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历史军事明月东升TXT下载明月东升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明月东升全文阅读

作者:苏潜     明月东升txt下载     明月东升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章 六月风过

    万历四十七年六月里,苏翎率三百骑兵沿浦石河整整巡视了两个来回。

    这些天里,苏翎一边与原巡哨河畔的骑兵小队依次回合,听取消息,一边将沿岸一带的村落再次梳理了一遍,让那些距五座堡寨较远的村落再一次感受到管辖权的更替。这些村子逐渐被来自千山堡的规矩所改变。其中一个村落里,便新迁入不少人家,这中间便包括李家屯的李达茂的几个儿孙。这是那些县长辖下的管事们初步进入村落管理的结果。因李家屯本地再无更多的土地,这分户分田便只能迁居。只短短的五天时间,李达茂面前便出现三个地点可供选择,除去村中原属一家住在辽阳的大户的土地被分出一部分给李达茂外,千山堡的公田办法也开始摆在面前,沿河一带可供新垦的土地仍然较多,只要肯下力气,李家便不会再困于地少人多的窘境。当然,李达茂选定之后,在新居的村子里,一头耕牛以及足够的农具已经等待被接收,甚至那家大户的宅院也被划出几间作为暂住之所,这一切并不需要李达茂立时拿出银子购置。虽然详细的偿还办法还未出来,但李达茂被告知所需不会太多,且即使不将宅院买下,也可以用少量的粮食抵付租金。不论李达茂一家是否是属于特例,这样的迁移还将在很多村子里进行,原有的村子均将被重新组合。因那些身居辽阳、镇江等城内的大户人家以及本地少数几个大户的土地被统统剥夺,连田带房被铲除得干干净净,几乎每一处可供大量垦殖的村子都会有这样的现象出现,而这都将为重新划分提供基础,长久以往,村子里便只有一种人,有田有房的农家。那些因家贫无以置办耕牛、农具的,甚至因得到补给反而超出一般的人家。这样的逐步逐村地改变,还会持续很久,而其余一些变化,将在土地被重新分割之后进行。

    苏翎较为满意目前的进展,这些农夫远不能与千山堡的人相提并论,而苏翎所部的地位,也与千山堡不同,这一切都令苏翎小心而迅速地拔除一切可能的障碍,至于这期间是否有过头之处,却也是顾不得了。而相应的好处却颇多,有时苏翎不免联想起努尔哈赤来,其在扩展之时,是否也是在这点滴之中尝到甜头?

    返回千山堡时,已是六月末。

    赵毅成已经在苏府上等着,见苏翎返回,也不待他坐稳,便急急地说道:“都打听清楚了。”

    “哦?是开原还是铁岭?”苏翎问道。努尔哈察西进发的消息,几乎是大军一动便已被赵毅成的哨探得知,但随后此人便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开原。”赵毅成看了看手中的纸,接着说:“万历四十七年(公元1619年,天命四年)六月初十日,努尔哈赤率兵马四万,从靖安堡入边,向开原进发。十五日夜抵达开原城下。”

    “守城的是谁?”苏翎饶有兴趣地问道。这辽东剩余的武官都已不多,还是萨尔浒剩下的。

    “总兵官马林守卫开原,”赵毅成又看了看,接着说:“副将于化龙,监军道推官郑之范,参将高贞、游击于守志,备官何懋官等,都驻在城中。”

    “又是老招式,里应外合吧?”苏翎说道。

    赵毅成点点头,说:“事先就有奸细混入城中,努尔哈赤攻城时便打开了城门。马林战死。不过,这还有一件事,就是蒙古人。据说西部蒙古宰赛、煖兔侄叔的二十四营兵力本与马林联手,谁想事发时这些蒙古人竟先行抢占了庆云堡、镇西堡。反倒先动了手。”

    苏翎一边摘下头盔一边说道:“蒙古人与女真人一样,不仅自己内部相互打,也与努尔哈赤,明军打,这点到与我们相识。结果呢?没有援兵么?”

    “总兵官李如桢驻扎在沈阳,但带兵进到十方寺堡便停住。参将贺世贤驻扎在虎皮驿,他倒是想打,但下面的士卒个个怕战,竟是一哄而散。”

    “那开原城呢?”

    “全城十多万人,据说只回来了一千多人。”赵毅成平静地说道。

    苏翎稍稍停顿一下,说:“开原是座大城,人口众多,财物比抚顺还要多。努尔哈赤又添了几分底气。”

    “消息说,为将这些财物运送回,后金兵足足连运五、六天还运不完。”赵毅成证实了猜测。

    “努尔哈赤还是抢了就走?”苏翎问。

    “是的。后金军驻扎三夭,分财、分俘,最后弃城而去。”

    苏翎没有再说,似乎在思索什么,赵毅成也没问,他知道接下来,苏翎定是又想到别的什么方面了。

    “我们还是缺人手啊。”苏翎终于说道。

    “目前应该够用了。”赵毅成说道,“宽甸五堡按眼下的情形,那五百多人足够了,这又不是打仗,可以慢慢来。跟随胡德昌的人只需每处有一人便可,其余的可随时招募,只要有银子拿,人手是不缺的。”

    苏翎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努尔哈赤在辽东腹地也是这么干的。在辽阳我们曾抓过一个后金探子。”

    “哦?”苏翎有些好奇,这些细节上的事他从未过问。“你们怎么辨别出的?”

    “这个简单,不用认。”赵毅成笑着说:“谁让他到处打听跟我们打听的一样的事儿呢?这不是我们的人,还能是谁的?”

    “辽阳难道没有加强防范?”苏翎问。

    “没有,似乎辽东都司根本不在乎。从抚顺陷落开始,都知道有奸细混进城内,我们在辽阳的人还小心了一阵子,但丝毫风声也没有。”赵毅成说。

    “据那名探子交待,努尔哈赤大量雇佣汉人,由李永芳参与谋划,派人扮成贩卖油、柴的小商小贩,游食、僧道和百工技艺等,有的甚至直接混入明军营伍之中。不仅在辽东各城,据说在京城、南京、山西、陕西、登州、天津、苏州、杭州,都有。这些人有的为努尔哈赤贩运货物、粮食、硝磺,还顺便刺探各城的兵马数目。甚至将北京、南京、山西、陕西的地图,有关要塞、关隘都画图传回。”

    稍停,赵毅成似乎略带赞赏地说道:“那些人居然将朝廷的运货船只,运官姓名,都详细写明,上报给努尔哈赤。这比我们做的都细。”

    “这样,努尔哈赤可以说对辽东了如指掌,那还不是想打哪儿就打哪儿?难怪开原一战如此轻松。”苏翎说道。

    赵毅成有些疑惑地问道:“大哥,怎么这些跟我们要做的有些一样呢?未必是你教那李永芳的?”

    苏翎笑着摇摇头,却并不说话。

    赵毅成便不再问,他不过随口一说,未必真是如此。

    “开原一下,铁岭也不会太久。”苏翎说道。这是显而易见的,辽东再次失兵损将,且人口、财物、器械、甲杖都等于白送给努尔哈赤,让其有能力再次扩展兵马。

    “千山堡那边,说是努尔哈赤又派人送来一批礼物。算算时间,刚好是六月十日那一天。”赵毅成说。

    “哦,这是让我们别插手的意思,”苏翎笑着说,“若是没有我们在中间,这礼物说不定还会送到朝鲜去。这努尔哈赤也是不心安啊。”

    “就是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这礼不会白送。”赵毅成说道。“郝老六说太平哨进展顺利,他一直在严密监视坎川岭一带的动静。”

    “术虎那边呢?”苏翎问。

    “也很顺利,术虎派人来说下个月,那些部族会凑齐五百名战士来千山堡效力。”赵毅成说道。

    “这样?”苏翎有些意外。这虽是考虑过的,但至少也要多等一年才能有如此结果,看来术虎的能力当真是不小。

    “这五百人是单独成队,还是打散编制?”赵毅成问,这五百人有些特殊,还算是千山堡第一批主动投奔的武力,何况术虎那边的情形更加复杂,就算苏翎去了,也未必能分清哪些无数名称的部族关系。

    “还是打散分编。”苏翎做了决定。随后又问:“辽东都司那边呢?”

    赵毅成摇摇头,说:“没大的变化,只是败兵增多。开原逃出来的百姓不多。那些败兵都分散在各个堡寨,连个召集的人都没有。”

    “这样下去,杨镐可待不了多久。”苏翎说道。

    两人都沉默了些许,赵毅成才再次询问:“大哥,你说我们就这么看着努尔哈赤一步步地扩展?要不要我们动一下?”现在形势已经清楚,千山堡的布局至少在这几人中间已经被看明白。坎川岭一线,浑江渡口北侧,术虎的北方一部,缓慢地将后金围住。至少现在努尔哈赤已经不能从海西、东海一带得到大量兵员与补给。但说道打,可就不能简单决断。

    苏翎摇摇头,说:“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一战肯定要打,但还是那句话,要在我们选定的地方决战。另外,此次开原一战,你看出来没有?努尔哈赤不会为一城一池去分散兵力,宁愿丢弃,也不会让自己的实力受损。这一点,你传下去让所有的武官都要好生琢磨琢磨。”

    “是。”

    “八旗精锐,我们不怕,但在要象上次那般胜,可就不易。”苏翎说道。

    象这般的警惕,在每一个千山堡骑兵武官心里一直留存不去。不仅苏翎时时叮嘱,每一级武官都对下属多家叮咛,直到做到每一个士兵都清楚他们的敌人是谁。至于大明朝,眼下根本没将千山堡放在眼中,在镇江堡一带,一直到金州旅顺,几乎算是毫不设防。但苏翎仍旧没有挥兵南下的意思,冲动其实从占领宽甸堡时就存在着,已有不少武官在议论着如何纵马河东。对大明朝辖地的进攻、蚕食,若最初还有些心理障碍,这一旦做了,便随即烟消云散。在每一个骑兵心中,只有对手、敌人,少数心思深一些的,不免会多想,但随即想到自己的身份,也就罢了。

    这身份之意,便是辽人。所有居住在辽东的人,祖上几乎都是被谪发、充军千里跋涉到此的,或者便是女真、蒙古、朝鲜等等与汉人聚居在一起而融合而成。就连朝廷上也称辽东为辽人,而不称大明百姓。这差别自辽东都司初建便就存在。在民间,辽人一称便带着几分轻视之意,那边远地带的人,还能与关内繁华大都里的人相比?不说一句粗鄙就已经算是客气。而辽人本身,也因山海关那道关墙而将自己化为另类。这么多因素混在一起,数百年流传下来,骨子里还能存有多少对大明朝的尊崇?顺从多半是因威慑所致,而今眼看着辽东糜烂下去,与努尔哈赤一样,人的胆子越来越大。辽东卫所基层官员越来越难以办事,反抗拒绝,敷衍拖延,屡见不鲜,要不然,便是一股脑地逃了,连影子都找不见。

    这些普通百姓原本并无什么主意,所为也不过是吃饱肚子,谁能做到这一点,他们就顺从谁,这是千百年朝代更替的死结。很明显,辽东都司的人知道,努尔哈赤也知道,威慑与赏赐,是最有效的手段。不过大明朝多了份愚民手腕,用一些所谓的三纲五常来自我约束,这一点努尔哈赤也在学,只是时间尚短,眼下还用不到。至于苏翎,这最初还算温和,但该铁腕时也会立即挥刀斩落。

    群雄对峙,等得便是机会。这个间隙中,辽东,努尔哈赤,苏翎,都在寻求各自的方向,将辽东上空密布的浓云,撕开一条路来。

    “大哥,镇江堡那边,是不是该行动了?”赵毅成显出几分笑意,大约对这种策划的行动,有几分期盼。

    “都查清楚了么?”苏翎问。

    “清楚了。也核对过。”

    “好,记住,一个不留。”

    【收藏、推荐,谢谢】

第八章 越河演练

    自宽甸界内渡过浦石河,山势明显趋缓,在千山堡骑兵们的眼里,这甚至不能称之为山。既没有明显陡峭之处,也没有能形成关隘的谷口,只要顺着缓缓延伸的山脚,有无数可以行进的小路向北通向辽东腹地。在走约七八十里山路,中间趟过一条小河,便能站在瑷河北岸,隔着望去,便是无数更加矮小的丘陵以及更为宽阔的平地。这才使骑兵们觉得,适才那些山仍然是山,当然,当骑兵们最终体验到平原地带的一马平川时,才算明白作为一名骑兵究竟意味着什么。

    叆河是辽东都司最初设立河东防线的前沿,由上游的瑷阳堡到凤凰城再一直延伸至九连城,叆河南岸一带修筑有不少堡寨,由辽阳至鸭绿江的驿道也经过多年的修整,是连接朝鲜与大明的唯一通道。随后因宽甸五堡的修筑,边墙外移,叆河便成了辽东内腹的安居之所。镇江堡便在叆河与鸭绿江的交汇处,由朝鲜进京的使节可以放心大胆地享用沿驿道行走的平稳与安全,还可以在每隔数十里便出现的驿站休息,而驿道上往来络绎不绝的商旅行人,又让人几乎忘记这辽东是一直没有停滞过的硝烟弥漫之地。

    即是如此,镇江堡沿江一带平坦的土地上,大片的农田一望无际,大大小小的农庄随处可见,若不是镇江堡以及沿江各堡寨上飘飞的旌旗以及黑森森的炮口,这一带还真有些江南平原的味道。这就使得那些稍稍富裕的人家纷纷到此定居落户,在沿江一带垦出更多的农田。辽东都司对此还是持鼓励态度,农事本就是大明朝的根本,何况辽东向来粮食缺乏,既然能带来更多的农产,哪有不支持的道理?尽管这些迁居至此的农庄人家多半都有着或多或少的背景,这粮税并不能有显著的增加,但朝廷上总还有眼光深远的文官,这民间粮食的增多,也是国力的一部分,至少在辽东军马粮食不足时,在本地采买也能弥补一定的缺额。当然,这中间自然也有一部分农田是那些眼光深远的文官们或明或暗的私产。在辽东卫所至少在各级经历司一级或是兵备道等品级的官员,隐藏的田产足以让人咂舌,但这些数字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总数,也无人会去追根究底。

    七月初五午时,一百二十八名千山堡骑兵由四面八方逐渐聚拢在一处农庄周围。这些骑兵都没有穿戴骑兵制式装备,他们或是商贩,或是脚夫,甚至还有扮作算命的,卖土产的山民等等,混迹于人流中,分批潜入。除了最后出现的苏翎。

    思前想后,苏翎还是决定带着二十名明军振武营打扮的骑兵越过浦石河,于午时与骑兵们汇合。不过,唯一这二十几人任然原样打扮。千山堡的黑色铠甲已不好改色,但大致样式跟明军也不会差,再说,这般大摇大摆的一路奔驰,在这个地方除了明军再无其它可能。这一路本来,倒是丝毫没收到怀疑。

    这一百二十八名骑兵,是作为一次实地演练在此聚集。他们是千山堡骑兵近七成的小队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既有实战经验,又有可供提升的军功。宽甸五堡刚一易手,作为后续手段之一,这些骑兵便被立即召集到宽甸堡里,进入苏翎久久策划而终于可以初步实现的千山堡千山学堂武官学院。同时,作为那五百名管事集中学习千山堡规矩的建制也被保留下来,尽管简陋,但陈家大小姐陈芷云已经在着手后续学员的甄选事宜。

    骑兵们的目标,便是已被暗中围住的农庄。

    这个农庄很大,依山而建足有数百屋舍,重重叠叠的屋檐一直堆到后山的那片茂林边缘。在这些屋舍的三面,是五六千亩长势极好的农田。显而易见,这般好的地方,等闲之辈如何可得?

    苏翎带着护卫骑兵一直奔至农庄前一里处才放慢缓缓前进,四周的骑兵小队已经全部到位,只等苏翎进入村子口那道木门,便立即按事先分派的动手。

    这样规模的农庄,既然属于大户之家,这看家护院的家丁自然不少,只是苏翎已经得知,农庄内有近三百家丁,已经过一定的训练,倒算是具有战力。不过这地处边墙之内,离宽甸堡都还尚远,这防备的不过是些鸡鸣狗盗之辈,整个农庄外围不过是一道两人多高的石墙,三个人徒手便能登上,而石墙上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影,是否在瞭望很难说。

    苏翎带着二十名骑兵一路小跑着向农庄行进。这午时正是饭后慵懒之际,那农庄门口的几个家丁远远看着苏翎这队骑兵不紧不慢地过来,却一点也没有惊奇之色,他们的主人一向与官府来往甚密,这在辽东,官府便是武人,这哪一个不是带着几十上百人的,看过来的人数,这武职品秩怕是不高。虽这般想着,却还是走到门口,在路边静候,这官儿再小也不是家丁能怠慢的。此时木门前站着三人,门上堡墙也站有两人,都伸着脖子望着苏翎来的方向。木门大开,这午时关门可没这个规矩。

    苏翎依旧不紧不慢地让战马小跑,身后的骑兵列成两队,整齐地跟进,这一里多路,甚至连彼此的间隙都没变过。越过道上几个农夫,苏翎来到木门前。一名家丁脸上堆着笑,上前一步刚想说什么,却见苏翎毫无停步的意思,居然直往前走,毫不停留。

    “哎,这位爷....”那名家丁刚说了半句,只见近旁的祝浩劈头便是一鞭子抽在家丁的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

    “还不带路,误了事老子砍了你。”祝浩恶狠狠地吼道。

    这么蛮横的还是第一次见到,不过,这鞭子也不是第一次挨,这次来来往往的军爷大多是这般脾气,这位还算是跑的慢的,家丁们在门口不晓事阻拦的被马撞翻的不止一两个了。但奇怪的是他们老爷说这武官好好伺候,文官更难,这就是家丁们不懂的了。这都要怪老爷家里如今没人在职,是个官儿都得低头,比起辽东那几家大户,可只有仰望的份儿了。

    那名家丁脑子这么一转,外人看来便有点像被一鞭子抽傻了,脸上还留着笑但又疼的抽搐,看着着实难看。

    “找死么?”祝浩有些急了,在家丁们看来,这位军爷可是恼得不是一般的生气,那手在往腰刀上摸,看样子真可能拔刀子砍人。

    旁边的一个机灵的赶紧上前说道:“我去,几位爷,我带路。”说完,就在前面一溜小跑。

    苏翎只略微停步回头看了一眼,便一勒缰绳,跟着那人向内走去。最后五名骑兵却与前面稍稍拉开距离,几名家丁正疑惑间,只见队尾的两名骑兵站在门外墙下,忽然手一抬,石墙上两名正在伸头看热闹的家丁猛然伸手捂住咽喉,挣扎着却叫不出声来,同时,紧挨着的三名骑兵也是左手一抬,三只短弩发出微小的响声,木门处的家丁也都咽喉中箭,挣扎着倒在地上。五名骑兵迅速下马,将地上的尸首拖到一边,两人奔上石墙,剩下的三人则一齐站在目前向远处挥舞双手,立刻,一里外隐藏在山坳处的三十名骑兵纵马急奔,一眨眼的功夫便就进了门内,立刻关闭大门。与此同时,其余三门处的为数不多的家丁也被莫名其妙飞来的短弩射死,在山林中射中野兔的准头,在这里不过是牛刀小试。紧接着,每处都有几十人将农庄的出口死死封住。留下两人看门,其余的则迅速向庄内深处奔去。此时有不少庄内的人纷纷从门口窗口处看见这些突然降临的杀气,惊慌是由的,但没有人出来对阵,也没有人叫喊,不约而同地选择关门闭户,似乎看不见便也就没了危险。

    已在四门得手的骑兵小队迅疾向堡内行进,三百家丁数量大于千山堡的骑兵,但因其仅仅是家丁,这三百之数是有的,却只有百人左右是集中在三个院落里。剩余的都被派作其它差事,连兵器都没有携带。而这三个院落里的家丁,此时正无所事事,看着几个教授武艺的头目赌钱,轰轰嚷嚷的,丝毫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骑兵小队人人左手持短弩,右手执腰刀,几乎在同一时刻将冲进三座院子,是逢人便砍,遇人便射,一小刻功夫,便将百余家丁杀了大半,活下来的,自然是如同给苏翎带路的那种机灵鬼。那几名平日自持武艺高强,稍有不对便将手下打得鼻青脸肿的头目,身手倒的确不错,至少还能及时抽刀对杀,但仅仅与骑兵们格挡了三招,便被一旁腾出手来重新装上短箭的骑兵一箭射死。临死还略有不甘地转头看向那名射箭的骑兵,似乎是说,为何暗箭伤人?这些被召集前来整训的骑兵们,仍旧沿用骑兵小队的战术,只不过这次事先便做了安排,三人一组,一人发箭,两人持刀,要在最短时间内杀死所有抵抗的人。很明显,这次试演完全符合要求。不过,这仅仅是一半,此处的抵抗力量算是就此消除,剩下的,也还要骑兵们继续展露杀机。

    骑兵们收拾完家丁,将所有跪地求饶的家丁锁在一个屋子里,只留下两人看守,其余的快速向正中奔去,那里的苏翎,正独自面对农庄的主人,这所石堡的最高头目。而其余月二百名家丁,会不会在住宅中隐伏?这正是连日潜伏打听不到的消息,或许也是因此,苏翎决定亲自出马,在这次完全有把握一战而胜的行动中,去面对最不可预测的那部分。

    【收藏、推荐,谢谢鼓励】

第九章 李氏农庄

    那名机灵的家丁最终逃的一命,不过当他领着苏翎这队骑兵来到主人大宅门前时,完全没有看到身后发生的事情,因为苏翎等一下马,还未等门内出来的几个仆人开口说话,便被随后一拥而上的骑兵们连推带踹地给涌进门内。

    看来这位来意不详的武官不喜欢多话。这主人虽家大业大,可毕竟朝中无人,就算有那也是过去的事了,这已经导致主人的家业有凋零趋势,而眼前这位武官,光看气势就知道绝不好惹,相信主人见了也得低头陪笑。再说,那几个护卫,可是一看便知是杀过人的,眼睛一瞪便骇人心神。

    这番气势,让那名家丁与几位仆人丝毫不敢多问半句。以至苏翎都坐在前厅里喝着一个婢女送来的茶时,那些人却都不知道来者何人,到底何意。除了一人立即跑向后宅禀报外,其余的几人都站下檐下看着十几个骑兵分散在门口厅内守护。

    这便是无官在身的难处,或者说家里无人为官不得不俯首的难言之隐。就算是中过秀才,或是捐个出身也好啊,偏偏这家老爷是个白丁,仗着祖传的家业度日。不对,这老爷一称都是不该,按大明朝的规矩,只有官才能称一声老爷,家财再多,也是犯了规矩。好在这些年朝廷上似乎放松了这些礼仪上的关注,服饰与称呼,都在民间渐渐放肆起来。

    苏翎坐在前厅四下打量着,这家大户看来的确家财雄厚,光是这家具、茶盏,便已属精致,还别说这整整一个农庄,不知有多少是属于这户人家的。能建起石堡护卫自家的,只有两种,一是村子自发修筑,以抵御外来威胁,但这大多是在如宽甸堡一带那些临近边墙的地方,所出的人力都是村民们自家所为,也不存在酬劳;另一种便是如这里一般,由大户出面,将所有依附的小户人家聚集成一处堡寨,然后修筑而成,而堡寨中自然已此家大户为主,虽说不一定都是这家的佃户,但那些小户人家也相差无几。看堡外大片的农田,仅从间隔上就知道不会是小户人家的田产。对于外面正在进行的血腥,苏翎相信自己弟兄们的身手,这次有备而来,说不准连伤的都不会有,对付这些家丁,千山堡那些在野外山林中生存过,在于八旗铁骑对阵厮杀过的骑兵们,简直可称不费吹灰之力。若不是苏翎再三强调要按整训的内容进行布置,这些骑兵中逢战必冲的武官在知道堡寨中的人马数量以及设防的情形后,有不少都提出直接进堡的建议。现在看来,的确可以一试。不过,苏翎强调的不是对付这种敌人,而是要将小队间的战术配合达到最佳状态,并且整训这些武官的临战指挥能力,并进一步达到期望中的铁骑标准。毕竟千山堡最终要面对的,将是经过大胜,且是百战之兵的后金八旗。

    很快,从内宅走出三个人,显然是三兄弟,两个二十多岁,一个倒是显得稳重,约三十多不到四十,都是一身绸衫,在这七月天倒看着便凉爽几分。三人进来便吓了一跳,那名年岁大的还回头狠狠瞪里了一眼报信的人。这也不说清楚,看这架势,十多个铠甲齐全的大汉站在厅内,让进来的三人各个显得瘦弱,尽管其中个人都是近两百斤的身子。

    “请问......”两位年纪大的不约而同地拱手作揖,却被对方也一齐开口给怔住了,反倒又都不说了。倒是让小的那个给抢了先,张嘴便道:“你是何人?来此何事?”

