这剩下的,便要你去办了。”
赵毅成凝神细听,这苏翎交待下的事,不少都是出人意表的,这次,又会是什么?
苏翎沉吟片刻,接着说道:“你选几个精灵点的人,或是寻几个戏班子中会编书的,将咱们千山堡的事,变成故事,印成书,先在南四卫散发。或者......”
赵毅成没有接话,一边想着前半句,一边等着下面的。
“或者挑几句对咱们日后有用的话,印成帖子,广为张贴。”
赵毅成想了一会儿,才说道:“大哥说的是让千山堡的好处广为人知?”
“嗯,类似这个意思。总之要让人羡慕,让千山堡成为一个家家有地,人人有衣的地方。”
“这是对一般百姓的?”赵毅成问。
“当然,那些大户,”苏翎说道,“还是要按咱们以往的策略办。但这帖子、故事,便是要为咱们日后的事做一个铺垫。”
赵毅成大约是明白了这最后的一句,低头细细琢磨。
“大哥,”赵毅成抬头看着苏翎,问道:“有句话一直想问。”
苏翎扬了扬眉,说道,“你说。”
“冯伯灵说袁大人要给大哥一个镇江参将武职,咱们最初商议的,不过是想寻个粮饷的出处,不过,大哥,我还是想问问,咱们这就算是重归大明么?”
苏翎一听,笑着说:“这辽东的战事不了,我们归不归都没有意义。毅成,你记住,我以往曾经说过的,咱们兄弟要想有一个安稳的家,不论是哪里,都是打出来的。这天下没有白吃的饭,不管是大明,还是别的什么人,都不会白给我们好处。那袁应泰若不是象咱们估算的那样,能给这个参将?”
赵毅成点点头,这点是没有疑问的。袁应泰袁大人可不会因为苏翎、赵毅成,改变文官对武官的看法,更何况是逃军的底子。
“所以,不论我们采用什么对策,我们,始终是我们,没有人能站在我们头上。”
苏翎说得很重,这即代表了以后的态度。
赵毅成明确这一点后,再次将话题转回去。
“大哥,若这样的话,这故事、帖子可得斟酌一下,不能太露骨了。”
苏翎点点头,说:“所以,最好找几个说书的,或是戏班子的人。这些人肚子里不少故事,又能随口新编,让他们琢磨,效果会更好。眼下只要传出去这个故事便可。至于那些帖子,这印出来的量,足够贴到每一个集市、村子里去。不过,写些什么,便要你去想了。”
“大哥给举个例子?”
“比如,这在辽东,谁是恶?谁是凶,谁又是善,谁又能让人吃饱饭。”
“这么说,要将对咱们有利的消息夹杂其中?”
“对。”苏翎说道。
“那......”赵毅成说道,“先将努尔哈赤做的恶事都贴出去。”
苏翎笑了笑,说:“这由你定。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如今有了这书坊,印个几千张不是难事,既快又省事。只管将我们需要散布的消息四下散出去,以后或许还有更多的用处。”
既然如此,赵毅成很快便举一反三。
“大哥,那努尔哈赤那里是不是也可以散步一下?”
“当然可以。你让哨探们小心从事,努尔哈赤掠去的汉人中,识字的也有不少,尤其是那些降兵降将,这声势如何造,你们好生琢磨。”
“是。”赵毅成答道,看其神色,似乎已经在琢磨了。
第九章 以血授职
大明朝廷给辽东经略袁应泰的回文比预想的要迟上几日,但终归还是到了辽阳。
那费英东去时走的隐秘,一路上凭着袁应泰的手令自是无人阻拦,从广宁到山海关,直至京城,所有的关隘、边城都没人知道这队快马加鞭的队伍中有一个重要人物。不过,这到了京城,在朝廷上可就不是秘密。
依着惯例,但凡出现这么一个较为重大的事件,这首先便是验明费英东真实身份的争议。天启皇帝年纪虽小,可一样要面对这种前几任皇帝一律感到头痛的场面,好在身边的魏忠贤好言相劝,没几句话便让天启皇帝转了念头。
朝廷上这回的争吵,倒真没如以往那般拖延下去。质疑者不过是跟那几位提拔袁应泰的文官一贯不对劲,例行公事般的嚷嚷一阵子,上了几道奏书,便偃旗息鼓收了阵势。好歹这费英东的俘获,无论真假都算是一个鼓舞人心的收获。
辽东的战事总要有个解决的办法,无论谁去经略辽东,这人选问题上可以斗一斗,可这袁应泰既然已经选定,就算想生事,也得等袁应泰出点纰漏才是。再说,费英东的身份,算是一份大礼。袁应泰说过,明春便欲收复抚顺,所有的部署均是针对当初满朝攻击熊廷弼的弊处而做的调整,也算是众望所归。且这今冬便送来首功,这样的功绩,总还是赢得大多数人的默认。
是故这袁应泰在折子中说的将费英东之事暂时秘而不宣,也得到朝廷的同意,将费英东收押,待到明初再做处置。而对袁应泰所奏苏翎的提议,也做了一定程度上的低调回复。自然,苏翎被升为镇江参将,驻防镇江堡、宽甸一带,并于明年初春在袁应泰布署在辽沈一带的官兵进攻抚顺时,向赫图阿拉进袭这样的字句,清清楚楚地写在行文之中。
这样一来,苏翎所部做为突如其来的一股兵马,不仅全部被免除了当初的逃兵罪名,且按袁应泰的意思,以一万兵马的额度提供粮饷、器械。只是作为袁应泰的一股伏兵,这项任命并未发布在朝廷的邸报上,只在山东、天津的督饷官员之间传布,令其提供所拨划的军需。而在辽东,更是仅限于袁应泰布置在瑷阳、清河一带的总兵刘光柞,监军胡嘉模知晓,另外其余几位总兵官也被密令逐一通传,并要求严守军机。
种种因素的作用下,袁应泰没有将苏翎招至辽阳宣读圣旨,而是派了他的一个亲随,叫何丹旭的,带着十几个护卫前往镇江堡秘密授职。按大明朝的律令,这参将一职的大印、旗号以及一应号牌仪仗,自由何丹旭带往镇江堡,不过令苏翎等人感到意外的,是何丹旭还带来朝廷专门赐予苏翎的一副精良铠甲,以及一把号称削铁如泥的宝刀。
这些御赐的甲杖,不知是天启皇帝的主意,还是朝中某位对袁应泰寄予厚望的大臣想的点子,对目前大明的武官来说,这已是鲜见的殊荣。可想而知,苏翎的这般待遇,代表着多少人对获得胜利的迫切心情。
何丹旭带着护卫一路进入镇江堡,这边自有冯伯灵派来的人引导,在昔日的参将府前下马入内。
一进前厅,何丹旭便见厅内已坐了三人,正是苏翎与冯伯灵、赵毅成。
见既然已有人通报,却仍这般大大咧咧地坐着,丝毫没有迎接的意思,何丹旭不禁心中有气。
“苏翎接旨!”何丹旭厉声叫道。
那边冯伯灵下意识地站起身来,却又停下,望着苏翎。
当然,更为吃惊的是何丹旭。因为这一声之后,整个大明朝没有一个人还会站着的,更别人面前这两位依旧坐着,瞧着自己冷笑。
“大胆!”何丹旭已经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儿了,只吼叫出这么一声。
“坐吧。”苏翎淡淡地说道,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你......”何丹旭只说了一个字,便向厅外望去,似乎在寻找他带来的护卫。
面前的情形完全出乎意料,闻所未闻。厅外站着的十几个护卫见何丹旭神色有异,立即警觉起来,有几个当即便要闯进前厅。
“拿下!”苏翎吼了一声。
只见一片人影闪动,不知从哪儿冒出密密麻麻的铠甲士兵,远的手持短弩,近的腰刀连晃,那些何丹旭带来的护卫还没回过神来,便已经被一个个的按倒在地上,有两个手快的拔出刀来,但随即被乱刀当场砍死。一个士兵收刀稍慢,将一串血珠儿甩到厅内,在何丹旭的脚下画出一条红线。
何丹旭跟随袁应泰多年,何曾见过这番场面?在官场上不过俯视百姓,跪见上官,哪儿有怀揣圣旨,却见得是血腥格杀的?这两腿止不住地发抖,眼瞧着便自个儿要跪在地上。
苏翎挥了挥手,护卫们迅疾退了回去,地上的尸首也被拖走,另有几人提来几桶井水,将地上残留的血迹冲净,不消片刻,这厅前便干干净净,毫无危险的征兆。不过,何丹旭脚下的,还没顾得上。
苏翎依旧坐着未动,冷眼瞧着何丹旭,说道:“你是自己坐下说事儿呢?还是......”
一听这话,何丹旭总算明白了为何袁应泰袁大人提起苏翎,总是一副不放心的神色。既然如此重用苏翎,对方该感恩戴德才是,何须担心?这武官想攀上文官的门路的可是不少。如今何丹旭明白了,面前这位武官,可不是通常见到的那些服饰差不多的武职官员。
这脑子一转,反应也快了些,何丹旭当即稳住大腿,颤颤悠悠地走向适才苏翎指示的椅子,侧转身,倒了下去。
看着何丹旭这般模样,赵毅成忍不住偷乐,冯伯灵却脸色有些发白,这种场景冯伯灵还需逐渐适应,这跟随苏翎之后,好处接二连三的降临,或许这个场景,才让其明白几分苏翎的立场。想象总没有亲见来的真切,不过,冯伯灵也没动什么心思,这杀都杀了,权当练胆子了。苏翎不是说过么?胆子要大一些,官儿才越做越大。这位小兄弟果然如此,胆子比冯伯灵大,官儿自然也比冯伯灵高。
“东西呢?”苏翎望着脸色尤自雪白的何丹旭。
“在......在.....”何丹旭结结巴巴地说着,拿出一卷包裹严密的文书。
冯伯灵离得最近,便伸手接过,交给苏翎。
“冯大哥,你也坐下,咱们慢慢说。”苏翎招呼这冯伯灵。冯伯灵这才意识到自己还站着,便随即坐下,端茶喝上一口。
苏翎打开文书一看,果然是授职镇江参将,其余的不过是例行的套词。
只见上面写到:
“敕镇江参将苏翎:今特命尔充镇江参将,分守宽甸、镇江地方,操练军马,抚恤军士,脩筑城堡,防御贼寇,遇有警急,相机战守。宽甸、镇江地方备御守堡等官悉听统辖。凡一应军机,悉听经略辖制,不许偏私执拗垂方误事。尔受兹委任,务要输忠竭力除寇安边,勿得贪利害人。如违罪不轻贷尔,慎之慎之,故谕!”
