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昏官悍勇
蓬莱阁深夜遭匪徒洗劫、绑票之事,次日午时便传遍了登州府城。
登州府本离那白莲教叛乱之地很远,民心自然安稳,只是因连日来涌入不少避祸人众而稍稍有些紧张而已。类似这样的绑票案,平日里也有,但都是一些远离府城的偏远乡间才偶尔出现,远没有这般大张旗鼓地杀人绑票。
传闻中,蓬莱阁下“血流成河”,那是见人便杀,逢人便砍,着实是一副战乱的景象;再加上传言其中有人看到白莲教的标志,百姓们这才将遥远的战乱与自身联系起来。
恐慌,在无形之中蔓延。仅半日的功夫,登州府城的米价便上涨了两成,城内几家武馆、打行原不过是勉强支撑,这一日却都接到不少帖子,都是那些大户人家请去看家护院的,真要算下来,即便将那才入行没几月的小厮算上,却也不够分派。大街小巷的行人倒是没有减少太多,但却见不到平日里游手好闲的大户子弟的影子。各个商家、店铺生意明显清淡起来。
登州知府李尤德,五十多岁,倒是个干练之人。听闻此事,便立即派出人手查案,并亲自到蓬莱阁下查看详情。这别的不说,那人数倒是很快便算出来了。现场被杀二十九人,都是那些深夜买醉者的随从、奴仆,至于店小二之类的,只是惊吓了一番,面色仍然发白之外,倒是连个手指头都没伤着,当然,带话的差事是一样的。
至于被绑走的,有名有姓的便有五十八名,根据店小二的供述,还有类似严安途等人不知来历的商人十九名。那些人的家眷,因自家人一夜未归,听到消息时便立即赶到蓬莱阁下。知府李尤德遣人一问,便纷纷上前求知府老爷做主。那五十八名被绑者,有十五人是本地大户人家子弟,其余的,却都是来登州借住避难的富裕人家。
李尤德寻思半响,便吩咐将遭劫的店家、店小二等人全数带回府去问话。回到府衙,知府李尤德便吩咐自己的刑名师爷胡宇主管此事,便不再多问。这件案子,看着虽然是件大案,人数够多的了,但李尤德压更根儿没想往白莲教上牵扯,只当一般绑票案子审理。
那白莲教徐鸿儒起事的消息,李尤德自然清楚,还庆幸自己是在登州府,真要波及到登州的时候,怕是整个山东都乱了,就算朝廷治罪,自己也不是头一个。眼下还是低调一点的好,这件案子只有掩下来,可决不能往上报,更不能说是与白莲教有关。
那时也胡宇问完话,便将一众人等全部收监,自己到后院向李尤德禀报案情。
“如何?”李尤德一手抱着一个小巧的紫砂茶壶,一边斜着眼睛问道:“可问出什么来了?”
“大人,”胡宇上前一步,小声说到:“那些人留话,都说的是豁嘴崖。”
听到豁嘴崖三字,李尤德不由得皱起眉头,显然觉得麻烦。
那豁嘴崖距登州府五十里,是海边的一处断崖。倘若只是一处悬崖倒也罢了,偏偏那里的人,倒真是令李尤德头疼不已。豁嘴崖原无住户,如今那里却住着数百人,都是因辽东战事而渡海前来避祸的。说起来,辽东人到登州府避难的,数以万计,朝廷还专门拨了银子赈济。那李尤德自然是做了番安置,当然,那银子却未必都用到安置流民上。
那住在豁嘴崖的人,便是被特意安置到那片无主之地垦荒种田的。但不知怎么,一些辽东过来的兵痞,或是逃军中一些悍勇之辈,却将那里作为落脚处,虽然也能开些田种地,却是将李尤德派去的管事赶了出来。李尤德曾派人去抓捕闹事者,但没想到那数百人却抱成团儿,竟然敢与官府对阵。那李尤德派去的人瞧了瞧自己这面不过数十名衙役、捕快,便撂了几句狠话,退了回去。
倘若真的要将那些人惩治一番,李尤德心中清楚,怕是要闹出更大的乱子来,这可不符合李尤德的原则,一些穷的连长草席都没带过海来的人家,便干脆不了了之。是故那豁嘴崖,便成了无人管的地带,这没过多久,便成了一些逃犯的聚居处。天知道哪里究竟藏着多少人,李尤德顾忌的,只是那其中的辽军身份,若是一处乱,其余的地方,难免也跟着乱起来。好在那些人倒也知道规矩,并未在豁嘴崖以外惹事生非。
当然,李尤德将此事也是瞒下的。再有大半年,李尤德便能离开山东登州,往南京调职,这已经花银子打点好的,只要这半年多不出大事,那剩下的麻烦,便等后来者去应付了。
李尤德想了片刻,便说道:“这事......你去对那些人的家眷说说,叫他们拿银子赎人吧。此事能了则了,不要惹大了。”
胡宇点点头,却又迟疑地说道:“大人,此事怕不是豁嘴崖的那些人做的。”
李尤德却并不意外,看了胡宇一眼,说道:“这我也知道。那绑人的案子,也没这么个自报家门的,怕还是有人寻的借口。不过,这事能压便压,总不能往白莲教上引。”
“是。”胡宇低声应道。知府大人的事,胡宇自然十分清楚,这还不过是一个“拖延”的做法。
事实上,李尤德也只能拖延下去。那辽东过来的逃军、逃民,可都是秉承了辽东人的彪悍的,虽然不敢与努尔哈赤对敌,要对付这山东地界上的汉人,可是丝毫不见弱势。尽管山东本地也是民风悍勇,登州府的人,可都是有家有口的,自不能与那些类似流民的人斗法。再说,登州虽然有卫所驻军,且山东水师也在此处,但却都不是李尤德能够轻易调动的。至少豁嘴崖那数百人,便不是登州府中这几十号衙役、捕快所能对付的。
别看这登州府是李尤德为首,却也未必便是一家独大的场面,只要登州本地闹出事来,这平定之功必要与卫、所、水师分享,败了,却要李尤德独个儿承担。那些辽东来的逃军、逃民,李尤德可是花了好大的功夫才给安置妥当的。但李尤德却也心里清楚,只要一处乱,便处处都乱。这息事宁人、和稀泥,可也要有一定的本事才行。
这让家眷们拿银子赎人,李尤德自然是知道那些人家可都是富户,五千两银子根本不在话下。想想,这深更半夜的,还到蓬莱阁下喝酒的人,能是一般百姓人家么?不都是银子多的烧的,闲着没事找事的么?只要用银子赎出人来,李尤德自然便继续熬下去就可。
李尤德摇摇头,竭力不去想这后面到底是谁在捣鬼,要接着豁嘴崖生事。这刚要说就这么办,却听见脚步声传来,一名衙役捂着脸,面色难看地跑了过来。
“大人,”衙役苦着脸说道:“外面来了个千总,说是要见大人。”
李尤德皱着眉头问道:“哪儿来的千总?你这是为何?”
“说是镇江水师的,”衙役说道:“那人凶得狠,我不过多问了两句,便给了小人一掌。”
李尤德一怔,怒道:“好大的胆子,敢到衙门里打人。不过是个小小的千总......算了,就说我身体不适,不见!”
李尤德自然知道镇江水师是什么。那可与山东水师是两回事,李尤德在蓬莱阁上饮酒作乐时,可不止一次见到镇江水师的战船在海上迎风破浪的情景,船都是新船,远比山东水师的高大,据说那船上的火炮,也是犀利的狠。这都是辽东总兵官、征夷大将军苏翎的部属,传言那些火炮、战船都是最新研制出来的利器。至于水师士卒,倒很少上到岸上来,但李尤德却也见过一次,那铠甲、兵器,还有那股桀骜不逊的神奇,印象相当深刻。
这话刚说完,李尤德又叫住那名衙役,问道:“他可说了,因何事要见我?”
那名衙役说道:“大人,那千总是问昨夜蓬莱阁绑人的事。”
“这与镇江水师何干?”李尤德有些忍不住了,这息事宁人也有个底线不是?“这案子是登州府再办,他来问这事做什么?”
“大人,”那名衙役适才正是多问了这几句,语气不对,才因此挨打的,此时便答道:“那人说这回被绑的,有辽东水师的人。”
“什么?”李尤德一怔,斜眼看向胡宇。
胡宇便说道:“大人,还有些不知来历的人,大概其中便有他们的人吧。”
“就算是有,”李尤德此时似乎有些失态,毕竟一个千总算什么官儿?到知府衙门里发威?便怒气冲冲地说道:“也轮不到他一个千总来问吧?你去说,此事自有本官再办,让他回去等消息便是。”
“是。”那名衙役答道,转身出去回话。
“简直没了规矩,”李尤德恨恨地说道:“一个武官,也敢这般行事。”
当然,千总根本算不上级别,哪儿能与知府相提并论,若不是李尤德一向是敷衍的态度,搁在别的知府身上,打上一顿都是可能的。大明朝还没哪个武官敢与文官作对。
那胡宇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那名衙役很快便回来了,这回,却是捂着另一面脸,显然,又被打了。
李尤德不待衙役说话,便问道:“怎么?又打你了?你不会还手么?这是知府衙门,你们都白吃饭的么?”
那名衙役苦着脸点点头,说道:“大人,他们可都是穿甲带盔的,都带着刀子,我们......我们可打不过。”
李尤德气得牙齿咬的紧紧的,简直不敢想象那帮子兵与衙役们对殴是怎样的情景。自然,是那名衙役仗着知府大人撑腰,想召回面子先动的手,却没想到根本不是人家对手。看适才那样子,若不是在知府衙门里,怕是直接就动刀子杀人了。显然,这帮兵与一般的卫所军完全不同,眼里根本无人。
“大人,”那名衙役偷眼瞧了瞧李尤德,说道:“那人说......”
“说什么?”李尤德问道。
“让大人三日之内找回他们的人,不然,他们便要自己动手了。”
第三章 武装办案
挨打的衙役转述那名千总的留话时,早就预备着知府大人的怒火,这一说完,便躲闪着瞧着知府李尤德的脸,果然,那张脸上连几缕长须都在微微颤动,显然知府大人正强忍着保持着几丝斯文。
这登州知府好歹也是个正四品文官,也是出身科举一路爬上来的,怎能忍受一个千总来府衙指手画脚?居然还限定时日,这还真当自己是山东巡抚不成?那李尤德就算再有坚忍之心,也自有三分威势,至少在这知府衙门里,可没人敢正眼瞧着。这回在自己属下面前演出这么一出,这不跟打知府大人的脸一样么?
这几年,李尤德在山东登州知府这个位置上,可是做得十分憋屈。辽事一乱,那大批官员、军兵、大户,还有那些流亡的辽民,可都是直接渡海而来,谁让这蓬莱距辽东最近呢?那些人中,要么便是品级高出知府不少的,要么便是家世背景来头不小,再有,便是如豁嘴崖那儿的人一样,都是些亡命之徒,李尤德可是尽万般小心,才没弄出什么事儿来,保持如今这般太平景象,可着实不易。
按李尤德的想法,这登州府既然远离京师,又是临海的偏僻之地,该是好做官的地方,的确,若没辽事,这登州府的确不入眼,知府作为一府长官,尽可乐得逍遥自在。起初上任时,李尤德还经常光顾蓬莱阁,甚至诗性大发,做了数十首即景抒怀的五绝、七律,即便算是“孤芳自赏”,也尽可一醉方归。可惜,好日子没过多久,便迎来了兵事。
安抚流民,应付钦差,还有登州府境内大大小小的文武官员,可不是件轻松的活儿。山东巡抚赵彦安,隔上三、两个月便要来巡视一番,更别说那隔上三五日便送来一大堆公文。山东水师新任总兵沈有容,是位有着不少战功的老将,在登莱两府海上往来巡视,也给李尤德添了不少麻烦。虽然这水师不属李尤德管辖范围,但毕竟蓬莱水城可就离此不远,那些官兵可都不是省事之人,为了自己辖内的安宁,李尤德可没少与沈有容打交道。
但大明卫所官兵,数百年下来,积习难改,就算沈有容到任后也费了番心思,使得山东水师也有了上千艘海船,但也就仅此而已,驻扎在登州境内的官兵,照样会扰民滋事。李尤德费了番苦心,总算没出大的漏子,只要没出人命,类似今日这般只与银子相关的,大多草草了事。
这忍字,还是得忍啊,再有半年,这差事便也就可以交出去了。
登州知府李尤德到了还是挥了挥手,让那名衙役出去,瞧了瞧师爷胡宇,这才长长出了口气,面色缓了下来。要说这被武官寻上门来丢面子的事,那山东水师的人有过,辽东过来的乱兵也有过,这丢脸也不止一次了,那胡宇瞧李尤德这幅样子,便知道还是照旧,要忍了。
既然如此,这接下来,胡宇便知道该如何去做了。
查案,自有登州府的捕头带着几十名捕快去做,知府李尤德倒也是限了三日,却只是令捕快们暗中查访,看看到底是谁做下这等案子。据店小二、店主等人的交待,那数百人可不会是一般的小毛贼,登州府地界上倒也没有积年的悍匪,能聚齐数百人的,也唯有卫所官兵、逃难的辽人辽军,当然,那白莲教众以及其余在暗中传播的教派、帮会也是有的。李尤德可没想将事情闹大,这查访只是略作了解而已。
此案虽然死了人,却都是下人、奴仆,正主儿倒是一个没死,只要将人赎回来,此事到底如何处置,至少不会闹得太大了。那些家眷们倒是很快便凑齐了银子,雇了骡车,一路向豁嘴崖行去。这几十家凑在一起,也算是不小的车队。为了妥当起见,官府的人没有出现。
这上万的银子,李尤德倒希望那些人顺当地将人都放了回来,只余还有一些人不知姓名、来历的,没有苦主出现,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当然,那名千总说的话,李尤德并未太在意。这生气归生气,李尤德不想生事,却也知道对方也拿自己没辙。这么一番处置,李尤德便开始关心起那些店铺主人打点的银子来。
蓬莱阁下的酒肆、茶坊,多也是大户商家所办,这回接着劫匪的名义,被知府大人一股脑儿的捉去问话,那晓事的便主动送上银子“打点”了,不然,只要进了知府衙门过堂,可没听说能白白出来的,不落个“通匪”的罪名便不错了。
三日很快便过去了。登州知府李尤德小有收获,这打点的银子先就弄到了三千两,然后是那些被绑的人,回来了一半,一问,却是被蒙着头的,自己也不知道是在何处;那剩下没回来的,却是被告知银子不够,要再送五千两。原来,那些人一打听,得知其中一些人家世不错,再说见那银子来的容易,便就贪心起来,要再勒索一部分银子,当然,这被放回来的,算是给那些人家一个交待,意思是说,只要给银子,倒也不难为。
登州捕快们的查访也有了回信,这左弯又绕的,打听到那日送银子的人,却并未到豁嘴崖,还差二里路时,便被人领到别处,且依旧是蒙着眼,不使人知道方向。唯一的只言片语,隐约显出有军伍之人在内,另便是那些银子,全都运上了船。那些被绑的人以及运银子去的仆从,倒都被仔细问了许久,其中有人听到熟悉的声音,倒像是在本地传教的白莲教众。
这些情况汇集到李尤德处,却都没了下文。那李尤德可是忧心忡忡,这显然既有水师官兵涉及,又有白莲教中的人参合在内,如何办案?这要是真查下去,可就不好说了。是故,知府衙门里的捕快们等不到下一步的指令,而那些没回来的人家也忙着继续筹集银子,这事似乎便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第四日一早,知府李尤德兀自在后院搂着小妾做梦,登州府衙门前,却来了十几位全身戎装,看着十分精壮的军人,为首一人,正是那日的千总。不过,这回似乎还知道礼数,拿了帖子求见,写着是镇江水师千总赵仕哲。
瞧着这有几分文气的名字,师爷胡宇犹豫片刻,便出面接待,并未通知知府大人,若是此人再有什么犯浑之事,总不能让知府大人身受吧?
赵仕哲大约二十多数,长相颇有些英武之气,一见面,便抱拳行礼,倒不像是个莽撞之人。
“请问,我们的人,现在何处?”
“这个......”胡宇一阵尴尬,说实话,对方要的是什么人,叫什么,可真还不知道。知府大人查案时,问的可都是那些有名有姓之人,这其余的,便都没放在心上。这位千总当初的狂妄,也是避过不谈的事,可没想到对方还真上门来要人了。再说,这又不是知府大人绑票,怎么如此做法?
“那就是没回来了?”赵仕哲面色一沉,问道。
“是。”胡宇说道,“我家大人还在查案子,或许要再等上一阵子。”
赵仕哲一阵冷笑,却不说话,扫视了一眼知府大堂,转身便走,那十几名铠甲之兵也都跟着一阵风似的离去。胡宇瞧着背影,心里不由得有些担心,但却又说不出是什么。
一个时辰之后,知府李尤德方才起身收拾妥当,悠悠哉抱着一壶茶,踱步进到衙门里,这还没开口说话,却听见外面又是一阵匆忙的脚步声。
李尤德眉头一皱,说道:“这又是何事?”
话音刚落,就见一人奔了进来,慌慌张张的说道:“不好了,大人,兵乱了。”
“什么?”李尤德一惊,问道:“你说清楚,到底何事?”
