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雪夜湮灭
夜幕降临,飞雪又起。
对于困在雪夜中的刘綎,倒是没太多的担心,毕竟其一生都在征战中渡过,生死悬于一线的次数比部下上阵的次数都多,眼下不过是迷路而已,只待天明辨清方位,回到大队人马队中,还是要继续前往赫图阿拉。至于那十几个前面诱敌的人,刘綎虽说狐疑,但直到现在,还没有受到什么袭击,便认为那是诱使自己不再攻击村寨的法子。不过,刘綎心里也承认,对方如愿以偿。此时刘綎的家丁们已在山腰处的树林里寻到一块可以避雪的场所,勉强点燃篝火让刘綎歇息,大多数的家丁只能相互靠近取暖,在风雪中等待天明。雪虽然并不大,但也让篝火燃烧的火焰时时低矮下去,捡拾的枯枝已被雪浸湿,扔进火中不是有助火势,倒冒出呛人的白烟。几个家丁都有些慌乱,忙不迭地抽出湿柴,塞进雪里熄灭,一边用眼角斜斜留意着刘綎,生怕遭到责骂。他们这位主将的脾气一向火爆,踢上几脚算是家常便饭。不过,刘綎却显得平静,并让家丁们继续将湿柴架在火上烤,并不在意烟气。倒让家丁们心里诧异,再看时,隐隐在心中一声轻叹,将军,有些老了。
刘綎可以傲人的战绩在困境中镇定自如,其余的几位武将,却所遇各异。
有前面刘綎顶着,就算是此行要与努尔哈赤对决,这最初一战,也必然是刘綎的大刀先行染血。所以这些都司之类的武官对于承恩传来的消息并无太大的警觉,分队四下围剿女真村寨时更是嚣张地一顿枪炮打去,先将所能携带的虎蹲炮、鸟铳之类的燃放方便的火器张扬得十分热闹,然后才一拥而上,将整个村子洗劫一番。无论是南京的兵,还是山东的兵,这平时出马都要趁机骚扰一些所经之地,更何况在眼前的这些敌人的村寨,杀人放火那都是理所当然。只是与刘綎一样,最初的几个村子都未发现敌踪,只能看着房屋燃起大火算是有几分胜利感。随后,依旧是出现十几个人逃窜的身影,甚至在他们追击时还跑得慌乱而丢下一些兵器、马匹。这大大降低了仅存的几丝谨慎,数百人追击十几个人还有怕的么?当然,这追击最后便演变成飞雪中的戏弄,东路军马便如此纷纷陷入迷路的境地。这最重要的是黑夜的降临,让路途看起来是如此神秘莫测,不约而同,各部都选择了暂时停下,以待天明。这其中每一部都不知道其它人马的消息,都以为仅仅是自己这部分人陷入困境,只要到天明,自可寻路回去,再说,大队人马也不会丢下自己不管,定会派人来寻。四周除了飞雪的细微声响再无别的动静,这使得这些人都安心地留下来准备过夜。等费尽气力地升起篝火,煮食随身携带的干粮,修整一日的疲惫时,危险已悄悄潜伏而至。
苏翎等人自然不会让这些人安静地休息,几乎每一部人马的周围都有两到三个千山堡小队潜伏着,滑雪板的配备使小队可以快过奔马的速度移动,敌明我暗又让袭击变的心中有数。当初对付努尔哈赤的办法,如今要用到这些疯子身上,而在经过后金两旗的偷袭之后,千山堡俨然便是这片山林的主人。
袭击是悄无声息地开始的。
最先是那些处于边缘的哨队,处于队尾的落单士兵被猛地从背后扑上的黑影死死勒住咽喉,随即一把尖刀插进后心,有些黑影大约是怕脏了自己雪白的斗篷,这刀子是沿着颈部深深插下去,然后一挑,将半个脖子连同气管一齐挑断,然后顺手一推,将尸首扔在雪地上。这种杀法自然让被袭击者无声无息,但却会让血喷出老远,甚至让一旁的黑影小声抱怨,说这是脏了自己的衣服。十人左右的巡哨则是在僻静处被无数暗夜中飞来的羽箭、短弩攒射致死,临死的哀嚎声自然惊动了大队人马,待赶来一瞧,却看不见任何袭击者的踪影。这让明军士兵恼怒之下对着黑夜便是一阵轰鸣,随后又渐渐止歇,稍稍收拾一下尸首,重新派出巡哨,剩下的,接着打盹。可安静了没多久,另一个方向上又出现惨叫声。如此这般,接二连三的失去巡哨人马,让主官们不得不重新考虑所处的处境。但黑夜依旧无边无尽,飞雪未停,只能将全部人马靠拢,全神戒备。这样果真有效,没有人再次被袭。可不久之后,夜空中又起弓弦声,羽箭在半空中“嗖嗖”的飞来。那些常经阵战的老兵们知道,这是弓箭在最大射程上的抛射。每一轮羽箭都有二十多支,斜斜地从漆黑的夜空中飞至,那些在篝火旁的人成了活生生的靶子,既显然目标又大,这不比箭靶上的圆心,射中哪一个部位,这伤势足以致命。当即便有人被射成草人一般,嚎叫着在篝火旁打滚。不仅如此,数轮羽箭是来自不同方向,似乎四面八方都有敌人。
那南京陆兵大营都司姚国辅,山东营都司周文,副总兵江万化,叆阳守备徐九思以及浙江兵营备御周冀明这些名字说起来一长串的带队武官们,不管说得是什么方言,眼下这心里却都说着同一句话:“被包围了。”随后,又用不同的方言骂了句别人听不懂的话。
有那聪敏的连声催促将篝火熄灭,让放暗箭的敌人看不见目标。还好,羽箭没有再来,明军与敌人一起陷入黑暗之中。就在众人稍稍喘息着定下神来,左边却传来长长的嚎叫声。
“是狼!”暗中有人轻声说到。
那狼声拉出长长的尾音,在夜里尤其显得凄厉,恐惧悄然在每一个士兵身上激起疙瘩,没过多久,狼声消失了,但却从右边出现几声惨叫,又有几个士兵被杀死。不久,狼嚎声又在前方响起,而当明军看向前方时,后面遇袭。等到明军习惯防备了,却又变成狼嚎处便是致命方向。如此三番,周而复始。
整整一个夜晚,连同刘綎在内,都在这样的袭扰中不断损失兵马。这让刘綎恼怒地抽刀一阵乱砍,但只有一旁的灌木倒霉,敌人,却是丝毫无损。明军不得不再次收拢人马,数百人都聚在一堆,以此防备那看不见的敌人神出鬼没般的袭杀。这还是得到一会儿的安静,士兵们都毫无睡意,饥寒之下仍然睁大双眼,紧盯着四周动静,有些眼尖的,可以看见一条条白色的影子在雪面上滑行,真的犹如鬼神。就在这疑神疑之时,有人闻出有火yao引线燃烧的味道,还未等出声,就听见在很近的地方传来一声轰响,大片的铁子弹丸倾泻而至,将聚集成堆的明军士兵瞬间便轰倒一片。一时间哭喊声叫骂声将整个林子都变成是闹市,而硝烟散尽,四周却仍然是不见人影。明军之中自然也有炮手,已经辨别出那是虎蹲炮的发射声。这种三十六斤重的火炮,一个人便可以抱走,若是再有两人配合携带火yao、铁子弹丸,的确可以达到这般使用效果,但无疑这个方法是罕见的,明军炮手别说看见,听都未听过。
这种战斗方式当真让所有的明军兵将异常惊诧,居然还有火炮,而且还是如此用法。那几位主将带队的当即下令还击,一时间所有能发射的火器纷纷开火,尽管看不见敌人,但只管向外面燃放便好。这几轮燃放,怕是要比在训练时打得还要快,只是已经无人关心这个,兵士们似乎都在比赛着看谁最先将手中的火器放完,直到火yao弹丸用尽。
这基本上算是一次明军的火器训练,效果很好。将近半个时辰的轰击,那些鸟铳手都已练得熟练无比,装药,填弹,压紧,在装引药,点燃引线,指向夜空,然后“碰”,收起,再次重复。、,直到手臂酸麻,双耳欲聋,仍然不肯罢休。
几位武官们聚在一起商议,决定不再在此地等死,收拢大队人马,不管方向,只管一路向外走去。伴随着明军行动的,是两旁不断传来的狼嚎,并随着明军的移动而变换位置。没走出多远,甚至队尾还没有完全走出,前队一直小心提防的士兵便被迎面而来的羽箭射中,等后面士兵冲上去接敌,却一样是没看见任何人。明军主官不管不顾,下令继续走,就算是死人也不能停下让人随便杀。这个决定不知是对是错,因为随后的路上,明军遭受了更多的杀戮,对面的敌人似乎就是属于黑夜的,接着微光明军仅能勉强看清眼前的路面,而敌人却似乎在自己家里一般随意出没。
的确,这本就是千山堡人的家园。
后半夜里,,明军每隔一阵子便要受到羽箭的攒射,有近距离精准的射击,大多数还是远距离的抛射,黑夜中根本无法看清羽箭来势,明军就像案板上的肉,等着一刀刀的被切下。伤病已经一律被抛下不管,这样的严寒里,只有死路一条。剩余的明军继续一步步地挪动,但接下来,无休无止的袭击也在延续着。
终于,在又一次被埋伏在路旁山坡上虎蹲炮轰击之后,有部分明军顶不住了,开始大声喊道:“不要打了,降了。”武官们并未制止,主将不在,这些低级武官在此种情形下也知道再打下去,性命难保。如今明军各部已经死伤近一半,却连对方身形都未看全过。
“丢下兵器,脱掉铠甲。”黑暗中有数人一起用低沉的声音喊道。
在场的明军官兵纷纷丢下武器,脱下铠甲。若不是为了保命,这铠甲在冬日里本就是个累赘,如今倒是可以轻松了。动作很快,对于停止战斗的渴望远大于饥渴严寒的侵袭,明军已经毫不抵抗。
“若是有人暗藏兵刃,全体格杀。”黑暗中又传来一声喝斥。此时明军都打着火把,而对方却隐在山上,一明一暗。
明军中有人四下看看,那些藏有短刃的,纷纷在队友的目光中拿出来,丢在一边。
“全体列队,往回走。”明军对这个命令稍稍迟疑,有那么一刻没有人动,不知是不是没听懂,但随即风中传来了火yao引线的味道。这比什么刺激都强,所有官兵按原属列队,向回走去。一直走到最初停下的地方,然后被黑夜中的声音命令就地休息,点燃篝火,那些人始终没有现身,也不再传令,只是让明军就地等待。
实际上这围杀数百人明军的千山堡骑兵只有几个小队,不到一百人,在黑夜里若是换了位置,不敢保证能制住比自己多出数倍的明军。只能如此暂时应对,同时派人禀报,再加派人手。
这一夜有多半的明军分队在死伤惨重之后放弃抵抗,即便是那些浙江兵,也被这种战法所屈服,也不得不服,看又看不见,打又打不着,自己这方却频频受创,虽是几个、十几个地死伤,但怕的是无休无止,无法抵挡。得到天明,连南京的姚国辅,山东周文,江万化,徐九思,浙江周冀明也都被这种战法折磨的无可奈何,此时这些朝廷重将难以抉择,战死不怕,但就这么死,算不算战死?武官的心思其实很简单,可这种折磨却是异常罕见的感受。降,是唯一的出路,看着自己属下不断死伤,这些武官或早或迟地选择放弃抵抗。最后只剩下刘綎一部。
刘綎原带的八百多人马算是最多的一队,在这一夜中零打碎敲地被杀一百多人,伤的也有近两百人,这都是如前面所述的暗袭所至。天明后刘綎硬挺着从未停止的冷箭带队移动,那些羽箭似乎像是被一块磁石吸引,从不同的方向上将刘綎一部与四周山梁、树林、石块等连接起来。刘綎在天明后也曾试着追赶这些袭击者,但等到从厚厚积雪中爬到攻击位置,除了再留下几具尸体外,再无所获。另外也用火器攻击过,但一来地势较低,又是背风,而来这火器的射程还不如弓箭,对方自高处射下,远远大于鸟铳的射程,待要架上虎蹲炮,人家早看见了,会傻到等着轰么?刘綎只能选择硬着头皮向辨明的方向走,向南,一直向南。
苏翎在天明时分反而清闲下来,除了将后续人马派往那些不断来报请求接受降兵的小队之后,集聚了两千骑兵,在大道上集中,等待刘綎的到来。此时他已得报,三个村子被杀一百七十人口,沿线共计二十四个村子被焚烧殆尽,好在粮食、牛羊等都还在。这笔帐是该算一算的时候了。
那边刘綎一边带着家丁缓慢地逃生,一边不断在心中堆砌疑惑。对方到底是谁?为何从未有人跟他提起在这宽甸有这般人马?这与他听说的建奴毫无相似之处。关于努尔哈赤打仗的情形,作为一员老将,他不会不问,性子虽说不好,但也是此时的战斗方式决定的。这一次的遭遇,他自感身心皆疲,萌生隐退之念。
可敌人会放过他么?
第二十九章死生未卜
正午,刘綎率队总算寻到出口,立即催马向前奔去。
这群山之中若是没有惯走的小路,想凭白自己闯出一条路来,意味着要不断地穿过灌木、溪涧、断岩、绝壁,在白雪掩盖下的种种障碍上越过。刘綎自天亮起便直奔南面而行,几乎是一条直线,根本不顾及路途好坏。他们也无法顾及,身后及两侧的山顶隐隐约约的人影让其不敢片刻停留,只要向南,至少能回到大路上去,而那里,便有刘綎一直期待的大队人马。
这出口,实际上仅是望过去比较宽坦的山谷。刘綎率领余下的家丁放马一踏上平地,心情立时好转,待行得一半,猛然记起这便是昨日所经之地,鞭打那几个多嘴的浙江兵,便在此处。这一喜尚未升起,便又是一惊。这人都去哪儿了?
就在此时,前方猛地出现大队骑兵,一杆血红的新月战旗迎风展开。
刘綎挥手令队伍停下,略看一眼,对方大约近千人左右,列着横队,将这片难得开阔地封住。刘綎还未下令转身退后,却见两侧山梁上也出现一排排的人影,不仅如此,一连声的炮响,从两侧山上传来,朵朵硝烟仿佛是山上开出的花朵。火炮并未击中刘綎的队伍,在其前后约百多步的地方将积雪轰成大片的雪花。
刘綎不再动了,他明白,对方这是示威。以昨夜对方的杀戮方式,刘綎断定这是最后的警告。他左右看看跟随自己多年的家丁,又看看自己手中的大刀,颓然长叹一声:“算了。”说罢,将手中大刀远远地抛了出去,深深地插进雪地了。随后的家丁默默无言,并未对自己的主将发出询问,只是都立即下马,将手中兵器丢在路旁,然后站在马旁等候命运的决定。很快,对方的两队骑兵一前一后地将其围住,开始接收俘虏。
彪悍一生的刘綎与他的骄兵悍将便这么成了最后的战果。
须发皆白的老将刘綎本希望看见对方主将,按此时战争的不成文规则,既然一方主将束手就擒,另一方怎么也得看上几眼,说几句哪怕是讽刺的话吧,甚至刘綎已打算忍耐对方的讥讽。但刘綎失望了,苏翎压根儿没有想见他的意思。在此之前,苏翎唯一考虑的是要多久刘綎才会放下兵器。仗打到这个地步,再战已没有任何意义。当然刘綎誓死不降的结果也在计划之中,在第一轮炮示威过后,所有的火炮都已瞄准刘綎数百人的人群,这么点距离,不用什么准头,只要将弹丸扔到空地中间便可。刘綎与家丁们被两队骑兵前后夹住,便带着他们向山中行去,既未捆绑,也没有呵斥,那些骑兵仅仅好奇地打量着刘綎,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说。
到了晚间刘綎等人才抵达目的地,这是一个未经过刘綎东路军骚扰的村子,有数百间房屋,看样子平日里怕不下千人住在这里。在村边的空地处,已搭建起不少帐篷,不用问,这都是刘綎所部的军需,那些人,自然也是刘綎麾下的,只不过眼下显然已不归其管辖。那些降兵正在数名依然是身披白色斗篷内着黑甲的骑兵指挥下,架起炉灶,就在简易的棚架下煮饭。冒着热气的粥正在十几口大锅中翻滚着,很稠,香味儿弥散开来,连刘綎都忍不住吞咽着口水。这一日一夜,还真是没吃什么。一排排的明军士兵正列队上前领取吃食,刘綎发现,居然还有肉食,肥腻的大块猪肉每个士兵一勺,然后是一块面饼,一碗热粥。所有的降兵都规规矩矩地听几个千山堡骑兵吩咐做事,那些领吃食的,大多与刘綎一样,是刚刚赶来的,而那些在干活的,不用猜,准时昨夜便就降了。刘綎默默估算,这个营地大约有三千人左右,都是各营的降兵,甚至连队列都是按原来的编制排列的,低级武官依旧在行使权利,指挥着属下兵士继续搭建帐篷,砍柴做饭,看样子,还会有更多的人来此聚集。四周并未有多少骑兵看守,能看见的,只有不到一百人,且都在远远的地方往返巡视,似乎并不是监视这些降兵,而是例行巡哨。但整个营地里的降兵都自觉地没有越过那圈无形的栏杆,就连砍柴的士兵,手执斧头,也都规规矩矩地做事,就像自己的军营。
刘綎也与其他降兵一样,被人塞了两只陶碗,一双竹筷,还被叮嘱一句:“好生拿好了,碎了就只能用手捧着吃饭。”
可怜老将军被眼前的一切所吸引,竟然丝毫没有露出往日暴戾脾气,下意识地接过碗,与家丁们一起,向领吃食的队伍走去。整个军营就是明军平日里的模样,除了没有兵器火炮,其它一切都是士兵们熟悉的。
刘綎受到唯一的优待,是在营中的大帐里有他的一个位置。大帐不知是那个营的,本就是营中主将的,此时不过是算是唯一与俘兵的区别。刘綎端着碗走进大帐,一愣,只见几个人同时站起,却张嘴说不出话来。
姚国辅,周文,江万化,徐九思,周冀明,祖天定,这几位在辽阳誓师时才见面认识的武官,此时都在大帐之中,这几人猛然见到主将进来,下意识地起立行礼,却又想起这可不是东路军的大帐,便就愣在那里。
刘綎苦笑着摇摇头,自顾走进帐中,在桌边坐下,闷头吃起饭来。几个武将没有说话,在一旁站着,场面有些尴尬。刘綎吃完,伸手抹抹嘴,这才说道:“不用多想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过一天算一天吧。”
说完,又习惯行地伸手,却摸了个空,这饭后一杯茶,是多年的习惯。
“有杯热茶就好了。”刘綎解嘲地说道。
那祖天定见此,忙说:“我去问问。”便要起身向外走去。
“能行?”刘綎怀疑地问道。这毕竟是战俘,未必能提供这般好处?
祖天定苦笑道:“刘总兵,你看人家这里,吃得比咱们军营里还好。这茶,说不定便会有。”
刘綎也不觉难堪,点点头,让祖天定去了。不一会儿,祖天定便又回来,身后跟着一名身材高大的黑甲骑兵。“你是刘綎?”黑甲骑兵问道。语气还算平和,这样称呼,在刘綎还是第一次。
“是。”刘綎尽量平静地回答。
“奉我们将军之命,优待刘綎。”骑兵面无表情地说话,“你还有什么要的?”
刘綎摇摇头,那名骑兵转身出去,随后又进来拿进几只碗,一小包茶叶,什么也没有说,便又出去了。
祖天定过来将茶叶放进碗里,然后从火炉上提起水壶将茶泡开。
“都喝一杯吧,也不知还能再喝到不。”刘綎话里流出苍凉。祖天定便一一斟满,几个人都围着坐下,一群败军之将便如同商议军事般坐在一起。
透过大帐缝隙,外面的士兵依旧源源不断地开来,煮饭的士兵一锅锅地重复着饭香,肉味儿依然没有减少。
“他们不缺粮食。”刘綎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粮食可能就是我们带的,不过这肉.....”姚国辅轻声说到。这肉不管是哪一种,明军军营里绝对没有这么多,更别说即使有,也不会这样敞开了吃。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刘綎终还是将这话问了出来。
几个人都将目光投向祖天定,毕竟这里他最熟悉。祖天定吞了口唾液,添添嘴唇,说道:“听说他们的主将姓苏,叫苏翎,原是振武营当差的,后来说是逃过边墙投敌。手下的武官也是一起在振武营当差的。”
“你知道他们?为何不说?”刘綎有些生气,声音不免升高。但不待祖天定说话,又说道:“算了,此时说这些都没用。”
几人沉默片刻,那刘綎又问:“你们都折损多少人马?”
姚国辅说道:“五成。”
“四成。”
“五成。”
“一成。”
不用说,这最后损失最小的,便是祖天定,这当然与他知道情况有关。不过,眼下没有人怪他。
刘綎默默估算着,全军一万五千人马,至少折了四成,也就是说死伤的,便有近六千,这都是昨夜一晚的战绩,这苏翎未免太过强势了吧。这还不算全军携带的武器器械,单是火炮便是数百门,火yao等数千斤,其它粮草甲杖大车骡马,成千上万,尽数落到苏翎手中。近九千人被俘,这是何等的战绩?就算刘綎,也从未有过如此战果。
“他们有多少人马?”刘綎问。
“不知。”几个人都摇摇头,但祖天定却隐约知道一些,他说:“数千吧,顶多四千,不到八千。”这跨度,也就只是说说,若是战前,这样的推测便能使刘綎大怒。
“估计在五千左右。”刘綎判断,自然不仅仅是看到的战斗场景来估算,这粮草运输,战俘押送,等等,都能判断敌情。
“昨夜......”周益明小声说到,但却并未说完,显然对昨夜的遭遇心有余悸。
刘綎也禁不住回想起那黑夜里的战斗,不,不是战斗,应该是单方面的袭击,自己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这种战斗类似于在贵州遇到的那些山里人,但黑夜里却是第一次,更别说这厚厚的积雪。刘綎此时才有机会细细回想对方的战术,反复思量,却最终找不到对抗的办法。唯一之计,是大队人马仅仅靠拢,步步为营,绝不单独出战。可是......
一想起这次战败都是因自己的莽撞导致,这刘綎立时心里一阵绞痛,险些便背过气去。
就在此时,帐外传来一阵马蹄上,几匹马奔至营内,在正中停下,随即便听见一个人高声叫道:“苏将军有令。愿意参军者,在此记名。想回家的,到这边列队。”
此时便就招兵,未免太急了吧。刘綎一阵狐疑,这降兵入队,虽也是常事,不过,这才多少时辰?不怕中途再跑了么?
一边的徐九思忽然说道:“莫非是要对付朝鲜人?”