这唯一特别的,便是经略一句,算是只听从辽东经略袁应泰的辖制,这在大明可是鲜见的。不过,有了这道圣旨,在镇江堡、宽甸一带,苏翎算是正式有了大明的授权。那袁应泰原部署在瑷阳一带的总兵刘光柞,算是彻底失去了对镇江一带兵马的管辖权。按袁应泰答应的一万人马来看,实际上这镇江参将一职,等同于总兵所统辖的人马。
费英东最大的用处,便是这道算不得秘密的密旨。而这,将使苏翎在镇江堡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苏翎随手递给赵毅成,然后问何丹旭,“刀呢?”
“在外面。”何丹旭低声说到。
苏翎向站在门口的祝浩招了招手,祝浩便带人将铠甲、刀抱了进来,在桌子上一一展开,这才退了出去。
赵毅成仔细阅读盖有天气皇帝御玺的圣旨,苏翎则与冯伯灵一起检视铠甲。这京城打造的铠甲果然要精致,装饰得也颇为华丽,想必穿戴起来威风自起。
何丹旭不安地坐在椅子上,望着三人发愣,见苏翎看完铠甲,转身面对,便低下头去。
“袁大人可有什么交待的?”苏翎问道。
“没有。”何丹旭低声答道。
苏翎重新坐下,接着问道:“你说我是将你放回去呢?还是......”
这话听得可是令人心惊。何丹旭当即从椅子上掉下去,随即跪在地上,磕头不止。
苏翎眉头一皱,说道:“起来说话。”
何丹旭这才站起身来,又不敢站直,低着头浑身发颤。
“你也算是袁大人的心腹,这心思总还用的多些。”苏翎望着何丹旭说道,“你说我若放你一条生路,回去你怎么说?”
何丹旭自然是聪明人,察言观色一向是准的,只不过今日看走了眼,完全不知道这里有一个镇江之主。若是脑子不灵活,袁大人又何必带在身边?这苏翎话一说完,何丹旭便眼睛急眨,脑子里飞快地盘算着。
“这个......参将大人接旨谢恩,必将严整兵马,誓杀建奴,以报经略大人提拔之恩。”
这么会儿功夫,能转变成这样,何丹旭也是算个能人。
苏翎听着这番套话,不置可否,只是紧紧盯着何丹旭。何丹旭见没有下文,偷眼一望,却刚好与苏翎的眼神相对,立时身子又是一抖,慌忙垂下目光。
“今日原本不会有这一出。”苏翎缓缓说道,“你不过是袁应泰的一个亲随,无官无爵,不过是替袁大人走这一趟罢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朝廷是让你做宣旨钦差么?”
何丹旭腿一软,又跪在地上,连连叩首。这话可说到根子上了,先不说这接旨的事,袁大人的确是不欲张扬这一趟的差使,这一点何丹旭是明白的。不过跟着袁大人在辽东的这些日子,连带着这些亲随也占了光,还真没什么人对其稍加辞色,再加上圣旨在手,就张狂了点,但随即就遇到这么个煞星,怕是整个大明朝再找不出第二个。
“若按适才你说的,”苏翎继续说道,“我便放你回去。你转告袁大人,就说一切都按原议的办。”
“是。小人一定照办。”何丹旭答道。这不论怎么说,都先保命要紧。
说道照办,苏翎心思一动,想了想,便说道:“你回去之后,我这镇江的人马所需粮草、器械,还要你在袁大人身边多多照应。”
“是,是。”这大明朝的官儿,若没有几个亲随、幕僚跟着,这做官是完全做不下去的。大多数琐碎的日常事务,都是幕僚们打理。这何丹旭算是无品无级的辽东经略,更何况这官老爷们私下里的人情往来,常例多寡,都是这些人处置的。
苏翎瞟了眼何丹旭,冷笑了一声,说:“我实话告诉你,不怕你此时说得好听,回去在经略面前又是一套。今日你不过见识了其一,我若寻你,哪怕是你进了皇宫,也一样照杀不误。”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何丹旭又是一阵磕头不止。
“我不妨再提醒你一点,免得你自作聪明。你住的地方,那套茶盏是不是打碎了一个?一直没寻到一样的补上?”
何丹旭一怔,这怎么也知道?这不过是他来时前两天的事,但随即何丹旭明白过来苏翎想表述的意思,这脸色未免更坏了些。
苏翎见何丹旭的神色,心里又生出一个想法,便说道:“你若肯替我做事,将来辽阳有什么不测,我可以想法子保你一条性命。”
这话象是有某种玄机,何丹旭不明所以,连一旁的冯伯灵都对苏翎这样说感到不解。
苏翎却不理睬何丹旭的迷惑,接着打哑谜。
“你跟着袁大人,这军机大事想必也知道一些,你们袁大人当真以为他的部署能一举夺回抚顺?”
这一点何丹旭还是清楚的,不然,在苏翎身上,袁大人何必花这么大的本钱?
“若是一旦辽阳危机,你想想会有谁去救你家袁大人?又有谁会在乎你这条小命?”
这个设想,可值得深想了。不过苏翎并没给更多的时间。
“我要你做的,不过是顺带着将拨付给我的粮饷、军需催促一下,你也办不了更多的事。若是办得好,你这条命便多一条生路。你可听清楚了?”
“是。小人明白。”何丹旭暂时止住了颤抖,这些话还得回去慢慢想。这位苏参将既然花这么多功夫说话,想必是不会杀人了。
“你回去吧,我会派人顺带着送你回辽阳。”
这么说,适才那些被捉去的护卫,是回不去了。何丹旭从地上站起,弯腰退了出去,等候安置。
屋内只剩下三人,那冯伯灵此时看着桌上的铠甲,忽然说道:“这参将府可算名副其实了,你可要搬到这里来?”
镇江城自然比宽甸要好得多。赵毅成也望着苏翎,看来是赞成冯伯灵的说法。
苏翎摇摇头,说:“不,还是在宽甸堡。”
说完,苏翎看了看二人,接着说道:“你们要记住,这参将是怎么来的。我们做我们的,不管是参将,还是你这个游击将军,都只是我们借用。”
“是。”冯伯灵与赵毅成齐声低低答道。
“这下面,要赶紧将拨付的粮饷、军需运回来。”苏翎说道。
“这雪地里不好行路,人手不足。”冯伯灵说道,他最近忙着这事,却只运回三成之数。
“先让那三千新募的新兵都去,就当一次练兵好了。”苏翎算是下了令。
这人是挑选的差不多了,但练兵却进展迟缓,连振武营的都赶不上。
“大哥,”赵毅成问道,“这参将一职算是定了,朝鲜的事情是不是该动手了?”
“这个......”苏翎一时没有定下,这事还是很久以前商议的,此时倒是达到了所需的前提。
“先将那个朝鲜元帅带至宽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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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此长彼消
辽东经略袁应泰的亲随何丹旭,被护送回辽阳之后,果然信守诺言,在袁大人面前不过略略提了一下,倒是将那十几名护卫的失踪解释得天花乱坠。
这个血债,自然是放在建奴头上。由瑷阳一带潜入的建奴游骑突然出现,何丹旭与护卫们遂不及防,只有何丹旭拼死护住密旨,逃得性命,而护卫们则全部阵亡。为此,经略大人还去文狠狠斥责了总兵刘光柞,让其不得不将属下的青州兵也狠狠骂了一顿。
留在辽阳的钟维泽将这些传回苏翎处,对于这个偶然布下的内线,自然要给予奖励。苏翎给何丹旭送去一千两银子,但何丹旭却没接受,不是不要,而是请钟维泽将这笔银子送回其家乡。这个谨慎之举当然会得到苏翎的保证,这也即意味着袁大人拨付的军需会有人从中给予优先调拨。如此看来,一千两银子还是值得的。
镇江参将苏翎正式成为一名大明的将军,管辖镇江、宽甸地方,不过,这位将军的下属,却只有一位游击将军冯伯灵。按说这总计两万多的人马,怎么也该任命几个营官,或是守备、备御一类的官员,但苏翎没提,袁应泰也没问。
这显然是双方各自打着自己的算盘,这要连累的,却是冯伯灵跟随日久的那些个属下,最初冯伯灵便抱着自己吃肉手下也得喝汤的打算,呈了文,但久久得不到回应。
袁应泰一方面为明春的进攻大伤脑筋,一面忙着给那些因饥荒而归附的蒙古人施行“仁政”。这位新任辽东经略,除了最初的部署外,实在没有什么再多的花样,蒙古之事不过是其一而已。说到底袁应泰不过是一书生,管理地方尚可圈可点,这统辖大军,完全是另一回事。这苏翎所部还算是唯一出现的亮点,不论是否苏翎在这个意外中占了多少便宜,这个策略还是可行的。至于这最终的效果,还得等到明年春天。
袁应泰在最初立威之后,这统管辽东军马显然没有熊廷弼严酷,八位新近升职的总兵官倒没什么可挑剔的,但下面的军兵,却故态复萌,出操练阵等等逐渐松懈下来,再加上冬季严寒,更是逐日停滞。袁应泰对此毫无办法,不如说是几乎没有察觉。那努尔哈赤一直在两军交界处袭扰小型堡寨,在沈阳一带更是不断攻占附近的大小村寨。其中有十三个寨子数万人面对八旗兵的围攻,坚持数日后,始终得不到明军的救援,后逐一陷落。而这一切,袁应泰也是毫不知晓。
