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以牙还牙
河谷中后金兵濒死的哀鸣声在旷野里四下传来,山风裹挟着浓烈的血腥随即将其吹散,只留下旌旗尾端随风“噼啪”烈响声。千山堡骑兵们默默无声地打扫战场,收敛战死的同伴遗体,受伤的骑兵忍着剧痛,独自或在战友的帮助下处置伤口。此战全胜,但自身伤亡亦是不小。
一个时辰后,打扫战场结束,费英东率领的后金镶黄旗两千精锐被全部消灭,除去前两天在苏翎骑兵小队袭扰中死伤的近五百人,一千二百多人在河谷之战中被杀,二百多人被俘获,另还包括费英东本人,其大半辎重被完好无损地接收到千山堡。
那位老将“万人敌”正斜坐在地上,一手抚在伤处,一手死死抓住战袍的衣襟,满脸凄色。此战令其悲愤交加,又有些羞愧。从未见过的战斗方式让他的两千精锐便这么莫名其妙地死伤殆尽,尤其是这最后一战,竟然在不到半个时辰里全军覆没。费英东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这平坦的谷地,在最是适合骑兵对决的战场上,会突然出现巨大的陷阱,让高速驰骋的后金骑兵毫不防备地自投罗网。死在五个深坑中的后金骑兵足有六七百人,这其中半数是被后面遂不及防接连冲进的骑兵踩死、压死,而整个战线便在瞬间瓦解。而苏翎所部骑兵形成的尖锐阵型,却恰好在陷阱之间留出的通道上穿过,将剩余后金战阵撕裂,并如同一扇巨大的石磨,旋转着将后金兵磨成齑粉。费英东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那陷阱正是敌人所设,可那平坦的土地上长满茅草,连半点端倪都未曾显现,难道在许久以前,此处战场便注定成为他费英东一世英名陡然坍塌的一刻?费英东勇武过人,在无数战斗中都是冲在最前面,带动后金兵发动进攻,他不止一次强调在战场上生死由天,一切都由天定,而此刻,这个念头在其心里一直盘旋不去。
这正是苏翎所部精心勾画建成的千山堡防御手段之一。早在半年之前的夏初,所有预设战场上都已建成类似机关。这类战场还有不下十处,而今天的战斗模式也仅仅是苏翎等人精心谋划的种种手段之一。在那些千山堡工匠以及猎人们的共同参与下,这些巨大的陷阱被设计成可以承受二十人同时站立其上,但纵马奔驰的骑兵只要有十人同时处于陷阱顶部,便立即会塌陷,露出嗜血的獠牙。而半年的时间里,也足以使陷阱顶部的伪装长满茅草。那费英东不过是第一个幸运地接受千山堡新式战法的试验者。
此战苏翎所部战死一百二十三人,伤五十六人。镶黄旗的威名不是因努尔哈赤的眷顾而扬名,那是真真切切的用刀枪杀出来的。战场上虽然瞬间胜负已分,但镶黄旗后金兵中降者却是不多,垂死者与侥幸健全的后金骑兵、步队纷纷拼死搏斗,面对四面八方潮水般涌上来的黑甲红盔骑兵毫不畏惧,甚至用拳脚抵抗对手腰刀的劈砍。这是造成苏翎所部骑兵伤亡的主要原因。苏翎的骑兵们亦骁勇凶悍,那些被冷箭射中,或是被后金兵砍伤的战士没有一个后退,用同样染红鲜血的身躯与对手搏杀,直至流尽最后一滴鲜血。这造成死亡人数远远大于受伤数量。不过,此时苏翎并未多想己方损失,尽管这是千山堡最大的一次伤亡,也未对正在发呆的那位所谓的“万人敌”多看上一眼,收拾完战场,便立即集结全部骑兵。一部分人马带着战俘以及战利品返回千山堡,而苏翎、郝老六则仍领一千骑兵向牛毛邬进发,准备血洗牛毛邬。
由赵毅成的哨探游骑前置带队,一路上的机关、陷阱自然不会对苏翎所部造成障碍,费用东花费两日行走的路程,苏翎所部却只用了一日,便抵达牛毛邬大寨。
这牛毛邬位于宽甸地界最西端,再往前则是牛毛大山,是宽甸与努尔哈赤之间的一道天然屏障。牛毛邬大寨则建立在一处河谷平地上,两条河水在此汇合,又分别向两个方向离去,河谷中是大片可供耕种的土地,算是宽甸一带少有的屯粮去处。是故牛毛邬大寨仅为努尔哈赤设立的一处屯粮点,只驻有为数不多的人马,大多是种地的农夫,汉人,女真人都有。因宽甸堡一带辽东边墙上的守军几乎从不主动出击,尽管牛毛邬至宽甸堡一路上都是宽阔平坦的河谷大路,但牛毛邬驻守的后金人马、种地农夫却始终没有受到任何威胁。
苏翎之所以没有将其拔除,还是不愿在宽甸一带过于刺激努尔哈赤。何况就算是清除了牛毛邬,仅凭千山堡这点人马,也不可能在两处驻守,并且也不可能守住。从坎川岭下来便能俯视牛毛大寨,无险可守,再说留着牛毛寨,赵毅成的哨探潜伏下来,还能更多地知道后金动向。只要牛毛邬存在,从赫图阿拉一带前来的后金兵马必然会在牛毛邬扎营,这简直就是给千山堡额外提供了一个喘息的时间。不过,眼下既然努尔哈赤已经撕破了脸,接连派出两拨人马进犯,这顾虑便就不存在了。这牛毛邬作为后金翻越坎川岭之后的落脚点,是最适合的前进基地,苏翎不会再让其成为进攻千山堡的支点。一旦消除牛毛邬,努尔哈赤的人马便不得不带上更多的军需给养,这势必会增加进犯的难度。这些考虑,都是在千山堡无数个雪夜中一干武官们围炉夜话中慢慢成型。
对付牛毛邬根本不存在问题,驻守的后金兵连抵抗都谈不上。苏翎的骑兵一路狂奔着直接杀入寨内,将所有手执兵器的人杀死,随后将近千寨内的男女老幼集中到大寨正中。骑兵们往来驰骋,将整个寨子围了个水泄不通。任何一个隐藏起来的人都被翻了出来,一律赶到校场上汇集。同时,十多个小队开始在寨外附近十里之内往来搜索,寻机歼灭外出的游骑。
苏翎勒马缓步走进校场,面对着人群注视良久,随后轻声对身后的人说了几句。稍后,只见几个人同时高声叫道:“愿归降者,都站到右边来。”如此连呼三遍。
人群中一阵耸动,小声的说话声绘成一片嗡嗡的声响,不多时,便有人携家带口地站到指定位置。这些人当中多数都不止一次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但用问话来挑选愿归降的,却还是第一次。此处已然被占领,按说这怎么处置,都是战胜者说了算,还有问愿不愿意?至于是被变成奴仆,还是被拉进去当兵,则听天由命了。
疑惑虽然在不少人心里存在着,但大多数人还是一家一家地走到指定位置,很快,原地只剩下百多人,这些人人都是单身,没有女人、孩童,或许是在犹豫,或许是真的对努尔哈赤忠心耿耿。这样想法的人在另一边虽也不少,但随即会被自己的女人推拉着跟进队伍,有家有口的,不会面对凶悍的士兵有什么想法。但不论这留下的人是否反应迟钝,还是心意已决,他们已经没有机会再做打算。
苏翎挥手下令:“都杀了。”
一队骑兵立即纵马上前,就在校场上将这些剩余的人全部砍死,鲜血将半个校场都染成血河。这残忍的杀戮让那些做出明确选择的人们不忍目睹,纷纷地下头,不敢看向苏翎这个方向。
苏翎不再说话,命令各骑兵队长将牛毛寨内所有物资全部集中起来,然后令那些愿意归降的村民们回家收拾自己的财物,这些人、物,苏翎打算全部带回千山堡。
因为秋收不久,这牛毛邬内的粮食多得足够促使苏翎派人向千山堡通报,令另派驮队前来接应。所有牛毛邬内的牛羊、农具等器械都将搬走,任何有用的,只要搬得动的物事全都在驮队的计划之中。那些归降的百姓自然是驮队的一员,因苏翎没有要属于他们的粮食、牛羊,这些人至少在此时达成一致,默默听从任何指派。
用了整整两天的功夫,牛毛邬大寨被搬成了空城,两千多人的驮队少说驱赶着三千多头骡马,在群山之中蜿蜒出长达数里的身影。苏翎在最后离开时,才下令将牛毛邬全部烧毁。最后一批驮马还未消失在视线之中,熊熊烈火便在牛毛大寨中升起,木制的房屋以及那些茅草搭成的民居很快便在火焰中塌陷,在滚滚浓烟中化为灰烬。努尔哈赤的前哨从此退回到牛毛大山的另一侧,一切消息,都将在坎川岭的拦阻下化为风声。
就在烈火的掩映下,两名后金战俘被带到苏翎面前,一旁的两匹马也已备好。
“我放你们两个回去。告诉努尔哈赤,费英东在我手里,这宽甸一带,从此不许后金踏足一步,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千杀一千。”苏翎冷冷地告诉两个战俘。
“都记住了么?”苏翎说道。
两名战俘不敢抬头,只使劲点头。
“至于你们两个,若是敢再来,”苏翎盯着对方说,“还是立刻降了的好,我不会再放你们第二次。”
说罢,便命二人出发。当然,随后又给二人多带了一匹马,马上的口袋里,是此次战斗中送命的后金镶黄旗骑兵的几个武官首级,同时,还有费英东的头盔。
“大哥,”郝老六笑着说道,“努尔哈赤真的会被你吓住?”
苏翎笑道:“怎么会?我不过是表明态度,免得他又派人前来送死。这费英东可是个人物,或许努尔哈赤会有所顾忌,让后面的战斗,来的晚一些。”
苏翎看了看天气,说道:“过了今年冬天,或许我们的日子,便要好过了。”
是的,宽甸一带的冬天即将来临,第一场雪随时都会将大地撒满雪团,而冬天更增添了千山堡的安全保障。
可是,千山堡的冬天,真的会如往年一样,平安无事么?
第十四章
北风一日紧过一日,眼看着漫山秋色逐日褪色,山坡上原本五彩斑斓的林木草丛像是受了番惊吓,容颜渐渐变得黯淡,但那意料之中的漫天飞雪却是怎么也不肯下来。
千山堡内的费英东也仿佛被融进了山野之气,昔日彪悍逼人的面孔沾满尘灰,满头黑发更是灰白一片。这位五十多岁的老将军自从被俘后便不发一言,任人摆布。千山堡的骑兵们毫不客气地扒去他身上的铠甲、战袍,露出里面穿得白色内衫,随后将其五花大绑扔在马上,连同那些战败的俘兵一道押回千山堡。
这是目前为止千山堡俘获敌方的最高将领,但费英东并未得到任何差别对待,与那些俘兵一道,被关押在千山堡的一间大屋里。对千山堡的骑兵而言,这些人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被杀,另一条便是被整编进千山堡苏翎麾下,要么成为堡内民户,要么便是成为骑兵中的一员。有鉴于此,这些俘虏并未受到虐待,甚至打骂的现象都没有,有些面相较为老实的俘虏已经被悄悄地询问是否愿意加入。当然这其中也有异常桀骜者,只是这晚来的脾气却是愚蠢之极,既然没有在战场上发挥倔犟的力量,到了这里,却还要做出一副不服气的态势,故意不予配合,甚至有对押解骑兵动手的意思。千山堡骑兵不会容忍这种愚蠢,只需小队队长下令,这种蠢货会被当即格杀,连句训斥的话都不会多说。这样一软一硬的态度,让俘兵们在半天之内便适应了被监禁的生活。每天都吃得饱,并且不会整日都关在屋内,大多时候,是在小队骑兵的押解下,打扫千山堡的大街小巷;或者在指定地点挖掘土石,俘虏们并不知道挖的是什么,但其中有些到过汉地的,隐约觉得像是一个巨大的蓄水池,并且在千山堡内不止一处。那些千山堡内居住的人见了这些俘虏并不惊奇,也丝毫没有好奇的神色,甚至有人还会对偶尔目光相遇者报以礼貌的一笑。俘虏们对此既是好奇也满腹狐疑,当然他们不知道,他们遇到的很多人当初也与他们一样,只是不久便融入到千山堡之中。
费英东自然也混在俘虏之中做着同样的事情,这位英雄末路的将军在后金努尔哈赤麾下也有善待俘虏之名,但过了两天,他便自觉自己那个虚名是有些名不符实。这里不仅能吃饱饭,每两天还会有肉食供应,而那些白天做了重活的俘虏每人都会有一碗肥腻腻的鲜肉,这甚至让那些俘虏产生了多干重活的念头,而这一切不过在短短的几天之内。而另一方面,费英东还觉察到一些不平常之处。就说挖掘土石的活儿,不单单是交给俘虏来做,看样子,那个管事是按工程进度安排分工,与俘虏在一起的,还是数十千山堡的人,若不是一旁严密监控的骑兵小队,这混在一起便根本分不出这些人几天前还是生死对头。另有一次,费英东等几人被分配将千山堡内收集起来的人畜粪便送至堡外,这是费英东头一次见到一座城堡的环境保护措施。
因事先便被通知要做的事情,费英东等几人天刚亮便被唤起,随着骑兵们来到大街上,只见一长溜大车已经整齐地停在路边。费英东等人被分别编进几个队伍之中,开始沿着千山堡的大街小巷挨家挨户地走了一圈。大车由一匹骡马牵引,车上是木制的大桶,上面配有木盖,虽然掀开时臭气熏天,但只要盖上,却是不觉太过难以忍受。因费英东腿上有伤,较重的活儿并没有让他去做,赶车的中年人交给他一个铃铛,让其边走边摇。费英东初时还觉得别扭,一位万人敌的将军赶着骡车摇铃铛,真仿佛做梦一般的虚幻。不过很快,费英东便在大街小巷里撒下一路清脆的铃声。此时,千山堡内的各处屋舍刚刚升起炊烟,而铃声所传之处,一家家房屋的大门都打开了,各户都走出一个拎着小木桶的人。那小木桶上配有把手,也有顶盖,费英东想起这便是传说中的马桶。那中年人快手快脚地掀开车上的大桶,让人将污物倒进去,随即迅速盖上,一边还笑着与这些每日都见的人打着招呼。随后,又在另一处撒下铃音。当车上被装满之后,费英东等人的车队便向堡外行去。在离千山堡几里处的农田附近,所有的大车都停下来,将污物倒进几个大坑,然后又在上面盖上一层茅草,大约是避免味道太重,接下来,又有两辆大车过来,这次那中年人用一个木桶从那车上取水,将费英东车上的大桶冲洗一遍,这才返回千山堡。费英东一路留心观察,猜想这些大约是作为农田的肥料存储在这里的。这种集中处置的方式,既能保持堡内干净,又能积攒足够的肥料。而即便是在赫图阿拉,根本没有人留意这种方法。想起赫图阿拉城中弥漫的马粪以及其它味道,连久已习惯的费英东也觉得跟千山堡比起来,赫图阿拉简直就是一个大牲口棚,亏得那里还住着无数后金皇亲国戚,而作为五大臣之一的费英东,自家的宅院也难以避免这每天都会产生的人畜污物味道。千山堡的印象,或许就从这味道开始,在费英东的眼里显现出更多的好奇来。
在返回的途中,并没有骑兵小队的身影,费用东观察这些稀奇事之余,未免生出几分逃跑的念头,但看着四周同行者丝毫没有看守他的意思,又疑虑丛生。毕竟骑兵小队当场格杀的手法太过干脆果断,让其不相信这四周会没有人监视,而赤手空拳从这群山环绕之地逃亡,想想都难,况且,前几天那些神出鬼没的袭扰者,无疑是极其熟悉这一带的地势,就算此时逃了,还能逃得出那些人的追杀?与其这样,还不如一头撞死的好。这打消念头的瞬间,费英东其实已经完成了一种转变。从战败后的颓丧、懊悔,到被千山堡的奇怪举止所吸引,再到此时在无人看守的情形下放弃逃亡,费英东已经被千山堡内流露出的气息所牵引。
事实上所有千山堡内的人都不自觉地有这样的转变,当周围的人都在做着似乎理所当然的事情,新来者便由好奇转为融入,这是任何法令、逼迫都达不到的效果。千山堡正是因此将不同种族、不同来源的人紧紧系在一起。费英东在无人将其视为领兵大将关押的那一刻起,便升起小小的疑惑,这些人既不对其讯问,也不劝降,简直就是无视其在后金所处的地位。而后所见,让他对这支战胜自己镶黄旗精锐兵马的队伍由不服转为默默观察,点滴小事的汇集,在几天之内就形成异样的感觉,似乎前不久的厮杀都是虚幻的,眼前这支队伍仿佛并不存在,而自己,正在某个世外之地行走。
苏翎返回千山堡的同时,带回大批粮食、马匹以及各种农具、器械,牛毛邬八百多归降者也一同抵达,千山堡的人口再次增加,堡内的容量已近极限。胡显成已经在千山堡至白沙沟之间的那第一次攻占的堡寨处重新修筑房屋,预备来年开春,便将堡内的一部分人迁移过去,而目前,仅能将这批人勉强容纳,再多,便无力承担。
就在费英东随着车队返回千山堡的同时,苏翎正站在高高的堡墙上远远注视着费英东。见其虽腿脚不便,却仍竭力维持挺直的身板,这与战败那一刻费英东呈现的状态截然不同。苏翎并不知道费英东内心世界所发生的微妙变化,但对于费英东升起逃亡念头的那一刻还是有所察觉,见其只是四下张望了一阵,最终还是随队返回,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大哥,要不要见见他?”郝老六问道。多年的同行,苏翎的细小变化还是被郝老六捕捉到了。
苏翎略想了想,又看了看费英东的身影,轻轻摇摇头,说道:“还不是时候。”
郝老六一直不明白苏翎将如何处置费英东,前面李永芳的例子让其知道一位敌人的重要人物所能带来的好处。所处地位不同,虑事便不可同比。当夜不差时,最多知道敌人在何处出没即可,而此时指挥数千骑兵,考虑的便不会仅仅是战斗方式。这一次的战斗,让郝老六对苏翎的军事指挥有了更深刻的理解,再没有比实战更能锻炼高级武官的方式了,一些往日不能领会的思路逐渐在郝老六的头脑中生根发芽。
对于费英东,苏翎并没有预计如何利用,甚至此战能够活捉费英东也是意外收获,他原以为会与费英东当面对敌,为此郝老六还曾与他争执过领军的位置。作为骑兵大阵集团冲锋,第一位置自然是先锋将领,而这最容易阵亡的刀尖,也是最能体现武力的时刻。那费英东不正是每战必亲临前线,领头冲杀换得万人敌的美誉么?这一战之前即便有众多必胜的信心以及精心的布置,那时却并没有如结果那般想象的轻松。两军对阵,死亡不会对职位高低有所偏爱,甚至高级武官还是最易受到死亡威胁的目标。万一苏翎阵亡,千山堡的一切难说会维持多久。即便苏翎多次告诫要避免因一人的生死左右整体存亡的危险,但千山堡还是与苏翎个人密切相关。这与苏翎的某些想法是背离的。
苏翎目前的意图仅仅是以费英东的存在,让努尔哈赤有投鼠忌器的顾虑,为千山堡赢得更多的时间。苏翎一再叮嘱千山堡所属人员,时间不论延迟多久,这一战迟早会在千山堡下进行。而眼下看来,战争的迟早,与这费英东的身份牵连在一起。
苏翎看着费英东隐入千山堡的建筑群中,将目光又挪向堡墙上高扬的战旗。悬在千山堡半空中的战旗正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血红的颜色依旧如火般燃烧,而那轮新月,在火焰中隐隐透出几分冷峻,像是默默注视着战场上每一颗跳动的心。经此一役,这种战旗便被赶制出近百面,将被授给每一支能够独立作战的骑队。这无形之中为千山堡骑队中各级武官新增了奋斗目标,而以后部队的扩展,将会以此作为基础,众多将星将在这面战旗之下源源不断地涌出。
两位不同阵营的将军,再次见面是在一个极为特殊的场合下发生的。
经过半月的奇特战俘生活,二百多后金镶黄旗战俘中有半数渐渐被守卫有意无意中透露的消息所打动,有关千山堡的来历,将士的待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等等,当然还有河谷之战苏翎骑兵所显露的奇妙战法以及强悍的攻击力,这些因素汇集起来,让战俘们纷纷以不同方式透露出愿意加入骑兵部队的想法。有在这半月里与守卫聊得熟的直接说明本意,有的是在千山堡的各种劳作之中向一旁做着同样工作的千山堡百姓询问的,更多的,表现为在安排的任何劳作中奋力争先的态势。食物的富足,人与人之间奇妙的关系,尤其是当听说每一个骑兵都有属于自己的财产时,更是将众多的目光聚集在全身铠甲的骑兵身上。
这一切都算是赵毅成的某种尝试,来自苏翎的某种想法被赵毅成用这种方式进行了一次精心策划的攻心战术。这些有意无意间透露的消息,没有任何一个是经过苏翎所部官方出面宣布的,但没有一个战俘会对此产生怀疑,那些满面红光的骑兵本身便是明证。有一名守卫甚至在经过队长的许可下,让自己的媳妇专门到战俘营内来寻自己回去吃饭,那位战友的妻子容貌足以同陈芷云平分秋色。这般情景勾起战俘们的千般思绪,羡慕的,想家的,百感交集之下,最终对千山堡骑兵所拥有的生活产生更强的渴望。而这些变化,都被费英东看在眼里。作为独领大军的将军,费英东隐隐感觉到对方在施行某种计谋,但却是自己所看不透的。眼前原属于自己下属的士兵们一步步走向千山堡,费英东也更加强烈的相信自己的判断,只是他的心思却不能完全用在这些狐疑之上。对费用东的安置,几乎算是在游览千山堡。各种闻所未闻,或是仅有耳闻的事务,不断冲击着费英东的头脑,当他最终察觉这一切都是某种刻意的安排时,费英东才不得不承认,对方的手段隐秘而有效,连自己都已经不自觉地开始亲近千山堡。
苏翎曾给赵毅成提过两个前提:一是一个战场上战败而没有自杀的人会是怎么想的;二是:一个人在一个没有恶意、完全崭新的环境里,好奇心究竟能够导致多大的变化?这种过于玄妙的问题在经过赵毅成哨探总部十多个人多次商议之下,才开始一步步地尝试。从人的最低需求开始,最终能够找到改变的支点。只是有些人是自己的找到的,有些人,则是被别人找到的。
在一个恰当的时候,苏翎在校场上集中了所有的战俘。一边是五百整列列队的骑兵甲队,一边则是二百多战俘的队伍,这中间也包括费英东。接下来,苏翎将一切都做得干净利落,没有丝毫拖沓之感。
“愿意加入我的骑兵的,我给你们半个时辰考虑。”苏翎只说了这一句。
随即,赵毅成出马,宣读骑兵条例、战场纪律,共计十款二十条。这没什么特别,无非是遵守军令,任何上级武官的命令必须无条件执行,违令者,有两种处罚,平时罚没全部家产以充军需,战时则只有一个字:斩!这和此时的大部分军队几乎没有差别。战俘们虽然仔细倾听,却不必立即记下,反正若是真要加入,还会再次严令的。接下来,赵毅成宣布骑兵待遇。果然,传说中的一切都是有的。
赵毅成说完,便指着一旁的一张桌子,说道:“半个时辰后,到那边登记军籍.”一切都是简单明了,没有多余解释。全场的骑兵都列队静立,一声不发。
几乎就在赵毅成说完,便有一人走出来,直接向那张桌子走去。
“叫什么?”桌子后面坐着的武官问道。
“小的叫阿兰木。”那人说道。
“多大?”
“二十八。”
“擅长什么兵器?”
那人挠挠头,想了想,才说:“刀。”
那武官没有再问,写了几笔,然后跟旁边一人说了几句。那人立刻向骑兵阵中叫道:“汤虎。”
汤虎立即拨马出列,在马上行礼。
“汤虎是你的队长,以后你就跟着他。”武官说道。
汤虎随即上前,领着那人来到几辆大车前,一旁静立的几个士兵马上掀开大车,将一副铠甲交给阿兰木,随后是一张弓,一壶箭,以及一把腰刀。阿兰木当场便披挂齐全,然后有人又牵来一匹战马,交给阿木兰。
“上马,跟我走。”汤虎轻声说道。
阿兰木稍稍一愣,随即上马跟在汤虎后面,往骑阵后面走去。这一切都发生在战俘眼前,眼看着刚才还站在自己队列里的阿兰木瞬间便是一身黑色铠甲,红脑包盔,腰刀弓箭马匹齐全,与校场上静立的骑兵一模一样。若不是亲眼看见,谁也分不出这人刚才还是战俘。
这种现场展示的功效,是随后不到半个时辰里,一百多战俘都领到了全副武器装备,被各自的队长带走。诺大的校场一端,只留下五十多人,以及赫赫有名的“万人敌”费英东。
这些战俘中真正能以死效忠于努尔哈赤的,可以说没有,真正的死士早已葬身河谷。校场上剩余的五十多人并非没有跟随的意愿,不论前面那些人如何,至少这留下来的人,有一个共同的顾虑。那便是自己的家人还在赫图阿拉,若是就此投靠,难免日后不会跟自己的家人在战场上相见。此时这些人都心存恐慌,不知接下来会如何处置他们,按说一般便是直接处死,或是卖身为奴,考虑到一直以来得到的优待,这顾虑并不是太强。而那费英东,也琢磨着这下总该轮到他了,不是处死,便是劝降。但苏翎仅仅是挥手命令骑兵散去,将这些人完全忽视,一句话也未曾留下。这反差让费英东像是噎住,不免一阵难受,但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回去,路上费英东才反应过来,为何自己竟然像是盼着让对方审讯呢?