众人这才记起,他们这东路军还有一万三千的朝鲜兵马。若是在座的几位,这一万三千人朝鲜兵马不是一万五千明军的对手,甚至只要一万,在座的任何一位都敢拍着胸脯说“定胜”。但苏翎这一方不过五千左右,还能再显奇迹?未必又是昨夜那般的打法?若是那样,朝鲜人可就不用多说了。可朝鲜人不是刘綎,根本就不会离开大路,就是下令让他们进山,刘綎还怀疑朝鲜人是否会抗命。那可是一万多人的火器队伍,战斗力虽不强,可列阵施放火器却是久经训练的。那里面至少有近万支火枪,火炮不亚于刘綎所部携带的数量。硬冲?至少要损失一半的人马,才能冲破阵线。这会儿招兵,难道是让这些降兵打头阵?
刘綎等几位武官怕是从未有过此时这般关心过下属的性命,九千多人若是冲阵,死上一半,就是抬尸首也得抬上几天吧。想到这里,刘綎等人才忽然想起,自己这几位武官,会是如何?适才听那人之言,想回家的可以回去,自己能回去吗?可回去辽东杨镐会怎么说?东路军尚未到位便全军覆没,回去难说会不会再次被杨镐立威,不,一定会。但,留下?这里的一切都是个谜。眼下虽看着对几位武官尚没有杀意,可毕竟杀了对方一百多人,烧了那么多的村子,这难道不会导致复仇么?
正在这时,只见帘幕一掀,一个人裹挟着寒风走了进来。
第三十章来去由心
寒气扑面而来,让刚刚从一杯热茶中缓过来的刘綎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看起来,倒象是被来人惊得一跳。
将寒风带进大帐的,是总被苏翎带在身边的祝浩。这位昔日在辽东边墙上戍守的旗军,如今已经全然不是以往忍气吞声的模样。自从到得苏翎军中,很快便听说一直在军中流传的一句话,“见谁都不跪”,苏翎这句毫无文采且略显张扬的俗话,祝浩初听时甚至浑身热血激涌。未在辽东遭受屈辱的人,是不会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尤其是对一身武艺却随时都得卑躬屈膝的汉子来说,能够昂起头做人,足以激发更多潜在的血性。看着那似乎在哆嗦的刘綎以及其他几位武官,祝浩有那么一刻没有说话,只面无表情地站立在几人面前。
这些可都是平日里只能仰望,回话都得跪着的高级武官啊,如今,却在祝浩的目光下显露出几分被人操控命运的颜色,那原本是祝浩在昔日同伴眼里看到最多的神情。
“我们将军问:你们想死还是想活?想死自己了断,想活,便写信给你们的家人,叫他们来赎人。”
不等几人有所反应,祝浩接着说道:“你们想清楚了,稍后将军到时便要听回话。”说罢,转身出去。
这看似简单的选择,其实艰难无比,甚至还不如在战场上求一个生死结局。这都降了,自然是不想死的,可这想活,却未必全归自己选。既然传话来问,那苏翎定不会杀这几人。问题是若是想活,这怎么个活法?写信叫家人来赎,这个法子倒新鲜,这几人的家财也不会太少,只是不知拿什么来赎。但回去后如何?又怎么解释这全军尽墨的结果?刘綎等几人都是朝廷重要将领,不是那多如牛毛的低层武官,是不可能悄然无息地回去。若是战死,即便败了,说不定朝廷上还会给予封赐,惠及子孙家人。败而未死,却不仅得不到荣誉,连带家人都会牵涉进去。若是这样推理,如刘綎这般岁数且一生荣誉的,还真不如死了的好。问题是这武将战场上即便是自刎都是瞬间便可壮烈一番的抉择,但眼下坐在温暖的大帐内,刚吃饱饭,手里还有一杯热茶,对手丝毫没有恶意对待,你让这死亡的念头出现都已不易,更别说要自己选择去死。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几位武官心思转的七上八下的,许久都没有定下,难怪苏翎要派人事先告知。其实除了上面的,还有一个念头,在几人久思不得时先后出现,那便是,还有没有别的活法?这使得几人纷纷狐疑,这是否便是那位苏将军的劝降之意?眼下当然已经降了,却未必服。适才外面的喊声,此时在这几人心中便是苏翎欲让其效命的先兆,这自然又引起无数思索。这个过程,日后对赵毅成的部门,又是一次典型案例。
这边正彷徨不定间,祝浩又带进一股冷风。
“都出来,将军到了。”这是大帐,但不是明军东路军的大帐。
苏翎带着五十骑缓缓走进营地,在大帐前停下,却并不下马。刘綎等人在一旁站立,没有人呵斥让其跪下,这让几人稍稍安心。这可是在四周都是自己原属兵马面前。
苏翎尚未开口说话,那边列队领取吃食的人群,却出现一阵骚动,几个人吵吵嚷嚷,夹着着打斗声,一直传过来。苏翎微微皱眉,略一点头,祝浩便策马上前查问。
吵闹声立时便停了,这战俘营原本就没看见几个千山堡的骑兵,这时出现一群,那些俘兵们都立刻安静下来。一问,却是因争抢吃食而起。这一人一碗肉,在明军那里都是不易之物,俘兵们自然是视作佳肴,多数都小口慢慢品尝,一碗粥一块面饼足以填饱肚子。但千山堡看守人员的稀疏,让战俘中那些原本便是**的人原形毕露。这在任何一个兵营里都是存在的,除了武官,在一般的兵里,总会有那么两三个干着被武官们剩下的强抢横夺的蛮横之人。六个长相便是凶悍之人强行到分发吃食之处自行盛肉,那名负责分发的士兵刚一阻止,便被劈头盖脸地拳脚打翻在地。
这是战俘营第一起骚乱。
苏翎只说了一个字:“杀!”身后的几名骑兵立即纵马上前,同时腰刀出鞘,只几步便到了那几名被勒令站在中间的**面前,只见几道刀光闪过,六颗人头咕碌碌滚到地上。然后一队明军被令立即收拾干净,转眼间一切又恢复正常,只是地上脏兮兮的留下一片血污。那名负责分发食物的士兵,被立即赋予管理此地战俘营的职责,连那些还在行使权利的低级武官们,也都听从此人的安排。在松散关押下松弛了神经的战俘们,又再一次松弛下来,看来,只要按令行事,便衣食无忧,更不会有送命的危险。
苏翎转头看着刘綎等几人,问道:“想清楚了么?”
几名武官谁也没有开口,对那个问题,本就还在混乱的思绪又经适才转瞬间的血光所干扰,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对于各自管带一营数千人马的武官们,这种情形也只有在受到朝堂上大臣们的斥责时才会如此,当然,除了刘綎,其余几人连这个机会都没有。
苏翎脸上略微显出几丝笑意,但其并未再问,而是拨马转身而去,身后的骑兵们也都紧随在后面,只有祝浩留了下来。
“跟着我走。”祝浩依旧是那副面孔。
刘綎几人茫然地跟在祝浩马后,向着苏翎离去的方向走去,那里,是村子里的一所大屋,大概是苏翎的临时住所。
屋内正中是一盆烧得正旺的炉火,屋内的寒气早已驱尽,让人咋一进来,倒有些不适应。刘綎几人便在冷热交替之际,面对着苏翎,开始决定生死的对话。
“你们都在想,怎么活下去吧。”苏翎说话的声音与在外面的杀气凛然不同,倒是与屋内的温暖相对应,至少听起来不象是在讥讽。这选生还是死自然不需问了,否则那想死的还会跟着过来?
苏翎没有给他们更多徘徊不定的时间,继续说道:“你们当中自信可以安稳地回去的,写信交代清楚,叫家人过来谈。没把握的,”苏翎稍稍停了一下,指了指北方,“在那边给你们留一块地,有房子可住,只要你们肯动手,粮食够你们吃的。”
待几人都在想这几句话后,苏翎又说:“定下没有?”
祖天定先开了口,不过,他的话让其余几位觉得有些愚蠢。
“苏将军真的不杀我们?”这话里其实还透着同是辽东军伍的意思,这里面,也唯有祖天定与苏翎还有点关联。
苏翎将几人一一看过,才说道:“要杀的人不会多活一刻。”
这就是意思明确的回答。屋内的气势自然是一边倒的,那刘綎也是嚣张惯了的,却自知没有这种嚣张的表达方式。
“苏将军是不是还要与明军对阵?”祖天定连续问出这些真的愚蠢的话,只是苏翎以及一旁的赵毅成没有这么看,祖天定已经在考虑是否加入苏翎的主意。不过,祖天定世居辽东,这亲戚家人若要牵连着算下来,怕是从山海关到镇江堡,哪个地方都会找到,这与明军再打,难免有遇到家人的时候。可若是真如苏翎所说,种地,却也是不干的。
做一个农夫从来不会是军伍之人的向往,也只有那些文人才会描绘出一幅“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田园风光,但即使那样,种地也决不是第一选择,而是选择后的无奈。
苏翎仅仅反问一句:“东路军多少人马?”
此时在座的人都不知此次辽东大军进攻的结果,总之这东路军明朝的一万五千人马全部消失,不用问苏翎是否还想与明军对敌,明军都不会放过苏翎。一旦此次得胜,下一个目标定会是苏翎。
祖天定没有再问,看来仍在犹豫。
“我不需要你们为我效命,我的队伍里也没你们的位置。”苏翎一口打断了几人的犹豫,“只要帮我做些事情,能回去的便回去,不方便的,也能自己养活自己。”
这条顾虑既然被消除,那么剩下的问题也就不多了,确实是刘綎等几人自己来选择。若是自信回去没事的,不会受到惩处,便可以考虑回去。有顾虑的,人家苏将军也给了一路可走。在联想其战俘营里的一切,这待遇未免太好了吧。
“需要我们做什么?”老将军刘綎终于开口。自从在炮击示威之下决定放弃战斗,这位自诩忠心耿耿的将军便有了变化,不过,眼前的一切并不需他做出对抗朝廷的行动,接受,相对便要容易了。
苏翎看了看赵毅成,赵毅成便接过话题。
“第一,回答我们一些问题,当然你们知道的,我们也知道,不过是对照一下。第二,让你们的家人亲戚之类的,给我们一些便利。”
“什么便利?”姚国辅紧跟着问道。
“当然不是刺探军情。”赵毅成一笑,说:“不过是开些铺子,买卖商货罢了。说起来,算是做生意吧。你们这些在山东、浙江、南京的,还有你们,四川,辽东就更不用说了。到时候我们会派人去跟你们联系,总之是以经商为主,其它为辅,且那些也不需要你们家人去做。你们只需保证商路、铺子正常就可。”
这还真是想的周全,事事都照顾里了。
“我家里只有地。”浙江兵营备御周冀明说道。这开口的越来越多,备御仅是个低级武职,怕是家产不多,不过,在浙江便够了。
“田地也可以,做农庄也是要的。银子不会少给,但要保证买到我们需要的亩数。”赵毅成说。
周冀明琢磨着这个问题不大,实在不够,自家的田卖一些总是可以的,便点点头。
见这几人都算是同意了,赵毅成才继续说道:“这些不是眼下便要办的事。你们尽管放心,这些事你们的家人也会有好处的,保不准银子比你们当官时还多。”
这银子现在还未考虑,眼下仍然是性命、身家问题。
“你们先写信,让家里派个得力之人过来。至于如何回去,回去如何,你们自己想办法。总之回不去的,也能活得好好的。但是,我们这里没有闲人,要有饭吃,就得做事。”
这点没什么可说的。至此,一切都算是有了答案。刘綎等几人都放下心来,目前的结果大大好过预估,这心情,放得不是一般的轻松。眼前苏翎所部所作的一切无不出人意料,从战斗方式到俘虏处置,连他们这些武官的未来都考虑的与常规迥异,怎么不让这些武官产生从未有过的改变?
经过放松的刘綎开始考虑自己那些家丁,那些常年跟随四处征战的部属,这也是其放弃抵抗的原因之一。
“苏将军,”刘綎第一次如此称呼,“是否是准备让降兵去打朝鲜人?”
苏翎略微一怔,旋即明白刘綎的用意,便说道:“你们放心,降兵中自愿的我们才会要,想回家的,也跟你们一样。”事实上在战后长达数月的时间里,许多愿意回去的人都被放走,不过,同样有许多人做出愿意协助的承诺,尤其是那些选择回家的基层武官。千山堡的触手,在这时,开始暗暗延伸。
“再说,那朝鲜人....”苏翎慢悠悠地说道,“还用的着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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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信手拈来
朝鲜人来了。
朝鲜的都元帅姜宏立、副元帅金景瑞率领三个营,约一万三千人,浩浩荡荡地越过鸭绿江,向宽甸赶来。朝鲜兵马一过江,便被无数明哨、暗哨紧紧盯着,一举一动都尽收眼底。苏翎得到的禀报,要比朝鲜兵马实际位置要早一日。在尚未决定是否对刘綎动手时,朝鲜人仅仅算是刘綎东路军的尾巴,且大大落后的尾巴。而就是这一日之差,对付朝鲜兵马的方案已被商议过数次,一拨一拔的小队、大队骑兵被派出,分头前往指定位置。就在刘綎等几位武官在为怎么活伤脑筋时,对朝鲜的行动已经悄悄展开。
辽东镇江游击将军乔一奇奉命前往朝鲜军中监军,所带兵马便有振武营的一部,这使得一些仅靠观察得不到的消息,也传到苏翎处。朝鲜军中有四百铳手被临时调往西路军中,东路便只有一万二千六百人。而有关朝鲜都元帅姜宏立的情绪问题,也得到准确地禀报。这是由于最初总兵李如栢只要求朝鲜出铳手七千,担负防守、堵截之责,这样朝鲜兵马几乎不会参与大的战事,姜宏立自然没有意见,可后来杨镐一纸军令,不尽人数变多,且必须完全听从东路军刘綎的指挥。当再得知那刘綎也不过一万五千左右的兵马时,姜宏立彻底失望了,这即是表明朝鲜军将担负起与明军一样的战斗职责。这既要打仗,又没有指挥权,纯属白干,哪个将军愿意如此?姜宏立当即向朝鲜国王请辞,不允。这样一来,朝鲜军队即便是有乔一奇监督,这速度却怎么也快不起来。另外,整个大军的粮草、器械等军需,都在元帅的情绪影响下变得缓慢、拖沓,似乎人人都抱着稍一接敌便即退兵的想法,不然,为何这朝鲜大军滞后刘綎兵马一日,而粮草辎重又在朝鲜兵马后滞后一日?种种迹象都表明,朝鲜兵马战意不强,行动缓慢,军需不足。
对刘綎一战的战果,完全出乎千山堡人马所料,整整一万五千明军,就在一夜之间全被歼灭,所获粮草、甲杖火炮无数,搬运缴获的精壮们几乎用了将近七日,才将所有物品送回千山堡,这初次大胜,对所有骑兵而言,意义非凡。辽东逃军、或是弃民的身份、感觉,至此烟消云散,这最后一点对大明朝的畏惧之心,被那近九千明军俘虏所融化,而今朝鲜军队到来的消息,让血液再次沸腾起来。
姜宏立、乔一奇率队出宽甸直奔太平哨,那是最初与刘綎约定两军汇合的地点。一路上依旧是飞雪漫天、北风呼啸,但这并未给朝鲜军队带来影响,他们走得太慢了,慢的即使下刀子,也不会让他们再慢一些。不仅如此,缓慢并未使得后队挤压前队,反而前后拖得更长,倒像是前队走的太快所致。
苏翎埋伏在道路两侧山顶的火炮并未开火,被用白布与积雪仔细隐藏起来,从山下看上去,只一堆堆的堆满积雪的石头,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里埋伏着兵马。朝鲜人同样认为这一带没有危险,更何况前面还有刘綎的大军。而对于千山堡,江对岸的朝鲜人只能看将来来往往的船只,与辽东一样,毫未在意。朝鲜兵马便这般大摇大摆地,缓慢地通过了刘綎兵马覆灭的地段。当然,痕迹已经被消除,不断的飞雪更是很快就掩盖了所有漏洞。一万三千左右的朝鲜兵马便这般通过这段致命的山路,没有遭到任何攻击,也没有任何人马的踪影。
临近太平哨,姜宏立与乔一奇听前哨回报,说是并未发现刘綎大军驻扎的痕迹,甚至惊疑,命整个大军就地停下,待后队全部跟上之后,才再次向太平哨进发。不论有何疑问,总得到太平哨扎营再说。
太平哨距离朝鲜大营最近的几个村子已经被疏散,只剩下空空的院落,但朝鲜兵马便是秋毫无犯,远没有刘綎所部的张狂。这倒不是军纪严明,而是太过谨慎,除了伸出一里多路的两队哨探,朝鲜兵马全部龟缩在大营之中,一则躲避风雪,二来,等待后续的粮草辎重跟进。
入夜时分,由山中奔来一队二十多骑的明军,打着刘綎的旗号,为首一人手持令箭,称奉刘綎之令,前来传令。姜宏立正疑惑中,见有人传令,连忙在大帐中召集武官汇聚,乔一奇也在其中。
来人宣称,刘总兵命朝鲜兵马火速跟进,前往坎川岭一带支援。姜宏立问为何改变原定的两军汇集的约定?朝鲜兵马就眼下携带的还未全部抵达大营的粮草便已经不够,原本想向刘綎借粮的,没想到这还没见到,便要继续前进。
传令官称在坎川岭一带发现敌踪,刘总兵已经率队追击,已有斩获,并疾声厉色地丢下一句,“误了军机,自己看着办。”便连夜向坎川岭方向奔去。
这军旗、服饰、令箭都不假,再说乔一奇认识那个军官,虽说一个宽甸百户怎么被派作传令者略有疑问,但刘綎属下都是来自各地的兵马,派谁都有可能,他乔一奇一位游击将军,没有随刘綎行动,不也被派来与朝鲜军马随行么?