整个辽沈一带,连同虎皮驿、奉集堡等地,完全是被明军堆积成一个安全的所在,大军云集,营地彼此相望,努尔哈赤也不得不离得远一些,不过明军没有任何继续向前的迹象。
袁应泰面对的另一个麻烦,是大明朝自关内调拨的粮草、器械,虽然不断在辽东聚集,但始终达不到所需要的额度。这倒不是征调不齐,而是运力缓慢,仅在广宁一带,就积压了数十万石的粮草等待启运,而在山海关一带还有更多。倒是海运一线,一直在源源不断地自山东、天津渡海而至,但这就象涓涓溪流,让人等得心焦。不过此时的辽东已过了粮草的饥荒,这个冬天是毫无所忧,倒是明春的储备,才是着急的重点。
苏翎派出那三千名新兵,浩浩荡荡地向旅顺口开去,领取自己的那份军需。这在整个冬天都没有停止过,以至这三千人完全成了辎重营。另外,冯伯灵的三千水师人马也很快补足了缺额,在海上往返于金州与镇江堡之间。只是调拨的三千水军却迟迟不能赶至镇江堡,据说是因冬季北风盛行,行船困难所致。冯伯灵倒也没催促,眼下的事情,已经够他忙的了。
随着粮草器械的不断运抵,苏翎终于能够将振武营的装备重新调换。例如原戚继光练兵方略中鸳鸯阵使用的兵器狼筅,便被此时得到的镗钯代替,模样虽有区别,却是功效相差无几。铠甲只在振武营中留下一半,其余的尽皆送往千山堡的各营,还有一部分会冒着风雪送给术虎所部。火炮不多,但装备振武营还算绰绰有余。其余的火yao等军需,更是大量堆积在镇江堡。对于配置不多的千山堡各营,这些只能存储到宽甸堡一带,以备调用。至于棉甲、短弩等千山堡能够自制的,没有一日停工,而一部分新研制的投石车,也将在振武营中作为余彦泽的破金计划所用。此外,一种特制的木牌、拒马等防御性的器械,在各个堡寨中都分有定额赶制。
整个冬天,镇江堡与宽甸、千山堡区域内,所有能够用上的人手都在忙碌着,人们都隐约察觉到,随着冬雪的消退,大战即将来临。
这辽东如此看来,倒分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区域。一面是蜷缩在军营的十几万明军,另一面却是紧张忙碌的十几万军民,中间隔着白雪覆盖着的群山,这自西向东,迥然有异。
千山书坊第一批印制的帖子,被裁成半尺长大小,只印着一行字:
“千山有地,千山有衣,辽人辽土,财帛满户。”
这算是一次尝试,这些帖子将随着胡德昌四处行走的商队以及陶安峰的哨探们进入各地的集市、村落,张贴在人群常聚之处,虽说还不至于出现围观,但原本便缺乏消磨时间渠道的人们,还是会彼此交换这些奇怪出现的消息。为使那些不识字的人也能知道一些内容,哨探与商队人的人还特意在一些村子里识字的人家墙外,张贴一份。越是隐秘的字句,越能流传,茶余饭后的晒场、酒肆茶楼,都是传播类似消息的最好地点。
赵毅成尝试的目标,是想知道要多久,这十六字的贴文,能够在别的地方被听到,同时,也试着了解传言在议论时能产生多大的想象力。
随后,每隔半月,便有一批消息被散布出去。另外,一些民间艺人,也得到几本千山书坊印制的话本传奇之类的册子,这些都是无偿提供,要求只有一个,便是在适当的时候,添加一个有关千山传奇的小故事,内容与那十六字的帖子类似。
这些事宜并不需要特别派遣人手,只需交代下去,胡德昌的商队以及哨探们顺手便能完成任务。这些提前布下的遍布辽河以西的线路,以镇江堡为起点,犹如一张大网,首先将南四卫罩住,随后逐渐越过辽阳,向广宁一带渗透。
不久,再次满载而归的胡秋青冒着风雪,带着一脸的笑意出现在苏翎面前。
“如何?且还顺利?”尽管拍打着身上的雪花的胡秋青明显是一副顺利的模样,苏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大哥,我这回银子是花掉了,不过......”胡秋青有些卖弄的意思了。
赵毅成笑着说道:“你倒是爽快些,怎地学这个。”
“嘿嘿,”胡秋青说道:“这回我连人带马都带回来了。”
“人?”苏翎问道:“蒙古人?”
“是。总计一千二百人,另还多出五百匹马。这些人都已说好,不必给饷,只管饭食。马价按十两算的,都给了他们。”
胡秋青在火炉边坐下,苏翎与赵毅成相互对视一眼,又都看向胡秋青。
“人呢?”苏翎问。
“振武营留了一半,剩下的在堡外骑兵营。”
这算是一种防备措施。
“看来这蒙古的饥荒还真是厉害。”赵毅成琢磨道。
“这还没什么,大哥,这次我打听到一些好消息。”胡秋青说道。
“快说。”苏翎催促着,这蒙古一方可是明年最关键的一环。
胡秋青便将自己打听到的有关蒙古的详情一一述说出来。
原来,反复无常的蒙古各族,再一次出现方向的改变。
对苏翎来说,只是对宰赛的儿子喀什克图有些把握,但还得看是否能得到活的宰赛,这难度可想而知。但此次胡秋青说的,却是大明朝对蒙古各部族所做出的拉拢手段。
泰昌元年(公元1620年)的下半年,大明朝辽东巡抚周永春,巡按陈王庭鉴于东部女真、西部蒙古屡次扰乱边境、挟赏,便弄出个“羁縻之法”,让辽东副总兵姜弼出使蒙古各部。
这可是以大明朝的身份名正言顺地前往蒙古境内,与苏翎派胡秋青的远道绕行可是两个境界。
那副总兵姜弼,是以探访开原、铁岭一带原北关的锦台什、布扬古后人为名,找到锦台什的长孙女速不地,即蒙古一部脑毛大的孙媳,赏白银一千两;而锦台什的次孙女仲根儿,又是察哈尔林丹汗的贵妇人,更是赏白银三千两。这明着说,是大明朝廷对于守边有功的人,一直惦记在心,实际上是也就是表明一个态度给蒙古各首领看。姜弼拿着大明的谕令告诉蒙古部族首领脑毛大,让其传谕炒花各部,不要听努尔哈赤的“哄骗”,并约定将共同出兵夹攻后金兵。同时,又再次向蒙古各部宣布明廷的“赏格”,收买后金国大英明汗努尔哈赤的首级。到了九月,大明朝廷又加赏给察哈尔林丹汗白银四万两。
这样一来,在大明朝廷的重赏之下,被逼迫盟誓的蒙古喀尔喀各部,除宰赛本部以外,几乎都转向了,连努尔哈赤本人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说是“陷溺于明国之教唆”。
这蒙古人虽反复,但做起事却毫不含糊。就如蒙古各族跟努尔哈赤联手时,说发兵,便起兵数万直逼明境。而如今再次倒向大明朝,蒙古部族中扎鲁特的钟嫩、昂阿、彻特扣肯等贝勒便立即翻脸,将努尔哈赤派往扎鲁特的达雅部的使臣以及携带的马、牛、羊、衣物都劫了去。
努尔哈赤听闻,自是气得须发生烟,再三派遣使臣求问原因,但喀尔喀各部贝勒既不派遣使臣答复,又把努尔哈赤派来的使臣拒之门外,不予接见。尤其是其中那个叫钟嫩的贝勒更彻底,将努尔哈赤派往各部的使臣锡喇纳、硕洛辉、伊沙穆等人以及他们所携带的马、牛、羊全部劫走,并且率领蒙古骑兵掠夺一直与努尔哈赤走得很近的,扎鲁特色本贝勒的马、牛、羊等。
努尔哈赤面对这些气得昏头,下令将察哈尔林丹汗的两位使臣斩首。自此,蒙古人与努尔哈赤彻底决裂。
胡秋青说的这些,无疑让苏翎对蒙古人更多了一份信心。而那仅剩下没有明显表态的宰赛一部,却在这里与苏翎暗中有这般联系。那么,明年的进攻,蒙古人的出兵便无需怀疑,而努尔哈赤斩杀林丹汗使臣的做法,更是毫无远见。
听完这些叙述,苏翎脸上露出笑容,说道:“看来,真得再建一个蒙古营了。”
“大哥,当初不是这么说的么?”胡秋青明知故问。
这当初可没想能招募到这么多的蒙古人,并且,以这个形势看,还会有更多的蒙古人加入进来。至少在贺世贤所部,蒙古人已经不少,同时,努尔哈赤的麾下,也有不少蒙古人。当然,如今还得加上苏翎所部的胡秋青的蒙古营。这蒙古人的想法,与女真人差不多,族群的观念,还仅仅是首领们的特权。若是如此延伸出去,那些汉人,也不过如此。
“你可镇得住这些人?”苏翎问道。
“镇不住,就杀。”胡秋青双眼流出几分杀气,这在去蒙古的路上,就已经成型了。
“嗯。我再给你拨一些人马。”苏翎点点头,说道。
自此,蒙古营算是划入苏翎麾下。
火光的映衬下,三人的面上都满是红光,看着跳跃的火苗,各人均未说话,在心中想着归自己管辖的事情。
“朝鲜......”苏翎说了两个字,又停下。
赵毅成却接着说下去,“大哥,也差不多了。再见见那个什么都元帅姜宏立、副元帅金景瑞?”