“大人,城外来了好多兵马,已经封了城门。”
李尤德还想再问,就听外面传来大队人群的脚步声,那种整齐划一的声音,分明是训练有素的军伍方能发出的声响。正疑惑间,就见知府大门处闯进无数手执长枪腰刀的士兵,为首的,那胡宇却是认得,正是千总赵仕哲。
“全都封了,一个都不要走脱。”赵仕哲喝到。
“是。”士兵们齐声应到,便直接将知府衙门里各部人员全都逼住,并一直向后院闯去。
知府李尤德坐在椅子上,哆哆嗦嗦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脑子里全是“兵变”两个字,这凑合做官小心了一辈子,却盼来了这幅场景,此时没昏过去,已经算是不错了。
接下来,那千总赵仕哲果然是一副要审案的驾驶。先是问明何人在办此案,接着,便将师爷胡宇为首的几十名衙役、府吏、捕快等人全都提了出来,相关文案也都搜出来摆在案上。
难道这般大张旗鼓的,真的是为案子而来的?
知府李尤德糊涂了,但面对明晃晃的刀枪,却是不敢问出一声。
那千总赵仕哲翻阅了案卷,又指明问了十几个人一些问题,便发下命令:“封住四门,挨家清查。”
“是。”几名低级武官应到,立时转身出去。
不多时,足足有五千多镇江水师的人马进入登州府城,封闭城门,然后按着知府衙门里的名册,开始挨家挨户的清理门户。随后,那几十个被放回来的大户人家子弟又重新被带到知府衙门里,果然是被重新问了一遍在匪徒巢穴里的详情。
第四章 雷厉风行
镇江水师千总赵仕哲,带着一群如狼似虎的铠甲军兵占据登州府衙,却并未真的坐在那张原本属于登州知府李尤德的椅子上。赵仕哲命师爷胡宇带着衙役们搬来不少座椅,就在知府大堂前的院子里审案。这倒是未使李尤德过于难看,当然,这番举止已属“大逆不道”,这座位之事,倒也算不得什么。对李尤德来说,还坐在属于自己的那张椅子上,只是属下衙役虽都在眼前,却只能听赵仕哲的吩咐。如今李尤德只能看着,也无人前来理睬。那赵仕哲甚至看都未看一眼,更不用说要交待几句什么。
赵仕哲到底是武人,自不必讲究什么衙门问案的规矩。这下面院子里,一边站着的是捕头王来儿及其属下捕快二十多人,一边则是蓬莱阁下那些酒肆茶坊的店主、店小二等人,这些足有四十多人,原本都被关在牢里,不管有没有拿出打点的银子,可都暂时出不去;另一边,则是陆续被重新叫来的那些刚刚被放回来的被绑者。
这呼啦啦一百多人,将整个院子是占了大半,四周则是铠甲齐全、手按腰刀的水师士卒,个个都露出八分彪悍之色,单看那站姿,便知道不是临时拼凑的。这幅场面,不说那些平民百姓要战战兢兢,就连那花白头发、见多识广的捕头王来儿,也都面色惨白,隐隐露出几分惧色。
所有的人都摸不透,那水师千总赵仕哲为何要这般大张旗鼓的兴师动众,若单是为了案子,可也不必如此形如造反一般占了登州府吧?
赵仕哲并不理会地下的人如何去想,自顾带着十几个通文墨的兵士翻阅案卷,并不时地就其中有用之处,唤人问话。这知府衙门里是一片静默,除了叫人问话的,倒没人敢发出声响,那登州府城内,却是一片嘈杂之声。那是数千水师官兵正在一帮捕快、衙役以及各级小吏的带领下,挨家挨户的清查门户。凡是没有登入名册的,一律带到城中校场看押。
这番动作,在百姓看来,却是另一种味道。大概那些官兵都早就经过训练,这穿门入户倒也讲规矩,先有衙役喊话,待人口全部集中之后,才入户搜查一番,除了偶然打破几个喷喷灌灌之外,倒也没多留。至于那些慢慢腾腾的大户家眷,便有些不耐烦了,一番喝骂是免不了的,若再要啰嗦,踢上几脚倒也正常的。
登州府城之内,还驻扎有登州营的一千多人马,这城内一番混乱,自然便有人出营查看。这城内之事本轮不到登州营去管,但毕竟已经有白莲教作乱之事,不得不小心一些。但几名指挥、把总才带人走出营门口,便见前面整齐地列队站着三百多名士兵,一百长枪手、一百刀盾手,剩下一百则是燧发长枪的队伍。为首的是一名把总,见有人出营,便立即高声叫道:“镇江水师入城剿匪,登州营所有人等不得出营。违者立斩!”
这却有些过分了,登州府城之事,何来镇江水师管?那语气更是令人生恼。立时,便有一名指挥出声叫骂。那名把总也不多言语,只回头交待一句,便有十名燧发长枪手越队而出,一次齐射,腾起一片烟雾。那几名指挥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些水师官兵竟然真敢动手,立时便吓得退回营去。那些弹丸却是打的营门旁处的木栅栏上,虽不见多大动静,却是真正的能致命的。登州营内也有火器,官兵自热知晓威力,这下便无人再出头问话。瞧那几百人的姿势,怕是都是上过阵的。
登州营内的一千多人,不过是常驻卫所军而已,平日里出操站队都不一定齐全,如何敢真的动刀动枪的?是故,这三百人,便立时吓住了登州营。
夜幕降临时,镇江水师千总赵仕哲已经问明了详情,而登州府城内也粗粗清查了一遍,那校场上被关押着的无籍之人,足有上千人之多。
赵仕哲叫过师爷胡宇与捕头王来儿,默然盯着二人,好一会儿才问道:“这案子我已看过了,你们说,这都与哪些人有关?”
胡宇斜眼瞧了瞧那摊在椅子上昏昏然的李尤德,却没答话,倒是捕头王来儿迟疑了一下,说道:“军爷,这事我们查过,怕是与水师、白莲教的人,都有干系,只是......”
捕头王来儿说道这里,看了看师爷胡宇,那胡宇只好硬着头皮说道:“这些确是可疑之处。只是时日尚短,还未详查。”
赵仕哲冷笑一声,说道:“三天,你们就查到这些。再等下去,怕是连尸首都寻不到了。”
胡宇、王来儿不敢应声,低头不语。
赵仕哲转头看了一眼那边似乎已经昏睡着的李尤德,接着说道:“我是来办案的,你们只要好生做事,我也不难为你们,不然......”
赵仕哲双目猛然间闪出几分杀意,那胡宇、王来儿虽然没有对视,却也感觉到脖子后面凉飕飕的,顿时打了个寒颤。
“我给你们一个时辰的功夫,去找出白莲教、还有水师相关的人。”赵仕哲说道。
王来儿、胡宇一时犹豫,望向赵仕哲。
“你们只管认人,别的有我们去做。”赵仕哲说的简单。
随后,王来儿、胡宇二人便由水师的人跟着,前往寻人。
说起来,那捕头王来儿与师爷胡宇,也是有些本事的人,这登州府城里的事情,不说都知道,可也知晓八分。那白莲教在登州府城传教设坛的,早有耳闻,甚至连有哪些人参与,也是知道线索的。只是平日里知府李尤德从不多事,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但到了此时,这件案子不办出个眉目来,那千总大爷怕是不知还要做出什么事儿来。今日这个动静,可是大明朝从未有过的。
捕头王来儿、师爷胡宇被几十名官兵拥着来到校场,在那一千多人之中寻找可疑之人。这只要真心办事,以二人在登州府多年的阅历,这寻些人出来,还是轻而易举的。那捕头王来儿更是直接找了平日里便在登州府城里寻衅滋事的一些地痞、闲汉,没过多久,便从中寻出几个外来的白莲教众。当然,那其中还被认出有山东水师的士卒,这没事不在军营里待着,在外面瞎混的,可也没几个是老实人。
那白莲教本是佛教支脉,在民间流传也有不少年头了。这倒了大明朝此时,早已分化成无数分支,连名字都数不清楚。这种借宗教集结人众的,分支越多,人便越是繁杂,那其中敛财、闹事的,更是寻常所见。这回山东徐鸿儒起兵反叛,各地分支便借着势头忙乎起来。
登州府城里被寻出的白莲教众,到并非与这次绑架案件相关,但在严厉的审讯之下,尤其是一名把总耐不住性子,一刀砍下一人的手指之后,便不得不说出登州府境内的几处白莲教众秘密聚集之处。这不说还好,登州府境内虽然都知道必定有白莲教的存在,但却是风平浪静,没什么麻烦,这一招,师爷胡宇、捕头王来儿,却出了一身冷汗。
原来,那几名白莲教众虽不清楚这绑架者是谁干的,却交待出几处村子聚集着上千白莲教的人,当然,其也明说,并不清楚是否要起兵作乱,只是平常便就如此依附在几家大户的门下,方便行事。那几家大户在登州府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过,倒不是什么书香门第,算是土财主,几家的土地加起来,怕是也有上千顷之多。
这种人家既然没有官宦背景,要想强取豪夺,自然要聚集一些势力才行,当然,白莲教在此地的分支,却也要寻些落脚之处。民间帮会、宗教派别之中,少不了接着名义敛财、雄居一方之人,两下一和,便成了此时被交待出来的情形。
姑且不说白莲教是好是坏,这帮派与大户们结合起来,自然便有什么欺男霸女、巧取豪夺,甚至公然劫掠的事情做出来,只是没有报道知府李尤德这里罢了,至于下面的县官,更是不敢多事,那是上下都不得好的事情。
至于那几名水师士卒,也没得了好,一顿暴打是免不了的。当然,这些人未必知情,但总还要听说一些事情,例如最近几日,营中有谁忽然有了银子,开始大手大脚起来等等,这些蛛丝马迹汇集起来,便令事情更加可疑了。
赵仕哲既然如此强悍的要办此案,当然没将山东水师的人放在眼里,若是心存畏惧,这知府衙门可就不会被这般“打扰”了。
得知结果之后,赵仕哲当即立断,立即发下命令。留下五百官兵继续把守登州府城,其余的四千多人马,分做几部,于天明启程,要分头围剿那几处白莲教聚集之所。同时,派人通知海上的战船,加派人手,准备处置山东水师驻扎在蓬莱的这部水城人马。
至于与案子直接相关的,那赵仕哲毫不客气命令知府李尤德打开府库,取出一万五千两银子来,当然,这登州府府库之内还真没这么多银子,那李尤德不得已,只好以自己的名义,向城内大户人家借齐缺数。那些被放回来的被绑者,已经说清楚严安途等三人还活着,只是每日要被打上一顿。赵仕哲便亲自带着几人,装扮成前去赎人的样子,预备天明出城,要直闯匪巢,救回三人。
第五章 上行下效
次日天明,镇江水师千总赵仕哲带着几名亲兵,赶着马车加入到装载赎人银子的车队之中,一路缓缓向东南方向行去。
既然是乔装,那身打扮自然是山东本地服饰,为了遮掩军伍神情,那脸上还抹了些泥灰,看上去,便是寻常赶车人模样。按匪徒所说的每人五千两银子,三人总计一万五千两,可足足装了五辆大车,与其余车队一样,一车一人,并不敢多带。赵仕哲与四名亲兵便依次跟着车队的后面,一声不响,也不四处张望。
当然,其余的赶车人并不知道赵仕哲等几人的身份,只道与自己一样,是去送银子的。那被额外所要更多银子的,足有十一户人家,这些人家或是经商,或是经营着田庄,都是登州府城里有名的大户,不过,这回倒是都便宜了绑匪,多年的积蓄,怕是都送了人。尤其是那几户专门经营农庄的,为了凑银子,不得不卖掉上千亩地。
此时车队之中,那赶车的都是这些人家的家仆、下人,倒没敢亲自走这一趟,怕是万一再遭一次绑了。是故那些赶车的人,神情倒不算难过,只是略微紧张而已。既然绑匪要的是银子,便自然不会为难这些出力气的人,何况,上一回已有先例,只要不乱瞧乱动,便就平安无事。
山东半岛东端,沿海具都是平原地带。这出了登州府城,一路上瞧的都是大片的庄稼地,长势可是要比辽东好得多。赵仕哲与几名亲兵也都是农家出身,这看上去,不由得心生羡慕。这一路还得走上五十里左右,照这个走法,怕是得过了午时才会到约定的地点。看着前面的赶车汉子将骡车、驴车前后相连,聚在一起说着闲话,赵仕哲等人也都有样学样,将车连成一串,只尾后一辆留个人看着,其余几人都聚在赵仕哲身边。
赵仕哲瞧了瞧前面不远处的车队,又看了看自己赶的这辆大车,便吩咐道:“来,搬一箱到后面的车上,咱们都坐车,省点力气,一会儿保不定得费些功夫。”
赵仕哲的四个亲兵,冯冬、吕浩、邱亚奇、蔡基,都是军户出身,原是金州卫旗军,还未到二十岁,却都生的虎背熊腰、格外壮实。赵仕哲随着水师参将冯伯灵在金州卫招募新兵时,一眼便看上了四人,便随即招至军中。一问,却是也有一身的功夫,水性也好,只是这般年纪,却在金州卫吃不饱饭,这到了赵仕哲麾下,几顿好吃好喝之下,立时便死心塌地跟着赵仕哲行走。
当下五人停车搬箱子,让邱亚奇在最后一辆车上看着,其余几人,都坐在第一辆大车上,垂着双脚,四处打量着道路两旁的庄稼地。
“这若是家里也有这么好的地,当初就不至于饿肚子了。”亲兵冯冬羡慕地说道。
赵仕哲瞟了他一眼,说道:“不是已经给你们家分了地么?还不知足?”
冯冬歪着脑袋说道:“知足。我是说这边的地要好。”
赵仕哲看了看天,悠然说道:“你们的都好好跟着我干,这回办好了,说不定在这里也给你们弄几十亩地当作奖赏。”
“千总,”吕浩惊喜地叫道:“真的能给地?”
那蔡基却摇摇头,说道:“这里是山东,又不是辽东,怎么能有地?除非拿银子买。”
这一说,几个羡慕土地的小子似乎便泄了气。
那赵仕哲却“哼”了一声,说道:“你们懂什么,你当这回我们是白来了一趟山东?”
这话便有讲究了,三名毛头小子虽然常在赵仕哲身边,却未必有资格知道所有的密令。听赵仕哲这一番话,似乎这回的事,还另有说法。
对于兴兵封了登州府城一事,名义上是为了这件案子,几人却并不觉得奇怪,事实上所有的镇江水师的官兵都不例外,因为当初在金州卫、复州卫等地,都是一样的做法,可没人觉得这样是什么造反、不合规矩等等。
赵仕哲瞧了瞧三人疑惑的样子,略微一笑,随着大车的晃动,摆了摆头,问道:“你们说,这回我们的命令是什么?”
“海上演练,在长山岛熟悉登陆作战。”蔡基低声答道。
“我们现在不是已经上岸了么?”赵仕哲笑道,“等我们得手,那边几处也该动手了。这叫实战练兵。这可是苏将军要求的最好练兵办法,在武官学院......”
说道这里,赵仕哲摇摇头,说道:“你们还小,再等几年,立了功,我便荐你们去武官学院。”
“谢千总。”三人都是一喜,但却不敢高声,只压低了嗓子说道。
赵仕哲摆了摆手,说道:“先别说这个,都好好打起精神来。一会儿动手都麻利些,别出漏子。”
“是。”三名亲兵低声答道。
赵仕哲想起那被绑走的三人,这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又在挨打,心里便有些走神儿了。
“千总,”吕浩瞧出赵仕哲的面色,低声说道:“那两位兄弟应该没事才对。”
赵仕哲抬头望了望远处自海上升起的日头,低声说道:“最好没事,不然,一个活口都不留。”
那日在蓬莱阁下,与严正安一起被绑走的王鸿、蒋明,与赵仕哲是结拜兄弟。说起来,这还得与苏翎及其兄弟们有关。这什么样的主将,便有什么样的兵。苏翎等十七兄弟的榜样,在千山堡时便在军中风行起来。赵仕哲与王鸿、蒋明,便是在千山堡军中结拜为兄弟。虽然后来赵仕哲被调职到镇江水师,王鸿、蒋明被选入赵毅成的哨探总部,三人却时时互通消息,大事、小事都不忘了相互告知。大战之前,镇江水师在金州卫、旅顺一带活动,三人倒是常常见面,兄弟之情,日益加深。
这回王鸿、蒋明在山东办事,那赵仕哲则受命引领七千水师在长山岛一带整训登陆作战事宜,三人本约好在船上聚一聚,却没想到出现这一出。那赵仕哲第二日得知消息,心急如焚,赶到登州府衙打听消息,却不料遇到的是一幅衙门嘴脸。
这要说赵仕哲的“无法无天”,那也是苏翎的做派,在辽东,原辽东都司卫所的大小官员,可完全没有谁敢有半点违抗的意思。苏翎下达的军令,是要将辽东都司卫所官员一律清除的,那赵仕哲可便是其中之一。可以这么说,在辽东都司辖内,苏翎大将军的军令,要远远高于什么朝廷的典章、规矩。因为,类似赵仕哲这类出身一般农家、卫所旗军的,唯有跟着苏大将军,才有田有房、有银子,何况,这等凭本事升职的规矩,才使得赵仕哲逐步走到今日这个职位的。
别看赵仕哲目前仅仅是个千总,却是镇江水师里仅次于冯伯灵的第一人。这回整训登陆作战,冯伯灵便完全交给了赵仕哲管带,至于冯伯灵自己,则带着数十艘新战船,前往朝鲜海域巡游,寻找理想的港口作为日后的基地。
俗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那赵仕哲敢于对登州府动手,自然是在金州卫等地处置原来卫所管辖权利的一番经历所致,而那土地一说,却也与金州卫的处置有关。那些逃离的大户之地自然收归公有,而不听招呼、胆敢违令的官员、大户,自然是要遭到无情的处置。可以说,无法无天的说法,应该说是苏大将军的军令,便是辽东所部官兵唯一遵守的法。
当然,辽东大捷的消息,赵仕哲自然是知道的。对于这样一位比苏大将军还要年轻的武官,没有赶上沈阳大捷一战,心里多少有些失落。建功立业,是所有苏翎所部官兵唯一的目标。这回水师官兵直入登州府,多少也有赵仕哲想生事的缘故。
这不管是白莲教,还是山东水师官兵在作怪,无疑都是为赵仕哲提供了一个借口。自古武将立功,自然是要流血的。以赵仕哲管带官兵的实力而言,在山东境内,所向无敌。此时,山东宣抚司大小官员都在忙着对付徐鸿儒的白莲教起义,对于登州府这点事儿,就算知道了,也无力对付。更别说,此时那登州知府李尤德,压根儿就没想将这件事传出去。这些,可都助长了赵仕哲的“威风”。
另外,苏翎所部这两年扩展实在过快,真要算起来,似乎便是一眨眼的功夫,从千山堡那数千人,便扩展到目前的十万人马。这其中的弊处,便是人手不足,不光是民事上的那些管事们不够,就连军中的大小武官,可也跟不上扩军的速度。武官学院的集训,已经从数月,缩短到短短的两月,可还是无法满足军中武官的配置。
苏大将军唯一信得过的,便是跟随自己从千山堡出来的人。赵仕哲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这种信任,被赋予了极大的权利。苏大将军一向只下达军令,至于采用何种手段,概不果问。是故,类似赵仕哲一类的年轻武官,自管由着性子去办事,眼里可当真是无人。要说这些武官对朝廷“无视”,这头一个,就该算在苏翎头上。何况,苏翎对自己兄弟,那是出名的护短。军人的地位,是实实在在的提高,那些田产、房屋、军饷,无一不是放在首位。这种环境下出来的将军,还有什么做不出的?