姜宏立当即与众武官商议决定,次日一早大军出发,在紧急的军情,也不可能在夜里跟上。这便算是最快的速度了。虽然有人已经提出粮草还未跟上,这大军再往前,一旦接济不上,可就全军无粮。但一方面有刘綎的令箭,一方面乔一奇是不会帮着朝鲜说话的,甚至语气与传令官都是一致。
次日一早,朝鲜兵马开始出发,队尾的辎重粮队估计是在后面扎营歇息,并未赶上。姜宏立遥望了一阵南方,便无可奈何地发出全队出发的命令,一万多人的队伍便在风雪中向坎川岭行去。
坎川岭是宽甸西北最高最险峻之处,一路上山势险恶、道路难行,若非如此,千山堡与努尔哈赤又怎么达成以此为界的默许?朝鲜大军走了一日,才渐渐接近坎川岭,沿着山势渐渐向上登去。但天色已晚,飞雪依旧未停,姜宏立不顾乔一奇的呵斥,强行令大军就地扎营,这一日,行不过三十里。
这一夜风雪加剧,次日全军集结时,发现冻死兵士十几人。这是朝鲜军队第一次减员,姜宏立硬着头皮命令大军拔营而去。行不到五里,千军回报,说前面发现后金兵马迹象,人数不详。
姜宏立大惊,立即命令全军扎营列阵,全军戒备,准备迎敌。一万多人的三个营结成一个大阵,就着山势做出防御姿态。数千只各式各样的火枪已经准备装填火yao,数百门火炮也已准备就绪,只等敌人来犯。但一直等到午时,都没见到敌人出现,那些士兵列成横队,都在雪里成了雪人,一个个冻得直达哆嗦,却仍然徒劳地向从纷飞的雪花中找出敌人的影子。只要敌人敢在阵前出现,上千只火枪将同时开火,不论敌人有多少,势必在阵前留下满地的尸体。但,这始终是一种想象。
姜宏立与乔一奇商议,决定再次派出游骑哨探,打探消息。这回几乎没有一个朝鲜人愿意主动出击,这样的天气里出发本就危险,再说,朝鲜兵马依仗的便是这个大阵,十几个骑兵小队出去,真遇上敌人,哪儿还有活路?商议的结果,竟然是由乔一奇前往哨探,打探敌情。
乔一奇当即气得满脸通红,尽管作为监督之责随朝鲜军马同行,但其并不能指挥朝鲜军队,何况在军令中也只有让姜宏立听从刘綎的军令,此时乔一奇却丝毫拿这些人没有办法。姜宏立还说,即便乔一奇将军本人不去,其属下也是熟悉宽甸的,那么派人哨探是最合适不过的。结果自然是姜宏立满意,四五十个乔一奇部属冒着风雪,向坎川岭慢慢摸去。
很快,这些谨慎前行的哨探游骑便发现坎川岭一带出现无数后金旗帜,对这个他们本就已经熟悉,再加上辽阳传达的后金情报,很容易辨认出那属于后金镶黄旗的军旗,虽然并未看见有多少人,但这就足够了。这些人几乎是逃命般地返回大营,禀报说,前面驻扎着镶黄旗精锐。
这个消息让姜宏立与乔一奇都大为吃惊,一则镶黄旗是努尔哈赤旗下最精锐的兵马,二来,这刘綎在前,中间却出现大批后金人马,岂不是将二队切断?而刘綎怎么能放敌人到自己的身后?那只有一个结论,便是刘綎已经被敌人包围,凶多吉少。当下朝鲜武官们便达成一致,暂不行进,等够确切消息。那乔一奇主张直接进攻,将敌人吃掉,继续前行与刘綎汇合。这绝对行不通,不论乔一奇如何发怒、摔做桌子,拔刀砍椅子,都不奏效。整整一个下去,这种来自大帐内的争吵都没断过。但,夜色降临,乔一奇也没了办法。一天一夜便在高度戒备中过去了。第二天,敌人仍然没有前来进攻,而军需官禀报,说说是粮食只够全军半日份量,若后队粮草再不接应,全军今晚便要断粮。姜宏立等众人的争吵有持续了一日,还是没有结果,敌人既没有进攻,也没有骚扰,但要命的是,粮草终于断了。当夜除了武官们,只有少部分朝鲜兵马得到吃食,大部分都只能忍着,期待第二日粮队便出现在自己面前,这也是都帅所说。
第二日上午,乔一奇没有再争论,朝鲜武官们也未再有提议。然而粮食依旧无影无踪,姜宏立等不及了,下令全军返回,不再管辽东这次军事行动。
断粮的队伍走了一日,沿途始终没有遇到运粮队伍。姜宏立下令全军继续前行,若无粮他这都元帅也毫无用处。此时,于承恩出现了。
此人在前天的战斗中摇晃红旗被人盯住,当然,他也是第一个被俘获的军官。这一次,苏翎将其放回,什么也没交代,只在朝鲜大营的不远处将其放下随即飞快隐藏起来。
逃生的于承恩直接进入朝鲜大营,将刘綎所部之事一五一十地全部交代清楚,而姜宏立,在惊诧之余立刻明白,自己这些人,已经全然在苏翎的控制之下。尤其是那于承恩对与苏翎所部的战力的夸张,让这一切更显得危机重重。那刘綎的威名可不是假的,既然他都被干掉,自己能躲的过去么?就算前面没有人拦截,一万多人没有粮草,是走不到宽甸堡的,只怕半路上便被饿死一半,而另一半,将会被冻死。
当苏翎带着数百骑兵列队迎接撤退的朝鲜人时,朝鲜军马已经被饥寒逼的行动无力,根本没有半点抵抗意志。苏翎要做的,便是等着接受朝鲜人的投降,否则,身后的火炮会立即开火。两侧山谷中隐藏的骑兵也会立即包抄两翼,将朝鲜人就地歼灭,甚至有少部分愿意加入的明军士兵,还等着拿几个人头当作报效之礼。
就在刘綎全军覆没的那一段山路上,被饥饿以及寒冷折磨得气力全消的朝鲜兵马逐渐到来,见到整齐列队的铁甲骑兵,于承恩有关苏翎的描述一一得到证实,尤其是那面血红的新月战旗,象一团火一般煎熬这朝鲜士兵。
姜宏立只有一个选择,全军投降。那边乔一奇刚要反对,便被一旁的朝鲜士兵一拥而上捆成一团,而其亲兵家丁一旦反抗则立即被杀,其余的,尽皆被绑了起来。
苏翎眼下要做的只有一件事,观看数不清的战利品,以及成群饥寒交迫的朝鲜士兵。一万多人全部投降,在勉强吃了一顿饭充饥之后,这些善于忍耐的朝鲜士兵被重新规划成十个战俘营,在骑兵大队的带领下,搬运着原本属于自己的东西,向群山之中走去。这速度自然是要快上一些,那滞后的粮队,则在更早之前,被数倍于自己的骑兵歼灭,所有粮草全被缴获。
至此,东路军马彻底消失,而苏翎,这位千山堡势力的代表者,将自此走向更广阔的区域,拥有更多的人马,更多的土地,更多的世界。
不过,当其余几路明军的消息传来时,千山堡却面临着另一种危机。
【故事到此时算是过了最初的基本生存阶段,实际上努尔哈赤也是在此时跨越了一道分水岭,接下来,是努尔哈赤扩张的阶段。而本书中的千山堡,也进入与努尔哈赤比肩的过程。】
【本书的写法在起.点算不得主流,希望喜欢本书的朋友多多支持苏潜。苏潜将尽力展示一幅最接近真实的架空历史。啰嗦几句,请海涵】
第三十二章何去何从
万历四十七年(公元1619年,天命四年)三月十五日清晨,初战大胜的千山堡如往常一样,在寒气未退的晨风中醒来,早起的人们依照惯例,在弥散着炊烟的巷道中穿行。堡墙上彻夜值守的士兵正在换班,两队排着整齐队列的士兵在发生一声呼喝后,彼此交换位置,换下来的士兵则沿着梯道走下城墙.细心的人们发现,那两队士兵中,出现许多陌生面孔,而平时熟悉的那个略带腼腆的年轻人,正走在队伍的最前面,胸前的黑色铠甲上,别着一枚银光闪闪的五星。
这似乎是千山堡内唯一能看出来的变化,但,如那个年轻人一样获得升职的人还有很多,随着自愿加入的降兵数量的增多,千山堡扩充了几乎一倍的编制,这让那些表现出色的年轻人有了更多的机会来展示自身作为精锐的军事技能。
就在这个清晨,千山堡苏翎大宅内宽敞的大厅里坐满了身着铠甲的武官,不仅如此,千山堡内几乎所有的管事、大小头目都集中在此,让这原本能容纳百多人举办酒宴的屋内是人满为患。桌椅都已撤走,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长凳,武官们按各自编制依次坐下,那些处理民事的管事们则自成一片。从这里可以看出,千山堡这些各自有着不同权限的人,武官占到八成。
这是自二月二十五日战事开始以来,千山堡第一次召集人员商议要事。这二十天里,所有的人都忙得不可开交,战俘的处理,缴获物资的输送,仅这两样便使苏翎感到处处人手不足,哪怕是再增加一倍的人,也无法感到轻松。直到昨夜,一切事情才算告一段落,也才有空在这清晨聚在一起。从屋外几个提着大号铜壶的护卫来看,这次会议不会太短。
苏翎站起身来,扫视面前的属下,伸手虚按,屋内顿时鸦雀无声。
苏翎深深吸一口气,说:“这次,我们胜了。”尽管这早已人所周知,但屋内每一个人的脸上还是展现出欣喜的神情。
“今日将所有的事都汇总说一说,要办的事很多,要想的也更多,一会说到哪个问题,有主意的立时便说出来,咱们今天当断就断。一时断不下的,下去多想想,多议议,有点子的就立即报上来。胡显成,你先说。”
胡显成便站出来,说道:“我先说说这次咱们的战果。”下面的人都凝神细听,这胜是胜了,可到底胜成什么样子,却是在座的都不清楚,连胡显成也是昨夜才最终统计完整。
“此战歼敌六千,”胡显成略一停顿,接着说:“这是个约数,是按辽东东路军马的总数估算的。这无法清点。”下面的人听了,禁不住轻笑。
“俘获明军八千,朝鲜人一万,这是清点过后的实数,与总数的差额约三千左右,都是四散而逃走的。缴获....”这才是大家最想听的,那胡显成脸上带着笑,声音拖长。
“缴获火炮五百二十六门,其中大将军炮七十九门,虎蹲跑三百一十门,灭虏炮一百二十五门,余下的叫不出名字。各式火铳一万八千余杆,这个还在清理之中,因种类少说有七种以上,叫法各异。另缴获战马一万五千匹,战车四百辆,腰刀两万五千柄,各式长枪五千杆,明甲五千付,棉甲暂时给那些兵御寒用,未算;弓五千张,箭支近十万。火yao约一万斤,各类铁子、铅子无法称量。其余帐篷、器械等暂时无法准确清点。另外,三月二十八日,东路军后续粮草也被咱们尽数缴获。”这些数据无一不使人振奋,光听便令人吃惊,更别说那些曾经参与清点搬运的武官们,更是双眼放光,似乎又回到当初初见时的情景。
胡显成又补充说道:“因东路军无声无息的没了,后续的粮草都聚集在宽甸等待发运,所以,咱们就发了令,让其即刻解运,约有一万石左右的粮食,也不知是朝鲜的还是辽东的,马料草料也足够咱们用上一月的。这些骡马大车尚未计入缴获之中。”这算是个意外所获。刘綎军中实际上只携带了数日军粮,后续粮草要晚上几日。此次出征原本也未算计出多少时日,包括朝鲜在内的后续军粮都集中在宽甸,自然,这刘綎的令箭又起到一定的作用。
其实胡显成还有一样未说,便是刘綎整个东路军中的饷银近五万两被全数缴获。鉴于千山堡内银子根本没有用处,且军中也无饷银一说,这些银两便未作公布。但这个问题显然已在苏翎等几人的考虑之中,毕竟,此时的千山堡,也不再是仅仅填饱肚子便满足的了。
“赵毅成,你接着说。”苏翎说道。下面武官们的情绪收敛了下,对这位掌握着各方哨探的头领,说出话定是非同小可。
赵毅成站起身,习惯性地先看看手中的一叠纸,也亏得他识字以来,还是这两年看得最多。
“先说这次辽东战事。”赵毅成慢慢说道,这习惯都是最近才形成。
“这东路军便不多说了,只是消息一直未传出去,怕是辽阳现在还不知道东路究竟在哪儿。其余三路,抚顺路出兵两万五千多人,只逃回一万四千多人;马林统兵一万五千多人,逃回一万多人;唯有李如柏,接到杨镐的急令,全军退回,没有损失人马。这一阵子辽阳一片混乱,消息也是各自不同,但这两路大败是错不了。败兵所传,阵亡的道、镇、参、游、都司、通判便有二百名左右。损失的火炮器械等,自是数目极大。”
这东路军还算不得主力一支,从己方的缴获,便可知努尔哈赤能得到多少。此次辽东战事,可谓大败得无以伦比。赵毅成说的虽然简略,但这消息仅证实两样就足够了。一是败战,二是,努尔哈赤缴获甚多。
“另外,从东海术虎所部传来消息,万厉四十七年(公元1619年,天命四年)正月二十六日,努尔哈赤在命令大臣穆哈连统兵一千,准备招服虎尔哈的残部。不过,此部于二月中,由术虎召集的东海、海西联军歼灭,可惜没捉到穆哈,让其逃回去了。”赵毅成似乎有些遗憾,与在座的大多数武官一样,相比这边的战事,术虎那里的千人战场似乎过于小了。这不能责怪这些武官的简单对比,毕竟术虎那边的用意,并非所有人都能看得清楚。这个消息的意义,也就所知不多。
赵毅成便算说完,这两人的话便是将千山堡面临的形势简单地展开,心思灵巧的,便开始琢磨,自然性子直爽的,便只顾着高兴。
苏翎并未立即接着说话,给众人一小刻的反应时间。千山堡面临的事情还很多,不说解决办法,光是问题便能说上许久。看着下面武官的神情,苏翎略微有些担心,正如估计得那样,高兴的居多,若有所思的却是仅有少数。但随即苏翎也略感宽慰,至少还是有人在动脑子想问题,而能从胜利之中看出危险,便是做大将的底子。苏翎要的,或者说千山堡眼下正缺的,正是这样的人。千山学堂本是苏翎的一步缓棋,现在看来,必要仍是必要的,但确实太缓,眼下基本上起不到作用,还得依靠这些打仗勇猛却不擅长多琢磨的武官们。
苏翎再次站起身,待众人都安静下来,才开口说道:“此次我们胜了。这好的一面是,我们在这片土地上站得更稳,没人敢再来欺负我们。此次降兵中参军的约五千左右,这样我们的兵马已有万数。当初我们数千之时,那努尔哈赤便不敢小瞧千山堡,如今仍然如此。至于辽东...”苏翎没有说完,这自然是不言而喻。
“但是,适才赵毅成说的你们也听到了,那努尔哈赤也是大胜,胜得比我们还要大,缴获更多,相信降兵也是我们的数倍。这样一来,那努尔哈赤是不是还以坎川岭为界与我们相安无事,便要小心应对。以努尔哈赤的野心,此次战事绝不会就此罢手。以后他是向南、向西继续进占辽东城堡?还是向东对付我们?这都是我们要琢磨的。另外,此次缴获虽多,也要看到这新增的一万八千人,比我们原来人口的总数还多。这些人也要吃饭,粮食不会维持太久,这还刚开春,等今年的收成是不可能的。我们总不能白白就放了他们,若真是粮食不够,放了也不算可惜。但这些人回去会到哪儿?”
苏翎略停,接着说:“回去老实种地便罢了,可这些天生的就是当兵的命。回去不是被辽东再征调入伍,便是被那努尔哈赤打败受降。不论哪一种,都是我们的对手。”这话便就说得透彻了,即便有人存着嫌这些人麻烦的心思,此时也明白其中的利弊。当然全杀了的想法,多多少少是有的,但这个念头在千山堡可不是什么好主意,至少从苏翎处没有看到任何嗜杀的趋势。
苏翎又再次停顿,以示强调,“若是没有千山堡,此次辽东战事未必如此结果,但也不能说便不是。辽东军伍中到底如何,我们都很清楚,这是我们眼下要做的头一件事,不能让辽东的弊病在我们军中出现。你们每一个都要好好琢磨,如何将那些新近加入的兵变成我们中的一个,不论他以往如何,只要进了小队,便就要变成我们的一部分,还是那句话,兄弟同心,其力断金。”
这是最让基层武官头痛的事情,那些新来的人数太多,几乎一倍的编制,事事都要重新教起。千山堡骑兵编制虽然算不得特殊,但种种习惯、规矩以及战术技巧,却都是那些新兵连听都未听过,如何将之尽快转化为战力,是所有武官第一要考虑的。
“每个小队若是有什么有效的办法要立即上报,在全军推行。这再说回去,这一战我们多少算是帮了努尔哈赤一把,甚至可以说是中了努尔哈赤的计。没有我们,努尔哈赤就算胜了,也不会胜得这般轻松。如今努尔哈赤必将更为强盛,但他下一步要对付谁?我们心里必须有数。除了我们,辽东眼下谁能与之相抗?”
苏翎再次扫视全场,说道:“不要再将努尔哈赤视为抢了一把就跑的人,辽东这次倾尽全力聚集起来的兵马此战全消,按上次看来,再聚集起同样多的人马,少说要一年时间,这还不说是否能够胜。我们能看到这一点,努尔哈赤同样清楚。下一步,努尔哈赤自然不会让辽东缓过气来,必然会再次进袭,不过,这回怕是不会像抚顺那样,将城拆除便撤走,他会扎下根来,将所辖之地扩展到辽东眼皮子底下。赵毅成的哨探要严密关注努尔哈赤的动向,及时整理上报。至于你们,每一个小队都必须按规矩展开整训,不能因这次胜了,便有丝毫松懈。”
武官们虽坐着未动,却仍然齐声应到:“是。”
“你们作为武官,不仅要带队,还要多琢磨大势。眼下你们不过管带数十人,数百人,今后,我们的战斗不会少,你们会有越来越多的人马管带,你们每一个管辖万人的武力,不会是做梦。想想半年前你们都有多少人,现在呢?作为将军,头一个便是要学会动脑子。”
这番话不管算不算是激励,对于武官是足够了。心态的转变足以增强能力与力量,就像一座大山,仰望时是一种心思,翻过之后又是一种心思,何况,这座山眼下看起来丝毫不能有任何阻挡的可能。
“如何防范努尔哈赤的进袭,是你们首要考虑的,尤其是在太平哨一带驻扎的,决不能让上一次两旗偷袭的事重演。”苏翎严肃地说道,上一次是千山堡的心病,提起来无人不痛。
“还有,此次东路军中火器最多,这是我们千山堡所不具备的。虽然我们胜了,却并不表示火器无用,也不能说那些火炮火铳都是废物。这次为什么我们会胜?”
苏翎的话未免欠缺逻辑性,似乎是想到哪儿说道哪儿,但千山堡的武官们都已习惯,且不断从苏翎的只言片语中汲取所需的想法。而这,也才是他们心目中的大哥,心目中的首领。他们不需要神,只要这个能带给他们更多希望,更多胜利的将军。
“这一,是我们熟悉地势,尤其是冬雪中的战斗方式。这在以后必须加强,还是那句话,在我们想要打仗的地方战斗。另外,还要考虑如何在不熟悉的战场上战斗,这事另说。其二,我们有备而战,他们无心而来。其三,他们分散而进,我们是齐聚而围。其四,野战、夜战是我们常训的规矩,而他们没有。其五,我们每一个小队都是相互熟悉的,这也是往日为何我总强调这一点,在战场上每一个人都知道队友在那里,每一个人都知道自己容易受袭击的一面一定会有自己的队友在防护。而他们,有么?”苏翎面上是明显的嘲讽。
“其它定还有很多,你们下去也不妨多想想,总之,我们要胜,就要继续保持我们这些胜的优势,同时,对方如何败的,也是我们要知道的。至于那些火器,用处如何你们下去好生瞧瞧,不懂的就问那些降兵,加入我军懂火器的,要让其教会不懂的人。以后我们不仅是骑兵,还会是拥有火炮的骑兵,拥有火枪的骑兵。只有这样,才会将挡在我们前面的全部消灭。”
大约是也自知说话总是跑题,苏翎便收了尾,这般说话,还是头一次。人员增长的速度,远远大于苏翎在说话方面的进展。
“今天就说这些,你们这就下去,好生琢磨。”
这边散会了。似乎与预期的会议目标有所差异,但这也就够了。武官们依次出去,屋内留下那些千山堡的管事,对于他们,是另一番内容。
“你们都是平常在千山堡做事最多,也最繁琐的,没有你们,千山堡也不会有今天。”苏翎说道。
这番话是很重的奖励了,这些原本是农夫、匠户,甚至是不入流的力夫、流浪汉,在千山堡中因某项长处被提拔成管事,几乎人人都有一套有效的办法。平日只听胡显成吩咐,这与苏翎直接对话,还是罕见的头一回。
“因时间不多,这次将你们一便唤来,便是想让你们也知道一些大势。以往我们只有千山堡,万事都是头一回,也多亏了你们才算是将一切都打理的顺当。刚才你们也听清了,这人口的增多,千山堡势必不可能再容纳,以后可能会更多。所以,我们还会增筑新城。”
这是苏翎等几人一致的看法,至少在太平哨一带要修筑新城,以容纳更多的人口,且增强对坎川岭一带的防御。管事们都默默听着,被人重视的感觉是令人激动的,何况是苏翎,这位带着十几人便打出这大片土地的人,何况他们这些从未被任何人多看一眼的普通人。
“因此,你们要将在千山堡的各项规矩以及你们各自的办法都详细写出来,这些东西以后将在新城里施行。事无巨细,所有的都要。明白了么?”苏翎耐心的问道。
“明白。”管事们回答简短,这也是千山堡的习惯,一切以实用为首,没有半点虚文。
“你们去吧,要尽快。”苏翎再次叮嘱。
管事们悄然出去,屋内只剩下几位千山堡的高层坐着继续商议。陈芷云作为千山学堂的管事,也在一旁坐着。不过这位初涉大事的女性多数都默默无声地听着,没人对此持有异议,当然,是因为千山学堂还未提出来商议,还是陈芷云本就没什么主意,这便不知道了。总之陈芷云不管是因苏翎的缘故,还是因其将千山学堂打理的井然有序,这千山堡中女人的地位,是因其而缓慢变化。
苏翎眉头紧皱,远没有适才发言时的气势。
“大哥,你还在愁什么?”郝老六笑着说道,对于他而言,胜利便是胜利,以后再有天大的麻烦,也不能阻止对这次胜利的笑容。
苏翎抬头见几人都看着自己,便也笑着放松了些,说:“我在想这以后的事。事情太多。”
“适才不都说了么?大家一起向法子,总能解决的。”胡显成说道。他对这种集众人所长商议的办法很是推崇,千山堡里的很多事都是这样解决的,那些管事也才因此而出。
苏翎摇摇头,说:“看得见的麻烦不怕,我在想那些看不见的。”
“看不见?大哥,说说看。你又在琢磨什么?”郝老六问。
“我在想,咱们是不是地方太小了?”苏翎说。
这话若是细想便不得了。一直以来,千山堡都是被动的行动,包括这次大胜,若不是刘綎过来,千山堡怎么也不会去主动攻击这么庞大的兵马。当然,这无形之中形成了与努尔哈赤一样的结局,那便是辽东,或说是大明朝不可战胜的形象就此粉碎。即便苏翎等人明知辽东兵马一向战力不强,但对于这次集聚十万大军的威力,还是不敢张狂,可惜,这一战,让苏翎与努尔哈赤一样看穿了那具巍峨的身躯。
“大哥,你是说。。。。”赵毅成小心地问,“向南?”
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偏居宽甸一角自保,与跨过边墙向南,可是两个概念。整个千山堡,怕也只有这里才说了这么一句。
苏翎没有表态,而是沉默不语,似乎也是不知道如何说起。
千山堡毕竟不是后金,苏翎也不是努尔哈赤,这虽然每一战都在增强千山堡的力量,但是否将这力量再用到别处,就是目前的方向选择了。
但是,此次大战之后,尽管对辽东充满蔑视,但究竟要达成一个什么样的目的,怕是努尔哈赤也在考虑这个问题。没有人生来便是要雄霸天下,路,是一步步走出来的。
“还有一个办法,”赵毅成说道,苏翎等几人都看着他,听他往下说。
“此次辽东大败,自然会再次聚集人马,如同上一次,辽东各地都在招募兵马,许诺官职。那么下一次仍然会。我们手里不仅有刘綎可以与朝廷说的上话,还有费英东等人,朝廷不是有赏格么?”
说道这里,几个人都仿佛明白了赵毅成的思路。
胡显成说道:“你是说将这些人都交出去?”
“刘綎想必也不会说出真相,说不定换个说法,还能成为唯一胜的一路。”赵毅成的思路很深,这个弯子绕得可不是一般的远。
苏翎想了想,说道:“朝廷好面子,这个办法按说也走得通。恐怕我们只要一提,那几个东路军的武将便自个儿能想出完整的说法。”
“这样一来,东路军大胜,至少擒获费英东嘛。而且是死战而胜。”郝老六也明白点了。
赵毅成继续想下去,说:“如此,刘綎他们自然不会露出破绽,至于他们内部是否安全,他们自己便会清理。这样,朝廷说不定仍然让刘綎镇守辽东,就算是为面子也得这么做。剩下的,便看大哥是想出面,还是继续隐在后面了。总之,这样一来,我们这边是安全的,说不定粮草什么的,刘綎还得给咱们补给。”
“你这招真损。。”郝老六骂到,不过,看他的表情,却似乎很是受用。
苏翎也笑起来,说道:“这岂不是瞒天过海?”
胡显成也说道:“辽东瞒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那杨镐多年前就在瞒这瞒那,这回他肯定瞒不了,但刘綎的威名之下,就算是瞒,怕是那些老爷们也得信,不仅信,还说不定要痛骂那些不信的。”
几人都哈哈大笑起来,这些天大的事情,在这里仅仅算是个笑话。
赵毅成收住笑,说道:“这事按我想,有八成的可能。大哥若是出面,既可能被封赏,做个指挥使是没有问题的。”
“你是说掌管一个卫?”苏翎若有所思,这个事情不能不动心,朝廷确实有这个前例,那努尔干都司与建州卫不都是如此么?努尔哈赤最初也算是个指挥。这样至少能使宽甸一带划归大明管辖,朝廷不过出个名,甚至还可以让苏翎在刘綎的管辖下进攻努尔哈赤,这些成天在朝堂之上费心思的文官们不会想不到这个阴损的主意。但是,这也算是两全其美吧,反正努尔哈赤不管千山堡归谁管辖,都会视为对手。千山堡也可以因此受益,再有其它的想法,也可以看情形再定。
到底何去何从呢?