苏翎望着赵毅成,两人在很多事情上,都能做到同步。
“好。咱们就看看这两位元帅的最后决定。”
第十一章 天朝小国
朝鲜国虽然自称一国,但对于矗立一旁的邻居大明朝来说,简直不值一提。
这两国的关系,正如朝鲜国王自己曾说过的,情如父子,仅这几个字便足以明了。
自从大明朝派兵击败日本之后,这朝鲜国更是服服帖帖的听从大明朝的指令,丝毫不敢违背。
当初辽东经略杨镐在任时,凭着圣旨上的一句话,便要朝鲜调集兵马随天朝大军征剿建奴,而目前被带至宽甸堡的朝鲜元帅姜弘立、金景瑞,也旋即被指定为朝鲜兵马的统帅。
这朝鲜官职设置虽与大明朝不同,却也大致上随着大明朝的习性走,比如说这都元帅姜弘立,官职便该这么称呼:“都元帅议政府左参赞姜弘立”。
这是典型的文职官员。大明朝的一切,不仅是物产、技艺,连同这文官主政的风气,也是朝鲜国王模仿的。这随明军征剿建奴的朝鲜大军,虽说也不过一万多人马,顶多算是辽东一个总兵官统辖的武力,那元帅称呼看着吓人,归根到底,也不过是文官辖制武官的变形。
按朝鲜国禀报给辽东经略的名册,姜弘立下属的将领还有:中军官原任节度使李继先,这人是随着姜弘立行走的。其余的是,总领大将副元帅平安道节度使金景瑞,中军官虞後安汝讷,分领偏裨防御使文希圣,左驻防将金应和,右驻防将李一元。这些将领从名称上便可看出,一律都是武官。当然略有不同的是,朝鲜军队里,可没有见到什么监军的职位。
都元帅姜弘立所带的兵丁,都是从朝鲜的平安道、全罗道、忠清道、黄海道等地抽调而来,尽皆是炮手、射手,这些武将兵丁的出处,都造册送呈辽东经略处备案。这几乎都算不上是一国的军队,完全是隶属于辽东经略的架势,但粮草、器械却仍然要朝鲜自己供应。当然,这种状况也不是一两年的事了。既然天朝大明都出兵赶走了日本人,这回辽东有难,朝鲜自然需投桃报李,出兵协助。
不过,朝鲜这回出兵,却显得犹犹豫豫,拖拖拉拉的不那么爽快。这与朝鲜的地位相关,既然是一国,那么怎么都该有一国的模样,对此朝鲜国内也有不少言论提及,这点也跟大明朝的御史类似。可朝鲜实在国力不强,东边的日本一直虎视眈眈,令其心内不安,西面的大明更是仰望已久。就连努尔哈赤最初征战女真各部时,偶尔的摩擦也能令其心生警惕。
最初大明朝皇帝给朝鲜国王的谕示中,便提到令其协助辽东战事的处置。朝鲜便在鸭绿江沿岸设置兵马,防御努尔哈赤的进袭。不过,经略杨镐的命令,却让朝鲜国的官员们迷惑不解,征调的兵马不是协助防御,而是要随天朝大军进攻。
为此,朝鲜国内的国王大臣们屡屡猜测杨镐的用意,这到底是大明皇帝的意思,还是仅仅是经略杨镐下的命令?朝鲜国王不断派出使臣前往辽阳交涉,但辽东官员的反应却是不那么令人愉快。有人甚至直说,若是朝鲜此番言论被朝廷知道了,定会对朝鲜不利。同时,还告诉朝鲜使臣,据说有传言努尔哈赤手下有一营人马都是说朝鲜话的,这直指朝鲜暗通建奴,与大明朝作对。在朝鲜使臣的解释下,方才表示不会相信这等虚言。
但是,辽东坚决不允许朝鲜派出的使臣前往京城面圣,到最后,连朝鲜的通事都被限制出入,不得随意走动,想见什么人,也只能提出要求,见不见可就不一定了。
朝鲜就这么一直磨磨蹭蹭,想拖延渡江的时间,可发自辽阳的命令却不断传来,根本无视朝鲜的询问。那时,留在镇江的朝鲜通事打听到镇江游击乔一奇的家丁曾禀告说,努尔哈赤的军马遇到风雪阻隔,未向宽甸以及满浦一带进发。这个消息甚至让朝鲜国王及大臣们满心欢喜,以为就此便能将本国军队留在鸭绿江东岸。可惜等到的,却是镇江游击乔一奇受命护送朝鲜军队与刘綎汇合的消息,这分明就是监视来的。朝鲜军队无奈,总不能明着对抗天朝吧,都元帅姜弘立只得率队渡江,前往宽甸群山之中追赶刘綎的大军,而此时,朝鲜军队的粮草还远远未得到充足的准备。那乔一奇根本就不给姜弘立任何拖延的机会,连番催促,那杨镐派来的于承恩更是说话毫不客气,憋得姜弘立无话可说。
这朝鲜国便是这么一个处境,连不过是大明朝一个都司的官员,便能驱使朝鲜为其效力。虽然朝鲜在乎的仅仅是京城里的大明,但也不得不听从辽东官员的调遣。乔一奇不过是一个游击将军,就能命令朝鲜的都元帅,这番景致,怕也只有在朝鲜能够见到。
可想而知,这朝鲜军队的战力如何,而都元帅姜弘立与副元帅金景瑞又会有怎样的想法。
最初姜弘立、金景瑞进入镇江一带,向宽甸境内进发,在与前面的刘綎相互联络时,发现刘綎所携带的人马不过万人左右,完全不是最初所说的兵力。询问乔一奇,却回答说是因兵马调动频繁,所见未必是实。姜弘立、金景瑞派人回报给朝鲜国内的信中,直接抱怨说此次根本不是作为协助随天朝大军征剿建奴,而是将朝鲜军队作为主力兵马使用。可这已成事实,就算知道了,也无可挽回。
这随后而来的,便是东路军刘綎连同朝鲜元帅姜弘立等突然消失,无声无息地被遮掩在风雪中,直到杨镐兵败的消息确实,仍然没有任何东路军的消息传回。可就算败了,也总有几个人逃回吧?奇怪的是,没听说任何有关逃兵的消息。
当然,朝鲜的大军连同都元帅姜弘立等一干武职官员,都在千山堡四周的山中屯田种地,这种状况,丝毫不为人所知,只怕是连想也未有人想过。鉴于千山堡辖内都是逃军逃民出身,自然成为一体,这消息的泄漏却是不会有的。就算其中有些贪利之人,这一是也没有为此花银子买消息,二来,以苏翎的手段,凡不听招呼的,一律会莫名其妙地消失。
屯田种地的辛苦,或许对那些降兵们不算陌生,也能忍受。这当兵吃粮唯一的好处,除了饷银,便是能解决温饱,不像种地全靠天吃饭。不过,吃惯了军粮再去种地,这滋味在最初降了的那段日子还能忍受,刨去那些实在不想上阵打仗的士兵继续在土里刨食,有不少降兵都改变了阵营,在苏翎所部的严格整训之中,转化为千山堡的一部分。
至于降官,低级武官自然会与士兵一样对待,那些武艺不错、身手敏捷的,还会继续担任低级武官。而高层官员,都元帅姜弘立等上述提到过的文武官员,则与刘綎等人一样,被弃置在屯田新村里。跑是跑不掉的,除非不想活了,而没有在当初自刎殉国,这性命的问题,无论如何都是放在首位予以保留。
这些以往拥有权力、财富以及不错的身家的高级武官,怎能习惯于这等谋生方式?但苏翎一直没有理睬,连主动要求归顺的,都暂时放在一边。这种方式可比严酷的训练还要令人难以忍受。这么些日子,这些昔日的权贵算是尝尽了作为普通百姓的艰辛,而在苏翎面前,连一丝的傲气都不复存在。当然,当初赎身一说,因实在不可操作,让降兵降将们都已死了心,不再如最初那般抱有希望,只是时间已久,连群起暴动的可能都没人去想过。
苏翎是穿戴着全套镇江参将的铠甲出现在姜弘立与金景瑞面前的。
想想当初镇江游击乔一奇是如何在姜弘立的朝鲜军面前指手画脚的,便知道这位镇江参将出现时,姜弘立等人会是什么心态。若说朝鲜全军被苏翎所部收降是武力逼迫,这回却是背后又出现了大明的巍峨身躯。两下相加,再加上与土地亲近的那段磨练,这姜弘立与其说是都元帅,倒不如说是一只服顺的羔羊,等待命运的降临。
因苏翎对朝鲜的内情不太清楚,而赵毅成的哨探也未能深入到对岸的朝鲜境内,这主要是因朝鲜对苏翎毫无威胁之故,是故头一次将姜弘立与金景瑞带至宽甸堡时,并未谈及多少。苏翎直言,若是想回朝鲜,那么姜弘立与金景瑞能给苏翎带来什么好处?又怎么保证二人返回朝鲜之后,不会对苏翎有任何不利的言行举止。
说完这两个问题之后,苏翎便将二人留在宽甸堡的一处空房内,一应饮食等俱都给予舒适的安置。这又加深了二人复归的渴望。苏翎并不知这二人到底关系如何,是不是如同大明的官员一般,只管让二人住在一起商议答案。
如此明确的倾向,姜弘立与金景瑞躺在热乎乎的火炕上不免联想起已快淡忘的家乡,还有家产、女人,这彻夜不眠、绞尽脑汁的长谈自在意料之中。这带给苏翎什么好处倒是不难,二人已经做了倾家荡产的打算,只要回去,凭着二人原有的权势,再度拥有也不是难事。而第二个问题,恐怕也只能凭嘴说,没有什么能够保证,除非......除非压根儿就不放他们回去。这几日,二人商议最多的,还是如何回去后,如何解释二人的行踪。
对于如何安置朝鲜这步棋,苏翎并没有特别的想法。一来实在不清楚朝鲜内部是怎么回事,在大明还有京城的徐熙收集朝廷的动向,朝鲜可是一无所知。二来,在没有这个镇江参将武职之前,也无所谓部署问题。如今既然有朝廷旨意明令驻防镇江宽甸,这朝鲜就在对岸,怎能不产生联系?何况这也是名正言顺的事情。所以留给姜弘立与金景瑞的问题,不如说是留给他自己思考的问题。
再次来到苏翎、赵毅成的面前,姜弘立与金景瑞都双眼微红,满脸是缺乏睡眠的倦意。
“想好了么?”苏翎直接发问。
姜弘立与金景瑞对视片刻,还是姜弘立开口答话。
“将军,我们愿将全部家产变卖,以谢将军。”
“哦?”苏翎面上毫无表情,说道:“你们能有多少家产?”
“回将军,我二人加起来,二十万两是有的。只是需要些时日处置。”
苏翎对此没有回答,让姜弘立、金景瑞有些忐忑不安,不知这个数目可否令苏翎满意。
等了一会儿,苏翎才开口问道:“你二人回去,可否官复原职?”
这个问题,二人也曾考虑过,但这与二人是以何名义返回有关,所以还未有定论。
“回将军,这不敢妄说。”金景瑞答道。
赵毅成在一旁插言道:“若是说,你二人与建奴奋战不屈,最终弹尽粮绝,力尽被俘,后被我们将军自建奴巢穴之中救回,这回去之后,你们国王会待你们如何?”
这可是天大的谎言。姜弘立与金景瑞再次相互对视,小声商议着。
“这不是不可能。”赵毅成接着说道:“你们大概还不知道,努尔哈赤五大臣之一的费英东,便是被我们将军擒获的,如今已送往京城。过不了多久,便会天下皆知。”
费英东的名字,姜弘立与金景瑞自然是听说过的。与袁应泰一样,这大明朝只有兵败的消息,也有明官降敌的消息,就是没有大明俘获敌军将领的奇迹,这个消息足以让两人双目发亮。当然不同的是,这亮的,是适才赵毅成的话,这可是最好的铺垫。能创造奇迹的将军,自然也能将二人自敌人手中救回。这对于二人的名声可是极大的好处。
“回将军,若是如此,我二人回去,官复原职,倒是有些把握。”姜弘立说道。
苏翎看着二人,缓缓说道:“我要你们回去,便是要你们为我做事。”
姜弘立金景瑞一听,一起望向苏翎,不知这做事做的又是何事。
“明春,新任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要发兵攻打建奴,你们朝鲜依旧是要出兵援助。你们回去之后,便说要报仇雪耻,向你们国王讨要这个援助的差事。”
二人顿时面如死灰,再来一次,岂不是自找死路?