午时三刻,赵仕哲一行的车队,遥遥望见前面不远处的海边,一块巨石突出,正是目的地......豁嘴崖到了。
第六章 海滨遇匪
呈现镇江水师千总赵仕哲面前的,是一片起伏平缓的土地,除了大片的农田之外,便是长势茂密的森林,那豁嘴崖,便是临海处忽然隆起的部分,中间明显有一道海风侵蚀而成的巨大裂缝,当真是一张豁嘴的模样。赵仕哲按着审案时得到的消息看过去,那临海一片森林边的村子,大概便是那些“不服官府”管制的人所居之处。
此时,远远望去,那村子里的人都在忙着各自手中的活计,有的是编织渔网,有的修补渔船,看上去,正如辽东一带的海滨渔村一样,是过着半渔半农的日子。偶尔几声犬吠,还有不时传来孩童的嬉笑声,这一幕,倒令赵仕哲狐疑起来,这哪里像是绑匪所居之地?
前面的赶车人没有停留的意思,仍然沿着大道,一直向前行去,似乎是要绕过村子,直抵崖前。赵仕哲对四个亲兵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小心提防,便也跟着车队,继续缓缓而行。
绕过村子走上一里路,正是崖前一处林木最茂盛之处,赵仕哲等人正小心查看着动静,却见前面车队停了下来。原来,那不宽不窄刚好能通行一辆大车的道上,正站着十几个人,堵住去路。赵仕哲等人正处于十几丈远,倒刚好能看得见、听得清。只见那像是首领的一人,长着一副络腮胡,敞着怀,露出一身的彪悍,身旁的人也都是一脸的凶悍,卷着袖子,衣衫不整,只是稍稍靠后站得远一些的几人,倒是穿着齐整。不过,此时这帮人拦住车队,那兵器却都悬在腰间,个个都是带着笑,那面目可就少了几分狰狞。
“都停下,报上各家姓名,爷爷们要清点银子数目。”那首领模样的人叫道。
其实不用说,自打这些人从林子里走出来,那车夫可都战战兢兢地停下不动,那来时路上的几分“不关己事”的念头,可就被惧怕替换了。
“将箱子都打开,若是少了一分,就别想见人。”另一名大汉叫道。
车夫们哪敢怠慢,立即动手,将大车上的银箱掀开盖子,立时,一片银光闪闪,那些大汉们都露出垂馋之色,望着银子一动不动。
“都快些个,少啰嗦,没见过银子么?”站在后面的一人似乎有些不耐烦,撇着嘴叫道。
那名敞着怀的首领伸手摸了摸一脸的络晒胡,回头瞧了那人一眼,似笑非笑的说道:“符千总,未必你见过这么些个银子?”
符千总?这三个字一出口,那姓符的立即变色,双眼微眯,霎时间便变得煞气腾腾。那名首领似乎也觉得不妥,这失口叫出了那人的名字,这可不好,当下便往那些车夫们瞧去。这说不得,便要杀了这些人灭口。
其实,也怪不得这伙绑匪嚣张,看这样子是一点没有害怕官府追查的意思。上一次每人五千两的银子,可是来的轻轻松松,这都过了这么些天了,光听说登州府的捕快们在查案,这豁嘴崖一带却是半个人影儿也没见着。既然如此,便不必担心,是故这趟接银子的差使,便象寻常商人们的买卖一样。只是适才太快大意,一不留神便叫破了同伙的名字。
姓符?镇江水师千总赵仕哲心中疑惑,是名千总,这不是山东水师的人,便是登州营的人,但登州营已经被封在营里,此人八成便是山东水师的武官。不过,这姓符的,总觉的十分耳熟。赵仕哲偷眼向那叫符千总的望去,越看越是眼熟。
猛然间,赵仕哲记起来了,此时正是那年单独一人赴镇江堡,与苏翎洽淡秘事之人,正是山东水师千总符宝正。那时赵仕哲还仅仅是苏翎身旁的一名护卫,这名字是听说过的,且在符宝正离开时,还见过一面。没想到,此时却是在这里再次遇到。
一时间,赵仕哲心头一阵寻思,这事果然与山东水师有关。看适才这几句,面前这伙人八成是分为两拨,定是山东水师勾结了什么人一起犯下的案子。看那大汉的模样,不是惯匪,便是所谓白莲教中的头目。那徐鸿儒在山东起事,这等起兵反叛的,白莲教内可是有不少类似眼前这类人物。
赵仕哲轻轻咬牙,暂时要忍一忍,只要寻回严安途、王鸿、蒋明三人,再来收拾这帮成心找死之人。白莲教虽然算是一帮子农民起兵,赵仕哲却对其并未有什么看法,但眼下既然寻到辽东军伍的头上,说不得,这大开杀戒便算是练兵的插曲了。不管眼前这伙人的身份到底是什么,赵仕哲可并未打算留下活口。
至于山东水师,赵仕哲本派人通知海上船队,准备一旦消息明朗,便要对山东水师威慑一番,若是人平安无事,也就罢了,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可就也不会客气什么。
那名首领想了片刻,便吩咐那些大汉上前清点银子。那符宝正一直阴沉着脸,盯着面前这些大汉,稍后,又回头低声对身后的几人说着什么。这一幕,那名首领等人倒都只顾着点银子,倒是没有注意,这边赵仕哲,却看在眼里,心中狐疑不定。看这样子,这里两拨人也并不齐心,真不知是如何勾结在一起的。
那点银子,也不可能在这里称量,不过是估摸着算计一番,一箱银子多少,又是共计几箱,那群大汉倒也细心,按着人头数目,一家一家的清点,什么某人是一万两,某人是八千,最少的一户,大约也是看着家境并非太好,只带来一千两银子。真难得这帮人如何算计的,且这会儿依然记得清清楚楚。
登州府城里,居然有这么多富户,仓促之间便能拿出这么些银子,赵仕哲在出城之前,便有些乍舌了。都是山东常闹灾荒,这些大户们却不知如何弄到这么些银子的。当然,赵仕哲能如此作想,那些大汉自然如符号正所说,没见过多少银子的。如今这年月,能赚上数十两银子,就已算是中等富裕之家了,这些汉子若是能有这般家境,未必要出来做这等勾当。
那帮子大汉只顾着看银子,丝毫没在意那符号正阴沉的面色。这边用了小半个时辰清点完银子,按道理说便该是放人了。上回便是如此,不过,正当各家车夫等着要见主人,却一时不敢开口之时,那名首领却大手一挥,叫道:“接着赶车,往前走。”
那种一名胆子稍大、且必定对主人家忠心耿耿的中年人试探着问道:“各位爷,不知我家主人......”
一名大汉顿时飞起一脚,踢在那中年人的腰间,喝到:“少啰嗦,想要命的,便乖乖的听吩咐,不然别说你家主人,就连你也看不到明日的日头。”
这下,可再无一人敢言,半个字。一群车夫便闷头赶车,头都不敢抬。那赵仕哲也跟着一模一样的向前走,却是用眼角瞧着,并趁人不注意的功夫,连续给后面几个亲兵打手势。这种暗号,当初在金州卫收拾那些卫所官兵时便曾用过,不然如何只待着这几人。赵仕哲等人的大车上,都藏有兵器、短弩,另外,就在大车地下帮牢实的一个口袋里,还有一把燧发短枪,都是上好了弹药,取出便能立即发射。
不过,光看这些车夫的打扮,便不必引起对方的注意,赵仕哲等人又装扮的极其相似,再说,赵仕哲等人本就是农家出身,就算当初也在卫所当差,可也是要屯田种地的,这装扮成老实人,那是不需刻意的,只是要将眼里的那丝精悍,藏而不露罢了。
车队接着向前行进,蜿蜒便向着豁嘴崖下前行,转过一片树丛,又绕过一片乱世,豁然见一条土路向崖下海边延伸。这若不是来到跟前,还真不知道从这么高处,也有能行走大车的道儿,可以直通海边。赵仕哲一路留心,却发现那符宝正带着五六个人似乎是故意落在后面,那群大汉倒是没有丝毫警惕之意,纷纷笑闹着率先走下崖去。
绕过崖壁,赵仕哲等人猛然间看到宽阔的海面上,豁然便停着一艘海船。看来,这些银子是要用来装船的,难怪与上回不同,要让车夫们接着赶车。赵仕哲十分警醒,这般举止不同往常,可是意味着变化随时都能出现,别寻不回去自家兄弟,还将自己这几人的性命搭上。当然,赵仕哲倒不是惧怕这十多个人,按着自己与四名亲兵的身手,只要对方不是围着放箭,光论刀法,全身而退却是不难。只是要想转瞬间将这十多个人都收拾了,却也有些难度。
眼瞧着大车停稳,那海船也放下两艘小船,向岸上划来,众人都望着海面,未及留心身后。
猛然间,就听到一声大喊:“动手。”
一瞬间,那名首领便被符宝正一刀劈死,紧接着,五六名跟随符宝正一起来的人也都砍翻一人。原本符宝正的人远远落后那名大汉的人数,可这一来,这差距便缩小了。众人皆在惊慌之间,那些大汉却也不知发生何事,接连又被砍翻几人,那符宝正几人的身手,在赵仕哲眼里可也算是不错的,进退皆有法度,显然也是练过的。那些车夫惊慌之下,都躲在车轮下不敢动弹,这多半是看清匪徒内乱,还是抱着于己无关的心态。
剩下的大汉与符宝正的人缠斗在一起,这时,那小船上的人也都跳下水,奔跑着上岸,其中有五六人都手持长弓,瞄着那些大汉。
“要命的,丢下兵器。”符宝正见此,跳出几步,高声叫道。
那些大汉一听,便稍稍一愣,随即都丢下兵器。这强弱可见,还有什么斗的?
“放箭。”符宝正却毫不留情,一声令下,那些大汉立即被乱箭射死。
符宝正面无表情,眼光一转,便落在那些哆哆嗦嗦的车夫身上。
第七章 变中有变
就在山东水师千总符宝正一声暴喝,动手击杀那群大汉之时,那镇江水师千总赵仕哲惊愕之余,也跟着如同那些车夫一样,卷缩着身子,躲在车轮之下。那些赶车的老实车夫哆哆嗦嗦不敢抬头,赵仕哲却连打手势,与四名亲兵联络,趁众人搏斗的功夫,取出了藏在大车中的兵器,并伏地身子,凑到一起来。
这突生变故,赵仕哲虽然不知道那两拨匪徒之间到底生了什么嫌隙,但从适才那大汉首领暴露山东水师千总符宝正身份开始,便带了十分的小心。这等绑架勒索之事,自然是要隐藏身份,那山东水师千总符宝正的身份,虽然仅仅是被叫破了一个称呼,但那些车夫却是听到的不少,尽管那些车夫未必能推断出真实身份来,可只要回去一说,自然会有细心之人由此推断。不说别人,单是那登州府的捕头王来儿,便是精明到骨子里的人,这等明显的破绽,怎会看不出?
杀人灭口,便是顺理成章之事。赵仕哲虽然想到过这一点,却没料到那符宝正却先杀的是同伙之人。当然,赵仕哲不清楚符宝正与那些人之间到底是怎么样的关系。那些被杀的大汉,果然便是白莲教中的人,这回算是符宝正寻到他们,联手做下这起案子。
这也得怪那些大户们过于招摇,就在蓬莱阁一带整日里饮酒作乐,银子花的哗哗的,说不得,符宝正等人便生了勒财之心。当然,符宝正既然是山东水师的千总,这手笔可是不会小,暗中打听了那些常常深夜不归的买醉大户子弟身份之后,便联手白莲教众,干脆一股脑地都捉了去。绑架一人勒索钱财,在山东地界上可不少见,但这般一次性捉上几十人的,也才配得上符宝正的千总身份。
至于那些白莲教中的大汉们,则是聚集在几处农庄里的人。符宝正对这些人可算是熟悉,姑且不管这些人到底是不是真的白莲教众,信奉什么神灵,符宝正也不会追究,只要知道这些人聚在一起便是为了敛财,便就够了,这便是合作的基础。果然,稍一试探,便一拍即合。那晚在蓬莱阁下,动手杀人的,可以白莲教之人居多,从那时起,符宝正可就对这些人怀了别的心思。
按说符宝正此人也不是省油的灯,坐下的事是好是坏也不必深究,但瞧着那些白莲教众下手相当狠毒,且毫不留情,对跪地讨饶着也绝不手软,符宝正可就对其厌恶起来。白莲教虽然是一传教的名义遍布山东境内的,但至少在登州府境内,这伙人聚集在一起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符宝正早就打听过了,只是做下的事都不大而已,当然,这仅仅是与蓬莱阁这件事相比而已。
绑人的时候杀几个人立威,符宝正倒也没觉得不妥,只是对那些没必要杀的,也杀了,却心生不快,二者联手本就是临时伙在一起,可这心思,却在联手的同时,便生了异样。当然,那些白莲教众对符宝正也未必有好感,这事出力的,可是以白莲教众为主,为了那晚之事,白莲教登州府境内的好手可都调齐了。那符宝正却仅仅是出了是几个人带路而已。但这分银子,却是要符宝正占着六成。这不满之心,也是不弱。
对于白莲教之人能在登州府境内聚齐近千人,符宝正也是暗暗吃惊,联想到山东徐鸿儒最近起兵闹得声势正旺,便有些怀疑这些登州府境内的白莲教,是不是也要趁机闹事,不然怎么会如此之快的调集人手?当然,符宝正并不在乎这些人是否也跟着起兵搅乱登州府。那伙人人数虽多,在符宝正看来也不过是有几分气力而已,说起列队上阵撕杀,山东水师再不济,也不会将这上千号人放在眼里。
符宝正只是略微担心这些人会半道上对自己不利,是故,这份小心可一直都悬着。这回符宝正决心要在蓬莱阁下那些大户子弟身上捞一笔银子,也是冲着白莲教在山东起兵的机会,再加上本那些大汉本就是白莲教众,这事落到最坏处,也不会牵扯到符宝正的头上。甚至符宝正根本就不怕那些白莲教众会将此事泄露出去,此刻白莲教众在山东境内可与叛贼同名,谁会相信他们所说?