    那年纪大的人立刻说道:“三弟,怎么说话的?没规矩。”

    那小的立即反唇相讥,“你懂规矩?你懂爹怎么就是不让你管家?”

    另一人说道:“三弟,话不能这么说,他到底是做大哥的。”这话刚说完,这位老二便又对大哥说道,“大哥,你这也不对,这当着外人的面怎么这么说三弟,他小你可以回去再教啊。”

    ......

    这苏翎尚未开口,这兄弟三人倒自己嚷嚷开了。看来,这当口苏翎来的不是时候,这三人怕是适才在内宅正吵着呢。这机会可是难得,苏翎要的不过就是略微拖延一下时辰,等处置了外面那些家丁,这剩下的,一个也跑不掉,此次最难的部分,其实就要不让这家人跑掉一个。

    苏翎便也不开口,便喝茶,便看着兄弟三人演戏。半盏茶喝完,那三人似乎才从热血中缓过神来,这毕竟不是自家后院,还有客人呢。

    “请问,您是......”这句早该问出的话,到底让老大说完整了。这回两个弟弟算给面子,兄弟同心嘛,不过,这有些晚了吧。”

    苏翎不慌不忙地又喝了口茶,还似乎品了品滋味,这才说道:“你们到底谁说了算?”

    三兄弟互相看了看,谁也没说话。这次见面,让苏翎占尽了上风。这感觉似乎不是怎么好,因为苏翎所料想的,完全没有发生。这家人看来到底撑不住家产,难怪在这辽东,祖上流传下来的名声,直落榜尾。

    “叫你们家做主的出来。”苏翎只说了这一句,便伸手去端刚放下的茶盏,一旁机灵的丫头赶忙过来参茶。

    “有话你就直说。”老三还是比较直,这话也问得出来。这老三看样子不常出门,至少没见过什么官员,真当满天下都是在自己家里。

    “辽东李氏,”苏翎有意拖长了音调,“未必就是你们这样的?”

    听到辽东李氏四个字,三人似乎被狠狠踢了一脚。事实上他们那位病重的老爹适才正是拿这四个字狠狠地骂了三人一场,若不是有人禀报说有武官来访,这老爹的斥责还不会休止。

    考虑到这四个字在老爹那里的份量,三兄弟不再啰嗦,老大说了句:“请稍候,这就去叫我爹。”

    三人随即向内宅走去,苏翎也不在意,一边留神外面的动静,一边等待消息。

    这回很快,三兄弟拥着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走了出来。老者颤颤巍巍地艰难地走进厅内,扫了一眼,问道:

    “这位小兄弟是哪个营的?”

    姜还是老的辣,这一眼便看出苏翎这幅打扮有异。话里既不张狂,也不示弱。

    苏翎并不回答他的话,说道:“辽东李氏,便是指的你们家吧?”

    这时,门外的一个骑兵走进李家大门,冲着苏翎做了个手势。苏翎明白,这是说一切就绪,该做最后的事了。

    “正是。”老者话里仍然带着几丝傲气,不过,已然跟他自己一样,已经垂暮。

    苏翎不再啰嗦,猛然问了句:“乔一奇你认识么?”

    老者一愣,仔细地打量起苏翎来。兄弟三人却丝毫没有反应。

    “认识,是镇江游击。”老者说。他当然知道镇江游击乔一奇在东路军中随大军一起消失,这败定是败了,不过是败得没有其它记录那么明白罢了。

    “他在我的手里。”苏翎说道。

    老者更是满脸惊疑,却颤颤地说不出话来。三个儿子兀自不明白自己爹与这位武官打的什么哑谜。

    “乔一奇有两条路走,这一是按传说的那样,死。二是,我给他一块地,他自己可以活下去。”苏翎说道这儿,双眼紧盯着那个老者,继续说道:“你们李家,选哪一条?”

    老者猛然坐倒,脸色煞白,嘴里嘟囔着:“到底是来了....”

    “爹,你怎么了?”“爹,要不要叫医生?”

    三个儿子一叠声地喊着,这孝心看来不缺,只是有些缺心眼而已。

    那老者很快缓过神来,看着三个儿子,眼里是万分地不甘。

    “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我真是报应啊,生出你们这三个废物......”老者狠狠地骂道,此时眼里却生出几分厉色来。当年的锐气似乎回光返照。适才这位李氏主人便苦口婆心对劝三个儿子要想办法重振李家的家势,别一天光想着如何分家产,不然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欺上门来。当年这位老者目睹过不止一次豪门兼并的惨剧,他不想看着李家逐渐颓弱下去,最终也落个那般下场。

    可这担心,却从另一个完全没想到的方向,提早到来。

    “你想要什么?”老者已在转念间想好了主意,刚才不过是一时失态,这毕竟是一大家子数百口人的主人,没点主心骨,这李家早就支撑不住了。

    苏翎看了看老者,对其反应比较满意,这是另一种意料之外的情况,只要李氏配合,以后会更加方便。

    “我给你们李家另一条路走,”就在这转瞬之间,苏翎又改了事先预想的主意,“你按我说的做,不但你们李家不会死一个人,甚至还能过上跟现在差不多的日子,也不用象乔一奇那样自己去种地。”

    苏翎再次给老者一点时间,然后才接着问道:“李家要选哪一条?”

    这时,李家大门外走进十几个黑甲大汉,手里明晃晃的刀刃上沾满鲜血,这些人一进来,便吸引住了所有的人目光,那些丫头仆人早已吓得说不住话来,连跑都不敢跑,兀自哆嗦着等待一个结果。

    老者似乎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以他几十年的阅历,立即看出这些人这般模样进来,说明他苦心积虑整治出来的家丁护卫,已经不知死了多少,但,自己与三个儿子还在与对方这位武官说话,看来的确是给他们李家留了个选择的机会。

    可这选择还能有别的么?仅需要一句话,辽东李家便彻底从辽东都司民间传言中抹除,取而代之将是新近崛起的三江连号。但这三江连号,此时在李家却无人能知。

    老者费劲力气,才从祖宗牌位上收回神思,蹦出一句话:

    “要我们做什么?”

    【收藏、推荐,谢谢鼓励】

第十章 转念余韵

    要镇江李氏做的,原本只有两条,一条是斩草除根,满门被杀。这是当李氏选择顽抗时的结果,苏翎的骑兵们不会对此有任何犹豫。当然这仅限于成年男子,犹如当今大明朝一样,女人与奴仆是不算在人口数之内的。李氏在堡中不过一父三子,十几个正妻小妾,再加上几门依附在门下的几户远亲,孙辈的也不过七八人,总数在五十左右,余下的则是百多家仆。那未曾露面的二百家丁,此时都散布在堡中各自家里,作为堡内防御的一部分,大约是李家也不想白白养这么多人,这些人不过是半农半兵的角色,那二百家丁除了二十多人在李家内宅负责守夜,其余都还佃种着李家的农田,这会儿虽得知堡中出现变故,却未得听见召唤的声响,兀自躲在家中做无视状。这另一条,苏翎原本便打定主意就这么处理。将李家全部人口都迁往千山堡的屯田新村,去与乔一奇等人做邻居。至于这些养尊处优一辈子的李家老小是否能与那些武官一样,耐得住艰苦的劳作,便是另一回事了。

    当然经苏翎中途产生新的念头,这李家的命运便在李老头不经意的一句话中再次转了方向,是祸是福,唯有李家后人方能评判。

    那一刻首先做的,便是将所有李家大院的人全部召集在一起。一百多骑兵除了留在四门封住出口外,其余的都已聚集在李家大宅,将前后门一封,也怪类似李家这一类的大户过于小心,这院墙修得高高的,等闲宵小自然是进不来了,但却让几名见机不对的家丁想翻墙而逃,却摔下来砸坏了不少花花草草,让闻声赶来的几个骑兵手起刀落,当场格杀,鲜血溅得满墙都是。这样一来,再无人敢作非分之想,乖乖地听从吩咐。

    接下来是千山堡的老规矩了,有了宽甸五堡的经验,处理起来便显得分外熟练。管家被叫出来,按着身契各个点名,将奴仆们另分一处,这样大院里便一边是五十多人的李家直系,一边是百多人的家仆女婢。然后便不用苏翎多说了,祝浩站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烧毁身契,那些给予奴仆们自由平民身份的话被祝浩说得是有情有理,比苏翎那一番干巴巴的述说要简单的多,也更有效。家仆中有些还处于迷糊状态的人很快便明白了李家的处境,看着李家主人站在一堆象离开水池的鱼,这心里的盘算便快了不少。眼见着进展顺利,苏翎的这项消除奴仆的强制手段却在李家这里第一次受到挫折。

    先是几名年纪四五十岁的老仆表示不愿意离开李家,情愿与李家主人同生共死,接着是十几个模样俊俏的丫头,也不愿意离开那些夫人、太太们,这些人都是李家世代家养的奴仆,说不清都有几代,自小便受主人遮护,就算给他们自由,也无处可去,至于分田么,让那些自小便陪在夫人小姐深闺之中的丫头如何耕种?另外,还有十几个小丫头,年纪不过十四五,看着便还是一副未成人的模样,都是李家买来没几年的,连自己家在哪儿都说不清楚,这又如何能有主意?这让苏翎一时难以决断,在宽甸五堡时远没这样的问题。不过,那些大户与李家相比,那个大字怕是说的令人脸红,也唯有李家这样世代相传的大户才有着这般大的庄子,才有世代蓄养的奴仆,那些没有尝过平民百姓生活的家生奴仆,如何能知道何谓自由之身?况且,这平民小户人家,一遇到灾荒年景,还抢着将自家孩子送到李家,为得不过是几石粮食。在李家的奴仆之中,也分得个三六九等,如适才那些丫头,每月的打赏、月例,都快赶上小户人家半年的收入,这些人又怎么舍得?

    麻烦归麻烦,对与苏翎等这些从千山堡走出来的人,解决不了的便是一刀,自古便没有刀锋下还能残留的性命。既然好说不愿,便就强从。苏翎只将那几名年纪大的留在李家,十几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则全部送给陈芷云管教,至于另外十几个丫头,在事后则被送往宽甸堡,先让她们从干活换吃食开始,体验劳作的过程,然后再逐步让其明白凭自己一双手也能换取另一种过日子的方式。至于其中仍然有几人不愿过得那般辛苦,情愿去大户人家做贴身丫鬟的,在饿了几天后,也不得不放下那份心思,去做任何能换取吃食的工作。这是后话,略略一提。

    这件事让苏翎明白了作为奴仆的某种心思,尤其是这种在大户人家过了几代的仆从,但这并未影响到苏翎对此的态度,而仅仅是传令下去,在以后对付这类事情时,斩杀的范围,从直系血亲扩大到这种“忠心耿耿”之辈。

    不过这一次,那几位老奴仍然靠着主人的庇护留得一命。苏翎将那老者单独带来,看其已略作平静之后,才开口说话。“你叫什么?”

    “李亚良。”老者适才的半死不活,且按三个儿子的说法,该是病入膏肓,但苏翎这一刺激,反倒显出几分精神来。自古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留得性命,未必没有东山再起的时候。年轻时的历练,终让李亚良显出几分斗志。或许心中暗自遐想,这李家也活该过这一关,不经风浪,这家财迟早会被那三个儿子败光。

    “这里全都归我了。”苏翎一字一顿地说道,“按道理说,我该杀了你们。”

    李亚良一抖,竭力不显出害怕的神色。不管其瞎想什么,后院里几个逃跑的家丁被杀得干净利落,显然这些人手里,怕早就有数十条性命,那丝毫没有犹豫的动作,让人联想起屠夫操刀时的习以为常。再大的富裕之家,在这辽东,可没有什么依仗的。除非是如李成梁家族那般,本身便是杀出来的家业。

    “不过,你既然愿意听我的吩咐,我就给你另一条出路。若做的好,你们李家一样可以大富大贵。”

    “那李家的家人....”李亚良问道。

    “他们会在一个安全地方,你放心,既然我说了安全,就不会杀他们。”苏翎语气尽量平缓,“但那里不会有白养着的人。你替我做事,我自然会给你酬劳。你家人的吃食,便从你的酬劳里扣除。办了好了,自然会有赏赐,若是不好......”

    苏翎盯着李亚良,慢慢说道:“他们一个都跑不掉。不仅如此,你,还有你那三个儿子,都不会活得太久。”

    “是,小的明白。”李亚良算是彻底屈服。

    这人一旦在危机时分不能做出决断,随后便只能步步屈服。生与死,在这里没有多大的界限,即便是李亚良这等大户之家,性命也是第一位的。至于说什么卧薪尝胆,那是天大的笑话。

    苏翎坐在椅子上喝了口茶,看看左近,已没了那位机灵的参茶丫头,便又将茶盏放在桌上,继续说道:

    “你们李家在辽东还有不少亲戚吧?”

    “是的,金州、复州、海州、盖州都有一些。”李亚良更加紧张小心,未必这苏翎连这些亲戚也不放过?

    “你听好了。努尔哈赤的兵马会在明年进犯辽东腹地。至于来了之后会做些什么,我就不必详述里了吧?”这是自然,辽东边墙传回的消息,努尔哈赤不光抢粮食,还抢人,带不走的一律烧毁。李亚良消息自然广泛,不会不知道。但说这个何意呢?

    “我要你在一个月之内,将你们李家的这些亲戚全都走一遍,告诉他们上面说的。并且,你要说,你们李家打算年内便向办法迁居关内,在京城或是南京定居。”

    这么做的意思,李亚良尚未想明白,不过这事出了,即便不用苏翎交代,这话怕也快成了事实,办起来自是简单轻松。

    “我会派人跟着你去,顺便将你们李家的铺子都理一理。明白么?”

    “是,明白。”李亚良答道。

    “你下去吧。”苏翎结束了对李亚良的处置。

    接下来上来的,便是李亚良的三个儿子。

    “叫什么?”苏翎拖长了声音问道,那架势,让一旁的祝浩觉得像是一位县老爷问话。当然,苏翎桌上的茶,总算是斟满了。

    “李沛皓、李沛轩、李沛鸿。”可惜这些名字了。

    “你们的爹大约也跟你们说过了吧。”时间是留够了的。三人都点点头。

    “你们也都做过几年生意,既然为我做事,这些不用就可惜了。你们想不想去京城?去南京?苏州?”

    李家大少爷李沛浩尚未表现出异样,那李沛轩、李沛鸿却在惊吓之余,露出几分好奇来。

    “我会拿一些银子出来,给你们做本钱。你们分别去京城、南京与苏州府,我给你们一成的份子,做好做坏,就看你们自己的了。”这一招可算是另类,刚杀了人家家丁,又夺了人家的家产,转眼便谈生意,也就是苏翎一念之间的转动,这事便成了事实。李家的内乱,让苏翎瞧出了空子。

    “到时候,我会派人跟着你们。你们要拿出全部本事,生意做好了,我便让你们的老婆也过去。只要按我吩咐的做,你们李家仍然会大富大贵。若不然.....”苏翎没有说尽。

    三人小声嘀咕了会儿,那李沛浩便问道:“可如何去呢?有多少本钱?”

    “这个我做一部分,你们自己做一部分。凭你们李家的关系,这些还要你们多跑跑。你们先自己商量一下,不行便去请教你们的爹。稍后我便安排。下去吧。”

    从辽东到关内,不仅要该户籍,还要路引批文。若是容易,辽东大户岂不是都迁入关内?其实不然,这一来关内稍好的地方都已被瓜分得一干二净,而来,辽东大户与关内的富豪之家一样,都舍不得那大片的土地,这在大明朝是唯一的财富象征,谁也不能免除。再说,辽东大户都与一定的官职相关,而这官职十有八九就在辽东,家族观念上,也不允许离得太远。但如今苏翎所拥有的关系,尤其是在京城的那位,足以降低此事的难度。剩下的,就看这些李家的不肖子,如何发挥李家的优势了。但这优势在其办完之后,便彻底消失,正如传言中的那样,李家全体迁居了。

    剩下的堡中百姓,便简单了。黄昏前各家各户各来一人,在晒场集中,将千山堡的规矩宣读一遍,令百姓自己决断,是留,是走,第二日见分晓。实际上几乎没有人离开,小户人家好不容易的有土地不会放弃,再说这房子,这家里的家什,哪一个不是多年积累,又能去哪儿?对土地的依附,是所有大明百姓都具有的共性。而几个想离开的人,出堡不久,便被射杀,且无人知晓。

    两天后,两个管事带着二十名骑兵正式入主李家堡。名字依旧,但主人已换,而随着时间的增长,李家堡注定将从内部开始完全转变。而骑兵武官这一堂课算是圆满成功,返回宽甸堡后,武官们继续展开类似的行动,不断总结出一套完整的战术规则。

    与此同时,在这个七月,另一批千山堡骑兵开始乔装迁入坎川岭那一带,术虎则也派出一股人马暗地里接近努尔哈赤的腹地,边缘一带的村落不是向千山堡移动,便是莫名其妙的被抢、被杀,但这规模,还不足以震动努尔哈赤。因为这位枭雄,正磨刀霍霍地瞧向另一个劫掠地点。

    随后的日子里,李亚良带着几个人,开始他的旅程。三个儿子倒都没动身,但商议苏翎的指令,让三人花费了多个夜晚,为李家的将来细细打算。

    不久,辽东都司河东的大部分地区都传言着努尔哈赤即将进犯的消息,尽管有人不信,那些大户人家却宁可信其有,不肯信其疑。东部的战火便这般在河西泛起波纹,让本就已是慌乱的情形,变得越发地糟糕。

    宽甸堡的变化,终于引来关注,就在苏翎返回宽甸不久,就接到哨探回报,有一百多明军,向宽甸方向行进......