那边苏翎府中,赵毅成正笑着对苏翎说道:“大哥,这法子似乎很好用。”
苏翎微微点头,说:“不管什么方法,只要用心细细追究,都会有各自的用处。这回算是试了试,以后,说不定还会有更大的用处。”
赵毅成点点头,心里暗自思索。这些内容将赵毅成带到一个暂新的高度,连同哨探总部的那些本就心思敏锐的部属,也都获益匪浅。
“大哥,这下面就一直这么养着他?”郝老六问到。
苏翎笑笑,说道:“怎么处置他,要看努尔哈赤下一步的反应。”
“他还能怎么反应?不是来赎人,便是再派人杀过来。”郝老六说。
“按说,也该有消息了。”苏翎说道,算算日子,努尔哈赤在赫图阿拉该已见过放回去的两人。那么努尔哈赤会如何面对费英东的被俘呢?
第十五章十字路口
万历四十六年冬季的第一场雪,终于纷纷扬扬在千山堡上空展现轻盈的碎影,然后便如同往年一样,一发不可收拾。这就像一位少女,起初羞于见人,一旦嫁了人,便露出几分本色,河东狮吼不会少见,絮絮叨叨却会是常例。两天一小雪,三天一大雪,千山堡四周不久便披上银装,草木之秋正式转为万物缟素。但比起这期盼已久的冬雪,还有比这更令人期盼,也更令人牵挂的事情。这后者来的比第一场冬雪要早,而对千山堡来说,也更早地带来寒气。
这些沁入人心的寒气,一是来自南面,一是自西北袭来。
胡德昌终于赶在下雪之前,抵达千山堡。鸭绿江上的航运最多再有一个往返,便就要歇下封航,胡德昌一下船便急匆匆地赶往千山堡,为的便是可以提早返回,天气并不好琢磨。若是一夜之间便冻了江水,怕是回不去了。这些年辽东似乎一年冷过一年,除了千山堡,本地粮食收成也是逐年降低,与这天气不无关系。
胡德昌的到来,让千山堡与外界的联系终于扩展到更大的范围。局限于宽甸境内狭小的空间,已经使赵毅成的哨探部门略感不满,视界的扩展使得这些情报官员急需更多的消息来源,而战略眼光的初步形成,又让这些思维得到提升的年轻人想要站在更高的角度上判断敌情。胡德昌带来的消息,足可让苏翎等人好好消化一阵子。
胡德昌要说的很多,千头万绪让他一时拿不定主意该先说哪一个。所以当众人聚齐在苏翎府上,一边围着火炉烤肉喝酒,一边等着听胡德昌说话时,胡德昌竟一直没有开口。
“是不是有什么好消息?”苏翎见胡德昌眉目间透着点得意,便先开口问道。
既然这么问,当然便先说好消息了。
“算是个好消息吧。”胡德昌喝了口酒,说。“当初不是说朝廷要开海禁,走海陆输送辽东粮饷。这些日子总算跟兵部的刘大人谈妥,咱们的船可以运送粮饷的名义往来山东登州、辽东沿海一带。这个冬天,那些船便不用歇着了。”
“哦?这么快就办妥了?”苏翎不禁有些好奇,这刘大人也太帮忙了吧。
“嗯,这个,当时事急,便自做主张,将存在京城的一万两银子送了刘大人。还请苏老弟体谅。”胡德昌说道。
苏翎摇摇头,对此他并不在意,早就声明外面的事情都由其自定,只要是按着苏翎说的方向走便可,细节不必多问。
“一万两?”郝老六等都险些呛住。
“不止光给个名吧?”苏翎问。
“这自然,”胡德昌说道,“金州、复州、海州一带,还有山东登州,刘大人都给了一份名单,说是保证畅行无阻。我还想怎么再弄一份去苏州南京的行文,想来这海运一开,应该不会太难。”胡德昌说。
这个想法最早时便有,不过那时还仅仅是个想法,但事实转变之快,眼下便成了意料之中的事。
“我这次来,还想请苏老弟再派些人手。”胡德昌皱了皱眉。这千山堡的人,办事利落,又能独当一面,胡德昌等三人一直以家中人四处张罗,但显然能力所限,如今摊子越来越大,这可用的人便很难再找,何况有些事情,又不能不做些遮掩。
“这个好说。”苏翎说道,对外再次派人已经有所预备,赵毅成为此精心挑选出不少人。
“第一批三十艘船已经在路上了,这次都是粮食。一半运到海州,一半我们自己用。”胡德昌又说。
苏翎点点头,说道:“这次你回去,将千山堡内的存货尽量都运出去,其余的便不用我多说了。下一趟可能就是最后一次了,所需之物一定要尽量备齐。”
胡德昌点头答应。
“京城那边呢?”苏翎问道。
胡德昌没有回答,而是将目光投向赵毅成。许熙到京城之后,胡德昌等几家的人都划归许熙管辖,只是生意上的事许熙并不多管,而许熙的事,那些人也不敢多问。这往来传送的书信,都已交给赵毅成。
“这次的消息不多,关于辽东的,只有调集人马入辽的消息。”赵毅成说道。“依旧是调集山海关、保定、铁大同等地的兵马入关,但增添了浙江兵,川兵。总兵刘綎又被启用,已经到了辽阳。”
“辽阳如何?”苏翎问。
“兵马聚集渐多,除了朝廷调集的兵马,辽东卫所也抽调旗军,充实各营。经略杨镐下令各卫所必须补足缺额,并奏上《擒奴赏格》,已被皇上批准。”
“怎么说的?”郝老六问。
“擒斩努尔哈赤、八大总管、“酋十二亲属伯叔弟侄,及其中军、前锋、领兵大头目、亲信领兵中外用事小头目的,一律重赏,封授世职。叶赫金台石、布扬古贝勒能擒斩奴酋”,即给予建州敕书,以龙虎将军封殖其地”。赵毅成看着手中的纸张说道。
“那费英东算不算大头目?”郝老六故意说道。若是这费英东不算,还能有谁算?众人纷纷露出笑意。
“大哥,你看。。。。。。”赵毅成问道。
“你想将那费英东交给朝廷?”苏翎笑着问道。
“眼下可以不给。”赵毅成说道。“不过以后呢?我们总不能将他一直放在这里养着吧?这种人杀了可惜,朝廷的赏格也有好处的。”
苏翎想了想,说道:“这辽东调集兵马,为的便是围剿努尔哈赤。这一战很快就会展开。不过,谁胜谁败还能难说。辽东虽人马器械都要优于努尔哈赤,但这并非就能稳胜。”河谷之战,费英东虽然惨败,可不说明努尔哈赤便也是如此,况且辽东兵马的打法,怎能与千山堡相比?
苏翎继续说道:“辽东出兵,先不说到底打得如何,这若是从宽甸经过,趁机将我们吃掉,也未必不可能。”
“辽东会打我们?”郝老六有些疑惑,毕竟千山堡还从未主动去寻边墙的麻烦。
“你们算算,千山堡里有多少逃军?又有多少女真人?”苏翎问道。
这不用算,在外人看来,千山堡便是一处逃亡的人聚集起来的村寨,而女真人的存在,足以使辽东兵马将其认为属于后金一方的敌人。
“辽东虽然没有对我们发出什么赏格,那不是没看见,而是我们不够资格。那些领军大将,都会认为杀掉我们千山堡这些逃兵,比杀努尔哈赤容易的多。”苏翎笑着指着赵毅成说道,“那份赏格,你们说到时候那里面说的大小头目,有没有将我们在座的都算在其中?”
这话合情合理,原本便就相互争功的武官们,很有可能如苏翎说的那样,唯一的麻烦便是千山堡所处的位置。但这路途并不比前往赫图阿拉艰难,苏翎的名气也根本无法与努尔哈赤的威名相提并论,左右看来,杀掉苏翎所部的风险极小,且赏格依旧。
苏翎又将话题拉回去,说:“所以这将费英东交出去的法子,不是不好,而是要看在什么情形下去做。”
“大哥是说等辽东与努尔哈赤打完再定?”郝老六问。
苏翎摇摇头,说:“也不一定。这件事的根本不在于交不交出去费英东,而是费英东对我们有什么用。”
“就算交出去,千山堡会有什么益处?或许我们兄弟几人都可以领赏升职,至少去掉这逃军的身份。但后面呢?跟我们以前有何不同?难道说这一切不又会重来一次?”苏翎继续说道。
众人都陷入沉默,光想着那费用东换取军功,可确实没再想远一些。且就算给了军功,这只能是这些武官们得个一官半职,这千山堡的人呢?就这么丢下不管了?苏翎等人也算是被佟参将所逼,但辽东哪儿没有这样的人?以他们现在的脾气,怕是就算回到辽东,也要被李参将王参将被逼走/何况当初还会忍,现在,当场拔刀杀人的,不会少了一个。
“这么说,我们还的多加提防辽东?”赵毅成找到问题的关键。
“对。以往辽东不来,是因为不想出边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今这边墙必出,说不定相机剿灭的命令已经摆在辽阳了。”苏翎说道。
这若是真的,那么千山堡的威胁便就大大增加。以辽东兵马调集的速度看,说不定不等开春,便要出征。这个冬天,千山堡始终处于这种威胁之下。
胡德昌听了半天,才明白这个叫费英东的,是后金的一个大人物,而显然已经落在苏翎手里,这种场合一般他都不插言,不过,出出主意总是不错的。
“我说几句?”见苏翎点点头,胡德昌便继续说下去。“要不我先将此事报与兵部刘大人,看他有个什么主意?”
“我们的事让他出主意?”郝老六对这种事情觉得奇怪。是啊,一帮子逃兵,然而让官老爷们出主意,不说官老爷们看得上否,千山堡的人也不会干。
苏翎说道:“你们不懂。这些官场上的事,还有更奇怪的呢。”说完,又转向胡德昌,说:“这算是一个思路,可以想想再定。反正这费用东无论怎样都要在千山堡多住上一阵子。”
见得到苏翎的肯定,胡德昌接着说道:“这大功一件,想比刘大人也愿意在里面添上自己的名字,这也是有好处的。不过,我的意思是,至少让其过问一下辽东有没有打千山堡的主意。”
“恩,这个想法不错。这样吧,你先试探一下,不要说死。”苏翎说道。“若是真能打听到这样的机密,算你大功一件。”这大军出发算不得秘密,可这顺便打谁,不是主管可看不到。
这天过后,费英东的命运便多了个选择,唯一不同的是,是死的费英东,还是活的万人敌。
这南边的寒气,便是被胡德昌这般连带着十几船的给养一起送到千山堡。辽东的敌意,在千山堡不是才开始有的,但这有众多兵马作为背景的,却只有这一次。
而另一边的,是在胡德昌走后的几天到来的。一队五十名后金骑兵在进入宽甸境内不久,便受到骑兵小队的袭击,但奇怪的是,那些没有当即被射死的后金兵没有拔刀反抗,也不逃走,而是摊开双手,一齐大呼小叫。这令袭击的骑兵小队满腹狐疑,停下攻击后,才听见对方说的是“使者”,要见自己这一方的主将。骑兵小队不敢全信,当即将所有后金骑兵缴械,然后只带着其中一人返回千山堡。
此人汉话流利,看样子也是常充当使者的模样,站在苏翎面前倒也显得不卑不亢。过于桀骜的使者往往回去只剩下一颗人头,而过于卑弱,又会影响使者的目的。眼前此人显然明白这一点,这让苏翎不禁多打量了几眼。努尔哈赤会派来使者,这在意料之中,只不过来人竟不是五大三粗的模样,倒是意外。
苏翎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你来要说什么?”
那人鞠身行礼说道:“奉我主英明汗之命,前来赎回费将军。”
“赎?”苏翎看了来人一眼,说道:“你就这样子来赎?”
“请将军细听。”那人依旧神色不变,说道:“英明汗愿意用一千两黄金,一千匹马,五千只羊,换回费将军。”
郝老六等人暗自乍舌,到底是一国之主,底气十足,这本钱可下得不小。连赵毅成都开始算这些若是拿到手里,会有哪些用处。
“就这些?”苏翎笑着问。
“这个。。。”那人声音略微放低,说道:“若是将军等人愿意辅佐英明汗,不仅前面说的照旧给付,还可出任大臣之职,所属人马不变,不仅将军现在所辖领地不变,在赫图阿拉还有一片封地。”
这后金连费英东在内也就是五大臣,努尔哈赤也算开得起价钱。但大约努尔哈赤也知这不大可行,所以此人说话未免也有些勉强。
“还有么?”苏翎继续问道。
那人却没有立时开口,苏翎的神情让其捉摸不清这位苏将军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你尽管说不妨,若要杀你,便不必听你说什么了。”苏翎笑着说道,“总还有些别的话吧,比如说这我要是不答应,会有什么后果?”
那人想了想,也断定苏翎既这么说便不会对他有害,便说道:“若是费将军不能回去,大军即刻便至。。。”话显然还有,但似乎也用不着多威胁了。
苏翎略微考虑了一下,说道:“你先下去休息,稍后便给你答复。”
那人微微鞠身便欲退下,却忽然又被苏翎叫住。
“你是汉人吧?”苏翎问。
那人被这题外之话怔住,然后才回答:“是的。”
“愿意到我这里来么?看你的身份,在努尔哈赤那里也不会过得太好。”
那人没有回答,表情有些奇怪。
“这个不必现在回话,等以后你见了我们做出的事情,再来投我不迟。你下去吧。”苏翎笑着说道。
那人一走,郝老六便急急说道:“大哥,我看干脆将那费英东费了手脚,还给他便是。”
这主意出得有点黑,但比起杀了,总还不算太残忍。
“大哥,”赵毅成似乎也有些同意,“是否先假意答应,东西都收下。费英东不管回去是否能再打仗,咱们胜过一次,便能胜第二次。至少,咱们短时间内不会受到威胁。”
“你是说投敌?”郝老六面色不好看。
赵毅成忙说:“说了是假的了。东西要,安全也要。不过是给他一个名义上的说法罢了。”
郝老六不说话了,但依旧黑着脸。这占便宜的事情,就算做,也有好多种做法,不过是一个比一个更无耻。
苏翎看着两人,笑着说:“这下可热闹了。万一兵部刘大人也说要咱们回去,你们说到底走哪一边?”
郝老六气呼呼的说道:“哪儿都不去,咱们就在这里。”
苏翎看着赵毅成,收起笑脸,轻轻说道:“咱们是兄弟,有些话原本不必说,但现在我要告诉你一点。”
赵毅成望着苏翎,细细听着。
“做人做事,很多时候要讲究变通,尤其是你这哨探的事情。但是,得失并非在于一时,这手段就要多做考虑。有时能拿到看得见的东西,未必比得上失去的看不见的东西。”
郝老六听了,也收起不快,他的性子一向直爽,但苏翎的话,却比他单纯气恼深得多。
赵毅成慢慢琢磨,苏翎并未表示自己是错的,但这话里的意思,琢磨的东西便很多了。
“大哥,你说的是人心么?”赵毅成说道。
苏翎点点头,说道:“我们兄弟当初为何能同生共死?凭的便是兄弟同心。你们再想想,若是一个朝三暮四的人,有谁会相信?会将自己性命托付给这样的人?”
赵毅成慢慢点头,连郝老六都跟着颔首。乱世之中,不乏称雄一方的人,但能顶天立地的汉子,最终都将赢得众心所归。不论成败与否,能坚守着自己的信念,便是值得众人钦佩之人。
三人又商议许久,这十字路口处有许多种走法,千山堡的处境,并非单纯的一条路走到底,如何在其中保存实力,而又想坚守某种信念,这不说在万历年间,即便是到了后世,也是难以言说的话题。
窗外飞雪飘舞之时,不仅仅是千山堡里有彻夜不眠、难以抉择的人,这片土地上,还有很多难以入睡的眼睛,在盯着同样飘飞的雪花出神。
第十六章将值几何
冬季飞雪,正是千山堡骑兵整训的开始。
御寒衣物的齐备让冻伤的可能性减少到最小,毛皮的大量使用让铠甲的寒气不至于沁入肌肤,看上去反而使骑兵们显得格外瞩目。去年的新兵如今有的已成为骑队队长,而那种相互追逐的雪地训练,在千山堡方圆百里之内全面铺开。这场众多人员参与的整训,让新兵们很快便喜欢上这种狩猎兼练兵的模式,去年的场景再一次出现在原野之中。
新兵的增多趋势依然不见减弱,下雪之后更是逐日递增。辽东军粮的缺乏,在严冬到来之际加重了逃亡事件的频率,虽然多数逃军选择返回卫所家中躲避,但还是有不少单身而又有几分气力的旗军,在雪地中向千山堡汇集而来。这些逃亡的旗军目的明确,在边墙戍守之时便已了解有关千山堡的传说,略经商议,便携带武器装备、马匹直奔千山堡。甚至在离边墙最近的一个村子,已经成为那些尚在观望的旗军的咨询处,以至原本用于观察边墙状况赵毅成的哨探,成为接待边墙逃军的登记点,连苏翎都不得不派人运送一些粮食马匹,以供那些投奔之人所用。这其中还出现整批投奔的现象,最大的一批逃军,有将近百人,一次性地从宽甸堡集体出逃,并携带全部装备,险些让赵毅成的哨探误认为是攻击千山堡的先遣。军粮的缺乏以及辽东抽调戍守旗军的命令让几乎每一处军营里的主官都变得贪婪、残暴,苏翎逃军身份反而让其在众人心中成为一面旗帜。随着宽甸边墙戍守旗军的逃亡,很快便有卫所军兵补充,但不到半月,又再次逃亡一半。按这个趋势,赵毅成估计在开春的时候,千山堡骑兵的人数会再次膨胀,达到五千人。千山堡暂时还能承受这样的消耗,胡德昌带来的最后一批粮食,便足够三月所需。苏翎严令郝老六加紧整训,尽快使新兵融入千山堡骑兵,了解战术规则。这些身强体壮的骑兵大大增添苏翎所部的实力,要知道能穿越宽甸数百里雪地山林的,本身便是一次筛选。而经过整训,便全是精锐。
胡德昌带来的不仅仅是粮食,还包括几十位工匠,实际上这种人员的输送,在每一艘船上都有。最后一次同行的,是十位读书人。这些人都是落难的秀才,是被银子所惑,来千山堡教书的。这些秀才只需要教那些学生认字,千山堡的学堂可不学什么四书五经,就连三字文都做了修改。而认字的课程,不论是用诗词作为教材,还是用古文做范例,是没有人干涉的。那些被删减的内容,直至学员们长大,才有人隐约察觉到苏翎的用意。
整训骑兵是郝老六的职责,千山学堂则归陈芷云把总。苏翎自己,则坐在府中,处理后金使者带来的问题。李永芳便是在此时被带到苏翎面前。
“我准备放你回去。”第一句便是这般直接。李永芳则是万万没有想到,自然说不出话来。
“你替我带话给努尔哈赤。”苏翎慢慢说道,并不在乎李永芳的神情。“就说我有几个条件,若是他能做到,我便保证费英东活着。”
李永芳已经在战俘营里见到过费英东,但没有机会说话。
“第一,后金不得有一兵一卒踏过坎川岭。第二,使者所说黄金、马匹、牛羊,我都要,他给得越多,费英东便过得越好。”苏翎说道。
“这第三,”苏翎声音略微提高,“就说从今往后,若是后金杀我一人,我便杀后金十人。努尔哈赤若是不服气,只管派人再来。来多少,我就杀多少。这些话你不妨原话照说。”
李永芳点点头,在心里又默记一遍。
苏翎看着李永芳,说道:“你原也算是大明的人,咱们多少有些共同之处。这千山堡你也待了不少日子,这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自己心里有数。”
李永芳依旧没有出声,在这位以往身份比自己低得多的苏翎面前,他实在无话可讲。
“你的处境,”苏翎说道,“想必回去努尔哈赤也不会把你怎么样。不过,以后做事还是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以防咱们再遇上的时候,给自己一个活命的理由。”
李永芳也是个聪明人,不会不懂苏翎话中的含义。
“你都记下了?”
“是。”李永芳答道。
苏翎想了想,又说道:“你不妨再告诉努尔哈赤,我千山堡不属辽东管辖,也不会向后金称臣。相安无事便罢,不然,千山堡可不是抚顺,胆敢进犯千山堡,我便攻打赫图阿拉。你都原话照说。”
不管李永芳如何想,这后面一句多少有些过了,以千山堡这点人马,即便战胜了费英东的镶黄旗精锐,进攻赫图阿拉,怕只能是虚言。但苏翎并不在乎这些,随后唤来后金使者,问道:“我要说的话都已告诉他了。你们这就回去。”
使者看了看李永芳,试探着问:“将军可否让我见见费将军?”
苏翎略想便说道:“可以。”随即派人远远地让使者看了一眼,那时费用东正与十几个战俘清扫积雪。不待那使者有何感触,便连同李永芳一起被送出千山堡。一队骑兵一直护送到最初发现的地方,而那剩下的几十个后金骑兵,也一并发还,只是兵刃、铠甲一件也没有交回。
接下来的半个月里,苏翎一边等待努尔哈赤的反馈,一边处理堡内事务,因郝老六一直在外练兵,胡显成也有些手痒,自从他掌管千山堡诸事以来,几乎与战斗无缘,连出去巡哨的机会都没有过。此时诸事都已安排妥当,况且属下近五十个管事分门别类早已上路,只需就个别事件做个了断即可,便死缠着苏翎请求到野外参加整训。苏翎想想这胡显成被关在堡内也有这么些日子了,让其出去打打猎也好,便允了。只是没想到这堡内琐碎小事多如牛毛,那五十个管事大多是堡内民众挑选出来的,因苏翎亲至,不敢怠慢,更是大事小事统统禀报,让苏翎疲于应付,后来总算是发话让众人各依旧例,独自处理,这才缓过来。经此一事,苏翎算是明白,各展所长才是统帅之道,没有人是万能的。
期间术虎率小队返回住了几天,备齐所需物资,与苏翎等人商议过后,便又匆匆赶往海西一带。术虎已在海西东海站住脚,与各部族日渐熟悉。只是修筑堡寨一事尚需开春后才能进行,盐场也已出盐,这次主要是为了粮食缺乏,顺便回来看看诸位兄弟。可惜不能久留,那一带如今只有术虎建立起的微小名声可以控制住形式。苏翎的这部暗棋逐渐站稳,但在没有发动之前,不得不小心从事,一旦有误,前功尽弃。
使者返回很快,告知苏翎,努尔哈赤同意了苏翎的提议,并随同使者送来大批礼物,说是先给费英东备置的,而苏翎的那部分,在使者返回后,便立即送来。
给费用东的东西大多是日常所需,衣物、吃食、器皿,看费用东的神情,大约这边是费英东平日所用,或许还有可能是努尔哈赤的。看来费英东的确在努尔哈赤心里占着极其重要的地位,苏翎本也没真想得到那些黄金马匹牛羊。但努尔哈赤居然答应了,倒乐得胡显成笑眯了眼。千山堡不缺马,但牛羊的繁殖可不是一年便能增加的。五千只样足够给千山堡的畜牧业提供一个增长的台阶。
既然得了好处,苏翎便命给费英东单独安置一处房间,算是优待,那些物品在进过一番检查后也送给了费英东使用,自然这一切都在使者面前进行的。只是费英东依然会被安排干活,而苏翎依旧不与其见面,费英东仍然是没有被审讯。不论费英东如何费解,没有人跟他解释,可怜一位老将军被忽视到无人理睬的地步,这份心境,怕是费英东永世难忘。
黄金等赎金,在约好的时间地点进行交接,苏翎与郝老六只带了正要换班轮训的四百骑兵前往指定地点。赵毅成的哨探在冬季已经大为减少,但对于约定地点的侦查没有丝毫懈怠,回报说是只有驱赶牛羊马匹的民夫约两百人,护卫只有十人左右,另外还有近三十辆大车,观察估计是装载的马料牛羊饲料。这数千只马、羊,在雪地里也是需要这些人手的。
这黄金一千两看起来黄灿灿耀人眼目,接收也顺利得多,只是要多费几匹马罢了。但那一千匹马、五千只羊可就不好拿了。苏翎的骑兵虽然打仗是一把好手,对付这些活物,却有些力不从心。马群与羊群可不是那么容易便被赶在一起,尤其是在雪地山路上。
使者微笑着提出让他带来的民夫驱赶,并强调说都没有兵器的。苏翎再三审视,见那些人果然都有马鞭,便随即答应。于是四百骑兵便一前一后地夹着运送赎金的队伍向千山堡行进。
直到近午时,一路上都毫无差错,一只羊都没有损失,那些民夫的确擅长此事。但郝老六忽然凑到苏翎耳边轻声说道:“大哥,我瞧着不对。那些大车未免太重了些。”
苏翎一惊,不及细辨,立即发出信号,所有骑兵迅疾隐入山谷、森林,虽然冬季已没有茂密枝叶掩藏形迹,但仍然迅速隐去行踪,只留下杂乱的脚印。后金的民夫驮队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所惊扰,整个队形都有些混乱,使者正想询问,却猛然发现,苏翎等人也是不见,无从辩认到底出了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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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战马悲鸣
四百千山堡骑兵在苏翎发出警讯后,迅疾四散隐匿在山后,场面看似慌乱,内里却都是按平日所训以小队为组顺次离开。在各自绕行十里之后,在一处山梁上再次聚集。
苏翎紧皱眉头,遥望眼前白茫茫的群山闭口不语。郝老六尽力勒住焦躁不安的战马,在苏翎身后转来转去。余下的四百骑兵也都神情肃穆,一边四下瞭望,一边静候苏翎的军令。
“大哥,”郝老六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对于眼前的情形,他并不知道究竟为何苏翎突然下令撤离。对于那大车,郝老六仅仅是觉得怀疑,却并未真的判断有异。
苏翎收回目光,扫视一眼四周的骑兵,才慢慢说道:“看来,我们还是太过大意了。”
“怎么,那伙人难道是想混进千山堡?”