“这么说,对你们回去是有好处的。”赵毅成在一旁解释道,“你们只要得到这个差事,便驻扎在义州。放心,不会让你们带兵攻打建奴的,这镇江一带自有我们将军坐镇。你们只需在对岸守着便是。”
这么说到还不错,既能显示自己报仇的气概,也能趁机再掌兵权,不过,这位苏将军要什么呢?
“我只要你们在明春之前,先给我筹集十万两的粮饷。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只要筹集得到,这笔帐便算是一笔勾销。”苏翎手一挥,将二人的心定了下来。
“至于以后,这战事不断,你们二人便还会执掌兵权。我跟你们还有另外的生意可做,不过,不会再白要。要想赚银子,就跟着我好好干,不愁你们的家产再翻上几番。”
苏翎瞧了瞧二人的神色,接续说道:“不仅如此,你们在朝鲜若有什么难处,我都会想法子协助你们。”
赵毅成又再次插言道:“比如说有谁想拦着你们的财路,官路,只要你们说得出,那些人便一个都活不了。”
大明在朝鲜的势力,这一点还是做得到的。很多事,只需一封公文,便足以让朝鲜大臣们心惊胆颤。
“另外,你们回去之后,我会以镇江参将的名义行文给你们朝鲜国王,将这件事做得妥当。还有,我会封锁驿道,朝鲜至辽阳不会再有人通过。你们只管放心去办。”苏翎说道。
姜弘立与金景瑞心中一盘算,这样的安排,算是比较周全。至于回去之后在朝鲜朝堂之上,便要看他们自己的表现了。
这不管怎么说,都得先回去才知道结果。
“就按将军说的办。”二人齐声说道。
赵毅成似笑非笑地望着二人,说道:“这些日子你们也算吃了些苦头,不过比起那几路明军,你们的命还算是好的。这些你们回去便能听到。我们将军这么安排,对你们可是天大的好处。”
“是,谢将军。”二人都还懂得谢字。
“不过,若是你二人回去之后便翻脸......”赵毅成狠狠瞪着二人。
“不敢,不敢。”二人连声说道。
“明着告诉你们,若是回去之后有一星半点的异动,我们将军会行文给你们的国王,就说你二人是建奴的内应。并且,我们将军便要发兵义州,直接讨要你们二人的人头。”
姜弘立金景瑞被这番胆大包天的话给镇住了,不论二人想没想赵毅成话里说的那番意思,但这个例子,却是没人敢想的举动。再说,败军之将,能按苏翎这番话官复原职便已是好事,还能自掘坟墓不成?
赵毅成更进一步,说道:“想一想我们将军怎么将东路军全歼的,就知道这天下,还没有我们将军做不到的事。”
“是,是,”二人连连点头。
看着火候差不多了,苏翎这才开口说话。
“跟着我走,以后这朝鲜,你们二人还有很多事要做,也只能你们去做。”这话匪夷所思。
“你们二人回去先办这件事,然后.....”苏翎走到二人面前,继续说道:“等到明年春天,你们且看我是如何对付努尔哈赤的。到那时,你们便知道该如何做了。”
第十二章 两岸相连
姜弘立与金景瑞归国之前,自要收拾妥当,准备一番。
这装扮上,二人已没了昔日元帅的服饰,为了将故事变得更有说服力,两人都穿上一整套女真人的皮袍,上面还隐约可见斑斑血迹。另外,苏翎专门派人将姜弘立与金景瑞亲信护卫寻了几十人来,这些人都是二人亲口报出姓名之后才召集的,这带回朝鲜的人关系到以后的身家性命,自然是信得过才可。好在当初已将降兵们登记造册,这寻人倒没耽误几日。
最先召集的,是通事官何瑞国。苏翎交代过后,这细节上,便由姜弘立、金景瑞自己把握,经过几人的一番密议之后,何瑞国便渡过鸭绿江,前往对面的义州,面见朝鲜义州府尹郑遵驰。
五日之后,何瑞国再度返回,带回朝鲜的消息。
原来这姜弘立带着朝鲜大军一去不返,久等毫无消息之后,又闻听杨镐的几路大军均遭惨败,损兵折将,兵马器械更是遗弃甚多,这姜弘立等人便被判定全部阵亡。
最初朝鲜朝廷也还抱有希望,暗地里托人放出消息,在鸭绿江沿岸一带寻找可能存在的残兵败将,但一无所获。此时大明朝辽东都司也派人询问东路军的消息,朝鲜国王与大臣们只得禀报说全军覆没。但大明朝对朝鲜却是疑虑甚多,虽然刘綎等人也是一去不返,生死不明,但这路人马要数朝鲜人最多,怎能一个不剩地消失无踪?甚至怀疑此事与朝鲜有着某种说不清楚的关系,大有让朝鲜担当东路军失败责任之意。熊廷弼上任之前,杨镐还数次遣人索要朝鲜人马阵亡兵将名单,明着是说要抚恤死亡将士,但朝鲜群臣都猜测此举是辽东衙门的猜疑试探。
再往后,大明朝廷终于承认朝鲜此役损失惨重,还专门敕给白银一万两,抚恤将士家属。不过,朝鲜的担心还未结束,反而更重。这随着辽东经略的替换,随之而来的,必然是督促朝鲜再征调人马随军出征。事实果然如此,杨镐离任之前,熊廷弼上任之后,甚至派去抚恤的官员都明言要朝鲜再度出兵。
朝鲜的损失可不是一万两白银便能弥补,况且朝鲜兵本就不多,战力羸弱,一万多人失踪,已经让朝鲜国王感到心痛无比,这在要抽调人马,说什么也是不愿的。可也不能明着对抗天朝,这猜来猜去,左右拖延,一再强调朝鲜无兵可调,本国边境尚且守御不足,甚至反要求辽东经略在镇江一带部署兵马,防止建奴入侵。而大明朝的官员却以唇亡齿寒、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等意思给予再三的训斥。且朝廷上那些文官,开始猜疑朝鲜与建奴是否勾结一气。这更令朝鲜担心天朝一旦发怒,那可是完全不能承受的打击。
所以这征调朝鲜炮手,最终还是明着答应了,但却在数目上一再交涉拖延,从数千,到一千,到最后,甚至要拿射手来顶数。另外,一再强调镇江一带对朝鲜的作用,希望辽东能派驻兵马予以防御。这可是与辽东的希望背道而驰,双方就这么你来我往地推起了磨盘。不过,这朝鲜的担心也的确存在着危险,已经有大臣们提出,一旦辽东不保,朝鲜也不会完存。这么矛盾的状况始终令朝鲜王臣想不出解决的办法,便也就一直拖着,希望这新任的辽东经略袁应泰可以一战而胜。
何国瑞的出现,让义州府尹大吃一惊,这还是这么久以来第一个出现的人。那何国瑞自然按事先想好的说法一一交代清楚,不论义州府尹如何吃惊,这消息用快马送往朝鲜国王处,而得到的指令,是立即迎接姜弘立与金景瑞回国。
得到这个消息,苏翎立即下令,不许一个朝鲜人踏上前往辽阳的驿道。同时,经姜弘立与金景瑞一同润色的行文也已写好,盖上镇江参将的大印,由姜弘立随身携带,然后乘船前往对岸的义州码头。
望着渐渐远去的船影,苏翎带着护卫返回镇江城内。这以后的事,便全看朝鲜如何安置姜弘立与金景瑞了。此时已近年末,不论朝鲜如何处置姜弘立,甚至姜弘立果然翻脸不认人,都对辽东的局势没有影响,苏翎的布局已经接近完成,朝鲜这一步棋不过是随后的一步,成与不成,都还要看来年春季的攻势是否能按预期的方向发展。
但显然苏翎又一次得到上天的眷顾,那姜弘立不出十天便命何国瑞再次面见苏翎。
不知姜弘立、金景瑞如何在朝鲜朝廷之上痛陈往事,咬牙切齿,总之这最后的结果,虽没明说官复原职,却是果然像预想的方向行进。
朝鲜国王以及大臣们虽痛惜那些被俘的数千朝鲜兵丁,这是姜弘立说的,但总算这两个重要人物回来了。而随即尴尬的是,两位被认为阵亡的将领家属,已经接受了抚恤银子,朝鲜本国倒还好说,可如何对大明朝说明此事?这也还算是小事,突闻有数千朝鲜兵丁在建奴努尔哈赤手里,那有仁心的兴庆这些兵丁还活着,可心思更敏捷的,开始担心本就被大明群臣猜疑的状况会更加严重。
努尔哈赤麾下,汉人、蒙古人均有不少,据说每次与大明接战,都有这些人冲在前面。而以往已被解释清楚的朝鲜人为努尔哈赤卖命的说法,这回可不是更加难以辨清?