    【收藏、推荐,谢谢鼓励】

第十一章 故人相见

    苏翎带着一众骑兵武官在宽甸堡外与陈芷云不期而遇。

    陈家大小姐陈芷云身后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驮队。此次来宽甸堡,陈芷云不仅带来为数不少的山货,还将千山学堂的五十多名学员也带上同行。

    山货除了千山堡本身采集的,大部分都是古里甲自海西、东海一带贩回的。这条商路如今已非常通畅,顺带着将沿途所经的村落也带起几分兴旺。百多人的驮队已经不象最初那般辛苦,至少补给不必携带太多,几处经常歇脚的村子,甚至为古里甲搭建起简易的棚屋,来换取古里甲略微显得有些大方的馈赠。据说那些零星居住在山里的小部族,似乎已经摸透了古里甲的行路日程,往往古里甲的驮队刚到,这些人便三三两两地将各自的毛皮、药材等山货都堆积在古里甲面前,为此古里甲在歇脚的村子里还修建起几所仓库,委托村子里的人照管。古里甲的名字,在浑江渡口北岸一带,将苏翎与术虎连接起来。

    那五十多名千山学堂的学员,都是经陈芷云精挑细选出来的,来宽甸堡一是为筹办宽甸堡学院的,二是为苏翎的骑兵筹建正式的军器局。这些年纪相对较大而又聪敏的学员,将在宽甸堡组成最基本的架构。而宽甸堡以及其它几座堡寨中原有的上百名工匠,将重复千山学堂初建时的过程。

    陈家大小姐勒马站在堡门前停住,望着苏翎却不说话。苏翎见此,回头吩咐了几声,祝浩便带着百多骑兵向堡内奔去。而那些驮队,早管事出来引导往市场内卸货,学员们则不需招呼,自顾跟着前面的骑兵,尾随入堡。

    苏翎看着陈芷云,两人目光一碰,那陈家大小姐便低下头,脸色隐隐起了红云。苏翎微一拉马缰,上前几步,经过陈芷云身边时,才轻声说到:“今日累了吧,先回去歇歇,明日我带你四处走走。”说完,便催马向前,陈芷云稍稍一顿,想着苏翎说的话,随即也放松缰绳,随后跟去。

    苏翎带着陈芷云一直来到苏府门前,下马稍稍等了会儿,见陈芷云利落地跳下马,这才向门内走去。苏府如今几乎算是人满为患,往来的骑兵、管事都是匆匆来去,见到苏翎与陈芷云,都微微弯腰示意,却并不停留。苏翎早已将这一点命令全军,非结集训话,以办事为主。

    两人走到前厅,苏翎才忽然想起,对陈芷云说:“有个事,一直没机会对你说。这会儿先告诉你吧。”

    陈芷云站下细听,苏翎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示意她先坐下,然后从一把铜壶中倒出一碗茶,递给陈芷云。这苏府上忙得没有功夫沏茶,祝浩便专门寻来这把大铜壶,免得议事时还得时不时地寻水。

    “这次有二十多个小姑娘,得交给你管带。这些人麻烦的很。”苏翎眉头一皱,看了看正小口喝茶的陈芷云,人家大小姐的做派,喝茶自然不能跟苏翎等人相比,姿势虽然好看,但却是学不来的。

    “这其中有十几个年岁还小,只有你想办法带着。另外十几个不好办,”苏翎便将那十几个丫鬟事简要说了一番,“你要想法子让她们明白,实在不行,我便不费这么多功夫了。”

    “大哥放心,我来想办法。”陈芷云轻言轻语的说道。她很明白苏翎最后一句是什么意思,经历了这么多血腥,陈芷云丝毫没有觉得苏翎有什么不对。尽管苏翎这显得有些莫名其妙的规矩与陈家大小姐的身份说起来也是对立的,但也就仅仅是她们姐妹了个特殊,千山堡其余的人绝不会对此产生抵触。毕竟很多人的自由都是苏翎带来的,就包括那些降兵,在做过一番比较后,也深知苏翎的举措对自己的好处。自由是与禁锢对立的,只有那些品尝过束缚的人,才知道苏翎这番举止会带来什么。

    “你先歇一下,我去后面看看,那院子倒是早就留下了.”后院专门留下一所小院,尽管苏翎没有交待,但赵毅成、祝浩等人始终留下这个院子空着。

    “不用了,大哥,让他们带我去就行。”陈芷云说道。

    “好吧,”苏翎略一犹豫,便答应了。“你去歇息,明日我来找你。”

    陈芷云抬头再次看了苏翎一眼,便转身向后行去。

    事情实在太多,苏翎目送陈芷云隐入后院,便转身向仅仅算做雏形的千山学堂武官学院走去。那里的一百多位武官正等着苏翎做此次行动的最终讲解。

    这武官学院的人员挑选,整训内容等等,都还仅仅是边想便做。苏翎与赵毅成都会在学员面前教授从当年做夜不收时起,直到最近的战斗所形成的种种经验、体会,并将优劣利弊一一详述。此外,那些在与后金八旗对阵过的武官也将分批前来授课、并同时参加整训。这将在以后逐步扩展,最终让每一个基层武官都在学院里经受长达数月的整训。这将使苏翎骑兵中大多数降兵以及投奔而来的逃军逐渐消除其本身带来的弊处,而将千山堡原有的规矩、方法更加严谨、有效地带给骑兵中的每一个人。

    当然最令这些武官头痛的,倒不是更加严格的训练,而是,识字。这些武官中有半数是不识字的,还一些武官是认识但写不准确的。这是很大的一个问题,至少在传递军令时,会多多少少地带来影响。为了加快武官们识字的进度,这先从军令开始,凡是涉及到的军事问题,不论难易,一律排在首位。眼下的情势可不允许千山堡慢慢悠悠地行进,因此,赵毅成开始将哨探中惯用的一些术语、符号编制成册,一并教授给这些未来的中坚。这倒是非常受那些武官们的喜爱,毕竟哨探在紧急情况下,是不允许做长篇叙事的,那些简略的几笔以及图案,远比识字要容易的多,再加上这本身就与军事有关,这记忆的速度令赵毅成都有些吃惊。习惯了这种特使表达方式的武官们甚至在玩笑中增添出更多的内容,这直接促使了苏翎骑兵内通行的一套暗语与符号的产生,并在以后的战事中形成无法衡量的作用。

    三日后,苏翎正在教授武官们了解明军的一些军事术语与烟火信号,以及利用军旗指挥各部协调一致的方法,中途却被匆匆而来的赵毅成打断。

    “大哥,有一百多明军已过了叆河,向这里行进。”

    苏翎立即中断课程,与赵毅成一起来到前厅,几个哨探骑兵正在那里等候。

    “消息可确切?”苏翎问。

    “亲眼所见。约一百二十人,人人一马。过河时有几人落在后面,太远未数清楚。但后面没看到大队人马。”

    哨探们连续的长途奔行,汗水已然湿透,苏翎挥手让哨探们下去歇息,与赵毅成商议应对之策。

    “只有一百多人马,来做什么?”赵毅成不得其解。

    苏翎也沉默不语,这是宽甸五堡易主之后第一次见到明军的反应。虽然这一百多人远远不是苏翎五千骑兵的对手,但惯性使然,这背后究竟会有什么?却是最需要考虑的。

    “镇江堡有明军调动的消息么?”尽管知道如果有,赵毅成是不会不说,但苏翎还是问道。

    赵毅成摇摇头,说:“据前几日回报的消息,镇江堡剩余的一千多兵马仍然是那些卫所旗军,振武营只剩下几十人看守营地,其余再无消息。”

    “叆河上游呢?”

    “没有动静。”赵毅成依旧摇头。

    “既然这样,”苏翎下了决定,“传令下去,按老规矩,放他们进来,围住再说。”

    苏翎带着堡内四百骑兵与传令的骑兵几乎同时出发,散落在四处的骑兵小队迅速赶往指定地点集结,隐蔽在长甸、永甸山中的骑兵大队两千人也接到命令,一部赶去与苏翎汇集,一部则沿着浦石河隐蔽前进,他们,将负责截断后路,只等战斗打响,浦石河便成为一道铁索,将回去的路死死封住。

    一百多明军排成一条长队,沿着山势来到浦石河畔,又沿着河上行了几十里,这才缓缓渡河而过。在对岸稍稍整队,便又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向宽甸一路行去。这让暗伏的哨探们有些心急,前面已经设好陷阱,这伙明军注定将被全部歼灭。可这般走法,怎能不叫人心急?

    宽甸堡四周的山峦,让千山堡的骑兵们仍然能够将过去熟悉的战术发挥出来。按老规矩,于山谷中设伏,两面夹击,一头一尾堵截。只不过这宽甸的山势趋缓,四面的骑兵若是合围,需要隐藏在稍远的位置,但这更能让骑兵们体验纵马奔驰的感觉。可惜对方来的太慢,骑兵们的铠甲内都已被汗水浸透。

    再慢的骑队,也有抵达的时候。明军一路上开始四下张望,但兵器甲杖都依原样,没有剑拔弩张的态势。这番情景让苏翎有些疑惑,看样子像是警戒着行进,却没有按惯常的队形布置。苏翎没有再犹豫,准备等明军全部进入伏击的山谷内,便就发出烟火信号,一场歼灭战即将打响。

    就在骑兵们都在准备动手时,那对骑兵中间忽然打起旗号,并对着四周不断挥舞,似乎知道周围已经有人马埋伏。这突来的变故让骑兵们立时紧张起来,但没有任何一人妄动,都仅仅握住弓箭、腰刀,短弩,只等信号一起,无论有什么怪异之处,都将全部格杀。

    苏翎正犹豫间,赵毅成凑近说道:“大哥,是镇江水师的旗号。”

    苏翎仔细查看,明军旗号翻滚着,真还不容易辨别,等一瞬间看清那上面的标志,苏翎更加疑惑。

    “难道是他?”

    【收藏、推荐,谢谢鼓励】

第十二章 镇江水师

    镇江水师是辽东都司唯一的海上编制,设海防千总,管带十哨水军,最初设置时,拥有大小战船近百艘,在鸭绿江出海口至金州卫旅顺口之间的海面上往来巡查。这一切都是防御倭患而特意设置的。

    大明朝自开国以来,在东面几乎没有可以值得一说的对手,大海便是天然屏障。唯一的威胁始终来自北面,是故大明朝北部边境上依次设有九个边镇,设重兵驻守,辽东不过是其一。尽管在海上看不到威胁,但大明朝还是将多余出来的兵马编制成七镇用以防海,即广东、福建、浙江、南直隶、淮扬、山东、蓟辽。这样辽东都司又挂在尾巴上,成了既有陆防,亦有海防的边镇。

    辽东都司境内,自西面的广宁前屯卫芝麻湾,沿着海岸直到东面的鸭绿江长甸河口,约一千三百余里,修建沿海墩架,设立右屯、盖州、复州、金州四卫作为海防防御的屯兵集点。这四卫与辽东都司其它卫所一样,屯田戍守别无差别,不过守的是那些墩架,卫城而已。至于海面上的水军,内海有天津水师,旅顺口一带则由山东登州水师巡哨,而这镇江水师,便成了辽东都司唯一的海上武力。

    这些海防设置,仅在防御倭寇袭扰海岸时有过作用,而镇江水师也仅在那时呈现出威风凛凛的态势,战船数目达到顶峰。可如今,不仅辽东沿海墩架因久无警讯趋于虚设,这镇江水师也仅剩下十条小船,兵员倒还有四五百,但依着辽东惯例,这中间能有半数上得了船,便算是较高的估测。多年来镇江水师不仅没添一条新船,连日常巡视海上都缩减为仅在鸭绿江口游弋,这还多半是因鸭绿江上私货泛滥的结果。或许这截获私货才使得水师官兵们得以继续存在下去,就连刘綎调集兵马时,这镇江水师仍保留建制,没有一兵一卒被征调北上,很明显,辽东都司十分清楚这些水师究竟有多大的战力。

    这出现在宽甸境内的明军,便是这样一支镇江水师的人马。按说这还能成建制地出现在辽河以东的人马已不多,各卫所旗军又各有例行戍守位置,而出现这般水师旗号的,更是诡异。

    苏翎犹豫良久,始终未发出攻击信号。此时四周埋伏的骑兵们也都看出,这股明军怕不象是来宽甸寻事的,这场仗难说还打不打。但即便如此,军令之下,没有任何人敢于懈怠,只不过紧张的心情略略放轻。

    苏翎终于在摇晃的旌旗下寻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没错,就是他,镇江水师千总冯伯灵。

    苏翎再次打量着对面的人马,又转而看向赵毅成,说道:“令各部退后,返回营地。巡哨小队双倍。”

    “是,”赵毅成应道。很快,几个传令骑兵飞速向几个方向奔去。

    苏翎以及身后的数百骑兵都未动,直到两侧伏兵传回撤离的消息,方才催动战马,迎上前去。

    见到有大队骑兵突然出现,镇江水师的人马立即停住,稍稍有些慌乱,但随即便镇定下来,也向对方迎去。

    两方人马在相距五十步时缓步靠近,直到双方可以清晰相见为止。

    “冯大哥。”苏翎在马上作揖,高声说到。

    对面的冯伯灵也在马上回了一揖,却没有说话,眼光不时地向苏翎身后的铠甲骑兵看去。

    苏翎笑着说道:“冯大哥来此是为何事?”

    冯伯灵收回目光,静静地看着苏翎,让这番对话出现一个短暂的停顿,然后说道:“我是来见你的。”

    “冯大哥知道我在宽甸?”

    冯伯灵冷笑道:“新月战旗,黑甲铁骑,你真当朝廷无人么?”

    此话一出,苏翎笑容一僵,一怔之间竟未说出话来。一旁的赵毅成却脸色一变,右手旋即握住刀柄,这细微的动作让身后的骑兵们立即全神戒备,至少有一半的骑兵已经顺次将手放在刀柄上,而另一半则拿出短弩,这动作便象一阵微风,从苏翎身后荡起一股波纹并迅疾传至队尾。

    苏翎此时已恢复神色,望着冯伯灵,慢慢说道:“不是我当朝廷无人,是朝廷不当我们是人。”

    听见这句,冯伯灵收住冷笑,面色渐渐趋缓,却没有接上苏翎的话。

    双方就这么僵持了片刻,苏翎开口说道:“冯大哥就是为这话来的?”

    冯伯灵注视着苏翎,这位昔日相交甚深的年轻人,几年不见,眉目间已然寻不到当初忍辱负重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冯伯灵已经看不懂的几分豪气。到底是年轻啊。冯伯灵轻轻长叹,语气缓和下来,说:“我这次来,是专程来见你的。”

    “好,我们去宽甸堡再叙。”说罢,苏翎拨转战马,带着几十名护卫骑兵率先离开。冯伯灵稍稍犹豫,便也带队前行。苏翎的大队骑兵分做两队,一前一后地将冯伯灵这一般多人夹在中间,向宽甸堡行去。

    苏翎与冯伯灵之间的交谈,是在苏府后院的一间僻静的房子里再次开启。镇江水师的人马被安置在堡外,这一夜,他们要在堡外露宿了。

    桌上摆着几样小菜,一壶酒,两个略嫌小的酒杯,苏翎与冯伯灵连饮三杯,这才在火辣辣的酒香中叙旧。

    “初见你的那年,你才十九吧?”冯伯灵说。

    “是,刚满十九。”苏翎说道。

    “那时我还在开原,已当了五年的管队骑甲,这铠甲,也穿的有二十年了。”冯伯灵带着几分唏嘘地说道,“我记得,你那时也当了两年的兵?”

    “是,十七岁那年便应募到了军营。”苏翎轻声答道。这些冯伯灵都是知道的,初到辽东,便被分至冯伯灵的队里,成为管队旗甲冯伯灵手下五十名戍守边关的骑兵之一。

    “转眼都过了八年了。”冯伯灵自顾又饮一杯,这些年来,也唯有与苏翎在一起时,可以这般轻松地饮酒说话。不过,这上一次,也在几年之前了。

    “我熬到了这个千总的武职,这辈子也就如此了。”年岁的差距,会随着时光逐渐加大。不论冯伯灵来见苏翎是抱着何种目的,这次一见,显然冯伯灵的想法颇多,这般叹息,倒真真的意外而生。

    “但你......”冯伯灵向苏翎看去,话却没有说完。

    苏翎嘴角显出一丝笑意,却也未说什么,只伸手拿起酒壶将冯伯灵面前的酒杯再次斟满。

    感叹,对于苏翎这个年纪,还显得太远。即便以苏翎的阅历,远胜一般同样岁数的人,与冯伯灵相比,却仍然是明显不同。

    “你现在的名气,可是不小。”冯伯灵渐渐向两人之间最为艰难的部分靠近。

    “冯大哥都听到些什么?”苏翎端起酒杯,目光越过去,落在冯伯灵的眼中。

    冯伯灵却也跟着端起酒杯,但并不答话。两人似乎都在绕着圈子,既想靠近,却又差一点说明。

    “你当初跟了我两年,却一直不多说你的家世。到如今我也只知道你来自苏州府。”冯伯灵慢慢说道,一边将手中的酒杯缓缓转动。

    “那两年多亏冯大哥照顾,不然苏翎定熬不过一个冬天。”苏翎将酒杯举起,向冯伯灵敬酒。当初辽东的冬天,足以让南方士兵冻死,若没有冯伯灵,苏翎少说也要被冻掉几根脚趾。但,谢字早已说过,此时便不必啰嗦。

    冯伯灵将酒一饮而尽,一边看着苏翎再次斟酒,一边说道:“这些不必多说。我一直有个疑问,这募兵入营,再到辽东戍边的,顶多待个半年一年,便回到关内。怎么你当初却是两年不去?未必真是想着那每月一两五钱的月饷?”

    苏翎眼神一滞,却没有回答。

    “随后我被调往镇江水师,你我虽不常见,却也从未见你有回去的意思。虽说这样的人在辽东也有不少,别的人我不管,可你到底是为何呢?苏州府难道不比辽东好?要说银子,你那几年的月饷也该存下不少吧,回去过日子该是不愁,至少买几亩地是够的。”冯伯灵似乎越想越是疑虑更深。

    苏翎仍旧不答,神情若有所思。

    “这些你调至振武营时便想问上一问,可惜总是错过了机会。按说这些年你一直在边墙外轮值,这军功总算也累至世袭百户,可这百户如今多如牛毛,不过是领些俸粮,当真有何好处?未必你还真指望着学那李成梁?”

    李成梁的威名,在辽东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那的确是因战功累积而就的。但苏翎显然否决了这个想法,他摇摇头,依旧不予解释。

    “凭着你的那些军功,你又是募兵身份,就算请调关内,也未必没有可能。难道你是家里已经无人了么?”冯伯灵是越猜越离谱。

    “八年,辽东卫所的戍守旗军逃了多少?又轮换了几次?关内来的班军又轮值多少次?象你这般一直不回不逃的,当真是个异数。”

    说道关键处,冯伯灵语气越来越低沉。“未必你等的,就是今天?”

    苏翎一愣,这般想法倒出乎意料。但他仍不回答冯伯灵的疑问,就如同当初对自己的家世一直守口如瓶一样。

    稍停,苏翎反问道:“冯大哥,你到底听说些什么?”

    冯伯灵有些失望,下意识地又端起酒杯。桌上的一壶酒已快见底,小菜却都未动。

    “说起来,以你的军功,百户世袭的武职,”冯伯灵稍稍顿了下,似乎联想起什么,接着说道,“去管带夜不收,多少有些憋屈。”

    “冯大哥几十年,不也才是个千总?”苏翎插进一句。

    这正是冯伯灵一直耿耿于怀的,但这也无奈,在辽东,军功是首选,但这升职,却不止军功。

    冯伯灵摆了摆手,似乎不想让苏翎打断他的思路。

    “夜不收是个有去无回的差事,也不知你是如何得罪人的,这一而再、再而三地派你管带。”

    说到这儿,冯伯灵眼里流露出几分赞许的神色,“或许是你管带的人总能有所斩获,而本队夜不收折损甚少。这份奇才,在辽东着实罕见。我这几十年下来,也只见过十个人。但至今活着的,也只有你。”

    苏翎目光黯淡下来,这些年,那些死去的同伴很少出现在记忆里,但此时冯伯灵提起,那些往事竟然清晰地在苏翎心中闪过。

    冯伯灵的年纪,似乎是这般长谈的原因,又或许这很少如这般有人安静地听着的时候,话说起来,便显得有些长了。

    “那年听说你逃了。”冯伯灵看了看苏翎,见其依旧不动声色,便接着说下去。“我尤自不信。能在辽东这么久,不往关内走,却逃向边墙外,如何令人信服?后来才听说,你杀了佟参将的家人。你道他们怎么说?”

    “投敌?”苏翎问道。

    冯伯灵点点头,却说:“不止这两个字。说你带着夜不收,蓄谋已久,并裹挟数百百姓逃往建州女真。佟参将的家人奋起追赶,却被你斩杀当场。”

    这么说,苏翎是罪加一等,而某些人却是又有新功。但这不仅仅是苏翎一人的待遇,辽东边墙一带,也不算鲜见。

    “我知你定有隐情,但尸首被抬了回来,而你与夜不收们也再未回营。”冯伯灵说,“既然已经做下了,我也唯有盼你能寻得一条生路。不过,我信你不会投奔努尔哈赤。”

    苏翎点点头,对此表示信任。在辽东的八年,苏翎已不知杀过多少女真游骑,也数不清有多少同伴被女真游骑诱入死亡陷阱,这投奔努尔哈赤,只凭的是佟参将的一张嘴。

    “后面的消息便不多,”冯伯灵说道,“但镇江吧的胡家,却是瞒不住的。”

    那是最初的阶段,苏翎并未有何周全计划,一切都似乎是冥冥之中的引导,胡德昌闯入苏翎的视线。平心而论,苏翎并未在乎胡德昌是否会因此招致牢狱之灾。只是随着胡家的作用越来越大,苏翎方才精心给予维护。

    “镇江水师,”冯伯灵将目光投向窗外,似乎在回忆适才提起的那些日子。

    “镇江水师没有对胡家的船做任何查验。这突然兴起的船队,往鸭绿江上游而去,必定与你有关。”冯伯灵的眼光是敏锐的,同样,在辽东边军中,一样看得清局势的,不在少数。但他们都与冯伯灵一样,只有执行军令的义务,而没有参与的权利。就连刘綎等赫赫有名的武将,也只能听命行事。

    苏翎没有多说,只略将酒杯一举,对冯伯灵的有意放纵表示谢意,这其实也解答了苏翎的几丝疑虑。

    “这宽甸边墙一隔,不仅隔断行人,连消息也是断的。或许你在那边可以知道边墙内的事,我这里,却丝毫得不到你的消息。”

    “直到近日,那东路军......”冯伯灵话里开始有些寒意。“东路军莫名其妙地没了消息,就连努尔哈赤那里也未传出刘綎的下落。我便怀疑,是否与你有关。”

    “只是,那近三万的人马,你当真能做到?”这是所有未曾亲见的人最一致的怀疑。

    苏翎仍然不作声,冯伯灵则仍然自顾说下去。

    “直到宽甸五堡也忽然没了消息。我才断定,与你有关。那新月战旗,黑甲骑兵,闻所未闻,但我相信,这凭空冒出来的人马,定为你所为。”

    苏翎不置可否,安静地听着。见此,冯伯灵长长地出了口气,沉默不语。

    不久,这位与苏翎相交非浅的镇江水师千总,苏翎的故友,在将杯中的酒一口饮尽之后,说:

    “我这次来,便是想问你一句,”

    冯伯灵双眼紧盯着苏翎,继续说道:

    “你当真是反了么?”

    【收藏、推荐,谢谢鼓励】

第十三章 铁壁消融

    冯伯灵并未得到他希望听到的回答。

    就在两人之间的沉默沉得几乎令冯伯灵按耐不住的时候,赵毅成推门进来,向两人看了看,便递给苏翎一张纸。苏翎接过细细审阅,冯伯灵的问题,便被暂时抛在一边,冯伯灵不免有几分狐疑,这赵毅成是否是被苏翎特意安排在这时闯进沉默。

    看完纸上的内容,苏翎面色不惊,只示意赵毅成也坐下。这无需向冯伯灵介绍,就如同苏翎根本无心认识冯伯灵带来的人一样。苏翎与冯伯灵两人之间的关系,至少在这次谈话未结束之前,尚不能说对立,也不能说这交情如故。

    苏翎看向冯伯灵,说道:“刚刚收到的消息,七月二十五,努尔哈赤攻陷铁岭。”

    冯伯灵略略一惊,问道:“可确切?”