第三十三章波光之下
春寒退去的风中,千山堡也在悄然变化着,顺应季节,热气渐生。
大势依旧悬而未决,事关上万人的决断难以轻易做出。赵毅成每日都将汇总的消息一一说明,但暂时对做出决定帮助不大,所以这件事虽每日都议,却一直拖延下去。
太平哨新城城址已经选定,有部分人已经开始做前期工作,为避免占用农田,太平哨城将建在依山傍水之处,会修建水门,建立码头,乘船可直接进入浑江。此城完全是为了太平哨段的大片耕地,随着人口增多,粮食将再次成为根本问题,千山堡一带已经不能提供更多的土地与产出,而太平哨,便不能再仅仅作为一个前哨站。
那些千山堡的管事们效率很高,各项事关城市的条款已经汇集成册,千山堡数年间的规矩都被写进册中,这些都将在新城的修筑中逐一完善、实施。武官们则对整个骑兵提出了众多建议,这导致千山堡骑兵第一次做出建制上的调整,一万二千人被划分为三个营,一营驻守千山堡,一营驻守太平哨,剩余一营则在宽甸边墙之外驻扎。这些营制还在不断地调整,那些缴获的火器被逐渐安插进营中,不过,这并未影响到骑兵小队原有的战术规则,未经与小队配合之前,火器仍将是备用选项。这种调整与磨合将持续很长时间。
那些战俘,除去自愿加入的以外,余下的都是愿意回家者,但既然有了上面所说的顾虑,这返乡之旅便不是简单的一放了之。而这个前提条件,是让人为之侧目的又一项千山堡的创举,那便是:赎金。
除去武官之外,所有的士兵被要求向家中写信,每人缴纳十二石粮食作为赎身之用。这项赎身的行动将持续很长时间,在浙江、山东将设立粮行,所有的赎身粮食将被粮行收取,若是太远,则以银代替,以当地粮价为准。那些家中无人,或是家贫无以赎身者,则被允许自赎。在太平哨或是千山堡附近仍能够垦荒成田之处,建立新村,仍由千山堡提供一切所需,自赎者的月粮也由千山堡提供,这一部分将在收成中扣除,而其余农具一类的,除去人为损毁外,一律免费提供。这实际上是建立了无数处屯田新村,而自赎的条件,也足以让这些降兵不会采取逃跑的方式离去。事实上除少部分人能够在短短的几月之内做到赎身的前提,大部分的降兵都在各处的新村里开始春耕。自然,在第一次征集自愿入伍的降兵以后,便没有那么好的待遇让降兵享用,而入伍者则立即享受千山堡骑兵待遇,这种反差也使得自愿者越来越多。苏翎的这种处置,应该说与直接强迫当兵并无太大的区别,大部分的士兵根本便回不去,大明朝的户籍制度,让这些原是军籍的士兵逃脱不了作为逃兵的处置。唯有那些募兵,才可能自己寻到去处,而这些募兵,大多家资甚丰。这使得最终能够离开千山堡辖地的,不足千人。那些朝鲜士兵更是如此,几乎没多少人能够筹集出十二石粮食,这在家境稍微富裕者看来并不算多的赎金,却是士兵们望而却步的门槛儿。若是有余粮,还有谁会主动当兵?朝鲜士兵能离开的,不足二十人。但正是这项自愿选择的前提,让俘兵们产生骚乱的可能降至最低,几乎没有。
军官们的条件待遇稍好于普通降兵,当然,赎金的门槛儿也更高,但大明朝对于军官的惩罚也更严厉,能够平安无事地返回家乡的人也趋近于零。唯一的办法是,与千山堡合作。但这在合作开始接触之前,开荒垦田的工作并不会因武官身份而取消,这中间包括刘綎等高级武官。打散编制的新村使得军官们原以依赖的家丁都被编至它处,唯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双手。不论这些降兵降官们因为何种原因不愿加入千山堡的军队,至少在目前,没有人能够离开千山堡辖地,也没有人反抗。在战俘营里稍显桀骜之气的人都被当即砍死,而老老实实听从吩咐者,则不会被饥寒所困。这一软一硬之下,千山堡便凭空多出上万人的屯田军,照效果看,要比辽东的同样屯田人马要高得多。所有新村并没有千山堡的人看守,管事者均为随机从降兵中抽出,负责农具与粮食的发放,并且,组织降兵们自己修筑房屋,搭建帐篷,而随后的耕牛等配套农事所需,也由此人负责。在最初也有试图逃离者,但想徒步穿越群山,还得准确找出千山堡骑兵小队的漏洞,并且,千山堡辖地上的猎人,也不会给这些人任何机会。在数名逃离者被斩首之后,便再也无人尝试这种找死的办法。千山堡在数月之内,便将万多人全部安置妥当,这些人,有半数最终没有返回家乡,甚至在一年收获之后,付足了赎金,却又在千山堡提供的选择面前,加入千山堡,不再离开。
这种处置方法与努尔哈赤的最终目标是相似的,但手段不同,或许唯一的区别是,千山堡遵循自愿,而努尔哈赤则完全无视。这之中后果的差异,短期之内不会显现。或许从这里,可以看出千山堡的目光,不会仅仅是这块小小的偏僻之地。
在这期间努尔哈赤照例派来了送礼的队伍,但这一回多了一些牛、羊、布匹一类的东西,说是送给苏翎的礼物。这种反常对于大战之后的二者之间心照不宣的平静来说,自然意味着些什么,苏翎不动声色地收下礼物,却什么也不说,连句客气的谢字也没有,那使者只得回去如此回话。过不了多久,努尔哈赤果然再派人联系,此次学聪敏了,先派人在坎川岭上与游骑联系上,说要派人前来商议要事,获得允许,才再次在花费多日时间之后,派人前来洽淡要事,此人不是别人,还是李永芳。
再次见面,至少在苏翎的态度上,李永芳并未感觉不好,苏翎也从未客气过,一切都是直来直去,有话说话,无话走人。这个脾气,那位送礼的使者已多次领教了,以至努尔哈赤也颇为欣赏,这李永芳自然感觉要好得多。
“说吧。”果然如此,苏翎见面便是两个字。
李永芳看看苏翎,以及一旁的胡显成、赵毅成等,说道:“英明汗问,苏将军是否知道东路军的下落?”
这努尔哈赤的哨探,比千山堡赵毅成的部属涉及的范围还要广泛,但这东路军的人马却是始终不知所踪,害得努尔哈赤几乎将所有的八旗兵都调到东面,防备刘綎冷不防从什么地方出现,这足足让努尔哈赤担心了近半月之久。努尔哈赤的哨探们在宽甸一带根本无法涉足半步,凡是打听下落者,最迟到黄昏便被莫名其妙地杀死。尽管辽东都司也在打听莫名其妙便没了消息的东路军,但怎么也不会让一个平民百姓担负这个任务,唯有努尔哈赤一方的人才会这般举动,被杀便是题中之意。相反,坎川岭一带,却是人影全无。
“还有么?”苏翎不予回答。
努尔哈赤很可能估计到刘綎一部被苏翎歼灭,虽不知内情,但这样悄无声息地歼灭两万多人马,努尔哈赤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位邻居,至少,在日后考虑发兵时,不得不防备这来自东边的威胁。
“英明汗问,能否请苏将军往赫图阿拉一叙?”李永芳问。
“不去。”苏翎一个字也不会多说。
“那...便没有了。”努尔哈赤事先做了多种假定,这只是最后一种。所以李永芳便住了口,再无它事,就此告辞。
辽东新近崛起的两股势力便在这样轻轻的试探中结束了第一回合,两者合作的可能按当下的背景还是可以试探的。努尔哈赤自以为这回东路军的覆没还是他那驱虎吞狼之策的影响,这后续手段渐渐展开,但,看不到进展。隔着坎川岭,两边是既类似,又生分,远不像那些部族的作风。
这乱世之中,立足只凭实力,任何手段都以此为基础,努尔哈赤要学那诸葛,却也得看是对谁。对辽东,努尔哈赤是渐渐明朗,胆气日甚,而对千山堡,却是日渐神秘。
从海西、东海回来的穆哈根本不知术虎与千山堡之间的关联,只禀报说部族叛乱,让努尔哈赤征服部族的伟大业绩首次出现败绩,这带来的后果将是十分严重的。术虎这步暗棋本隐忍不动,但穆哈的莽撞轻敌却让那些部族看到了另一种不同的选择。当处于渔猎、半农耕状态下的部族遇到一股强大的势力时,为了延续本族的血脉,只要能够生存,部族们往往不会选择拼死一战,这是千百年间无数次战争遗留下来的经验。而出现两股势力,似乎是出于本能,在其间游走又变成最好的选择。这些部族就像是同一个人,小心谨慎地打量着,衡量、寻找其中更具有机会的一方。显然,术虎胜了。
努尔哈赤或许只隐隐感觉到北方在发生某种变化,但东海、海西太贫瘠了,除了有限的毛皮、山货之外,实在不能满足女真人强盛的需要。而那些恰恰又是努尔哈赤不缺的,甚至显得泛滥。抚顺之战,让努尔哈赤夺得了人口,而这次史称萨尔浒之战,又让其得到大量的器械、甲杖,甚至火炮比千山堡还要多出一倍。那些降兵被编入李永芳的汉人队伍,接近一万人。这些大多是家丁,在明军中被称为唯一能战之人,至于不能战的,不死即逃,这在另一方面更加剧了努尔哈赤与明军之间的差距。缴获的甲杖让努尔哈赤又武装其近两万人的八旗精兵,实力再次扩大,总数已达十万。与千山堡一样,火器在八旗兵中仅仅是候选,长处依旧是刀、箭,以及悍不畏死的冲锋。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千山堡都具有与努尔哈赤类似的部分,再加上这次大战的不约而同,至少在努尔哈赤方面是产生微妙的心理变化。当然,如苏翎等人所想的一样,敌人始终是敌人,但最先要打算的,却都是辽东。
努尔哈赤在坐着各种准备、尝试,这边千山堡苏翎,也在进行一种尚未决定的尝试。似乎双方都在进行这某种竞赛,看谁能最先做出最正确的行动。
刘綎等武官因此被请到千山堡,在苏翎的大厅内,这些人总算可以休息一下连日耕田的筋骨。作为赎金计划的过渡期,这些武官们已经挑选最信任的家丁返乡办理苏翎交代的内容,随行的自然有千山堡的派遣人员,总数达一百多人。这些人将孤身在异地他乡潜伏,等待苏翎发出的命令。
一百多位武官被请到厅内坐下,不论是监军还是武将,此时都在同样的处境下见面,昔日彼此不满的,此时已没了芥蒂,而往常投缘的,此时也只能相互一望。
苏翎到场只待了不到小半个时辰,说了几句话,便就离去。
头一句便是告诉众人,萨尔浒的战果。第二件事,便是出了个题目,问:“若是东路军还在?会如何?”
这一震一疑便让百多名武官整整争执了半日,而苏翎也特意交待让他们不受打扰地自由商议,不论是打也好骂也好,一律不做干涉。
问题的答案,或许能对千山堡的出路有所帮助。
第三十四章月下琴音
入夜时分,一轮弯月斜斜挂在千山堡上空。
大厅内的一百多明军武官仍在商议,虽未见大声争吵,但显然分歧颇大,久议未决。苏翎也不催促,吩咐给他们送饭,大有不议出个结果便不眠不休之意。不过,这样一来,苏翎与郝老六、赵毅成、胡显成便没了去处,只得在偏院坐下,等着那帮子大小武官伤脑筋的结果。
此院正挨着陈家姐妹的院子,依稀听得到一阵隐约的琴声,似乎便是梅花三弄。此时明月在天,琴声幽然,倒真有几分世外之韵。
“谁在弹琴?”苏翎问道,“对了,那七个女子还住在这里么?”这位苏将军始终不知那七位女子的名字。
“为首的叫吴文慧,”胡显成笑着说道。“一直都住在这里。大约是陈家姐妹在学琴,这阵子几个女人都不忙,闲功夫多。”
郝老六笑道:“这弹琴可算是门好手艺,过年那阵子忙几天,这一年的口粮便算有了。”
按曲子收取酬劳,还是苏翎定下的规矩,不过,他也是随口一说,只是不想让那几个女人闲着而已,千山堡真没有一个闲人。但究竟人家能获得多少,他还真没关心过。显然从郝老六的话里看,养活自己是没问题的。不过,胡显成的神态好像不一般。
“你怎么?”苏翎问道。“你们很熟悉?”
胡显成算是点了头。
“那就娶她。”苏翎说道。
“大哥不是还没有么?”胡显成认真地说道,看样子对此事是很看重的。
“我不同。”苏翎说。
“大哥未成家,兄弟们怎么能先?”胡显成说。
苏翎看了看几人,说道:“这不一样,若是人家愿意,过几日就办。这事就这么定了,你该早说才是。”
“那大哥你......”胡显成说。
“我什么?未必这事还让我给你操办?”苏翎说。
“大哥,是说陈大小姐。”郝老六的意思大约是想干脆一起办了。
“不一样。”苏翎摇摇头,说:“这事还得晚一些日子再说。眼下咱们千山堡所有人马都是有粮无饷,这若是在别处,怕早就有人逃了。除了你我当初的那些兄弟,这些新来的弟兄们为何愿意留下?”
苏翎看这几人,继续说道:“因为我这个大哥与他们一样,换句话说,我这个大哥便是块招牌,我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到弟兄们的心思。这不是我自夸,这里头的意思,你们要去好好琢磨一下。”苏翎特意看着赵毅成。
赵毅成略微想了想,说道:“大哥的意思是,象一面旗子一样。”
“算是这个说法。这旗子一展,人心便也是一展,若旗子有什么污处,便就无人会听。”
几人侧头细想,大哥说的话总会有许多含义在里面,今天这番话,必然也是。
“说得再直一些,我若是此刻成家,军中大半的人都会想女人。咱们千山堡哪里能有这么多女人?”苏翎说的果然直白,“我们此刻不象从前,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这摊子越大,身上的担子就越重。换句话说,我不仅仅是我,身上还有别的含义。你们也一样,这里面的意思若是琢磨透了,对你们管带属下会有助益。”
“那我便不该提这事儿......”胡显成说道。
“不,这不一样。你反而更应该成个家。我们位置不同,我与郝老六赵毅成带兵在外,这讲究的便是官兵一体。而你在堡内,你越是安慰,这堡内的人也便越安心。这不是做几件事,说几句话能达到的。”
这些话依然是含义颇多,足够这几人去消化了。见苏翎说道这个份上,也便不再争议。
“那陈家大小姐,岂不是委屈了?”郝老六倒有心说这话。
苏翎皱了皱眉头,这事儿也此时说起才考虑到,平日哪儿有闲工夫想这些?
“这样,”苏翎对胡显成说,“你让那个什么文的,就是你老婆,去跟她说,就说我说的,我会娶她,不过要再等些日子。”这位做大哥的显然不够专心,这即将有个弟媳,却还是没记住名字。不过,反正胡显成也不会怪他,那弟媳更是听不见。
“好。”胡显成答应。这算是比较进一步的做法。说起来千山堡里,苏翎不娶陈家大小姐,怕也没人敢碰。
这些人说着,那边琴音倒丝毫未见停下的样子。
苏翎心中一动,问道:“胡德昌那边的戏班来了没有?”
“来了几天了。安排在千山学堂里住下,对了,大哥,你要他们做什么。他们只会演戏。”胡显成说道。
“有用,这会儿就用。祝浩。”
“在。”祝浩立即应到。
“你去找十个人,要嗓门大的。另外,去学堂将戏班的人都叫来,带起他们的家什。”苏翎说。
“是。”祝浩返身出去。
苏翎又想了想,说:“你去叫那几个女人都来,我这儿给她们一些差使做。”
胡显成满脸疑惑,不过还是立即起身去了。这莫非现在就办喜事?未免太快了吧。尽管不合规矩,但千山堡不合规矩的事太多了,真要是立即办,还不是不可能。
不多时,两边的人都来了,陈家大小姐陈芷云也处于好奇,跟着过来看看。
戏班儿十几个人,倒是家什都齐全,为首的是一个花白胡子的老者,名叫李十六,原本是南京人氏,也不知怎么到的辽东。不过这不需要知道,没点曲折的人是不会来千山堡的,搞不好便是又被那个逼的走投无路,住在千山堡的人是有八九都是。
“将军,不知要听什么戏?”李十六问道。
“不是听戏,将军令这个曲牌会弹吧?”苏翎问。
“会的,可是要加锣鼓的?”李十六显然对苏翎的问题比较惊奇。
“要,最好是锣鼓的。”说完,苏翎又叫过那些个嗓门大的兵,“我现在教你们唱个曲子,你们尽管放开嗓子给我喊。祝浩,你也来学。记住,今晚就学会,明儿个开始,我要你们在一个月之内,让这曲子在每一个营里都会唱。记住了么?”
“记住了。”祝浩连同那是个兵都齐声说道,却是未将奇怪表现出来,不仅如此,在座的所有人,都惊奇地望着这位将军,今晚这出可是惊人。
“你们几位,那纸笔记词。”几个女人连带着胡显成都各自准备记录。
“听好了,这曲子很简单,只管用力,三遍保你们都学会。”苏翎说道。
高亢的歌声旋即在夜空中响起。
“傲气冲云霄......”苏翎尽力吼道,
“傲气冲云霄........”十一个人的声音远比苏翎更加高昂,歌中气势瞬间便就显现出来。
“铁骑涌大潮....”
“铁骑涌大潮.....”
......
很快,三遍之后,这首歌便算是会了,那边戏班子的李十六在听了三遍之后,也已心中有数,这边将歌词几下数份,交给戏班与祝浩,待几人看了片刻,便在锣鼓琴音中再次演练起来。
歌词:......
雄壮的歌声在十几男人的吼叫声中焕发出惊人的气势,刹那间,连郝老六在内,都激起一股男人的气慨,禁不住地便要跟着一起吼出声来。
“这个你们下去再练。以后每个营在出操时都唱这一首。不会唱的罚一顿饭。”苏翎下令,这首歌从此作为军歌流传。
“这里还有一首,但没有谱,想必你们都该会记谱的?”苏翎问道。
“会的。”吴文慧小声说道。
“这首叫《天下英雄》,你们将谱子记好,要让千山学堂里每一个学生都会唱。”
随即,苏翎便轻声将这首唱了三遍,连词带谱,都被记得清清楚楚。
歌词待续:......