苏翎点点头,说道:“努尔哈赤毕竟是一世枭雄,我竟然以为猜得透他。”苏翎望望坎川岭方向,又回头遥望千山堡,再次细细思索。郝老六没有再说话,只静等着军令下达。
“你带十个人回千山堡,”苏翎对身边的祝浩说道,“红色警讯。两人一组,间隔一里,避免遇敌缠斗,一定要将警讯传到。”
“是。”祝浩立刻转身交代几句,便迅速向千山堡奔去。
“这一带有多少小队在外面?”苏翎问道。出堡整训的小队,占全部骑兵的一半,分散在方圆百里之内。
“有二十个小队。”郝老六说道。
“怕是凶多吉少。”苏翎声音变得沉重,“郝老六,你我各带二百人。我左你右,尽力收拢在外小队,若是遇敌,老规矩,一战即退。往千山堡方向集结,不得缠斗。”
“是。”郝老六回头招呼一声,两个骑兵百人大队队长随即一声呼哨,向右前方奔去。
苏翎一勒战马缰绳,吼了一声:“都跟着我。”便策马向左向奔去。
两队骑兵在白皑皑的群山之中形成两道弧线,一左一右划去,最终将指向千山堡,但是,沿途并没有象预计的那样,收拢骑兵小队。
积雪在地上薄薄的一层,仅能将大地遮盖,却并不影响战马奔行。苏翎带着两百骑兵一边全神戒备,一边沿着骑兵小队的整训路线搜索前行。在一处山坳处,遇上第一批阵亡骑兵的尸首。
两百骑兵并未立即停下,而是迅速抢占周围高地,远远将其围住。防御圈一旦形成,苏翎才带着汤虎等人奔近,下马查看。
“将军,是我们的人。”汤虎检视一番,说道。
苏翎双眼变得通红,出气也显得粗了,喷出一股股白烟。地上躺着一个完整的骑兵小队,每一人身上都有箭伤,且还有数处刀砍的伤口。附近地雪地都被染成乌黑一片,那是千山堡骑队留下的最后鲜血。
阵亡骑兵小队身上铠甲都已被扒去,甚至连战靴都被脱掉,露出惨白的肌肤。苏翎一凛,立刻说道:“走,继续向前。”带着骑兵们以更快的速度向前驰去。
沿途共计遇到六个骑兵小队的尸体,都是全部阵亡,铠甲俱被扒光,但四周却并没有发现一具敌人尸体。苏翎心急如焚,更加快马加鞭,向前奔驰。一个时辰后,接近黄昏,终于在前面听见人马的厮杀声。
苏翎一振,狂呼一声:“杀!”便拔出腰刀,催动战马,一路挥舞着奔向战场。身后的二百骑兵也齐声高呼“杀!”跟在苏翎身后,将积雪踏的四下飞溅,也是一路狂奔而进。
转过山脚,在河谷宽阔处,四个骑兵小队正被数倍的敌人围攻。骑兵们整齐的铠甲与四周敌人颜色不一的服饰很容易便区分开来,此时四个骑兵小队以不足半数,战死的骑兵倒在地上,身上没有一处是完整的,显见是力战而亡。剩余的骑兵正按小队集结成一个圆阵,在数倍敌人的包围中不断左右冲杀,竭力维持阵型,并不断将四周敌人砍下马来,但围攻的敌人实在太多,密集围攻之下,不断有骑兵被冷箭射中,旋即被跟上的敌人砍死,眼见得这四个骑兵小队便要尽数死在敌骑的马蹄之下。
苏翎红着双眼,狂呼着率队出现在河谷出口,身后是二百同样悲愤交加的铠甲骑兵,犹如平地刮起一阵狂风,向前方的敌人冲去。被围攻的骑兵听见呼声,立即出声回应,并奋力冲击,试图冲破包围,与前来接应的骑队汇合。
围攻的后金骑兵立即分出一队上前拦截,想将来者尽数劫杀。苏翎挥舞着腰刀,见前方横着迎来一队敌人骑队,便猛地加快速度,腰刀略微向外斜分,直冲敌阵。身后骑兵紧紧跟随,马头挨着马身,连一丝缝隙都不曾留下。瞬间两队相遇,苏翎挥刀将迎面一人劈下,连头带肩披成两段,随后并不停顿,借着战马奔驰的冲力继续向前砍杀。只这一个回合,双方均有骑兵落马,但无疑苏翎所部铠甲骑兵站着铠甲的便利,只有数人阵亡,而上前拦截的后金骑兵却被冲散,掉下战马的足有大半。就这一冲之下,战场形势瞬变,苏翎连杀五骑,自己手臂也被划开半尺长的刀口,好在臂手阻隔,伤口不深,苏翎不管不顾,冲散敌阵之后,连声呼喝,将所部骑兵尽皆集结在自己身后,这一切都是在战马奔驰中进行,并未有半点停顿。就在呼喝声中,苏翎将骑兵在其身后逐渐形成尖锐的利刃,而苏翎便冲在顶尖处。后金骑兵已全然不能阻止苏翎的骑队冲近,对方骑兵的凶悍前所未闻,那道防线几乎毫无作用。
就在后金骑兵武官尚未作出调整,苏翎已带着尖锐的骑兵战阵冲进包围圈,将围攻的后金骑兵当中截断,在阵中心接应到剩余的三十多骑兵后,将其裹挟进锋阵,旋即杀出圈外。围攻的后金骑兵这才纷纷拨马调整方向,意图追击。但没想到的是,苏翎所部骑兵在冲出之后,整个锋阵竟然没有离去,而是猛然间再次爆发出一声怒吼“杀”,就在喊声未落,苏翎已调转阵型,斜斜地绕着身后的后金骑兵外围边缘快速绕行,并形成两排弧线,里面一道弧线上的千山堡骑兵对一路上经过挨近的后金骑兵挥刀猛砍,但不并停留,不管是否砍中对方,都是马不停蹄继续高速奔行,而随后紧接着的骑兵则将腰刀狠狠划过自前方队友刀下逃生的后金骑兵的腰上,那后金骑兵旋即被划开了腰身,摇晃着半截身子凄厉地惨叫。但这一切都是在战马奔驰中进行的,没有一个后金骑兵能真正与一名千山堡骑兵对杀,眼前似乎永远晃动着无数腰刀的刀光,根本分不清哪一道才是自己要格挡的,哪一道又是能真正砍掉自己头颅的死亡之光。外侧的千山堡骑兵同样放马狂奔,不过这一道弧线上的骑兵不断地将羽箭、弩箭射向弧线内侧的后金骑兵,这近在咫尺的距离,让弓手几乎不需寻找目标,只管向人多处放箭,必有一名后金骑兵惨叫落马。
苏翎带骑兵所行弧线自左向右圈转,这样所有的骑兵都可以方便地用右手的腰刀砍杀敌骑,而对面的后金骑兵除非也形成与苏翎骑兵反方向的圆阵,否则只能隔着身子挥刀格挡拼杀。而高速奔驰的苏翎骑兵圆弧不由自主地牵动圈内后金骑兵的视线,必然要跟着转动,这样一来,反方向的转动除非是在久经训练之下,且管队武官能及时调整阵型,否则必然是一片混乱,大多数后金骑兵都不得不先调整战马再挥刀格斗。可旋转的骑兵弧线根本不会给任何一个后金骑兵机会,既然阵内已经乱作一团,除了外侧的后金能接敌,内侧的后金骑兵只能看着外面的战斗不断原地转圈,却是丝毫使不上力气。很快,苏翎骑兵的弧线便首尾相连,形成一个完整的圆。这时后金骑兵的首领才明白过来,感情这对方二百多骑兵竟是要将自己五百骑兵全数歼灭。这个发现让其大吃一惊,虽然对方的骁勇彪悍表明其拥有极强的战力,可是以二百对五百,竟然也学着先前后金骑兵围杀骑兵小队的模样,将后金骑兵全数围在阵内,必要一一绞杀干净。
苏翎二百多骑兵虽然人数不多,但其高速奔驰的马速足有弥补包围圈的不足。久经训练的骑兵战阵中,每一个骑兵都在队友的支持下联手杀敌,甚至根本不顾本身的危险,只管一刀一刀地向接近的敌骑砍杀,一刀不中,便砍向下一个敌人,后金骑兵的战马根本就没有速度,面对飞一般旋转而至的刀光只能竭力格挡,少数能够反击的,甚至连对方的影子都够不到,而这次反击旋即在后面跟上的光影中被砍下马来。内圈的后金骑兵连看都看不清楚,却被从四面八方飞来的密集羽箭不断射杀,不多时,内圈里已经躺下不少后金骑兵的死伤躯体,无人掌控的后金战马则试图逃离这不祥之地,左突右冲,反倒将圈子里的后金骑兵冲得更乱。连声吼叫的后金骑兵首领竭力想收拢骑兵改变阵势,但不断被杀伤的后金骑兵根本无法调整,圈子不断被苏翎的骑兵旋转着压缩,象剥皮一样,一层一层地留下一片尸体,然后旋转的骑兵圆阵再次缩小,将后金骑兵挤压进更小的空间。
后金骑兵首领终于想出可以应对的办法,吼叫着下令内圈的骑兵放箭,一时间,双方羽箭横飞,交错在外圈后金骑兵的头上飞过。但这终究是徒劳的,苏翎骑兵在不断高速飞驰,这后金箭雨只能靠运气来射中,而苏翎骑兵却面对的是挤做一团的人群,不必瞄准,直接射过去便是一次有效杀伤。再者,这内圈的后金骑兵还隔着一层处在外围的后金骑兵,尤其是骑在马上,等于是在密集人群的缝隙里去射击毫不停留的苏翎骑兵,这怎能形成威胁?对于这样的战阵,后金骑兵首领不是没有听过,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使用的铠甲骑兵,若是事后讨论,唯一能对抗的,只有长枪步兵阵,但此时一切都已晚了,杀红了眼的千山堡骑兵根本没有任何顾忌,只管一路砍杀,一路放箭。那些射光了羽箭的骑兵只需在奔驰中拔出腰刀,挥舞着切进内圈线路,则自有一名内线骑兵切到前面,立即开弓放箭,这中间的间隙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那五百后金骑兵毫无防备也根本没有预料地被二百苏翎骑兵利用先机占了阵型便宜之后,便在包裹之下不断损失人马,不到小半个时辰,苏翎骑兵已杀死杀伤大多数后金骑兵,内圈里已然不能容纳二百人的高速奔驰圈子。苏翎又是一声呼喝,阵型再变,不过是将两道弧线变成三道,而外面两层都是放箭的游走骑兵。被包围的后金骑兵几乎绝望了,不断有人冲上试图打断圆弧,却无一不是被砍死或是被弩箭射中,形成地上躺满的尸体之一。这骑兵对阵若是双方双向冲击或许可以力拼,可是如眼下这般态势,等于是苏翎用二百骑兵围攻外侧的不到一百骑兵,谁让后金骑兵不利用战阵,偏要挤做一团做出追击状呢?这苏翎的忽然变阵,将这次围歼变得如此完美,成为日后骑兵集团的典范。
此战的另一优势,则是苏翎骑兵的铠甲防护,事后表明,战场上多数骑兵仅是受到轻微伤害,而阵亡者,则是被箭射中要害,或是在对杀中被对手砍中铠甲的连接处,这已经大大减少了骑兵的伤亡,而后金骑兵却并未都装备铠甲,大多数都是一层皮革制成的防护,而如此近程,一箭便足以洞穿。
当圈内只剩下后金骑兵首领四周的五十多骑时,苏翎一声令下,旋转的骑兵圈阵开始放缓,逐渐停下,但圈子却丝毫未改。两圈千山堡骑兵引弓搭箭,指向剩下的后金骑兵。
“丢下兵器。”苏翎一声怒喝。
剩余的后金骑兵反应迟钝,正犹自喘息。这场战斗太过不公,根本没有让这些属于后金精锐的骑兵施展战力。那名后金骑兵首领死死盯着苏翎,似乎要将这个让其部属尽数被歼的敌方将军牢牢记住,不过,这记住之后的事,其已没有机会再想了。
后金骑兵们的犹豫不过稍稍持续片刻,苏翎便一挥手,喝道:“射!”
刹那间,近百只羽箭攒射将场内所有的后金兵马俱都射成刺猬,那名后金兵首领至死都不能瞑目,这就不能再晚一会儿?再晚一会便就降了!
苏翎随即下令打扫战场,将所有羽箭可回收的俱都收回,凡是能够携带的战利品都堆积在缴获的战马上,然后将所有后金兵全部斩下头颅,堆在一边。不过短短的一刻,便在苏翎的带领下再次启程,返回千山堡。
苏翎神情严肃,双眼因过度悲愤而红得吓人,尽管这歼灭五百敌骑是未曾料想过的战绩,但那死去的骑兵小队,依然牢牢占据这他的脑海。这一切都是他的疏忽所致,苏翎已经大致猜想出努尔哈赤的计谋。用黄金马匹尤其是那五千只羊吸引千山堡的视线,然后趁苏翎所部集中哨探这些财物之际,暗中派遣人马潜入。尽管千山堡游骑哨探四布,但别忘了努尔哈赤也是在这片山林里出身的,手下悍将也是熟悉山野战法,解决游骑哨探并非难事。前两次的战胜让苏翎等人都忽略了努尔哈赤的精明,这一失误导致眼下先手尽失,主动权全在努尔哈赤手中。
被歼灭的五百后金骑兵其实是死在苏翎以及骑兵们异常悲愤之中,若是平日,苏翎断然不会采取这种虽练熟却并没有把握全歼敌骑的战斗。但此时不是反省的时候,苏翎判定这五百骑兵便是前置骑队,后续定然还有更多。尤其是那些被扒去铠甲的骑兵小队,那些铠甲足以让后金骑兵假扮千山堡的骑队,若是被骗开堡门。。。。。。苏翎不敢再想,当即传令加速行进。
郝老六那边不知情形如何?祝浩的警讯是否已传至千山堡?一系列的疑问在苏翎脑海中不停地闪过,这促使整个骑兵大队将马蹄声连成一片,重重敲响沉睡着的群山。
第十八章千山浴血
夜色已然降临,一轮明月斜斜挂在山顶,清辉混同着地上的白雪将群山的轮廓勾勒成起伏的线条,山路蜿蜒曲折地在暗夜里延伸。借着这些微光,苏翎率骑队渐渐接近千山堡,这内心虽急,却不得不放慢马速。途中的急奔,已经有十几匹战马折了马腿,马上骑兵仗着练就的骑术勉强不至于骨断筋折,随即换乘缴获的战马继续跟上大队,那原本驮载的缴获物被毫不犹豫地抛入深谷。
这一慢下来,苏翎心中反而镇定许多。他命大队骑兵避开常行的大路,向另一侧行去,那里有事先约定的一个集结地点,距千山堡二十里。后置的骑兵小队细心地用树枝扫平大队留下的痕迹,随后迅速向前跟进。
苏翎的骑兵与郝老六的骑兵就在集结地点所在山腰的两侧遥遥相望,虽说是夜间,但对面整齐的铠甲在月光下还是能看得一清二楚,尤其是双方行军的阵型,都是彼此熟悉的。很快,前置小队便聚在一起,相互略略一顿,便各自回报后面的大队。四百骑兵很快便又汇集成一个整体,四下游骑在一里处布下暗哨,此时,已不再游动,而是暗伏在树林中,警惕地留心远处的动静。
见郝老六身上也有血迹,苏翎问道:“伤得如何?”
“不碍事。”郝老六满不在乎地摇摇手,随即见苏翎手臂上的血痕,问道:“大哥你也伤了?”
苏翎这才记起伤势,便活动一下手臂,表示无碍。寒气早已将伤口凝结处的鲜血冻结成乌黑的颜色,不用包扎,只要不是很深的伤口,这点刀伤算不得什么。郝老六还是上前将战袍撕下一条,紧紧地将苏翎的伤口裹住。
苏翎没有拒绝,这情形使他回想起做夜不收时的那无数个夜晚,这样的相互裹伤是兄弟们最常做的。
“你收回多少?”苏翎问道,语气却显得不报什么希望。
果然,郝老六摇摇头,说道:“全部阵亡。”那可是一百多条汉子啊,一天之间便在永远躺在这片土地上。
苏翎没有说话,只是左手不为人察觉将腰刀攥紧。
“路上遇到一股敌骑,杀了七十多个,”郝老六说道,略显遗憾。似乎是说这不足以为死去的兄弟报仇。
“对方有多少骑?”苏翎问道。
“只遇上这一股。”郝老六说。
苏翎暗自思量,这两边都有后金兵马出没,骑兵小队被杀,绝不止这一点人马。看来努尔哈赤是沿着百多里的面上齐头推进,一点一点地收拾掉游骑小队,这样看来,那些哨探怕是没有机会回来了。这种大范围的包抄,单独的哨探很难面对同样惯于山林的后金人。不过,这么说来,千山堡下还没有敌人,或许正跟苏翎郝老六一样,在雪夜里缓慢向千山堡推进。
“走。”苏翎不再犹豫,当即决定,所部人马立即赶往千山堡。这四百多骑兵已不在担心遇伏,这与偷袭骑兵小队不可并举,后金兵再精锐,也不会蠢到在敌人的地盘上惹事。袭击是为后队扫清障碍,可不是主动暴露身形。掌握到这一点,苏翎率领四百骑兵沿着山路加快向千山堡赶去。来袭的后金兵马就算也是夜行,也比不上
千山堡骑兵熟悉地势,至少行军速度上便难以相比。何况,四下山野里仍然有毫不知情的骑兵小队分布,这些保持警惕的骑兵小队不会放过敌人,只要明白过来有敌入侵,小队长会立即按事先预计的战术进攻。只可惜那些遇伏的小队,仓促迎敌,被优势敌人消灭。而白雪掩盖下的各种机关陷阱,也因事先未料,都还未启动,白白便宜了后金兵。
月夜里的千山堡巍然耸立,沉默无声,除了千山堡最高处升起的一长串红色灯笼,整个千山堡的堡墙上没有丝毫灯火,看上去黑黝黝一片,像暗夜里潜伏的怪兽,随时都能露出锋利的獠牙。
看见红色灯笼,苏翎算是稍稍放心。红色警讯是胡显成等制定的防御等级,只要出现红色灯笼,所有千山堡人都立即按事先制定的部署行动,所有预先编制的防御人员都被分成两班,一班当值,一班休息,三个时辰一换。千山堡此时是人人皆兵,男女老幼都按力所能及编进队伍,在各自负责的堡墙一段默默守候。苏翎知道,那黑色堡墙上是成排的千山堡战士,仍按每十人一组编派,而后面,是搬运羽箭器械火yao等的支援小队,这一切,都经过无数次的预演。此时的千山堡,就等着敌人出现,而任何胆敢在千山堡前露出利爪的敌人,都将被无情地斩断锋芒。
千山堡四周是宽阔平坦的谷地,未下雪之前,可以看到无数的大片农田,此时都被白雪掩盖,只看到白茫茫一片,在千山堡四周蔓延出数里。苏翎知道,这白茫茫之下,已经暗藏杀机。他小心地率领大队骑兵沿着只有己方知道的标记缓缓前行,一面红色新月战旗已经在队伍前面扬起。
战旗升起不久,随着队伍慢慢接近堡墙,白雪的反映让血红战旗显得十分醒目,可以隐约分辨出战旗上那轮弯月在月光下闪着银光。蓦地,千山堡堡墙上点燃一支火把,随即,无数支火把顺次点燃,将这一面的堡墙映得通亮,待苏翎率队走得更近一些,几支燃烧着的火箭飞出,落在队伍左近,瞬间地面上爆起大团火焰,数团篝火熊熊燃烧,将堡墙下的一段地面,照得如同白昼。
苏翎所率骑兵大队,在篝火中全部现身,连面容都被映得红润。骑兵们并未乱动,仍然排着整齐的队伍缓缓靠近,苏翎知道,若是敌兵在暗夜中至此,此时已有无数羽箭瓢泼而下。队伍行至吊桥前停下,堡墙上已然看清苏翎的面容,随着几声呼喝,吊桥缓缓落下,在黑夜里发出尖利的“嘎嘎”声。厚重的堡门在十几个士兵的推动下缓缓打开,一片火光随即泻出,火光中,数百披挂整齐的战士形成一片枪林,在堡门处列队而立。苏翎一马当先,直奔入内,身后的四百铠甲骑兵轰隆隆扑进火光之中。全部骑兵进堡之后,堡门内又奔出数十人,迅疾奔至燃烧着的篝火,将其扑灭,旋即返身回去,大门关闭,吊桥徐徐升起。不久,千山堡堡墙上的火把纷纷熄灭,千山堡又陷入黑暗之中。
若是从千山堡上空观察,黑暗中还有无数支小队人马,从四面八方向千山堡汇集,那都是偏远的骑兵小队在接到警讯后迅疾回援。所有的人马都连夜行进,要与敌人争夺哪怕是一瞬间的先机。而千山堡的大门,也在黑夜中无数次开启、关闭,成串的火把不断点燃、熄灭,让处于远处窥视的后金哨探惊异不解,不知道这千山堡在玩什么花样,让这漆黑的夜色增添出几分神秘的色彩。
苏翎进入堡内,立即传令命所有外出返回的千山堡骑队到校场汇集,他所带的四百骑兵毫不停留,直奔校场。号角声中,大批骑兵出现在校场之上,他们大部分满员,但有些小队却只余一半人马,但不论剩余多少,都一起出现在校场的阵列之中。郝老六立即上前清点人数,按照名册一一验证。各骑兵大队小队依次清点,校场上响起一片点名声。很快,清点完毕,没有发现任何异动。苏翎放下心来,千山堡骑兵之中显然并未受到渗透。苏翎命胡显成加强堡门处防御人数,并令凡是稍有疑问,一律不准进堡。
郝老六走近苏翎,低声说到:“不算没回来的,阵亡八十六人。”
苏翎点点头,沉默片刻,下令众人返回军营休息,时刻待命。随后便与郝老六一起,登上堡墙巡视。
就在胡显成将小心防范敌人伪装混入堡内不久,西门处便出现警情。堡门上的守军一面与堡墙下出现的五十多名铠甲器械齐全的骑兵周旋,一面迅速派人禀报。接警后的苏翎郝老六立即赶至西门,不过数百步,几乎是片刻之间,苏翎便在堡门上的墙垛处看见下面的骑兵。
下面五十多骑散乱成一片,完全没有骑队小队的队形,且都显得有些烦躁不安,不停地将战马左右挪动。为首一人高声叫道:“快点开门。有军情禀报,误了事你们担得起么?”显然,适才守御的人不知找了个什么借口,让此人喋喋不休地叫门。
苏翎提高声音,叫道:“我是苏翎。全部下马,列队!”声音高亢,完全盖住了下面那人的叫骂。
那五十多骑兵一愣,似乎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全都向其中一人看去。那人故作镇定,似乎恍然未觉。就在这一刻,苏翎轻声说到:“射!”