同时,姜弘立金景瑞将新任镇江参将苏翎的武力、战绩一番说辞,尤其是费英东的俘获,让朝鲜群臣对这位新冒出来的将军产生一种微弱的希望,而苏翎在行文中明述的将全力卫护朝鲜边界的承诺,更是增添了几分好感。
种种交织成乱麻的因素下,姜弘立、金景瑞最终获得在义州策应镇江参将苏翎的任命,同时,数千再次征调的射手、炮手陆续向义州汇集,这回,朝鲜并不担心有去无回,这些兵丁将只在江东岸防御,不会渡江赴死。至于粮草,今年算是丰收,勉强提供一些帮助还是可以的。
实际上朝鲜要想获得大明的帮助,这最直接的,还是紧邻的辽东。指望大明皇帝,有时候还不如依靠对岸能见得到的镇江官员。例如朝鲜一直想扩大鸭绿江两岸的贸易,但贸易的额度却受辽东经略的限制,熊廷弼在任时,朝鲜就曾经要求加大镇江一带的贸易额度,但回复倒是增添了一些,可却是微乎其微的,远远达不到朝鲜所希望的目标。直到姜弘立回去之后,朝鲜上下才知道为何镇江一带的贸易莫名其妙的增长很快,原来全是这位刚任命的镇江参将暗中左右。
姜弘立、金景瑞抵达义州,得偿所愿之余,这报答也来得很快,第一批粮食很快便运至镇江堡。
苏翎见此,心知这一步棋又已见效,便派人去见姜弘立,让其不必按十万之数购置粮草,拿出一部分银子,以振武营的名义在义州募集死士,无论多寡,任其招募。同时,胡德昌的三江连号,在第一时间内进驻义州。这位胡老爷又将忙碌一阵子,开始将其贸易王国向朝鲜境内拓展。
冯伯灵的水师当仁不让,也以镇江参将苏翎的名义,在义州码头设置水师驻地,开始在鸭绿江两岸巡游,并毫不顾忌地招募朝鲜水手。
姜弘立与金景瑞的归国,自然瞒不了大明。苏翎干脆行文至辽东经略袁应泰的行辕,言辞恳切而谦虚地陈述自己是如何将朝鲜力战被俘的两位元帅解救出来,同时再次向袁大人恳请拨付粮饷火器火yao,以备明春之战。
对于袁应泰来说,这又是一份大礼。袁大人已经弄不清这位冒出来的苏翎还会搞出什么样的大功,他立即派人快马赶赴朝鲜以定真假,但人还未走,这朝鲜元帅姜弘立的行文已经到了辽阳,内容无非是与苏翎一一相衬,更是将感激之意表达的淋漓尽致,并在文中说明已在义州屯兵备战,以报大恩。
袁大人左右端详,这朝鲜行文可是不假,两下对照,最终还是将这个消息火速上报朝廷。自此,这位被寄予厚望的辽东经略袁大人,又多了一份识人的功劳,看来,明春的战事,逐渐趋于胜算。
这些纷繁交错的事情搅在一起,让辽东在这个冬季完全失去了严寒的残酷意味,涉及到的每一方,每一个人,都是心里热乎乎的,既满怀希望,又坐卧不安。期盼春天的心情,从未如今日这般迫切,也从未如这个年末般的收获颇丰。
按理说,这份功劳出来,大明朝廷怎么都该给予嘉奖,作为秘事的主角苏翎终归无法再隐藏形迹,但,时至年节,即便有所奖励,也得在来年正月之后,而辽事之乱,却不会如此持续下去。
天启元年正月,风雪不止,凌厉的刀锋,再次在辽东上空盘绕着逼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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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如箭在弦
天启元年正月,辽东辖内的沿边城堡、大小村庄都洋溢着新年的气氛,这辽东百姓也依旧如往年一样,走亲访友、彻夜欢宴。这古老的习俗如今在辽事屡屡败坏的年景里,更带着几分冲喜的意味。越是担忧,这酒宴上喝得便愈是畅快,酩町大醉之余,那梦里多少有些太平盛世的景象。
辽阳城内,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在接受麾下文武官员的例行问候之后,独自躲在后院里,就着几个小菜,对影自斟。跟随多年的亲随何丹旭倒是想在一旁侯着,却被支了出去,只得在隔壁房内支着耳朵,留神听着,只能袁大人一声召唤,便能就近前去伺候。
袁大人的心思,何丹旭十分清楚,自上任以来,这班集聚在辽阳、沈阳一带的武官兵丁,可没少让袁大人费心劳神。这最初依着满朝大臣们意思部署下春季攻略,倒是雷厉风行,一如所愿。剩下的催粮催饷,袁大人算是熟门熟路,算计得清楚,但这到了正月,眼看着就得发兵攻打建奴,袁大人却不清楚到底该几时出兵合适。
这辽东经略,便是辽东第一人,袁大人又怎么拉得下文官的脸面去征询武官们的意见?辽阳城里倒是还有个辽东巡按张铨,但这巡按,找人麻烦是专职,这等军机大事,还不如袁应泰本人至少还经手过一阵子军事。想想熊廷弼在辽东一拖数月,这朝廷上便将战鼓擂得震天的响,未必也会步熊廷弼的后尘?这当然不是袁应泰所希望的。
按说等辽东冰雪消融,便该发兵进袭,那么几乎与杨镐选择的时间一样,二月誓师,三月初出兵。但到了三月初,这谁在前,谁居中,谁断后,又是费神的事。袁应泰原想按着最初的部署,这军令一下,便自沈阳、虎皮驿、奉集堡,以及瑷阳清河三面齐头并进,夹击抚顺,十几万大军单攻一个抚顺,该是没有问题。可就算袁大人不熟兵事,也知道那建奴努尔哈赤不会坐视不理,若是拥兵十万前来决战,又该当如何?
平心而论,袁大人不畏建奴,也不畏身涉险境,以身殉国的打算,也是有的。可这非一身之生死,而是关切到整个辽东的存亡。再来一次兵败如山,辽东可真的无法收拾了。杨镐兴兵,已经徒耗国帑,这一次集兵十八万,更是耗资数百万,倘若一旦溃败,朝廷又如何能耗得起这般消耗?
这么一想,这与努尔哈赤决战的胜算,可就没剩下多少,进而,想要留一部分官兵驻守沈阳、辽阳的念头便占了上风。可那建奴八旗兵马,动辄数万,来去如风,就算将全部辽东聚集的兵力都用上,也不一定能一战而胜,如此再分兵防守,那抚顺一战的结果,可就难说的紧了,除非......
这新年里,袁大人便这么左一杯右一杯地饮着,醉眼朦胧之际,苏翎的身影仿佛便在桌边出现。
袁大人伸手一指,喃喃地说道:“你可要......”
就在同一时辰,新任镇江参将苏翎,也在宽甸堡里大碗喝着果酒。不过,苏翎没有自斟自饮的嗜好,在他的面前,是几位身穿铠甲的武官,都是曾与苏翎一起出生入死的汉子。
因事务繁忙,这些兄弟并未在除夕之夜聚集,实际上除了正月初一到初三这三天里,千山堡境内百姓与辽东它处的人一样欢度佳节,其余的时间,都仍然在忙碌着各自名下的军需额度。这数万人齐动手,赶着赚取新年里头一笔酬劳。此时千山堡辖内的百姓已不再为粮食发愁,而胡显成相应地改变了策略,白银与铜钱的流通,使得千山堡与外界日趋融为一体。
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核实了苏翎所说救回朝鲜元帅姜弘立、金景瑞之后,不等朝廷回应,便将久久拖欠的军饷如实拨付。这袁大人虽答应给予粮饷、器械,但一直将银子握在手里,倒是粮食、器械没那么小气。如今这一大方起来,一气便拨付给苏翎四个月的饷银。按每兵每月一两五钱核算,四个月六两,苏翎的一万人马便是六万,再加上冯伯灵的一万人,总计一十二万两白银。如今袁大人手里,不缺银子,也不缺粮草器械,缺的,怕是那么几分必胜的心思。
这笔巨额银子由振武营的三千新兵日夜兼程运抵镇江堡,苏翎一声令下,给冯伯灵留下三千水兵两月饷银,振武营也留下两月的,其余近十万两全数运往宽甸堡。另外,胡德昌今年年底盘总一算,四处收刮的银子,算下来归苏翎的这部分,也有十万的净数,这笔款子也几乎同时运抵宽甸堡。
值得一说的是,关于胡德昌的帐,苏翎依旧没办法掌握,连赵毅成在暗中隐秘地试了几种办法之后,最终也只能告诉苏翎,这帐,毫无可能清查。商人的算盘,自有一套路数,即便是苏翎有着众位兄弟屡屡惊奇的想法,却也拿这“商”字、“账”字,写不出工整的样子来。估计胡德昌、严寿、傅升三人的身家,不会少于十万,手下指挥的人手,早有数千之多,这算在苏翎麾下,也是一只奇兵。只要胡德昌一直保证苏翎所需,这种状况一直持续下去,也未尝不可。
苏翎见饷银运到,便召集各营主官齐聚宽甸堡,一是领取各营军饷,二来,这新年的酒,也可补上一顿。
郝老六、秦瞎子、胡显成、胡秋青、余彦泽、冯伯灵、曹正雄及其副手薛水彭,还有火器四营的汤南凯,此人也是随苏翎做夜不收时的兄弟,不过,汤南凯一向不多言,连杀人时都不出一声,一直默默无闻地跟随苏翎,但也被苏翎推上火器四营的主官位置。这些主官纷纷聚集宽甸堡,每人都带有数十骑的护卫,将宽甸堡外黑甲骑兵营中空余的帐篷住得满满登登。
这些人再加上赵毅成、苏翎刚好十一人,这次秦瞎子没有带来野味,便也没再如往常围炉。酒宴是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众人围桌而坐,每人面前都是一个大碗,果酒的味道,令人想起白沙沟的那些日子。
酒过三巡,叙过一些闲话,也就着胡显成的儿子说了些趣事,这谈话便渐渐进入正题。这些人如今都管辖着数千人众,即便当初也是一个小兵,久而久之,自成将风。
苏翎瞧着这些兄弟,在心里琢磨了片刻,才问了第一个问题。
“各营,军纪如何?”
“大哥,”郝老六最先回答,“你放心,都按军规行事。”
其余几人也纷纷点头称是,只有余彦泽最后说道:“大哥,我在振武营斩了十人,便也都懂规矩了。”
冯伯灵没有接话,他实际上只掌管着镇江水师的三千人,大部分是水手,谈不上军纪问题,另外的三千新兵,已经算是辎重营,给饭吃便肯干活,更别说还有饷银,自然不会添乱。
苏翎略感放心,便转而问胡显成:“军需准备的如何?”
胡显成将面前的酒碗推了推,略略回忆了一下数目,说道:“原定的粮草数已全部备足。另外,今冬赶制的独轮车、大车下个月便可如数完工,每营可以提供四百辆。藤牌、木盾每营可供五千付,长枪每营一千杆,投石车每营二百部。还有短弩可供三千部,弩箭九万支;弓三千付,箭六万支。都在下月初齐备。”
“火yao呢?”苏翎再问。
“以往留存加上最近拨付给我们的,只多不少。”胡显成说。
郝老六插言道:“大哥,按我们的打法,以往缴获的便足够了。”
苏翎点点头,赞同郝老六的说法。刘綎以及朝鲜军队的打法,苏翎等人十分清楚,对火器的使用自然会做一番调整,面对努尔哈赤的八旗这个固定的对手,在各营虽然添加不少火器火炮,但不会如明军那般作为主要兵器使用。缴获的火yao因得到妥善保存,至今依旧能够供给各营所需。
“这么说,各营都可一战了?”