不说这给在座的几人带来的惊异,单讲这在军中的影响。不久之后,满营都充溢着这种高亢激发男儿血性的歌声。那些平日不轮值的骑兵们,甚至愿意列队增加训练的次数,只因可以尽情将这首带来无尽气势的歌儿吼上无数遍。对于夜晚没有任何娱乐的军营,这首歌带来的是另外一种凝聚力,甚至就算不是这一首平空而降的歌声,换另外一种,只要能让士兵们尽情的吼,尽情地将男儿血气方刚呈现出来,都将是一种激励。
只吃粮不领饷的士兵们,终于有了更多的幻想,那首“铁骑扬威”的歌词浅显直白,即使不识字的士兵也能听懂,这在兵营中引发更多的暗中竞争,比起当初苏翎发明追逐整训练兵时,这有着不同的效果,将千山堡骑兵的战术技能拓展到更精锐的程度。更重要的是,在这个时代里士兵毫无地位的现状,在这里得到改观,至少,士兵们开始认识到,作为一个人的存在,作为一个男人,能拥有多么大的力量。千山堡的骑兵,开始走在所有人的前面,这最终将在不远的将来,显出深远的作用。
胡显成的婚事在三日后便举行,但很简单,吴文慧也丝毫没有计较,能有一个家,对流浪在外的女子来说,已经是可望不可及的,何况,在千山堡这里,没有任何人对她们另眼相看。她们第一次作为一个普通人出现在人们面前,不论是苏翎,还是千山堡内的居民。甚至在逢年过节时的演奏,还获得了一种叫做尊敬的东西,那是多少代人都从未有过的感觉。
不久,剩余六个女子也纷纷嫁给了千山堡的骑兵们,三个军官,三个普通骑兵。这是千山堡挑战当世的开始,也是千山堡建立自己的世界的起点之一。人们头一次发觉,原来士兵与军官在这方面也是相等的,平等这个概念,开始渐渐地萌芽,但这仅仅是一个小小的改变,在千山堡这样的异数里,这些不算奇怪,但,千山堡不会永远偏安,而这些改变,也势必缓慢地,但不容置疑地传播开来。
陈芷云将私下转达的话都牢牢记在心里,那份期盼总算有了结果,她知道苏翎很忙,等待,是所有乱世女子最常做的事。陈芷云并不算最难的,但最难的,是天天看着,却仍然要天天等着。
苏翎也在等,等那些武官们商议出一个结果,但直到三天之后,他才拿到一个令其表情复杂的答案。
【改过的,算是好一点吧,但愿之前的没人看到:)】
第三十五章太平新城
四月,整个辽东都在忙于春耕、播种。这一年一季的农事,对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约百万百姓来说,是头等重要的大事。无论是努尔哈赤辖下的阿哈,还是千山堡境内的百姓、降兵,也跟辽东都司所辖卫所旗军一样,将手头所有的杂事统统放下,专心伺候地里的庄稼。不论种植的是哪一种粮食,都将是土地主人全家一年的希望。这种与天气密切相关的农事活动,使得频繁的战乱也遵循着自然规律,无论哪一次战事,要么赶在春耕之前,要么之后,胜败两方都需要趁着这唯一的季节留下一年的基础,自然秋收时更是如此。
千山堡在做完农事之后,开始修筑太平哨新城。千山堡的管事们被抽调十名到太平哨协调各项事宜,数千名太平哨的村民们参与修筑城墙的工程。沿着画好的城基,几乎是在新城四面同时开工,而内部的建筑也随即起建,临水的码头,也由赵四的几个徒弟筹划监督修筑。因事先已张榜公布了新城城内的规划,所有军事、民事区域都得到妥善设置,让这些多数未见过大城的太平哨村民开了眼界。新城城址便在数个村子之间,远近相差无几,村民们被告知会在城内拥有一所大宅,布置得比村民原有的房屋更齐全也更合理。这些都是无偿提供,按各村原来的顺序依次安置,让那些已经彼此熟悉的左邻右舍在新城里依然比邻而居。每家每户都将拥有一口独立的水井,并且千山堡城内首次出现的环卫措施也都在榜上公布,这让那些经历过一些世面的老人看出了其中的好处,言传之下,这新城的形象更是猛升一级。在看到城内规划出的大片市场区域时,一些原本有过从商经验的人家纷纷打听那些铺面的获取条件,但这并未得到回答,只是说待城建好之后,会张榜公布。另外,一所新的学堂也在城中zhan有一片区域,这倒没有隐瞒,每户人家的孩童都可进入学堂,且吃住全部免费。千山学堂的情形已经被传得广,不仅识字,还要教授各种技能,这使得不论原来是女真族还是汉族人,都对这产生浓厚的兴趣,这在辽东,或许也是第一所不为科考而设立的公学。况且,那些实用技能更能吸引平常人家的关注,有门手艺在身,走到哪里都是饿不着的,这条最朴实的道理,是人人皆知的。更让新城引起轰动的,是陈芷云带着几位夫子前来查看新校址的那一天。这位千山堡最为神秘的女子,千山学堂的管事,传说中苏将军未来的夫人,穿着与千山堡人一样的粗布衣衫,只在领口衣襟处看得出一些装饰,大大方方地骑在马上,在新校址处与其余几个管事商议修筑之事。这在大明朝还是少见的抛头露面,尽管平常人家的女人不可能做到大门不出,但这大户人家的小姐却还是很难见到。如今陈芷云不仅不加遮掩地出现在众人面前,甚至连说话都是那么自然,仿佛天生便是千山堡中的一员。这个效果不论是刻意还是偶然,对于新城是更加引人注目。以至后来,连未曾规划在内的较远处的村子,也提出要搬进城里,甚至说不需要免费提供,他们可以自己修建。这又使得新城规划人员的忙碌又增加几分,商议如何解决这类新出现的问题。
对于计划内免费搬迁的村民,仅仅是要求村民参与修筑工程,千山堡没有太多的粮食拿出来作为酬劳,但显然,这个使人担心的问题并未出现,所有村民都积极参与修筑工程,并且那些提出申请的,也都带着家人前来报名,只求在千山堡同意之后,能第一批被安置进新城。此时农事已毕,田里的活儿并不多,新城只要求每户出一人即可,这本是为了避免因修筑新城为绕连村民自家的顾虑,但实际上每户人家都不止去了一人,这让一些狩猎与采集山货的工作受到一定影响,但驻扎在太平哨的骑兵们将狩猎活动几乎全都揽了去,这本就与其例行整训密切相连。另一方面,村里原有的孤儿寡母,也按照一户给予安置,即便那些没有男人的人家,也是一并对待。在大明朝女人是不被算在户籍之中的,更不要说这种按户安置的事情。这样并不张扬只管做实事的风格,让千山堡日渐明晰的平等概念越发具备存在的基础。由被视为善心,到本就该如此。
新太平哨城规划得比千山堡还要大,筑城仍然是从土墙开始,数千人的劳作,让修筑速度日渐加快,外圈的筑墙在一天天增高,而城内各个区域内的大批工匠则将一座座房屋搭建起来,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尚且空着一般的城墙之内。这种风景让四面八方的村民都寻着各种藉口前来观看,不多时日,与太平哨村民一番细聊之后,提出申请者更多,按胡显成的初步合计,除了太平哨本地的三千多人口外,还有近两千多人、四百多户申请入住。太平哨附近仍有大片的土地足够这些新来者开垦,只是考虑到事先预计的木料一类的原料不足,这些申请只被告知等待消息,不过话里的意思还是明确的,只是要等上一阵子。但那些打定主意要住进城里的人并不会在一旁闲观,而是纷纷加入到没有酬劳的队伍中,这城早一日修好,自己便能早一日住进去。
当然,这种情景是最好的预计,但那些商铺的处置却不好明确答复,只能再拖一拖。而一向在浑江渡口北岸实现其商业大族梦想的古里甲,在得知太平哨新城的消息后,不顾路途险恶,竟然丢下还在海西的商队族人,赶到千山堡,要求无论如何要在新城里给古里甲及其族人留下几所宅院,当然,铺面也是要的。
这种敏感的商业触觉让苏翎稍稍感到吃惊,这位女真族的小部族首领,居然在短短的一年之内便学会了抓住商机的本事。要知道古里甲的商队不过是一路换货的驮队罢了,怎的也学着估算这新城未来的商业收益了?那古里甲便直言相告,说是在朝鲜的一位叫海鞔的熟人一番说辞才让其有了这番举止。这令苏翎产生几分警觉,细问之下,才知那海鞔是在鸭绿江对岸一带也走着商队的商人,与古里甲也是相识不久。苏翎将古里甲的事情交给胡显成处置,自己则将目光放到对岸的朝鲜境内。
在一些较为配合的朝鲜降兵的帮助下,苏翎很快便弄清了对岸的一些情况,却是比他预计的要好的多。千山堡的商路一直以鸭绿江为血脉,从镇江堡的胡德昌处,一直延伸到京城,再到南京、浙江等地,这朝鲜一带,则完全没有交涉。在苏翎眼里,千山堡所需与朝鲜一样,两方并没有太多需要互换的货物。此时苏翎才知道一个叫满浦镇的地方,就在集安对岸,却也是一处商货往来密集之所。在苏翎控制浑江渡口以北之前,那努尔哈赤便从派遣商队过江贸易,不过在苏翎将触角伸出之后,不仅断了努尔哈赤的这条商路,且因千山堡垄断了浑江渡口以北的贸易,这集安与满浦镇的往来才渐渐没落,让原本就不多的商贸往来几乎陷入停顿。苏翎的目光一直投向的是南方与西方,这隔壁邻居却是少用心思。如今这一情况的了解,让苏翎即刻下令派遣一支约五百人的骑兵,其中多数是新入伍的明军与朝鲜人,前往集安修建堡寨。此地仅仅是一处小村庄,以算是在苏翎的控制之下,但这般受到重视还是头一回。苏翎再次修筑堡寨,将浑江口处的航路再延伸到集安,再次开启对朝鲜的商贸往来。不过,这都是后话,只能在日后才会得到收效。
无数屯田新村已经将数万亩新垦农田都播下了种子,这是千山堡另一项较为费力的工程。那些降兵们大多对农事不太在行,苏翎不得不加派人手给予指导,否则按降兵们的速度,怕是就要误了节气。这些兵从军日久,就算是懂得农事的,也大多不耐地里的力气活儿。但这赎金的规矩便是如此,既然当初不想加入千山堡骑兵,这般劳作便必不可少。再加上吃食上的一些显著的差别,倒没造成降兵们的逃亡与骚乱,反而多了近三层的人提出入伍请求。在这些兵看来,做这些农活真不如当兵。以前不论是如何想的,此时都起劲儿的埋怨自己,就算苏翎所部来历不明,不愿糊里糊涂地替别人打仗,可眼下是什么处境?再说,到哪儿不是打仗?就算是在辽东明军之中,这仗打不打还能由自己说了算?明白这一点的人逐日增多,到整个农事完毕,经过筛选的新兵又达千人。
这数万亩农田的预期收成,让苏翎对未来的年景抱有乐观的看法,此时军营中已经响起军歌的此起彼伏声,让苏翎的心情格外轻松。就在苏翎这边大举修城,扩展粮食产出时,那边的努尔哈赤也在做着同样的事情。
努尔哈赤将掳掠来的人口尽数分赏给八旗旗主及其家族,也在各处农庄里大举垦荒种田。当然其面积与规模都要远远大于千山堡,只是种地的人,身份不同。千山堡所有种地者都是自愿,那些降兵尽管不喜却仍然是自愿耕种,无人强迫。这算得上是某种意义上的以工换粮,总之是不干活便没有粮食食用。而努尔哈赤却没有这般花样,不听从者一律杀掉。努尔哈赤的全部精力都放在八旗兵身上,但他仍然感到己方的粮食产出不够后金所用,目光再次向南方遥望。至于千山堡,努尔哈赤眼下还看不上那并不能给其带来好处的地方,何况那儿还有数千精锐武力,与其费力打一仗,还不如去打所获更多的地方。此时的后金,衡量标准就是这么简单,而且,有效。
努尔哈赤的后金旗号是在萨尔浒之后,才真正对外宣扬,在此之前不过是自家人屋里炫耀罢了。号称枭雄的努尔哈赤大胜之后依然是一副抢劫者的姿态,不断派遣人马往辽东境内试探,一旦抵抗稍弱,便抢回所需的粮食、人口、马匹、器皿等,充实自己仓库中日渐减少的财富。与千山堡相同的是,努尔哈赤的库藏中堆满了人参、药材、毛皮等山货。这些不管是八旗麾下旗丁的出产,还是分布各处被征服部族的进献,都因与辽东商路的断绝而充溢于库,甚至连努尔哈赤自己都不想再收了。尽管努尔哈赤拼命想办法督促后金的手工业生产,收揽银、革、木、铁等各种工匠,尽量多地制造各式工具、器皿以及麻布等。但后金境内的制造所出远远达不到所需的程度,甚至出现“银贱而诸物腾贵”。据传言所说,后金境内的蟒缎一匹原不过四、五两,现已上涨至二百两,贵出四、五十倍。而人参、貂皮等则卖不出去,努尔哈赤对辽东边境的杀掠,也无人能到后金境内来购买。即便出现上述高达数十倍利的机会,也没有任何商人敢于拿命去换。抚顺、清河等地不过是稍大一些的掳掠行动,所获再多,也不足以满足八旗的需要。甚至到了旗下百姓无布制衣的地步,而八旗旗主们,也不能保证自己家族内的所有人都能穿上锦缎,让显赫身份成了一句空话。这些内情辽东丝毫不知,苏翎也并未将哨探深入到后金内部,很多情形,都是从千山堡的实际情形推断出来。千山堡尚且能够保持着鸭绿江水路的商贸进出,而即将开市的集安也就带来商货流动,这都将比努尔哈赤的窘境要宽松得多。但千山堡目前不流通银两的现象极不正常,这在最初还可用粮食代替一切,随着人口增长,包括太平哨新城的修筑,甚至那规划中的市场,都在提醒着千山堡的高级武官们,努尔哈赤的难处,千山堡也即将面对。
努尔哈赤的解决办法,是不断冲击辽东边境掠夺,小城小堡得不到满足,势必将目光瞄向大城大堡,那里面有大批的粮食、布匹、金银、人口,如同抚顺一样,只要打破城墙,一切便进入囊中。这般做法,让号称的“后金”形象显然不像努尔哈赤自己所称的那般高大勇猛,甚至那些降了的汉人,也未对其称王的狂妄看成是多大的事儿。这些当然不会被记入史籍,历史显然是经过一番挑拣的。这些举止、行动自然也不会被大明朝朝廷所看重,这萨尔浒战败虽然是事实,却并不表示大明朝会对一个昔日极北之地的小小卫所指挥俯首相对。两边都是处心积虑,各有各的麻烦,却各自又在做着一番盘算,这战事不会太远,辽东战火势必又要燃起。
对于千山堡,整个大势却依旧是出于夹缝之中,那两方都知道千山堡的存在。努尔哈赤是心知肚明,但不想做赔本的买卖,或许等到实在没地方抢了,再来收拾苏翎,而另一方,对千山堡是压根儿视作无物,无人理睬。努尔哈赤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尚且不会给予重视,何况一个小小的千山堡,随便哪个卫所便比千山堡强上数倍。
千山堡偏安一隅,勉强维持着平安无事,内里虽变化繁多,但对于大势却毫无影响。但安稳不会是这个时代的产物,千山堡也不会在努尔哈赤的推动下保持太久的平静,总会有某种触动,将水面的波纹掀成滔天巨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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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各有所为
刘綎等百多位大小明军武官终于有了回话。这些武官们自打开始商议起,便几乎偏离了“东路军”存在这个假设前提,逃将的下场让其中很多人不再站在辽东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反而将自己与苏翎等人连在一起,与其说讨论东路军的存在,不如说是商议苏翎所部如何存在的问题。当然这中间的争议,苏翎是未曾听见。
苏翎整整等了三日,大厅也被占用了三日,以至苏翎、郝老六等人不得不在偏院处理要是。
当明军武官们传话来说已有了结论,苏翎、郝老六、赵毅成、胡显成才再次回到大厅。不过,却见明军武官们都在厅外战立,祝浩正带人打扫大厅,这三日的放纵,已经让这间千山堡最有名的房间变得一塌糊涂,这让苏翎日后再未作此类欠妥的安置。
苏翎等人重新进入大厅,那些明军武官们却都还站在门外,列队候立。不久,苏翎便明白自己犯了个错误,让这些大小不一、官职不等且来自各地的武官们在一起商议,本身便就是个错误。性格,职位,从军资历等等不同,怎能形成一致意见?单是这眼光便有高下之分,更何况还有战略与战术之类的差别。实际上这些明军武官们根本就没有形成结论,仅建议,便有数种,而这些建议,便由各自所提者,分别禀报。
刘綎仅参与了商议,却未站在苏翎面前呈述商议结果。这第一个进来的,却是南京的姚国辅。
“若将军恢复东路军建制,我等愿为前锋,继续进击赫图阿拉,与努尔哈赤死战。若胜则我等保苏将军全功。败则退回宽甸,将军也会有救护、保全之绩,刘总兵答应具名上奏,称...苏将军为民间义勇之士,自集家丁救援东路兵马。不论胜败,相信朝廷均会给将军封赏。”
这定是代表着刘綎等几人的意见。这几个明军高级武官,身家都已不少,子侄也均在明军中任职,可说一荣俱荣,一损百损。尽管都已答应苏翎的条件,但这东路军的假设还是做了一番考虑,而思前想后,这东路军若仍在,这首选仍然是进攻。当然进攻到什么程度,怕是另有打算。既然已经知道其余几路的败绩,再加东路也不为过。况且这还保全了百多武官的性命,仅这一点,朝廷便不会怪罪所有的武官。萨尔浒之战毕竟使辽东损失太多武官,这用人之际,再加上奏书中的一番艰苦血战的描述,相信这个主意可行。
苏翎不置可否,一旁的郝老六等也面无表情。那姚国辅转身出去。
这第二个进来的,是于承恩。
不用猜,这是几位作为监军的文官派系的说法。这几人本就与武将们不对路,自然不会选择相同。
“苏将军若保全东路兵马,则将全军撤回辽阳,我等愿保将军军功。此战自然是刘綎等人全责,将军援助有力,让东路兵马得以留存大半实力,仅此便能为朝廷节省不少粮饷,这一点,我等愿在杨经略面前详加陈述,朝廷定会封赏。”
苏翎动了动眉毛,与郝老六等相互看了一眼。
“你不怕刘綎说出实情?”苏翎问。
“到了辽阳,就由不得他们了。”于承恩眼角挤出几丝笑意。
苏翎等人似乎看到了大军一到辽阳,刘綎等武将被立即锁拿下狱,不明不白地暴病而亡,或是上报称“畏罪自尽”。自然,苏翎还是会被封赏的,按这么说,直接封总兵官,也未尝做不到。那杨镐此番定逃不出一个问罪锁拿的下场,若是东路带来意外惊喜,没准真能有所挽回,但这替罪羊是不会少的。当然捧红一位英雄义士,还会产生另一种效果,这辽东形势急转,也未尝没有可能。
苏翎挥了挥手,让其退下,面上仍旧没有任何暗示。
这第三拨,是最基层的低级武官。按说他们从未有机会与刘綎等人坐在一起商议军情,此次也不例外,稍稍有所表态,便招到一顿呵斥。虽然这里不是辽东,大可反唇相讥,也确实有人这么做了,但积威之下,不少武官干脆自己私下议论,不再与高管们说话。这些人在明军中自成一派,也无所谓派,总之是听命行事,有些类似千山堡骑兵的小队长一职,与士兵的联系最为紧密。
“请苏将军收留我等,愿为将军效命。”说话的,是一位彪悍的大胡子,看起来有些蒙古人的外型。
“若是如此,得从一个兵开始。”苏翎说得缓慢,依次向众人看去,这几人代表着外面三四十人。
“任凭将军差遣。”几人行礼齐声应道。
苏翎又问:“那我说的那个,你们怎么看?”
“禀将军,东路军已然全败,没有假设。”大胡子说道。
对于这个回答,郝老六比较欣赏,他问道:“你叫什么?”
“秦安邦。”大胡子说道。
郝老六又瞧了瞧,似乎对其的胡子感兴趣,转头看看苏翎。苏翎点点头,郝老六似乎知道了答案,不再说话。
“我那话里的意思,你们难道不知?”苏翎问,这汉子倒是直爽,象个当兵的样子,但这脑子呢?
秦安邦似乎略有迟疑,苏翎便说道:“直说不妨。”
“是,我们以为,有两条路可走。”秦安邦说,“但归附辽东,万不可行。”
“为何?”
“武官永无出路,尤其是败军之将。”秦安邦说的很快。
“哪两条路?”
“一是投奔后金,以将军的实力,必会重用。其二,自立辽东王。”
这两条哪一个都足以惊人。苏翎未料到这惊世骇俗的想法居然是出自这些低级武官之口。但随后一想,便也就释然。低级武官面临的只有一件事,战时求生,不战时求稳。这些连吃空饷都轮不到的武官,比士兵好不到哪儿去。再则也是苏翎失误,让这些人聚在一起商议,这些武官哪儿能得到说话的机会?这更加促使武官们照着最直接的想法琢磨下去。也因没有官职的束缚,这求生的本能将得到最清晰的思路。
苏翎盯着秦安邦,说:“这第一个,不用说了。我们这里没有降字。你说说第二个。”
“此次辽东大败,整个辽东将无法抵挡后金的进袭。营中战力,我等最知。将军既然能击败东路军,必然能与努尔哈赤抗衡。若是不愿降后金,就算将军此时不与后金接敌,待后金进占辽东后,努尔哈赤也会前来进犯。到时,整个辽东便在将军与努尔哈赤之间择一为主。将军既然在此伏有精兵,又不依附后金,这一战必然不能避免。而这辽东王,便是胜者。”
苏翎惊疑地问道:“你是哪儿的人?”
“辽东开原,祖居于此。”秦安邦说道。
“任何武职?”
“选锋营把总。”
一个把总有这样的思路,算是个异数。
赵毅成插言道:“这样不就是反了大明么?”
秦安邦一怔,反问道:“没有反么?”
这话让苏翎几人也是一怔,尽管已经做出全歼东路军的战绩来,可也是从自保的角度想的,从未明着说是反了大明朝。这两者之间还是有差别的。而此时,面对这样的反问,没有任何一人能说出话来。或许,这是苏翎的小错误导致的唯一有价值的消息。
苏翎不再问,说道:“祝浩,你带他们去安排。”
待秦安邦几人出去,苏翎才转过头,将郝老六等人好一番打量。
“大哥,”赵毅成说道,“事情怕是真会如此。”这些其实不算第一次说道,但这个反字却是实在震动人心。
苏翎没有接话,似乎在思索什么。
“辽东王?”郝老六笑着说,“好气派的名字。大哥,你觉得呢?”
苏翎看着郝老六,也微微一笑,说:“确实气派,只是不知道这背后,有多重。”
成为辽东王是一个异想,这首先是要对付努尔哈赤,他才是真正想做辽东王的,不是已经称王了么?不说这中间如何艰难,就算辽东王做到了,那么大明呢?那可是百万万的人口,随便抽调小部分,踩也将辽东踩平了。
不过,这仅是一瞬间的胡思乱想。这步子都是一步步迈开的,谁知道下一步是什么?
“先不说辽东王、辽东李,这努尔哈赤下一步要做什么?”苏翎说道。
赵毅成想了想,那些每天汇集的消息都在其脑子里,说:“没有明确的消息。辽阳一带仍然有后金哨探,人数也未见变化。坎川岭一带也是一如往常,游骑曾试着潜入牛毛寨附近,没有发现任何异动。”
苏翎说:“没动便是要动。你们想,这努尔哈赤会老实呆着不动么?”
自然不会,萨尔浒大战之前还四处掳掠,未必这大胜之后还会不动?更别说这一战之后辽东几乎算是空城,焉能看不到?
“既然要动,那么会是那个方向?”苏翎说。
向西,是开原,铁岭,向南,是沈阳辽阳,向东,便是千山堡。
“这个月努尔哈赤照旧送礼过来,东西加了一倍。”赵毅成说道,“这就两个意思,一是稳住我们,其实一直是如此,他没空过来,也不想我们过去。就算我们没这个想法,努尔哈赤也会防着。第二,便是让我们松懈下来,再来一次偷袭。”
赵毅成看了看苏翎,做出判断,“我看,不是第二种。”
这与几人是一致的想法,是准确的。
“应该是叶赫。”胡显成说道,“这两家算是老对手了,此次大战,叶赫折损也是不少。这此努尔哈赤该一尝所愿了。”
“对付叶赫,就要进袭开原,铁岭。”赵毅成说道。
事情明朗之后,千山堡又该如何?几人稍停,转而再回到这个问题。
“眼下,我们是先动,还是等一等再动?”苏翎说道。
难题被再次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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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旗军戍边
万历四十七年五月初,大明朝辽东都司位于辽河以东的广阔土地上,久盼的雨水终于落下,让无数双关注天气的眼睛露出些许笑意。
这雨水虽姗姗来迟,却一来便连下了数日,将连绵起伏的群山尽都浸泡在浓浓的水汽之中。河谷中大片的农田在雨水中催生出翠绿的禾苗,像是一眨眼便长出寸许长,望过去是满眼的绿意。由山峦叠嶂中蜿蜒而出的浦石河也因雨水而长高半尺,顺着东面低下去的地势,在这些绿色农田中曲折环绕,一路向鸭绿江流去。沿着河边一路向东,有五座石堡巍然而立,再加上向北十里远处依旧是一路向东延伸的边墙,便是辽东都司在东部的全部防御设置。沿着高高的边墙,无数墩台、烽燧密集分布,顺着河边一直延伸向镇江堡,不过,这些用来示警、守御的建筑,大多在雨水中浸泡出道道裂缝,倘若再来一场大雨,说不准哪一处便要坍塌损毁。这些高高的石堆上似乎并无多少人影,看上去倒象是千年前遗留下的古迹。
宽甸堡至边墙之间有一个叫李家屯的村子,总共住着十几户人家,大小不一的十几个院子紧挨着连在一起,四周则是一小片农田。这说是李家屯,眼下这村子却只有一户姓李。住在村子最把头的一家便是李家,是这里人口最多的一户。这要按辽东都司经历司的文书档案中所述,应该做如下记录:
宽甸百户周弘下李达茂军余实在三十名。
新收士兵三名:李大强,李虎儿、李生其;
收补帮丁五名:李项、李时、李大儒、李仲锦、李天爵;
银差五名:李累儿、李伯臣、李孝,李其利。每纳银二钱五分,计一两二钱五分。
边夫三名:李得水、李仲喜、李法柱。
粮差纳逃故军陶小七粮七石:李计衷、李道。
纳窖柴两名:李仍、李五十......