    苏翎点点头,对赵毅成说:“你给冯大哥说说详情。”

    赵毅成便说道:“自六月努尔哈赤攻陷开原,得开原城中财物数百万财物,哨探听闻努尔哈赤将所得分出十数万,分别送往西部蒙古宰赛、煖兔侄叔的一部,以及炒花一部,让他们向东逼近辽阳、沈阳,向西袭扰广宁一带,辽东都司在这两地都在收拢人马,以备防御。”

    苏翎插言道:“这个意思便很明显了。铁岭。”

    冯伯灵点点头,表示赞同。苏翎与冯伯灵均在开原一带戍守过边墙、堡寨,这蒙古部族入境也是常事。这大明朝辽东都司往来公文上,称蒙古部族为达贼,称女真为夷人、建虏。蒙古部族犯边的事,每年都有。这声东击西之策,到也不是空穴来风。原本开原、铁岭一带的边墙、堡寨,便是将二者隔绝,不使之联手进犯,如今开原陷落,这道墙便随即坍塌。

    “辽东都司这回没有犯错。”赵毅成继续说道。“尽管开原丢失后,开原、铁岭一带的百姓纷纷逃亡,辽东经略杨镐命总兵李如桢驻兵沈阳,南北策应。又令参将贺世贤驻守虎皮驿,往来应援。”

    沈阳距离铁岭一百二十里,虎皮驿距离铁岭一百八十里。若是消息及时,这策应、救援都可办到,这一布置本身算是恰当的。

    赵毅成说:“七月二十四日,努尔哈赤率八旗兵马开始向铁岭进发。铁岭游击将军李克泰在努尔哈赤到三岔儿堡,入边十四、五里时,便有哨探回报。游击将军李克泰立即禀报驻扎在沈阳的总兵李如桢。但直到二十五日,李如桢的援兵却仍然还在路上,行进极慢,努尔哈赤得以从容挥军进犯铁岭。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铁岭便被攻克。守城署事游击李克泰、缘事游击喻成名、新兵游击吴贡卿、海州参特丁碧、督防判官涂必达等战死,只有新任游击王文鼎等跳城逃跑了,铁岭城内军丁战死四千余,百姓被杀、被俘的近万人。”

    冯伯灵听到这些消息,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那些阵亡的士兵、武官,定会有不少是冯伯灵见过、认识的。“援兵没有及时赶到?”冯伯灵似乎不死心,追问了一句。

    “赶是赶到了。”赵毅成说道,“不过,最先到的,却是宰赛的蒙古兵。”

    “怎么?不是被被努尔哈赤买通的么?”冯伯灵问。

    “这不清楚。”赵毅成老老实实地答道,蒙古部族之间也与女真部族之间一样,没有真正的联盟,这中间也是复杂的很多部族。向金还是向明,怕是连蒙古人自己也难以分辨。

    “宰赛率领儿子色特希尔、喀什克图和扎鲁特部、科尔沁部贝勒巴克、巴雅尔图、色本等一万多人马,于二十六日清晨,赶到铁岭城外,伏兵于高粱地中。不过,被后金大贝勒代善领兵击败,死伤无数,宰赛贝勒和两个儿子,扎鲁特的巴克、色本兄弟,科尔沁明安贝勒的儿子桑阿尔塞,宰赛的妹丈岱葛尔塔布囊等共一百五十多人被俘。至于李如桢......”

    说道这里,连赵毅成都不禁露出几分鄙视。

    “铁岭是二十五日辰时陷落,李如桢的人马到二十五日申时才到新兴铺,说是要等坐虎皮驿的贺世贤来汇集,等贺世贤领兵抵达,李如桢却在铁岭城外距十五里处扎营,没有攻击努尔哈赤。等蒙古兵败后,李如祯率领军卒才割取首级一百七十多个后,便即退兵。随后几日,铁岭一带的大小堡寨,先后陷落。”

    李成梁的一世英名,到这一代算是结束了,只是这割首级的惯例,却仍然长盛不衰。

    冯伯灵从未听过如此详细的哨探回报,但这听到的任何一句,他都能确认是真实的。从萨尔浒一战到开原、铁岭先后陷落,冯伯灵算是对自己服役的明军,彻底失望。

    苏翎紧盯着冯伯灵,问道:“冯大哥,若是由你率领李如桢的人马,救铁岭的机会,会有几成?”

    冯伯灵低下头想了想,慢慢说道:“没有把握。”这是不得不承认的事实。萨尔浒明军优势兵力,尚且一败至此,这剩余下来的人马,还能拼得几时?估计那李如桢正是如此想的,这才犹豫不决、姗姗来迟。

    苏翎让赵毅成拿出一张图,收拾一下桌上的酒菜,将图摊开。

    冯伯灵一看,觉得眼熟,再仔细一看上面的标注,是沿边各堡寨隘口的名字,这才明白,这是一张标绘详尽的

    辽东驻防图。虽说这图的画法冯伯灵第一次见到,但显然要比辽东都司的详尽,且清晰明了。

    苏翎伸手指着图上标注的堡寨,说道:“冯大哥请看,这里铁岭、开原、抚顺,这是镇江堡。这是宽甸......”说道宽甸时,苏翎略停一下,随即指向别的堡寨。

    “辽东都司由东向西,抚顺、清河、瑷阳、孤山、碱场、一堵墙、洒马吉、散羊峪、马根丹、东州、会安、白家冲、三岔儿、抚安、柴河、松山、靖安、威远、镇北等数十个堡寨,有的已经落入努尔哈赤之手,剩下的也是迟早的事,如今辽东都司这铁岭一败,大概还能剩下....”

    “七万多吧。”冯伯灵要比苏翎知道的更确切一些。

    苏翎点点头,继续说下去。

    “这七万多人马,都大部都在广宁一线,辽河以西最多,剩下的便是在辽阳、沈阳。这辽东以东,怕是冯大哥所部算是最多的一支了。”

    冯伯灵暗自点头,这点说的没错。这辽河以东,若是算卫所的编制,那旗军还有数万,但那都是屯田的,顶多能上个墩架堡台瞭望烽燧只用,说战,那是没有的。

    “冯大哥你看,”苏翎用手指沿着边墙一线划下来,“这边墙,还在么?”

    从图上看,辽东都司花费巨额人力、银两修筑的边墙防御,在铁岭陷落后,便不复存在。这中部的抚顺、清河,西北的开原、铁岭,东部的宽甸五堡,哪一处都不在辽东都司的控制之下。

    苏翎再次询问冯伯灵,“冯大哥,若你是努尔哈赤,下面将要杀向哪里?”

    努尔哈赤的是否会再次袭击辽东,是不容置疑的。冯伯灵仔细看着地图,沉默不语,心里暗自琢磨着。苏翎也不催促,与赵毅成交换了一下眼色,便静静地等着冯伯灵开口。

    这地图上标注的十分明显,边墙沿线的拦阻作用消失之后,努尔哈赤面对的是没有遮掩的辽东。沈阳、辽阳城墙坚固,又驻守着重兵,城内火炮众多,努尔哈赤要打不会再如先前那么轻松,何况连败之下,败兵大都涌入沈阳、辽阳,这光人数,便不可轻视。努尔哈赤兵马纵横几十年,不会算不清这笔帐。西北面,只剩下叶赫部,这是唯一努尔哈赤没有收复的女真一部,并且叶赫一向与大明走得很近,上次大军出征,叶赫不还出兵一万多人么?这早已成为努尔哈赤恨极的目标。再加上开原、铁岭丢失,这叶赫更是孤悬绝地,连个声援的人都没有。打叶赫轻松许多。再往东,便是宽甸这里了。

    想到这里,冯伯灵不禁抬头看了看苏翎,又看了看赵毅成,然后再次将头埋在地图上,细心琢磨。

    又隔了良久,冯伯灵才开口说道:“若打,西北叶赫,东面宽甸。”

    有了这个答案,似乎下面的话便就顺理成章了。

    “冯大哥再想想,若是我们不在这里,这宽甸是否能守得住?”苏翎问。

    这几乎算是废话,没有苏翎这部人马,宽甸根本便无需努尔哈赤派出八旗大部,甚至只需一旗人马,便可横扫宽甸五堡,说不定将镇江堡都囊括在内,也没有什么难度。努尔哈赤暂时未将此处作为主要目标,完全是因为这里没什么好处。这土地占领了,至少要有半年的功夫才能得到收成,而这半年,辽东不会聚集人马再打回来?是故这抚顺、开原,努尔哈赤都是抢个精光之后,全军而退,这些土地暂时对其没有用处。其实这样看来,打叶赫比打宽甸的可能性更打一些。但此时这个问题,牵扯到的,倒不全是努尔哈赤,而是苏翎。

    若是如此,这个回答,便不那么简单了。冯伯灵再次陷入心里的一番琢磨之中。这苏翎占据宽甸五堡,显然是反叛,与努尔哈赤没有区别。但苏翎与努尔哈赤又不是一路,这凭空生出的一部人马,生生在辽东宽甸与努尔哈赤的赫图阿拉之间撑起一片天来。只是这宽甸一带,被努尔哈赤占了,与被苏翎占了,又有何区别?但这并不能成为苏翎占据宽甸的理由,至少在辽东看来,这个理由是蛮横无理的,不,是叛逆。

    苏翎这回没有给冯伯灵更多的时间,他伸手将地图展了展,指着一处地方说:“冯大哥,我们以往是在这里,不过就是谋个存身之所罢了,再无其它想法。但努尔哈赤却不给我们这个机会,这一战,我们胜了。你大概也听说过努尔哈赤两旗战败的消息吧,那一仗若是我们败了,不仅是我们十几个兄弟,连这山中与我们一样只求吃饱的百姓,都不会有今天。”

    冯伯灵点点头,这个说法是能够接受的。

    “你也看到了,从抚顺开始,努尔哈赤一天天地扩充兵马,积累粮草,我们不跟着,能抵挡得住八旗的铁蹄么?”苏翎面色渐渐低沉,变得冯伯灵从未见过的模样。

    “我,还有那些弟兄们,只想活下去,还有那山中的百姓,都是一样。反不反我们不管,我们早已不是大明朝的人。谁若想让我们伸着脖子被人砍去头颅,那是休想。让我们下跪给别人做奴仆,那更是做梦。我们千山堡,没有奴仆,更没有跪着的人。”

    苏翎昂起头,从话里透出一股豪气,连冯伯灵听了,也自认没有这般气势,更别说,说出这种话来。那赵毅成却被这番话说得呼吸急促,看样子,便要忍不住站起来。这正是当初苏翎曾说过的,这世上再也没有能让这般汉子们去做卑躬屈膝、忍辱偷生的事。

    “所有威胁我们的人,都将被砍下头颅。”苏翎最后一句,已完全不是冯伯灵曾认识的,那个来自南方、沉默寡言而做事勤恳的小兵了。

    稍过一会儿,苏翎平息了胸中奔腾的血性,长长呼出一口气,这才缓缓对冯伯灵说道:

    “冯大哥,这努尔哈赤的野心,你也看到了,这下一步,便是叶赫与我们。”

    稍稍一顿,苏翎接着又说:“我跟兄弟们说过,我们将顶天立地地做人,做个汉子。那努尔哈赤不是没有来拉拢过,但我们不会去想这个。我们与努尔哈赤之间,只有一战。”

    冯伯灵似乎对这话感觉些许的放心,神色稍稍趋缓。

    “对于大明朝......”苏翎看了看冯伯灵,说道:“冯大哥,你觉得沈阳、辽阳守得住么?”

    “这个......”冯伯灵难以作答,整个辽东都担心的是努尔哈赤下一次将要打下哪里,没有一处能自信挡得住努尔哈赤的兵锋。

    苏翎接着说道:“不说沈阳、辽阳,就算我们就在山里不动。那努尔哈赤从清河下瑷阳很难么?再往下,便是一马平川的辽东腹地,没了边墙,没有山势屏障,冯大哥,你觉得努尔哈赤能走多远?”

    冯伯灵几乎不敢顺着想下去,这说的都是极为可能的,不是做不到,而是努尔哈赤何时去做。眼见得开原、铁岭一战,更加暴露大明朝的虚弱,而八旗铁骑的威力日渐锋利,人马日趋强盛,这都势必让努尔哈赤更进一步,而从大处看来,努尔哈赤便不会满足于只是抢劫,接下来便是攻城略地,占着不走了。

    “若是那样,这宽甸要多久被努尔哈赤收归已有?”苏翎再问。

    不待冯伯灵再想,苏翎紧接着说道:“到那时,我们这些人,还算不算反叛?这个不说,我们这些人,在努尔哈赤的围剿下,还能活多久?不,我们不会坐以待毙。”

    到此时,基本上已经表明了苏翎所部的态度。不管是不是反叛,都不能阻止千山堡为自己的生存伸出铁拳。

    话已至此,冯伯灵初来时抱着的还没有来得及透露的几分气势,便烟消云散了。苏翎话虽说的有几分张狂,但人家是一刀一枪杀出来的,有这个实力,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转念一想,冯伯灵又说出一个问题。

    “何不回到朝廷这边来?”

    苏翎一怔,看向赵毅成,两人目光一碰,却都笑了起来。

    “冯大哥,”苏翎尽力不让这种他们自家兄弟的看法影响到冯伯灵的情绪,“你的镇江水师,粮饷可还充足?”

    这下冯伯灵面色一红,倒不是自己那点事儿让别人知道了,而是听出了苏翎话里的意思。

    这镇江水师的千总,大小也是个武官,而武官则按武官的惯例行事,吃空饷,走私商货,查扣违禁货船等等,这些都不用冯伯灵出面,下面一帮子下属早就熟门熟路。这说明什么,说明连镇江水师,朝廷都养不起,而苏翎有多少人马?若是还让苏翎自给自足,那这个朝廷给个名分有多大意义?尤其是在目前辽东屡战屡败之下,难道让强势维护自己兄弟性命的苏翎,带着自己的兵马去打努尔哈赤?若苏翎真是这般脑袋,也不会有今天。

    更何况,这冯伯灵一个海防千总,敢代表朝廷说这番话?

    不过,此时似乎冯伯灵才想起此次真正的来意,但这番交谈之下,这气势已然不足,可话,还是要说的。

    “我这番来,倒不是奉辽东都司之命来的。”看了看苏翎与赵毅成,完全没有预想的神色变化。冯伯灵只得继续说下去。

    “其实上次萨尔浒之战大败,朝廷已对杨镐无能不满,于六月二十二日将杨镐革职,由新任的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经略辽东。我这次来,虽不是明言下令,却也算是符合这位新辽东经略的意思。”

    “这位新任辽东经略的,便是......”冯伯灵见苏翎与赵毅成果然关注,这才一字一顿地说道:

    “熊廷弼。”

    【收藏、推荐,谢谢】

第十四章 辽东经略

    冯伯灵又失望了。

    在苏翎与赵毅成的脸上,冯伯灵没有看到预期的反应,二人的眼神明白无误地透着“怀疑”二字。就连一直客客气气还念着旧情的苏翎,这时也没给冯伯灵半点面子,那神色似乎在说:怎么可能?

    这新任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辽东经略,其中任何一个官职都足以让冯伯灵这个千总站得远远的遥望。再则,这大明朝武职与文官之间,早就不能用品级等同。就算同品级的俸禄拿得差不多,这武官也不能与文官相提并论,何况冯伯灵这个不入流的千总,真要见面,冯伯灵真还只有一旁站队的份儿,那还轮得到说话?适才所说,六月二十二日才任命新任辽东经略,这个消息苏翎等人尚未得报,但这一个多月并未传来熊廷弼到任的消息,可见人尚未入辽,怎么冯伯灵倒先得了差事?

    这些疑问大约冯伯灵也约略猜到了,不待苏翎、赵毅成询问,便主动给予解释。

    “开原失陷的消息是六月二十一日传至京城,六月二十二日皇上便下旨锁拿杨镐,任命熊廷弼熊大人经略辽东。熊大人因京城事务未妥,是以先派人由天津搭乘运往辽东的粮船抵达旅顺口,再到镇江堡寻到我这里。”冯伯灵说的十分精确,倒是不能不信。但,这却不能完全释疑。

    兵部右侍郎兼右佥都御史、辽东经略熊廷弼为何要寻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海防千总?兵部衙门里未必会在如山的案卷中寻得到一个叫冯伯灵的人。

    不过,很快冯伯灵便有了说法。

    “那是万历三十六年的时候,熊大人任巡按御史,奉命巡按辽东,我那时还是个管队旗甲,奉命随熊大人巡视辽东各地。”

    “三十六年?”苏翎问了句。不过那时苏翎还未至辽东,这情形便不知道了。

    “对,熊大人是万历三十九年离开辽东的,那时你才来。”冯伯灵说道。

    苏翎与赵毅成未在插言,静听冯伯灵说下去。

    “我记得好像熊大人是为李成梁迁移宽甸百姓一事来的辽东。”冯伯灵对此事不太清楚,“熊大人在辽东各地巡视时,我一直带队随同,记得有一次下着大雪,我们就在山里宿营,还与熊大人一起烤了只兔子。好像那晚熊大人还作了首诗,我想想......”

    这冯伯灵绞尽脑汁地回忆着,试图抓住他根本就不太明白的诗句。这未免让苏翎与赵毅成有些好笑,武官去谈什么诗词,那都是文官的做派。苏翎往日露出那么一两句,就引得众人诧异,更别说这五大三粗的冯伯灵了。

    “冯大哥,这个不急,以后慢慢说便好。”苏翎说道,“那熊大人一直都记得你?却又为何寻你?”

    这才是关键。

    “这个......”冯伯灵竟然显出几分尴尬之意,“那熊大人虽然平日脾气暴躁,都我们倒还和气,大约是看在我戍守边墙多年的份上,这很多事,都向我询问。”

    这倒是可以理解。那冯伯灵随后接着说道:“后来,我想我这海防千总也做得久了,想挪个位置,可这辽东都司里又没人,便试着给熊大人写了封信,想问问熊大人能否给指点一二。”

    这封信写下来,那颜面可不是一般的厚了。不过冯伯灵不是文官,倒也不在乎,况且文官的脸面,也未必都是薄的。当然,冯伯灵未能得到指点,否则便不在这里了。

    “熊大人一口便回绝了。不过,倒是回信时询问一些关于辽东的事情。我便再去信告知,便这般,大约每年一封吧,这信便没断过。”

    这便可以理解了。看来这熊廷弼对辽东可是一直关注的,或许是为了当初他曾尽力筹划的事?

    苏翎暂时将这些放在一边,问道:“那这次,冯大哥奉令一事,与我这里有何相关?”

    冯伯灵叹了口气,说道:“这熊大人派人来,一是让我将最近辽东的事情都讲一讲,似乎熊大人并不相信辽阳城那般人的说法。这其二,便是让我以他的名义,先行收拢散兵、败兵、逃兵,并说可以既往不咎,只要能继续入营,过去的一概不问。”

    苏翎问道:“冯大哥的意思,是让我走这条路?”

    冯伯灵点点头,却没说话。显然这个想法,在刚才已经做了回答。

    “不论如何,还是要多些冯大哥的好意,只是既然已经走成这样,我们是不会再回头的。”

    冯伯灵只得点点头,不再相劝。

    但苏翎却没有结束交谈的意思。

    “冯大哥,你觉得这熊大人来辽东,能收拾好这些么?”苏翎问道。

    冯伯灵摇摇头,说:“这我可说不好。不过这熊大人身有武艺,还能左右开弓,若不是他有那个御史的名头,倒有几分像武人。”

    赵毅成忍不住插话,说:“文官还有什么武艺?再好的身手,还能比得过刘綎?”

    这当然不能如此比较,赵毅成说了一句便就住口。

    苏翎想了想,问冯伯灵,“熊廷弼巡按辽东时,是如何做的?”

    冯伯灵回答很快,“这些,在那次夜宿雪地时,熊大人倒说了几句,我也只知道这么多。”

    “说说看。”

    “有屯田积粮,整修边墙堡寨,对努尔哈赤要严防于边墙下,还有就是分化女真各个部族。”冯伯灵大约只能说出这么多。

    苏翎仔细思索着这几条,按理说,这些都还算是针对辽东实情做的举措,应该是比较有效的,但这并不能在辽东一事上治本。

    “冯大哥,不论这熊大人会采取什么手段治理辽事,我看还是多做准备的好。”苏翎慢慢说道。

    冯伯灵半信半疑,问道:“你觉得熊大人也不能挽回辽事?”

    “不是这个意思。”苏翎摇摇头说到,“熊廷弼如何做,我也猜不出。只是按照适才说的熊大人的策略,仍然只是一个守字。这么多年,辽东哪一年没在守?又守得住几时?”冯伯灵不说话了,对面这位年纪虽轻,却比他要考虑的更细致。

    这次交谈,便这么嘎然而止。双方都有收获,尽管冯伯灵没有实现他的一番“好意”,却在临走时,收下了苏翎的一千两银子,并且,苏翎的话,终将对冯伯灵产生无法估计的影响。

    冯伯灵离开宽甸堡后,苏翎便立即让赵毅成派人去收集有关熊廷弼的消息,不仅派人前往辽阳,还派人去向东路军的军官们打听。

    最终整理出的消息,让苏翎对熊廷弼有了更深的了解。这位还未抵达辽东的辽东经略,将在未来几年里面对一个已经悄悄崛起的群体,但此时,熊廷弼还在山海关之外的驿道上急奔,对苏翎,对千山堡,一无所知。

    赵毅成看着满纸的熊廷弼生平轶事,曾询问过苏翎,这辽东的边事,是否有更好的处置方法。

    苏翎的回答多少令赵毅成有些启发,他说,熊廷弼之策大致是没错的,但这无法消除边墙外的威胁,守得一年,守得十年,还能守得住百年?那努尔哈赤在女真部族来说,便属于百年罕见的人物,就算是守到努尔哈赤老死,未必不能再出一个努尔哈赤?这事从根本上来说,不是一个熊廷弼能解决的。整个大明朝不变,辽东便永无可战之兵。辽东出兵,动辄百万粮饷,那努尔哈赤却仅需要足够的粮食便可一战,除非一战解决所有祸根,否则大明朝迟早会被拖垮。

    赵毅成便问,组建一支奇兵,直捣赫图阿拉,不是一战而定?