是故,这一开始,符宝正并未想到要对这些大汉动手。但适才那名首领不仅对符宝正无礼不说,还泄漏了符宝正的身份。这不由得使符宝正多疑起来,当然,符宝正能算计别人,别人自然也会算计符宝正。至少在符宝正心里,是知道对方一定会耍什么花样。那句原本无意之间的口误,却让符宝正以为,是白莲教众故意为之,目的是将矛头引向自己,只要那些车夫安全的回去,这事自然便落到山东水师的头上,这反倒与白莲教无关了。
这份“用心”,可令符宝正心中暗怒。于是,杀心立起。可怜那些白莲教大汉们,临死之前,还在做着花银子的美梦,只是终究做了鬼,那银子也不知是否还在梦里念叨着。这有心杀无心,那些大汉们尽管看着也是彪悍之人,却没有及时反应过来,让符宝正立时得手。
这接下来,那些车夫就更不能留下活口。符宝正瞧着这些哆嗦的车夫,还未出口下令,就见那边躲在车后的几人,突然站起身来,大踏步地走上几步,右手平端着什么物件,猛然间,就听得几声枪响,腾出一片烟雾来。
“鸟铳?”符宝正身在水师之中,那火器自是熟悉不过的,头一个反应,便是鸟铳燃放之声,但紧接着,便知道不对,哪儿有这么短的鸟铳。
这虽是想着,动作却快,符宝正一闪身,便躲在一辆大车后面。
那边赵仕哲等人,眼瞧着符宝正便要对这些车夫动手,杀人灭口是免不了的。这一人一只燧发短铳,起身走近几步,便举枪瞄准那几名手持弓箭之人。适才符宝正杀那些“同伙”是事发突然,一遭得手。这一刻赵仕哲五人却也是如此,那些人虽然见到赵仕哲几人站起身来有些突然,一怔之下,想得便是要如何开口喝骂,却绝没料到赵仕哲等人手里有要命的家伙。
燧发短枪在这十步之内,那是百发百中,五名手里还握着弓的人立即被一枚铅弹弹丸击中,有的中在胸部,有的中在腹部,还有一人,被赵仕哲一枪命中头部,那弹丸直接从左眼进去,又出脑后贯穿而出,顿时将那人击得向后一仰,倒了下去。
那燧发短枪虽然在此时已算的是利器,但却只是一发而已,再要击发,还得如鸟铳一般装药、填弹。此时哪儿还能有这般功夫?赵仕哲等人又拿出短弩,这是在千山堡时研制出来的极为趁手的远攻兵器,那锐利的箭矢虽然也不过三十步的射程,但却都沾了毒,为的便是一击毙命,绝不会留下对方还手的机会。说是迟那时快,赵仕哲等五人一扬手,便又有五人中箭。
即便如此一举击杀十人,在场的人树上,却仍然是对方居多,赵仕哲一方处于劣势。此时,那些人这才反应过来,对手手里,可是有着远射兵器,便纷纷学着那符宝正,躲在大车后面,此时,倒是与车夫们混在一起。
赵仕哲等人此时要的便是对方如此,短弩射毕,五人便顺手放入身边口袋内,这多亏了千山堡的那些工匠们,研制这类兵器时,考虑到战时的环境,倒是放置口袋里十分便捷。不然,便只有丢下了事,那可是极大的浪费,再说,也不能让敌人得了去。
赵仕哲等人趁对方闪避,便抽出短刃,砍断套在大车上的绳索,牵出马匹,一跃而上,便要向着来时之路奔去。眼下这个场景,别说救人,眼瞧着那些车夫们都要被灭口,这自然是先逃回去要紧。真论搏杀,赵仕哲未必便怕了这些人,但好汉难敌人多,再说对方还有弓箭在手,一旦让对手围住,只能送命,此时可不是逞能的时候。那别的大车上套的,多半是骡马、驴之类的,唯有赵仕哲等人的五辆大车,那是事先便准备了的,套的是马,这会儿可便派上用场了。
眼瞧着赵仕哲等人上马,向豁嘴崖上奔去。这若是一走,剩下的人可就追不上了。那山东水师千总符宝正,自然不是等闲之辈,虽然最先躲在车后,却是将赵仕哲等几人的行径看得一清二楚。此时见对方要逃,便猛地窜出几步,来到拉车的一头骡子身后,用刀轻轻一戳,那骡子吃痛,猛地向前窜去,连带着大车就那么横在赵仕哲等人的去路上。
符宝正大叫一声:“拦下他们。”
被那骡车一耽搁,赵仕哲等人虽成功地上了马,却无法立即远离这些人。就这么片刻的功夫,那符宝正带着人便尾追了上来,看那架势,便是要将五人团团围住。
第八章 峰回路转
镇江水师千种赵仕哲带着四名亲兵骑马没奔出几步,便被大车拦住去路。那山东水师千总符宝正一边喊叫,一边依法炮制,接二连三地将大车堵住路口。其余的人此刻也反应过来,也依着符宝正的做法,将大车驱赶着堵住去路。
这海滨之地,一面是海,一面是豁嘴崖的那巨大的岩壁,这两端的去路,可就都被大车拦住,适才躲藏的地方,倒为此刻提供了便利。赵仕哲等人勒马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子,斜眼一瞥之间,见有几人已经去捡拾适才被击毙之人的弓箭,越发的有些慌了。
那赵仕哲大吼一声:“都跟着我。”说罢,便纵马向岩壁下面奔去,身后四个亲兵不加思索,紧随其后。
那豁嘴崖下,本是一道壁纸的峭壁,但却被赵仕哲瞅见有一处平台,大约一人多高,这急切之间,便将那里作为暂避之处。赵仕哲一马当先,来到崖下,勒马站定,随即伸手在马鞍上一按,双脚脱出马镫,踩上马背,旋即跃上那处平台。后面四个亲兵也先后跃上,五人便在平台上半蹲着挤在一起,赵仕哲抬眼观察动静,那四名亲兵却忙着装好短弩、再给燧发短枪装填弹药。
赵仕哲等人这么一动,那边符宝正等人却并不急着靠近,只是远远的围着。那平台处虽然不方便直接攻击,赵仕哲等人却也逃不了。适才事发突然,被赵仕哲等人一举袭杀几人,用的是什么兵器还不太清楚,再看那平台上几人的架势,这轻易上前,却是送死无疑。
符宝正见已经围住,便命人向海面上的大船下令,要再派一些人来。符宝正心中疑惑不解,便蹲下去查看那被燧发短铳击中的尸体,见果然是被火器击中的模样,便狐疑地望着赵仕哲的方向,实在猜不透这几人到底是何来历。
此时那些车夫已经被驱赶到一齐,都跪在地上俯首不动,符宝正略一点头,那些人便一齐动手,将车夫全部斩杀。那便赵仕哲等人见了,却是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杀人灭口,这无疑说明,自己几人,对方绝不会放过。回头瞧瞧笔直的岩壁,要想攀上,却绝非易事,何况,对方还有弓箭在手,这般攀岩,可不成了靶子?
赵仕哲心中不免有几分懊悔,早知如此,便不该如此涉险,这也怪那些赎人的回来说得轻松,自己也太大意了。回头瞧瞧四名亲兵尚且还算稚嫩的脸,赵仕哲咬咬牙,低声说道:“一会儿他们若是来攻,都瞄准了射,咱们地势高,他们轻易上不来。”
“是。”四名亲兵低声应道,倒是没有丝毫惧怕之色。
那边符宝正查看尸首,又拔出短弩,仔细地查看了那泛着乌黑光泽的箭头,又凑近闻了闻,发觉果然是沾有剧毒,便皱着眉头丢下,吩咐众人不要靠得太近。符宝正估摸着算了算,这等短弩,都是近程兵器,左右不过五十步之内有效。那火器找适才来看,也是短程的,只是这些究竟是些什么人,如何有这般兵器在手?这绝不会是登州府捕快,且登州营内,也不会有这等兵器。按那箭头的打造痕迹,必定是大批铸造出来的,按此时大明朝的情形,只有军营里才会如此。
那海上大船不久便又运来两小船的人,这回还带着十杆鸟铳,十名鸟铳手一字排开,就在百步之外装填弹药,点燃火绳,指向赵仕哲等人。看到这一幕,赵仕哲连忙命其余四人全部伏在地上,只要不露头,那鸟铳也未必能打得中,只是这样一来,对方自可在百步之外射击,而自己这方却无能为力。眼下这情形,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但足足过了小半个时辰,符宝正却一直没有下令进攻。只是令那十名鸟铳手盯紧几人,其余的人则将所有大车的银两全部搬上小船,再运回大船上去。直到全部搬运完毕,又拿出家什就在沙滩上掘出一个大坑,将所有的尸首全部掩埋。这些都是在赵仕哲等几人的眼皮子底下做的,看样子,是当赵仕哲等几人也是死人一般看待。赵仕哲本盘算着要跳出去拼了,但瞧着那十名鸟铳手,便又数次按奈住急躁。
那符宝正见沙滩上已处置干净,这才走到这边,思虑了好一刻功夫,才叫到:
“你们是什么人?是登州府的,还是辽东过来的?”
赵仕哲却不应声,也猜不出对方要做什么。这不打不杀的,光说话有什么用?
这边不答话,那边符宝正却似乎更坚信自己的猜测,接着说道:“你们是辽东过来的吧,起来说话,我们不动手。”
赵仕哲抬头瞧了瞧那十名鸟铳手,果然都调转枪口冲天,似乎是表明暂无进攻的意思,便从地上爬起来,也叫到:“我是镇江水师千总赵仕哲。”
那符宝正一怔,接着叫道:“你们来这里作甚?这不关你们辽东的事。”
赵仕哲冷笑一声,说道:“你捉了我的兄弟,符宝正,你以为我来做什么?”
赵仕哲一口交出符宝正的名字,那符宝正果然吃了一惊,说道:“你怎认得我?”
“我当然见过你。”赵仕哲说道:“当年镇江一行,你忘了么?”
符宝正一怔,眼珠儿一转,便笑道:“那便是自家人了?这回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误会,误会。”
说罢,符宝正便一摆手,命十名鸟铳手撤到一边去,并且熄灭了一直燃着的火绳。这意思,便是毫无敌意了。符宝正大踏步地向前走去,一直来到崖前,冲上面的赵仕哲一拱手,说道:
“既然知道镇江一行,这事便就好办了。小兄弟该早说才是。”
见符宝正这般做派,那赵仕哲却是仍然十分警惕,但还是一拱手,还了一礼,说道:“我怎知符千总还有做这等事情的喜好?”
符宝正笑着说道:“各位都请下来吧,这事情说明白了,也就不必这般了。”
赵仕哲却是犹豫不决,不知这符宝正是怀着什么心思。
那符宝正一笑,接着说道:“赵千总,你既然知道我去过镇江,想必与苏将军该是十分亲近之人,适才是不知小兄弟身份,才有得罪之处。见谅!见谅!”
听符宝正这么一说,那赵仕哲才明白过来,感情这位符宝正对苏大将军,还是颇有敬重的。既然知道了赵仕哲的镇江水师的身份,却又知道镇江一行的秘事,那符宝正当然便将赵仕哲当作自己人了。
这不能怪符宝正做事怪异,想当初那镇江一行,不是也是做的“胆大包天”之事么?跟那事相比,眼前这点子事,又算得了什么?
赵仕哲略微想了想,便低声对四名亲兵说了句什么,纵身跳下,四名亲兵也跟着下来,在赵仕哲身后警惕着。
那符宝正瞧着赵仕哲年轻的面容,盯着好一会儿,才笑着说道:“苏大将军果然与众不同,麾下武官都是这般年轻。”
赵仕哲寻思一下,便问道:“我那几个兄弟呢?”
符宝正笑道:“赵千总若是早说,便没这出了。”说罢,符宝正瞧了瞧适才几名属下被杀的地方,摇了摇头,接着说道:“赵千总不必在意,这是他们命薄。你的兄弟,就在船上。都好吃好喝地招待着,尽管放心。”
赵仕哲瞧了瞧海面上的船,将信将疑。
那符宝正瞧出来,接着说道:“这事说来话长,总之这回没料到会遇到你们的人。回去我问清楚,知道其中有误会之处,便留了他们几日。本打算过几天事情缓一缓,便送他们回去的。谁曾想赵千总倒是急性子,这么快便来了。”
赵仕哲没有说话,只“哼”了一声。
那符宝正也不计较,笑着说道:“请赵千总去上船吧。我也正好给几位赔罪。”
赵仕哲想了想,回头看了看四名亲兵,便点点头,说道:“好,凡事见了我兄弟再说。”
“好,”符宝正说道:“请!”说罢,率先向小船行去。
一行人上了船,见那船果然是一艘战船,船上火炮也有数门之多,只是看上去定然是许久未曾用过了,锈迹斑斑的,难说是否还能使用。
那严安途、王鸿、蒋明果然就在船上的一间舱中,赵仕哲一见,立即奔上前去,上上下下的打量着。
那王鸿一笑,说道:“大哥,没事。我们都没事。”
蒋明也会意地上下拍了拍,便是毫发无损。那严安途也笑着说道:“真没想到,在这里遇到赵千总。你这是如何寻到这里的?”
这话可怎么说?赵仕哲看向身旁的符宝正。
那符宝正笑着说道:“都是误会,这下可好,总算没再出漏子,几位,我们这就开船,等到了蓬莱,给几位压惊、赔罪!”
符宝正的笑脸,多少有些效果,至少那赵仕哲心中的敌意,渐渐的轻了。
第九章 莽撞之余
山东水师千种符宝正略作招呼,也不介意那赵仕哲眼里残留着的戒备,便转身出去,指挥水手们升帆启航。
这艘战船远处看着较大,实际上只能算作小号福船,顶多能装下百人左右,这可是山东水师里最大号的战船了。那山东水师即便是由老将沈有容管带,无奈这战船大小可不像是陆上练兵,只需勤快点便能有效。那沈有容也曾屡次上书,请求朝廷拨款添置新船,但辽事正在火烧眉毛之时,朝廷为辽东饷银还处处捉襟见肘呢,哪儿还能拨款出来修造战船?何况这海上已多年没有战事,这回若不是为防着建奴从海上进犯山东、天津等要地,那沈有容说不定还在哪儿养老呢。
整个山东水师,经沈有容一番调遣,从各地收刮了各种船只,甚至连漕运的旧船也拿来顶数,才勉强凑够了近千之数,在这山东沿海一带布防,也还算是凑合着能封住山东海域。但这些战船与其说是战船,不如说是运兵的货船,类似符宝正此刻指挥的这类战船,可也没有多少能真正作战的。
符宝正作为山东水师的千总,资历摆在那里,就算沈有容新来,也是颇为看重,这艘山东水师中最好的船只,便做了符宝正的座船。那沈有容带兵往黄河口一带巡视,这边蓬莱一带,便全由符宝正管带。是故,符宝正自可任意行事。
符宝正指挥着水手们驾船离开豁嘴崖,那边舱里的赵仕哲等人,也眼瞧着海船离开海岸,沿着弯曲的海岸线一路向西北向行进,这才稍稍松了口气,看样子,这战船的确是要往蓬莱行进。那赵仕哲既然身为镇江水师千总,这瞧着符宝正指挥战船,倒觉得那符宝正也不是个只会贪银子的武官,这战船也驾驭得有模有样,心中暗暗点头。
但赵仕哲等人只是略微放心,却不敢完全减缓警觉之心。只要没有上岸,这随时都可能再出现变故。今日这一回,可是令赵仕哲明白,那凡事计划着的,都没有实际发生的变化快。自己不过是想乔装跟着,看是否能寻到机会,找到自己兄弟被关押之处。却不曾料到会有这么一遭血腥一幕,当然,那符宝正的身份本就神秘,与白莲教众的火拼更属意外。好在目前这一切都是对己方有利,既然三人都平安无事,倒也不必与那符宝正多做计较。
考虑到毕竟赵仕哲与四名亲兵杀了符宝正的属下,几人都不敢过于大意,守着舱口细细留心外面的动静。那符宝正瞧着似乎并不在乎那些属下被杀之事,自顾驾船,也不来与赵仕哲等人啰嗦、客套。这一路海上的路程,倒是有惊无险。
时值五月,南风正盛,战船初时逆风而行,行的极为缓慢,待转过一处海湾,便折向西面,正好顺风,倒是行的甚快。到了入夜时分,抵达蓬莱海港之外,远远的瞧见镇江水师战船上灯火,赵仕哲这才算是轻吐一口气,活动了下手脚。这无形之中的紧张,反比那时出手搏杀还要累人。
很快,战船便停泊在码头上,那符宝正这才出现,一脸笑意的请众人下船,要给赵仕哲等人压惊、赔罪。赵仕哲本想立时便回到自家船队上去,但想了想,还是答应了,与众人一起上岸。这边的事,可还没算了呢。
踏上陆地,赵仕哲心里反而更沉重了几分。
这回做下的事情,虽然是为了解救严安途、王鸿、蒋明三人,但此时三人已回来了,毫发未损,这点自可放心。可那边登州府城里,事情却不是一顿酒宴便能了了的。这在岸上没走几步,那赵仕哲心里可就翻滚了无数个心思。这般胆大包天的举动,到此时,赵仕哲才觉得有些不妥。
赵仕哲到底只是也千总武官,最初不过是仗着热血沸腾之际,带兵进入登州府城,要亲自办这件绑架案子。这会儿天已黑下来,这一日不止是赵仕哲带着四名亲兵运银子救人,登州府城还有数千人马,也没有停着不动。
那连夜审讯问出的白莲教众聚集的几处庄子,此时必然早被镇江水师的人马荡平剿尽。赵仕哲并不担心自己的队伍,对付白莲教的那些乌合之众,镇江水师这么些日子的练兵可不是装样子的。虽然赵仕哲平日里并未与白莲教接触过,看那符宝正杀尽的那些白莲教众,也算是有些气力,模样也算是彪悍,但毕竟无法与真正的水师官兵作战。
论单打独斗,或许还有得一拼,但若是说野战攻城,白莲教怕是便如同一个孩童一般,根本不会是镇江水师的对手。赵仕哲并未去想那几队人马的战果,此时想得却是,这要如何收场。
到底赵仕哲不过是个千总,这镇江水师的战事上,自可深受重用,可这仅仅是一员武将而已,这回带兵袭击山东境内的白莲教聚集之处,总得有个名目说说吧?可赵仕哲却并未全盘计划个什么。这会儿,赵仕哲有些担心,那苏大将军得知,不知会如何处置自己,这个漏子说大不大,想要瞒着,却做不到。
赵仕哲唯一能想到最好的借口,还是这次绑架的案子,但这也不足以让镇江水师将登州府搞得鸡飞狗跳的,更别说还要围歼几个庄子里的人。这不论找什么借口,赵仕哲的行为都必将被看成是辽东总兵官、征夷大将军苏翎的授意。但凡只要问一句:“这山东地界上的事儿,几时由镇江水师的人来管了?”