一旁早已待命的弓箭手立即向下射出一阵急雨,瞬间便将下面的骑兵射杀一半,紧接着,第二批羽箭又搭在弦上。那名头领见事不妙,立即拨马便逃,剩余还活着的人也都拼命抽打战马,试图远离羽箭射程。但此时一切都晚了,连续三拨箭雨将所有的骑兵全部射杀,算下来每人摊上五箭,想必是不会再有活口。
判断的标准很简单,千山堡骑兵没有一个在听到苏翎的声音后会犹豫,更没有一个人在听令后不立即行动。类似下马列队的军令几乎每天都听见无数次,几乎成了下意识的反应。这伙偷袭欲骗开堡门的骑兵,算是白白送命。这计策要的便是突然性,不能说不好,只是偏偏晚了一步,苏翎等人若是晚回来一个时辰,这堡门一带,便已然成为横尸堆积之所。这算是千山堡的运气吧,经此一事,千山堡骑兵开始实行更严格的军事部署,更注重细节,使得千山堡骑兵成为无可模仿的新式力量。
就在欺骗者被杀不久,远处便传来“呜呜”的号角声,随即出现大片的火光,乌哑哑的人群乌云乌云一般在白雪的衬托下出现在视线尽头。既然已经没有了突然性,自然不必再藏着。后金大队骑兵终于在千山堡下汇集,但毕竟是夜里,能连夜突奔至此,已算是后金兵马少有的行动案例。在距千山堡约五里处,大队后金兵马开始结营扎寨,在西面的宽阔平地上扎下两座大营。在营地上火光的衬映下,两座营中分别升起一面战旗,在夜空中随风摆动。
因距离过远,赵毅成站在苏翎身旁尽力遥望,许久才轻声说到:“看样子,是正白旗与镶蓝旗。”
苏翎想了想,李永芳的口述让千山堡掌握了不少后金情报,这正白旗与镶蓝旗,正是八旗之中的劲旅。
“皇太极与阿敏?”苏翎记忆中是如此。
赵毅成点点头,有再次看了看远处火光中的军营,说道:“两旗齐至,怕是有近万人马。”
火光中,除了先头人马正在扎营,远处似乎还有人马源源不断的行进。
“他们会立刻攻城么?”郝老六面色沉重,这守城完全发挥不了骑兵的优势,可这一回,处于被动中的千山堡只能被动地应对。
苏翎摇摇头,虽然清河堡一战努尔哈赤是连夜进攻,但此战却不必急,毕竟千山堡没有任何援兵的威胁,仅仅是孤零零的一座城堡。大可天亮后准备妥当再发动,连夜的行军不仅苏翎所部骑兵人困马乏,后金兵一样是疲态。此次的突然性在最初阶段大获全胜,千山堡损失惨重,但到这时,双方再次站在一个势均力敌的程度上对峙。这都要看后金兵如何攻城,而千山堡又是如何展开城堡防御战。
第十九章铁甲断金
天色微明,千山堡巍然的身躯逐渐在群山之中显露出来。
一夜未眠的千山堡堡墙上戍守人员开始顺次轮值,远处敌营上空正升起炊烟,营内尚不见人马调动,昨夜被强令休息的各班人马无声地依次上到堡墙,随后被换下的人员则立即下去休息,这种有序地轮换在四面堡墙上同时进行。敌人就在眼前,千山堡内所有的人都不曾好好入睡,紧张的情绪在每一双眼睛里流露出来。
苏翎、郝老六仅仅休息了两个时辰,便又出现在正对敌营的堡墙上。天明使得敌营的规模尽管收进眼里,昨夜赵毅成的判断接近现实。两座敌营紧挨着坐落在河谷出口与千山堡之间的宽阔处,而那条河流就在一旁穿过,河水并未结冰,有不少后金士兵正在河边提水、饮马。营地上空飘扬着正白旗与镶蓝旗的战旗,看两营敌兵的服饰,却是差别不多,或许是因为过远,分辨不清。苏翎与郝老六努力遥望着,希望能看到一些敌军将领的身影,皇太极与莽古尔泰,可都是努尔哈赤的儿子。
镶蓝旗旗主莽古尔泰,努尔哈赤第五子,少时便随军转战四方,此时不到四十的岁数,正是威风正凛之时。皇太极是第八子,领正白旗,二十五六的样子。此番二人领军前来,那表明努尔哈赤足够重视千山堡,另一种可能,是为费英东,或者苏翎所为的确激怒了那位枭雄。看这营地的架势,近万人只怕是真的。正当苏翎遥望之际,敌营中也奔出一队人马,在营前远远地查看千山堡。
“看不清,该是皇太极吧。”郝老六说道。
苏翎也放眼看去,可惜实在太远,面目难以辨别。但既然从正白旗的营地出来,十有八九是皇太极。此时他正在几十后金骑兵的伴随下,缓缓行进,一边查看千山堡上的人群。
“大哥,咱们放一炮?”郝老六跃跃欲试。
苏翎估算了一下距离,摇摇头。
“这样放炮,只能是听响儿吓人,打不着的。”赵毅成说道。
“投石车可以。”郝老六说道。按堡外平地上事先做好的标记,皇太极正好在最远射程之内。
“算了,不说够得到,就算够着了,不过杀掉一人。没什么用。”苏翎说道。
郝老六遗憾地扭头向那边看去,恨不得求那些人再走近一些,最好在弓箭的射程之内。他并不介意在士兵面前再表演一次神箭手的风姿。
见堡墙上的人都在向敌营方向张望,战士们还好,那些堡民们虽说不至于紧张的发抖,却是将身体绷得很紧。苏翎正寻思着说些什么,却见陈芷云带着陈若疏走上堡墙。千山堡里,也唯有陈芷云到哪儿也不会受到拦阻。对此苏翎也未做什么姿态,默认了。此时见两姐弟上来,便问:“何事?”
“若疏让我跟大哥说说,让他也到炮队去。”陈芷云说道。
苏翎没有立即说话,看了看陈若疏,忽然沉下脸来,说道:“有什么不会自己说么?什么是都要找你姐姐出面?”
陈若疏一阵害怕,低头不语。
“回去。”苏翎声音虽轻,却不容置疑。“过几年才会用你,好好学本事。”
陈若疏未动,仍不说话。
“怎么,训练时教你的都忘了?”苏翎越发不高兴。
“是。尊令!”陈若疏大声回答到,随即转身下去。
苏翎转眼看向陈芷云,说道:“以后这些事让他自己说,不要总当是小孩子。”
“是。”陈芷云低头答道。
苏翎忽然想到什么,问道:“那七个人都起来了么?”
陈芷云微微一怔,随即明白指的是谁,说实话苏翎的确不知那七名女人的名字。
“都起来了,与芷月在一起。”
“给他们找点事儿做,到楼上去弹些曲子,嗯,不要那些凄凄惨惨的。快去。”苏翎说道。
“是。”陈芷云立即走下堡墙,大战之前,她这趟走得可有些冒险,还好苏翎并未训斥。
不久,千山堡内苏翎府上那最高的阁楼上,传出数人合奏的乐声。琴声从空中撒向四周堡墙,然后再向雪地里散去。苏翎见那些堡墙上的紧张略有舒缓,便暗自点头。军中配有乐手,看来还有有一定道理。
天色越来越明,已隐隐有旭日东升的霞光出现。远处敌营人马开始集结,一队队地在营外空地上列队,不多时,两座营地已全部出动,在千山堡前排出黑压压一片方阵,加上地上白雪的反衬,更加显处几分狰狞之态。在敌营响起号角的同时,千山堡内也响起集结的喇叭声,处于待命状态下的各组人员立即全神贯注,紧紧盯着指定的管事,随时按命令行事。堡墙上第一排弓箭手已经执弓在手,第一支箭已经捏在手里,身侧的箭壶里满满的羽箭接近五十支,而堡墙下的支援小队则每人手里都抱着两壶箭,一旦有命,则立即将箭只送上堡墙。而不远处的空地上,一长溜整齐排列的投石车已经绷紧了悬臂,一旁十多人则随时准备将一块重达三十斤至五十斤不等的石块发射出去。每一面堡墙下都备置有五十部投石车,经过工匠们的改良,每部只需十多人便可操作,射程高达八百到一千步。一些后备队伍则在贴近堡墙的房屋内休息,门口战立的管事则双眼紧盯着堡墙方向,一有招呼或是情形紧急,则立急带队支援。每一面堡墙都已指定专人总领,分段设置队长,与堡墙下的支援人员相互搭配。这些都是千山堡蓄谋已久的防御编制,如今,就要检验这一切是否能将千山堡变成磐石。
苏翎带着一半的骑兵站在堡墙上,这些当然现在成了步兵,也是守御的主力,另一半骑兵则集中爱校场列阵,席地而坐,等待命令。不过,苏翎此时并未发出任何命令,与堡墙上众人一样,双眼紧盯着敌人。
“将费英东带来。”趁敌人仍在慢吞吞都集结,苏翎忽然发出这个命令。
费英东已经从堡内众人的神色上看出大兵压境,自然他与那些战俘已经不再被放出来干活了。这时来到苏翎面前,竟有一种释然之感,不被理睬的感觉总算到了头。看着远处集结的后金战阵,费英东心里不知是个什么滋味。那苏翎却一直不说话,由着费英东东张西望。末了,到底是费英东开口说道:“你是要用我来换得停战么?还是杀了我?”
“你?”苏翎蔑视地一笑,说道:“本来我可以杀了你。不过,我还是想让你看看我们是如何杀死这些送死之人的。”说罢,让人将其捆在一处弓矢不及之处,由他随便看。
对面的后金兵终于动了,随着一声号角,第一队后金步兵开始缓缓向前行进。千山堡堡墙上不断传来叮嘱声“
“不要慌,沉住气。”
“听令放箭。不要乱射。”
“都稳住,他们要上来还早呢。”
......
苏翎满意地点点头,胡显成训练的指挥人员都还不错,当下便继续观察敌兵动静。
从千山堡上空看去,后金兵并未将千山堡包围,大概在他们眼里,连抚顺、清河堡这样坚固的城堡都被攻下,何况这样的小城?后金正白旗与镶蓝旗的人马都在各自营前列队静候,那第一批进攻的步兵排着略算整齐的队伍缓缓靠近。走在队列最前面骑马的军官不时地向前射出一箭,大概是在估计与城墙的距离。终于,在距城墙一箭稍远,兩箭不到的地方停下。此地据护城壕沟不过百步,小跑顷刻间便可以抵达。此时壕沟内已经积满河水,但还没有结冰。后金兵若要靠近城墙,则必须越过这道壕沟。
不知为何,后金兵没有选择直接进攻城门,大约是看那座吊桥过于费事,真不如直接从堡墙上强攻入内,此时努尔哈赤的人马对于攻城并没有太多经验,而往日里攻城拔寨的功绩也难以拿来与明式堡寨相提并论,有限的信心,其实还是来自抚顺与清河堡一战。
第一批攻城人马并未携带长梯一类的器械,他们的主要目标,是那道壕沟。后金士兵在又一声号角声中开始行动,前面几排的后金士兵纷纷开始掘土,往手里的袋子里装,看来,他们是想填平壕沟。等所有的后金士兵人手一袋时,整个大队开始再次向前移动。后面几排是弓箭手,他们缓缓向前,不断测量射程,而前排的后金兵则举着为数不多的盾牌,在一声喊声中开始向前猛跑,一股气跑到壕沟边,扔下口袋,便回身死命跑回。就在此时,那后排的弓箭手开始放箭,瞄着堡墙上隐约留出人影射去。可惜第一批箭大多还未到堡墙便落下,为数不多的箭越过高墙,飞进堡内,但估计也不会造成多大损失。随后弓箭手开始各自放箭,目的不过是阻止堡墙上人员放箭射杀那些添壕沟的后金兵。
千山堡自然不会毫无反应,第一个跑到壕沟前的后金兵还未站稳,便被飞来的羽箭射穿喉咙,一声未吭便一头栽进壕沟之内,这让射箭的郝老六十分气恼。这不成了一大块添沟的东西?划不来。刹那间,无数羽箭划空而落,在如同蚂蚁一般奔跑的后金兵头上撒下死亡的阴影。大片的后金兵被羽箭射中,哀嚎声顿时叫成一片。但没死的后金兵毫不停顿,继续向前奔跑,将口袋扔入壕沟。那些回去的后金兵仍然扛起一袋泥土,继续跑向壕沟方向,对身旁的死亡似乎视而不见。千山堡上一波接一波地射杀壕沟边的后金兵,而下面的后金兵则一波接一波地继续填平壕沟。随着尸体的增多,壕沟也变得越来越浅,终于,壕沟被截断,兵逐渐被填平,积水里飘着后金兵的尸体,而路上更是躺着数百具尸首。但那些后金兵仍是视而不见,仿佛死亡根本不会降临在自己身上。后金兵的弓箭手也不顾伤亡,继续向堡墙上放箭。千山堡开始出现伤亡,有数十人被飞进堡墙的流失击中,阵亡二十多人。在漫如飞雨的羽箭之中,是防无可防的,尤其是那些根本就没有木标,只管沿着弧线划落的冷箭。苏翎不为所动,也没有任何命令,堡墙上的人与墙下的人一样,只管放箭,也无需瞄准,双方都知道,这第一批约两千的后金兵纯属送死,只要能填平壕沟,为后续进攻打开一条路,便就算大功告成,至于生死,那些后金兵没有一个能自己做主,没死在战场上,退回去便只有被斩首一个结果。
壕沟终于被填平了长长的一大段,这批后金死士终于可以退回去品尝余生的苦果。
趁着战斗间隙,千山堡迅速补充羽箭,调整人手,那些受伤死亡的战士也被抬了下去,而养精蓄锐的后备者被迅速补充到所缺位置。这一段,损失不大。后金兵留下约六七百士兵的尸体。
但紧接着,后金精锐人马开始向前逼近。苏翎望着甲杖齐全,队列整齐,扛着无数架长梯的后金进攻队伍,暗暗握紧拳头。
后金兵慢慢接近,这一波仍然接近两千人。前面是一排手持盾牌的士兵,他们高举盾牌,遮挡羽箭,掩护身边架着长梯的士兵队伍缓缓前进。眼看着就要到达进入冲锋的位置,苏翎猛喝一声:“放。”
只听见一片“砰”“砰砰”的声响,五十多块大石飞越堡墙,在行进的后金密集人群中落下,顿时砸出一个个空缺,被击中的后金兵基本上都是骨断筋折,或是将脑袋砸扁,或是被飞来的石块扫去一条手臂,哀嚎声再次响了起来,但后金兵丝毫不乱,继续稳步前进。千山堡内不断飞出石块,将进行中的后金队伍砸得七扭八歪,但数量毕竟有限,后金兵在死亡几十人之后,便抵达冲锋位置。为首的后金武官一声大吼,所有的后金兵都奋力向前冲去,努力将扛着的梯子架在墙上,开始向上攀登。余下的后金兵则一些扶着长梯,一些就站在墙下射箭。千山堡上的羽箭依旧疾飞,将后金兵一个个地从梯子上射下,但这种依靠人多进行的攻击,根本就无法进行准确的杀伤,一切都靠得是密度,羽箭覆盖之处,后金兵不断中箭倒地。随着千山堡墙上人员的俯射,下面准确的弓箭手开始将伤亡带给千山堡。这些都发生在很短时间内,很快,不顾伤亡的后金兵将数十架长梯靠上堡墙,士兵们高喊着一个接一个地向上攀去,一个掉下,紧接着又爬上去一个,竟然是前仆后继毫不在意杀伤。随着弓箭手的持续伤亡,千山堡堡墙上开始出现缺口,而爬在长梯上的后金兵越来越多,象一串糖葫芦似的挂在堡墙上,开始还不断地掉下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掉下长梯的位置越来越靠近墙顶,这说明堡墙上羽箭的密度以不足以迟缓后金兵攀登的速度。千山堡堡墙上另一批战士开始加入战斗,对于接近堡墙顶端的后金士兵,除了用箭射杀,一些战士手持耥耙,这种尖端分布分叉的利器,将爬上来的后金士兵连刺带砍,一个个地推下长梯。苏翎在此时一刻,吩咐投石车改换石弹。稍后,投石车开始投掷点燃的一个个巨大的油罐,在密集的后金士兵中炸开,爆燃出大团的火焰,那些沾上火焰的后金兵抱头乱窜,带着一身的烟火打乱阵型。这火焰的效果远远大于羽箭的杀伤,视觉上的惊恐让后续的兵马放缓速度,整个队伍开始迟缓起来。同时,堡墙上开始出现一些手执一个个圆罐的士兵,点燃引线抛向墙下聚集的后金人群,至稍一刻,便听见轰然爆响,大朵的火团在人群中燃放,这种混合了易燃油料与火yao的圆罐杀伤力并不强,但对于这种情形下密集的人群却能有效地给予阻挠。爬上长梯的后金兵开始出现后续无力的状况,而在梯子上吊在半空的士兵,很快便被杀死,一个个坠落,不久,长梯被一个个地点燃,像是在千山堡堡墙上挂起了一串串的焰火。
一时间,千山堡堡墙上空飞舞着羽箭、石块,油罐,划出一条条烟迹,堡墙上侧一支支长枪耥耙伸出墙外,对着冒出来的脑袋、身躯一阵乱捅,地面上的后金战阵中腾空飞起无数箭只,直扑墙顶,一团团巨大的火球不断爆燃,烟火弥漫,很块就将墙下严整的后金队伍遮盖,而烟雾里夺人性命的利器依旧不断四下横飞......突然,后金后队战阵中响起号角,正在苦苦打熬着的后金兵一听,迅速向后退去,身后跟着一长串送行的飞箭,不断将落后的士兵送进遍地的尸堆之中。这第一次攻击,千山堡总算是胜了。
苏翎命令停止放箭,稀疏的箭雨猛然间消失。支援后队则立即跑上堡墙,收拾伤患,补充军需。各队队长则忙着查看各自小队的每一个队员,交待适才可能出现的危机应对办法。人来人往的堡墙上,人们都无声地做事,对来之不易的胜利并无太多的表现。
苏翎望着前方尸横遍野的战场,略微估算对方死伤人数。对于投石车的威力,苏翎略微不满,但其正好可以弥补羽箭射程外的那一段发起冲锋的距离,而火炮,适才一战随未使用,却达不到这五十步投石车形成的气势。这一战后金兵险些就要登上堡墙,形势一度危急,这使得苏翎决定提前使用火炮,不能再让后金兵接近堡墙。后金兵的这种用人填的攻城方式,只要人手足够,只待千山堡锋芒一弱,便足可蜂拥登顶,到那时,千山堡也就破了。苏翎对迫近防御有些没有信心,毕竟千山堡人手实在太少,适才的双方对射,尽管站着地势的高处,千山堡还是有所伤亡,若是持续下去,千山堡总有后继不至的时候。
后金兵在号角声中逐渐远离战场,留下近千具尸体,远处的后金兵大阵丝毫没有移动,将残兵收入后队营中,随即,镶蓝旗战阵中又响起一声号角,数千后金骑兵缓缓向前,向着千山堡逼来。
又一次进攻即将开始。
第二十章部族战争
时近正午,太阳高悬在千山堡硝烟弥散的战场上空,透过血红新月战旗的间隙照在堡墙上整齐的铁甲上反射出道道寒光,前方阵亡者的尸体凌乱地横在惨白雪地里,鲜红的血液将白雪染成乌黑的块状。而随着一声号角响起,后金镶蓝旗精锐骑兵就要发动新的进攻。
列成横队的铠甲骑兵整齐地向前推进,一排排闪着微光的头盔在领队武官的呼喝下始终面向同一个方向,接近四千后金骑兵重重叠叠向前涌动,掌旗官走在骑兵前列,随着武官的指令不停地挥舞旗帜。
千山堡堡墙上迅速奔上数队士兵,旋即拉开掩盖住的火炮,奋力推动,将火炮炮口指向徐徐前进的骑兵阵营。苏翎已决定不再有所保留,此时将用火炮展示守御能力。两门大将军炮被缓缓推出,粗大的炮口象嗜血的怪兽,随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声。确定其余三面都无后金兵马临近后,所有的火炮都被调到这一面的堡墙上,炮手们已经点燃火绳,每一门炮都在准备或是已经装填完毕,随时进行第一轮炮击。
苏翎望见镶蓝旗骑兵的滚滚洪流,在心里暗暗赞叹几句,努尔哈赤的铁骑毕竟不是虚言传说,这样的骑兵大队,若是千山堡拥有,那将是何等的力量?想到这里,苏翎不禁看了眼捆在一旁的费英东,见其也遥望着镶蓝旗铁骑,神色却是有些凄然,大约是想起自己的镶黄旗,同样的精锐,却已是昨日黄花。苏翎不禁产生一些理解费英东的念头,作为一位武将,对军队的情感都是相同的。
“若是我们也有四千骑兵,”郝老六恨恨地说道,“老子就杀出去,看谁还敢如此嚣张。”
的确,镶蓝旗此时所显露的骑兵集团气势,让同为骑兵的所有战士们都极为不满,若论战力,没有千山堡骑兵不敢挑战的对手。只是眼下,只能如此。这种心理在日后的骑兵对决中,将产生了无以伦比的锐气,一战绝胜。
见镶蓝旗骑兵已经进入射程,苏翎命令两门大将军炮速射五发。这两门大将军炮都是子母式后镗装弹,算是当时最快的射速。两门炮组中的炮手迅速装填完毕,在炮长的一声令下,点燃引线,火花跳跃着慢慢钻进药室,“轰”的一声,大片的浓烟散开,在堡墙上随风飘动。炮手们不待烟散,用一根铁钳钳出子铳,随即第二枚子铳被放入炮筒内,随即点火,燃放......两门大将军炮接二连三地各发射五枚近七斤重的铅弹,逐一落入镶蓝旗骑兵阵中。
彪悍的镶蓝旗骑兵队列正依令行进,却被连续的炮声所惊动,那名走在头里的武官稍稍一愣,但却没有停下步伐。十枚炮弹依次在骑兵整齐的队列里犁出一道道血沟,每条沟里都是数骑被连人带马打得稀烂。但整个骑兵队列丝毫没有停滞,而是继续向前行进。
千山堡上的大将军已经不能再连续发射,五枚子铳需要重新装填,并且还需要降温,以避免火yao自燃,这都需要不少功夫。后金镶蓝旗骑兵见此更加坚信这些炮声不过是些微小的威胁,不足以阻挡铁骑的进攻。大队骑兵开始小步跑动,直到全部骑兵都按着同一步伐跑动起来。而此时,千山堡上却再也没有炮声。
镶蓝旗骑兵大队奔近千山堡,在临近弓箭射程之内,前排的近三千骑兵大部分都跳下马来,一些人重新扛起丢在地上的长梯,一些人则手握铁镐,呼号着蜂拥而上,看来,一部分人是仍然爬城,一部分则奔至城下,开始挖掘城基。而剩下的一千镶蓝旗骑兵则仍然纵马奔行,不过,他们一边在堡前横向奔过,一边纷纷张弓放箭,向堡墙上射去,待奔至尽头,便又拨马回转继续奔行放箭。后金的骑射一向是个强项,射程既远且准,一时间,城下射上的羽箭竟然有压住城上射下的趋势,那些隐藏在墙垛旁的战士有不少都被羽箭射中,虽不会碍事,却是将向城下射箭的密度准头全都打乱,而堡墙下的后金兵更是越发奋勇地向上攀登,眼见着要不了多久,堡墙上的火力便会被完全压制,而那些登墙而上的后金兵必然会登上城头。
苏翎断然下令,所有火炮自由燃放。一瞬间,数十门火炮几乎在同一时间内响起巨响,浓厚的硝烟竟然将城头全部笼罩,城下奔行的后金骑兵居然看不见堡墙上任何人影,只能任意射去。紧接着,烟雾中不时响起巨响,火光倏然一现,然后在不远处又是一声炮响。千山堡炮队终于得到一个任意放炮而没有限制的时刻,所有的炮手都异常兴奋,不停地装填、燃放,虽说这射速极慢,但数十门火炮仍然让间隔时间变得短暂,而那炮声也像是连在一起,没有间隙。
城下的后金兵立即尝到了炮击的滋味,挨的近的,几乎被无数迸射的铅子,铁子、石子将全身打成筛子,而虎蹲跑、灭虏炮发射一次都是将近五百枚碎粒,第一轮炮击便将正在爬城、挖掘的后金兵轰死二百多人,如此密集的人群,被如此密集的活力呈面状轰击,场面是极其血腥的。后金兵攻城的前置队伍竟然被轰出一大片开阔地,那上面除了死人再没有一个能动的身影。攻城的后金兵只稍稍一愣,但随即继续涌上,让停顿的攻势继续展现出凌厉的力量。千山堡堡墙上的炮击不过两轮,后面的投石车也开始投出燃烧着的火球,在后续骑兵队列里继续燃放大片的烟云。后金骑兵的箭阵被扰乱了,就在这眼看着双方都觉得只要再持续一会,便能分出胜负之时,后金营地出却传出长长的号角声。
城下的后金兵一听,立即如来时一样,潮水般地退去,让千山堡上追杀的羽箭几乎毫无所获。看来,敌人撤了。这一次,千山堡又胜了。
不说千山堡堡墙上忙碌的队伍,那镶蓝旗骑兵重新列队,在号角声里缓缓退回原阵。虽然在城下镶蓝旗又留下数百具尸体,但这数千骑兵依旧没有乱阵的样子。
苏翎紧紧盯着退下的后金骑兵,不知道又将变换什么新的花样。但却看见从正白旗中涌出一队人马,镶蓝旗的大旗也在一队人马的簇拥下与之汇合。两队人马似乎在商议什么事情,苏翎忙传令下去,让加快速度,敌人又将进攻。
“不必了。”费英东在一旁忍不住叫道。“不会再打了。”
苏翎与郝老六相互对视一眼,问道:“你说什么?”
费英东咧咧嘴,说道:“他们不会再打了。再打下去,就算胜了,两旗也不会剩下多少人。”
苏翎看了看远处,有些不相信。这么就算了?那么这么远搞这么大动静做什么?努尔哈赤未必是昏了头?还是这费英东真的有如此大的影响?