    苏翎略作迟疑,没有否定赵毅成的想法,只是说,那要看是谁的兵。

    这个构想最后便在千山学堂武官学院里出现,并成为每一期整训武官的必答问题,只是苏翎从不宣布哪一个才是最好的,让所有武官们自己寻找可胜之机,或是,必败之处。

    送走冯伯灵,苏翎又在宽甸堡内处理繁忙且似乎永远都处理不完的各项事务,尽管做了大致分工,苏翎主要掌管与军事相关的重要事项,其余的,都交给胡显成与陈芷云。但万事初立,人手始终不够,宽甸五堡的百姓即便已经在短短数月之内有所转变,但仍然不足以形成类似千山堡的环境。对此苏翎也很无奈,战事可一断而下,对于这些琐碎到极致的事情,却是急不得的。

    八月初,胡显成匆匆自千山堡赶来,一件令苏翎措手不及且从未想过的事情,从胡显成略有些干裂的唇间吐露出来。

    万历四十七年夏,辽东大旱,蝗灾四起。

第十五章 因粮而往

    宽甸五堡一带以浦石河为界划进千山堡的管辖范围之后,重心便有向宽甸转移的趋势。即便苏翎并未明令作此安排,将宽甸五堡改编成千山堡模式而派出的大批人员聚集起来,自然便形成转移,就连苏翎自己,也因忙于宽甸事务而将千山堡的一切都交由胡显成处置。

    大致分下来,郝老六掌管太平哨一带的军政事务;胡显成不仅延续千山堡的管辖权,还附带着浑江渡口北岸的那些村落的管理,以及与术虎在海西、东海一带的配合,另外,鸭绿江上的船队货运仍然占了整个千山堡物质补给的大部,再有便是集安对面朝鲜满铺镇的商贸往来;苏翎则与赵毅成专心处置宽甸事务,再有则是将触角向镇江堡以及更远的金州延伸。

    这之中自然是胡显成压力最大,处事最多。这也从另一面兀显千山堡人力不足的弱势。迄今为止,千山堡所有的管事都是来自下层。相对于大明朝而言,这些人以往根本没有任何机会能够出头露面,而千山堡却完全不同,苏翎一直致力于身份差别的消除,废除奴仆仅是最为显目的一项,其余有关女真与汉人的差别,财产多寡的区分,甚至识字与不识字之间的距离,都在苏翎的种种举措下趋于消退状态。正如苏翎与那些老兄弟们的除夕夜话中所提到的,苏翎用大量的需求来引导那些具有一定技能,且能够用自己的脑子尽量创新的人走出人群,在众人面前展现自己的才智。这些无论是在农事上关于耕种的管理、协作,还是在器械的打造、研发,都取得不小的进展,就连骑兵中间那些以往只知道听命行事的逃军以及归降的人,也因这种气氛而跃跃欲试,再加上武官整训的消息,更加促使那些心思灵巧的人踊跃献出种种奇思妙想。若是千山堡到底有何不同,那便是这里人人都有被重视的机会,甚至只要肯踏踏实实地做实事,也有机会出任基层的管事一职。时日一久,就连那些在屯田新村里的降兵们,除了个别图谋逃逸者被毫不留情地格杀之外,也渐渐被千山堡百姓的态度所软化,至少有一半的心思,不再抗拒千山堡的存在。

    这些存在使得千山堡不缺干实事的人,即便从千山堡抽调出五百之多,也仍然使千山堡保持原样,而千山堡的特色也将随着这些派出的人在每一村子里弥散开来。但再高一层的管事,便很难挑选出合适的人选,这是千山堡的现状所决定的。就连胡显成、赵毅成,也是因诸事重压下成熟起来的,苏翎虽然刻意去培养那些可以升任的人选,但毕竟非一日之功,这便使所有事务,最终还是落在这几个人的头上。

    看着胡显成面色憔悴,苏翎心中略微有些歉意,但这并没有停留太久,这几个兄弟都与苏翎保持一致,为着亲手创建的一片土地而忙碌着。

    从六月起,辽东便甚少雨水,这到了八月,干旱的态势愈发明显。千山堡各处的农田大都依山傍水,除了河水水位下降,让灌溉庄稼比较费力之外,这旱情并不算严重。但大约有二十多个村子在附近的农田中发现蝗虫,那些精于农事的管事们不免担心受到更多蝗虫的侵袭,便纷纷上报。胡显成也因事务繁忙,这农事只是其一而已,最初对此也并未在意,等到二十多个村子的消息都传到面前,才发觉有些不妙。胡显成一面派人向所有管理农事的管事们发出警讯,并让其先行处置,一面马不停蹄地赶往宽甸堡。

    旱灾与蝗灾并立,在辽东已不是头一回了。其所导致的后果,对于千山堡来说,可不仅仅是粮食减产。

    苏翎与胡显成一样,虽重视农事,对这样的旱情加蝗灾却是头一次面对。他立即下令,让宽甸五堡的管事们全部到下面去调查详情,另外让赵毅成的哨探紧急打探辽东一带的情形,看是否也出现类似状况,同时传书郝老六,让其赶往宽甸堡,一起商议这件头等大事。

    郝老六在接到苏翎的命令后,也立即派人收集太平哨一带的实情,待他赶至宽甸堡与苏翎见面,其它几路的消息,也纷纷传来。这耽误了近十天的功夫,但至少使苏翎等人掌握到比较详实的讯息。

    最终汇集的消息,让苏翎半是宽慰,半是担忧。

    整个辽河以东的土地上,旱情与蝗灾果然在每一处农田众多的村子里存在,尤其是金州卫,这个辽东都司人口最多,土地最广,被称为辽东粮仓的卫所,灾情分布最为广泛。消息说虽然不至于严重到颗粒无收,但粮食减收却是必然。好在由南向北,灾情逐渐减轻。镇江堡比金州卫要好,而宽甸又要比镇江堡略轻,至于千山堡的情形,在这里面算是最好的了。这都是千山堡位于山中之故,再加上河流较多,这旱情便不是致命的。而蝗虫的滋生,与旱情密切相关,这程度相比金州卫,可谓轻之又轻。但即使是这样使苏翎感到宽慰的情形,也注定今年粮食远非预料中的产量。

    经过管事们的估算,至少要减产三成,这还是乐观的估计,若后面灾情继续加重,五成的损失也会成为事实。

    这些结果最终摆在面前,苏翎等人作出的反应,也只能是尽量减轻灾害带来的损失。对于旱情,通常的做法不过是兴修水利,用蓄水来弥补不足,这在此时倒是不需多费人力。宽甸一带的农田早就具有一般设施,此时不过多费些功夫罢了。苏翎下令让每个村子集中使用人力,用群体的努力,来保证用水的需求。至于蝗虫,没有更好的办法,也只能让每个出现蝗灾的村子自行想办法解决,苏翎将保证人力、物力的供给。

    事实上,这些灾情的解决,苏翎等人并无更加有效的办法,还得依靠那些真正面对庄稼的农夫们,不论他们相处何种处置手段,苏翎能提供,唯有这些而已。对于天灾,整个大明朝以及努尔哈赤的后金,都是如此,区别也只能在后续手段的多少以及力度的强弱而已。

    抗灾的事由管事们去处置,那五百新近调集的管事有些甚至还未结束整训便急匆匆地被派出做事,而这些人的态度最终又将宽甸堡的百姓向千山堡推进一大步。这或许是一个未曾预料的收获。

    苏翎、郝老六、赵毅成、胡显成四人聚在一起商议的,便是由此引发的变数。

    经过几日的休息,胡显成的疲惫已消除大半,精神要好很多。这灾情虽令人不安,却不同战事,时间并没有少到火烧眉毛的地步。在军事上,苏翎等人是丝毫不会放松的,这是千山堡立足的根本,甚至可以说,就算是千山堡颗粒无收,只要武力尚存,千山堡也不会消失。

    所以在苏府的一间较为凉爽的房间里,已得知估算结果的几个人可以略作从容地喝着茶,看着一张长案上摊开的地图,商议要事。

    “这样算下来,我们的粮食,只能维持到明年四月。”胡显成说,“若胡德昌仍能保证以往的粮食数量,勉强能够再延后几个月,但是否能接上明年的收成,还很难估算。”

    赵毅成接过去说道:“胡德昌怕是不好保证。今年这般情形,到明年开春,定然出现粮荒,本地可买的粮食难说还有多少。有消息说朝鲜那边也有波及,估计朝鲜粮食也不会有太多运到镇江堡。”

    苏翎一时没有说话,看着地图入神。

    郝老六最近变得有些谨慎,独自掌管太平哨,让他的脾气有些转变,但显然在这时没有显现出来。只听他说:“干脆我们也动一动,这么多人马都在这儿守着,咱们又不是辽东都司,未必还要学着修一条边墙?”

    这话似乎对苏翎有所触动,他抬起头,看着郝老六,问道:“往哪儿动?”

    说道具体问题,郝老六便指着地图说道:“咱们这个位置,也只有三面可走。向西,努尔哈赤如今兵马都在铁岭一带,留驻赫图阿拉的并不多,面对我们这个方向,努尔哈赤只留有两千兵马戒备。向东,朝鲜的满铺镇应该是个不错的地方,那一带粮食也不少。再有就是向南,趁现在还有余粮,那些农庄里应该还有不少,要再等下去,过了冬天,可就不会多了。”

    听这么一说,几人都看着地图暗自琢磨。

    “现在就对努尔哈赤动手么?”胡显成问道。努尔哈赤如今兵势正盛,这个时机合适么?

    “就是我们不动,”郝老六说道,“未必这粮荒他努尔哈赤不会遇到?说不定也跟我们一样,正想着向哪儿走呢。”

    “这天灾努尔哈赤一样会有,”赵毅成接着郝老六的话头说道,“按努尔哈赤的兵马人数,恐怕就算是有所缴获,也未必比我们好过。只不过他现在未必能想得这么远,据哨探带来来的传闻,努尔哈赤大约是准备向叶赫动手。要想这些问题,也要在打完叶赫之后了。到那时,说不定他也会将我们作为一个方向来选。”

    胡显成想了想,说道:“朝鲜满浦镇,这能打到多少粮食?是买来的多,还是抢的多些?毕竟我们与朝鲜还没有直接对阵,这要好好算算才妥当。”

    苏翎点点头,对胡显成的意见表示赞同,说道:“镇江堡也是如此,以咱们目前这些人马,一战而胜是可以做到的,但接下来,我们能不能站得住脚,便值得多考虑。有镇江堡在,至少来自朝鲜与山东等地的粮食、布匹会继续被商人们运来,这对我们是有好处的。若是一旦攻下,这商路便断了。”

    这才是一直不向前走的原因。但眼下这个局面,该如何选择?

    作出决定并不难,任何选择都会带着些博弈的成分,如何取舍,那都是事后才能见分晓。

    苏翎随即发布命令,让胡德昌即刻全力收购粮食,并让京城的徐熙全力协助,通过天津、山东海运,借着朝廷向辽东输送粮饷的机会,一并将所收集到的粮食运往镇江堡,这部分不管多少,都将会有帮助。又命赵毅成,按着上回镇江李氏李家堡的法子,分头潜往辽东腹地,将选中的大户农庄用雷霆手段一举拔除。若是情况允许,可以依照李家堡的做法留住农庄,若是不成,则将粮食财物尽数运走。这势必造成辽东腹地的惊慌加剧,而

    李亚良散布的传言,更是使得那些稍有家产的大户人家纷纷生出逃亡关内的主意。赵毅成带领的人马,不再只是那些武官们出动,而是让他们作为真正的武官带领另一批经过挑选的骑兵们单独行动,隐藏的刀锋甚至一直伸到金州卫的城墙之下。赵毅成率队掀起的血腥气,全数都算在了努尔哈赤的头上。而胡德昌此时也出现了另一幅面孔,往返山东、天津的船队,让其暗自里散播出一个价码,一万两银子,可保全家被送至关内。与此同时,那些地里尚还长着不错的庄稼的土地、田庄,被胡德昌低价收购,这些尽管也遭受灾情的农庄,依旧会有一定的收成。

    至于郝老六,苏翎命令其带队向坎川岭另一侧运动,将努尔哈赤的农庄小心谨慎地铲除,出了能带走的之外,其余尽数销毁,这在某种程度上与努尔哈赤在边墙一带做的是一模一样。尽管这定会遭致努尔哈赤的报复,但对于千山堡与努尔哈赤来说,这不过是一场预演,迟早会来的战争,不会因为一方的忍让而消除。

    苏翎这一番令下,千山堡几乎所有相关人员全都动员起来。此时熊廷弼仍然在奔往辽阳的路上,努尔哈赤正向世仇举起屠刀,而苏翎这么一手,虽说起因是粮食,却将辽东的局势,搅动得更加扑朔迷离。

    【收藏、推荐,谢谢】

第十六章 严寒将至

    万历四十七年秋,辽东都司境内一度肆虐的战火硝烟渐渐平息,无论是新上任的辽东经略熊廷弼,还是缴获颇丰的努尔哈赤,以及偏居东部一隅的苏翎,都将一部分精力转移到经受旱灾、蝗灾洗劫后幸存的农田上。粮食减产已成定局,如同千山堡估计的那样,至少有五成的粮食半中夭折,缺粮的恐慌已经暗自在辽东都司各卫所辖内流淌。

    天灾虽非人力可违,却并未灭绝在辽东这块土地上绵延千年的生机。

    再次执掌辽东的熊廷弼并不十分担心这次灾后的粮食减产,此次再赴辽东,目的与万历三十六年不同,治理辽东的农事几乎是放在最后的位置上,抵御努尔哈赤的进袭才是首要重点。至于粮食,就算没有这次天灾,辽东的粮草也不足以供给辽东兵马,一切都指望着大明朝关内那片广阔的疆域。辽东经略熊廷弼在入关之前,便已请求筹集人马、粮饷,此时不过再多写几份奏章罢了。整个辽东相对于大明朝来说,就是一座巨大的兵营,辽东都司的卫所建制便是明证,只要能达到抵御外敌的目的,朝廷并不会吝啬那点粮饷,当然这辽事糜烂到如此地步,是当初设立辽东都司时所未料到的。当时朝廷每年运给辽东的米约一百八十万石、豆九十万石、草二千一百六十万束、银三百二十四万两,不管是否足数,至少在朝廷的文案中是如此调集的。所以尽管这辽事象个无底洞,大明朝仍然指望着熊廷弼能一扫杨镐败局带来的晦气,这粮草军饷源源不断地通过山海关的驿道以及海运向辽阳运来。是故熊廷弼只管一心整治军事,将努尔哈赤咄咄逼人的势头挡住,至于辽东百姓的吃食,都自有辽东都司衙门去办理。

    对面的努尔哈赤,暂时也并不在乎这粮食问题,开原、铁岭的缴获足以让其度过这个冬天。再则,赫图阿拉一带精心垦殖出来的农田相对辽东边墙之内来说本就不多,以往一直存在的缺粮状况,让这因灾减产的程度,相对看起来并未将那缺额加大多少。努尔哈赤仍然沉浸于战胜后的喜悦之中,这一门心思打仗,要比处理天灾容易的多。八旗兵马继续扫荡沿边大小堡寨,顺便着将地里的庄稼联通人口一律掠走。

    对于千山堡,苏翎所部采用的手段,虽然看起来五花八门,收效不明,但至少胡德昌提早进行的粮食收购,也可勉强保证骑兵们数月的粮食需求。镇江堡三江粮行的只进不出的买卖,让镇江堡一带的粮价提前数月上涨五成,这样的利足以引得来自朝鲜、山东以及天津的粮商们用尽手段运来更多的粮食。只是这多出来的一部分粮食,对解决辽东的粮荒问题并无助益,几乎所有粮食都被胡德昌以现银,或是人参、山货等买了去。这倒让那些由海路来的粮商们更愿意用人参、药材等置换,谁也不想用空船运银子回去,这一来一返,可是双份的利。

    至于辽东辖内的百姓们,则只能自己想法子度过难关。往年辽东都司还能施行一些救济手段,但如今看来,边墙上的战事让辽东都司损失惨重,自顾不暇,这未来的粮荒只能靠自己。那些想得远的,这虽刚刚收获,便已开始尽力减少自家的粮食消耗,那些家中人口多的,则想方设法的让家中多余的劳力寻一个有口饭吃的活计。这一方面使得辽阳城内赞画刘国缙以个人名义招募辽人卫护辽阳的行动可称“应者云集”短短几天之内,就有两万多人涌向辽阳城时,那其中至少有四成是为了混口饭吃,不论有没有军饷,这有军粮吃就可以省下家中自己的那份口粮。而另一方面,开始有人携家带口地进入宽甸境内,据说那边有门手艺的人便全家不会饿肚子。

    赶在冬季来临之前,术虎奉令从海西赶赴宽甸堡。随行的不仅有护卫的五百骑兵,还有海西、东海那些部族承诺过的五百彪悍的女真战士。这些年轻人都是各部族精挑细选作为回报的礼物,在恶劣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战士们将给苏翎的骑兵带来更多的精锐战力。术虎这一千人马并未只顾着行军,顺带着将沿途一些属于努尔哈赤的零星田庄轻松扫除,做法倒有几分努尔哈赤的影子,不仅人口全部带走,连窖藏的粮食、地里的庄家也一并收走。赵毅成哨探的效率,让术虎可以放心大胆地行动,在原来双方模糊的边界上,愣是割出一条无人区来。随着冬季大雪的降临,这片无人区将成为游骑们又一处训练场地,只不过这次将由术虎的人马再次上演。

    术虎赶至宽甸堡时,苏翎召集的其余几人也先后赶来,这万历四十七年秋的会面,这些各自执掌一方的汉子们将清晰地描绘出千山堡最为真实的力量。

    宽甸堡苏府的一个偏院里,苏翎、郝老六、赵毅成、胡显成、术虎均是一身铠甲,围坐在一张特制的长桌旁。桌上上摊开的是一幅特大的地图,在术虎的一番补述后,这张地图成为千山堡第一幅完整标注整个辽东、后金以及千山堡势力范围的详图。这次会议将在这张图上增添更多新的内容。

    苏翎自然最先开口,叙旧要等到这次会议之后,千山堡的风格,便是简单、直接、有效。

    “大家先将各自的情形简单说说,然后再商议下一步的走法。”苏翎看向术虎,说道“术虎,你先来。”

    术虎见点到自己,略略一想,便说:“海西、东海一带目前算是一切顺利,详情就不多说了。现在已修筑一大一小两座堡城,大的叫西城堡,稍小的称东城堡。两堡相距五十里,互为犄角,往来策应。我们带去的那些工匠以及教授耕种的人,在海西、东海部族中很受人们尊重,加上古里甲的商队的作用,现在已有二十六个散居各地的部族约四千多人住进两座城堡,在堡外耕种农田。以往世代相传的渔猎,各部族只保留了一部分人去做,总得看来,这部分部族中仅占三成。还有其它的一些部族也正在向堡中迁移。”

    苏翎对此略为满意,能达到今日这般情形,正是当初去尝试的目的。

    术虎接着说道:“两座城堡各驻有一千多人马,这是常备兵马,不算我带去的人。若是有警,可在两天之内聚集六千人,弓马齐备。这多亏古里甲的粮队,不然,这么些常备兵马还得再等两年。另外,东海的盐场也修筑有一座木堡,用来存储盐,产量正逐步增大,用不了多久,就可以运一些到这边来。其它的,按大哥的意思,正逐步向更远处的部族渗透,大哥的法子要比全部用刀子好用。两座堡城一立,很多小部族都没费多大气力便愿意归附。还有,那些部族首领希望能在两座堡城内也建立学堂,教授手艺。”

    苏翎说道:“这个可以,等你回去时便可安排妥当。”

    接下来轮到胡显成,只听他说:“我也说得简略些。首先是粮食,在对旱、蝗灾进行补救后,我们的损失还算可以接受,加上各处收集的粮食,胡德昌与朝鲜满浦镇的最多,我们全部兵马应该能支撑到明年五月。这些粮食都已统一交由军需部配给。另外,明年春耕时的种粮也已备足,由农事部统管。”

    “只能到明年五月?”术虎忍不住问了句。

    “是的,最多五月。若是最近我们在增添人马,还要再少。”胡显成说道。

    屋内沉默了片刻,这个缺口怕是不好补充。

    郝老六开口说道:“我那边,太平新城再有半月便算全部完工,那些村子里的人已经搬进去住了,目前来看没有什么问题。就是那市场有些小了,怕是要在城外再开一处临时交易场所。太多的牛羊进城,清扫都很费功夫。城内已安置好五十门各式火炮,已在着手整训守城的后备人手。对于坎川岭一带的袭扰,是由秦瞎子把总,他带着一千多人分成数队,算下来共清除了努尔哈赤的四十个村子,不过粮食不多,至于地里的,全部焚毁。那些村子里的首领都已杀光,人口也全部带回太平哨。努尔哈赤那边还没什么反应,留守的那两千多八旗兵,至今没见出动的迹象。”

    郝老六似乎说得有些遗憾,他早已准备好对付那两千八旗兵马,但对方就是不来。

    赵毅成的内容最多,但他说的也是简略。

    “哨探这部分,现在要做一些调整,将分为四部,太平哨城、千山堡、宽甸堡以及术虎那边都各成一部,我这里会安排人手去统管,以后的哨探消息,将分成两份,一份给在座的几位,一份汇集到宽甸堡。你们放心,这些人不会占用你们的时间,只是呈交结果,供参考。”

    这个调整也是无奈之举,毕竟相距遥远,这个时候又无更加快捷的传递方式,这么分,至少能保证这些各自执掌一方的武官们能够及时了解详情。

    “宽甸堡这边,前些日子共派出五百人潜往辽东腹地,金州、海州、盖州都已覆盖。算下来,”赵毅成看了看手里的资料,继续说道:“一共袭击了两百多田产颇多的大户。经与胡德昌配合,运回的粮食只有五千石左右,剩下的都无法办法搬运。顺利接受的田庄只有七十五处,余下的只能撤离了事。另外,按大哥的吩咐,各地卫所的基层官员,还在陆续被清除中。这或杀或俘,视其态度而定。目前能肯定愿意合作的,已有二十多人。”

    这一点事先几人都不知晓,此时听说都有些意外,但都未开口讨论。

    “另外,胡德昌的三江总号已在镇江堡挂出摘牌,各地的分号也建立了二十一处。还有就是设在宽甸堡的军器局已在打制器械,修补鞍马兵器。对铠甲的研制也有一些收获,可以减轻一些用铁的份量。”

    这一圈说完,大家对各自管辖内的情形算是有了大致印象。

    苏翎说道:“大致归总的话,我们现在拥有的人口约六万多人,另外我们的骑兵,已有一万五千之数,马匹、器械眼下我们还不缺。刚才大家也都听到了,这人数兵马虽看起来很多,但这粮草却是个大问题。我们的兵马虽也如辽东一样且屯且战,但终究不是长久之事,眼下有商队补给,我们才勉强能达到这个样子,这万事不进则退,下一步该如何,便是今日要商议的。”

    “赵毅成,你再说说辽东的军情。”苏翎说道。

    赵毅成便再次摊开一叠纸,边看边说道:“辽东新上任的经略熊廷弼,在八月三日才抵达辽阳,因那时辽阳沈阳一带的百姓官兵逃逸成风,熊廷弼先以“摇惑人心”的罪处置了知州李尚浩,奖赏战将贺世贤,处斩了逃将刘遇节、王捷、王文鼎等人,稳定人心。当时辽东守军中,总兵官李如桢、游击佰世爵等专守沈阳,以河西李光荣协助,共有兵近万人,但能战的不过一、二千人;总兵官贺世贤专守虎皮驿,统兵数千人,能战的仅有二千四百多人;总兵官柴国柱专守辽阳,统兵二、三万人,这些明军的盔甲、器械、战马奇缺,战将不足,甚至步伍无人统领。按徐熙从京城传回来的消息,这熊廷弼最初定下三策,固守、恢复、进剿,以复开原保全辽。但现在他的部署,看来还是以守为主。”

    赵毅成翻了一页纸,继续说下去:“具体部署是以赞画刘国缙统率募兵固守辽阳,熊廷弼亲领大军转战辽阳城外。由总兵官柴国柱、李怀信、贺世贤三位总兵于虎皮驿、奉集堡和沈阳之间,互为犄角。若是努尔哈赤挥军西进,三位总兵相互增援,阻止努尔哈赤深入辽沈腹地。”

    郝老六追问一句:“努尔哈赤呢?”