这话,怕是连苏翎也无法回答。
赵仕哲想到这里,那步子便走的越发的慢了。
山东水师千总符宝正依旧是一副笑脸,像是根本没有见到赵仕哲分明写在脸上的顾虑。那蓬莱阁下的酒肆、茶楼又开始营业。赵仕哲出发之前,便将这些酒肆主人、店小二等都放了回去,要不然,这会儿上岸,可是什么都吃不到。
那些酒肆、茶坊的主人尚还一脸的苦相,这案子不破,便无人再敢到蓬莱阁下“买醉”,这可不是断了活路?是故,见着符宝正带着几人走来,那一路上招呼的店小二、店主可都是满脸堆笑的拉客。这人虽不多,但毕竟是个好兆头,这生意,又可以接着做下去了。在蓬莱阁下出了这档子事,那些能“一掷千金”的主儿可就暂时不敢再来。符宝正等人的到来,生生给那些人带来了几丝希望。
符宝正大概也是常来,自顾寻了家熟识进去,好酒好菜的点上,那店小二可殷勤地招呼着,众人没坐多久,那酒菜便流水般的端了上来。
“几位,”符宝正端起酒杯,笑着说道:“这杯给几位赔罪,我先干为敬。”
说罢,便仰脖子一口干了。然后,又再自斟一杯,说道:“这杯算是给各位压惊!”
照样是一口喝尽,这幅态度,倒是对着军伍之人的胃口。那赵仕哲心中有事,却也对符宝正的快人快语没有反感。
两杯一过,符宝正便招呼众人喝酒夹菜,那态度,可真像是一家人。
赵仕哲闷头吃着,这也还真饿了。符宝正也不多说,只顾给个人斟酒,倒让那严安途等人客气了一番。
“赵千总,”符宝正叫道:“怎么?还在怪我这回的事?”
赵仕哲一听,看了符宝正一眼,却没说话。
那符宝正笑着说道:“各位,我这儿也是不得已。山东水师的军饷一向便没足过,我总得想个法子弄点银子不是?反正这帮子大户子弟也没什么好人,这回也算是教训一下这帮人。”
赵仕哲依旧没有说话,那符宝正瞧了他片刻,便低声说道:“赵千总是怪我杀了那些人么?”
赵仕哲一怔,自己却还真的有些怪罪符宝正弄出的这场事情,不说那些赶车的车夫被全数斩杀,就连当初在蓬莱阁下,不也是杀了几个人么?虽然有白莲教众在内,可也说不清楚是谁杀的人。但赵仕哲等几人也杀了符宝正的几名下属,这真要怪罪,可也说不清楚了。
符宝正寻思了一下,说道:“赵千总,这别的不说,你们在辽东所作的事情,怕也与我这次差不多吧?”
说完,符宝正便瞧着赵仕哲,似笑非笑。
赵仕哲又是一怔,看着符宝正。那冯伯灵受苏翎之命收拾南四卫的官兵、大户,实际上还真与符宝正做的差不多,赵仕哲作为得力武官,亲手做下的,也说不清数目了。符宝正这么一比,便将那丝不妥消除了。
“这回给几位赔罪,除了这杯就酒之外,另外再给各位一万两银子,请各位便忘了此事才好。”
符宝正笑着说道。
赵仕哲等几人都未说话,能给这么多银子,这点罪也算遭得值了。严安途作为生意人,自然口齿伶俐些,便与符宝正有说有笑地聊了起来。
赵仕哲却仍然在心中盘算着,这到底该如何收场呢?赵仕哲带兵进入登州府城之时,自没忘了派人向苏翎禀报,但这一路消息上去,也得要五六天的功夫。算着此时苏翎也该收到消息,那么,苏大将军又会如何处置这样的事呢?
第十章 联手剿贼
酒过三巡,按说这等场合,若是话不投机,也便该散了。
那山东水师千总符宝正虽然做下这等事情,神色之间却全无别样,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般。那严安途、王鸿、蒋明不过是遭受了一番惊吓,但符宝正问明身份,便将三人请到船上住下,倒也没有受罪,此刻酒桌上符宝正又再三赔罪,且给了一万两银子压惊,三人便也就不好再说什么。
那符宝正隶属山东水师,本与镇江水师毫不相干,但赵仕哲提起过当初的一番往事,那符宝正却是一副自己人的模样,倒弄得严安途、王鸿、蒋明三个不知情的人有些摸不着门路,还当赵仕哲用的什么别的法子,让这位符宝正如此做派。好在严安途久在商路,这不论熟悉与否,都能扯些话来讲,这一番风花雪月、风土人情讲下来,冲谈了不少尴尬之情。
不过,赵仕哲一直闷闷不乐,许久都未发一言。那边符宝正说了一阵子,便瞧着赵仕哲,笑道:
“赵千总,怎么,兄弟这番赔罪,做得还不实诚么?”
赵仕哲一怔,从自己的事中走出来,忙摇摇头,说道:“不是,既然符千总说了算是自家人,这事便就过了。”
符宝正眨巴一下眼睛,盯着赵仕哲,接着问道:“那赵千总还在琢磨什么?”
赵仕哲看了符宝正一眼,又看了看严安途等人,却没有说话。
那符宝正似乎自觉瞧出了赵仕哲的心思,便叹了口气,提起酒壶给每个人再斟上一杯酒,说道:
“我知道,这事坐下来,几位未必瞧得上我符宝正,不过,我若是不说清楚,几位定当我只盯着银子。”
说这番话,自然是有来头的,赵仕哲等人都未接口,细细听着。
“今日这番,跟几位也算是有缘,再说,各位又都是苏将军麾下之人,自不算外人,我便说说无妨。”
符宝正说着,自顾饮了一杯,也不劝旁人,接着说道:“山东水师可比不上你们镇江水师。你们的军需、饷银,我们这边,可都听说了。尤其是苏将军给每位官兵都分地分房,这等好事,到哪儿找去?说实话,若不是上面还有个沈有容总兵压着,我都想直接去镇江,投镇江水师去了。”
符宝正这么说,那赵仕哲瞧着却像是真心话,不是应付胡说的。
“山东水师这边,看着有一万多人马,近千只船,可都是虚架子。”符宝正说道:“往日......算了,人都走了,此时说也无益。总之眼下这一万多人,连饷银都不够发的,你们不知道,这有一半的兵,可有三个月没发饷了。”
赵仕哲一怔,不解的问道:“怎么会?我们辽东尚且能不断粮饷,山东怎么会缺?”
严安途也接口问道:“是啊,山东陆路畅通无阻,怎么缺饷?”
符宝正点点头,苦笑道:“这话是如此。朝廷也的确拨足了饷银,可这还得说说我们这位总兵沈有容。”
赵仕哲对沈有容也略有耳闻,这水师之中,沈有容可是大大有名。
“沈将军不是老将么?”赵仕哲问道:“据说治军一向很严,颇有大将之风。”
“是啊。”符宝正冷笑道:“他是有将军风度,治军也确有一手。可这是山东水师,不是他在福建的水师。你们也知道,这军中空饷一向都是有的,多少武官都指望着这点银子养家糊口。这位沈将军一来,倒是雷厉风行,核实名册,倒弄得实实在在。”
赵仕哲等人微微点头,看来老将军的确有威风,能核实名册,说着容易,做起来,可未必真能做到。
“这治军之事,原本是防着辽东战事烧过山东这边,”符宝正说到:“这点就不多说了,我们这些武官忍忍也就是了,没有空饷可吃,也饿不死人。可偏偏沈将军要弄什么战船凑数,说什么这海域太宽,没有上千战船,难以防守。这道理随不错,可总得办得到不是?”
符宝正边说,便皱着眉头。
“那船可都是要银子的,不论新船旧船,那个也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那沈总兵向兵部要银子,却没要到,说是先顾着辽东那边了。没银子,沈总兵却不肯罢手,便将朝廷拨下的饷银,先就弄去办了海船之事。这下,船是有了,可这些兵,却没了月饷。”符宝正叹了口气,说道。
“那沈将军不怕兵乱?”赵仕哲问道。
山东地面上,可是闹过不少次兵乱的,这点,辽东卫所可也是清楚的。
“起初不怕,”符宝正似乎带着些讥讽,说道:“那沈总兵大概还以为是在福建,可以说一不二。但这没饷的兵,又怎能好带?”
说道这里,符宝正压低了声音,说道:“小的兵乱,也有几十起了,都瞒着没外泄,可整个山东水师的人,都清楚的很。”
“那军饷之事,朝廷知道么?”赵仕哲问道。
“怎么会知道?”符宝正笑道:“若是知道了,那沈总兵还能做得稳么?”
“也瞒着的?”赵仕哲疑惑,沈总兵的名声,可不像是这样的人。
听赵仕哲的语气,符宝正有些狐疑地看着他,问道:“听你这么说,赵千总是对沈总兵仰慕的很吧......赵千总不也在镇江水师么?难道不清楚朝廷给的俸禄银子才有多少?那沈总兵未必就在中间没动过手脚,不然,他一家子人吃什么?”
关于这一点,赵仕哲却是无话可说,他虽然不算是一直待在镇江水师之中的人,带的确知道若不吃空饷,类似冯伯灵一类的武官,可只能算不饿肚子而已,但哪个武官不是一大家子人口?从这一点推算,那符宝正说的,可便不虚。这一点,自然与沈有容的威名有碍,甚至推下去,那名噪一时的戚继光、俞大酋等名将,怕也是脱不了干系的。
整个大明朝,不论文武官员,可都得有一套自己的路子却寻觅银子的来源。除了自家人口需用之外,还有各式各样的“年例”、“孝敬”、“打点”银子需要开销,这做官的,不管是文是武,都不可能例外。当然,那些文官们要方便的多,甚至直接标有明码实价,多少银子换个什么样的官儿,怕是除了皇上不知,其余没有一个是不清楚的。但武官,可就只有饷银算是最方便动手脚的源头。
赵仕哲想到这里,微微摇头,对于这样的兵乱,任谁也会头疼,何况还要瞒着。这样看来,苏翎所部的军饷可从未有过拖欠,更别说还有给士兵的那些房子、田地等福利,能做到这一点,可极为困难,赵仕哲不由得愈发觉得苏大将军的非同凡人来。
符宝正接着说道:“那沈总兵被逼无奈,便下令默许水师官兵自谋饷银来源。”
说道这里,符宝正笑着看着严安途,说道:“这可与你们有关了,有不少生意,可都是与你们做的,只是你们不知道这后面是山东水师的人。”
严安途故作恍然道:“怪不得,我说怎么最近的生意都十分顺手,要什么有什么呢。”
对于严安途的应付,符宝正也不说破,接着说道:“这做生意,长久以往,还算是条路子,可这毕竟不是几日便能筹集齐的。我属下管带着三千水师的人,不得已,便想出了这个法子。”
符宝正说着,看着赵仕哲,笑道:“听闻辽东境内的大户,早被你们收拾完了。这件事情,可还算是你们给的点子。赵千总,这总不能怪我贪银子吧?”
赵仕哲无奈,只好点点头。在南四卫做下的事情,瞒的了一时,却瞒不了一世,这迟早会泄露出去,赵仕哲等人自然是早有心理准备,就连苏翎,也并不在乎这些流言。当然,符宝正将此事的起因联系到苏翎头上,说得也算是蛮有道理的,自然那杀人之事,也不能拿出来说什么不妥了。
“其余的人呢?”赵仕哲想起这个问题,问道。
符宝正一怔,想了想,才明白赵仕哲问得是其余被绑架的大户。
“都在几个庄子里。”符宝正说着,脸上流出一丝狠意,“放心,只要有银子,便也不会在多杀人。”
赵仕哲想了想,说道:“这么说,你只将我这几个兄弟带走了?其余的都给了白莲教的人?”
“正是。”符宝正说道:“一听说是辽东的人,我便立时带人去要人。”
说道这里,符宝正略带歉意的看着严安途等人,说道:“几位受委屈了,我若在早知道一点,便不会让他们对你们动手了。”
“罢了。”王鸿说道,“左右不过是挨了几脚,还受得住,也没伤着。”
赵仕哲咬了咬牙,却按耐住了。这事便算是了了,也不能再多怪罪谁。
“下面呢?”赵仕哲问道:“你准备如何收场?”
符宝正一笑,说道:“赵千总也听说了吧?山东徐鸿儒举兵作乱,白莲教众可是遍布山东各府县的,这总有些乱子要闹一闹的。明日,我便发兵剿灭了他们。”说着,符宝正面容显出几分狰狞之色来,象极了海滨杀光那群大汉时的神情。
“是那些庄子?”赵仕哲问道。
“对。”符宝正说道:“怎么?赵千总在登州府也问出来了?”
符宝正这一招,可算是又得了银子,又立下剿灭白莲教叛乱的战功,真可谓得名得利,两全其美。
赵仕哲一时兴奋,举兵占了登州府,却是抢了白莲教的风头,如今作乱的可不是白莲教,而是镇江水师。这一变故,怕是符宝正也不清楚吧。
赵仕哲看着符宝正,说了几个庄子的名字,正是这日发兵要清剿的地方。
“你都知道了?”符宝正有些诧异,这消息未必是机密,但说得这般准确,却是没有料到。
“我已派人去收拾了。”赵仕哲平静地说道。
符宝正一怔,想了想,问道:“跟在辽东一样?”
赵仕哲没有说话,而是点点头。
“恭喜赵千总,这一回的战功,便是你的了。”符宝正拱手说道,面带笑意,却是不像作假。
不待赵仕哲有什么反应,那符宝正又说道:
“不过,这个大功,还是镇江水师与山东水师一起分了吧?赵千总,可好?”
赵仕哲一时没弄清楚符宝正的意思,适才还大方的紧,这会儿怎么又抢起功劳来了?虽说,赵仕哲开始从未往剿灭山东白莲教的功劳上想,但既然符宝正那么一说,却给赵仕哲一个正名的机会。这登州府城里的一闹,可便从闹事,变成了正事。尽管还是存在与镇江水师毫不相干的漏洞,但只要真的剿灭了白莲教的那几个庄子,便也就可以遮一遮了。
这一点,想必那登州知府李尤德,也未必不愿意。想起那位稀里糊涂混日子的登州知府李尤德,赵仕哲便觉有些好笑,这等混帐知府,糊弄事情才算是其真本事。这件事若真按符宝正的想法来办,倒不妨将主功让给登州知府李尤德算了,至于怎么写文章,便由这个文官去办,也算其本分之事。
不过,符宝正的话里,似乎还有着别的什么。赵仕哲疑惑地望着符宝正。
“还有一处地方,”符宝正神秘地笑道:“那里是登州白莲教的总坛所在,赵千总,这一处,便让给我们山东水师去剿吧?”
赵仕哲一听,心想大概这符宝正还有什么把柄落在对手手里不成?这一处,想必不管是不是白莲教的总坛,都得收拾干净了。想了想,赵仕哲便问道:“今日一动,那些人必然会得知消息,明日岂不是都跑了?”
符宝正摇摇头,说道:“赵千总有所不知,这登州府上的白莲教,就是今日你见过的那些人,都是依附在那些大户的庄子里,与别处的不同。这说起来,根本便不算是什么白莲教,不就是一帮土匪而已。不会跑的。赵千总只管等好消息便是。”
“好。”赵仕哲别无它话,只简单说了一个字。
但符宝正却不算完,接着问道:“赵千总,那些庄子可都如辽东一样处置?”
赵仕哲不明所以,望着符宝正。
“那些庄子,可每一处都有上百顷的好地。”符宝正说道。
赵仕哲这才恍然,敢情符宝正是惦记那些地了。这若是在辽东,说不得一概照规矩处置,可这是在山东,赵仕哲便有些犹豫。说实话,这事开始还有打算,这后面的,可就没什么考虑的了。
那符宝正却似乎在这短短的一刻间便琢磨了不少,说道:“赵千总,这样,这回的银子,那远归那些人的有四成,这剿灭了庄子,便全归你们。那些庄子里的地,还是赵千总出面办的好。我们山东水师的人不好出头。我只要给我的属下要一个庄子的地便成,好歹也有个落脚的地方。赵千总,你说可好?”
这可是要硬逼着走下一步了。赵仕哲问道:“必须我出面办?”
符宝正笑道:“辽东大捷之下,谁敢与你们为难?反倒是我们山东水师,牵扯太多,这一出头,便变了味儿了。你放心,到时候我会帮着你们将一应手续办妥。赵千总只管按着你们辽东的规矩办便是。说道这里,我还想抢赵千总牵个线儿,请苏将军将我这一部水师,收在麾下。不知赵千总可愿帮这个小忙?”
这又是另一个意外,赵仕哲不敢做主,说道:“此事我可以禀报将军,但是否能成,不敢胡言。”
“好,只要赵千总愿意报与将军,便就足够了。”符宝正脸上,霎时间变得意气风发起来。
看着符宝正的样子,赵仕哲有心想将自己的顾虑说出来,但却有忍住了。
赵仕哲作为镇江水师千总,带兵已没得说,可这一回才算得到一个教训,这凡事牵扯到的,可不仅仅是带着官兵作战。直到此时,赵仕哲还是没有完全想清楚,这件事到底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虽然符宝正的样子,是如此急于归附于苏翎麾下,让严安途、王鸿、蒋明等人都产生了某些自豪的感觉。身为苏翎苏大将军的下属,哪儿能不如此呢?
但符宝正是山东水师的人,属下一部当然也隶属于山东水师,这如何能划归到苏翎麾下?就算符宝正及其下属愿意,可那沈有容却未必能答应,更不要说这根本就与大明规矩一点都合不上。想到这里,赵仕哲又想到,那符宝正急着让赵仕哲接手那些庄子里的田地,是不是也与此有关?只要赵仕哲真的按辽东的规矩开始在山东办起来,必然离不开符宝正一部的协助。那符宝正一部岂不是真的就成了苏翎麾下一部了?