那费英东却长叹一气,不再说话。
果然,从敌营那边驰来一个骑兵,只单独一人,苏翎命不许放箭,要看看这人是何意思。
那人奔至城下,张着双手,大声叫道:“苏将军何在?”
苏翎笑了笑,未必打成这样,还来劝降不成?便高声答道:“我就是。你是何人?”
那人在马上行礼,高声说到:“奉两位旗主之令,前来传话。”
“有话便说。”苏翎说道。
“旗主请问苏将军,费英东费将军可还活着?”
苏翎皱皱眉,说道:“给他解开。”费英东便被放开,站在堡墙上现身。
底下那骑兵一见,立即行礼,费英东却不发一言。
那人又说:“旗主说若苏将军肯将费将军送回,两旗兵马立即退兵,绝不反悔。”
郝老六哈哈大笑,叫道:“你们死了这么多人,还睁眼说瞎话么?要战便战,少罗嗦。”
那人尤不死心,问道:“苏将军如何作答?”
苏翎笑道:“我要说的,那李永芳回去没讲么?不必啰嗦,回去告诉皇太极、莽古尔泰,要战尽管来战。你再告诉他,就说我说的:杀了我的兄弟一人,就要用十人来偿命,此仇必报。快滚!”说完,郝老六一箭便射在那人马前。那人不再说话,打马飞奔而去。
苏翎瞧着那人的背影,又再看看远处列队的两旗骑兵,一时搞不清楚他们在做什么打算。瞧瞧费英东,见其不住地唉声叹气,哪儿象传说中的万人敌?这锐气,说散便散。
不多时,传话的那人又再次奔来,这时堡墙上已经无人放箭,知道此人必然又要啰嗦一番。但远处的两旗骑兵却有异动,开始缓缓向河谷方向移动,营地里也出现不少人马,纷纷攘攘地,开始拆卸营帐。
“这是要走了?”郝老六也觉得奇怪。
苏翎则盯着传话之人,此人必有答案。
“苏将军,两位旗主说了,请苏将军善待费将军,两旗即刻撤兵。苏将军的千两黄金、马匹、牛羊,俱都归还。只要费将军安然无恙,两旗从此不踏过坎川岭半步。”说完,那人也不等回话,快马一鞭,向远处的骑兵大队驰去。
这番话听得众人是目瞪口呆,完全不明白这一战到底是为了什么。这虎头蛇尾的一战,难道是努尔哈赤的什么诡计?
不多时,只见对面出现大群马匹,牛羊,被人驱赶着来到千山堡面前,几个骑兵纵马过来,也不说话,就在众人面前将几个包裹放下,随即连同驱赶牛羊之人一起离去。不消半个时辰,对面的两座军营便无影无踪,只留下无数堆柴禾的灰烬。苏翎等人面前只有大片的牛羊马匹,在无人看管之下,随意的四处走动。
苏翎看看郝老六,郝老六看看赵毅成,赵毅成又看向胡显成,这一圈看下来,几人都是疑惑不解,不过,这场莫名其妙的战斗算是结束了。但戒备仍然不会被取消,在得到两旗骑兵真正离开的消息之前,千山堡仍然戒备森严。
苏翎只好对费英东说道:“费将军,你说这是为何?”
费英东看了看这位年轻的将军,想了想,没有答话,却问道:“你到底是哪一个部族的子弟?”
这一问,算是提醒了苏翎,他心中一动,转念寻思了片刻,转身向众人问道:“莫不是这皇太极、莽古尔泰也是如此想的?”众人均顺着这个思路,若有所思。
这多少要与明朝与女真等部族的不同思维方式有关。朝代更替、皇族变更,哪一个都讲究什么天道、人心,其实就是寻个藉口,留个美名而已。但部族之间,有时仅仅为了一头牛便能举族血战。这说起来本质都是一样的,不过是为了“我的”还是“你的”,程度不同罢了。只是风俗习惯不同,很多明明理所当然的事情,在另一方看来,却是不可理喻。
这部族间的战争,便是如此模式。要么战胜征服,要么战败为奴,若是势均力敌,而一方又不能胜,自然便是订立合约,互不侵犯,当然,这等到一方势力增强,那么便再来一次。至于赎金,则是部族间有贵族被俘的惯例。这么说,努尔哈赤也是将苏翎的千山堡视为一个新兴崛起的部族?看来,李永芳必是在努尔哈赤面前说了什么,不然便是努尔哈赤完全错解了李永芳提供的消息。此时努尔哈赤一世枭雄的威名仅仅在于建州区域,看向辽东的目光总是带着劫掠或是占些便宜而已,国虽立,这眼光却是未必真切。
苏翎当然不会相信两旗不踏入坎川岭的誓言,自顾按着自己的路子走下去。这一战下来,不单是将千山堡势力死角被暴露,各种预想的弊端也被发现,还有那些阵亡骑兵的被杀让骑兵们得以改进战术方法,以增添更强的战力。
不过,这个部族战争的概念,却激发了苏翎的许多想法,只是努尔哈赤会有这种看法完全出乎苏翎的意料,这对千山堡到底是好还是坏?但有一点可以认定,八旗兵不会再在千山堡无故损失本就不多的兵力,剩下的冬天,千山堡将更加安全。大兵压境的可不是针对千山堡,努尔哈赤麾下八旗虽已有数万,也不能在千山堡这根刺上出太多的血。算下来,正白旗与镶蓝旗走这一趟,完全做了份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就算继续进攻占了千山堡,两旗精锐骑兵被完全当作步兵使用,这还能留下多少?况且在他们看来,千山堡最有价值的也仅有费英东一人。这炮声一响,那莽古尔泰已然开始心痛,皇太极更是早已后悔。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千山堡自此不担心坎川岭方向的威胁,但威胁却并不会消失。辽东这片土地上注定不会消停。不待雪化,来自辽阳的哨探回报,让千山堡开始面对另一种威胁。
第二十一章余波未止
后金两旗精锐缓缓沿着来路退去,这来时的凌厉锋芒,已然尽数消散在群山之中。
但这仅仅维持了半日,苏翎当然不可能让其如此从容地回去。不论是留下黄金、马匹,还是承诺以坎川岭为界相安无事,这与战斗是两回事,这一点,也算是部族战争的特点。千山堡可以妥善安置费英东,也可以相信坎川岭作为屏障的可能性,但这并不表示两旗精锐骑兵可以在千山堡的地界上任意行走,这在某种程度上也增添了苏翎作为部族势力存在的可能性。
千山堡校场上候命同样是精锐的骑兵被分做两队,苏翎、郝老六各率一队,开始在飞雪中追杀后金游骑。与两旗主力对决的想法当然不会存在于本就为人数偏少吃了亏的千山堡骑兵心里,最初的骑兵小队被歼灭的屈辱现在要加倍偿还。只迟得半日,算是苏翎对于后金两旗主动撤退给的面子,随后,所有后金在外的游骑遭到更加猛烈,更加致命的袭击。甚至连前置骑兵游骑也受到袭扰,更别说滞后的辎重,打猎的哨队,以及往来大队之间联络的信使。两天之后,两旗旗主不得不下令加速返回,连后面的掉队的零星辎重也不要了,就算接到哨队遇袭的消息也不加理睬,只管率领主力骑兵急驰而去。这让苏翎的骑兵有充足的时间尽情施展所有招式,凡是没有跟上大队的后金骑兵都遭到毁灭打击,让骑兵们恨恨出了口气。皇太极与莽古尔泰本不是如此“大度”之人,但对这趟完全不该来的出征,两人已经达成共识,那便是无论如何不能再陷进去。两旗嫡传血液已经损失了近两千人马,其中多半是征战多年的老兵,这损失是怎么也不能接受的,这使得两旗一刻也不愿在此地久留,更别说去跟千山堡骑兵玩雪地捉迷藏的游戏。此时两旗旗主眼里,就算杀了千山堡所有的骑兵,也抵不上自己旗下一个精锐骑兵。就这般苏翎“护送”着两旗精锐顺利地登上坎川岭,再目送其消失在茫茫的雪山尽头,随后,一边寻找、掩埋阵亡的骑兵战友,一边带着沿途隐藏的战利品返回千山堡。
稍后骑兵们并未得到休息,苏翎与郝老六召集所有小队队长集训,对此战带来的教训一一阐明并征集解决办法,这集训是在千山学堂的大厅内举行,所有有志于军事领域的学员都可旁听。尤其是苏翎的二百全歼五百的经典战例,其优劣的判定作为考核各小队队长资格的重要一项。这个冬天的整训正是以这种方式与战前相衔接。从实战中寻找优劣的模式,将是日后千山堡武力的常规科目。
至于费英东,苏翎略作调整,不再令其参加千山堡的各项安排。这不是看在那份厚礼的份上,倒是多因费英东的年纪与伤势,重要的是,战场间隙苏翎从费英东眼中读出的对军队的某种狂热。此时这样安排,对这位五十多岁的老人,也算是一种尊重吧,在千山堡众人眼里,费英东不过是个老者,至于什么万人敌,没人在意。努尔哈赤不惜以血与黄金来换的爱将,在这里却并没有人多看一眼。但也仅仅如此。
火炮在此次防御战中的作用,是作为千山学堂炮队学员在这个冬天唯一要费心琢磨的课题。苏翎已经开始琢磨将千山学堂军事学院单独划分出来,但这遭到陈芷云的委婉地反对,从教师的缺乏到学员的人数,以及为此增加的开销,陈芷云第一次在公开场合发表自己的看法。无疑,一直在管理千山学堂的陈芷云有着充分的理由反对,而苏翎不过是提早想了一下而已。毫无疑问,苏翎的建议被无限期地拖后。这不仅没有让苏翎感到气恼,反而略带赞赏.陈家大小姐终于正式融入了千山堡的管理体系,对于一个这个时代的女人来说,这是难以想象的。当然,千山堡此时还称不上什么体系,说分管各部事宜较为合适。无论是胡显成还是赵毅成,都只是按苏翎的吩咐掌管属下人马,并尽力做出更多的成效来。苏翎只能通过不断地启发、提示,用所有人的头脑催发整体的转变。
这仅仅是千山堡在冬季的一部分行动。关于千山堡防御战的反思还在许多方面进行,并立即进行改进。堡外原本设立的各种机关、陷阱竟然全无用处,事后调查发现原因竟是因农事繁忙时为避免误伤,将所有往来频繁之所设立的机关陷阱全部关闭,就连陷马坑也因驮马受伤而被填了大片,这都导致了两旗进犯时,那些花费巨大人力挖掘设置的机关防御全无作用。对此以及随后被众人指出的种种弊处,苏翎并未做任何责难,只是在千山学堂的墙壁上,让人写下一行大字:“生死存亡,在于同心;心中有敌则生,眼中无警则殆。”这让那十名最终习惯千山学堂的夫子们很是显摆了一下咬文嚼字的功底,一直延续到腊月底才略有收敛。
最终收获不仅于此。
事后苏翎等人对于这片山林中生存的人们才算是真正得以理解、容纳。千山堡对待女真的问题上已经是大大地超前,连苏翎自己也觉得要比明朝辽东的态度要好得多。但这也仅限于一视同仁的限度上,论到骨子里,苏翎郝老六等人对于女真部族还是有所偏见,尽管如术虎这样的人也亲如兄弟,但终究没有人去真正了解什么是女真部族。这还是所谓大汉心理留下的影子,自以为过得不错,还有必要了解别人么?这种虚假的优越感无形地藏在角落处,等待某个时候不经意地悄悄溜出。苏翎所部有关女真的印象先来自术虎,但术虎本身便算是另类,然后是来自努尔哈赤,数次战斗反倒一次次让苏翎明白对方的思维方式,习惯,只是大半的了解、好奇是作为军事用途进行深入的,这并不能改变目前千山堡内女真人的印象。
千山堡之战,苏翎所部战胜努尔哈赤的正白旗镶蓝旗两旗精锐,后金兵折戟而归。这个消息很快便传播开来,随即,李永芳全军覆没,费英东被俘,镶黄旗铁骑被歼灭两千余,一件接着一件令人震惊,不可置信的消息在北面的山林里缓缓波动。赫图阿拉的努尔哈赤营地周围开始出现打听消息的人影,后金八旗旗丁也有不少人被婉转地试探询问。当消息得到证实,八旗共计在千山堡一带损失了近四千精锐铁骑时,那波动开始加强,已算的上是一股微风,在那些被征服的并不太久的土地上拂过。
千山堡开始热闹起来,各边界游弋的哨探游骑不断报告有人越境窥探,但并无战斗意图,一旦被发现则立即屈服且要求前往千山堡,均自称是名字五花八门的某族差遣来见苏翎苏将军的。初时游骑哨探也不在意,没有立刻杀死已经算是好心,就当是人胡言乱语,可这一多,尤其是赵毅成处最多一天可达十起,让千山堡又紧张起来。这若是加起来,就算都是真的,可不有几十个部族的名字?这辽东北部真有这么多?这大明朝一般人只知道女真努尔哈赤所谓的建奴,而辽东可能知道建州、海西、东海等几大部族女真,千山堡可能知道的更多一些,什么叶赫、乌拉、哈达强部等等稍小分支,至少术虎便是一支,但对于这突然出现的数十个拗口且看起来根本就不能联起连念的名字,却也还是第一次见。眼下术虎不在,苏翎等人只得向千山堡内的女真人家中询问,才确定这些部族都是存在的。但他们都已归努尔哈赤管辖,本部族的名字已经消失。这些人都送上一些礼物,都是轻便而又易于携带的,也还算贵重,除了转达问候之意,其它别的什么都没有涉及。与此同时,术虎在海西东海传回消息,将在过年时,带当地的一些部族首领到千山堡小住,礼物也提前送来一部分,并说明,此变化是在千山堡一战消息确定之后形成的。还有,古里甲的商业往来大大增强,已经有人私下里询问可否组成一个新的驮队,前往一个苏翎没听过且怎么也记不住的地方贸易。按古里甲的解说,这些人想去的地方,最远可达更加寒冷的北方西伯利亚一带。
苏翎与赵毅成等人商议了数日,才得出一个结论。那努尔哈赤的内部,已然在这次贸然的进攻千山堡的失败中引发波动。这些部族不过是来探听消息,并相应给予恰当的示好。能让八旗精锐损失四千铁骑的,定然是非凡之人,要知道仅这损失的四千,就足以征服所有示好的部族。当然这些人并非是要脱离努尔哈赤,仅仅是作为一种弱者夹在强者之间的一种前置。这是首次千山堡显露强者面容,强者不是自封,也不是几次战胜,而是众多弱者的眼神托起的。
建州、海西、东海原本就处于四处征战的状态,努尔哈赤不过是一强压百弱,表面上收归于麾下,内里依旧是头绪繁多。努尔哈赤之所以不断地改编牛录,换更人马分地,或许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将原来的小集团打乱,才能更好的控制。
既然察觉这一点,苏翎便令赵毅成负责此事,对于来者一个不拒,有礼收礼,并有回赠,商路的开通是当即便能允下的,不过赵毅成有个附带条件,便是要将沿途山川地势尽皆画在图上。这样一来,浑江渡口北岸一带在冬季里不再是人马稀少的荒凉之地,在苏翎势力范围边缘一带的缓冲地区,开始出现数条向外延伸的线路,这里赵毅成自然是要跟进的。这便预示着,商路每往前一步,千山堡便就往前迈了一步,而这一步,在过年时术虎带队返回的酒宴上,将迈的更大。
具体如何觥筹交错不必细说,答案便是海西东海一带近三十个部族不论大小,都愿意归属术虎麾下,听从苏翎的命令。这不同于投靠、征服,而算是合作,这是最令那远道而来的客人满意的一点。苏翎将为他们提供粮食、铁器等急需的物品,并承诺保持商路畅通。而那些部族,则抽调人马,归属术虎调遣,以便保持这种武力维护的商路存在。
这股暗流对于努尔哈赤那方面,不知是否会惊慌,但很快来自赫图阿拉一带的人便没有了,有一段时间消息也几近断绝。这定是努尔哈赤的一番清理所致,千山堡一战让其在抚顺、清河堡一战中得到的声誉有所损失,算起来竟然是毫无所得。且就算是打败千山堡,反倒没有任何好处。况且千山堡明确说明不归辽东辖制,努尔哈赤此时也产生了让其护卫东段的想法。这不归降,并不表示对自己没好处,至少宽甸一带来的任何敌人,都得先经过千山堡的势力范围。
是故努尔哈赤不仅没有再继续对千山堡攻击,坎川岭一带果然没有任何后金人马出没,反而每月一次送上礼物,一份是给苏翎的,一份是给费英东的,还有一份,说是给千山堡所有的武官的。这技俩不新不旧,苏翎乐得收下。郝老六看在眼里,甚至想再问努尔哈赤索要些什么,却被苏翎拦住了,并说,这些事最好是什么都不谈,保持神秘感,让他琢磨不准千山堡的想法。这越神秘,千山堡就越安全。
整个冬天几乎热闹得令人流汗,千山堡是牛羊不缺,美酒不少,整个气氛都恍如关内的小城。再加上那些夫子不断地摇头晃脑地说着醉话,什么“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然后一帮子学生叫道:“到底是悦啊?还是说啊?”
“明明是念做说嘛,干嘛非要读悦呢?”
“是不是写错字了?”
“不对,是先生醉了。”
最后的答案解释了一切怀疑,而整个千山堡的醉意,都在各家火炉边暖融融的气息中慢慢升起。
第二十二章京韵边声
万历四十六年年末,一股强劲的北风夹杂着鹅毛大雪呼啸着掠过千山堡,将四周群山上为数不多的绿色狠狠地剥去,整整持续了三日,才在这一年最后一天的黎明时分缓缓收了尾。千山堡四周的群山仿佛猛然增高,一尺多深的积雪将所有的沟渠、溪涧全都填平,放眼望去是一色的白雪皑皑。这场百年难遇的风雪让人们真正见识到什么是鹅毛大雪,那几位来自关内的夫子甚至紧裹着毛皮大衣冲进雪里,顾不得冷风刺骨,要争一争到底是多大的一只鹅才能将这场雪称为“鹅毛大雪”;就连世居山林的古里甲都望着雪景出神,似乎是在回忆到底哪一年才会有这样的情景。当然若真是百年难遇,古里甲是怎么想都不为过,反正无人会信。
这风雪征途,是话本里的故事,这样的大雪莫说出征,连走出千山堡都是件费劲气力的事情。但飞雪初歇,自宽甸堡方向便走来一队人马,径直越过边墙,向千山堡方向走来。一尺深的积雪可不是费力这么简单的便能解决的,这队人马行进时是连推带拽,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其中一匹马陷入雪坑折了腿不能动弹,便立即上前几人将驮载的包裹卸下,分散到别的马背上。好在这些包裹都不算重,不至于成为麻烦。其中的一个年轻人内穿蓝色夹袄,外面罩一件深色斗篷,只见他靠近那匹马,伸手拍了拍马头,似乎略有惋惜地轻叹。那匹马也仿佛觉察到什么,抬起头在年轻人身上蹭着,一人一马显出几分依依不舍。队伍中有人招呼了一声,那年轻人回首望了望,又扭转头,略微一怔,伸手拔出腰间短剑,将一尺多长锋利剑刃对准马心的部位用力一刺,直没入柄,随即抽出短剑迅疾离去。那匹马嘶鸣了几声,在浸散的血色中徒然地摆头,但不久便渐渐无力,轰然倒在积雪之中。
行不到五里,那年轻人似乎略微不安,不时地向两侧山岗上望去,但两边一样是白皑皑的积雪,光秃秃的树木后面见不到一个人影。
“怎么不走了?”一个老者问道。
“我总觉的有什么不对?”年轻人回答道。
老者随即也向四周望去,但同样没有看见什么。便说道:“是你多心了吧?”
那年轻人微微摇头,不知是说那老者说的不对,还是自己错了。队伍继续前行,那年轻人虽然不再四顾,但神情却颇为警觉,又行了不到五里,队伍经过一处缓缓隆起的山坡,那年轻人忽然拔出短剑,同时高声:“停下,有敌人。”队伍立即停步,几个人纷纷拔出腰刀,各自面对一方,寻找敌踪。那年轻人冲不远处的一块巨石吼道:“什么人?出来!”
只见话音未落,巨石两侧便跃出两串人影,那些人似乎都跳跃而出,一落地,稍稍屈身,便从坡上急速滑下,每一个人都像是在脚上安着轮子又像是在雪上飘行,这两串人影划开两条弧线,在队伍的两侧飞快地绕了过去。
那年轻人伸出短剑,便向飞速接近的一人刺去。对面那人却身子一斜,猛然转向,脚下旋即飞出大片积雪,扑面泼向年轻人。持剑者眼睛一花,顿时吃惊,将手中短剑舞作一团,防备对方攻击。
“哈哈,吓你小子一跳吧,”对方站定,却先来一声大笑。
年轻人一愣,仔细看去,随即一声大叫:“是你。”旋即迎上前去,便要给对方一个拥抱,却忘了手里还有一把锋利的短剑。对面那人急忙躲闪,叫道:“先把剑收了。”
此时其余十多个滑行的人已经围着兜了一个圈子,最后都停在那人身后。
“余彦泽,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上。”年轻人收起短剑,笑着说道。
“许熙,这半年多不见,你这脸也白了许多啊。”余彦泽也笑着说道。
这二人正是与苏翎同生共死的兄弟。那徐熙自从被派往京城,这还是头一遭回辽东。这个年纪不过二十五六的年轻人本是孤儿,那般兄弟便是唯一的亲人,这返回辽东,自然是归心似箭,见着胡德昌后便催着立即赶往千山堡。胡德昌正也想见一见苏翎,辽东的情势变化,让其略感不安,而新近得到的消息,更是让他等不及开春。两下一和,这场大雪刚有减弱的趋势,便就冒雪而行。
不说这样的雪天,便是不下雪,胡德昌对自己的安全也是放心的。苏翎所部的势力已经渗透进宽甸边墙之内,那宽甸堡内的一名奉命驻守的百户,已经与苏翎见过面,商议好一旦有事,便带着属下几十人投奔千山堡。但苏翎让其继续留在宽甸堡内,所需的粮食、银子,由赵毅成的哨探捎带。这也是胡德昌这次大摇大摆地走出边墙的基础。
此时胡德昌正笑眯眯地望着两个惊喜交加的年轻人,却不说话,留着二人叙旧。
许熙好奇地望着余彦泽等人身后的白色斗篷,尤其是脚下那快速滑行的两条木板。
“有趣吧,这玩意儿滑起来比马跑得都快。专在雪地里用的。”余彦泽炫耀着,二人这般较劲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我试试?”徐熙有些按耐不住。
“别,这看着简单,不摔个百八十跤的,连路都不会走。等你回去再说。”余彦泽没有答应。
这滑雪板并非苏翎的专利,而是那些来自海西的部族首领子弟带来的。说起来在辽东也是有人使用,但作为哨探专用的军事用途,在这辽东怕是只有千山堡一个。冬日里的大雪纷飞,让千山堡骑兵几乎寸步难行,待看见这滑雪板,千山堡骑兵哨探们便多了一副制式装备。远途用马,近程滑雪,几次试验之下,所有的游骑哨探都喜欢上了那种滑行如飞的感觉,尽管这当中有无数人被摔的鼻青脸肿。类似的还有一种供雪地行军用的网状踏板,不过,后来换成了藤条编制,既轻巧又实用,很快这两样装备便被普及每一个外出执勤的小队里。这余彦泽倒并未专为徐熙而来,真真是巧遇。这一带的雪地里,还有近十个小队在原野中滑行。
胡德昌见二人聊起来没完,便催促道:“两位还是边走便聊吧,若是再下雪,怕还要耽误更多的时辰。”
余彦泽说道:“正好我们也要回去,这便一路,我们前边取马去。”说罢,便带着小队猛撑几下,慢慢开始滑行,逐渐加快,不一会便隐在前边的山脚后不见。
这两队人马行进速度之间的差距,是一个时辰后,徐熙才见到早已等得不耐烦返身来寻的余彦泽小队。两队合作一队,两兄弟也是继续边走边聊。
差不多将千山堡说了个遍后,徐熙问道:“那陈家小姐在做什么?”
“千山学堂。如今那些孩童可都听她指派。”余彦泽随口答道,但略略一顿,回头看向徐熙,说道:“你问这做什么?”