这李达茂近六十的年纪,仍然在卫所里是一名旗军。几十年前初到李家屯时,这田尚算多,日子倒也过得去,娶妻生子一番红火,这李家男丁便已有三十名,俱都挂在李茂达名下,按大明朝卫所的规矩,除非李茂达死了,是不允许分户自立。如今孙子辈也有二十左右了,男丁们个个都是军户军籍,按上面所述,每一个都担着差使。
这人丁兴旺的李家,在这李家屯算是大户,可这些么人丁,将田这么一分,每家便没剩多少亩数,附近能开出的田已经不多,除非另寻它处开荒种田,可这不允许分户又将此路堵死。是故除了例行纳籽粒粮外,李家所有收成加起来,全家人的粮食竟还差着两月没有着落。亏得这新收士兵三人有月粮可拿,不然再怎么省也要饿死人。这新收士兵还是近几年卫所旗军老弱不堪所致,象李达茂这样五十多岁的旗军,如何能担负戍守边墙的差使?辽东都司卫所旗军的月粮本就是自己家从屯田所出,然后再有帮丁负责置办鞍马器械,后来将部分新收兵士补入营兵之中,才由朝廷负责每月给饷给粮,李家这样的大户,也才勉强支撑下去。类似李家这样的,除了人丁不至于达到三十人之外,都是一样的处境。当然,也有真正的大户,纳粮纳银全不在话下,甚至还能给百户千户们缴纳免操银子,以免除戍守的差使,更有甚者,还能开商铺赚银子。但这毕竟是少数,至少在宽甸这个地界上,数不出几户人家。另外,宽甸百户名下的陶小七,便是一个逃军,而本该由陶小七缴纳的籽粒粮,便落在李茂达的头上,由其填补。朝廷是按军籍核收粮税,可不管谁在谁逃,所缺一律由本地填补,这当然不能由百户周弘自己拿出来,再说,这逃军的数目极多,类似这样的填补,早就形成惯例,百户周弘名下便有十几名逃军在案。
今年四月中,李达茂在宽甸堡按例行规矩出操、值守宽甸堡,到五月,又与另外五个旗军一起调往边墙,戍守边墙、瞭望敌情。这都是沿用几十年的惯例,那李达茂也在边墙上戍守过不下数十次。往年都是一年两次轮换,这李茂达因年岁较大,已有数年未曾上过边墙,这一次,因辽东东路军出征,将宽甸一带的兵马带走不少,以至人手不足,这才将李茂达拿来凑数,无论什么情形,这边墙上总要有人的好。
李茂达与五位旗军一路北行,途经自家时,邀那五名同伴小歇片刻,自己也好看看家人。
满堂儿孙中除了长孙李伯臣,其余要么在外劳作,要么去应各自的差使,李茂达只好跟老伴儿略略说上几句,再跟这十九岁的孙子交待一番。李伯臣身为银差,每年需缴纳二钱五分的银子。这银子看似不多,但在这宽甸,除了自家地里的粮食,再就是进山采集一些药材、山货换钱,其余的根本没有赚银子的途径。粮食自己还不够吃,如何能卖?附近山上的土产,早就被采光收尽,这二钱五分可就是实在难办,去年的银差已经欠下一钱,开春便被催缴数次,让这位十九岁的年轻人过早地眉头紧锁。
“爷爷,你们今日便上边墙?”李伯臣问。
“是的。我走之后,你跟你爹说说,我这次去,怕是要几个月才能回来。让你爹与叔伯们好生照顾家里。”李达茂说道。
李伯臣点头不语,稍停又说:“爷爷,我想出边墙一趟。”
“做什么?”李达茂问道。
“我想去那边山上看看,那边东西应多些,若是运气好,弄张皮子也好。”
李达茂想了想,摇摇头,说:“这几天不行,这边墙上正轮值,换上的人不认识你,万一误会可就小命不保。就算要去,也要等几日。我跟那般人混的熟了,也好平稳些。”
李伯臣刚要再说,却被李达茂止住了,便就住嘴不言。李达茂便招呼五个同伴,收拾好兵器马匹,一路向边墙行去。
这边墙一带的百姓,除了刻意要逃的一去不返之外,大多在边墙两边有各自出入的地点,那些地段戍守的旗军很多都是认识的,自是平安无事。但遇到换防时,尤其是那些营兵驻扎戍守的日子,边墙便稳固得如同那些官老爷们认为的那样。
李达茂与另五人遥遥望着三里之外就能看见的边墙行去,半个时辰后便在武官的分派下来到属于这几人戍守的墩台,一番交接后,那换下去的三人(本是五人,两人已不知所踪)用比李达茂来时快出数倍的速度离去,这边墙上寂寞难耐的戍守,便由这几人承担了。
墩台上不大的空间足够容留李达茂等人住下,存储的器械包括一门火炮与五支火铳,弓箭一类以及烟火柴薪都是备齐的,只是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用过。李达茂等人也不需清点,自顾商量着轮番守夜。
为照顾李达茂这种老兵,另一个也是近五十叫胡三郎的与李达茂一起值上半夜,其余的,则倒头睡去。
两人初识,便也不多说,各自望着远处的群山发呆,直到夕阳西下,将一抹残红投在二人的脸上,才终于闷不住,闲聊起来。
“小哥哪里人?”李达茂问道。
“我啊,永甸堡那边的。”胡三郎答道。
“哦,不算远。”李达茂不咸不淡的说着。
“这边墙上过几次?”胡三郎随意问着。
“记不清了。大概我二十多岁时便到过这里。”李达茂说。
“哦,我这还是头一次。”胡三郎说道,“往常都是屯田纳粮的,不知怎么这次把我调来,我都十多年没拿刀了。”
“好像是因东路军的事儿吧。”李达茂说道,这些小兵只能听点传闻,没人告诉他们外面如何。
“这都快三个月了,难道还不知道东路军的消息?”胡三郎疑惑道。
“听说是败了。”李达茂压低声音,又看了看旁处,似乎很神秘的样子,“那刘总兵的两个儿子,还在宽甸堡里等着,看样子都急得快疯了。”
“刘总兵也死了?”
“不象,”李达茂摇摇头,说:“那样子不像是死了爹的,倒象有什么憋住了。”
“那就是生死不明了?”胡三郎说,“还不是不清楚?”
“听说不是努尔哈赤打败东路军的,是那边的人。”
“你是说那个叫什么将军的逃军?”胡三郎有些不屑,尽管都是旗军,对逃军却没有什么好印象,不说别的,单是这留下欠缴的籽粒粮,便得由这些留下的承担,听那语气,大约胡三郎也有份承担。
“东路军可有几万人,火器又多,那些逃军才几个人?”大概在胡三郎眼里,那将军只不过是一群逃军在山地种地罢了。
“这就不知了。反正总听说很多人都投奔那边,有吃有住。”李达茂摇摇头。
“那还能跟努尔哈赤那些建奴骑兵相比?”胡三郎说,“这东路军若是败,也定是败在建奴手里,跟那几路一样。”
“要真是一样,这消息还这般神秘做什么?怕人知道?那几路不是也败了,也没见说不知消息。”说道这里,那李达茂忽然想起了什么,扬起头望着天,嘴里还嘟囔着什么。
“你说什么呢?”胡三郎好奇地问。
“我在算日子,”李达茂说道,“好像自从听说那边的人以后,这边墙一带便再没有女真游骑出没。对,日子对的上。”
“你是说....”胡三郎满脸的怀疑,“那边的人真有那么厉害?”
这边墙上两人正用一番猜疑,打发这段无聊时光,同样的,这一段边墙上几乎所有的墩台、望哨都在消磨时辰,等待换班后好好睡觉。即使那些哨长、墩长也无心瞭望,外面虽然风大浪急,至少在这里,日子与往常一样毫无新意。
就在边墙上一片松散的目光之时,远远地在边墙数里之外的树林边缘,开始出现无数人影,这些人分做数个小队,借着黄昏中灌木的阴影遮掩,快速向边墙潜进。待到达边墙下的开阔处,稍一观察,然后选择一段无人戍守的边墙,飞速地越过开阔处那些数以千计的陷马坑,一直抵达边墙之下,然后一条末端带有倒钩的绳索被高高地抛弃,稳稳地勾住,那些人便开始向上攀登。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丝毫响声,边墙上的旗军没有一个有所察觉。
就在那些人影登上边墙的那一刻,远处树林里忽然涌出大群的骑兵,在空地处开始集结,都是一色的黑色铠甲。在其后面还有源源不断的黑色铠甲骑兵跟进,前面空地上的骑兵稍一列队,刹那间,十几面血红的战旗迎风展开,一轮新月在黄昏的光影中猛然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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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百户屯田
宽甸百户周弘在万历四十七年里依旧没有摆脱喜忧参半的心境。
这百户的世袭武职,得来不过短短两年,周百户的称呼不仅周弘自己感觉不顺耳,就连宽甸的旗军、民户也说起来拗口。这倒不是因周弘新有的官称让人陌生,若放在两年前,宽甸堡里谁见了不得称一声“周千户”,那老爷的尊称周弘还不够资格,但仅这千户的名头就足够周弘在宽甸堡所辖地界上横行无阻,就连那些调集来此戍守的班军、营兵,不论大小也得对其客客气气的打招呼。只不过因宽甸堡外一处民屯里的百多亩地,与那镇江的李家起了冲突,当然,这个镇江李家可与李家屯的李达茂毫无关系。周千户本早知镇江李家的名声,但想这宽甸本是自家的地界,那李家的手也伸的太长了,便硬是用种种手段家那块地收入囊中。李家之所以成名,当然不会让这样一个小小的千户就这么占了上风,人家手段可与周弘不同,事后也没多说,连句狠话都没听过,只是不声不响地从辽阳城里辽东都司管屯都指挥衙门里来了份公文,严厉斥责周弘追缴欠粮欠银不力,将这千户贬成百户,并说若再不补齐,便调往开原营军中出操戍守。这一来,周千户便成了周百户,当然,这后来周百户依旧在宽甸堡任职,直到过了一月,并未有人前来接任,周弘才明白这不过是个警告,人家并未做赶尽杀绝的手段。于是周弘老老实实地将那块地拱手奉上,但人家没要,反倒十分客气,话里笼络之意尤其明显。这番做派让周弘首次见识了什么才叫辽东大族,这多少有些让周弘觉得自己那种几乎算是抢的手段根本不值一提。不久,都司行文再达,令周百户仍兼领原千户职,视其岁考评语斟酌复职。
说起这考核评语,也是辽东惯例,例如说‘持身廉静,供职勤能,久历戎行”、或是“年方力壮、韬略颇知”、“处事果确,秉性严明”等等,这些自然说的是好评,奖励则是花段、果、羊、酒,一般都是折银二两至五两不等;若是说成“职业不举,贪污有迹”、“盗拐粮银,侵隐农器”、“年近衰暮、事多废弛”等等,则顾名思义,不过这罚的,大多是这样一句:“以上各员,本当究问,姑革现管职事,各提责三十,示戒。”
是故这周千户的忧大抵上是这“名”上的事儿,当时想的是按着惯例,即便受罚,不久便也能复职,可如今这都两年了,还是挂着百户的名,行的千户的职。这对周百户周家在宽甸的实利毫无影响,只是周弘一直疑心当初镇江李家的笑脸后面是不是还藏着什么。
让周百户喜的,自然是周家产业的增长。这辽东虽然不怎么太平,整个辽东边墙一带女真的游骑袭扰就从未断过,但并不妨碍周百户不断扩展周家的家产。论起来,周百户以世袭千户职管辖宽甸堡的屯田,时间并不算太长。这还是自从李成梁强迁宽甸百姓内迁一事中得利的。万历三十四年,李成梁镇守辽东,弃宽甸六堡之地,将约6万余户人口迁往辽东腹地。这使得原来开垦出来的大片农田全数荒芜,直到万历三十六年,熊廷弼巡按辽东,才将宽甸地界上荒芜的土地又再次开垦成良田,这一次自然费力较少。周百户以世袭千户多年管理屯田的经验、手段,如今宽甸堡四周的农田约有三成便或明或暗地姓了周,那可是上万亩良田,三成之数,足以让周家每年收足数千石粮食,这还未算上四周山谷里类似李家屯那样的村子里因各类缘由向周百户缴粮的数目。
这两年周百户虽然官运不佳,但作为卫所武官,这官职上出路有限,况且周弘也明白,这武官职位越高,在辽东上边墙的几率便越大,尽管在宽甸周百户听起来始终不顺耳,却也仅仅眉头一皱而已。不过,这两年战火纷飞之势眼见着越来越大,周家却因此而多了银子上的收益。
辽东缺粮,大抵上指的是卫所旗军与辽东各地的班军营兵的军粮、饷银,按大明朝的律令,一般旗军每月月粮一石,另有年例赏赐,比如棉布4疋,棉花1斤8兩;如周弘这般的千户级别的武官,则月支本色米2石,折俸銀6錢3分。按例每年分两次给付,这折银的意思,多半是辽东粮食根本不够按标准拨付。就这个标准,看起来勉强养家糊口,但这都是大明朝初期的律令,这执行下来,整个大明朝不变的还真没多少。到如今,当兵吃粮根本就不够全家人食用,折银本可解决朝廷关内粮食千里转运之困,可关内的粮价,到了辽东,便上涨的岂止一倍。就连周弘千户的折银,若真等着俸禄养家,周家早已饿死大半。这回辽东战火一起,大军云集,虽说粮草已经过近一年的筹集,算是充足,可这一败,就像倒了粮仓,不仅被那努尔哈赤夺取大半,就连溃败下来的败兵,也私自收走不少,这下辽东的粮价,再次上涨。周家的存粮,被在镇江堡新近出现的大户胡家出重金收购,仅这一项,周弘便多了五千两银子,那几辆大车装得满满的银光闪闪,让周千户笑眯了眼,暂时将周百户的名气忘得一干二净。
那胡家周弘也是最近一年多才略有所闻,据说是贩卖药材起家,兼做粮食贩卖生意,在镇江堡里粮食买卖算是第一,大有压过镇江堡李家的势头。估计李家也不会袖手旁观,按周弘所知,这李家怕又要玩什么暗中的手段,但做生意只要拿得出真金白银,是不怕什么波折的,甚至真肯不惜血本,还真拿胡家没办法。那胡家以往默默无闻,这猛地一跃,倒真是漂亮。很多人都猜测其背后必然有所依仗,否则怎能如此耀眼?至于胡家将粮食卖到何处,便无人知晓,只看到鸭绿江上的船队与向京城方向不断行进的驮队,卖给谁,就是商家的秘密了。
萨尔浒一战之后,败兵如潮,但宽甸一带却平静的很,既没有败兵骚扰,也没有后金潜近。再说,辽东都司大概被这一败弄昏了头,有近两月似乎将宽甸一带忘记了,连例行的文书都没有一封,周弘只能从传言中得知一二。但宽甸实在过于安稳,静悄悄的倒将辽东战火当作了旁观。五月初好不容易来了封公文,责令周弘调集旗军,严密防守边墙,谨防后金袭进。
这又让周弘有些不满,一是其中没半点复职的意思,这其二,周弘不管是百户,还是原来的千户,这戍守的职责都不是他该做的事。周弘仅是个管屯百户,专管种地,至于戍守一事,自由常驻的原振武营一部负责戍守,甚至旗下的旗军,也只管在宽甸堡里执勤,而不管边墙上的轮班。但东路军走时基本上将能战的人都带走了,甚至稍稍有些气力,至少看起来身强力壮者,也被充作力夫搬运辎重随军而行。就算周弘愿意担此一责,也得手里有兵才是。辽东卫所最初的军籍建制到现在根本就算是种地的民户,与打仗毫无关系。
思前想后,周弘还是动用手中的权利,调集宽甸堡附近的几个村子里的旗军,包括军余、帮丁,在上百里宽的边墙上轮值戍守。这周弘不管也得管,谁让其是宽甸五堡这一带唯一做过千户的武官呢?宽甸堡最大,人口最多,一向是宽甸五堡的核心,其余几处堡寨就算东路军未来之前,最多驻有不到一百的营兵戍守,宽甸堡还算最多的,营兵们有将近五百。不过眼下这些都不在了,各堡寨里,留下的除了几个旗军按值守堡外,那其实就是充门面而已,再也没与什么可称为兵的人。若真要说上阵,可能周弘手下的二三十个家丁,算是唯一可以拿到列队的,其余旗军刀是能拿,但战队列阵,怕是要再往回活上个几年。
宽甸堡是沿浦石河一线的五座石堡中最大一座,堡内能容千人居住,眼下除了周弘百户一家住在这里,还有数百户人家在此安家。这些人中有卫所下的军户屯军,也有民户归宽甸堡管辖,这些人种的地,都在宽甸堡四周。宽甸堡本身便修建在平坦的河谷中,有水有田,这是必须的选择。堡外整齐的农田呈井字分布,堡城便在井字的最中间,然后四周的区域便是农田。这是辽东卫所修筑堡城时完全一致的设置,区别只在于大小,人口的多少。堡外农田按规矩是一个屯军有五十亩土地耕种,武官另有一部分田作为俸禄的一部分,但到现在,这个五十亩只存在与朝廷的文书上,实际上宽甸堡内除了周百户,没有人家能拥有三十亩以上的田地,大多数都沦为周家的佃户,说佃户也不准确,但也不同于后金的奴隶阿哈,因为这些人除一部分是后来的民户外,多数都是卫所本身的旗军身份,但自己的田,早已不归自己。就算周千户的户口博上还登记着某某名下多少田亩,就连位置距离都写得清楚,但田里耕作的却不是本人,而粮食收上来以后,名义上的拥有者也不会有半点收入,这当然都归周百户所有。另外,作为一处独立的屯田堡寨,宽甸堡内自然还有各类工匠手艺人,并且,作为边墙防御的一个重要部分,这里还有兵营,武库,粮库,火器储备也是充足的,只是现在看来,不仅宽甸堡里的旗军不会打开武库拿出来使用,就算拿出来,连抬炮上堡墙的人,怕是都凑不够。
夜色还未完全将宽甸堡覆盖,宽甸堡的大门还要再稍等片刻才会关闭,守门的几个旗军懒洋洋的靠在墙壁上,过一会儿关了堡门,便可以回去睡了。但几个旗军还未想出到底在睡前做些什么,就见大路上缓步奔来一队骑兵。
几个旗军并未惊慌,能从大路上走来的骑兵不会有危险,看着对方的黑色铠甲,却有因夜幕的降临而不甚清晰,这几个人相互看了看,便拍拍身上尘土,在堡门边列队。这队人马极有可能是那些营兵又回来的。
骑兵小队操马小跑,不一会便来到堡门处,却并不说话,直接就穿过堡门往里走,跟在骑兵尾部的一人被一个旗军认出来了。
“你是汤虎?”
马上骑兵一扭身便拔出亮晃晃的腰刀,在马上横劈一刀,恶狠狠地叫道:“要命的,就给老子丢下兵器,站着别动,不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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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以河为界
汤虎小队将宽甸堡堡门处几个旗军收缴兵器后丢在一边,随即牢牢地控制住堡门,汤虎带着十几个骑兵下马奔上堡墙,将几个还弄不明白的旗军逼到一边,便伸手从怀里掏出一枚烟花,点燃,一道焰火“倏”飞上半空,在夜空中绽放出五彩光点,流星般地散开。宽甸堡堡外随即出现大批骑兵,带着隆隆的马蹄上直闯而入。与此同时,东边,西边也在远远地空中升起点点信号。
苏翎带着五百骑兵裹挟着暮色直接进堡,而另有五百骑兵则从两侧绕行,将宽甸堡四周零散的村子一起围了进去。
宽甸堡就在这一刻易手,大明朝辽东都司的东部长城就此坍塌。
有汤虎带队,骑兵们在宽甸堡内自然显得熟门熟路,这根本便不叫做战斗,让血液沸腾的骑兵们空自紧张了几个时辰。按事先的分派,一队骑兵下马占领四面堡墙,将本就为数不多的守堡旗军全部俘获。另一队则带着胡显成所部排除的十多个人,一路将粮库、武库等等顺次接受,这些几乎都没有什么人看守,门上的大锁只能防范守规矩的百姓,对于这些骑兵毫无用处。在刀子晃了两晃之后,那些掌管钥匙的仓吏便哆嗦着打开大门,宽甸堡军需处则正式成立。
还有一队百多人的骑兵在宽甸堡内仅有的十字交叉的街道上整齐地列队,每隔十多步,便有十个骑兵纵马来回巡视,将两条街道封住,遇到有听见变故的堡民开门探听究竟,便是一声呵斥:“都待在屋里,乱闯立斩。”让宽甸堡的百姓惊慌失措却只能躲在家里,不知有多少人一夜未眠,但是,没有一个骑兵上前敲打民宅。
苏翎则带着五十人直奔宽甸堡正中的周弘大宅。周家大宅其实就是千户办公之处,前厅与一般的衙门类似,不过是小一些,显然没有气派可言。后面则是周家居住的院子,这就看得出周家到底有多富裕,后院重重叠叠怕不是有四五进院子,左右偏房加起来也不下百间屋子。
前厅的大门没费什么力气便被几人连门带栓给踹开了,一群人拥着苏翎进入大院。此时周弘才得知有人马进入宽甸堡,匆匆带着二三十个家丁向外走,正与苏翎迎头撞见。
“丢下兵器,反抗者斩。”祝浩不待苏翎说话,便带着几十人将周弘等人围住。苏翎身边的几人则手持短弩,警惕地环顾四周。
周弘与家丁们其实并未拔刀,适才不过是听说有兵马入堡,心里还琢磨着这辽东都司到底派人来了,正想出来看个究竟,不想未出家门,便是这么一招。
多想也是无益,周弘很快便就腰刀解下,扔在一旁,家丁们也纷纷效仿。
周弘惊魂未定,抬头却见苏翎,觉得眼熟,仔细再看,不由得叫道:“是苏百户?”