“是。”各位主官几乎同时答道。
郝老六更是急迫,接着说道:“大哥,这营中整训了这么久,都憋得很了。这兵再练得多,也不如一战的效果好。”
苏翎向众人逐一看去,各人的神情虽没有郝老六那般夸张,却显然都是跃跃欲试。麾下数千精壮兵将,目标又十分明确,整训日久,这不想打的倒是奇怪了。
“很快就会有消息。”苏翎望向赵毅成,说:“你说说最近的情形。”
赵毅成不慌不忙地说道:“辽阳传来的消息有两条:第一,总兵官李光荣等向袁应泰禀报,说努尔哈赤正日夜打造钩梯、备置车营,储备糗粮,准备进犯辽沈;第二个是胡秋青手下的蒙古人传回的,说蒙古煖兔部下的哈喇等四个人往萨尔浒城贩马,回来后说努尔哈赤将于闰二月进攻沈阳城,且蒙古喀尔喀部已经调各营兵在辽河一带集中。”
“蒙古人这么快?”郝老六问道。这消息是才接到,其余各营还未得到通报。
“嗯,这比我们想的要好。”苏翎说道,“喀什克图想劫回宰赛,大概还是对我们没什么把握,想自己动手了。”
“那正好。”郝老六说道,“这样便不必管宰赛是死是活了。”
“不,”苏翎立即接口道,“这宰赛最好落到我们手里。”
郝老六住口不说,这原定的便是如此,适才不过随口,倒并非改变原计。
“到今天为止,袁应泰也未明确出兵时日,看来不等辽东出兵,努尔哈赤便要先动手了。”苏翎说道。
“我们呢?”这回是胡秋青发问,蒙古人的动静,可全由胡秋青负责联络,只等消息明确,便要再赴蒙古一行。
随着这一问,所有的人都望向苏翎,等待命令。
“努尔哈赤若要打沈阳,先得攻打奉集堡、虎皮驿。”苏翎说道,“只等这两地传来消息,各营便立时备战,随时听令行进。”
“是。”主官们答道。
说道这里,正事便算商议妥当,接下来说的,便无关大局。
果酒虽淡,喝多了却也会醉的,不过众人都很节制,碗倒是满的,可顶多略略一抿,算是有个意思。
“大哥,”一直沉默寡言的汤南凯忽然说道,“你以往讲的那个驱虎吞狼的故事.....”
这少言之人,开口必然惊人,众人一时都静下来,听汤南凯会说些什么。
“怎么?”苏翎注视着汤南凯。
“大哥的这番布置,是不是也是驱虎吞狼?”
苏翎略微一惊,这汤南凯可是想得很深,这话说的意思可要在几步棋之后,当真是令人出乎意料。
苏翎想了想,没有直接回答汤南凯的问题,而是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说了另一番话。
“还记得当初我跟你们讲的南洋的事么?”这话自然勾起众人的回忆,那个围炉夜话的场景,曾带来多么新奇的想象。
“要想龙游大海......”苏翎说得很慢,将众人从回忆中唤醒,“便得先收拾辽东这片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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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万事俱备
天启元年(公元1621年,天命六年)二月中,千山堡辖内各处作坊以及各村落分派的最后一批军需器械打造完毕,在各营派出的军需官检验之后,源源不断地运往各营,随即被各营将士融入军阵,并日夜加紧操练。
苏翎这一月来几乎日夜与宽甸堡外的黑甲骑兵们住在一起,操练各种战阵。堡外大片平坦的地面上,因整整一个冬季被数千骑兵踩踏,早已见不到积雪堆积的场景,仅剩下薄薄的一层冰,这也仅仅是骑兵们休息时才能见得到,只等天明,这些薄冰也将被铁蹄踏碎。
即便是住在宽甸堡侧,这骑兵营的一切也是按野战环境予以操练。每隔十日,骑兵营便往山中行上数日,不断将骑兵的速度融入任何有可能拖慢行进速度的事宜之中。
这日午时,苏翎正令骑兵们暂时停止训练,生火造饭,却见宽甸堡内奔出一名哨探,一直来到苏翎马前。
“禀报将军,辽阳传来紧急军情,请将军速回宽甸堡。”
苏翎一听,立即拨转马头,狠抽一鞭,想宽甸堡驰去,身后祝浩等人护卫紧随其后。
一进到前厅,见到迎上来的赵毅成,苏翎劈头便问:
“可是努尔哈赤发兵了?”
“是,但第二日便又退了。”赵毅成答道。
“败了?”苏翎继续问道。
“小败。”
说着,二人便在椅子上坐下。苏翎将因急迫而还未放下的马鞭扔到桌上,说道:“说说详情。未必这辽东真的能守住了?”
赵毅成便将辽阳传来的消息略加详述。
“二月十一日,努尔哈赤统兵数万,攻打奉集堡。”
刚说道这儿,苏翎打断问道:“到底几万?”
赵毅成摇摇头,说:“消息不确切,估计在三四万左右。”
苏翎不再问,接着听赵毅成的叙述。这努尔哈赤到底能出多少八旗兵攻打大明,可是今后千山堡行动的关键。
只听赵毅成接着说道:“奉集堡驻有七千人马,由监军副使高出、参将张明贤驻守。最初努尔哈赤仅派出数百骑逼近奉集堡,见城上未发一矢一炮,八旗大军便蜂拥而上,将奉集堡围住。据说,袁应泰袁大人得知奉集堡被围,重金募死士突围而入,授监军高出守城方略。”
赵毅成满脸疑惑,似乎对这个消息也不太相信。
苏翎对此不置一词,问道:“可有援兵?”
“总兵朱万良率队赴援,但努尔哈赤的八旗兵未与之接战便退了,另外,开原道的崔如秀也率队驰援。奉集堡的高出坚守不出,努尔哈赤便引兵退去。”
苏翎心内一阵琢磨,又问:“有没有八旗兵伤亡的消息?”
“据说近千。”赵毅成说道,“攻城时,奉集堡火炮、箭矢密集如雨,八旗兵死伤不少。”
苏翎问道:“有没有重甲八旗兵?”
赵毅成摇摇头,说:“这没有听闻。”
据哨探得到的消息,努尔哈赤最近在八旗兵的每一部人马中都设置“百长甲,百短甲,百两重甲。百别抄者着水银甲,万军之中,表表易认。行则居后,阵则居内,专用于决战。两重甲则用于攻城填壕。”如此装备,可谓箭矢不透。若是用到此兵,则必然大胜。
“这回努尔哈赤算是试探,不然不会这么轻易退兵。”苏翎说道。
“随后几日,在虎皮驿,在王大人屯,努尔哈赤也有小股兵马逼近。但都是一见袁大人派出援兵,便就退去。”
苏翎站起身来,问道:“镇江堡有袁应泰的行文么?”
“没有。”
“这便是说,袁应泰还没有定下出兵时日。”
苏翎走了两步,猛地转身,说道:“不等他了,我们先行一步。传令下去,全军备战。”
“是。”赵毅成也猛然站起,响亮地答道。
午后,一批批的传令骑兵蜂拥着奔出宽甸堡,向四面散去。
不出几日,郝老六的太平哨营,曹正雄所部,胡显成的千山堡营以及火器四营,镇江堡余彦泽的振武营,再加上宽甸堡的宽甸营以及黑甲骑兵营先后动了起来。收拾粮草,检视器械,随军急用的干粮也开始日夜储备。武库中的火yao、箭支等等也都开始按大战所需开始分发到每一个士兵手中。
另外,那些打造出来的独轮车、大车,除却一部分送到各营,大部分都留在村子里。千山堡所有的管事都在苏翎的一声令下,开始按事先计划的,将村子里的精壮编整成队。这些按村子组成的队伍,都大多自带兵器弓箭,实在不足的,也都有千山堡提供腰刀等兵器,除了没有铠甲,这几乎又是一部未经训练的人马。同时,各村的骡马也都征集备用。这些队伍将为各营提供粮草给养的运输,同时,将战胜之后的缴获物运回千山堡境内。所有人都被明确告知,每一个村子里集中的队伍,将得到所运回财务十成中的一成,以此作为酬劳。
这算不是重赏中的赏赐。无论是否害怕战火,这既然是运输缴获物,那自然是在战胜之后才会出现的,这安全也就不成问题。在这种言论下,管事们将此事办得很快,同时,按苏翎的交待,在暗中召集一部分较为彪悍的人,充作护卫,给予饷银,采用交错的办法分别安置在别村的队伍中。
另外,由千山堡胡显成派出两队骑兵,快马向海西方向驰去。一队沿途检视所有已经修筑好的烽燧设施,叮嘱守卫人员。另一队,则直接赶往海西的术虎处,传达苏翎的最后命令。
胡秋青的一千多蒙古骑兵,除留下接受重赏的二百多人前往辽阳,沈阳潜伏外,接受钟维泽的管辖。其余的则被调往太平哨,归郝老六调遣。
余彦泽的七千振武营士兵,新近接到由千山堡提供的骡马,正式成为有马步兵,并开始以镇江堡为中心,在百里范围内进行实战预演。冯伯灵的水师则检修战船,以备接应。
江东义州的姜弘立,以帮助镇江参将苏翎募兵的名义,以重金募集到四百鸟铳手,携带火器补充到振武营中。这已奏与朝鲜国王,并言明厉害。同时,苏翎行文给朝鲜国王,正式声明位于集安的木寨属于镇江参将麾下的粮草仓储地,请朝鲜国下令满浦镇的官员予以大力协助。
赵毅成的陶安峰一部,也受命开始在南四卫一带放出风声,声言努尔哈赤将派人潜入辽东腹地,屠尽所有拥有百亩以上土地的人户,劫掠家财;并配合千山书坊印制的传单,大肆营造恐慌之风。与此同时,“千山堡”开始展露身形,有传言说将庇护所有投奔之人。当然要配合的是,陶安峰又斩杀了几处位于偏僻之地的大户,为此造势。
当初收归囊中的几十个农庄,则在赵毅成的授意下,开始隐匿粮草、器具,并大肆招收精壮之人充任护卫,很快,每一处农庄都聚集了数百之众,让那些为传言而恐慌,而又无力自保的大户们纷纷派人前来接洽,重金寻求保护。
在辽阳的哨探头目钟维泽,在接收那些蒙古人潜入辽阳、沈阳之后,也开始按事先的计划一步步的施行。不过,此时还称不上潜伏,以振武营的腰牌旗号,进入辽沈是不难的。钟维泽在胡德昌设在两城的商号、店铺内,暗中挖掘地窖,存储食物、饮水,并在出口处精心设置伪装。这是为预备着万一城破,城内的哨探以及那些蒙古人,可以暂时有个藏身之所。这事倒因蒙古人的到来而显得紧急,只得连夜再掘。
到三月初,一切都步入有序,所有的人手、军需都处于待命状态。只等苏翎发布军令,大军随即会向预定目标进发。而各营的游骑、哨探已经开始向目标附近潜进。
赵毅成在等待消息之余,向苏翎提了两个问题。
这一是是否将陈家大小姐以及胡显成的老婆、儿子送走。如今天津、山东的粮船不断,只要赶到金州旅顺,不出几日,便可抵达京城,那里的徐熙置备下的宅子、粮庄,足够容纳数百人居住,且京城留下的银子,也足以让几人安适地过几辈子。对此苏翎略有犹豫,但随即否决了陈家大小姐的去向。而对于胡显成,则派人前往千山堡,询问胡显成的意思。胡显成在得知苏翎的决定后,也将自己的老婆孩子留在千山堡。
对于这种决定,赵毅成、胡显成都深知其意。大战在即,这军心可是丝毫不能摇动。不仅如此,赵毅成建议让陈芷云留在千山堡,也被苏翎摇头拒绝,只是令陈芷云将宽甸堡内千山学院的人都召集起来,做好随时撤离的准备。
另一个问题,则不好判断。
鉴于钟维泽在辽阳已经做好藏身的准备,这一旦辽阳有失,那个何丹旭自是要带上的。只要城破后的混乱结束,便可找机会混出城去。但这个对苏翎帮助极大的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倘若到时也在城内,这到底是救还是不救?