“随便问问。”徐熙顺口答道,不与余彦泽那别有用意的目光对视。
余彦泽没有再说什么,这路上的交谈,就此打住。
胡德昌、徐熙与余彦泽等人是在天黑不久赶至千山堡,让徐熙与胡德昌都感到惊奇地是,千山堡上空正绽开道道烟花,从堡中不断飞出的道道红线在半空中迸射出五颜六色的花朵,在厚厚的积雪倒映之下分外妖娆。
这是千山堡研制的第一批烟火信号。在工匠们与千山学堂的学员紧密连结之后,有关火yao的研制成果,被第一个用在了传讯上面。鉴于上次后金两旗的偷袭使得千山堡险些全军覆没,这种紧急情形下使用的烟火信号便被加紧研制,而今第一批生产出的烟火除留下一部分作为军用外,便趁着过年,拿出一部分燃放,顺便检验一下中间的次品率。而胡德昌等人见了,却仿佛不是在这偏远之地,许熙更是感觉异样,这繁华二字,再没有比得上京城了。
年三十的夜晚自然是喜庆而热烈的,这恒古延续的传统还将继续一代代地传下去。对于千山堡来说,就连那些女真人户,也都随着家家设宴。这占千山堡近三成还多的女真人家,不过一年多光景,便与汉人家相差无几。汉族的同化作用,仅此可见一斑。只是在千山堡,这种单边的影响并不明显,因为女真人带来的生存技能,对于千山堡的环境下生存的汉人,远比关内要多,众多的彼此学习、合作以及并肩抗敌,让千山堡内暗自施行的平等政策成为自然而然的产物,这一点,或许便是苏翎略微感到满意的地方。苏翎并未限制千山堡内民户的信仰选择,至于家中是否供着神仙、菩萨,都各随所愿,只要按千山堡的命令办事,便无人过问。这样的宽松放任,让年三十例行的拜神、供佛惯例呈现多种仪式,但这既没人统计,也无人关心,真要说信什么的话,怕是相信苏翎要多一些。
千山堡内的骑兵们在年三十这一晚,照例是分做两班,一半轮休,一半执勤,那些稍远一些的队伍,会在随后的换班中,得到补偿。因此,当胡德昌与许熙进入苏翎宅院的大厅时,满屋子都是相识或是陌生的武官。在京城硬被逼出来的观察力,使得许熙很快便发觉,这厅内有半数不相识的武官是新近编制的。老一辈武官,其实也就是一年左右,当初颁发的银质五星徽章仍然佩戴在胸甲上,而新来的武官所佩戴的五星,让人一眼便能看出新旧,这无疑是一种资历的暗示。千山堡还未制定进一步的武官级别制度,仍然是简单的小队二十人,大队则被扩展成二百人。依据屋内的武官数量,便能简单算出。千山堡每日都进行军训,只是大规模的骑兵战列训练还很少,但已经在郝老六牵头的小组内进行商议。徐熙判断出千山堡新近扩展的骑兵人数,不禁显露出些许激动的情绪,但很快便控制住了。在京城,这种场面很常见,除了不是武官外,各式各样的人都在许熙的接触范围内,这不动声色是必须做到的,为此,徐熙不免生出几分厌烦。按苏翎的指示,徐熙在京城露面,是一副贩运药材暴发的嘴脸示人。锦衣玉食、出入不能说是香车宝马,却也不曾再体验这山中跋涉之苦。这次回来,一是将京城的事务一一禀报,二来,也多少是有些想念之意。是故徐熙并未得到苏翎允许,便就快马赶回,而苏翎自然不会为此责怪。另一方面,那京城内的官员都已放了年假,无人办公,徐熙也就没了接近刘大人的机会,而手里的一些消息也需要说的详尽,单是几张纸已不能说的明白,再说,那边生意上自有胡德昌的人在打理,徐熙大可不管。
厅内仍然是几座火炉,一排案几上摆着酒食,武官们三三两两地坐在炉边。尽管此处不讲究上下级别,但武官们仍然是按照编制扎推坐下,大队长身边便是十个小队长,苏翎对此没有表态,按平常的规矩,只要没有安排任务,或是放假,每一个骑兵都必须跟着小队长,同样,每一个小队长都盯着大队长,久而久之,这都成了习惯。至于是否形成彼此之间的隔阂,眼下千山堡还远远不够这个资格。
晚宴,是在一声琴音中开始的。厅内一角设有一帘,一位女子正将琴音从内散出。这还是苏翎头一次如此奢侈,为此的代价是五升粮食。千山堡内聘请琴师的价格,让那七位女子总算摆脱借居的窘境,在千山堡,这样的人也唯有这几个不能肩挑手抬的女子,好在凭本事吃饭的规矩,让七人在千山堡中慢慢有了市场,而逢年过节的酬劳,已经可以自己养活自己。这仅仅是千山堡众多特殊之处的一个小例子。
依旧是老规矩,第一杯众人齐饮,第二杯敬阵亡的兄弟,然后便有事说事,无事闲聊。只不过多了若有若无的琴音,在座的武官也不懂,或许陈芷云与周青山略微说得出曲名。
“徐熙,说说京城的消息。”苏翎向坐在对面的徐熙说道。
“是,”徐熙应声之后,便开始叙说。他说得很慢,一路上并未携带太多的文书,很多都得靠记忆。
“京城......”徐熙刚说两个字,苏翎便摇手示意,说:“先说与辽东相关的事情,其它的以后再谈。”
徐熙点点头,一边回忆一边说道:“这些事情要从头说起,自努尔哈赤攻下抚顺、东州、马根丹等城堡,朝廷上便一致主战。最先提出的,是山海关主事邹之易。”似乎是这些名字让徐熙有些头疼,他微微晃了晃头。毕竟接下来还有大串的朝中重臣姓名,写下来足以开出一张单子。
“朝中数次议事都以战为主,就连皇上也是这个主意。后面便以大学士方从哲、兵部尚书黄嘉善为首,督促各地调集兵马备战。按照那些大臣的说法,那努尔哈赤不堪一击,似乎一战便胜。”
苏翎等众位武官听见这么说,都无声地笑了笑。朝廷上没人知道努尔哈赤到底有多大的力量,估计他们想的,还是以前李成梁横行辽东时的样子。
“随后便是让兵部侍郎杨镐任辽东经略。”许熙摇摇头,说道:“朝廷调动了许多官儿,有些都记不清了。不过,调往辽东的都还记得。让总兵杜松驻扎在山海关。总兵刘綎、柴国柱等赴京听调。”
“不过,随后听说辽东有将无兵。准备就地征兵。”苏翎望向赵毅成,但赵毅成却摇摇头,这部分消息没有打听到。
胡德昌插言道:“这个我听说了。说是辽东都司传下令来,让河西河东一带停止科考,叫那些生员、秀才等人各自招募人马,若有功可赐给科名。并说凡是有家丁四、五百人的,便任命为副将、参将、游击等职衔,带起二、三百名的,任命为都司职衔。还听当地的旗军说,各堡现有的军士,固守一个月的,记大捷一次。固守半个月的,记中捷一次。坚守五天的记小捷一次。”
苏翎听得有趣,便问:“那么有人去么?”
胡德昌说道:“有,我认识的一个便聚集起五百多人,不过是不是被任命为参将的,便不知道了。”
郝老六笑着说道:“要这么着,我们人人都可以当个参将、游击了。这官儿都这么贱价了。”昔日一个参将便能将他们这些人悄无声息地逼死,如今见这么说,这反差可就大了。
苏翎说道:“辽东数十万人,还说无兵可用。”他摇摇头,对于辽东都司,没有比他们更明白卫所的实力了。
徐熙便接着说下去。“最初是定在六月出战,但据说是因饷银不足,所调兵马都无法移营,到了六月,没有一个是按期抵达的。直到清河堡战败之事报给皇上,才给了那杨镐尚方宝剑,总兵以下官员可以立斩。这上次传来的斥责辽东官员的文书便是这时下的。”
苏翎点点头,表示记得那上面的内容。徐熙便继续说道:“有了尚方宝剑,各地征调的兵马才开始动起来。时间是又定在八九月间,但到八月底,有消息说只有宣大、山西两镇的兵马起程,总兵杜松的兵马还没出关,总兵刘綎到了京城,不过,他只带着七百多家丁。其余的,据说都还在筹办,根本就没有上路。”
苏翎想了想,说道:“照这个走法,怕是还要两三个月。”
徐熙说道:“我走之前,听说了杨镐上奏的内容,说所集的兵马都是羸弱不堪的兵卒,要重新调集可用的。”
苏翎等人听这么一说,都是哭笑不得,这不是又要几个月?难怪这努尔哈赤胜了这么久,居然就没有出现过其一直担心的报复,还有空到千山堡来捣乱。
“看来,怎么得也要到春季才会有战事。”赵毅成说道。这冬天封冻,他的辽阳一带的哨探传回消息比较困难,甚至长时间没有消息。
胡德昌说道:“我这次来,也是想说说这件事。我认识的几个商人,便是在抚顺被努尔哈赤捉去,但没多久就被放回来了。前些天我们见过一面,他将所见都说给我听了。我觉得这事还是跟你们说说的好。这次便跟着徐熙一起来了。”
苏翎便问道:“说说看,那商人都在努尔哈赤哪儿看到什么?”赵毅成更是聚精会神地看着胡德昌,这样的情报不就是最直接的么?他的哨探还很少见到能接近努尔哈赤的人。
“我认识的那个商人,原本便在抚顺开着铺子,生意倒是做的红火,每年怎么也得有数千两的进项。”说道这里,胡德昌连忙打住,这生意经一说来,便没完了,这可不是此来的目的。
“抚顺陷落之后,那人便被捉了去,不过,连他在内,有八省十六名商人都被放回来里了,还给了路费。”
“收买人心。”郝老六说道。这是简单的手法。
“他说抚顺被捉的百姓被编成一千多户,还可以寻找失散的家人,并且,据他说每家还给了牛、马、阿哈、衣服、被褥、食谷。每家分给大母猪两头,犬四只,鸡十只。这数字是我那朋友亲耳听到的。原来百姓中的小官儿都不变,都划给李永芳管辖。还听说那些被捉的辽东兵士,只要是南方的人,便都放回去,还给三两银子。若是有愿意跟随的,还配给妻室,并给一犬、二鸡、二鹅、一牛、一紬、四布,每月给一斗米。”
这些细节都是头一次听说,那赵毅成更是干脆找出纸笔都记录下来。
“我那朋友还说,那努尔哈赤亲自见了他们,一是说让他们回去再贩些米粮布匹等物到辽东,他亲口保证这些人的安全,还让他们回去广为传之。还说若是能提供一些辽东都司的消息,他还将给更多的银子给他们。”胡德昌说道,“我那朋友自然不是这样的人,可他说那些被放回去的人中,有不少是额外领了银子的。”
苏翎警觉起来,说道:“你是担心这些人混进我们这里?”
胡德昌点点头,他来的意思正是担心这一点,自打他听说这个消息,便将千山堡收拢逃军的事情连在一起。
苏翎等人都暗自思索,这个问题若是深想下去,便能将其与千山堡最近被袭击相关联。虽然苏翎等人对自己属下都十分信任,但适才胡德昌所说,可就让事情复杂起来。若是真的辽东逃军,便没多少担心的。可若是自抚顺时起便处心积虑地潜入,可就不敢保证没有嫌疑。
这里面尤其是努尔哈赤的配给妻室的点子,怕是比别的什么鸡鸭牛羊还要有诱惑力。这辽东军兵之中,无论是旗军,还是家丁,都难以娶妻。一方面军户出身本就被人轻视,甚至连那些普通百姓都会不愿与军户结成亲家。家丁则更不用说了。这件事在以后将导致千山堡开始有专人考虑这些骑兵的成亲问题。上一次还是自愿,但这千山堡内女少男多,问题很难解决。那努尔哈赤可就不愁这个问题,他的战俘里,大把的女人等着被当作奴仆奖给勇猛的战士。
苏翎对着众人说道:“你们都听见了?这个消息不得透露出去。你们每个队长都要在暗地里小心探查,但不能引起军中骚动。”
“是,”众小队长齐声答道。忽然高起的声音让帘内的琴声顿了一下,显然是被吓着了。
苏翎站起身来,在屋内走了两圈,才说道:“你们都听见了。这辽东不断增派人手,不管他们几时到齐,终会寻那努尔哈赤一战。”
“再说这努尔哈赤,胡德昌说的那些手段,可想他不是一个短见之人。这就表明努尔哈赤如今已不是在靠劫掠过日子,他想要得更多了。”
赵毅成默默听着,心里不断盘算着。
“我们,”苏翎说道,“上次虽然敌人撤了,可也不是说我们便胜过了努尔哈赤的八旗兵马。适才虽说这一战迟早要来,但对我们来说最重要的,是辽东与努尔哈赤都不会善罢甘休。这仗将会越打越长,不论他们谁死谁活。胜者都会前来对付我们。大家都要好好想想,如何应对。”
“若要抵挡任何一方,我们眼下的人手远远不够。”赵毅成说道。两旗骑兵攻城时的架势,让人手显得短缺的问题都暴露出来。
“可这人一多,粮草总是个问题。我们自己还有上千人呢,”胡显成说道。“再说,除了那些边墙上的兵,我们也没有可招的人。”
辽东与努尔哈赤一战,结果必将对千山堡产生影响。
“我们只要多想想,想得再远一些,办法总会有的。”苏翎并未现场便要答案,说了个大概方向。
徐熙等人还有更机密的事情禀报,这说到这里,便算是停下来另议。
赵毅成与胡德昌一起足足商议了三天,将所有细节都过了一遍。这时的目标很明确,要看辽东到底如何进攻。千山堡靠近努尔哈赤一侧的倒没什么可打听的。想必努尔哈赤也一样,让苏翎所部作为一块飞地,挡在威胁面前。
第二十三章战雷隐隐
从正月初一至初五,胡德昌在千山堡度过新年里的头几天里,除了吃饭睡觉,竟是没有一刻空闲,那赵毅成带着一干属下围着胡德昌不停地询问,甚至连随行的下人也都有人详细打听。所问的问题从亲眼所见到耳闻,再到偶然记起的只言片语,都一一记录下来。这也是苏翎启发下的一种手段,当然这不是审讯,但在胡德昌的感觉里怕是也相差无几。赵毅成哨探总部的年轻人对这种类似猜谜的方法颇感兴趣,从以往哨探的观察、窥视,到如今的这种事无巨细的询问、记录,千山堡的情报收集已经产生足以令人惊诧的变化。只是这变化后的效果,还要用事实来表明其所代表的力量。当胡德昌第二次被询问到当地米粮的价钱,相邻地区的米价差距以及力夫的工钱时,终于要崩溃了。他闭口不答,苏翎听说后赶来训斥了那些因好奇而不知不觉便用上审问手段的年轻人,才算是让胡德昌的脑袋清净下来。胡德昌独自待了半日,才再次与苏翎等人坐在一起,而那时赵毅成哨探总部的年轻人已经开始面对无数张记录进行猜谜活动,要从那些琐碎的事情中寻出一切有用的判断。徐熙同样面临着这样的情形,不同的是与他在一起的是赵毅成,且大多时候都徐熙自己拼命将记忆力留存的片段记录下来,就这样最终也有几十张可用的记录。
赵毅成等人忙着寻找蛛丝马迹,徐熙才抽空将此行所带回的两匹绸缎送给陈家姐妹,并言明这都是按苏翎定下的属于自己的月银置备的。陈芷云很是惊诧,那陈芷月却不管那么多,当即便收下,连声称谢。这女儿家心态在哪儿都是要流露的。徐熙送完礼物,便抽身回转,竟未多说一句,那陈芷云推辞的话还在嘴边,便只能看到远去的背影。
胡德昌与徐熙只在千山堡住了五日,到正月初六清晨,便冒着飘飞的白雪返回。随行还多了近三十人,这些人将随胡德昌经宽甸进入边墙,然后分别散去,有些将与那些潜伏的哨探联络,有些则是直接按事先定好的目标观察、打探。至于徐熙,则带着新派去的二十人赶赴京城,一半是胡德昌等三家加派的人手,一半,自然是千山堡的人。京城郊外购置的庄子,将由这些人进行一番整治,至于内容,则要在数年之后才会显露出来。对于人员的挑选,苏翎与赵毅成胡显成等人是经过一番筛选的,甚至胡显成提议让陈家姐妹进京,不过,考虑到京城路途遥遥,且万事初建,这个提议便被暂时搁置,至少这一次是不会考虑的。
这次千山堡哨探的主动出击,将眼目遍布辽东全境,尤其是辽阳、沈阳一带,有十人专门打探辽东都司的消息,再加上原地本有的十多人,几乎要将辽东都司各个衙门给围住了。这些人是用银子也好,威逼也好,上到书办,下到家丁,无所不用的在各个缝隙里拼命收集消息。事实上辽东出征努尔哈赤的消息根本就没有任何封锁的迹象,有时哨探们不用刻意盯梢,便能在辽阳城里的茶楼之中听到一条条军马调动的消息,更别说那些来自关内各地,长相、言语各异的武官、士兵在辽阳城内四处胡闹的场面。这些消息连同其它辽东境内的信息一概被快马加急送往千山堡,赵毅成在宽甸边墙不远处特意建立了一条信道,所有的信息将以最快的速度抵达千山堡。
万历四十七年二月中旬,千山堡终于得到一份关于即将进行的大战至关重要的消息,至此,辽东调集兵马攻击努尔哈赤的全盘计划都呈现在苏翎面前。
“这么细?”苏翎看着一张纸,多少有些惊讶地问赵毅成。
赵毅成点头说到:“这在辽阳城都传遍了,连茶楼的小二都能说出几个武官的名字。只要稍加收集、整理,便就是了。”
“杨镐倒是颇有把握,这气势还真是大。”苏翎说道。“经略杨镐,蓟辽总督汪可受、巡抚周永春、巡按陈王庭。嗯,都是大老爷,看来,这些便是制定计划的人了。”
按明朝的惯例,武官是无法参与这一层次的战略制定,一切都由高居庙堂的文官们揽总。武将说穿了也就是一个兵,不过有着些俸禄可拿,比一般的旗兵营兵当然好得多,但地位是一样的,任由文官指挥。
苏翎继续看下去,下面详细列明了出征的各路将领,兵马人数。
此次辽东一战,按杨镐制定的计划,共计分兵四路。
左手北路,即开原路:出靖安堡,主将为原任总兵官马林,以开原管副总兵事务的游击麻岩为副将。管铁岭游击事务的都司郑国良,管海州参将事务的游击丁碧,原任佐击葛世凤,管新兵右营原任游击赵启祯,管新兵中营原任参将李应选,原任守备江万春随征,统兵一万五千。以开原兵备道佥事潘宗颜监军,以岫岩通判董尔砺为赞理。还有北关叶赫兵马一并出战。
左手中路,即沈阳路:出抚顺关。主将为山海关总兵杜松,以保定总兵官王宣、总兵官赵梦麟为左右手,下有右翼营游击刘遇节,原任参将龚念燧,原任参将柴国柱,原任游击王浩,原任参将张大纪,原任游击杨钦,原任游击王海龙,管抚顺游击事务备御杨汝达。由分巡兵备副使张铨监军,统兵二万五千。
右手中路,即清河路:由清河出鸦鹘关,主将为辽东总兵官李如栢,以管辽阳副总兵事务参将贺世贤为副手,下有左翼营管游击事务都司张应昌,管义州参将事副总兵李怀忠,总镇坐营游击戴光裕,总镇左翼营游击王平,总镇右翼营管游击事都司冯应魁,武靖营游击尤世功,西平堡备御加御都司喻成名,加御都司李克泰,原任游击吴贡卿、于守志、张昌胤,统兵两万五千,以分巡兵备道参议阎鸣泰监军,推官郑之范赞理。
右手东路,即宽甸路:从亮马甸出边。主将为总兵官刘綎。下有管宽甸游击事都司祖天定,南京陆兵大营都司姚国辅,山东营都司周文,原任副总兵江万化,叆阳守备徐九思,浙江兵营备御周冀明等,率兵一万五千。以海盖兵备道副使康应乾监军,以同知黄宗周赞理。此路会合朝鲜李朝官兵一万三千人,由镇江游击都司乔一奇监军。
明军四路,合计八万多人,合朝鲜李朝、北关叶赫部兵,共十万多人。
这些数据,便是大明朝出征军马的标准配置。主将、副将,然后是下辖的各级武官,一般都管带一营兵马。参将、游击、守备等等武官,每人大约有三千左右的兵,这包括各自名下的家丁亲兵。然后便是监军、赞理,这是用来监督、监视武将的文官。这军令的执行与否,或是执行的好坏,便都在监军的一句话上。明军的武职军官们,便是在这种配置下行军打仗,从战略的制定,到具体的行军布阵,武官们几乎没有什么自主权。就算是埋锅造饭,若是监军大人有异见,也是要改上一改的。
可想而知,这数百年流传下来的制度,将使武将们变成何等样子。武职军官们的升迁,首要便是是否听从文官调遣,否则连想立功的机会都没有。不论何种情况下,都是由文官们定下线路,武将们只能按令行事。或许唯一能让武将们能够自由发挥的,便是临敌时的机变,这也是造成不少武将骁勇善战的原因之一,不过,这仅仅表现在冲锋陷阵上,明朝武将们,也只有这个机会能显示自己的军事能力。
苏翎看了一阵,想了想,说道:“这说起来,也只有那杨镐是新来的,不,这辽东他也来过。剩下的便只有杜松、刘綎是新来辽东,其余都还是辽东本地人马。”
赵毅成仔细琢磨苏翎的话,这种揣摩已经快形成习惯了。苏翎这话的意思,其实便是在估计这次辽东兵马的战力。新调集的武官除了本身自带的家丁是随行不变外,其余的兵马都不是主将原属。这当然也是明朝卫所设立的初衷。但这种布置,兵将之间的配合自然不会如千山堡这般紧密,甚至与努尔哈赤的八旗兵相比,这开端便差上一截。
再加上徐熙说的那些传闻,既然第一次征集的兵马中有老弱病残,这第二次必然也不会都是精兵。这样下来,十多万人少说要减去三成的战力。而努尔哈赤,五六万人马是有的,想想千山堡曾面临的两旗精锐骑兵的攻击,更别说共有八旗,也是皇太极与莽古尔泰见机的快,否则再损失一些精锐,这均衡之势便不会如眼前估计的。
“这场仗,怕除了杜松一路,其余的都还是照样靠家丁作主力。”赵毅成说道。这话也是依据杨镐在上奏时所说判断的。刘綎带着七百多将丁抵达京城后,本想等待后续调集的川兵到齐后再走,但无奈朝廷百般催促,只得带着家丁先行辽东。这次就算是来了后续川兵,怕也是人数不多,那刘綎远不会再有在西南时展现的威风。
苏翎再次详细查看兵力部署,对于千山堡最有关系的,便是刘綎这一路。
“大哥,你估计这般部署战果如何?”胡显成问道。
“现在只能说两方对峙,看不出结果。”苏翎说道,“有出征时间的消息么?”
“传回的消息说二月二十一在辽阳集中,具体的时间还在等。”赵毅成说道。
“估计晚不了多久。”苏翎说道。“这冰雪未化,急什么呢?”
赫图阿拉定是明军进攻的重点,可现在还是满山积雪寒冰,这可打破了辽东惯有的战争季节。
胡显成说道:“是不是又是饷银的关系?去年不是弄出那么多筹集粮饷的法子么?连皇上都要借了,会不会是怕拖久了,银子又不够了。若是那样,这调集的兵马又要少了。”
没银子发饷,可能还可以多支撑一段日子,若是无粮,便不用多说。
“若是这样,这进攻说不定比我们想的还要早。”苏翎说道,“这四路分进合击,想得倒是好,若是每一路的兵马都能单独与努尔哈赤相抗,胜算很大。”
这一点肯定达不到,看这四路的兵力配置,努尔哈赤便有优势,还不说单兵的战力。
“若不然,便是四路同时抵达赫图阿拉,用十万人围住,就算猛攻不下,围上个几个月,饿也将努尔哈赤饿死了。”
“那样不是花得更多?”胡显成摇摇头。这不管胜败,此次征战都不会太久。
余下的便也不用估计了,说一千道一万,这哪方面都不占优势,除了人数。可努尔哈赤便是以少胜多打出来的后金国。这样几句话,明朝费尽气力调集的兵马还未开始,便在千山堡里成了听天由命的事件。
“打听过刘綎几时到宽甸来么?”苏翎问,这一路才是千山堡最关心的。
“宽甸堡里我们已经叮嘱过了,一旦刘綎要来的消息确定,便立即禀报。”
苏翎随即展开地图,心里估计这刘綎的进军路线。
刘綎这一路一万五千兵马来自南京、山东、浙江,还有辽东本地卫所旗军,这些兵将以往从未聚在一处,彼此都是生面孔,再说还有一万三千的朝鲜兵。苏翎等人不禁为刘綎感到头疼,这样的组合连传令都要费更多的气力,将这些兵马聚拢然后分派,这两件事就够刘綎忙乎了,更别说还有监军。
“我们怎么做?”郝老六问。
“努尔哈赤说不定就看着我们夹在中间,若是打起来,他就更高兴了。”赵毅成估计道。
“我们能知道这些消息,努尔哈赤也能。分给李永芳收下的降兵,说不定便都是探子。”苏翎说道。“刘綎从这里经过,只要不来惹我们,我们便让他们过去。”
“若是刘綎赶着去赫特阿拉,就不会绕远路找千山堡的麻烦。”苏翎说道,“吩咐游骑小队们一定要远离刘綎大军。怎么说也有近三万人,先不去惹他们。”
“若是刘綎顺带着要来呢?”郝老六问。
苏翎说道:“就这群兵,不怕他们来。那些南方来的兵怕都冻得哆嗦,能有多大战力?”