    赵毅成接着说道:“八月十九日,努尔哈赤率兵攻打北关叶赫部。大贝勒代善、四贝勒皇太极攻打叶赫贝勒布扬古所驻的西城,努尔哈赤攻打贝勒锦台什的东城。二十二日晨,努尔哈赤率领八旗兵临城下。叶赫西城布扬古贝勒等,曾与八旗兵对阵,双方杀伤相当,但八旗兵人马占优,布扬古等退守城池。叶赫东西二城便被努尔哈赤包围。不久陷落,努尔哈赤大胜,将叶赫部所属的哈达、辉发、乌拉、蒙古科尔沁等共二十八部寨,十二个姓氏全部收服。其中有一万多人被掠回后金本部,从中选出九千多名精壮,分编在八旗之下。”

    郝老六听了,不禁皱眉,这下努尔哈赤的八旗又多了近万人马,这让郝老六一心想与八旗再次对决的愿望变得更加困难。

    “熊廷弼没有解救么?”胡显成问。

    “有的,叶赫被围时,熊廷弼曾命李如桢、李光荣,贺世贤三位总兵各率本部人马向后金的新寨进发,大概是想围魏救赵,但努尔哈赤在各个关口都设有精兵把守,只有贺世贤与后金千余骑打了一仗,却没能深入。另外两位总兵都只是虚张声势。”

    “又多了九千人。”郝老六嘟囔了一句。

    “没有那么多。”赵毅成补充说道,“打叶赫,努尔哈赤的八旗也折损不少,这多的,顶多五千。”

    八旗铁骑的威风,大约只在明军中显赫。若是拼死一搏,八旗也不是铁打的,一样会死伤惨重。

    赵毅成又再次说下去,“据徐熙的消息,熊廷弼向朝廷要调集十八万兵马,共计.....要饷银三百二十四万两、米粮一百零八万石、马豆九十七万石。另外,辽阳盛传朝鲜已同意大明朝的邀请,将要发兵由牛毛寨攻打后金。不过这个消息很奇怪,几乎不用哨探打听就能听到。”

    “虚张声势吧。”胡显成说道。

    “此时算是虚张声势,不过,再坚持几月,便未必了。”苏翎说道。

    “那粮饷能凑齐?”胡显成有些怀疑。

    苏翎对此也持怀疑态度,上次的萨尔浒,有徐熙的内幕消息,对大明朝的窘迫已经清楚,这一回,很难说。

    “朝廷已经在想办法了。”赵毅成又翻出一张纸,“朝廷已准备下令再加各直省田赋,每亩加征银三厘五毫,算下来共增收田赋银二百万余两。徐熙说,按兵部刘大人的与之联络的人估计,大明朝全部田赋总八百万两。其中,辽饷三百二十四万两,车三万七千辆,牛七万四千头。这么算下来,辽东饷司每年用银达五百万两以上。”

    这些消息,足以令在座的咂舌。大明朝到底是底子雄厚,这数目可不是一般的惊人。

    “这还有,熊廷弼上疏请征调湖广宣慰司士兵八千人,四川永宁宣抚司兵五千人、酉阳宣抚司兵四千人,石砫宣抚司兵三千人,往援辽东。但......这个更有意思,”赵毅成念到:“五月十七日,陕西延绥镇游击袁大有带领援辽士兵一千余人,至北京昌平时逃亡七百余人。大同游击焦垣督援辽士兵八百人,到达河北怀来,军士哗变。还有不少,就不说了。”

    “看来这朝廷的十八万,调集起来麻烦不少啊。”郝老六说道。

    “辽东本地的呢?”胡显成很关心。

    赵毅成说道:“只有御史刘国缙募辽人为兵的消息,据说准备募集十七万,分置于镇江、叆阳、清河等处,但据目前的消息,这些人大多领了粮饷便有半数逃亡。比较确切的,有:熊锦部逃亡一千九百余人,杨于渭部逃亡一千五百余人,卞为鹏部逃亡二千六百余人,李如柏部逃亡四百七十余人,赵率教部逃亡四百九十余人。这下朝廷上又有要说,辽人不可用。”

    “这些努尔哈赤能打听到么?徐熙有没有说努尔哈赤在京城也有哨探?”苏翎忽然问道。

    赵毅成想了想,答道:“调集人马的消息应该能知,至少这朝鲜一事,满辽阳城的人都知道。十八万的数目也是不难,不过,这些具体数字,我们都是由徐熙通过刘大人弄到的,估计努尔哈赤不可能达到这个地步。”

    苏翎仔细思索着,却一时没有说话,将目光看向郝老六。郝老六也琢磨一会儿,见苏翎看过来,似乎想到什么,便说:“大哥想的......难怪我们越过坎川岭,努尔哈赤却没什么反应,未必努尔哈赤一直担心熊廷弼?”

    苏翎点点头,说道:“应该是这样,熊廷弼的名气,想必努尔哈赤也知道,就凭打叶赫时,熊廷弼敢派兵逼进,这一点就足以使努尔哈赤警醒。再加上这十八万兵马征调,朝鲜的再次出兵,怕是现在努尔哈赤不能笑得那般轻松了。”

    几人默默想了片刻,将这些辽东局势在心里整理了一番,各自思索自己这方将要面对的问题。

    “熊廷弼的方案,仍然是守。等待人马征集齐备,再做进攻的打算。按上次的例子,这些怕又要一年时间。”苏翎缓缓说道。

    “熊廷弼与努尔哈赤定会在边墙一线对峙下去,双方各有顾忌。熊廷弼没把握进攻努尔哈赤,那沈阳、辽阳重兵囤积,在加上熊廷弼的一番整治想必努尔哈赤也知道了,八旗兵马看着增多,怕是努尔哈赤也不愿拿这些实力去碰石头,剩下的,就只能是僵局。”

    众人对这一预测表示赞同,熊廷弼与努尔哈赤都不是莽汉,这算计是合理的。

    “还有蒙古。”赵毅成似乎才想起来,说:“据传努尔哈赤攻破北关叶赫部时,从叶赫部赶出来三百牧群,都被科尔沁部明安贝勒的三个儿子夺走。努尔哈赤三次派遣使臣索取,科尔沁部仅仅返还一百六十牧群。其他蒙古各部乘机先后夺取谷物多达一千多石。这蒙古部落之间的关系,至今我这里理不清头绪,似乎有向着大明朝的,也有归附努尔哈赤的。”

    “这个以后想办法多收集一些。”苏翎说道。“是。”赵毅成应到。蒙古毕竟隔着很远,这哨探的能力也是有限。

    苏翎又想了想,说道:“这两方对峙,必然都要想办法打破僵局。这样下去,我们,便成了两边受敌。”

    “不是一直都没有动静么?”胡显成问道。这其实也是很奇怪的事情,弄出这么大动静,辽东不仅不闻不问,努尔哈赤也似乎没看见,照旧每月送礼来,看望费英东,其余的,一如往常。

    “恐怕接下来,我们不仅要想办法解决明年的粮食问题,还要提早面对辽东、努尔哈赤的合击。”

    【收藏、推荐,谢谢!】

第十七章 村落粮税

    秋季商议的最后结果,苏翎等几人并未对外透露,在会议结束时,一直护卫左右的祝浩等人也没有看到任何不寻常的表情。

    对于这几位在生死与共之中结下情义的男人,祝浩是打心眼儿里佩服,甚至偶尔会产生晚生了几年的懊恼,若是当初也在振武营做一名夜不收,如今他也可理直气壮地叫声“大哥”。尽管知道苏翎等人也是从辽东最底层的兵做起的,但如今作为数万人口、万多铁骑的顶层武官,几个男人却丝毫未改往日习性。这吃食自不用说,平日里与骑兵们相差无几,就算是饮酒,也并不比军营里特供的果酒要多。至于什么女人、金银之类的,更是未见苏翎、郝老六等人有过特别的嗜好。这自上而下,不仅骑兵们人人敬重,单那不行跪礼,以及每一个骑兵能够依靠自己所长而得到重视的律令,也足以让这些骑兵们将往日所在营伍中的堕气尽数消除,取而代之的,是作为千山堡骑兵的荣誉感。苏翎命令军营中传唱的那几首军歌,更是让这些普通的汉子们吼出平生从未有过的力量。当每人二两的饷银第一次发放之时,即便骑兵之中仍然有少数心神不定者,也都将犹豫扔到九霄云外。考虑到银两未必能够及时凑齐,苏翎在发放银两时并未说明这是每月都有的定数,但即便这样,也让每一个领取饷银的骑兵成为那些百姓羡慕的目标。这与辽东都司中卫所军户们的地位截然不同,有关提高骑兵地位的举措正逐步地实施。

    会议结束后的第五日,术虎便带着大批的驮队踏上返回海西的旅程。这些驮队在宽甸市场启运了大批的布匹、铁锅等物品,其余还包括诸如釜、席、缸、瓶、碗、碟、匙、筷子、水桶、簸箕、槽、盆等杂七杂八的物什,这些家居用品多数是宽甸五堡的本地百姓自制的,为此苏翎付出不少的银两,当然这些物品并不值多少银两,但对于那些出售的百姓,却是一大笔收入,这正是苏翎设立市场的初衷之一。术虎的驮队还将在千山堡启运一部分粮食,作为海西两城的补给,同时,古里甲还将在随后的冬季里运去来年春耕所需的粮种与农具。这些都将对术虎在海西一带的发展有更多的助益。

    不为人注意的是,在术虎的驮队中夹杂着两支十人小队,他们各携带着五十粒上好的东珠以及百张极为难得的毛皮,在渡过浑江渡口之后,一队将越过万遮岭,向东前行;一队则在抵达海西之后,由术虎帮助寻得向导,再向更远的北方行去。与此同时,还有一支同样的小队,渡过浦石河,向瑷阳方向潜去。他们将在辽阳一带的哨探帮助下,也是向东行去。

    郝老六返回太平哨,开始着手即将到来的冬季里的全军整训。秦瞎子的队伍被作为典范在全军予以推广,同时郝老六亲自出马,在军营中设立骑射校场,有步射,骑射,以及短弩的比试,奖品有两项,一是将获得在军营出操时领唱军歌的机会,二是,会被排在前往武官学院整训的名册之中。类似提高战力的举措,还会不断地推出。

    苏翎在郝老六、术虎等人离开宽甸之后,便开始着手处理在宽甸第一次税粮的征收事宜。

    由千山堡派遣的五百管事,分由五堡的五名县长管带,中间每十人设一组,设一人做上下联络之用。这五十五人被紧急招至宽甸堡的管事学院进行为期三日的征粮特训,本着在千山堡的经验,结合最近在宽甸五堡所接触到的实情,这些人各抒己见,将税粮征收做了一次详尽的预演,所以可能出现的问题都有数种方案以供商议。

    苏翎在听过众人商议的结果后,做最后陈辞。话并不多,但随后便毫无疑义的被实施。

    “这次你们是第一回征粮。”苏翎目光扫视众人,说:“鉴于今年的天灾,这粮收起来不会容易。每一个村子,都要设立征粮处,另外,同时设立赈灾处。不论收成多少,每一户都必须上缴税粮。那些收成不够自家吃食的,在上缴税粮之后,让他们到赈灾处登记名册,我们将保证其全家都能够过冬。”

    下面有一个管事问道:“若是有人虚报,瞒报如何处置?”

    苏翎不加思索,回答道:“这次我会给你们每一支征粮小队配备一个小队的骑兵,若是有这类现象,我让你们全权处置。规矩便是,虚假瞒报者,没收全部家产,全家驱离宽甸辖区。有敢于顽抗的,就地格杀。”

    宽容并不代表软弱,对于可能出现的狡黠之人,苏翎不会有任何手软之处。

    全场静默片刻,一人又问:“请问将军,这如何才能判明是虚冒?”

    苏翎说道:“将规矩都张贴在每一处征粮点上,让他们自己报。你们的首要是征粮,这是否虚报自有各家田亩数可估计。你们不必做到最详尽的估算,先征粮,至于其中蒙混的,我自有办法处置。你们都明白这先后顺序了么?”

    “是,明白。”众管事齐声应到。

    苏翎满意地微微点头,随后又说道:“前些日子,你们也都了解了一些村子里的情形,千山堡的规矩在这里铺开,还都要靠你们来做。但有一点你们要清楚。”

    苏翎略停一下,看了看管事们,说:“千山堡的规矩,说的是每个人都是一样的,没有高下之分。这是为了让每一个人都能凭自己的本事吃饭,用自己气力换粮食。这一点你们要向村子里的人讲清楚,他们可以拥有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家产,只要是自己肯下气力去做,不会有人夺取他们的东西。但,这并不是说可以借此不服从规矩。以后每个村子都将再选出一人作为你们的助手,具体实情由此人向你们提供。你们将是村子里的一言九鼎的人物,言出必行,违者必究。明白了么?”

    “明白。”经过训练的管事们,这应声还算齐整。

    “先征粮,再辨真伪。”苏翎再次强调这先后顺序。

    这几个字作为管事们的征粮原则,被迅速执行下去。同时展开的,是较为详尽的户籍造册,这使得宽甸堡一带的征粮一直延续到年末。每一个村子,每一户人家都被写在名册上,其所拥有的土地也第一次与户籍联系在一起。按千山堡的规矩,所有的土地暂不允许私下买卖。若是在千山堡,这种事情也不会发生,确有困难需要帮扶的,千山堡也有许多办法给予帮助,远不至于需要变卖土地。而宽甸五堡这一带,因尚未完全建立起千山堡的模式,这变卖土地只是不允许私下买卖,但可以由苏翎所部收购,价钱也算公道。这仅仅是一种临时性的规矩,实际上出现的买卖土地倒并非是穷困所致。这里的百姓在经过初次清洗之后,贫富差距并不明显,家家都是以农事为本,土地作为活命的根本,是再穷也不至于卖地的。但宽甸市场的逐日兴旺,让一些原本有手艺的人,可以通过市场换取银子、粮食,并且这足以超过自家田里的收入。那些家中缺乏壮劳力,或是在宽甸市场寻到活计而无暇伺弄自家所有田亩的,便将一部分土地卖出。被公家收购,算是弥补将土地荒芜的一种预防措施。苏翎在宽甸一带基本上消除了佃种的现象,真正做到了家家有地,户户有田的地步。那些多余出来的劳力,可以狩猎,采集山货,或是充当看上去永远不会止歇的驮队的一员。尽管那酬劳有时仅仅是一袋粮食,或是几斤盐,但这在宽甸一带也是能够为自家换取更多财富的一条途径。

    当然,对于一般的百姓来说,还是憨厚老实的人,埋头苦干,听从规矩是普遍现象,甚至说逆来顺受也不算过分,不论是谁做了这片土地上的主人,这缴税粮都是免不了的。但人的私心有时总会蒙蔽住危险的征兆,在看到征粮队的人数实在不多,且都忙得不可开交,一些人或许是因家中粮食确实太少,另一些人则是不想缴纳太多,这瞒报、虚报的便开始出现了。这一旦有人得逞,便有蔓延趋势。这些朴实的农夫们,被常年的劳作磨练得一种异常珍惜粮食的心理,看到的,只是眼前的粮食,尽管征粮管事们身后都制作了一块木牌,上面将规矩写得清清楚楚,并且,为大多不识字的人方便,每隔上一段时间,管事们会不厌其烦地读上两遍,应该说不知道后果的,没有。

    惩罚来得稍稍显得迟缓,最先出现的,反倒是赈济行为。在一户人家只缴纳了一石粮食,但全家人口都算上的话,剩余九石粮食远不足以支持到腊月。很快,在管事们抽出一人略作调查之后,便拨付第一笔赈济粮,五石,并言称在三年之内还清便可,没有利息,或是以参加宽甸堡的一些工程代替偿还。若是五石不够,到时还可申请。这自然使得看见的、听到的人略略诧异,不说那些内里暗暗点头的人,只说那些心思不正者正琢磨着是不是也把自家弄得窘迫一些时,惩罚随即到来。

    到征粮结束,总计有近一百户被剥夺了全部家产粮食,其中仅三十人因顽抗被杀,其余的则被骑兵们立即带往浦石河,驱赶至河对岸,一时间,哭声、喊声震天动地,但这并没有带来丝毫怜悯。这些行动都发生在征粮中途,赈济加上惩罚,使得后面的征粮行动进展十分顺利。这些虚报、瞒报者,大多是家中粮食尤多,这次旱灾蝗灾并非对所有人都有损失,而这些人便想着钻个空子。也不知是否是贪意蒙了心,这农田亩数一核实,就算是遭受灾荒,也不会仅仅只缴一石粮食吧?随后骑兵小队入户搜查,这些人竟然连藏匿都未做好,不论如何反悔,惩罚依旧降临。这么做并不能将虚报完全除尽,但随着管事们进入每一个村子越深,这些总会有一日完全杜绝。

    这次征粮,让苏翎将宽甸一带的百姓完全控制在自己手里。而宽甸地区的百姓也真正明白了苏翎的规矩,只要听话,这位将军会带给他们比以往更多的好处,但一旦违令,则会遭致灭顶之灾。另有一点,就是派驻到村子里的管事,便是苏翎的化身。虽然看上去那人也就与村民们一样,很多甚至也是农夫出身,据说还准备在村子里扎根落户,也有田耕种,但这次以后,没有人敢对管事的话不予服从,即便没有那些黑甲骑兵在场,仅凭一人,也足以掌控全村。令村民们略感放心的是,那位管事看来只是办事,其余的倒不多加干涉。偶尔出现的邻里纠纷,除了苏翎有明文规定的以外,大多采用村民们熟悉的方式与办法处置。在随后的冬季里,闲下来的村民们被管事们逐一划分成数个小组,按千山堡的互助模式编排,同时又选出几个大家都信得过的人作为管事的助手。未开春,管事们已经开始与这几人商议来年的农事,以往的各自耕种将变为互助性的集体劳作,至少开挖引水渠之类的工程,是一户人家所不能,但却对全村人都为有益。

    这些管事们的行事方法,都是经宽甸的管事学院教授,甚至做起来也很少有所差异。这基本上就奠定了苏翎对村落这一最基层的管理模式,以后所有的管事都将在管事学院整训后派驻。

    这次征粮,苏翎得到的粮食虽比预计的要少,但还是超过了对天灾损失的预估,至少这个冬天,这一带的人不会缺粮,而苏翎骑兵们的补给,也添了几分保障。

    随着赵毅成哨探人员的禀报,宽甸堡又将面对一个新问题,那便是有逐渐增多趋势的人员流动。这些不是从宽甸流出,而是沿着浦石河,四散着向宽甸境内聚集。

    【收藏、推荐,谢谢】

第十八章 群山缺口

    沿浦石河巡哨的黑甲骑兵小队不断俘获越河而来的辽东百姓,初时不过一两个,到后来竟然有十多二十人一股成群结队而来,短短的十几日,便有两百多人被拘押在附近村落。

    苏翎最初命令骑兵们巡视时,并不阻止浦石河沿岸村落里的百姓自由往来,只要能说得清来路、去处,便一概放行。但这些人却异口同声地只说是往宽甸堡寻些生计,却并没有任何可供落脚的亲戚朋友,在经过初步询问判定并无危险之后,这些消息便纷纷送往宽甸堡,请示如何处置。但这几日苏翎正带着武官学院第二批新学员在外进行实地演练,所有的消息都被积压在赵毅成的哨探总部。

    赵毅成的哨探们在这一年来异常忙碌,没有战事时,那些骑兵们虽然从未停止过训练,却也能得到足够的修整,而这些哨探,却被日益增多的任务挤压得没有一日空闲。除了敌军军事动向是作为第一目标外,有关民事各项消息,也都定期汇集到总部。赵毅成下属有近五十人没日没夜地将之汇总归类,这中间免不了会将一些看似不太紧急的消息搁置,赵毅成则每隔几日,便要翻查一番,以做弥补。

    这一日赵毅成便从厚厚的一叠归于“可缓”的文书中,翻出几份较为重要的消息。不过,他并未对下属们表示不满。对于短短一年多时间里成长起来的属下,赵毅成只会赞许。毕竟这些工作都是从未有过的尝试,对整个千山堡的助益,非短短几句话可以概括。

    赵毅成将几份文书揣进怀里,正打算出门,却见一名属下急匆匆地进来,便问:“什么事?”