虽然赵仕哲有这么多的念头,但却无法阻止事态的发展。就在此时,山东登州府境内几处白莲教众依附的庄子,已然被全数剿灭,几名带队武官果真按着辽东的规矩,正在清理战利品,这完全是辽东南四卫所作之事的翻版。
第十一章 顾此失彼
天启二年的五月,大明朝山东地界上,因徐鸿儒举兵起事而引起的战火,星星点点,四处蔓延开来。
那徐鸿儒,又名徐涌,本是山东巨野县城内徐街人。说起来徐鸿儒不过是一介百姓,若不是因与白莲教相关,却是怎么也做不出什么事来。那徐鸿儒与之白莲教,倒是有另一番缘故可说。
要说那白莲教,渊源长远,分支甚多,不过大多都是秘密传播,并不摆在明面上。
这得说大明朝到了天启年间,这民间的日子,却是越发的难过。自古百姓不过是靠着几亩田谋生,但凡能有口饭吃,便不至于去做什么“造反”的行径。可偏生大明朝的中坚部分,那些乡里缙绅们,却也是以积攒土地为敛财手段,说不得一番巧取豪夺等等手段,失地的百姓愈来愈多,那土地便愈发地集中在那些大户名下。那百姓有了冤屈,到了官府那里,自然比不得缙绅们的手段,到了只得求助于那些秘密传播的宗教组织。白莲教,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就仗着这一点,那入教之人,可就渐渐多了起来。
白莲教在山东、河北一带,又称“闻香教”,又以京城以东滦州知庄为中心。滦州的一位皮匠出身的人叫王森的,便是闻香教主。白莲教借着种种手段传播散布,很快便遍及河北、山东、山西、河南、四川等地,在当时算是大明朝境内最大的秘密宗教组织之一。而徐鸿儒,便是教主王森的弟子。
到了万历二十四年,那王森因被人告发,被官府捉拿入狱,就死在狱中。这一带的白莲教,便分为两支,一支由徐鸿儒管带,在山东一带活动,另一支则由王森的儿子王好贤和他的另一名弟子于弘志为主,在河北开邑、景州一带活动。
白莲教既然是秘密组织,为官府所不容,且教众又多为对官府完全失望之人,再加上教主王森之死的缘故,举兵起事,那是早晚之事。
那徐鸿儒原本与王好贤、于弘志等约好天启二年中秋那天在河北景州、蓟州、山东郓城同时起义。但种种缘故之下,倒是令徐鸿儒提前举事。天启二年五月十一日凌晨,曹州府的白莲教徒,连同不堪忍受压迫的农民百姓,齐集郓城六家屯,徐鸿儒率众歃血盟誓,以红巾为头帕,手持大刀、长矛,首先发兵包围魏家庄,又攻战梁家楼,接连占领四个村寨,所谓“声威并举,应者云集”,立时便在山东西南一带掀起战火。
那徐鸿儒一旦起兵,便开始自称中兴福烈帝,改年号为大成兴胜元年,封陈灿宇为右丞相,封弟弟徐和宇为英烈王,另外还设有都督、总兵等官职,建起一套官制,听起来倒像是要改朝换代的模样。
到了天启二年五月十三日凌晨,徐鸿儒率军攻打郓城,郓城知县余子翼闻风逃遁,徐鸿儒轻松占领郓城,并向巨野进发。这一路上大小村寨一律攻破,并开仓放粮,救济百姓,此举自然得到穷苦百姓的依附。不过短短几日的功夫,人数便达到数万人,而当地的缙绅大户们,则与辽东战火燃起时一样,是惊恐万状,纷纷逃亡。
到了六月初,那徐鸿儒挥师东进,渡过运河,一举攻克邹县,邹县署印通判郑一杰携家而逃。接着,徐鸿儒又兵临滕县,知县姚之胤也是望风而遁,这接连攻占两座县城之后,徐鸿儒所部便发展到了几十万人。
大明朝在县一级的建制,不过是几个县官外加一些衙役之类的,根本无法抵挡这数万人的队伍。徐鸿儒起事,起初还不怎么起眼,闹得再厉害,也不过是“小事”而已,不关“大明”国运。但那邹县、藤县,却是大明运河漕运的关键地带,这一旦掐断漕运,怕是京城里便就断了粮。这时,朝廷才真正开始重视起来。
五月底时,那山东巡抚赵彦原本还打算自行剿灭白莲教,可惜整个山东的兵力,都是羸弱之旅,稍稍有些能战的,又早就被调至辽东作战,当然,在辽东也是一败涂地。光是调兵遣将,便是不顺,这还没说接战呢,那徐鸿儒便越过了运河,声势愈发的大了。
待到邹县、藤县被攻占,朝廷上便下了严令,命山东巡抚赵彦坐镇山东,启用前大同总兵杨肇基为山东总兵官,务必剿灭白莲教,收复失陷城池。山东巡抚赵彦便急匆匆地进攻邹县,试图一举夺回县城。可惜,面对不过是些农夫的白莲教众,山东卫所军兵不堪一击,很快便被击退。
说起来,在山东还有不少缙绅带着自家乡勇跟随官兵作战,在这一点上,缙绅们是跟朝廷站在一边的。那据说是孟子六十六代孙孟承光也带领乡勇协助官军攻城,但随着官兵败退,反而被徐鸿儒所部攻破孟府,将孟承光及其长子孟宏略杀死。类似的大户缙绅们,也一概没落个好下场,当然,这更激起了徐鸿儒所部的击杀大户的心思。
赵彦初败,朝廷这才知道山东本地卫所官兵实在无用,便命山东都司杨国盛、廖栋立即就地召募兵丁,汇集乡勇,严加训练,同时在别处调派官兵围剿白莲教。而趁着这间隙,那徐鸿儒带兵以邹县为中心,四处袭扰,攻城夺地,虽然并未再有大的战果出现,但却愈发的壮大了声势。而在武邑和景州交界的白家屯的于弘志;泽县的康傅夫以及在河南汝宁府固始县李恩贤等,也都纷纷起事,与徐鸿儒遥遥呼应。乍一看,这回的战火可是短时间内无法平息的。
这一切,都发生在兖州府境内,地处山东西南。论起来,这登州府实在太远,中间还隔着莱州府、青州府,过了这两府的地界,才算到了兖州府东北部,且这交界之处,也还未有徐鸿儒所部的人马。尽管白莲教众遍及山东全境,但登州府怎么也不会与徐鸿儒联系到一块儿来。朝廷上下、山东巡抚赵彦等文武官员,这眼光可都瞧着兖州府一带,根本没顾得上看一看登州府发生了什么事。
在这种情形下,登州知府李尤德当然不可能自寻麻烦,那蓬莱阁下绑架案定然是偃旗息鼓,没了声息。而关于镇江水师千总赵仕哲带兵“骚扰”登州府城一事,更是不会提一个字。不仅如此,那些被绑架了的大户人家,除了银子少了不少之外,自家子弟倒是原封不动地都回来了,至于那些被杀的仆人、随从,原本就是下人,知府李尤德又专门将这些人间召集到一起,苦心劝慰了一番,于是,此事便算是结束了。那李尤德又可以抱着紫砂茶壶,悠哉悠哉地熬着时辰。
当然,镇江水师千总赵仕哲,与山东水师千总符宝正的一番合计,自然也没让李尤德闲着。
先说那几处庄子,剿灭白莲教的过程毫无悬念,所有与白莲教相关的人,全数被捉拿关押,这一回,倒是没杀多少人。那几处庄子,原本便是几家大户的家产,本想着是在官府没有门路,便想着依靠白莲教的势力聚敛家产。这人手除了自家家丁之外,那些白莲教众的“彪悍”之人一起算上,也不过上千人而已,这小打小闹,或是吓唬吓唬那些百姓人家,倒是绰绰有余,但哪里会是正经儿水师官兵的对手?
这种“围剿”,早练得熟了。镇江水师的几名千总、把总,处置的是井井有条,忙而不乱。除了缴获家财之外,就连那些佃种大户土地的佃户,也都按着辽东的办法处置的。当然,那些佃户哆哆嗦嗦地听到分给自己的土地由多少亩时,自然是不敢相信。待经过符宝正的一番“协助”,真真切切地拿到了地契,这才欢天喜地磕头称谢。这不管是什么缘故,反正自家有地了就是好事。
当然,这些佃户仅限于没有参与到白莲教与大户相勾结当中的人,至于别的,则全数关押到登州府衙的狱中。那登州知府李尤德的师爷胡宇可算又开始忙碌起来,这案子问起来当然简便多了。不说别的,只要招供是白莲教之人便是大罪,自然这案子可不能与绑架案扯上关系。不过,镇江水师千总赵仕哲明白告诉胡宇,案子审完,先别忙着上报,却也没说下文,只让其等消息便是。
关于这位镇江水师千总赵仕哲的“蛮横”,胡宇自然清楚,而知府李尤德更是当作没看见,问都不问,有什么文书只管盖印就是。那捕头王来儿,倒是被赵仕哲专门交代了一番,令其主掌登州府城巡查一事,务必要市面稳定。这项工作,王来儿倒是做得比往日勤恳,手下那些捕快也都尽心,因为赵仕哲每人赏了五十两银子。至于登州府衙里的那些衙役们,可也只得老实做人,不敢再胡乱生事。
赵仕哲果然信守承诺,将其中一个庄子的土地,全数分给符宝正所部官兵,所有地契等事项按部就班地办理。这还是看在登州府下还有县制的面子上,不然,就要全数启用辽东的新地契了。绑架案子所得的银子,赵仕哲也只要了四成,当然,缴获的那几个庄子里的财产,符宝正也没有多要一分,还指望着“归附”苏大将军一事呢,这点小钱,就不算什么了。
继续在山东登州府做下这些事情,那赵仕哲心中一直忐忑不安,继上次给苏翎报信之后,一直没有回音,这苏大将军会如何看待这件事,可着实令赵仕哲头疼。这接下来的十多天,赵仕哲一边等待消息,一边将手中的事反复斟酌,处置得甚至比在辽东还要尽心。镇江水师在登州府内的一部,已经完全将登州营占据了。这也是依照惯例,那些官兵,除了立时收编一部分外,其余的全数分地遣散。倒是令那几位登州营的主官气得吐血,但谁让其不敢真的动刀子呢?末了也只得在登州府的一处宅子喝酒解闷,当然,出城是不可能的。
就在赵仕哲与符宝正都望眼欲穿之时,天启二年六月十日,终于有船队由辽东开来,二人得报,立即赶赴蓬莱码头侯立,远远的看见那船上的大旗,写着大大的一个“苏”字,后面的船队竟然成百上千,一眼望不到边。
辽东总兵官、征夷大将军苏翎,亲自领兵,登陆蓬莱。
第十二章 扎营登州
六月里的海风,带着微咸的腥气,由辽阔的海湾向南边的内陆吹去。
山东水师符宝正,立在镇江水师赵仕哲的身旁,正迎着风向船队望去。两人虽都是一式的甲杖齐全,但那心思,却是完全不同。赵仕哲自然是忐忑不安着,有种闯下大祸的感觉,那心里既盼着苏翎此次来山东,能将自己惹出的麻烦尽数解决,不留后患,却又似乎有几分害怕见到苏大将军的意思。
辽东苏翎所部诸武官,可都是连连立功,赵仕哲这回,若是按前半截来看,也顶多说一声“骄兵悍将”也就是了,可那后面的部分,却是牵扯太多,完全不是辽东那般模样。符宝正与赵仕哲商量出的法子,表面上看来还是能有一定的效果,但日后呢?谁敢保证这实情不被朝廷知道?山东不是辽东,没有什么天险隔绝消息。且山东是府县制,可不是辽东的卫所都司,那文官从未有过落下风的时候。赵仕哲这回可当真是做了山东地面上的第一人。
想想那登州知府李尤德的模样,赵仕哲倒并非为什么文官担心,只是这与辽东毕竟有所差别,就算不去想朝廷上或有什么麻烦,这登州府地界上的事,又如何了断呢?辽东南四卫可是又胡显成等全权处置,赵仕哲在镇江水师里做得大多数是属于“清扫”事宜,后事有专人跟进,但在山东登州,没有人跟进的话,赵仕哲即便将南四卫的做法照搬的“一丝不苟”,却仍旧是个没有下文的结局。那样的话,自己做的这一切岂不都是白费心思?
赵仕哲是越想越觉得紧张,一双眼紧紧盯着越来越近的船队,竟连身旁的符宝正在说什么,也未曾听见。
那符宝正用手拍了拍赵仕哲的手臂,赵仕哲这才回过头来。
符宝正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话:“赵千总,瞧着这船队的样子,怕不是有近万人过海而来。苏将军这是想做什么?”
赵仕哲看着符宝正,微微摇了摇头,低声说道:“我也不知详情。”
说完这话,赵仕哲心里微微一惊。按说苏翎这般动静,自该早就派人告知赵仕哲这边,但既然什么都没说,便直接过海而来,是不是苏将军打算“处置”自己?赵仕哲这么一想,面色顿时发白。
类似赵仕哲这般的武官,若没有苏翎所部接纳,还真不知道能在何处安身。苏翎在辽东所部官兵,大多类似赵仕哲的情形,这且不管各自出身有何异同,但放眼大明朝全境,唯有苏大将军,能给官兵们提供如此高的饷银,并使每一位官兵都能“安家置产”。这一旦明白了好处,便再也不想离开了。赵仕哲其实并不知晓苏翎究竟会如何处置自己,这番心思,不过是患得患失罢了。
那符宝正却不甚留意赵仕哲的神情,兀自点着头说道:“到底是你们辽东的人威风,这动静可不是一般的大。那船可都是新的吧?山东水师可找不出这般大的战船。唉......若是苏大将军能够收留我们便好了。”
符宝正没理会赵仕哲的难处,赵仕哲却也没接口符宝正的唠叨,两人都望着第一艘靠岸的战船,睁大眼将瞧着是什么人第一个下来。当然,苏翎所乘座船还未靠岸,这第一艘战船自然是要给岸上的人传令才对。
果然,那第一艘战船一靠岸停稳,便从上面下来一百多名骑兵。一看那黑色铠甲,赵仕哲一怔,那自然是苏翎亲领的黑甲骑兵营的明显标志。这么说,苏大将军将黑甲骑兵营都带了来?
那在符宝正眼里显得很大的战船,只容纳了一百五十多名骑兵,这连人带马,可当真是山东水师里找不出一艘能够容纳的。不过,符宝正心里清楚,眼下正值六月,南风正盛,从辽东渡海而来,若是从最近的旅顺算起,不过一日一夜便能抵达。这战马在船上可是不能待得太久,不过,符宝正倒是对这新船上如何装载马匹很感兴趣,心里想着有机会倒要上船瞧瞧,也长点见识。
这不能说符宝正孤陋寡闻,这但凡大明水师里有的东西,符宝正自然是熟悉的。但这次与镇江水师赵仕哲一部相见,却发现有不少装备、物什可都是从未见过的,当然,那些大大小小的家什可都是最实用的。符宝正自己的水师官兵里也有人会琢磨些实用的玩意儿,但只是少数,远没有赵仕哲所部那般明显是统一打造的装备。
那一百五十余名黑甲骑兵一上岸,便立即开始在岸上布哨,其中一名黑甲骑兵直奔赵仕哲处而来。
“苏将军有令:令镇江水师赵仕哲率本部人马于登州府城外围城设五座大营,以供大军上岸所用。限天黑前办妥,不得有误!”黑甲骑兵高声叫道。
“是。”赵仕哲答道。
“另:即刻于登州府城内设立军需处,召集所需人手,筹集大军粮草。”黑甲骑兵说道。
“是。”赵仕哲依旧答道。
那名黑甲骑兵说完,忽然一笑,说道:“赵千总,这回我们可都是沾你的光,你的名字,如今可全军都知道了。”
赵仕哲一愣,不明所以,想了想,问道:
“苏将军......没说要传我么?”