苏翎随即在地图上划了一道线,说道:“他们不过这条线便罢,我们让了。若是越线的,便让他们看看雪地里是如何打仗的。”
第二十四章驱虎吞狼
万历四十七年的正月被一直徘徊在千山堡上空轻啸的北风吹走,千山堡四周依旧是白皑皑的雪野,人们都躲在屋内,温暖的炕上是一些从军需处领来准备加工的东西,一切都平平常常,二月里人们并无太多可做的事情。术虎带着海西、东海部族首领们过了十五便就离去,古里甲忙着准备出发前的最后巡视。只是千山堡的武官们却自正月初一开始便始终处于高度戒备状态,高级武官每日都在商议军情,基层武官则按轮值顺序加紧整训每一个骑兵小队。这骑兵小队如今在这个冬季大多是转做了步兵训练,尤其是滑雪板的出世。千山堡的骑兵们都已知道即将来临的战争,并为此日夜操练着,厚实的白雪这一次没有成为障碍,反倒是催生出许多怪异的战术。
整个辽东都在白雪的掩盖下暗暗准备着,哨探们的争斗且不说,隔着群山,两方即将开战的阵营往来调动人马的痕迹,在群山的两端各自划出无数条道路,或许只待一声号角,这些轨迹便都指向一个方向。
苏翎一直在等来自宽甸的消息,也即是说,在等待刘綎进驻宽甸堡。零星的消息传来,一些兵马已经开始向宽甸一带移动,从山东登州用船运送的数百人已到了旅顺,这还是胡德昌告知的,因为其中一艘船,便是属于千山堡的。镇江堡一带船帆如云,来自朝鲜的一万三千人马正在分批渡江,这其中,也有征集的船只是属于胡德昌的。这个偶然对千山堡以后在宽甸之战中具有关键作用,此时暂且不提。因为刘綎的消息尚未得报,却从坎川岭上走下一队人,算下来也该是努尔哈赤照例送礼的日子,但这一回,却多了个人。
照例送礼的小队人马不超过二十人,这一次却多是十一个人,且携带兵刃甲杖。对于这种不打招呼便大摇大摆地进入千山堡领地的态度,骑兵们毫不客气地给予回应。送礼小队刚刚走下坎川岭,正打算沿着已算是熟悉的小路拐向千山堡时,第一轮羽箭便倏然而至,将五名铠甲齐全的后金骑兵杀死,余下的人大约事先便早有准备,当然,不是回击,而是高举双手,做出不抵抗的姿态。骑兵们喝令其丢下兵器,下马跪在雪地上,这才上前逼住。问明原委,却是努尔哈赤派来的使者。那人一脸高傲,虽说适才跪地求生,此时说了来意,便俨然已使者身份现身。骑兵队长略作考虑,便令属下将剩余五名俘虏当即砍死,随后向使者说道,若不是看在传话的份上,便是一样的处置,凡是携带兵刃走过坎川岭的,一律格杀。那时使者才明白为何送礼小队都是空着手,连把短刃都没有。于是,这每月照例送礼的驮队里,便多了十副铠甲兵器,外加一个活人。
站在苏翎面前的使者总算恢复了一点神采,身上原有的铠甲已被骑兵小队扒去,倒是将外面罩着的皮袍还给他,不至于站在苏翎面前时,过于难看。这是在苏翎府上的大厅内,使者略带好奇地看着屋内较为熟悉的摆设,简单实用,但没有依照习惯摆出什么主位、客位,倒有些像是茶楼里随意依次摆放的座椅,而一些明显是武官的人则坐在桌旁,看着使者与苏翎。
“你是汉人?”苏翎对此人有些兴趣,不知为何,努尔哈赤总是让这些降人来做说客,未必就图个说话便利?
“是,将军。”使者说道,并拱手作揖。
“做吧,”苏翎伸手指了之一旁的椅子,一名护卫上来已被茶。
“努尔哈赤有何话说?”苏翎直接问道。
“这个......”使者略微犹豫,这样的开场是未预料的,“英明汗说,咱们都在边墙之外,也都是居住在山林,靠山养活的人......”
话未说完,苏翎便打断道:“你直接说努尔哈赤想说什么,不必啰嗦。”
使者楞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满腹琢磨过后形成的一番说辞竟然在这里全然不对。
“你叫什么?”苏翎问道。
“姓范,名文程。”
“范文程?”苏翎说道。
“是。”
“你们两兄弟都是抚顺陷落时归顺的吧?”苏翎毫不客气的说道。
“是,”范文程略显尴尬,心里却狐疑,为何这人知道范家兄弟?
这范文程祖上原是江西人,因罪谪发沈阳,一直居住在抚顺。其曾祖范鏓,是正德年间的进士,嘉靖时官至兵部尚书,后来与严嵩不合,离任。祖父范沉为沈阳卫指挥同知。父范楠,有两子,名文采、文程,都在十八岁时,为沈阳县学生员,算的上是个读书人。不过,眼前的范文程却是身材高挑,倒有几分军伍的样子。相传此人深得努尔哈赤看重,算得上是为努尔哈赤出谋划策的人物,只是眼下他还未有后来的那般名气。
“英明汗说,请将军与之联手对抗明军。”范文程想过以后,还是一语道破来意。这来到千山堡的地界上,处处与想象中不同。
“就为这个?”苏翎又问。
“对。”
“你带了几个人来?”苏翎问道。
范文程说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将军却是杀了我的从人,难道不怕天下人取笑么?”
胡显成低声与苏翎说了几句。
“你也配提天下?”苏翎轻蔑地说道。那被后世称为汉奸的范文程当即楞在一边。到底还是个儒生,这君臣之道,在心中还算颇有分量。不过,这降都降了,面子问题仅仅是一个适应过程。
苏翎当即叫进一个送礼小队的人,说道:“你回去告诉努尔哈赤,就说以后少来啰嗦。另外,这个人我留下了。”说完,便叫人赶了出去。
范文程一听,不由得问道:“将军要杀我么?”
“杀你?”苏翎上上下下将其打量了一番,说道:“这驱虎吞狼之计,是你想的,还是努尔哈赤的主意?”
范文程当即愣住,这个说法的确是他向努尔哈赤提出的。但范文程只知道这千山堡辖地是一个新近崛起的部族式的群体,打了几次小仗,努尔哈赤暂时腾不出手来对付。如今辽东大军云集,这东边一路刘綎的进攻,必经千山堡穿过,所以这个驱虎吞狼之计也就应运而生。只是刚下坎川岭,范文程便知道自己错了,再看眼下这一切,范文程立即后悔此行的莽撞。原本想凭三寸不烂之舌一番说服,想来一个部族的头领能有多少见识,讲明厉害之后,即便没投向努尔哈赤,也会对一同抵抗辽东大军产生共识。但苏翎却是个异数,几句话便将范文程的所有盘算都抛在一边,全然无用。
“其实,我留你也没用。”苏翎继续说道:“只是不想那努尔哈赤再派你们这样的人来啰嗦。”
这个理由足够让范文程绝望,这文人玩心眼儿是个长处,不过对苏翎这样的,怕是玩过了头。至此,努尔哈赤再未派人前来洽谈商议,不仅如此,那些降了的汉人官员,对此都忌讳莫深,生怕听到有什么派人传话的差事。倒也不是怕被砍头,事实上苏翎一直没有杀范文程,只是让其在千山堡内老老实实地做一个农夫,从种地开始养活自己。这对努尔哈赤麾下的降官来说,是另一种有去无回的惩罚。
范文程被带下去之后,郝老六笑着问苏翎:“大哥,你这是打得什么主意?”
苏翎答道:“没主意,不过是想让努尔哈赤少点啰嗦。”
“真是为这个?”明显不信。
“这些降人上阵算不得什么,但脑子里的主意对努尔哈赤却是有好处的。”苏翎说道,“留下种地也是对咱们缺人手的一种补充。”可怜范文程满腹文章算是自此作废,还抵不上地里的肥料,自此默默无闻,渺然一生。这范文程此时在努尔哈赤麾下作用并不大,也仅仅是个小人物,待回去的人一说,努尔哈赤连楞神的表情都没有,就此作罢。范文程历史上起作用的,还是在皇太极执政期间,只是此时这个机会,让给了辽东的黑土地,让这片生其养其的泥土,得到范文程的一些回报。
这仅仅是一件小事,对万历四十七年间发生的辽东战事来说,丝毫不起眼,甚至过后便无人提起,这只是表明苏翎对于那些降人的态度,杀头是不一定会的,但极端的蔑视。
接近三月,来自辽阳的消息说,二月二十一日杨镐在辽阳誓师,刘綎已经开始向宽甸进发。千山堡内的骑兵立即集结待命,气氛骤然紧张起来。
因苏翎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刘綎这一路,其它几路的消息被稍稍放在一边,所有哨探以及潜伏在辽阳的人都全力收集刘綎所部的详细军情,并很快越过刘綎的队伍,遥遥走在前面,苏翎得以提早熟悉有关刘綎的一切情报。
这刘綎今年约五十多岁,一生以军功战绩扬名。年轻时一直跟随其父在四川一带征剿叛贼,二十三岁便因功授游击将军,后又在缅甸立下大功,授副总兵武职。刘綎的部下都是些骄兵悍将,威名极盛,但其性贪,治军无方,多年间不断因部下掳掠激起了叛乱而受罚,屡被降职,这一次若不是辽东战事,这刘綎不定什么时候才会东山再起。值得注意的是,其手下川兵战力较强,但此次随刘綎而来的,不过三千。
哨探们传回的消息中还强调,在二月二十四日,杨镐派遣女真人一名,前往后金下战书,称出动大军四十七万,三月十五日,将分路挺进,剿杀努尔哈赤。
这下苏翎等人算是明确知道辽东大军的出征日期,不过,这第一反应,却是有些怪异。难道杨镐有别的用意?非要弄这一出“下战书”的把戏?这一直是个谜,在战事结束之前,苏翎等人都猜不透杨镐用的是什么神机妙策。
另外,朝鲜随军出征的一万三千人已经集结完毕,据镇江堡一带的哨探回报,其中有七千是火器手,朝鲜军的建制都仿照明军,配备火枪火炮,数量惊人。
看到火器的数量,郝老六不禁有些担心,问道:“大哥,这火炮如此之多,怕是不好对付。”
“嗯,”苏翎点头同意,“不过,咱们又不与其正面相抗,也不必顾虑过多。只要他们快快通过就好。”
“大哥,”赵毅成说,“这上面说刘綎的兵喜欢掳掠,这一路上可有不少村子。”
苏翎陷入沉思,这千山堡可以不惹刘綎,那刘綎并不一定老老实实的路过,这些村子眼下都算是千山堡管辖之下的人,不能不顾。
“立即派人去,让这一路上所有的村子都将人撤离。骑兵大队立即出发,到太平哨一带待命。”
“大哥,”赵毅成说道,“这足有近万人呢。”宽甸一带女真游骑的消失,让此地的人口迅速膨胀,实际上投奔千山堡的,大多是有意继续当兵的人,而更多的,是普通百姓。这些人携家带口地散居在各个村子里,苏翎制定的土地分田规矩,让这些人除了最初需要接济外,第二年便能自给自足。何况除了一成的粮税外,没有任何徭役,即便是招募人手,也是有酬劳的。一年多的时间里,几乎所有的村子多了一倍的人口。在这冰雪未融之际离开住所,仅严寒便能要人性命。更别说吃食、衣物,以及百姓家中的粮食、牛羊等物,那可是农家的全部身家,没有了这些,跟要命没什么区别。
苏翎说道:“先保性命再说。在刘綎行进沿线上的村子都撤到附近山里隐蔽。他们若是不乱来,便就罢了。若是当真胡来,我们就杀过去。”
这乱世之中其实没有忍耐一词,一味的退让只能招来更强的屈辱。千山堡正是用力量保证了自己的存在,即便是面对努尔哈赤,也从未有过半点低头之举,何况来的是一群乌合之众。千山堡已然将刘綎一路的情况摸熟,那刘綎却丝毫不知这偏僻之地隐藏着这样一股力量,甚至让刘綎原打算在山野中打几个小胜仗、杀一些后金兵来讨个彩头的愿望落了空。刘綎完全没想到,后金兵如今已不能轻易越过坎川岭,而刘綎心中的那些村寨,却是属于一头猛虎的保护之下。这必然使千山堡与刘綎处于对立状态,而战事是否一触即发,全看刘綎队伍的行进速度,以及是否能约束手下兵马。倘若那些骄兵悍将恣意掳掠,千山堡暗藏的刀锋将在白皑皑的积雪上饱尝滚烫的鲜血。
“可是,这不正好让努尔哈赤如愿?”赵毅成略有迟疑,对面可有近三万的兵马,这打起来,可难说要打多久。
“管它呢,咱们干自己的,”郝老六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咱管不了,只要欺负咱们的人,不论是谁,都跑不掉。”
苏翎望着赵毅成,能做这样的思考,还是值得赞许的,他说道:“这也形势所逼,完全要看刘綎如何过路。”
苏翎转头望向天空,继续说下去。“咱们这片天,绝没有屈服二字。谁惹了我们,我们便杀过去,万事只拿刀子说话。”
这句算不得豪言壮语的话,算是定下了原则,千山堡自存在那一天起,就是在战火中成长的,每一次战斗,都将扩大千山堡的实力,而这一次,是否又将使千山堡拥有更大的力量呢?
窗外白雪依旧飘飞,那大队人马行进的隆隆声将穿透飞雪覆盖下的群山,向着千山堡的侧翼,滚滚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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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进退之间
万历四十七年二月下旬,大明朝辽东境内云集的各路兵马终于源源不断地向北进发,这场处心积虑、耗银百万的战事,虽是姗姗来迟却总算发动了。
整个东方世界都将目光集中在这片土地上,即便讯息不通,但位于此处的三国却早已对此洞若观火。当然,说努尔哈赤的后金是一国,大明朝的官吏们是不会承认的;至于朝鲜,算是一国吧,也顶多是这么一句。整个东方,还没有任何一个国家敢于与大明朝相提并论,这种威望已存数百年之久。但努尔哈赤的八旗骑兵只偶尔一试,便将那层威风凛凛的颜面给扯得七零八落,不仅如此,眼见着抚顺一战轻而易举便一战而下,城内满是赫图阿拉没有或是早已稀缺的财物、粮食、器械,更何况,一直太少的人口,仅仅几日便迅速增多。战争的益处是最直接的,于是,清河城堡随即陷落,而所获更多。清河城堡陷落之后,努尔哈赤便命人将城墙扒去,,包括抚顺在内的大片土地上,都被努尔哈赤的后金兵马一扫而光,连藏在地窖中的粮食都被全部运走。而这之后,努尔哈赤便退回了赫图阿拉,连被称为抚顺额驸的李永芳也跟着住在赫图阿拉而没有如所称那般留驻抚顺。这种明目张胆却又显得心虚的举止,全都是为了这迟来的大军云集。迟来的程度让努尔哈赤都有些心急,这要战便战,摆得什么架子呢?不将八旗骑兵放在眼里么?或许是这种蔑视让努尔哈赤很不舒心,八旗兵马开始寻叶赫的麻烦,但辽阳发兵之前,与叶赫的关系却有了微妙的变化。在千山堡未曾看到效果的办法,在叶赫那里同样没有得到明确的答复,但,世事变化无常,这战火一起,无论何种猜测、估算,都不会是一个定数。
至于大明朝京城里的官老爷们,连同皇上在内,也都在二月下旬松了一口气,这至少算是已经开始了。努尔哈赤的挑衅对京城里的人来说损失的只是颜面,这面子恐怕万历皇帝的还不算占优,反倒是那些下笔千言、恨不得口绽莲花的文官们群情激涌。这来之不易的机会,让没一刻不在彼此费着心思的文官们大大畅快了一番,以至于皇上愁的不是努尔哈赤,而是眼前这些口若悬河、妙笔生花的大明重臣,那些雷霆手段的后面,都附录着所需银饷的数目,而且不约而同地是要皇上解囊。这一解,便不止一处。正如苏翎从徐熙那里得到的消息,满篇都是“饷,赏,筹”字样。这到底要花多少,谁也没有定数。试想这东北偏远之地的战场,仅仅是文书中提到的一处所在,皇上也只有十二个时辰,怎能无休无止地听这些?大臣们心思便各异了,反正这战事一起,抽调、征集、赏罚,总会空出些位置,这中庸、平衡的目标便能再一次做些调整。至于银子不够,那是皇上的事,反正大臣们只有建议提出便可,成不成事,都是皇上的。
剩下相关的一方朝鲜,便没什么可说的了。不说前几百年,就是二十年前与日本的那一战,到底是朝鲜战争还是大明与日本的战争,怕是很多人都说不清楚。是故那杨镐几次三番地改变朝鲜出兵人数,都得到满意地回答。从最初被要求七千火铳手,到最后的一万三千,朝鲜人马不断增多,即便是在大军出动之际,那杨镐还传来命令,调动一部分人前往辽阳另行安置。与努尔哈赤对战,朝鲜也不止一次,往年就曾为了越界采参一事便交涉频繁,大多借着大明的威势得到解决。但努尔哈赤的战力,朝鲜还是心中有数,只是相对来说,大明更加有数。所以当朝鲜元帅姜宏立带着三营兵马启程之时,便显得犹犹豫豫,这一仗到底怎么打,心里怕是另一番算法。
如此一来,这辽东大军启程,便牵动无数关注。杨镐意气风发,在辽阳城内高高挂起御赐尚方宝剑,不容一人多言,不容一人违令,迟误者斩,后退者斩。无数个斩字让一众武将们心头微颤,事实上临出发时,杨镐确实斩了一人:抚顺失守时阵逃指挥白云龙被枭首示众。在战场上搏杀阵亡,武将们大多还是不怕的,再孱弱的武官在军营中久了也自有三分血性,何况战场上根本没有机会害怕,非死即生。要么战死,要么干脆就早点一走了之,最好是不参加。一旦开战,留给人逃跑的机会是不多的。可杨镐这一竖军威,这如何回来便成了无法想象的问题,结果只能有一个,战胜而回。否则其它方式回来,难说会不会也给一个成“龙”的机会。这样大军出发时,没有再出现当初征调兵马时的拖延,从这一点上看,众兵将还是算得上威武之师,前赴后继、永不后退。或者说,没人敢退,至少是在出发的这几日。
年已六十的刘綎便在这样的日子里率队开拔。他这一里人马,需要从宽甸出发,朝鲜军队将在彼处与之汇合,然后才能依令向赫图阿拉发起攻击。
这些消息流水般向千山堡汇集,苏翎等人则不断做出调整。刘綎这一路人马必经路线附近的所有村子都已得到警告,一旦讯息传来,所有的人都要撤进附近山林暂避。此时宽甸至坎川岭一带仍然是冰天雪地,积雪最厚可达数尺,要在这样的雪地里躲避,不是一个难字说的清楚。但村子里的人还是听从吩咐,忙着准备所需物品,只是各自家中的东西不可能都丢下不管,剩下的,便只能希望刘綎这队人马尽快离开。得知辽阳大军出发,刘綎赶赴宽甸后,苏翎也率大队骑兵开出千山堡。如今努尔哈赤是不需要再留意了,这是明摆着的事,努尔哈赤正巴不得苏翎与明军打起来,这个时候再与千山堡对抗,除非努尔哈赤疯了。既然威胁只来自一方,苏翎此次几乎将千山堡所有能战的兵力都抽调一空,人数达到五千八百人,除去近四千的正规骑兵,余下的都是经过千山堡防御战的堡内精壮。这些人不仅充当骑兵后勤给养的保障,也算是步兵营。在冬季里,骑兵们无法自野外获得食物补给,再则,那些精壮在堡内基本处于无事可做的状态,这场战斗,得到全部人员的支持。这要说道千山堡内的人员来历,没有一个不是历经生死才抵达千山堡,这使得战斗不需要过多召唤,便能召集齐全。没有千山堡,这些人便都是无家之人,而随军出征,是唯一能保卫自己家人的途径,尤其是在那场抵御后金两旗的战斗之后。
二月二十五日,刘綎率本部人马自宽甸堡启程,一路向群山深处挺进。而朝鲜姜宏立的三营,则稍稍落后一天。苏翎得知后,将骑兵分做两部,一部由郝老六带两千骑兵进驻太平哨一带,而剩余两千骑兵则跟着自己,远远地监视刘綎一部,剩余的一千八百人则在其间机动。
刘綎未出边墙,消息已自宽甸堡内那个百户处流出,若不是刘綎当晚便召集所有大小武官训话,那百户说不定当夜便想带队离开。虽然已经与苏翎商议妥当,暂时留下探听消息,但这次刘綎出征,宽甸堡内数百人便要带走大半,那百户及其下属也在其中。本就心存逃逸之心,怎会再去做这样的赴死之战?也因刘綎那一番训话,苏翎才得到更加详尽的消息。
例如刘綎在众武官面前展示他那把镔铁大刀,重百二十斤,并当场上马演示,当真是抡动大刀如飞,极尽彪悍之名。此次抵达宽甸,刘綎带着儿子刘结、刘佐及义子刘招孙,家丁约七百三十六名,随行的川兵约两千多人合计三千,并带有佛郎机、百子排号、乌铳、火炮等器械,展示出来,煞是威风凛凛。而分由刘綎指挥的其他武将所部,也都在宽甸堡露面。所带兵马以浙江兵为多,其余山东兵,南京兵,各以三千为营,武官也是征调而来的浙江人居多。算起来,也只有管宽甸游击事都司祖天定,叆阳守备徐九思,算是熟悉辽东的武官。并且,这二月出征的御寒衣物,显然是准备不足,又或是这些南方来的兵不习惯如此二月天气,毕竟在南方此时依然春意盎然。当苏翎等人听说那些浙江兵冻得都在哆嗦时,千山堡的骑兵正稳稳站在风雪之中,象一片松林,傲雪而立。
刘綎的人马最先出现在视野中,看到前置骑兵在距大队一里处游弋,苏翎略微点头。这刘綎虽说算不上谋略之将,这份行军的样子,还是可以赞许的。随后是大队的骑兵,因相距较远,看不清谁是刘綎,军中旗帜在风中缠在一起,也看不到旗号。刘綎的骑兵可与千山堡不同,到像是步兵的代步,队伍中无数辆大车,用骡马拖着,在崎岖不平的河谷边缘缓慢前行。那便是刘綎所带的佛郎机等火器,这些川兵火器配备占了多半,除了几十杆长枪,没看见其它任何兵器。
苏翎等人隐在山顶,身披白色斗篷使得众人与积雪连成一片,远远望去,谁也无法知道那片白雪处隐有近千的战士。刘綎的人马过后,便是随后的浙江兵,南京兵,这些都清一色的是火器占优装备的营兵。算下来,这还要追溯到戚继光总兵练兵流传下来的。但在这宽甸群山之中,这些打哆嗦的火器营兵,不知是否还有当年戚总兵时代的威力。最后则是一部分辽东本地的旗军营兵,这看服饰便能分得清楚。这放在最后,是个双方满意的结果。刘綎嫌这些人无用,放在后面免得碍事,而这些本地兵马,正不想走在前面送死,乐得在后压阵,有个什么风吹草动,也有个准备时间。
默默无声地观察到刘綎大队过去,尾队是大量的辎重。赵毅成仔细数着那些运送粮食马料的大车,心中算计这些兵马所需。
“大哥,刘綎的粮草还算充足。”赵毅成禀报道。
苏翎点头,眼光却仍看向刘綎大队消失的方向。据报朝鲜兵马滞后一天,这时还看不到朝鲜人。苏翎算计着这两拨人马既然不在宽甸堡汇集齐了再走,那么必然是在太平哨一带集结,也唯有那里可以容下近三万人的队伍。苏翎当即下令,留下一个小队留心朝鲜人,余下的,全都尾随刘綎大队而去。
宽甸出边墙向北,群山之中是无数大小河流,形成无数平坦的河谷,这既是北上行走唯一的选择,也是那些逃出边墙谋生的人们聚居的唯一落脚处,也只有这样的地势才可能垦荒种田,养活家中人口。
第一个村子出现在刘綎大队前面,河谷中的道路就在村子那几十座屋舍便穿过。刘綎的前哨骑兵一见,立即停下,有游骑迅疾回奔回报。不多时,只见后面三千多川兵一阵急奔,全都赶至河谷处。不多时,这三千多人一阵呐喊,便蜂拥向村子扑去,同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枪炮声。村子实在太小,根本容不下这数千人的冲击,转眼间村子便被人群淹没。那些骑在马上的川兵纷纷下马,抽出腰刀,逢门便闯,遇屋便进,真正是搞出一幅鸡飞狗跳的场面来。很快,那些收刮一番的兵们便又回到大路上,村里没人,让这些兵们有些遗憾,或许是想杀些人头立个小功,但显然村里的人得到消息,赶在大队之前跑掉。只是带不走的东西,能拿能搬的,都被顺手牵羊,完后,一把火将所有的屋子点燃,滚滚浓烟很快便在白雪掩映下越过山顶,飘向远方。
苏翎狠狠咬着牙,额头上若不是头盔遮掩,定然能看见跳动的怒气。不过,这还是忍了,只要刘綎过后,人没有损失,便再建一座房子。对方近一万五千的兵马,暂时还不能使苏翎下狠心一战。
离宽甸越远,按说这山便越高,适合居住的河谷也便多起来,而村子便呈星状四散在道路两侧不远处的山谷里。大约是被激起了彪悍本性,刘綎的前队开始分散,每队数百人,带上易于携带的火炮、鸟铳,向两侧的山谷袭去。同样,所有的村子都没有人,只在较远处的村子开始看见急于奔跑的人影。刘綎所部一样是枪炮齐鸣,震得山谷响起巨大的回音,然后便依旧围住村子,开始抢劫放火。浓烟在方圆百里之内腾起,犹如烽火,将战火来临的消息传出很远。
“大哥,这样下去,总会有村子来不及撤走的。”赵毅成开始担心。
这原本算计的是刘綎沿着路走,只要撤离附近的村子便可,但看这架势,倒像是要扫荡一般,分出的小队越来越多,连后面跟上的南方兵马也开始学着依法炮制,向两侧派出数百人的小队,渐渐将大队人马象张开的翅膀一样,扫出宽宽的一片烟火。
苏翎望着腾在半空中被风吹散的黑烟,一时难以决定。他暂时搞不清这刘綎在这里弄这般举止是为何,难道就只是为了劫掠一番?村子里可没什么值得抢的。但犹豫不能太久,按对方如此做法,说不定已经有村子面临刘綎的刀锋。
战?还是不战?