    “沿河游骑又截住一伙越河而来的,有五十多人,都是矿工。”

    赵毅成听了,对属下摆摆手,便直接出门上马,向宽甸堡外奔去。

    武官学院的第二批学员,只有五十余人,有半数是女真人,其中还包括来自海西的五人。这些战士同样是已经过数次实战,此次苏翎是将这些人作为后备武官着力培养。

    赵毅成赶到宽甸外的山中时,已近午时,苏翎正与武官们三三两两地坐在一道斜坡上,说着什么。

    看到赵毅成,苏翎只略微点点头,继续将话说下去。

    “最后再说一点。我们虽号称骑兵,却非真正意义上的骑兵。战马在这山中,只达到一半的作用。省力、行军省时,补给及时。等到了平原地带,那才是我们真正成为骑兵的时候。你们都要想想这在平地骑兵对阵的法子,那样的战斗一定会有,等到那一天,光是黑甲铁骑几个字就将让敌人胆战心惊。”

    武官们一阵轻笑,到目前为止,黑甲铁骑尚未遭受太大的挫折,这军心一直在胜利的一面。

    苏翎也跟着武官们笑了笑,随后伸出右手虚按,待众人安静下来,才接着说道:“你们要记住,轻敌,将是我们战败的先兆。我们前面的几场大战,虽说是以弱胜强,战绩不俗,但你们一定要清楚是什么导致这样的胜果。”

    苏翎再次向众人一一看去。那些武官们都凝神细听,能与苏翎面对面的坐在一起,是一种荣誉,见苏翎看到自己,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身子。

    “你们都记得那句话吧?在我们选定的战场决战。再好好琢磨一下,如何能战胜敌人,且要我们的伤亡达到最小。”说罢,苏翎起身向赵毅成走去。余下的武官则在教官的带领下继续他们的课程。

    “边走边说吧。”苏翎接过祝浩牵过来的战马,翻身而上,向宽甸堡方向缓步行去。赵毅成紧跟在苏翎一侧,身后是祝浩的五十骑护卫。

    “这几日越过浦石河的人越来越多,今日居然有五十多名矿工结伴而来。”赵毅成说道。

    “是不是与前些日子胡德昌放出的那些消息有关?”苏翎侧头问道。

    “还没有详细询问。”赵毅成说道。

    “你说是矿工?”苏翎似乎才想起来,连忙问道。

    “回报是这么说的。”赵毅成从怀里拿出一份文书,递给苏翎。

    苏翎勒住战马,整个队伍都停在路上。苏翎迅速浏览了一遍,抬起头,望向赵毅成。

    “大哥,咱们人手实在是不够。”赵毅成皱着眉头说道,“这一份已经耽误有十天了。”

    苏翎笑着摇摇头,说道:“这不怪他们。不过,这可是个好消息啊,再说,这事也真是不急的。”

    赵毅成面对苏翎,说:“大哥,咱们如今这样的摊子,哨探的事务太过杂了,我看还是分一些出来的好。”

    苏翎听赵毅成这么说,轻轻叹了口气,说:“这事只好慢慢再议。我知道哨探担的太多,迟早会影响军情,但如今分给谁?除了我们这些兄弟,还能相信谁?”

    赵毅成微微点头,这的确是人手缺乏的最大问题。

    “那,我们还是先担着吧。”停了一下,赵毅成又说:“可惜那些人都派往关内了,若是还在,我这边也不至于忙中出错。”

    苏翎摆了摆手,自顾看着那份文书说:“这消息确切么?”说完,随即意识到这等于白问。

    “两处铁矿、一处铜矿,石灰窑,还有煤......”苏翎看着不自觉地念出声来。

    “这些还都是去年派出去的,只凭着大哥的条子领粮,咱们几乎.....”赵毅成苦笑着说,“都忘了。”

    苏翎微微摇头,却未说话。这一队二十多人,还是去年便往山中寻铁矿,为的是能够解决铁料的来源问题。这一忙,可真的没人记得。这便是整个千山堡最大的漏洞,事务庞杂,但管事的,却仅有这几个人。况且,这二十多人一直在领取粮草,若是没有这份文书,还真不知会领到几时,这难道还不严重么?

    但,又如何解决?千山堡辖内的民众办事的人不愁,可毕竟不识字的人太多,单那数百管事,因是处理农事,已经将择选标准降之又降,再要挑选适合的人,是难上再难。苏翎开办千山学堂,已算是长远打算,但如今进展太快,这学堂的作用,反而落后。千山堡如今虽暂无战事,却在旁的方面,遇到的问题越来越多,哪一件似乎都很重要。

    识字的,不是没有,千山堡屯田新村里范文程之流也有不少,这些人不仅识字,做起事来,也算是能独当一面,甚至还有更多的李亚良等人,本身便是治家能手,不然也积累不下那份家业,但,苏翎始终未将这些人纳入考虑范围。

    此时的赵毅成再一次提起,他瞧着苏翎的面色,试探着问:“大哥,要不要试试范文程等人?”

    苏翎沉默不语,脸上的神情似乎没有变化,既不赞同,也不反对。赵毅成以往提起时,苏翎并未就此深谈,但这一次,赵毅成似乎看到一丝松动。

    “大哥,不如选几个人出来试试,若真是不妥,随即换掉就是。”赵毅成其实还提过让这些人去千山学堂教授课程的建议,但立即被苏翎否决。

    苏翎仰起头,向天空中的日头望了望,像是在考虑如何回答,但随即,还是摇了摇头。

    这既然解决不了,只有暂时抛下。赵毅成知道此时也无法详谈,便也就不再提起。对这位大哥的无条件信任与支持,是从做夜不收时便形成的惯性,事实上,苏翎总是对的。

    苏翎暂时抛开这个问题,问道:“那些铁场百户所如何了?”

    赵毅成稍稍一怔,眨了眨眼,很快便跟上苏翎的思路,说:“胡德昌办得还不错。至少有四个铁场百户,除了上缴给辽东都司额定的铁料外,多出来的,都由胡德昌派人买走。”

    辽东镇所设二十五卫,每卫都设有铁场百户所,在出产铁矿附近建立百户所,管辖不等的炒铁军。这些炒铁军每年都有一定的定额,上缴给各个卫用来打造兵器以及农耕器械之用。胡德昌的手段,不过是私下里将所有额外的铁料全部买走。这铁场百户原本便不是个好差事,如今倒可以过些舒心的日子,连带着那些总叫着完不成定额的炒铁军,也因百户的放任不管,而炼出更多定额之外的铁来。

    苏翎琢磨了阵子,对赵毅成说:“让胡德昌弄些人过来,要会开矿的。这些矿工就都留下,跟他们说,若是炼出铁来,不仅能吃得饱,还有银子拿。”

    “是,”赵毅成应到,“其它的人呢?”

    “选一些吧,有手艺的留下,没手艺的有气力也行,其余的,都放回去。”

    “不过,”不待赵毅成应声,苏翎又说道:“这粮食.....”

    千山堡的余粮可也不能算充足。

    赵毅成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按半数给,其余的用那些野生板栗充抵。那可有数万斤。”

    “有这么多?”苏翎略有惊讶。

    “原本是给胡德昌拿去贩卖的,不过今年好像说是卖不掉,都堆在仓里存着。”赵毅成说道。

    苏翎看着赵毅成,笑着说道:“难得你记性好,这也都记得。”

    赵毅成也笑着摇摇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千山堡的山货运给胡德昌,并未有人专管,几乎便是来船便运,除了总数之外,全凭胡德昌口说,要什么多便运什么,以至这种既占地方又卖不出多少价钱的山货,积压甚多。至于周青山,算是只管跟着胡德昌数银子,这些具体数目,也是无从着手。

    “就这么办吧。”苏翎扬手一鞭,战马猛地向前一窜,向着宽甸堡奔去,身后是数十骑紧紧跟随。

    就这么一句话,扣押在浦石河的那些人算是有了活儿干,至少暂时不用家消耗自己这份吃食了。辽东的百姓的要求便是这么低,吃饱肚子,是今年年末几乎所有粮食歉收人家的唯一指望。

    不久,在千山堡境内沿鸭绿江西岸的振江、四平、大西岔、红石砬子的群山之间,便出现两处铁场,一处铜矿,还有几处石灰窑的场地,这些经过采矿人员一年寻找才得到地点,很快便聚集了数百人开工。不过,苏翎等几人并未到场,只派出几位懂得采矿的工匠作为管事,要求尽快产出,所需粮食,按月供给。这几处矿产产量并不会太高,远远比不上辽阳附近的铁场产量与品质,但对于千山堡销往海西、东海一带的农具等器械来说,还是多有助益的。同时位于千山堡千山学堂的那些学员,也可以放心地拿到足够的铁料,试制他们那些千奇百怪的想法。直到胡德昌从铁场百户所那里招募到一些世代炒铁的炒铁军时,千山堡的这些小铁矿,才真正产出能够打制兵器的铁料来。这样缓慢的积累,总会让千山堡的骑兵们,在辽东日益复杂的局势中,一点点的积蓄更多的力量。

    苏翎与赵毅成返回宽甸堡后,虽对人少缺乏的情形多次商议,却仍然想不出有效的办法。只要事情牵扯到民事上,便总会涉及到人手问题。而军事上,却完全没有这个顾虑。随着武官学院的不断轮训,骑兵中间大多数基层武官都得到时间不等的培训,这些武官将所学所想都带会自己的营中,而武官队中的骑兵们,也都因此而受益匪浅。如何在减少自身伤亡的前提下,杀伤更多的敌人,这一目标让军营中生出无数进行尝试的动机野训,一旦得到肯定,则迅速得到推广,甚至术虎所部也会因此得益。总体说来,千山堡始终是一个大军营,所有的弊端、漏洞,都在强大的军事力量的遮掩下,无法造成大的损害。至少在这个冬季,所有的人都将是平安的,温暖的,暖烘烘的炕头上,总会有使人忘记饥饿的食物。

    在整个辽东,千山堡或许可以算的上是唯一的例外。随着大雪降临,饥饿也将随之走近。向千山堡走来的人群,将越来越多,但,不仅仅是百姓,还将有暗藏的刀锋。

第十九章 安享冬雪

    冬雪再一次降临。

    从遥远的北方铺天盖地刮来一阵寒澈骨髓的冷风,大雪便纷纷扬扬覆盖了辽东所有的山脉、平原,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大明朝辽东都司辖内便换了容颜。一度剑拔弩张的气氛似乎也被这白雪皑皑的冬景所凝结,大队人马的行动被终止,小股游骑的袭扰也变得零星不定,辽东都司与努尔哈赤之间的边界开始固定下来,双方似乎都在节省着气力,不再进行徒劳的行动。

    辽阳一带关于大明朝调集兵马的消息越传越多,越传越神,甚至连朝鲜出兵的鸟铳手数目,都由八千上升到两万。从辽阳的经略行辕不时会传出从各边镇、各府县调集兵马的时间、数目,那些书办、小吏甚至满不在乎地将调集兵马的领兵将官的名字,在辽阳城里的各处酒楼茶肆四下散播。十八万的总数是确切的,有些书吏连熊廷弼奏折中的语句都能像模像样地学上几句。

    这些都已不再是机密,辽阳城中的密探很容易便将消息传了出去。努尔哈赤自然不费什么力气便就知晓,尽管万历四十七年这一年中努尔哈赤带领八旗铁骑不断创下辉煌战绩,对于十八万这个数目,却是依旧心惊。那开原、铁岭一下,缴获虽多,却也让努尔哈赤初次尝到了什么叫欲罢不能的滋味。贺世贤在虎皮驿一带虎视眈眈,兵马虽是不多,但对这个不将努尔哈赤放在眼里的明军武将,却很难说其不会那一天突然发兵,收复开原。这让努尔哈赤不得不在开原一带驻兵防守,同时,对蒙古那些部族的左右摇摆,努尔哈赤也是心存顾忌。这开原、铁岭两地虽说在冬季没什么用处,但来年开春,这两地大片的土地,那数不尽的农田、草场却是整个建州都不能比拟的,要将这样地地方丢弃,可是如论如何也舍不得的。努尔哈赤也曾带兵数度逼近虎皮驿,或是沈阳,但熊廷弼布下的三地联防,却让其不敢全力进攻,兵马少了不仅攻不下沈阳,还会在高高的城墙下白白折损人马,而全力进攻,却还得担心西面的蒙古人会不会趁虚而入。尽管蒙古数部已经归顺,但努尔哈赤对这种反复成性却不敢完全信任,最糟糕的结果是,努尔哈赤与熊廷弼拼得两败俱伤,而这战果,却让蒙古人得了去。好不容易扩张的八旗兵也需要时间来调整,随着被强行编入八旗的降兵越来越多,这内部的隐患也不得不花费精力去整理。再加上熊廷弼在辽阳城里的一番举措,且辽阳人刘国缙召集的两万多人已经聚齐,都让努尔哈赤不能再如年初那般放手一搏。这摊子越大,顾忌也就越多。是以这场冬雪的来临,让努尔哈赤也缓了口气,老老实实地在停下了脚步。

    而辽阳城里的熊廷弼,仍然一步步地实施其固守待援的方案,一面继续加固城墙,一面不断地派人往京城催促援辽人马加快步伐。而一波波地往来朝鲜的特使也不断地大张旗鼓行进,同时继续支持刘国缙的招集行动,并奏请提升刘国缙官职,在这辽东,除了几员还算能打仗的武官,能算得上帮手的,实在不多。一番雷厉风行之下,总算是与努尔哈赤僵持下来,不论是放出的风声,还是实际召集的兵马,这第一步算是稳定下来,而冬雪更是加快了这稳固的到来。

    双方在沈阳前线一带对峙着近十万人马,这一僵持,倒是谁也没功夫关注这宽甸一带的苏翎。努尔哈赤是认为不值得,只要沈阳、辽阳这辽东最为富庶的地方一下,辽东一带那是唾手可得。不论是大明朝占据宽甸、镇江堡,还是苏翎的那些莫名其妙出现的骑兵驻扎,都要不了多久,便可收入囊中。只是现在去攻打,可确实没什么好处。对于一直在山区谋生的女真人,对同样是群山叠嶂的宽甸一地,可说不上什么特别的兴趣。而熊廷弼,不知是依旧瞧不上这伙子逃军,还是隐忍不发,毕竟努尔哈赤才是大患,至于那个叫什么苏翎的,即便大败数阵,京城里朝堂之上视努尔哈赤也不过是个建奴,这苏翎更算不上什么忧患。收拾了努尔哈赤,再多的小钉子,也不过是旦夕之间便可消灭。若是熊廷弼有所担心,那唯一的便是金州一带的海运。从天津至海州,从山东登州至旅顺,辽东赖以生存的粮饷可多从这两条线上补给,山海关的驿道倒是也在集运,但这时间,可是要花上更多。但这或占据了宽甸五堡的人,却并未作出更多的举动,镇江堡一线的驿道依旧畅通无阻,从朝鲜紧急调运的粮草也未见任何阻挠,既然如此,就先放一放也罢。在熊廷弼这已级别的官员,这点取舍,还是做得到的。

    这些不管是忽视,还是视而不见,都让苏翎的千山堡安静地度过这个冬天。千山堡辖内的百姓正在做进一步节省粮食的打算,一些类似板栗一类的山货不再作为商品出售,而狩猎的范围更是遍布群山沟壑,只是今年的猎物,已有少于去年的迹象,毕竟这山虽深,也架不住这般大规模的狩猎活动。没人打扰的千山堡骑兵们,却不甘寂寞,一路沿着镇江堡往辽东腹地继续深入,暗地里做着杀富济贫的动作,另一路则在坎川岭与万遮岭这两个与努尔哈赤分界处活动,还是照老规矩,小股人马吃掉,大股的则避开。无人区的范围在进一步的扩大,而冬季的来临让这些消息扩散得十分缓慢,甚至有些根本不为人所知。

    或许唯一令千山堡觉得麻烦的,是缓慢增多的外来逃荒人员。万历四十七年的灾荒,开始显露后果,但此时还不算太多,真正的饥荒,要到开春才知到底会有多严重。

    辽东的冬季,对百姓来说,并无什么可做的事情。恶劣的严寒使得多数时候,人们都是待在家中。而苏翎等人也明显不如以往那般忙碌,这围着火炉的时间,是唯一常见的情形。

    这日苏翎与赵毅成瞧着外面大雪不断,无法出行,且最近的禀报都是些顺心的事儿,便起了酒兴,取来一罐果酒,就着一盆炒熟的栗子,打发入夜前的这段时光。

    暗红的炉火将苏翎的脸映出一片红光,赵毅成瞧了瞧苏翎的衣袖,笑着说道:“大哥,这是陈家大小姐做的?”

    苏翎闻言,看了看袖口露出的一小截新衣,便伸手理顺袖口,说道:“是的。昨日才换上。”

    赵毅成眼中显出几分羡慕,说道:“大哥,还要再等?”

    “嗯,再等等吧。”苏翎看着火光出神,略停一会儿,才说道:“明年,局势不会再如这般轻松.....罢了,今日不谈这个。”

    苏翎将目光看向赵毅成,问道:“怎么?你就一直没看上那家的姑娘?”

    赵毅成笑着摇摇头,却不说话。

    “上次那几个女子,你就不会快上一步?”苏翎说道,“这下可都嫁人了。”

    “大哥,我得有时间快才行啊。”赵毅成有些委屈地说道。这会儿的情形,倒与当初ye不收的闲暇时光相似。

    “也是。”苏翎摇摇头,说:“你今年二十五了吧,明年若是再遇不上合适的,我让陈芷云给你想办法。”

    “那好,”赵毅成笑着说道,“就这么说定了。”

    “怎么,你很急么?”苏翎打趣道,“听说胡显成都快做爹了?”

    “好像是,上次来也忘记问了。”赵毅成回答道。

    “你可是哨探的头儿,这样的事便没留意?”

    “大哥,”赵毅成咧着嘴笑着,“这种事儿也要留意?再说,胡显成可是将他老婆藏得严实,门都不出。”

    苏翎笑而不语,他们这些兄弟中,胡显成还是第一个要做爹的人,这种事儿,无疑对每一个男人都是一种新体验。

    “可惜啊,千山堡再没人弹琴了。不少人都觉得遗憾呢。”赵毅成似乎也觉得可惜,神色已经表露无遗。

    “不是还有个戏班么?”苏翎不解地问。

    “大哥,你是没看过戏么?”赵毅成睁大着眼睛问,似乎苏翎的这个问题才是奇怪的,“那几个女子岂能是戏班能比的?”

    苏翎想了想,才算明白。这满脑子的盘算,可就没去设想那戏班的表演与那些姿色颇佳的身影之间的差距。说起来也算是千山堡那些百姓的运气,若不是那些女人阴差阳错地来到千山堡,真想目睹那样的技艺,那些女真人,汉人百姓们,怕是想都不敢想。这似乎让苏翎联想起什么,一时间竟没有说话。

    赵毅成瞧了瞧苏翎,知道他正在想事情,便不再说话,自顾剥着板栗,边吃边饮。

    这板栗下酒,可是没办法的事,左近也只有这个最方便,但毕竟不太顺口,赵毅成随口说了句:“若是秦瞎子在就好了。”

    话刚说完,就听窗外传来一声,“谁说我呢?”

    一股寒风吹进,苏翎不禁打了个寒颤,抬头一看,果然便是秦瞎子。

    “真是说不得,正想你的野味呢。”赵毅成给秦瞎子挪了地方,让其坐下。

    “大哥。”秦瞎子叫了声,伸手接过苏翎递过来的一碗酒,一口喝尽。

    苏翎看着秦瞎子,眼露笑意。这些兄弟中,秦瞎子这几年一直在军营里,与其他十几个兄弟一起,构成千山堡骑兵最坚实的部分。

    秦瞎子抹了把嘴,说道:“野味自然是有,给祝浩拿到后面收拾去了。”

    “那就好,这板栗填肚子行,下酒可不是个味儿。”赵毅成念叨秦瞎子,是有原因的。这位对打猎有特殊嗜好的兄弟,只要出外,就从未空过手。

    秦瞎子一边将手伸在火上取暖,一边说道:“这些日子尽在坎川岭那边了,这雪可真会冻死人的。”

    “可还顺利?”苏翎一听这话,便问道。

    秦瞎子点点头,说:“大哥放心,没把握我们就不会出手。这几次一个人都未少。”

    苏翎算是放了心,伸手又给秦瞎子将酒斟满。

    “大哥,这次我来,没什么紧急的事,就是给你带来一个人。你们肯定想不到是谁.”秦瞎子端着碗,却并不立即喝下,而是卖起关子来。

    苏翎虽说好奇,却不怎么担心这说的事情会是如何紧急。秦瞎子可不是分不清轻重的人,自打他进来没有急着禀报,这事情便没什么重要的。

    “哦?是谁?”赵毅成问道。苏翎也望向秦瞎子,等待回答。

    “这个嘛......”秦瞎子故意拖了下,随即向外叫道:“来,将那人带进来。”

    房门再次被寒气扑开,两名骑兵将一个人推了进来。那人进到屋内,便立即跪在地上,磕头不止。

    “抬起头来。”秦瞎子恶狠狠地说道。

    那人不再磕头,哆哆嗦嗦地将头抬起来,却不敢看任何人,眼睛斜斜看着地下。

    此人约莫五六十岁,花白的头发、胡子,满身污浊,脸色极其难看,看着像是许久没吃过饱饭的样子。

    苏翎与赵毅成一时间都未认出此人是谁,两人都将狐疑的目光投向秦瞎子。

    秦瞎子咧嘴一笑,说道:“我猜你们便是这般。还是我这眼力好,一见就知道是谁。”

    苏翎与赵毅成再次细细打量那人,却仍是不得要领。

    见此,秦瞎子不得不做出解释,“大哥,我们第一次见陈家二小姐的时候......”