当年在振武营,苏翎郝老六等人也有过对周弘行礼的时候。此时再见,当真是巧合。不过,这仅仅是对周弘而言,苏翎仅是依稀记得此人。
“这是哪一出?”周弘叫着,似乎忘了苏翎如今是什么身份。
苏翎没跟他废话,说道:“宽甸堡归我了。去将后面的人都叫出来。”
祝浩一听,立即说道:“都去,记着,不许乱吵。若是胆敢逃跑,跑一个杀两个。快去。”
周弘尚晕头转向,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家丁们可明白祝浩说的是什么,便将周弘一拉,几十人个便向后院跑去。
苏翎等人也不跟着,自顾在前厅等候。不多时,便听见后院传来吵闹声,女人、孩子哭成一片。苏翎并不担心周弘有什么逃逸的举止,整个宽甸堡都在铁骑羽箭射程之内。
被自家人驱赶的男女老幼,总算要比祝浩等人前去召集要快上许多,不明就里的周家家眷哆嗦着在院子里站成一群,看着一群黑甲大汉不敢出声。
“管家站出来。”苏翎叫道。
一个中年人战战兢兢地上前几步。
“去把地契、房契还有家仆的身契都拿来。”
那人看了看周弘,眼里既是惊恐又是犹豫。一旁的祝浩刷地将刀拔出,唬得那人连忙向后院奔去,也顾不得在看谁的脸色。
很快那管家便抱着几个木匣转回,交给苏翎。苏翎却并不接,说道:“家仆身契。”
那中年人稍稍一愣,旋即将木匣放在地上,从中拿出一叠纸,呈给苏翎。
苏翎仍然不接,转身对这那群人说道:“叫到名字的,占到那边。其余的都别动。”然后才对管家说,“念。”
管家对这一出实在是反映迟钝,好在这喊名的事儿倒也做过的,当下便一个一个地叫出来,那些被点到名字的,不知到底会怎样,却也不敢违抗,一个个地走到指定的地方站下。
周家一百多人,直系仅有二十多人,余下的尽皆是奴籍。
管家倒也老实,将名字念完,便将身契放进地上的木匣,自己走向那群家仆。
苏翎弯腰捡起地上那叠身契,一旁的祝浩早已摘下一盏灯笼,那叠身契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燃起,不消片刻,便化为灰烬。周弘与那些家仆都不知这是何意,只得看着。
“都看到了?”苏翎对那群奴仆说道,“由今日起,整个宽甸都不会再有家仆。你们愿意种地的,明日就会分给你们地种,愿意走的,天亮便可离开。若是无处可去,只要肯下力气,我这里有很多活儿需要人手,足够你们赚到吃食。”
说罢,令人将那群奴仆都带下去。
苏翎看着剩下的这群周家人,一时没有开口。这让周家人更加惊恐,这满门被杀,怕就在一念之间。那周弘更是恐惧万分,竟然一句求饶的话都说不出。
结果这二十多周家人被关进一间柴房,挤得满满登登的,一把大锁将门锁住,直到第二日晚才有人前来问话。这些养尊处优的周家人头一次遭受这般折磨,那几个女人也不知是周弘的妻还是妾,一夜间便老了十岁,而周弘,喜忧参半总算有了另一种心情代替。至于周家家产,已经不用担心了,全部成为宽甸堡新成立的军需处清单上的一部分。
第二日天明,所有宽甸堡内的人都被集中到校场上,来自千山堡的管事们,开始登记造册,所有人家的房屋、田产一律登记在新的宽甸堡名册上,所有牛、羊等财物都让其自报。过了午时,分做数组的管事们便登记完毕。然后宣布宽甸堡所有居民愿意继续留下的,便站着不动。愿意离开的,勒令一个时辰之内离开宽甸堡。
这当然没人离开,不说这家、房子,地都在这里,要走也没有去处。管事们随即宣布,自今日起,所有田地缴纳一成粮税,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徭役。所需人手全部募集,酬劳或银或粮不定。紧接着,那些登记田产过少,甚至佃种别人家田地的人被召集在一处,周家大片已经长出禾苗的农田被无偿划分,并由这些人中选出十人确定田界,而没有耕牛,或者农具的,被立即补给。这些人中就包括原就是周家佃户以及一部分周家家仆,那些刚刚拥有属于自己的农田的人,都捧着一张纸不敢相信,待真的走到田里,才敢相信都是真的。其它关于住房、农具,等等,都按千山堡的例子施行。
对于这番类似赈济的行为,宽甸堡内的居民冷眼旁观也好,是保持沉默也好,苏翎并不在意。他只需要人们知道三点,一宽甸堡没有奴仆身份的人,二,除了一成的粮税,种地的人们不会损失任何已有的家产。三,一无所有的人将会分得土地,农具与数家人合用的耕牛。
事实上在两天之内,宽甸五堡尽数收归苏翎所有,类似的举措在所有堡寨几乎同时进行。那些在堡外的村子在随后几天也得到类似的重新划分。对于那些zhan有大量良田的大户,则仍按每人五十亩的基数给予保留,其余全部归功重新划分,苏翎会给予一定的补偿,或银或是药材、皮毛,若按关内的市价,苏翎补偿的还多了两成。
不到一个月,整个宽甸五堡连同四周的村子全部被洗刷了一遍。那些敢于抵抗的,则立即被没收全部家产,而人口,则被与周弘家人一起,被押往千山堡群山深处的屯田新村。极个别持械反抗的,则被随后赶来的数百骑兵全部斩杀,俘获者也被送往宽甸以北。
苏翎在十天之后,开始招募人手,将边墙扒开几十处缺口,并平整出可行大车的道路。这是宽甸堡地界内的百姓第一次见到有拿银子付酬劳的,虽然并不多,但的确都给,有些没有零散银子可付的,则给予其它等值的粮食、器皿等抵付。
在宽甸堡的民夫们拿到银子后的第三天,苏翎又再次召集人手,一样的给付酬劳,在宽甸堡外划出一大块空地,搭建简易木屋,又过了十天,当这块地方初步成型之后,苏翎将一块大大的招牌立在门口,上书:“宽甸市场。”由边墙以北较近的十几个村子组成的商队开始进驻,这些村民都将自己积攒下的山货、毛皮摆在地上,等待有人前来购买,或是交换各自所需。而胡显成派来的两个管事,则在宽甸市场内的几所木屋里,挂上招牌,开始营业。米铺,布店,杂货等等。
这番举动都被宽甸堡居民们看在眼里,当然,头三天没有一个人来购买、置换。整个市场象是一个展览,货物虽多,却只能看着。第四天,由镇江堡赶来的一个商队到达宽甸堡。这是胡德昌连拉带劝地组织了十几个小一些的商人凑成的。
那些小商人虽然有些狐疑,看着宽甸堡上飘扬的新月旗帜心里发慌,但见那些黑甲骑兵们只在远远的地方奔过,却并不管这些人的去处,便也就放心向前,待进了市场,发现很多平时很难买到的山货这里居然很多,按着商人的天性,一询价,居然便宜得惊人,甚至有些卖主直接要粮食、布匹便行,而其摆在地上的药材、人参、山货,岂止是一点粮食的价值?当即便成交。有人带头,那么接下来的,虽说不上踊跃,但至少这些商人在经胡德昌指点后带来的布匹、粮食以及各种家用小东西、农具、铁器等货物全部一扫而空,换上得是价值数十倍的山货。这些商人此次大约是一半的交易是用的银子,另一半则是以货换货。然后急急忙忙地离开,但那些新出现的骑兵们并没有干涉,任其离去。
又过了三天,第二批从边墙以北的商队出现在市场上,这次有更多的毛皮、山货。而镇江堡的商人,约有半数不再要胡德昌催促,自己主动前来交易。宽甸马市重开的消息,至少在这些钻进银子里的商人圈子里,盖过了宽甸堡上飘扬的新月战旗的影子。
似乎形成了规律,每隔三天,从宽甸以北的群山之中,便会走出一批商队。而镇江堡前往宽甸的人流,也慢慢跟上了这个节奏。不出一月,有些精明的商人开始寻求在市场上搭建商铺,这时,苏翎发布了商税标准,商铺值百抽二,那些摆摊子的则值百抽一。并且出租商铺店面,三月一期,每期十两,同时,店铺由苏翎招募人手统一搭建,并在市场中划分出各个不同区域。那些观望的宽甸堡附近的村民终于开始进入已经显得热闹的市场,很快,第一家买茶水的铺子出现了,随后是第一家卖烙饼的,然后是第一个修理马掌的铺子,随后,还有更多的第一逐渐出现,直到第一间有三层木楼的酒肆在浦石河畔出现,宽甸市场已经在短短的几个月里,成为远近闻名的去处。
这个成功要远远快于苏翎等人与胡德昌三人的估计,这一方面是因宽甸马市关闭太久,这附近数万人的生活,居然只靠一些游走的小贩供应,怎能不积累出大量的买卖呢?虽然大多数的宽甸百姓都还只能在温饱上劳作,但每个村子里都有几户人家算是较为富裕,但远还达不到苏翎严厉打击的蓄养奴仆的地步,这些人家总是要置办一些家什的,这一来二往,也就增添了市场的兴旺。再加上苏翎招募人手时花掉的近万两银子,这些银子最终还会回到市场之中。市场上实行的自主申报的抽税,也深得商人们以及小贩们的欢迎,即便偷逃者不少,苏翎却丝毫不在意。他要这股货物的流动,渐渐向千山堡延伸,让这条路上的商队,一直向北,甚至抵达海西、东海。
整个宽甸堡界内,经苏翎的骑兵们一番强制迁移,甚至暗中杀掉,那些为数不算太多的大户、豪强,被逐渐铲除,宽甸境内的百姓组成渐渐的趋于一致,那就是都拥有自己的农田,或是拥有一门手艺,在苏翎花上数万银子的帮助下,大多数人都拥有了自己的房子,木料是取之不尽的,所费其实并不算多,但这些由千山堡管事们筹划下的举止,让宽甸百姓逐渐向苏翎靠拢,甚至那些被驱逐的,或是主动离开的人,也悄悄地托人打听,是否能够再回来。但,回来可以,以往的农田房屋都已被充公,只有重新再分,对苏翎没有太多解释。目前来说,对于占领宽甸,已经是流血最少的奇迹了。
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个原因是,宽甸境内逃亡千山堡的就有近千人,不仅有骑兵,也有百姓,这些人甚至提出了迁回宽甸的请求,但苏翎一时还未全部批准,只挑选少数一些人,到各个村子里担任村长一职。苏翎掌握宽甸的行动,也在此时开始由堡寨,逐渐延伸到每一个村子里。
按此时一般战争之后,那些被占领的村子,若得到保留,则只在需要征收粮食,或是人手时才会被征服者顾及,其余时刻,没人关注。
五月行动,是精心策划的结果。宽甸堡的举措只是计划的一部分,在沿着浦石河一直到鸭绿江以北的一侧,一千多骑兵分队巡哨,严密监视任何可疑的人员流动。赵毅成的哨探更是大量地在浦石河另一侧活动,将触角一直延伸出数百里。而此时辽东河东的广大地域内,除了以往设置的卫所官员,几乎没有多少兵马驻扎,即使辽东在萨尔浒大战之后剩余的七万多人马,也多达集中在辽阳、沈阳、开原、铁岭一带,若是苏翎原因,只凭一个营五千的骑兵,便可以一直杀到金州旅顺。但苏翎否决了这个提议,而是采取这种较为温和的蚕食方式进占宽甸地区。以浦石河为界,与辽东都司隔河相望。那道高高的边墙,已经不再存在,费劲气力烧制的无数青砖、条石,被改为渐渐延长的大道基石。整个辽东,在东方出现一处缺口,让以往隔绝的两方,开始自由流动。
苏翎自领五百骑兵驻守宽甸堡,其余的则分驻剩余的四个堡寨,一千骑兵巡查浦石河,另有两千骑兵,镇江方向严密布防。只是苏翎所部依旧采取的是游动方式,不会如辽东那般用隔断进行防御,大量的主力骑兵被布置在一处隐秘的营地里,游骑小队依旧如原来那般每日不歇,不过,这里比千山堡可要平坦多了,纵马奔驰时,骑兵们自有另一番豪气散发。
对于从镇江堡而来的商队,或是一般百姓,骑兵们几乎毫不阻拦,就像是根本就不设防,对镇江堡残留的一部分明军丝毫不在乎渗透。而整个地区在经过最初的猜疑、惊恐之后,不出数月,便习惯了宽甸堡带来的好处。至于苏翎的粮税,对于大多数百姓来说,或比大明朝的要高,但杂役的取消,田地的补偿以及一些农具之类的无偿或是宽松的供给,让人们很快便生出,“给谁缴粮不都一样?”的想法。对于这一点,苏翎感觉尚还满意,要改造成第二个千山堡,在宽甸堡一带是行不通的,但可以借鉴一些过去的方法,与此同时,宽甸的举措,有些也开始影响到千山堡,两者似乎在进行某些协调,向更兴旺的未来行进。
宽甸境内所有卫所设置已被彻底消除,任何一个原有的管事一类的大小官员连同家族成员,均被强制迁移到山中的屯田新村,与对待战俘一样,略微的反抗即可导致格杀,久经战火的骑兵们没有任何犹豫,不论是对后金八旗,还是那些逼迫他们逃亡的明朝官兵,只有一个标准存在,顺者生,逆者死。唯一受益的,倒是那些一向逆来顺受的百姓,眼下只是看到略微的好处,就足以令其接受宽甸的易主,并逐渐开始对越来越多的变化感兴趣。千山堡内的一切,都会被缓慢地搬到宽甸来。土地与市场,仅仅算是一个序曲。
苏翎在交待完所需之后,已将全部精力都放在镇江一线的防御上面,这是唯一能使宽甸受到攻击的方向。至于瑷阳、凤城一带的驻军是否会越过草河,再度过浦石河进攻,暂时还不算首要关注的。一来辽阳正在焦头烂额之中,而来,那些驻军所剩无几,最精锐的部分已经不存在,整个辽河以东,几乎没有能与苏翎骑兵抗衡的兵马存在,唯一能依仗的,便是远远高于千山堡的人口。或许,这也是苏翎采取温和方式的原因之一。在另一方向上,郝老六率领一营骑兵严密监视坎川岭一带努尔哈赤的动向,同时,术虎的海西、东海一部也在逐渐增添人马,千山堡尽量为其提供所需的甲杖、器械,粮食、布匹等,通过古里甲的商队,继续一步步地接近那些尚未完全靠近千山堡的部族。而集安一带,简易的木城已近完工,与朝鲜满浦镇的交易已经初步建立起来。小规模的贸易每天都在进行。
大明朝对辽东的态度,在这个五月里尚未出现变化,但辽事终究是一件满朝文武都在关注的事情,但这反应因距离的缘故始终慢上一拍,还未等宽甸的消息传至京城,令朝廷更为心痛的事却先到了万历面前。
此时苏翎所部不过是钻了一个空子,在左右无人之时,悄悄摘下就连努尔哈赤都认为随时可取的果子。这当然会令努尔哈赤不满,这囊中之物怎能让苏翎给取了去?但此时努尔哈赤不过是胆子放大而已,还远未达到消除摘别人家果实的那种偷偷摸摸的心理。不过是仗着”我便取了你又能如何“的态度,将大明朝久已糜烂的犄角狠狠地斩断。
进入六月,大明朝又将开始一阵剧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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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军政之分
宽甸五堡的易手,让苏翎所部管辖范围扩大近两倍,人口增添一万多人。这一带的山势趋缓,河谷增多,可供耕种的土地更是千山堡的数倍,单是五座堡寨附近的农田便有十万亩之多,这还不算零星分布在山中的村子,仅这一项,按苏翎所定下粮税,即便是亩产一石,也有一万石粮食可供军用。鉴于千山堡一带原本在胡德昌水路的支撑下已能够自给自足,这多出来的粮食,让苏翎可以筹划更多的事情。眼下施行的温和手段,不过是在为秋收做准备。不过,治理这宽甸堡辖内的民事,对苏翎、千山堡来说都是一项新内容。为此,千山堡内抽调出近五百人,经过十多天的紧急整训,都调往宽甸一带。这些人将先集中在各堡寨,然后会进入各个村落,将宽甸一带的村落彻底变成千山堡的辖地。这些都仅仅是初步的盘算,虽不算细致,但总算在一步步地落实。
直到六月初,苏翎才算是正式入驻宽甸堡,自此,苏翎所部,或者称千山堡辖地,将以宽甸作为中心。原来宽甸周弘的宅院自然成了苏翎的住所,随之入驻的,是赵毅成的哨探部署,另外还有胡显成属下的多位管事。这所千户府邸,仍然发挥着其原有功能。至于骑兵们,则在宽甸堡原有的军营内驻扎,一切几乎都是现成的,大明朝的堡寨功能区划,还算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只是在此时,这益处都让苏翎所部发挥到极致。
这初次拓展,虽然没有大的战事,但琐事繁多,千山堡原有的简单架构,便在此时显得过于单薄,几位原来在千山堡便能左右一切的人,面对不断出现的琐事,忙得是一刻不得空闲。待大事除稳,几个人这才聚在一起,好生商议这些新出现的问题。
周弘的宅院自然要比千山堡精致得多,说起来比不上江南的精雕细琢,却也是雕梁画栋,一派大户人家的气势。最难得的是院落屋舍设置合理,马圈、柴房等等的都一应齐全,苏翎在千山堡府上的人员全部都前往宽甸堡,再加上赵毅成等人的部署,将整个大宅住的满满的,倒比周家以往还要兴旺。
五月剩下的那些天,苏翎一直在宽甸五堡之间巡视,甚至一直抵达浦石河的最东端,越过河,便是前往镇江堡的正路。骑兵们将清洗辽东卫所的任务执行的十分干净利索,尽管手段温和,也免不了一番血腥四溢的事情。好在这都与那些百姓无关,赵毅成的哨探以及出身宽甸的逃军们几乎将所有的村落都详加分析,对于那些需要拔出的大户人家,都是在入夜时分猛然出现,然后将所有人员一律带走,家仆们都采用的是在宽甸堡的方式予以赎身,并在第二日天明之后,清理财务、地产,随军而来的管事则快速地按规矩进行调整土地的事宜。这般缓步而彻底的清洗,至少在表面上拔除了辽东都司的存在。在确认镇江堡一方毫无反应之时,苏翎才赶往宽甸堡,与其余几人汇合。
宽甸堡苏府经过一番整理,几位高级武官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一边捧着比千山堡好得多的茶盏,一边商议经过挑选的议题。
胡显成第一个发话,他面对的问题最多。
“大哥,这回事情麻烦得多,那些管事们可都抱怨着呢,这一个管事从早忙到晚,事情却不见得处置得当。要想个法子才好。”
苏翎一向只管出主意,下决定,这管事到底有繁琐,却是没有直接印象,这些也只有胡显成才知道。
“五百人还不够么?”苏翎问道。他虽知道事多,但多到让胡显成提出来,却是在千山堡没有过的。
“按眼下的进度,倒也够了,只是这些管事以往都是听令行事,各管一部,如今光着五个堡寨,问题可不止一处,很多相互冲突的,都问倒我这里来了,这一来一往,万一有什么耽误,可就更加麻烦。”
苏翎皱着眉头,细细思量。千山堡不过一个城而已,再多的人口,以胡显成管带着那些管事,足够应对。可这一下多了五个,便分身乏术,真要事事禀报,怕真会误事。
“大哥,我看这么安置始终会是一盘散沙。不如仍旧按卫所的法子来管。”
“也分什么千户、百户?”胡显成有疑问。
“不,”苏翎打消了这个提议,说道:“那会让那些百姓生出别的想法。”
“这样,你去挑选五个人,要绝对信得过的,从千山堡里挑选,每个堡寨分一个,其余的都归其管辖,有事可立断。不过,这五个人一定熟知千山堡里的那些规矩。”
胡毅成点头应道:“这人不缺,就在那些已经来了的人里面就有。只是这还是该有个名头,不然面对那些百姓该如何称呼?”
“就叫县长,五个县长,每个下面有近一百人,应该暂时够了。”
“也只能先这样了。”胡显成想了想,继续说道:“这每个县里,得分出管粮管事,专管收支粮草;军需怕是要另设一人专责;还有甲杖器械的工匠们,另外,还得有人专管地方匪盗、诉讼,昨日便有管事询问如何处置一起纠纷,是关于田地地界的事情,这些我现在也不知如何处置。还有....”
不待胡显成说完,苏翎便伸手打断说道:“等一等,这些说的叫人头晕,咱们都是初次,这一下子解决所有问题,怕是有心无力。眼下先不想那么多,先解决首要的。”
赵毅成说道:“咱们以往都是以军为主,倒与辽东卫所类似,大哥的意思是将这民事分开一部?”
苏翎稍稍一怔,这个提法倒还真没出现在脑中里,这么一想,倒真是如此。
“还是按咱们自己的步子走,不要让那些琐碎牵着走。咱们这么说,这一,是要保证骑兵的需要,眼下这仍然是我们站稳的根本,要第一个安置。第二,是粮食,这也是最重要的。第三,盔甲器械咱们缴获不少,眼下虽够用,但修修补补以及打制器械一类的,还是要单独出来一部,就叫军器局吧。第四,商队,这是必须的补给。就算粮食够吃,眼下自己打制的东西远远不够用,还需要商队接济,这个也要单独安排。”
“前几个月派出去的人眼下还没有回音,若是按咱们设想的,以后这些铺子怕就要有几十个,分布式多个府县,这些人可都要专人管带,不然连记都记不住。”
这些人,包括已经在京城的徐熙,都即是商人,也是哨探。这生意要做,哨探也要做,这本就分不清,可眼下似乎必须分出来。
“大哥,不如将胡德昌等人一起纳入这个做生意的一部。就叫商部好了。哨探仍由赵毅成管辖,生意部分可以另外找人专责,其实就让胡德昌做亦可。反正眼下也都是他做的最多,最熟。”
苏翎点头同意,这也是无奈,谁还有更好的办法?
“这个就只有你们两多商议了。生意要做好,这哨探也要做好,怎么区划,你们商量着办吧。”
“对了,徐熙有何消息传来?”苏翎问道。
赵毅成说:“消息不多,只说朝廷对萨尔浒之战甚为惶恐,不说那些官儿,在京城里就有不少富户向南逃走,像是努尔哈赤就要打进京城似的。”
几人听这么一说,都忍不住笑了笑。
“据说朝廷仍然准备征调十八万兵马,不过粮饷凑不齐,那些官老爷们还在商议。”赵毅成说道。
“另外,徐熙已趁着那些富户逃离,买下不少房产、店面,城外的田庄也买了两处。反正那些银子堆在那里也没用。倒不如做些处置。”
苏翎点头表示赞同,看来徐熙还是动了脑子的。
“你们说,”苏翎又想起那些琐碎,“咱们这么点地方便是一堆事情,那皇上岂不是更忙?”
“不是说皇上早就不理朝事么?”赵毅成说。
“怕是被这些琐碎吓的。”苏翎笑着说道。
的确,这一县一府便这般扯不清理不顺,何况诺大的大明朝?那些自诩阁臣的官老爷们,遇事只管上奏,出主意,却拿不出实际办事的法子。就说这征集兵马,不论是兵部,还是户部,凑不齐银子便只管向皇上要银子,却拿不出别的办法。这皇上能不烦么?说起来这皇上连宫门都未出过,除了从自己兜里拿银子,还能有什么可行的主意?这说皇上不理朝政,倒显得阁臣们多么的辛劳,将诺大的大明朝不用皇上操心便治理得不错。
话题重又回到自己的麻烦上。
“先将就最紧要的办。”苏翎定下宗旨,“其余的,边走边想法子吧。另外,让千山学堂里的人也分批出来历练一下。学得再多,也要用用才知道。”
“对了,这宽甸是不是也要办学?”胡显成问。
这就又牵扯出一件缺人手的事,这主意可以出,可人手,倒哪儿去找?
“唉,这是一件接着一件。这事让陈家大小姐去想吧,只要她又主意,人手随她征调。”苏翎说道。
“那关于诉讼一类的事呢?”胡显成又问。
“这个,”苏翎眉头紧锁,要立时想出这么多答案,怕是有心无力。
赵毅成有个办法,说:“大哥,这样,每个堡寨配置一个百人小队,既守堡也巡哨。那些县长们遇到麻烦也能有个依仗,毕竟不是所有的人都听话的。”
“那不是说这些县长就有权调动兵马?”胡显成问。
“不。”苏翎立断,“调动兵马不能给任何人。一百骑兵可以派去进驻堡寨,但让小队长留二十人随时跟着办事,骑兵只听武官调动。”
“还有一件事,”这回是苏翎自己提出来的。“咱们的兵马都只吃粮,不拿饷,这若是在千山堡还没什么,这在宽甸,市场开市以后,这银子便有用了。咱们总不能让士兵们连买块饼的钱都没有,这样下去不是好事。”
“发饷?”胡显成显然没料到这个问题。骑兵们自然不会生出异心,千山堡一直不流通银钱,这饷便不如粮食有用。但到了这里,连边墙以北的村子都开始使用银钱了,这个现象会一直延伸到千山堡那里。这饷便不能不考虑,苏翎一向自诩公平,怎能让骑兵们有如此的落差?