那名黑甲骑兵一听,摇摇头,说道:“将军只吩咐了两件事情,指名要赵千总速办。赵千总,还是先办差事吧。”
“是。”赵仕哲一拱手,高声答道。
那名黑甲骑兵瞧了瞧赵仕哲的神色,在马上俯下身子,低声说道:“赵千总,我不妨给你透个信儿,免得你担忧。这回,你这漏子可闯得不小......不过,我们这些一直没捞着军功的,可都因你这事过海来了。剩下的,就看你们如何办了。”
这话说得可是不清不楚,赵仕哲一时没完全明白过来,只是看那黑甲骑兵的神情,像是苏大将军并未要严惩自己,这心里顿时便放下了一小半儿。
那名黑甲骑兵说完,也不再啰嗦,在马上一拱手,然后大喝了一声,便拨转战马,跟着自己的同伴去了。
赵仕哲尚且还在琢磨,没有立即动身。那符宝正却说道:
“赵千总,看样子一时半会儿的,苏大将军不会下船的。我先跟你一起去办差使吧。”
这符宝正可是本地人,有他在,自然事情要好办的多。赵仕哲立即点头,不再瞎琢磨,与符宝正一起带人向登州府城奔去。赵仕哲的水师一部,上岸的人马都驻扎在登州府城内,这苏大将军命令在登州府城外设立军营,可得要全部人手一起动手才来的及。
这仓促之间要寻到设立军营的家什,可未必能马上找到凑手易办的。不过,符宝正在一起,事情果然要轻松了些。按符宝正出的主意,那登州府城外本就是一片平地,不过是分派人手划定一个圈子罢了。至于其余的家什,那登州府城内原本便就是登州卫所的驻地,库存的家什都是齐的。
赵仕哲在登州府城里折腾了这么些日子,只是将登州营予以解散,那些府库之类的,倒还没有完全如辽东那般做的干干净净,多少也得给登州知府留点想头。这胆大包天是一回事,直接被人认为是造反攻占登州府城,却又是一回事。
这事赵仕哲倒是做到了,至少登州知府虽然气昏了头,倒不至于怀疑那赵仕哲是要造反之人。当然,这事的起因那登州知府李尤德也是清楚的,是故赵仕哲留的这一手,多少还给登州府保留了个名声,若不然,如何隐瞒消息呢?这一点,登州府城里的百姓也是一个明证。那捕头王来儿一番巡视,除了城内多了些往来巡查的官兵外,整个城内倒是没见变化。毕竟这回遭损失的只是那些大户们,平民百姓们可丝毫无损。
符宝正一提醒,赵仕哲立即便分派下去,将登州府城内原属登州卫的库存器械等等全数搬到城外派上用场。见时辰有些紧,那符宝正干脆叫人回去,调了一千自己的部属过来,协助镇江水师的人一起修建简易军营。这人多当然办事就快,还远远未到天色变暗,那登州府城外便变戏法儿般的出现了五座诺大的军营来。
苏大将军一直在海上没有上岸,船队所载的官兵队伍,倒是全数上了岸。这靠岸卸船,可是费功夫的事情,那蓬莱海港一次也就只能容纳十艘海船靠岸,可这回船队的战船又比寻常的大,自然便更放缓了上岸的速度。即便看着缓慢,但到了天黑时,所有的官兵、战马,以及器械、火器,军需等等林林总总的大小包裹,堆满了蓬莱码头,并沿着大道向登州府城外的军营流去。
按符宝正的估算,这些上岸的人马,还真有一万人左右,不过,看着那堆成小山般的军需粮草等家什,符宝正倒觉得奇怪,既然带了军需,还设立什么军需处,筹集什么粮草呢?
当然,苏大将军带兵过海而来,如此一万人马,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第十三章 军心争功
蓬莱海港海上约五里左右,辽东总兵官苏翎的座船随着海浪缓缓起伏着,船上一杆大旗在南风中发出轻微的响声。座船四周,是十几艘快船,犹如众星捧月般地将主将座船环绕着,因都落了帆,所有的船都漂浮在海面上,彼此之间的间距却是没有多大变化。
海面上仅剩下这十几艘船,夜幕降临之后,大军全数上岸,那些战船随即离去,在海上约二十多里远处的长岛一带集结。那里原本便是辽东与山东海船的中转站,此时,倒变成了水师的基地,苏翎这次赴山东所需的后续的军需,将都集中在长岛等几个岛屿上。
顺着南风,海上船队由旅顺启航,几乎在一夜之间,便能抵达长岛一带。往年大多是由山东向辽东运输粮草、布匹等物,这般大规模地船队,还是头一次反向山东运过去。按苏翎的军令,长岛上要储备一万人马半年的粮草、火药等军需,这些数量,相对于那些大多数都是新下水的船队来说,倒不算太过费时费力。
这次苏翎由辽东调集人马渡海登录山东登州,只抽调了镇江水师一半的船只,另外一半,都是原用作商对货运的海船。这些船,都是头次下水的新船。
镇江新城一带那几家船场,还未等冰雪完全消融,便开始打造新船。而经过一个冬季的筹划,尤其是胡德昌的银庄一次性给船场贷了三十万两银子,而胡显成又提前支付了二十万两新式战船的船款,这足够的银子,便转化为数以万计的工匠民夫集结在鸭绿江畔。这还不包括那些提供木料、铁钉、绳索以及制作船帆等相关行当的人数。单只从朝鲜境内募集的工匠民夫,就达两千多人。
这般规模的船场,怕是除了当年为三宝太监出海打造海船时曾经有过类似的船场,在当今大明朝地界内,再也寻不到第二处。一个月里,便能有数十艘大小船只下水。尤其是那新式战船,按最新的速度来看,每月至少能有五艘新式战船下水。
辽东都司的形势,大约是在正月里便被人看出某些征兆。当然,苏翎大将军对此一说是不屑一顾的,但在镇江堡一带,却是绝大多数的人都认为此战必胜。随着船场的日益繁忙,而沈阳战事一了,整个辽东似乎都转了方向,春耕已毕,这剩下的,便都转向了海上。
那新式战船,是类似于大明朝的大号福船,与葡萄牙人的三桅快帆船的结合体。当然,桅杆数目最少是三桅,这种船只是那些工匠与随后陆续抵达镇江堡的神父、士兵们一起研制出来的。这种基于快速造船的需要而打造的战船,不仅速度快,转向方便,且已经初步具备了在深海大洋航行的条件。每一艘战船都配备了四十门新式火炮,当然原属于大明朝水师装备的,也都一样不缺的安置在船上。
那镇江水师冯伯灵一直带着船队在朝鲜水域游弋,已经初步选定了三处适合设立补给之处。这回苏翎下海,那冯伯灵却来不及赶回。好在整个辽东的海船,新打造的连同四处收刮的,倒是足够大军渡海所需了。
辽东总兵官苏翎的座船,便是一艘新式战船,不过,这是唯一一艘配置八十门火炮的战船,按照大明朝的说法,这艘海船大概在一千五百料左右。此时标准不一,很难明确描述这海船的规模。但按照葡萄牙人的话来说,这等海船,已经可以在南洋一带横行了。可惜,目前也仅仅只有一艘而已。过大的海船,总得在海上经过风浪才能大规模打造。
在白天时,所有火炮的炮门都是关闭着的,所以在蓬莱海岸上看到海船的人,都不会知道这种新式战船到底会有多大的威力。甚至连镇江水师千总赵仕哲,也仅仅是耳闻而已。按照镇江水师的分工,赵仕哲是专责登录作战部分,那海上炮战,倒还是冯伯灵主管。那新式战船,也都由冯伯灵带去适航了。
船舱里,辽东总兵官苏翎,正在烛火下俯身查看一张地图,身边围着的是赵毅成,那护卫队长唐平自然是与苏翎形影不离,在一角的椅子上坐着的,是何安东。在靠近门口处,坐着的三人却正是这次山东事件的主角,严安途、王鸿、蒋明。
大军登录之时,这三人便被黑甲骑兵寻到,带至苏翎的船上。这回山东事件的详情,便由三人一一细说清楚。那赵仕哲与王鸿、蒋明之间,自是毫无保留,是故这全部实情,包括山东水师符宝正的情况,也都被苏翎、赵毅成等人掌握了。这番询问、述说,足足用去了两个时辰,苏翎随即又询问了关于山东登州府的一些情况,并在地图上一一对照,直到此时,方才告一段落。
苏翎直起身,看了看三人,说道:“你们先下去歇息吧。”
“是。”三人一起起身,默默地行礼,然后退了出去。
赵毅成看着苏翎,说道:“大哥,这跟我们所知相差不多。这张图标注的,应该不会有错。”
苏翎点点头,说道:“这图也画了有些日子了,到今日,才算用得上。”
赵毅成笑了笑,说道:“那在商队里的哨探,尤其是适才这两个,早就闹着要换个地方,说是老跟着商队跑没什么用处,想到军中参战,否则连个军功都得不到。这回也该用一用了。”
当初赵毅成部属在胡德昌等几家商队之中隐伏的哨探们,这几年可是将所经之地的详情全都绘制成图,这等毫无惊险的差事,对于那些急于立功的年轻人,可是有些闷人。那王鸿、蒋明,也是其中之一。就连赵仕哲也曾东绕西绕的在赵毅成面前暗示过。当然,明说还是不敢的,毕竟是军令,谁敢说个“不”字?按赵仕哲的想法,最好是三个兄弟都在镇江水师里,那该是多么自在的日子。
苏翎听赵毅成这么一说,笑道:“这回带过海的人马,倒有八成都是急于立功的,眼下还看不出是好是坏。若是都如赵仕哲这般闹事,总有闹成坏事的。”
赵毅成却似乎不以为然,说道:“大哥,只要他们守军纪,这再坏的事,对我们都是好事。”
苏翎斜眼瞧了瞧那坐在一旁的何安东,笑着问道:“老何,你怎么看?”
那何安东却不慌不忙地看了苏翎一眼,先不回答问题,反问问道:“将军,属下有一事不明,还请将军解惑。”
“说吧。”苏翎笑道。
“这回山东之事,按说是因那山东水师符宝正勾结白莲教做下绑人索财之事,牵扯到我们的人,这才将赵仕哲搅了进去。可是,将军,这海船,这地图......”
何安东望向苏翎,迟疑地说道:“莫非将军早就有谋取山东之意?这些可都是几年前便都准备下的。”
苏翎一笑,却看向赵毅成。
赵毅成便笑着说道:“这事嘛,不能说什么谋取山东是预谋的,但这海上,可是很早便有这个心思了。”
说着,赵毅成便将当年兄弟们一起围炉夜话时的情形,大致上讲述了一遍。那何安东本早已有所耳闻,此时倒是听到了详情。那看向苏翎的目光,不免又增添了一些说不清楚的东西。
苏翎笑道:“先不说这个,老何说说看,这回的事,你怎么看的?”
何安东低头思索了片刻,说道:“将士立功心切,这便是军心可用。至于麻烦,适才赵将军所说是正理,只要守军纪,其余的,总至不会是我们的坏事。”
赵毅成接着说道:“大哥,这争功之心,还是你当初弄的那个军功奖励引发的。大哥忙于军务,这按军功的奖赏,可没怎么问过,那胡显成倒是与我聊过。大哥,你可知如今在军中的武官、士卒,最多的土地由多少亩?”
“有多少?”苏翎好奇地问道,说实话,这规矩是他定的,但这具体办事,却多是胡显成等人办理的,这到底分下多少土地去,他心里可是没数。反正辽东经此一战,土地几乎全数被重新分过,何况还有不少新垦出来的土地,根本不愁不够分的。
赵毅成笑着说道:“按胡显成哪儿的记载,这几年下来,最多的一个,叫张云山。在千山堡时便跟着大哥的,一直到沈阳之战。眼下刚升做把总武职,按说这军功也立了不少,可惜不识字,不然怎么会才是个把总?”
这规矩是苏翎定下的,所有武官必须经武官学院整训之后才能升任高级武官,这既然不识字,便等于断了升职的路子。
苏翎恍然间觉得这么办似乎有些漏洞,但一时之间却想不出什么来。
赵毅成接着说道:“这说起来,按军功奖励给张云山的土地,有一千八百五十亩。大哥,这是按斩获敌人头颅,以及分派战事的完成结果来衡定的。你们说,这地可不是多的令人乍舌?”
“这么多?”苏翎倒也是意外,说道:“他如何种得过来?”
“雇人。”赵毅成笑道:“我也是好奇,专门去寻他问过的。当然,那奖励银子也不少,这除了雇人种地之外,还有不少地他干脆就佃给别人种,只要剩下三成的收成便可。”
苏翎尚未说话,那何安东接着说道:“将军,军中这等将士,可为数不少。那些后来的官兵,没轮到立功的,可不就心热的很?”
赵毅成接着说道:“所以,这回的一万人,可都是求着那些立功多的人让着的,大哥,这份军心,可从未听说过啊。”
这次苏翎带来的一万人马,是从沈阳那边驻军中抽调的,不过,因考虑到要重新调整营伍建制,除去已经有所分派的营之外,余下的,原本准备全数分编为屯军的,恰好赶上山东事发,这些人马便都是用的自愿报名的方式募集的。当然,武官们是严格挑选出来的。
苏翎一笑,正要说些什么,却听外面护卫叫道:“将军,镇江水师千总赵仕哲、山东水师千总符宝正求见.”
第十四章 登州计划
镇江水师千总赵仕哲,是在入夜时分得到召见的命令的。其时登州城外诸事已毕,一切都按部就班的进行着。苏翎此次带来的大军人数虽多,但镇江水师官兵日常操练、扎营,可都是按着一套模式进行的,这番两军交接,倒是半点麻烦没有出现过。那赵仕哲得令后便立即动身赶赴海边,不过,那一直协助办事的山东水师千总符宝正,却央求赵仕哲将其一起带去。
赵仕哲犹豫不决,那符宝正却说,只管禀报给苏大将军,若是将军不见,他便等着赵仕哲一起回去便是,绝不敢生事。赵仕哲看在符宝正带着山东水师官兵也帮着忙了一阵子,勉强算是答应了。二人便乘一条小船直抵苏翎的座船,上船就在船舷处侯着。
这等大船,若没人引领,还真不知道苏大将军究竟住在哪个舱里。不用说,对于这号大得犹如一座楼一般的战船,那山东水师千总符宝正,是稀罕的眼睛都快没地儿放了。不过,因为天黑,倒看不出到底有多大。那船舷处甲板上,到处都是铠甲护卫笔直的站立着,符宝正虽有心想多看看,却是不敢乱动,便又将心思放在苏大将军到底会不会见他的事情上,但这也无法胡猜,眼下既然厚着脸皮来了,便只等护卫们禀报之后再做打算。
镇江水师千总赵仕哲,却不如符宝正那般轻松,这站着等着这会儿功夫,只觉得浑身冒汗,却说不清楚是紧张,还是害怕。辽东总兵官苏翎一向对所部官兵优待有加,那些官兵福利不必再说,且真还没听说过处置过哪一个武官。赵仕哲想到这里,却猛然一惊,这般说来,自己还真是头一个未得军令便擅自行事的“第一人”。
想想自己这回的命令,不过是带着水师官兵演练登陆作战,但赵仕哲却将这事办成了南四卫一般模样。那水师官兵倒是真算演练了一番,效果不错,但离最初的目的,可差得天远地远。按苏大将军制定的军纪,这多数违令者,结果便只有一个“斩”字。赵仕哲琢磨着自己倒不算是违令,而是“多”做了些事,且这事后续手段也处置了些,至少事实上登州府境内不像想象中那样有无数麻烦。可这不过是自己安慰自己罢了,苏大将军若真是怒了,可未必按自己这般想的处置自己。
当然,赵仕哲唯一的安慰,是这回苏大将军是带着一万人马渡海登陆登州府的。这即是表明,苏大将军要在登州府境内有什么行动,这动静若不是早有谋划,便是因自己弄出这事而衍生出来的。而既然苏大将军要有所行动,则必然是对辽东有利之事,那么,自己算不算也有点“苦劳”?
这些胡思乱想,险些令赵仕哲没有听清楚护卫传令要其进去的话,还是符宝正悄悄拍了拍赵仕哲,这才回过神来,回头看了符宝正一眼,便紧走几步,跟上护卫,向船舱内行去。
进到舱内,赵仕哲不敢乱看,立即行礼,说道:“镇江水师千总赵仕哲参见将军。”
许久,都未听到回音,赵仕哲不敢抬头,只听得舱内有几个人的呼吸声,却是谁也未接他的话,就似乎赵仕哲根本不在眼前一般。赵仕哲身子一僵,心跳加速,呼吸也急促起来。
苏翎目光放在桌上的那张地图上,好一会儿,才直起身来,盯着赵仕哲,缓缓说道:“你可知罪?”
赵仕哲身子一颤,立即答道:“属下知罪。请将军责罚。”
苏翎停了片刻,又问道:“你到说说,何处有罪?”
“擅自登陆登州,行事鲁莽,为小难而弃大局......”赵仕哲前面倒还说的流利,这后面,可就有些编不出来了。毕竟是个武官,肚子里墨水有限,何况跟着苏翎这几年来,几乎所有的武官都养成了有些“傲气”,这般说着自己的不是,多少有些说不出口。再说,赵仕哲正是二十多岁的年纪,若让其真得有什么大局观,也就不会有这回的“鲁莽”了。
苏翎瞧着赵仕哲结结巴巴的说完,转头看了眼赵毅成等人,又转过身来,对着赵仕哲说道:“你且将此次山东登州一事,详尽说来。”
“是。”赵仕哲答道,随后深深吸了口气,暂时不去想这会有什么处罚,将此事的前因后果以及自己所做的,事无巨细全部说了一遍。
赵仕哲所说,自然要比严安途、王鸿、蒋明三人的讲述,要详尽得多。苏翎、赵毅成以及何安东俱都一眼不发,静静地听着赵仕哲的讲述。当然,两下对照,便将这回山东登州之事,弄得一清二楚,包括此时正在外面侯着的山东水师符宝正的事,也知道了原委。
赵仕哲说完,便低着头,一声不吭地等待苏翎训斥。不过,苏翎倒没有什么怒气的表示,静静地想了会儿,这才开口说道:“你既已知错,我便也不再多说。不过,有些话,却是要跟你讲清楚。”
赵仕哲挺了挺身子,全神贯注地听着。
“你在镇江水师里,虽然才是个千总,”苏翎缓缓说道:“但你自己也应该清楚,此次让你管带数千将士练兵,岂是一个千总武职能做的?”
这点赵仕哲自然清楚,即便那数千人中也有好几位千总武官,却依旧听从赵仕哲的命令行事,关于赵仕哲的职位,那个名头并不为人看重,而是在于如何去用,又用到何处。
赵仕哲听苏翎这么说,面上一红,低声说道:“属下愧对将军。”
“按说,”苏翎接着说道:“你跟着我也有不少日子了,在千山堡时,你不过只是一个小队队长,如今指挥数千人马,这当中的区别,你可清楚?”