第二十章 阿哈诸申

    秦瞎子并未将话说完,苏翎与赵毅成已经从那半句中记起此人是谁。

    此人正是陈家二小姐初次展露聪慧时的那位陈家族人,为了一句话,苏翎还曾挥刀斩下这人的一缕头发。这事隔几年,苏翎等人早已将其遗忘,若不是秦瞎子提起,这一照面,怕是绝不会记得曾有过一面之缘。不过,自从那次离开,就再也没有这些人的消息。千山堡势力扩展时,在四周的村子里也从未发现那数百人的踪迹。此时若不是这眼前便跪着一个人,还真记不起陈家大小姐还有过这么一段经历。

    苏翎从那人身上收回目光,看着秦瞎子问道:“怎么弄来的?”

    秦瞎子喝了口酒,似乎觉得这酒味儿不够辣,咂吧着嘴,说:“在牛毛寨附近的村子里抓到的,我一眼便认出来了。”

    苏翎皱了皱眉,说道:“牛毛寨?不是说了不要太靠近么?若是别人追出来怎么办?”

    “大哥,放心。若不是认出这个人,我也不会出手。本打算看看便走的,谁想他倒冒出来了。”秦瞎子歪了歪头。

    苏翎再次看向跪着的老者,心想该拿此人怎么办?秦瞎子也是番好意,虽然这几年都未问过陈家到底发生何事,但这个人没什么好心却是看出来的,更何况陈家二小姐陈芷月当初的那句话可都还记在众位兄弟的心里。如今陈芷云的身份虽未明说,却是确定无疑的。这秦瞎子看到此人,焉能坐视不理?换作是苏翎,倘若认出是此人,怕也得先抓回来再说。

    不过,苏翎有几分疑惑。这人当初见时,虽不近情理,对苏翎与众位兄弟救他们数百人性命没有丝毫谢意,但那份胆气却也还是有的。怎么如今见了,这头磕的可不是一般的勤快。

    “你收拾过他?”苏翎问秦瞎子。

    秦瞎子一怔,想了想苏翎话里的意思,便说:“你瞧他那身子骨,经得起我一拳么?”

    这话也是,秦瞎子一拳下去,不说打死头牛,这骨断筋折可还是有的。

    “问过了么?”苏翎轻声问道。这人既然来自牛毛寨附近,这消息即便所知有限,也是有用的。

    “还没。”秦瞎子说道,“一抓住他,我叫人去跟郝老六禀报,便直奔这里。”

    “你来了也好,给那些学员讲几天。郝老六那里我派人去安排。”苏翎说完,又转向赵毅成,说:“你去问问吧。”

    赵毅成将手里的几粒板栗放回案几上,起身走到那人身边。

    “跟我走。”那人一听,连忙起身,跟在后面出去。

    “祝浩。”苏翎冲门外喊了声。

    “在。”祝浩进来应道。

    “你去跟陈家大小姐说一声,让她一个时辰后来一趟,这个人。”苏翎略微一顿,说:“就说这人由她处置。”

    “是。”祝浩转身出去,顺手带上门,将风雪都关在门外。

    屋内只剩下苏翎与秦瞎子,这两位兄弟也是许久未曾有过这样单独在一起的日子了。秦瞎子唯一的喜好便是狩猎,走到哪儿也阻止不了他寻找猎物的习惯。在以往做夜不收时,秦瞎子担当的便是追踪的角色,到了千山堡这一段日子,也是担当着尖兵的管队身份。郝老六极其擅长冲锋陷阵,将秦瞎子安排在一起,是苏翎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这两人如今配合的极为默契,与当初相比,更是胜过几分。

    苏翎摇了摇酒壶,然后给秦瞎子又斟满一碗,问道:“那边的队伍如何?”

    秦瞎子眨了眨那双在黑月中也能分辨出猎物皮毛颜色的眼睛,反问道:“大哥说的是哪些?”

    “那些降兵。”

    “放心,都无二心。”秦瞎子说的蛮有把握。

    “浦卢虎那些人呢?”

    “一样。”秦瞎子说的干脆。

    苏翎默默看着秦瞎子,没有再问。这人马急剧增多之后,原来的十几个兄弟已不能再亲自掌控到底层士兵的情况,倒不是苏翎对此充满疑虑,只有秦瞎子这会儿,他才第一次问出这样的话来。

    “大哥,不要担心。”秦瞎子说得很实在,“这些兵只要能吃饱饭,便再没有其它心思。先不说大哥弄得那些新鲜法子,这些人无论是在辽东当兵,还是去努尔哈赤那边打仗,都是一样,谁给饱饭,便能卖命。大哥不要想多了。”

    苏翎听了秦瞎子的话,心里一番思量,倒真是觉得似乎自己想得太过复杂。努尔哈赤的八旗兵马,如今都已差不多近半数都是降兵组成,战力仍然不容轻视,这可不是努尔哈赤有何妙法,单单就是给足了吃食,便就足够了。

    “大哥,”秦瞎子端着酒碗,轻声叫道:“大哥想出的那些法子,虽然兄弟们从未问过,都相信大哥是对的,可今天我忍不住还是想问问。大哥都怎么想出来的?”

    苏翎一愣,对秦瞎子的话感觉有些突然,但他随即意识到这是与原来的兄弟们许久未曾交谈的缘故,他实在是没有料到那些兄弟会产生这样的疑问。

    “这些.....”苏翎琢磨着措辞,“知道大明的戚继光戚总兵么?”

    秦瞎子想了想,回答到:“好像听说过。”

    苏翎端着酒碗,示意秦瞎子同饮,喝了一小口,接着说道:“这位戚总兵是大明朝少见的武官。最初以防倭建军,在浙江招募四千人按他自己的法子练兵,一生征战无数,据传光是杀敌斩首便有十万之数。”

    “十万?是真的?”秦瞎子有些怀疑,辽东的总兵们可都是斩获首级的高手,但大多也就是几十而已,数百便是罕见,且这数目的水份还是免不了的。苏翎说的这位戚总兵竟然有十万,怎能不疑?

    苏翎点点头,继续说下去。“应该差不多。他的队伍不同于卫所兵,也不同于京城的三大营,完全是按他自己的法子练的,他将这些都写进书里,叫《纪效新书》、《练兵实纪》,我们的很多法子,便是出自这两本书里。”

    秦瞎子是头一次听说这两本书的名字,自然不知道内容是什么,但光是那战绩,想来书中的内容便是不凡。

    “戚总兵创立了一种鸳鸯阵,以十二人为一队,攻守皆备。咱们的小队阵势,便是取自这个鸳鸯阵,不过我改了些,让其适用在山里作战。”

    苏翎缓缓道来,秦瞎子的疑虑便烟消云散了。

    正说到这儿,秦瞎子张嘴欲再说什么,但还未开口,赵毅成便携着寒风进到屋里。

    “问完了?”苏翎问道,这还不到小半个时辰。

    “问妥了。”赵毅成挨着秦瞎子坐下,一边伸手在火上取暖,一边说道:“这人叫陈泽风,陈家的事我没多问。”

    苏翎点点头,示意赵毅成继续说下去。

    “咱们去白沙沟时,陈泽风带着三百多人则去了牛毛邬一带,不过没等站住脚,便被一股脑地捉到赫图阿拉去了。我刚才问了问,将以前得到的消息两下对证,落实了一些事情。不过陈泽风知道的不多,也问不出更多的。”

    苏翎想想便就明白了,不过他更感兴趣的是赵毅成落实的事情,便问:“都是哪些事?”

    “这努尔哈赤那边的一般女真百姓,他们叫诸申,奴仆叫做阿哈。”赵毅成也觉得这些称呼有些别扭,他们虽然一直在边境一带活动,可这称呼倒是很少听见,就连术虎也从未谈起过这些问题。

    “阿哈?”秦瞎子觉得有趣,这两字说出口便变了味道。

    “对,叫阿哈。”赵毅成接着说道,“还有他们的村子不叫村,叫什么托克索。不过,这些叫托克索的,不象咱们这边的村子,到有些像李家堡。所有的地都是那些首领的,种地的都是阿哈,可没什么佃户一类的人。”

    苏翎与秦瞎子都静静听着,对于努尔哈赤的基层结构,苏翎这边还是所知不多。

    赵毅成侧头想了想,在心里回忆着那些过去收集的零散的消息,过了片刻,才接着说道:“女真族人,原来的规矩是不会相互为奴的。即便战败被俘,只要有东西去赎,便就能回去。不过这努尔哈赤起兵后,这规矩便改了。所有俘获的人,不论是哪一族,都变成阿哈。还有那些诸申,若是犯了错,一样也被变成阿哈。这些阿哈什么都做,只要给饭吃便行了。那陈泽风带去的人,便都成了阿哈。”

    “那不是会有很多阿哈?”秦瞎子想起努尔哈赤这几十年的征战,大多是胜的,这俘获的人可不是少数。

    “对,很多。”赵毅成说,“据说当年努尔哈赤在东海一战,所获的阿哈便有数万。”

    苏翎心中默默计算了下,说道:“照这么算,努尔哈赤不是拥有几十万的阿哈?”

    赵毅成将那些消息中提到的数目估算了下,说道:“差不多,抚顺、开原、铁岭,这几战下来,都有数十万人口被掠回赫图阿拉,想必这些人都与陈泽风一样。”

    “让这些人去种地......”秦瞎子开始算另一本帐。

    “肯定是这样,这可是花费最少的蓄粮办法。”苏翎说道。若是按大明朝,或者说千山堡的这种征粮税的办法,是远远不及努尔哈赤的这种托克索的。

    “努尔哈赤将这些阿哈都分给他的儿子们,就是那些被称为贝勒的。不仅是阿哈,所有的缴获几乎都是这么分的。然后才轮到五大臣,就是费英东,还有一个叫什么何和理、额亦都,都是早年跟着努尔哈赤征战的武将。这后金的所有土地、阿哈,都在这些人手里。”

    “那个叫什么诸申的呢?”苏翎问道。

    “按陈泽风的说法,那些诸申也跟阿哈相差不多,虽说不算奴仆,可一样要按努尔哈赤的吩咐做事,一旦犯事,则被夺去诸申的资格。据说犯事的惩罚很是严酷,什么刺耳朵、刺鼻子、刺面部、刺腰或者乱刺全身,直到刺死为止。还有可能牵连到家人,比如说让犯者的妻子赤脚踏上火红的炭,头上再戴上灼热的大锅,直到折磨致死了事。”

    说道这里,赵毅成似乎也被这惨状所影响,停下不说。

    努尔哈赤的后金,便是这般一种情形,真要与大明相比,完全是未成开化的部族。眼下虽然屡屡战胜辽东,可这内里却仍然是这般模样。难怪被称一声“建奴”,被大明朝所蔑视,也是有些道理的。

    “那些托克索倒是一个法子。”苏翎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大哥也要弄一些阿哈?”秦瞎子问道。这可与千山堡一贯的规矩背离。

    苏翎摇摇头,说道:“不是,我是想那些村子的事,若是雇一些种地,是不是比分地要好一些?”

    “那当然,这帐都不同算。”秦瞎子说的爽快。

    “这雇人的银子可得好好算算才能比较。”赵毅成较为谨慎。

    “这个要看什么时候。”苏翎说道,“比如这粮荒的时候,有口饭吃便算是好酬劳了,但若是自家不缺粮,怕就还得要银子才能雇来。”

    这三人正要细说这比帐的算法,却听得祝浩在门外禀报:“陈小姐来了。”

    “进来吧。”苏翎应到。

    陈家大小姐陈芷云双眼红红的进到屋里,显然来之前哭过。大概祝浩已经将陈泽风的到来说得清楚,这定然会勾出往事。在这之前苏翎一直未过问陈家那些往事,已经将之淡化至近似无形,但这一次,陈泽风这个虽然老却仍然顽强地活着的人,又将之带到眼前。

    “大哥......”陈芷云戚戚然地唤了声,声音似乎是在她穿的那件白色狐皮裘衣上飘过来的,带着几丝柔软的味道。

    苏翎看着陈芷云,直接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陈芷云抬起头,望着苏翎,却又欲言又止,泪珠儿在眼里一转,便落了下来。

    “若是要杀了他,你只管点一下头。”苏翎的声音带出了几分杀气。

    赵毅成、秦瞎子以及站在门口的祝浩等人一齐向陈芷云看去,要看看陈家那仍然不知详情的仇恨,是如何在陈芷云的轻轻颔首中消散。

第二十一章 且变且行

    陈家大小姐陈芷云俏生生地站在敞开的门前,低着头,良久不语。从门外透进的寒风将她身上那件狐皮白裘上的绒毛吹得不停地乱颤,但陈芷云却像根本没注意几个男人正在凝视着她的身影,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似乎整个人被凝固在炉火的温暖与窗外的风雪之间。

    苏翎稍等了一阵子,见依旧没有回答,便起身走到陈芷云身后,对门外的祝浩小声地交待了几句,便将门掩上,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先坐下吧。”苏翎轻声说道,并在火炉边为陈芷云腾出一个位置。

    陈芷云抬眼看了看苏翎,依旧不出声地上前几步坐下。

    苏翎另寻了空碗,倒上小半碗的果酒,递给陈芷云,看着她伸手接过,小口地抿着。炉火倒映在陈芷云的脸上,在苍白之中飞出一片淡淡的红晕。

    赵毅成与秦瞎子默默地看着,都未开口。对于他们这位未来的大嫂,距离感还是有的。

    苏翎凝神看了看陈芷云,说道:“我以往跟你说过,这过去的,多想无益。今日既然又遇到了,便干脆做个了断。今日定了,这事便彻底了了。”

    陈芷云双手捧着酒碗,微微点头。在千山堡的这几年,要想忘记过去是太容易了。不止是陈芷云,千山堡的每一个人,都过着与往日不同的日子,那些人、事,是不会给人徒然忆旧的空闲的。自打在白沙沟宣布解散那些家丁,陈家这个说法只停留在这个称呼上,与往日可没半点相干。尽管没了陈家大小姐的身份,没有当初那般前呼后拥,但因苏翎的缘故,陈芷云四周的人都给予她另一种默默无闻的呵护,日子反倒是从未有过的舒心,至少在她眼里,看不到那些暗伏的尔虞我诈。

    “这事不要想多了。”苏翎的声音显出几分轻言慢语的味道,这让赵毅成与秦瞎子听了,诧异说不上,这好奇还是有几分的。

    只听苏翎继续说道:“杀人偿命。依着这个理便好。”

    陈芷云听了这句话,似乎动了心思,略略迟疑了下,仰起头,一双略红的眼望向苏翎,轻声说道:“大哥,小妹父母双亡,虽说与他不无干系,倒不是他们下的手......”陈芷云欲言又止,大约是想说一说详情,但又停下了,她垂下眼帘,接着说道,“陈家这般下场,都是那姓佟的逼的。”

    这句话一说,苏翎、赵毅成以及秦瞎子听了,虽仍然不知这陈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却已明白这陈芷云的家仇不能都算在陈泽风的头上。这大户人家的家事,若是说起来便是一团乱麻,谁也不敢说能分清什么对错。照前后的话来看,免不了是这陈家遭受逼迫,那陈泽风做出些引祸东流的手段,以至让陈家姐妹都伤透了心,对这门亲戚,可是记恨在心。

    几人一时都未说话,屋内静得能听到火炉中轻微爆裂的“劈啪”声。

    陈芷云忽然转头面对秦瞎子,轻声问道:“秦大哥,可曾见到陈家别的人?”

    秦瞎子一愣,他没想到陈芷云问忽然问这个问题,他伸手摸摸头,说道:“没注意,当时我只认出了陈泽风,四周倒是有一些人,但离得远,分不清是汉人还是女真人。”那陈泽风完全是秦瞎子的意外所获,若不是认出来,秦瞎子当真会按苏翎叮嘱的,只在远处窥视一番便回去了。再说,就是一旁还有陈家的人,秦瞎子也认不出。

    陈芷云又转向苏翎,说道:“这事小妹听大哥的,大哥做主好了。”

    苏翎看向陈芷云,见她在自己的注视下又低下头,沉吟片刻,说道:“那好。这事我来办。你回去休息吧。”

    陈芷云闻言,便放下酒碗,起身向秦瞎子与赵毅成略略点头,便出去了。

    陈芷云刚刚将门关上,赵毅成便开口说道:“大哥,你这便开始持家了啊。”

    苏翎一愣,旋即明白过来,他笑着摇摇头,却为搭言。这生死决断,对这些汉子来说,再是平常不过,陈芷云不能立断的,对这几人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秦瞎子歪着脑袋看向苏翎,问道:“大哥,此人杀不杀?”其实按秦瞎子的意思,这复仇的想法要占大半,否则大老远地送来作甚?

    苏翎摇摇头,说:“她既然没说杀,便饶那人一命。”

    秦瞎子眼睛转了转,说道:“若是留着......抓他哪会儿,这人看着像是个管事,正指手画脚地张罗什么。”

    听秦瞎子这么一说,苏翎与赵毅成都回想起当初的那一幕。数百人围成一个圆阵,这便不一般,不是事先有所准备,临时是摆不出来的。看来此人倒还有些本事,再说,看陈泽风那身子骨,这般年纪,当初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架势,可这几年下来,居然还能挺得住,当真少见。

    苏翎与赵毅成都是心中一动,相互看了看。赵毅成试探着问:“我再去问问?”

    苏翎点头说道:“好。”

    赵毅成便再次去见那逃得一死的陈泽风,不过,这次赵毅成回来的更快,一进门,便说道:

    “大哥,这人还真是可用。”

    “他都会什么?不会也是药材吧?”苏翎问道。

    “不是。”赵毅成挨着秦瞎子坐下,“还是种地。我适才一提,陈泽风便听出了意思,将他在陈家的功劳说了一番,那架势好像陈家缺了他,至少要少一半的收成。”

    苏翎边听边在心里琢磨,手里的酒也没喝,兀自看着炉火出神。

    “这是不是有本事不知道,不过,这察言观色的本事倒是真的,我才说几句,就让他猜得差不多了。”赵毅成微微皱眉,似乎觉得这老东西不那么简单。

    听这么一说,苏翎也不由得皱眉,脸上显出几分厌恶。苏翎这些从军伍中走出来的汉子,讲究的便是一言九鼎,言出必行,对那些玩花花肠子的人,天生的就有抗拒感。即便是在战斗中施展计谋、花招,那也是很快便能让血腥气冲淡那些阴气。千山堡的管事们也大多是直肠子一根,办事牢靠,但这变通可就谈不上。好在目前千山堡面对的都是直来直去的事情,苏翎处置事情也多少是武断的,不从便是一刀解决。这里面也唯有赵毅成变得有些老城的模样,消息收得多了,想得便多,这一言一行,就有了变化。

    赵毅成大约看出苏翎在想什么,便说:“大哥也不必担心,这样的人若杀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能用则用,不能用便丢在一边便是。在千山堡,这样的人折腾不出什么事儿来。”

    苏翎端起酒碗,将残酒一饮而尽,长长地出了口气,说道:“倒不是担心这个。不过,也只能这么办了。”

    “那其余的人呢?”赵毅成又提起以往的建议。

    “你去选一些吧。”苏翎话里有些无奈。“不过,紧要处不能要。”

    “是。”赵毅成答道。

    陈泽风因祸得福,在这一晚的生死之间,反而得到一条出路。虽然没有人知道他在努尔哈赤那边到底遭遇了什么,但从他开始被安置在一处农庄做管事那不辞辛劳的样子来看,无疑对现状非常满意。与此同时,千山堡的冬天又多了一项内容,有赵毅成、胡显成挑选出来的一批管事将对辖内所有被俘获的大户,或是明朝、朝鲜的降兵、降将进行一次大筛选,这些人将被送至管事学院进行整训,然后被陆续派往各地做事。有些确实有些本事的,且人看着也像是顺服的,还将被派往辽东腹地,或是更远的京城。这些人当中不少是被剥夺了全部的家产,在经过最初一阵子的怨恨之后,随即被艰辛的劳作所屈服,此时苏翎又给这些人亮出一个机会,至少不用整日在地里累的腰酸背疼,连抬头都觉得是难事。这个机会很快便被那些脑子原本便不笨的人抓住,家产没有了还可再去赚,眼下虽然做事仅仅是为了不做过于辛苦的农活,但这些人都在心里暗自估算过,这位苏翎将军必定不会总窝在这宽甸一带。既然这一两年大明朝与努尔哈赤都未将其剪除,那么必定会有一个出路,对面的两方不管谁胜,这坐拥上万人马的苏将军都可能会被招降,若是那样,此时做得让苏将军满意,甚至另眼相看,这未来难说不会是另一番光明。当然,最坏的结果是被对面的两方攻打,不过这样的话,想也没用,苏将军都会被打败,那么他们这些小人物,还有几分活的盼头?还不如先顾着眼下的几分轻松的好。

    苏翎这一个口子一开,导致千山堡的屯田新村少了不少劳力。最初还在观望的人在不久之后便开始踊跃上报,展示自己的一面技艺。这当兵的好处也有一些是不愿做农活的缘故,屯田新村的条件只能说不饿肚子,其余的什么都谈不上,这些人中早生过其它念头,不过不敢逃而已,此时既然有了出头之日,怎能不尽力一试?这若是不想上阵当兵,在后面做个工匠的本事还是有的。那些朝鲜的鸟铳手们,竟然出现了彼此相互争攀的情形,甚至为了某一个位置,还当真被安排一比高下。这些都让千山堡的冬天显出几分热闹来,待到开春,人手奇缺的情形略有好转,甚至还会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好处正在逐一显露出来。

    万历四十七年的冬季远不会这么平淡,就算宽甸堡一带对大明朝与努尔哈赤都还远不足以构成威胁,顶多算是一些小小的不舒服,但并不是说这点不舒服会被忍耐过去。

    接近年底,千山堡开始面对大明朝与努尔哈赤的另一番盘算,这让还未能再次伸出触角的千山堡再次面对一些福祸难测的选择。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0260/ 第一时间欣赏明月东升最新章节! 作者:苏潜所写的《明月东升》为转载作品,明月东升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明月东升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明月东升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明月东升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明月东升介绍:
大明龙旗即将坠落,一面血红新月战旗却在东方冉冉升起。
就如同一轮明月,照亮整个东方世界......
试看明末辽东风云中新兴势力的崛起,将给大明朝,满清八旗带来何等变化。而随后,整个世界都因之发生改变。
置身于乱世中的男人,将如何在硝烟中建立新世界。
【但看漫天烽火,只因豪情一诺】明月东升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月东升,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月东升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