苏翎迅疾召集属下,吩咐一番,然后翻身上马,对着身后的大群骑兵吼了声:“走!”
皑皑白雪中,一股怒流四下散开,在群山之中隐去。
第二十六章 背影如烟
一万五千人马的东路军在宽甸蜿蜒的山道上爬行,行进极慢。积雪加上本就不适合大车行进的路面,让队伍中的火器大车几乎无法顺利地走出十步,将近半数的士兵不得不手拉肩扛地帮着骡马行进,以至每一营的人马一个时辰走不出十里远。刘綎带着他的家丁以及川兵三千人马走在最前面,若是回头望向队尾,怕是有接近二十里远,对此刘綎也无可奈何。对于身后的这些南方兵,刘綎根本瞧不上眼,慢说不熟悉他们的打法,就连行军列队,刘綎瞧着便是一肚子气。自然那些南方兵并非得罪了刘綎,对这位扬名已久的悍将,多少还是有些敬意的,更别说是东路军的主将。只是这些兵连同带队的武官都是才认识没几日,便一同走在这积雪厚达一尺多深的陌生山野里,刘綎那一口四川口音与浙江、南京软绵绵的方言毫无融合在一起的可能,这传令发号都是费尽口舌,甚是有时不得不拿出纸笔交待清楚。慢说刘綎自宽甸起就不耐烦,这些兵也对眼前的一切满肚子的不满。这些都使得整个大队几个来自不同方向的兵将们各自成队,远看着是连城一线,这中间却隔着不止三里远。刘綎最初还下令后队快速跟进,可这各队的火器配置不一,马匹数量也是不同,再加上这山路雪地的行进都还是头一次走,就算想快也快不了。刘綎怒火爆发,亲自骑马一路呵斥过去,劈头盖脸便是一顿臭骂,甚至几个浙江兵略微嘟囔了几句,便迎头几鞭子抽去,将那几人抽得是满脸是血。但即便如此,这队伍并不能靠鞭子使劲,那刘綎干脆便不闻不问,自顾带着川兵走在前面,将这些都交给于承恩督促。这下那些浙江兵、南京兵以及山东营里的武官干脆也就故意慢下几步,离刘綎远点,眼不见为净。这队伍之间的缝隙便越来越大,倒是于承恩跑前跑后,将手里的红旗挥舞的是满身是汗。这于承恩是临时由辽阳赶来的,奉经略杨镐之命,前来督战。不过,他一个小小的守备,才几品的官儿?刘綎当即便没给好脸色看,这是存心羞辱他来的。
早在朝廷调集人马之前,杨镐便不想要关内的兵马入辽,一心想建个奇功给皇上看看,这不是没有先例,这一次他是存心要挽回过去丢的面子。是故杨镐对这关内调集而来的人马统统不放在眼里,等到知道辽东确实战力不足,就算招募都没有多少起色,便对关内兵马征调上了心。偏偏此时正在京城的刘綎要等后续川兵到达之后才肯出关,这不存心拖延杨镐的功绩么?这两人之间便这么叫上劲儿了。当然,武官与文官较劲儿是没什么好比较的,刘綎再有悍将之名,照样得乖乖的听命行事。这别路兵马不派人督战,偏让个小小守备督战东路,你说这还能有别的意思么?这些心思在宽甸堡还未出发便就埋在心里。这时于承恩费尽力气,想展示一下督战官的作用,可惜这一路上哪个武官不必他高几级?于承恩尽管使劲,而那几营兵马嘴里答应,做出奋力状,待于承恩走远,依旧慢慢悠悠地蜗行如故。
刘綎所带川兵作为前置兵马,是一贯的作风,至于烧几个村寨,还是事先便就有的打算。在西南作战时,刘綎便纵容部下烧杀劫掠,鼓舞士气。这回尽管心中不满,但这仗还是要打的。对于后金兵,刘綎没见过,连听说都是一星半点,何况对于他这样的悍将,说天下无敌手还是谦虚,放眼天下还真没几个人让刘綎低头的,当然,这其中不包括文官系统。看见头一个村子,刘綎便直接下令冲锋,可惜没人,让他略感不快,放火那是家常便饭。而随后在山侧望见的几个村子,刘綎便下令分头围剿。这些村子在刘綎眼里那就是建奴的前哨,杀敌立功理所当然。可是随后的几个村子依旧没见到一个敌人,这嗜血的性子激起来,收回去可就不易了。刘綎便下令分队继续前进,左右延伸。三千多川兵便分做几队,数百人为一队沿着山道两侧的山势各自深入,那刘綎更是带着义子刘招孙以及八百多家丁自成一队,一直向前挺进。从那些被烧毁的村子里搜出的粮食,让其根本不在乎什么粮草问题,最好便这样一直杀到赫图阿拉。刘綎眼中的后金便如眼前这些村子,简直可称是横扫而过,这与在贵州等地剿匪的状况类似,而在那里,刘綎便是这样做的。
刘綎前队如此便也罢了,偏偏那于承恩自作聪明,见刘綎自顾向前搜寻敌踪,便向后队的几营人马鼓动,将刘綎说得是杀敌如砍豆腐,且所获不菲,尤其是后面这部分,说添油加醋怕是有些太过谦虚。那几营明军本也谨慎,可那斩获首级的诱惑还是大于严寒的困阻。经略杨镐在辽阳誓师之后,便颁布军令,不准将士在临敌时争抢敌人首级,只准战事过后,再取首级核算军功。这里要说的是,明朝军功以取敌首级为准,论的便是首级多少多少,然后论功行赏。这武职升迁,只有一途。南京陆兵大营都司姚国辅,山东营都司周文,副总兵江万化,叆阳守备徐九思,浙江兵营备御周冀明这几位武将,虽未聚在一起商议,可在问清刘綎的举动之后,便都动了心思。既然主将都做如此打算,这部将如何不能跟上?既有战功可拿,还说不定能有些别的收获,何乐而不为呢?有那谨慎的,略一犹豫,便被属下武官或是亲信家丁劝说。那些老于军伍的属下,明知此战志在赫图阿拉,而这里距赫图阿拉天远地远的,就算有敌也不会多到哪儿去,况且这里足有一万多人,还有何担心?于是,各营主官纷纷下令,也是各分数队,沿着两侧山势逐步延伸,甚至连主将们也都按耐不住,离开大路加入其中。而大路正中,则只留下百多人看守辎重,或是那些实在太重不便携带的武器器械。
如此一来,距第一股黑烟腾起不到一个时辰,东路一万五千人马化成无数分支,犹如一条庞大的蜈蚣,伸出密密麻麻的腿脚来。午时过后,宽甸以北的群山之中便升起无数股浓烟,数不清到底有多少隐藏在山里的村子被寻到。尽管苏翎早已派人疏散村民,但没料到这东路刘綎人马居然做如此大规模的清剿,就算是加派人手,却已不能在道路两边长达数十里的群山之中给予保护。尤其是背离千山堡的那一侧,苏翎限于最初定下的策略,那边没有一兵一卒,只能眼睁睁看着黑烟升起的地方越来越远。而在这一侧,四处渗透的明军已经开始接近深山里的村子,并且有三个村子撤离隐藏的村民被出乎意料深入很远的明军分队寻到,场面甚至残酷,男女老少一个未留,甚至那些孩童杀死后被扔进火里焚烧,只因那明显可以看出是儿童而不会算作敌人首级核算。这些当然都是事后才知,那些明军也并非都是如此残暴,但战场上的气氛是无法想象的,况且,也分不清到底是谁下令烧杀劫掠的,即便存在不少不赞成如此残杀的明军,也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千山堡的反击终究还是显得晚了,这使得苏翎事后略显自责,但这并未持续太久。千山堡的力量,会将那些胆敢入侵的敌人碾成齑粉,就算是努尔哈赤也不能不有所忌讳,何况是这些远道而来的明军。
最先受到攻击的是尾队的辽东卫所旗军,这一千多卫所抽调而来的旗军负责尾队的粮草辎重,也唯有他们,包括管宽甸游击事都司祖天定,没有离开大路,依旧押运这粮草辎重缓慢前行。这些人中有半数来自苏翎郝老六等人曾在的振武营,余下的则是海、盖、金、复等卫所临时抽调而来。这倒不是他们不愿去争抢军功,而是大多数人都知道这宽甸之外,有一个叫苏翎的原振武营逃军,如今这一片都归其管辖,甚至连战胜努尔哈赤两旗的消息都已传遍。实际上宽甸边墙之内,甚至在辽阳也是有人知道的,只是这官面上的文章不是这些地位低下的普通士兵所能涉及的。就如同努尔哈赤的哨探密布辽东,是连京城里兵部官员都私下明白,不过是没人提而已。这一千的士兵除了祖天定,,没人能估计出到底有多少旗军羡慕苏翎所部,那宽甸百户及其属下数十人已经成了苏翎的内应,如今正在祖天定身边待命,而其余的心存羡慕者,为数不会太少。那祖天定知道这一带的情形已与几年前大不一样,最明显的便是宽甸一带以往出没的游骑消声灭迹,取而代之的是黑色铠甲的神秘骑兵。但这神秘骑兵从不骚扰边墙上的明军戍守人员,而且祖天定也听闻边墙上戍守的旗军与那神秘骑兵之间有着隐秘联系,而越边墙的事情,自辽东边墙建起就从未断过,只是祖天定不知道他管辖境内的数目大大增加罢了。是故当于承恩前来鼓噪之时,祖天定没有动心,只点头示意而已,两人算是熟悉,那于承恩也没必要过多说辞,说完便就离去。再说,祖天定周围也没有卖力鼓动的属下,能平安顺利,是这一千多旗军的唯一目标。
东路军的各自分散,彼此之间将近一里多的间隔,让变故发生时的一切都成为单独的事件。在后队经过一处两侧都是矮岗的山路时,因道路狭窄,人马车辆都拥挤成一条粗绳,歪歪扭扭地走在路中被前面队伍踏平的部分,谁也不想独自在一旁一尺后的积雪里再开出一条路。
祖天定走在最前面,拐过前面的大石,便算走出这狭窄之处。但刚一转过那块石头,便见面前突然出现大批骑兵,正整齐的站成横队,挡住去路。这些骑兵约莫二百来骑,一色的黑色铠甲,一律抽刀在手,在胸前竖立成整齐的一片刀光,而一面红色新月战旗就在骑兵阵列中间迎风猎猎作响。
祖天定一惊,尚未来得及开口,便见那战旗挥舞几下,随即,从两侧矮岗上出现无数个黑影,都披着白色斗篷,露出里面的黑色铠甲。这些人一出现便立即张弓搭箭,无数个闪着寒光的尖锐箭头指向路中的明军人马。队伍立即混乱起来,但似乎不约而同地知道不会丧命,只略微乱了一阵,便都安静下来。黑色铠甲已经让大多数人知道遇到了谁,并且心里明白这些黑甲骑兵从未主动攻击过明军,这时这个架势,虽然不知道要做什么,但至少不会遭到射杀,否则不用现身,这里站着的至少有一半都已经中箭身亡。那些心中慌乱不知所措者,也都在同伴的小声呵斥下渐渐安静下来,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斜眼瞧着那些离自己不过三十步远的黑甲战士。有些还心里纳闷,怎么如此之近自己尽然毫未察觉?当然,中间也有凶悍的,或是昏了头,看不清形势的,竟然拔刀乱冲,有的竟向山岗上举步欲进,但刹那间便被几只羽箭射中,这冬季寒衣虽厚,身上也有棉甲,却抵不住那箭箭穿喉的羽箭攒射。这队明军中也装备有鸟铳、佛郎机等火器,可这为装火yao弹丸,比根棍子都不如,那些手执火器的士兵已经将兵器丢下,生怕被误会而死于乱箭之下。这些乱兵被射杀百十人后,便再没有一人敢于亮出兵器。这些人不知后队如何,但从两侧绵延几乎与自己队伍等长的黑甲阵线来看,至少有两千多人。
这几乎是一瞬间发生的事,那祖天定却刚刚回过神来。他努力镇定着发颤的身子,回头瞧了瞧自己的队伍,明白抵抗已是不可能,就算自己不惜死战,但看后面士兵的样子,怕是没有一人跟随。祖天定使劲咬咬牙,向前面的骑兵喊道:“前面何人?”
“丢下兵器。”苏翎冷冷说道。对于这次伏击,从策划到埋伏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千山堡骑兵们在冬日的训练,在此时化作极为精确的战术动作,让这一切显得极为完美。
祖天定稍稍犹豫,一时不能清晰地思考。若是在乱军战斗之中,他大可奋力杀敌,或是拔刀自尽也未可知,但眼下这情形,该如何是好?
苏翎却不给更多的时间,只听他一生断喝:“鲁卓,下了他的兵器,捆起来。”
那祖天定尚未明白为何这百户鲁卓的名字会从苏翎的口中唤出,身边叫鲁卓的百户已经一把将其拽下马来,连同傍边几人一起将其捆成粽子。祖天定狠狠地盯着鲁卓,不明白此人为何叛变。那鲁卓便用力勒住绳子,边说,“若不是事先说好,老子一刀便要你的命。”说罢,将绳子用力一勒,险些将祖天定的眼珠都憋出来。
苏翎向其余的明军士兵高声叫道:“我便是千山堡苏翎,以往也在振武营当差。此时不必多说,愿意跟着我的,站到左边。愿意回家的,站到右边。想死的站着不动。”
这番话被依次从两侧山岗上传了下去,一直到最后封住尾端的三百骑兵面前。
话刚说完,那鲁卓便带着几十个人带头走向路的左边,列队站在齐膝的积雪中,纹丝不动。很快,从明军队伍里走出二百多人,都挨着鲁卓队伍站定。剩下的几乎都站在右边,这回家无疑是最好的选择,那左边的,大多在事前便有些心思,此时正好,而有些更是考虑到回去后会遭到什么样的惩罚,那是心思灵动的才能在这么短时间里考虑周全。这也有例外的,这苏翎说过想死站着不动,偏偏真有一人站在队中不动,就在众人都将目光看着这个存心找死的胆大者时,右边的队伍中跑出一个人,连滚带爬地滚过来,口中还叫道“别放箭,别放箭,他脑子不清楚。千万别放箭。”说着,将那人连拉带拽地拖向右侧。看来,那人的确行动迟钝,不过,若是有那脑子不清楚却又喜欢乱动的,又该如何?
苏翎见众人已然分做两队,便高声叫道:“好,跟着我的,从此便是千山堡的兄弟。愿意回家的,办完我交代的事,便就放你们走。丑化说在前头,若是有不停招呼,私自逃窜的,当场格杀。”这话被照原样传了下去,让每一个人都能听见。
苏翎又说道:“祝浩,这里归你收拾。留两个小队给你。鲁卓,你跟着祝浩,听他号令行事。”
祝浩与鲁卓应声答道:“是。尊令!”
苏翎再次看了一眼这些明军,又看了看留在路中的粮草辎重以及散乱在地上的各式兵器,转头向身边的人吩咐几句,便带这身后的二百多骑兵向着明军大队方向缓缓跟去。
山岗两侧的千山堡骑兵在一声声召唤中分别离去,转眼间,便只留下一百多人,在各自队长的招呼下将那些明军重新整队,收拾辎重器械,向着另一方向行去。而其中一小队骑兵,将祖天定所部的旗帜信号收拾齐整,便向苏翎追去。
这仅仅是个开始,尾队明军的消失,并未引起前面明军大队的察觉,而后面朝鲜兵马,还远在一天的路程之外。粮草辎重的损失,将使明军大队失去补给来源,更重要的是,这一场兵不血刃的伏击仅仅是个开始,真正的刀锋才刚刚散发出凌厉的杀机。
第二十七章分而击之
群山之中的村落,大多依山傍水而居。
宽甸堡至太平哨之间的大道,不过是群山之中较为宽敞、平坦的河谷平地,说是大道,并非如辽东那般经人修整之后的道路,也就是沿着河流溪涧顺着山势蜿蜒北上而已。这种河谷在河流纵横交错的群山里随处可见,且彼此极其相似,若不是常年行走,迷路是常有的事。这也是为何努尔哈赤与辽东都司都将这里作为弃地处置的原因之一。这在山中居住,首要便是有一块可以耕种的土地,其次便是水源。那赫图阿拉能成为努尔哈赤的基地,便是那里有足够广阔的土地用以耕种。在宽甸这片山野里也是如此,大约每隔上二十多里地,便能寻到一处村子。或是沿着河流,也总能在一处宽敞的地势上找到几十户人家。
这种规律,不久便被刘綎属下的川兵们发现了。在留下一百多人看守辎重粮草后,刘綎带着自己的家丁八百多人便一头钻进山里,开始追寻村落的踪迹,其余几队也都分散在附近的几条山谷间。在积雪厚达一尺的山梁上行进是不可选择的,刘綎只能沿着山谷一路试探着前行,这恰好让村落的位置变得易于寻找。刘綎很容易地便寻到了两个村子的驻地,只是这两次依旧是没有见到人,但村子里乱糟糟的情形,让其意识到村子里的人一定是刚刚离去不久。在放火烧掉屋舍之后,刘綎开始试着在雪地里搜寻足迹,以便让斩获之功有些明证。在第二个村子燃起大火之后,刘綎终于等到了期盼已久的抵抗。几只羽箭从前面的山坡上遥遥飞过来,毫无劲力地插在雪地上。刘綎立即呼喝连声,带头挥舞着大刀向前冲去。奈何积雪太厚,骑在马上就是想跑,也得费尽力气才能在雪地里走上一小段。刘綎正犹豫间,前面那不知死活却又射不准的箭手又抛射过来几只箭,这次运气好,一名川兵被微颤颤从空中滑落的羽箭射中脖颈,鲜血立即蹦出,就在刘綎面前将积雪染红。刘綎大怒,下令弃马徒步杀敌。当年在贵州、缅甸剿杀敌人时,也是如此徒步进入密林,逢人便杀,遇敌就砍,差别不过是一层积雪罢了。刘綎带着一百多川兵下马徒步向敌人冲去,尽管脚步缓慢,却毫不退缩,一步步地向对方射箭之处走去,有那离得近的,已弯弓搭箭向林中射去,更有手持鸟铳的,点燃火绳对准树林深处便就开火,惊起数只飞鸟。但林中的人又再次射出十几只羽箭,射中几名陷在雪中正艰难迈步的川兵。刘綎更是恼怒,连胜催促着属下向前挪去。但随即见林中钻出十几个人,在另一侧向山下跑去,待刘綎赶到树林边,远远地见那是几个人不知从哪儿弄出十几皮马来,正准备离开,有几人还不停地向刘綎张望,却并不急着离去,像是知道刘綎追不上似的。刘綎气得胡子乱颤,立即命令属下家丁全部下山,回到村边上马便追。等刘綎带着八百多人马拐过山脚,追至适才敌人战力之处,却见对方那十几个人已经在下一道山谷处停下,还对着刘綎大队人马指指点点。刘綎不加思索地带马便向前赶,家丁们则尾随其后。这有前面十几个人带路,这山中雪地似乎也变得好走起来,不久刘綎便跟在那十几人后面发现又一个村子,不过很小,十几户人的样子。刘綎大喜,那些人一定便在村子里,便更加快速的向前赶去。但十几户人家的房子也没多少,很快便发现那十几人已经离开,仍然走在前面的路上。这次刘綎连烧房子的心情都没有,一心要将眼前这几人杀死,便继续跟上去。这样一个在前面逃命,一个在后分离追赶,其中有几次已经快追到一箭之地,那十几人纷纷反手射出几箭,却未射中一人,但就在刘綎队伍稍稍一顿,那十几人又再次跑在前面。
如此这般一而再,再而三,直到到天色渐暗,刘綎才觉察出似乎不对,前面十几人显然骑术颇佳,且对这里的地形非常熟悉,看样子倒不像是在逃跑,而像是在引诱刘綎等人。刘綎这才警觉起来,命令大队停下,而此时,刘綎距离自己的大队已有三十多里远。若是平时,这几个时辰里走三十里路,怕还是太慢,但经过前面的大队行军,这样雪地里追击敌人的速度还是要快上数倍。等刘綎心中起疑决定停止追击时,前面那十几人马回头望见刘綎停下,似乎冷笑了几声,旋即消失在白茫茫的雪山之中。这更加让刘綎疑惑,便下令原路返回。八百多人马走过的路上将一路积雪踏的稀烂,痕迹很容易便能辨认,刘綎等人也不加思索,沿着痕迹便向回赶。一个时辰过后,天色已经暗下来,积雪中已经不太容易辨认道路。刘綎便命采集路旁的枯枝,扎起火把,慢慢摸索着继续前行。如此又过了两个时辰,却还没看见自己大队的灯火,眼前的群山仍然在白雪中显现出巍然的黑影,刘綎命令家丁们停下,派几人先到前面查看。几名家丁举着火把一直向前走,直到火把变成了点点火光,才返身回转,来到刘綎面前禀报。这是一个令刘綎吃惊的消息,前面并未出现自己走过的痕迹,四处都是白雪茫茫,连个脚印都没有。刘綎当即命令大队返回,沿着来路回去。可又过了一个时辰,前面又出现同样的情形。刘綎望着夜空,天上只一轮淡淡的弯月,又接着月光看看四周的暗夜,脑中急速翻转着,这道理是怎么回事?若是先前走错路,这回来怎么又错了?前队可是一直沿着脚印走的,可走着走着,便就到了毫无印记的地方。如此再试了半个时辰,刘綎不得不承认,他们迷路了。在夜色中无论如何是找不到出路的,只能就地歇息。可怜这位年过六十的老将,对此情景毫无办法。这些家丁本是一路劫掠而来,除了马匹兵器,连顶帐篷都没带,就连粮食,村子里倒抢了些,可为了追敌方便,都放在原处等返回时再取,此时当真是人困马乏,饥寒交迫。刘綎带着这八百家丁,空有一身彪悍武艺,也只有燃起篝火,等待天明。
刘綎当然想不到,就隔着一座山岗,一个骑兵小队正将二十多匹马前后聚在一起,踩出一条八百人马走过的路,而另一边,二十多个身穿白色斗篷,脚踏滑雪板的千山堡骑兵正用手中的铁铲将积雪不断地在空中扬起,然后落在另一条满是马蹄印的痕迹上。
当然,刘綎更想不到的是,那些留在大路上看守辎重的士兵们,早在天黑之前,便被一前一后的两队黑甲骑兵围住,半数被当即砍死,半数则跟随着赶来的数百精壮汉子,再一次成了运送辎重的人。
这几个大营的留守兵马都是如此,按说本不该如此轻松便被千山堡骑兵解决掉。但那些远本计划着一两个时辰若无所获,便即回转的分队人马,连同各营的主官,均都许久不返,直到天黑还是未见人影。留守人员不过百多人,照看那些笨重的大车、粮食、骡马、以及火yao、箭只、器械,本就分身乏术,骤然见到被两队骑兵围住,且四周不断飞来羽箭,箭箭穿心,只剩下不知所措。这火器的弊端,便是得事先装填火yao弹丸,但谁会在这样的时候扛着一直点着火引随时燃放的鸟铳呢?几个大营的值守兵马俱都如法炮制,那些胆大不要命的,还未等装填完毕,便已经有一把刀横在颈间,若不立即丢下兵器,便立刻血溅当场。这几营里唯有川军抵抗最强,一百多人奋战到死,还让千山堡损失了十几个骑兵。这样的损失在围攻时都有发生,那些身携火器的浙江兵也较为凶悍,燃放火器的数度也快上许多,甚至有些人还有数只短铳,直接将千山堡骑兵的铠甲射穿。但这仅仅只有数只枪响,很快便被骑兵们砍翻在地。而那些深入剿杀建奴村寨的兵马,一直到天黑都没有返回一人。事实上那些主官带领的人马,都几乎被同样的方式引入歧途,还有些则是被突然出现的白衣黑甲骑兵们就地全数杀死。而入夜后,这些迷途的明军,才开始领略到什么叫山野袭扰,什么叫雪地战争。
事实上这怪不得别人,为斩杀村落里的敌人,尽量多取些首、财物,各营分队兵马都是分开散去,让苏翎得以从容布置,在各部结合的间隙透入,然后一举突袭成功。当大路上所有的东路军马被全部消灭之后,那些陷入雪原的各营人马仍然在雪山之中跋涉,谁也无法预料他们自己已成为没有粮草的孤军。算起来,这山里游荡的人马,仍zhan有近一万人马,若能够收拢集结,将会如是如何的一个夜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