这仅仅是一种预设的处置手段。一旦辽阳沈阳有失,钟维泽势必不可能再接到任何指示。作为哨探,潜伏城内都各自有一番掩饰的角色,所行之事都经过精心考虑。这与各营的哨探不同,甚至可以算是两种职责。既然能与何丹旭联络,这与袁大人的距离便不会远。万一城破,虽不能保证所有的哨探都能活着走出辽阳城,但一时之安,还是有所保证的。
袁大人与苏翎的关系,只要一开战,便相互联系的更为紧密。单对苏翎所部来说,没有袁大人的明军云集,苏翎再做任何努力,也无法凭一己之力重创努尔哈赤。况且,正因有袁大人的举荐,苏翎才能得到镇江参将一职,且还获得了价值不菲的粮饷、器械,更别说这名义上的正名,对朝鲜那一步棋的意义。一旦苏翎的计划成为现实,借助袁大人的地方还会更多。若是袁大人不保,朝廷势必再派一个辽东经略收拾烂摊子,到那时,这是否还能如袁大人这般对待,毫无猜测的可能,要不然,便只得凭镇江参将的名义与朝廷周旋。可一个参将,多大的品级?位卑言轻,这做事的难度可想而知。
此时最好的办法是主动向袁应泰发出警告,提醒其作出最正确的行动。可这未必能被采纳,再说,若是辽沈坚不可摧,努尔哈赤无功而返,这八旗的兵锋,便将由苏翎所部一力独当,这可不是最初计划的局面。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切部署以及预计,都是以明军必然再败作为前提。赵毅成等人,包括冯伯灵在内,没有一人对此抱有幻想。这是以明军一贯的作战方式以及兵丁战力作为前提,尤其是,千山堡所部的军丁更是明显的对比。这自身的胜利之算,远远大于明军,何况,各营的战斗目标,又是早已经过多次核实,而战斗的过程,更是从未停止模拟演练。
苏翎犹豫良久,始终没有得出结论,这到底是救不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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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坚城沈阳
天启元年三月,辽东都司境内由北至南,冰雪渐次融化。
辽河以东,自瑷阳、凤城至宽甸一带的山中,残雪依旧斑驳着山顶,但在浑河、蒲河直至三岔河一带的平原,却早早地呈现初春的迹象。
这片平原上,是整个辽东最为富庶的地带,平坦的土地上满眼是阡陌交错的农田,浑河、蒲河从中穿过,为农田灌溉提供天然的便利。这番情景,也唯有南四卫的金州一带可以相比。
就在这片平原上,间隔着数座辽东重镇,辽阳、沈阳以及再往北的铁岭、开原。大片农田的环绕使得这些重镇得以聚集起数十万人口,即便是饥荒、天灾,这里也能提供足够的粮食产出。而人口众多之处,自然少不了南来北往的商贾。这些近十万的商人,将各色商货贩运到这些辽东重镇,使得每一座城都拥有数不清的金银财物,这也是为何努尔哈赤要先从开原、铁岭下手的主要原因。
而自从开原、铁岭陷入努尔哈赤之手,这夹在浑河与蒲河之间、最北端的沈阳城,便成了辽东都司的边城。
沈阳城最初因处于辽东内腹,且城大人多,这城墙修筑得不过丈多高。辽事败坏之后,昔日的辽东经略熊廷弼赴辽收拾败局,将这沈阳城重新修筑,加强防御。于是,沈阳城原有的城墙便向外扩展八丈,又围起一道外城。并在外城城墙下挖掘一道深沟,沟底遍插尖木桩,设置陷井。另外,在沟内侧还修有内壕,壕上置一、二十人才能抬动的大木。在外壕以内,再挖掘出一道五丈宽、深二丈许的壕沟,沟底依旧插满尖木,同时,在内侧每一丈五尺便配备有战车一辆,战车与战车之间有大炮二门,小炮四门,并设置游兵护卫这些火炮。这番布置,使得沈阳城坚固无比,就连熊廷弼本人也对此十分自信。
沈阳城凭着这些设置,足以抵御任何敌兵的进袭。
此时驻守沈阳城的,是新任总兵官贺世贤,还有副将尤世功。
这两位总兵官,经历出奇地相似,单从履历上看,就像是一个人。
这两人都是陕西榆林卫人,也都是自小从军,都任过沈阳游击,杨镐当辽东经略时,也都被分在李如柏麾下,自然,也都因李如柏的及时退兵,没象其余几路那般得个损兵折将的结局。到了袁应泰这里,两人又都被升为总兵,予以重用,且又同时被分到沈阳驻守。
按说这般相似,怎么看都该是配合默契,犹如一人,可惜这也正是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的一桩麻烦事。
先说这二人都算是骁勇善战的武官,对于努尔哈赤的小股人马进袭,也都敢于迎头痛击。不过,相对而言,贺世贤的战绩要明显一些,虽然每次不过几十、近百的斩获敌人首级,可相比那些调集到辽东的武官们,确实格外显眼。
这文官争名,武官便是争功。贺世贤自然被人诟病,这说法也很奇妙,说起有“异志”。不知道这是不是武官们的幕僚亲随的主意,至少这个说法,就被熊廷弼所接纳。熊廷弼在任时,便令贺世贤带着自己的千多家丁驻守在外,不许其驻守城池。这疑心甚至达到在某一次节庆酒宴上,熊廷弼与众将官立誓,勉以同心,而后有武官密禀贺世贤有异时,熊廷弼竟然毫不掩饰地说,这次盟誓,便是为此。
袁应泰上任后,自然是将熊廷弼的策略改变很多,这用人也是如此。对待贺世贤,袁应泰倒没有歧视之意,不仅提升为总兵,且令其驻防沈阳重镇,算是极其信任了。后来贺世贤建议收降蒙古人,袁应泰也当即应允。
这收纳蒙古人入营当兵,在辽东以及远到京城里的文官们都有反对的,直说担心其中有努尔哈赤的内应。这开原、铁岭陷落无不与此有关,自然这番怀疑是合理的。但袁应泰却又自己的考虑,这一来是辽兵羸弱,可战者不多,这一点熊廷弼也是这么认为。当初弹劾熊廷弼的便有这么一条,说熊廷弼役使兵丁做工筑城,并不当兵使用。可这实际情形,袁应泰到任之后才深有体会。这收纳蒙古人可增强战力,再有,还可以使这些蒙古人不至于投奔努尔哈赤,增强对手的实力。
当然袁应泰也自会叮嘱贺世贤防备其中的奸细,而朝廷上的大臣们更是直接在粮饷上予以控制,只当选锋给粮,而不像明军一般募兵时还会给予安家、马价银子。贺世贤即让麻承恩、王世忠、朱梅这些武官掌管关防,鉴别这些蒙古人,只要没什么明显问题的,一律入营。
贺世贤自有自己的苦衷,他虽明为总兵官,这手下的兵,除了自己的一千多家丁,便再没多少。而同样是总兵官的尤世功,却管带着一万五千人马。贺世贤不自己想办法,还能指望自己这个总兵官名副其实么?况且,这兵越多,自然战胜的把握越大。所以,贺世贤收纳的蒙古兵越来越多,从最初限制的五千多,到最后数以万计。
袁应泰袁大人头痛的,不仅是这收降蒙古人带来的争议。贺世贤最后上报的人数,达到六万多人。随后,尤世功却密报说,贺世贤收纳的蒙古人实际有十万之数,并且直接说这样下去十分危险,沈阳城根本守不住,扬言要带着自己麾下的一万五千人返回辽阳,不想留在沈阳等死。袁应泰又急又怒,鲜见地传令尤世功,说胆敢擅离一步,即斩。这才平息了尤世功的胆大妄为。可将这两人放在一个城里,能不令人担心么?
想必若是熊廷弼在任,不仅贺世贤不可能有这么多的蒙古兵,那尤世功也不敢口吐狂言。袁大人改变的,可不仅仅是这一桩。
如今,这沈阳城内,在袁应泰袁大人的名册上,便有贺世贤的六万多收降的蒙古兵,以及尤世功的一万五千人马,总计近八万人。再加上众多的火炮,这沈阳城,当真是稳如磐石。
此时袁应泰已经得到消息,说努尔哈赤本人驻扎在新筑不久的萨尔浒城,兵马并不太多,那些投降以及被掠走的汉人,也多在萨尔浒城内。而努尔哈赤的儿子,那些贝勒们,则率领大部分八旗兵马驻扎在沈阳以北的开原城。二月里努尔哈赤率兵冲击奉集堡,便是由抚顺一带过来的。这让袁大人将注意力始终都放在抚顺一带,好在这将近过了一个月,对面始终再无动静,袁大人对于沈阳的安危,算是暂时放心。
不过,这三月的寒风,很快就将袁大人放在沈阳的这部分心思,冻成冰窟。
天启元年三月十一日夜,贺世贤的游骑回报说,努尔哈赤率八旗大军正向沈阳而来。沈阳城内立即紧张起来,官兵们彻夜戒备。到十二日辰时,远远地见沈阳以东约六七里的地方,旌旗招展,正是八旗兵马在那里扎营。
辨明敌兵来势,沈阳城便奔出数骑,快马加鞭,向驻守辽阳的袁大人告急。
不过,其中一骑在奔近辽阳时,却没有进城,而是绕过辽阳,向更远的东方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