“辽东的营兵募集是一两银子的月饷,还有一两五钱的。另外,还有五两银子的安家银,以及十多两的鞍马置备钱。”赵毅成说道。
“咱们现在有多少银子?”苏翎问。
“所有缴获加上胡德昌运回的一部分,约二十万两。”胡显成说道。
这其实不算多,单是在宽甸五堡以及清洗村落得到的银子,便有十多万两之多,其中各堡的税银只占了一成,其余的都是那些被清洗的富户们的家财。
“徐熙那里呢?”苏翎问。
“十万是有的。”赵毅成说道,“不过不知这回徐熙用去多少。”
“要不要与胡德昌去对一次帐?”胡显成问道。这自从与胡德昌联手以来,还从未过问过账目问题。
“不,”苏翎摇头说道,“那只会多生事端。”
“那大哥是决定发饷银?”胡显成又问。
苏翎点头说道:“发。宽甸市场一开,看这架势,迟早千山堡也要用银子来买东西。骑兵每月二两,其余的依次减少,这个你们下去在核算一下。”
“是不是太多了?”赵毅成问,大明朝可最多一两五钱。这倒不是赵毅成小气,而是不使银子惯了,对这一月便花去近两万两白银有些吃惊。
“不多,我要咱们的骑兵是人人都羡慕的人,不仅打仗勇猛,也是饷银最多的兵。”
这大约是旗军的地位导致的,苏翎与赵毅成胡显成可都清楚当初的地位是怎样的。
“这只能发十个月。”这很好算。
“先就这十个月,以后的事,还不知道如何变化,眼下先不考虑。还是那句话,先解决最首要的,余下的慢慢再议。”苏翎说道。
哨探传回的消息,努尔哈赤似乎对苏翎进占宽甸尚不知情,正忙着其打家劫舍的打算,这十个月,足够引起辽东巨变,到那时,说不定所有的事情都会有解决的办法。至少,苏翎算是真正尝到了攻占的效果,难怪努尔哈赤会不断的发送进攻。
这是第一次有关整个宽甸的商议,虽未明确定下细节,但初步的规则一旦定好,下面便容易多了。从千山堡走出的骑兵们,第一次面对如此复杂的事情,算是上了第一课。不论苏翎等人制定的规矩如何漏洞百出,这毕竟是第一次有了完整的考量。另一方面,管理这些种地的农夫,不需要太多的力气,何况有武力卫护,哪个又敢不听?
“辽阳呢?”苏翎问。
“哨探汇报说,辽阳、沈阳一带的后金哨探有增多的趋势。”赵毅成说道,“但没有确切的传言。”
“未必要先打沈阳?”苏翎疑惑。
“若是按努尔哈赤抢一把就跑的话,该不会直接进袭沈阳这样的大城。眼下辽东兵几乎半数都在沈阳,努尔哈赤未必敢于硬碰?”
“辽东都司败战之后,正是武力最弱时,要打也要趁此机会打。不然,等朝廷十八晚兵马再次汇集辽东,努尔哈赤怕是只有再次返回赫图阿拉。”胡显成说道。
“哨探要加紧,不管他做什么,我们只想关于自己的。”苏翎说道。
还是那句话,我们将做些什么?
是再次来一个突袭?占领镇江堡?那努尔哈赤在西北方征伐,千山堡则在东部谋划,这些都让积弱成性的辽东成为两方共同的目标。如努尔哈赤一动,千山堡就算不想动,也得跟着动。
大明朝与努尔哈赤都未想到,这偏居角落的千山堡,会与努尔哈赤截然相反的方式,撬动辽东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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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商人心思
胡德昌前往宽甸的路上,也是喜忧参半的心境。
这喜的,自然是与银子有关。记不清是哪一天,大约是在月末,胡德昌照例在自己房里趴在一堆账本中间捣鼓着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明白的数据,当夜深时算盘上蹦出个万字时,胡德昌手都在颤抖,连声唤人泡上一盏浓茶,狠狠地提了提神,然后再将算盘珠子“噼里啪啦”一阵拨弄,最后仍不满意,直到对了五遍之后,才最终相信,胡家也算进入万贯家财的门槛儿了。
象胡德昌这样的小商人,在辽东无以计数。他们之中有不少是当初辽东建立商屯后留下来的。那时大明朝廷为弥补边镇粮食不足的窘况,下令让盐商等商人运粮至各边镇,用抵达粮食的多少来换取盐引,而商人们为解决长途转运之困,便在辽东各地招募人手,垦荒开田,以便用所产的粮食抵付缴纳的额度。不过,这商屯虽兴盛一时,却没过多久便废除了,其中有一些人便自此留在了辽东。胡德昌的祖上便是其中之一,那经商的家风一直遗传到胡德昌这一代。但这家风却并未使胡家一帆风顺,多少年风里雨里的,绞尽脑汁费尽心思,却仍然是一个小小的商队往来贩运。胡德昌虽有一身的药材绝艺,却并未带来多少家产的增长,仅有的田产,也多亏得手捏得紧,几代人紧紧巴巴地积攒下来的。
这上万两的银子,在当今的大明朝里,真算得上是大富之家。这可是白花花的现银,在这之前,就算是只在镇江堡里,胡家也算不得什么有名的大户,田产的数目远远排在百名之后。但秉承千年积习,这大富之家就算有了银子,也广为置田建屋,真要将上万两白银摆在屋里,却真真少有。如今胡德昌眼里当真出现上万两白银,岂不能惊喜得有若痴狂?这一切可都是在那天漫漫旅途中无聊搭言后出现的。
对于一个商人,尤其是一个世代都在梦中索取财富的商人,偶然出现的机会自然会有几分夸张地、几乎是出于本能地紧紧握住。随后的一番辛苦不必细说,为了能将多得晃眼的人参、药材、毛皮卖出个好价,胡德昌甚至专程到每一户可能出银子购置这种奢侈品的人家进行一番口若悬河的介绍,将人参药材的功能发挥到极致,就算说是起死回生之效也未必能有半点脸红。当然那些经过精挑细选的人参也的确是上品,在马市关闭之后便极少能在一般人家里见到,再说胡德昌本人也的确熟知药材的用处,将经脉说、阴阳养生等一系列民间流传已广的说辞进一步详述,这样一番辛苦下来,初见成效。直到最终将商路一直伸进京城里,胡德昌才算是轻松下来,而此时,仅在胡德昌雇佣下的人手,已在百人之上。这还不算傅升、严寿两家的管家、家仆。这上万两银子还要多亏了那两家的齐心协助,动用各处关系在京城里落下脚来,然后自然是动用商人的秘传伎俩将货物卖出更高的价钱来。那一刻,不仅是胡德昌,类似的傅升、严寿两人也都是欣喜若狂,眼看着新近崛起的三个大富之家便要在镇江堡显露出来。
这样的收获,自然让三人更加卖力地替苏翎维持商路的畅通,采买各类所需,这其中的贿赂官员、收买卫所旗军甚至管仓的吏员、买卖器械甲杖等等本该论罪的勾当,也被银子不断增长的速度所遮掩,再说,朝廷明令有赎罪银,犯罪者可缴纳银钱免收惩处,只要有银子便就不怕。当然,考虑到这一点时,胡德昌等人惯于算计的脑子里,完全没有顾及那些赎罪银赎的可都是些轻罪,至于他们干的按律该论何罪,可就完全忽略不计。
当招募的下属越来越多,前来拉关系套近乎的小商人也都趋之若鹜时,油然而生的成就感几乎占据了所有偷闲时光。以至辽东战火纷呈,镇江堡里的三家人却仅仅是紧张了一阵子,当然这不是担心努尔哈赤打到镇江来,而是这东路军的去向。无疑千山堡是挡在大军前面的一块石头,这是东路军被石头绊个跟头,还是千山堡被一脚踢个粉碎?三家人恨不得立刻就飞进群山之中看个究竟,那可是踢飞了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啊。千山堡自然不会通知几人战争过程,所以三人揪心地等了半月,萨尔浒惨败的事情都已在镇江堡成了旧闻,关于东路军却是没有任何消息。胡德昌三人狐疑了许久才确信,他们的银子又回来了。
高兴没过多久,胡德昌、傅升、严寿三人才终于意识到,为他们带来财富的那个年轻人,那个被称作苏将军的汉子,远不是他们最初认为的,一伙在深山中藏身的逃军。尽管苏翎所部在千山堡的规模越来越大,人口越来越多,胡德昌等人却因宽甸一带公认的逃亡旗军、百姓的数量众多而有所忽视。只要边墙上开始轮值戍守,那些抽调的旗军、班军以至边夫便出现开始逃逸的现象,而百姓逃亡的,则在夏粮征收以及冬日缺粮时纷纷启程。这些都让胡德昌等人对苏翎所部产生误解,甚至胡德昌在与那个兵备道刘大人秘密联络时,让苏翎有机会脱罪的想法,也被胡德昌下了一定的功夫。虽然这最后不了了之,却仍还存有希望,如今刘大人已调往京城,这关系便交由徐熙接手,此事还留有余地,并非完全不可能。这不过是些投桃报李之举,未必藏有深意,三人的心思,大半都在生意上,至于苏翎所部的未来,因商路琐事繁多而甚少深虑。
但这东路军消失,胡德昌本能地联想起那些黑色铠甲的骑兵,即便胡德昌这等毫不知兵的商人,也看得出来明军不是对手。可无声无息地消失了近三万大军,这可就不是胡德昌脑子里能够承受得了的。这生意经可以口若悬河,算盘珠子也可以做纷飞状,这人命关天的血腥气,足够胡德昌等三人双目无神、显出八分愚钝像。这些离镇江堡太远,既然看不见,这震惊自然便转化为无视。看着仍然不断流动的商队,还有源源不断的进项,这脑子里的关注方向便定了九成。
但,苏翎却向前走了一步。这一步,直接跨出数百里的土地,而隔着浦石河,镇江堡遥遥在望。
这些足以使胡德昌在前往宽甸的路上忧心忡忡,越是往前,似乎神色越沉。这张脸便象一根横木,一头是喜,一头是忧,一面是镇江城,一面是宽甸堡,且从胡德昌的面色上,就能看出路途之远近。一旁随同一起前往宽甸堡的周青山看在眼里,也未做劝说。事先苏翎便吩咐过,这些事等胡德昌三人自己到苏翎面前去说,周青山只要督促着胡德昌将苏翎交待的宽甸市场的戏演好便可。至于胡德昌为何头几批商队不跟着去是否是心存别义,周青山也没有询问,不过他断定乎胡德昌不论怎么想,都不会将自己的银子交出去。打交道这么久,胡德昌的性子早被周青山熟悉,不过,周青山有时未免会想,苏翎派自己与胡德昌联络,是否还有监视之意?但为何苏翎从未明说?周青山与胡德昌不同,虽然他是随陈家姐妹一起进入千山堡的圈子,但自己身在哪一方还是明确的,千山堡尽管日子过得简陋辛苦,但心却是畅快的。自己虽没有参加骑兵们的战斗,但不由自主地会跟他们一起高兴,一起为胜利而长嘘感叹。周青山与千山堡已然成为一体,这是千山堡无形之力的结果。
大约是头几次宽甸市场开张的戏胡德昌没有去而略感歉疚,这次奔赴宽甸堡,随行的有近百匹骡马,各式各样的商货都置备的不少。不过苏翎前几次交待过,尽量多贩运一些百姓生活所需,此时并不是赚大钱的时机,所以货物的品种都是些小玩意儿,从铁针、丝线,到铁锅、粗布,什么油盐酱醋,甚至朝鲜的泡菜都有两坛,总之都是赚不到什么钱的货,弄不好,连运费都不够。但既然苏翎如此交待,自然另有深意,胡德昌不过是将两者连在一起,冒出个“抚民心”几个字。
过了浦石河,胡德昌一路留心,却并未发现周围有骑兵的影子,连在路旁的农田里侍弄庄稼的农夫都跟以往来时一样,看不出这宽甸境内已经换了主人。不过,农田里干活的人似乎多了些,按季节看,到有些反常。胡德昌自然不知道这是那些从未有过属于自己的农田的人在体验拥有的心境。
到了宽甸堡,在堡外看见那片早已听说却头一次亲见的宽甸市场,胡德昌满是好奇,便想进去看看。但从宽甸堡内赶过来的一位陌生的管事,却让其立即进堡,说苏将军正等着见他。胡德昌只好按奈住好奇,看着那位管事将驮队带进市场,而自己前去面见苏翎。
在宽甸堡内的苏府,很明显是刚刚换了主人,一些写着周府的灯笼还在视线所及之内。胡德昌见到苏翎,这嘴一张,竟然说不出话来。以往,千山堡就算再大,胡德昌总改不了习惯性的称一声:“苏兄弟。”可这回,或许是来时便带了小心,这一句却不如以往顺溜,怎么都说不出口。
苏翎没在意胡德昌的想法,见面就是一句话,“怎么样,想不想再做一些大生意?”
这句话等于是将一辆悬在深崖上的大车瞬间便掉了个头,只要稍稍用力,便能奔向另一个方向。
胡德昌略微迟疑,随即问道:“是何生意?”
这也消除了苏翎的某些不确定。
苏翎笑着说:“你放心,你们家人的安全我来保证。若是还有担心,不妨想法子搬去京城,那里的宅子、田庄都置备妥了,足够你们三家人住。要不然,去千山堡也行,我已经让沿途的村子分段修路,以后从陆路去也很方便。”
胡德昌点点头,却并未说话,这迁居京城的事倒是想了很久,只是一大家子人都去可不是简单说说,再说那些祖上传下的地,也还未完全舍得。至于迁往千山堡,胡德昌可没这个想法,那里只能说不会饿着,若不是船队运送货物,怕是什么都缺。不过,这话里,说的是不是还有别的意思?
苏翎没有给胡德昌更多考虑的时间,接着说道:“我要你们三家联手办一个三家连号,将这生意,做到关内,不仅在京城,还要在南京、苏州,一直向南,直到泉州府。怎么样?你有何想法?”
第六章 三江连号
胡德昌的看法,早在第一笔万两白银运进胡家大宅时,便已有了雏形。
傅升、严寿两家与胡德昌一样,第一笔分红在未经苏翎的同意前便分别被三人藏进了深宅某个隐秘之处,为此,三家还连夜挖出了银窖,让这些久未劳作的商人们饱览了一番披星顶月的夜景。事后三人聚在一起时,不免为这副小商人的举止显出几分汗颜。随着商队的扩大,尤其是鸭绿江上的船只达到五十艘时,三人已自觉地将苏翎原计的股份减为三成,三人各占一成,即便是这样,短短的一年多时间,每家都可再挖几处银窖来。至于苏翎的部分,大部分都作为购置粮食、布匹以及各类铁器农具,甚至鸡、鸭、牛等等花去。这使得胡德昌三人在镇江堡一带的名气大涨,几乎是稍大一些的村子、农庄都对胡家的人非常熟悉,那些产出尽都被胡家收去,没有人关心胡德昌买这么多卖给谁?实际上除了知道这些东西被运至胡家外,那胡家后面江畔码头的船只究竟去向何处,没有人知道。镇江堡内的铁匠、木匠等等有手艺的人也对其好感颇深,因为他们再也不愁自家打制的货会滞销,胡家要的货已经排满了半年的日程,以至辽东卫所中的炒铁军都觉得今年的收益不错。而镇江堡内的牙行也大多以做胡家的生意为荣,至少有两家濒于倒闭的牙行重新挂出了招牌,而自鸭绿江对岸运来的商货,至少有二成是被胡家买走,尤其是粮食,不论米、粟、豆等等,大约有三成的民用粮被收进胡家大院的仓库中。因为没有一个统一的数据,镇江堡人只知道胡家生意红火,却未从这些数额里看出什么不平常来。而镇江堡的主官,都在望着辽阳叹气,生怕一纸公文飞至,调向边墙戍守。
这些琐碎而繁多的生意让三家人将所有能用上的人都派出去,且往京城贩运的商队还招募了百多人,仅仅这些便使三家人感到人手实在不足,却一时也找不出更多可信的人用。好在那些船只、水手都不需三家供给,且苏翎另派有专人管带,胡家只需提供一些协助便可,而这协助也让胡家将自家的佃户都请来帮忙。三人早就看出这样临时应付不足以将这些生意理顺,无数处疏忽大意让三家人疲于应对,但这商量了几次,却始终定不下一个结果,幸亏苏翎派来的徐熙等人,在京城不需要太多操心。
此时苏翎那么一问,倒将胡德昌的满腹心思都倒了出来。这小商人唯一的长处便是敬业,虽然辛苦不能使其积累更多的财富,但勤能补拙的道理是自小便记住的。这样一来,只顾着一阵长篇大论的胡德昌似乎在转瞬间便忘记了对面这位将军已经做出了令其略有心惊的举措。
苏翎没有去解答胡德昌的那些麻烦,而是让一边坐着的赵毅成与其一起,向胡德昌讲述所要办的事。
“这个三家连号总号,就设在镇江堡内,”苏翎说道,“名字么,就叫三江。也不用那么多讲究。就用这个名好了。”
“这就挺好,上口,易记。”胡德昌说道。
“以后,你就不必事事都亲自去办。这总号就由你坐镇,其余的各处都归你辖制。”苏翎说。
“可这人手....”胡德昌说道,仅他自己,就几乎做了一半的事情,若不亲自去办,如何能行?
“人手我们这里会抽调一些。”赵毅成接口说道。“你只需把关,这些人需要熟悉一阵子才能单独上手,但人是绝对信得过的,你大可放心交给他们去办。”
胡德昌点点头,单看徐熙那些人,就远比他派去的管家要强,虽然做生意熬价钱不是那么在行,但做事却是小心谨慎,让胡德昌深感满意。
“你要做的是,在镇江堡开一间粮行,一间药店。一个专管收粮,有多少收多少,另一个只管卖,这个便不用多说了。这只是第一步。然后在金州未、海州、复州、盖州卫所城内都要各开一间。至于辽阳....”苏翎想了想,说道,“也要各开一间,但不需太大,只要搭个架子便好。人手每一处都会派给你至少一人,余下的都在当地招募。你要做的,便是将这些铺子都开起来,需要的打点等等,都由你来做,只要带一次,我派去的人便就能接手。”
胡德昌刚要说话,便又被苏翎止住,“这仅仅是第二步。接下来,你要在山东登州府、青州、莱州、济南府以及河间府、保定府各设一处分号。还有南京、苏州也各开一处分号。”
“若是不好办的,便顶一间牙行也行。”赵毅成说道。
胡德昌怔了一会儿,才问道:“这要多久去了?往南京没个把月便到不了。”
“没那么急。”苏翎笑着说,“这辽东境内的,今年年底前办好就行,其余的,你先筹划着,明年再开始。”
胡德昌按耐住心境,想了想,才说:“这还是紧了。这铺子不是说开便开,得到卫所申领。若是顶下原有的,这银子可不是少数。”这粮行、药铺,可不仅仅是一间铺子便了的事,但是库仓便得好大的一所院落,更别说是粮食的存储。真要这么多一齐办下来,每个数万两银子,怕是做不到。
“银子不愁,过几日便会有。”赵毅成笑着说道,似乎早已胸有成竹。
胡德昌听这么一说,便不再追问银子从哪儿来。
“我这就派些人随你回去,你要好好给他们讲讲这生意上的规矩。以后其余的事情都先交给傅升与严寿去办,你专心办这事。银子会给你送去的。要在最快的时间内将辽东这些铺子都开起来,不要管生意好坏。”
“另外,以后这些事都与赵毅成商议。”苏翎说道。
“是。”胡德昌答道。尽管对苏翎这般急于开店有些疑惑,但这般大手笔,可是胡德昌一直想要的,即使这样,也远比胡德昌想的要远。
“还有,”赵毅成慢慢说道,“你在办这事的时候,我会多派人跟着你,有消息专管叫他们回报。还有一点,若是当地有人妨碍,特别是那些粮行药铺的,都打听清楚回报。有麻烦我们去想办法。”
胡德昌一一记住。这办事的快慢,一是胡德昌自己的进度,而来,还要看那些跟着的人,是否都象徐熙那般。
稍停,苏翎又问道:“那镇江堡李家的事情,你可清楚?”
“知道。李家是镇江堡最大的一户,在辽东也是数得上的。家里的田庄便有七八处。”
“你回去将李家都打听清楚,让人回报。”苏翎说道。
“是。”胡德昌不明其意,不过打听对手的事,在生意人之间也不稀奇。
“这事就这么定了。下面,你还得多辛苦一下。”苏翎换了话题,“你是熟悉药材的,这里怕还没有能与你相比的人。这既然开着药铺,却不要仅仅原样便卖了。你与周青山好好琢磨一下,这药材还有别的卖法。这些我跟周青山已经说过了,一会儿你们见了再商议。”
“你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苏翎问,“以后我不一定就在宽甸堡,以后只管与赵毅成商议。”
胡德昌想了想,却问了一个别的问题。
“听说,这宽甸一带的家仆,都被将军赎了身?”这个问题在镇江堡时胡德昌便与傅升、严寿商议过,完全不明白苏翎此举有何意思。则家仆除一些是买来的,大多都是世代都是跟着胡家的。
“这个?”苏翎看了看胡德昌,说道:“这是千山堡就有的规矩。这块土地上只有愿意干活的人,没有寄身于大户的人。既然跟着我走,还是按我们的规矩办。不过,你可以缓一缓。”
胡德昌再次点头。苏翎接着又说:“很多千山堡的事你也看到过,这奴仆的事,千山堡不会改变。其实不过是换个方式。给他们酬劳,一样会跟着你做事。这都是一张纸而已。”
不论是否想的通,这千山堡的规矩,便就是规矩。胡德昌没有再问,很快便离去。苏翎交待的问题,短短几天是解决不了的。胡德昌得好生商议才是。
等胡德昌去寻周青山,屋内只剩下赵毅成与苏翎时,赵毅成问道:“大哥,你觉得他可信?”
苏翎沉吟片刻,说道:“还是可信的。如今他们与我们便是一起,没有意外。”
三江总号便就这样出现了。接下来的一些日子,赵毅成集中将要派出的人进行授课,让胡德昌寻来的一位老者讲述生意上的种种规矩、习惯以及一些明着不说,却应该是众所周知的事项.当那些抽调而来的人正在听课时,约有一百多人的骑兵小队被调进宽甸堡,这精心挑选出来的骑兵都是一把好手,多多少少的都有些武艺,更重要的是他们都熟知镇江堡一带的情形。
当胡德昌最终离开宽甸堡时,他没有发现,那一百多位骑兵已经悄悄越过浦石河,向镇江堡方向挺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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