“属下知道。”赵仕哲低声答道。
苏翎皱了皱眉头,说道:“抬起头回话,练站姿也忘了么?”
赵仕哲立即挺胸抬头,站得笔直,双眼直视,一动不动。
苏翎走进几步,来到赵仕哲面前,注视着赵仕哲的眼睛,缓缓说道:“还记得在千山堡时对阵八旗那些日子么?一个小队长犯错,便送了全队人的性命。若是一个将军犯错,你说,还葬送多少将士的性命?”
赵仕哲一张脸憋的通红,却是不敢随意说话。苏翎这番话,道理如何不明白?只是事到临头,却偏生就没好生冷静处置,这番悔意,在这一刻最深。
苏翎盯着赵仕哲,好一会儿,才转身走回桌边,瞧了瞧桌上地图,又看了看赵仕哲,想了想,问道:
“赵仕哲,你这几年的军功,得了多少奖励?”
赵仕哲一怔,想了想,答道:“将军,总计赏银五千四百两,田地三百二十亩。宅院一处。还有布匹什么的,属下记不住了。”
苏翎瞧了瞧赵毅成,见其一脸的笑意,心想,这还真不晓得这些官兵都真有不少田产,着实比那些大户还要殷实。当然,以赵仕哲跟随苏翎这么些日子,这种奖赏也还不算最多的,毕竟赵仕哲有一半的时间都在水师,还没捞到继续立功的机会。
“你可有家眷?”苏翎问道。
“没有。”赵仕哲答道。
与大多数当年跟随苏翎的官兵一样,即便有家室的,也都因种种原因变成孤身一人,若不然,谁还能往边墙之外逃去?这赵仕哲年纪也不算大,若是一般人家,当然早已成家,可在辽东,卫所旗军的标志,呢是无人看得起的,自然便只身一人了。这到了后面,也因一直忙于水师事务,到没顾得上去成亲什么的。与赵仕哲一样的年轻武官,在苏翎所部,可着实不少。
“那些奖赏,全数没收。你以往的军功也都一笔勾销。”苏翎缓缓说道,“这般处置,你可服气?”
听苏翎这么一说,赵仕哲反而一下子轻松下来,那身子一松,整个人便显得更有精神些了。
“将军,”赵仕哲说道:“属下心服。只要还在军中,做什么都行。”
当然,赵仕哲最担心的,是苏翎一怒之下,将赵仕哲驱逐了事。这倘若不在军中,赵仕哲当然也不至于饿死,辽东如今可是大把的机会能寻到活计谋生。但类似赵仕哲这般的年轻武官,已经习惯了管带千军万马,你让他如何能放弃这样一种日子?
苏翎定下的军功制度,算是一种累计,第一次立功的奖赏,要远远小于后面的立功受奖。这番将赵仕哲以往的军功全数取消,意味着赵仕哲得从头干起。当然,那些田地、屋舍,银子,赵仕哲目前有与没有都差不多,反正都在军中,也没处花去。再说,苏大将军只是这般惩罚,那就是说,还要赵仕哲在军中领兵,那军功更是机会多多。
这事,看来就这么处置了。赵仕哲顾不得去多想,只管轻松地站着。
“这事便就这么了了。”苏翎说完,招了招手,说道:“赵仕哲,你过来看看,这张图是山东登州全境的,你好好看看,若是让你全数接管下来,需要多少人马,多少时日?”
赵仕哲先是一怔,随即便是一喜,立即快步走上前去。
第十五章 兵事之初
展现在镇江水师千总赵仕哲眼前的,是一张摊开来铺满整张长条桌的地图,质地像是用的小牛皮,显得异常柔韧,且不知用的什么法子整张皮子呈淡褐色,倒让上面的字、线条显得非常清晰醒目,正上面则是六个大字:“山东布政使司”。
这种图对赵仕哲而言,只见过几次,还远没有面前这张图这般详细。对镇江水师而言,海上的海图倒是最常见的,这里面也有赵仕哲的一份功劳。至少在辽东湾以至到朝鲜海域一带的海图,有一半是赵仕哲亲自验证过的。那冯伯灵此番在朝鲜海域游弋时,也有绘制海图的一份意思在里面。当然,由辽东旅顺至山东蓬莱一带的海图,早已了然于胸。
但对于面前看到的这份陆上详图,赵仕哲多少都有几分新鲜,此刻见到,立即凝神细看。
这张图,可是赵毅成的哨探们花了两年多的功夫,才最终绘制成眼前这幅样子。若要追朔源头,怕是还要算在当初胡德昌等三家成立海上船队时便开始了。那些混在商队之中的哨探们,一路上不仅要记下沿途山川标记、里程,还得打听当地的风土人情,以及驻军、官员等消息,好在这不过是类似旅途之中的解闷行径,倒也没惹人注意。这些消息都汇集到哨探总部之中,由总部的那些年轻人再进行一番筛选,然后才归总到一张图中。
为此,还专门请了几个画师来教授绘图技巧。哨探总部的那些年轻人本一直抱怨着,这些琐碎而看起来毫无意义的消息,整理起来自然是枯燥无味。而当这些杂乱无章的消息最终被反映到一张图上时,那份喜悦,才占了上风。类似的图,还有包括京师在内,甚至远至南京、江南一带的,只是因路程过远,商队过少,便没有如山东这般详尽的。
就在沈阳之战还在筹备时,哨探总部已经开始成立了一个分支,专门制作各类军用地图,那皮子,便是为了方便保存、携带而特意寻的。这种大图当然是要用小牛皮,至于稍小一些的,则貂皮、海狸皮之类,尽可选用。这也是辽东缴获、收集的毛皮太多的缘故,至于是否划算,倒不在考虑之内。
赵仕哲站的一角,正面对着山东地界深入海中的一则,正是山东登州府的全图。至于比邻的莱州府、青州府,倒在稍远的一侧。看来,是苏翎特意将这个位置让与他的。苏翎所问的问题,可是需要赵仕哲好生考虑才能有答案的。
山东登州府,所辖七县一州,即蓬莱县、黄县、福山县、栖霞县、招远县、莱阳县、文登县和宁海州。在赵仕哲的眼里,不仅山东各府有明显的界限标注,就连登州府各县县境,可也是用了一条粗线标注出来,各县的县城驻地,以及大小村落,屯堡驻军等等,也都一目了然。
大明朝在山东境内修筑有两条驿道,一条沿着山东半岛的北面,将济南府、青州府、莱州府直至登州府几个府城所在连接起来;另一条,则是由莱州府的潍县分出,到莱州府的即墨入登州府的莱阳,再到福山,然后沿海北上,直通登州府城。这两条驿道,在莱州与登州府两府境内形成一道环形,而人口密集区域,也正是在这两条驿道所贯穿的地区。
赵仕哲一面仔细观察着地图,一面在脑中回忆这几日自己所去过的地方,并与地图上向对照,见果然是一丝不差,连标注的里程也都与估计的差不多。这般观察了一番,这才想起,苏大将军的问题。
那张图上,还标注有山东登州境内的卫所设置。这几日与山东水师的符宝正整日都混在一起,倒听说了不少山东登州的往事。这登州府境内的卫所,最初并没有现在这般设置,还是当初为了防倭,朝廷才重新添设了卫所,修筑水寨。如今这张图上,正是标注着登州卫所的所在:大嵩卫、靖海卫、成山卫、威海卫以及登州卫。
赵仕哲直起身子,望向苏翎,说道:“将军,若只是攻占登州府,就水师一部的五千人马,就足够用了。只是这时日上,不好估算。若都配置战马,至少也要半月才能做到。”
说完,赵仕哲有指着地图上登州府的位置,接着说道:“将军,这登州府南北不过二百多里地,不到三百里,中间又没有大山,骑兵不过三日的功夫,便能抵达半岛南端。只是这东部一带,昆仑山横在中间,虽说同样不高,但就没那么快了。”
苏翎瞧了瞧赵仕哲,问道:“五千人马,你可有把握?”
赵仕哲答道:“将军,属下不敢妄言。这几日属下与山东水师千总符宝正多有接触,得知这山东境内,除了山东水师一部之外,另有三营人马稍有战力。一个是即墨营,在莱州境内;一个是文登营,在文登县境;另一个便是登州营。将军,属下前些日子进驻登州府城时,已经将登州营缴械、遣散分编了。那登州营不过一千多人,若是说什么战力......”
赵仕哲刚露出一丝鄙夷之色,旋即又收敛住,正色说道:“将军,想那文登营也与登州营相差不多,五千人马足够。”
说完,赵仕哲望向苏翎,希望能从苏翎的神色间看出些什么来。镇江水师的地位,一直有些尴尬,说起来,也有一万多人马,这还是将一部分官兵调往镇江堡的新兵大营的结果,但辽东所部官兵都在作战,镇江水师却担负着海上护航一类的任务,根本就没机会真刀真枪的干过。这回的登州事件,也难说是不是与此有关。
是故那赵仕哲希望自己适才的那番话,不至于会给苏大将军落下一个不好的印象。但苏翎的面色,却看不出什么来,只是一直看着地图,若有所思。
好一会儿,苏翎才抬起头,看着赵仕哲说道:“这回用你,便是看你有一分进取之心,所部官兵也都心怀思战之心。这次轻罚你,便是望你好好做一回独当一面的将军。”
“是。”赵仕哲静了静神,这句回答,倒是不骄不躁的模样。
苏翎望着赵仕哲,缓缓说道:“你是否能成为一位将军,可就要从这一回上,得出一个结果。”
“属下定谨慎行事,绝不再错!”赵仕哲答道。
苏翎点点头,转身瞧了瞧赵毅成、何安东,缓缓走了两步,这才转身面对赵仕哲,说道:
“有些事,得先跟你说说。这兵事,都有一个目的。无论是对付女真八旗,还是那些官宦、大户,都要有一个最终目标。这回拿下登州府,便要问问,是个什么目标,才能决定如何用兵。这点,你可要好生记住。”
赵仕哲立即答道:“是,属下谨记!”
苏翎又看了看何安东,其实有些疑问,在此要一便给予说明,这才能统一人心。
“这几年,我们在辽东,可还算一帆风顺,我们这些当年的小兵,也都有地有房子,可以算是有个家了。”苏翎缓缓说道:“我们要记住,这一切,不是别人给的,都是我们自己一刀一枪的拼出来的。”
说道这里,苏翎再次瞧了瞧赵仕哲,说道:“不是朝廷给的,也不是辽东卫所官吏们赏赐的。”
这点当然不用明说,苏翎所部最不屑的,便是什么朝廷官吏,几乎每一名士卒,包括辽阳一带后来的明军官兵,多少都受过欺辱,遭过冷眼,也唯有在苏翎麾下,才最终能站直了当兵拿饷,且还能变成富裕之家。而朝廷,可什么都没给过,尤其是到了如今这种年月。
“所以,辽东的一切,都得我们自己一肩担起来。”苏翎说道:“这些年,我们军需、粮饷,大多都是我们自己筹集的。虽说去年起朝廷也给了粮草、饷银,但此一时,彼一时。”
说道这里,苏翎又停下片刻,接着说道:“这次沈阳大捷,朝廷直到此时,仍然没有任何行文。这无疑是说,我们辽东这些人马,已经在朝廷上受到猜疑。这意味着什么,想必我不用多说了吧?”
这种事情,传说、典故那是数不胜数,自然不用明说。
“要想保住我们现有的田产、房舍,还有我们的人马,还是的靠我们自己。”苏翎重重地说道,“我们必须为日后朝廷断绝给我们的粮饷做准备,总不能到时无粮无饷,只能解甲归田一个结局。”
“将军,”赵仕哲说道:“没了朝廷给的粮饷正好,免得有了依赖之心,反而做事束手束脚的。”
苏翎点点头,说道:“嗯,就是这个意思。眼下我们虽然还有粮草、银饷库存,但这回沈阳一战,我们聚集了十多万人马,远远超出了我们当初的规模。眼下蒙古、东海一带仍然有战事持续,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所以,这如何筹粮、筹饷,就得走在前头。”
赵仕哲心里一动,联想到冯伯灵说的要打通海上商路一说,便问道:“将军,这山东一事,便与此有关?”
苏翎点点头,说道:“正是。我们要在山东建立我们自己的粮仓,再以登州作为根基,往东洋、西洋海上,去筹集我们所需要的银饷。”
第十六章 大势所趋
辽东总兵官、征夷大将军苏翎所说的,以山东半岛做为基地,谋求海外贸易所得,自然是早有谋算。
辽东的好处,是偏居东北一隅,对大明朝廷上的文武官员来说,那是蛮荒之所,若不是祖宗留下的疆域不能残缺,哪儿会管辽东到底是死是活?也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辽东都司便不能自给自足,总得朝廷拨付粮饷接济,早就成了累赘。更不要说那辽东边墙到底花了多少人力、物力,根本就没人说的清楚。
苏翎自辽东起家,有了今日这番规模,那最初仰仗的,便是辽东的偏僻,朝廷上总归是鞭长莫及。这若是放在山海关之内,怕是早就被作为“匪患”给剿灭了。当然,随后的发展,便是那努尔哈赤的功劳。据说当年的李成梁总兵,一生立下大小战功无数,便有人怀疑是“养贼自肥”。对苏翎来说当然不存在养不养的问题,但无疑是随着努尔哈赤的一再攻城略地,而给苏翎所部的崛起提供了最好的铺垫。
如今辽东已平,这接下来,自然便是以治理辽东为主。
苏翎命胡秋青一部协同喀尔喀部的喀什克图率蒙古骑兵攻打科尔沁部,便是将努尔哈赤最后的残余铲除干净,同时也是给其余的蒙古各部一个警告。这即意味着,如今的辽东,由苏翎大将军掌管,既不是大明朝廷的一再防御姿态,也不是努尔哈赤的拉拢手段,一旦与辽东为敌,则必然面临被剿灭的后果。同时,全力资助宰赛的喀尔喀五部联盟,也是在辽东与那年轻的林丹汗之间立下一颗钉子,这种局面,算是给辽东的未来留下一个缓冲地带。至少,能与蒙古部族和睦相处几年。
至于术虎所部在黑龙江流域的军事行动,算是将大明朝以往的努尔干都司重新梳理过一遍。明面上对大明朝廷说的是收复大明原有疆域,实际上,那边的战事反而没有多少。一方面,那些散居的部族人数本就不多,且术虎在东海、海西一带数年之久,早已建下威信,实际上只需与那些散居的部族首领见一面足可。
另一方面,多年前大明朝廷也曾赏赐不少部族首领以卫所指挥、千户等职,但因大明朝廷一直是施行的是“羁縻”之策,只管发放敕书算做换取赏赐的凭证,至于其余的,倒是不闻不问。以至后来一乱,那努尔干都司便成了图上的标注而已,并无实际意义。当然,对于大明朝的“敬仰”、“威望”,还是存在的。术虎之行,有些类似过去的宣慰使一般,但这回按照苏翎的吩咐,却是做的更加扎实。
那每一处适合定居的地点,都将仿照术虎在海西、东海一带的模式,将散居的部族集中起来,形成真正意义上的村寨。也唯有如此,才能将各种好处呈现出来,当然,所谓的“政令”,也才会有施展的场合。
这都是些需要长期进行的行动,苏翎安排妥当,便无需过多过问了。而接下来,朝廷对于辽东经略袁应泰上报的大捷呈文,久久的不给予回应,便果然如苏翎所说,是个危险的征兆。
那危险,说起来也并非令苏翎担心,不仅苏翎如此,其余诸如郝老六、赵毅成、胡显成等一种兄弟,也根本没将朝廷的威胁看得有多重要。毕竟,苏翎最初的原班人马,可都是反出边墙的逃军,按大明朝廷的看法,这本身便就是不可饶恕的叛逆。
这心理上的无所畏惧,倒让苏翎等人更加清醒一些。按估计,朝廷若真是知道了苏翎所部在辽东一直未曾停止过的“乱政”,这最方便的办法,便是将苏翎宣召入京,然后便可随意处置。当初努尔哈赤还在,苏翎所部是朝廷唯一能用得上的武力,当然要给粮给饷,大力支持,此时威胁一旦消除,剩下的便是“家事”,作为大明朝的主宰,天启皇帝,那便是一纸诏书便就能够解决的事情。
但直到入夏,朝廷上依旧没有消息,再加上京城的徐熙送来的各种文书抄本,苏翎等人才知道,一切顾虑倒真是存在的,但也有一部分官员持不同立场。苏翎等人并不清楚,这部分看起来是支持苏翎的官员,到底是个什么心思,是当真为辽东考虑呢?还是本着朝廷上一贯的争吵之风......只要有人赞成的,便有人反对,同理,只要有人反对的,便一定有人出来声援。
按京城里徐熙开列的名单来看,只有少部分官员是与徐熙有过接触,或是明着暗着与兵部的刘大人有些瓜葛,至于其余的,却是毫不相干。本来赵毅成建议去询问一下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这必定是与所谓的“党争”有关,可苏翎却毫无兴趣,只说按自己的思路去走便好。这些年,苏翎与众位兄弟是一步步走出来的,可从未指望着谁能关照一二,未必如今这么大的收获了,还要看谁的脸色行事?
实际上,沈阳一战之后,苏翎在辽阳城外整训的那部分大明援辽官兵,也都得了好处。愿意在辽东定居安家的,当然是给地、给房子,立功的尤其另赏土地、银子;那愿意回家的,也随即开具文书,任其离去,当然,那银子也不会少给。这种情形,可是没有任何先例可言,再加上或多或少的一些传闻,那苏翎大将军的所作所为,在军伍之中可是早就成了众所周知的事情。
这是事实上就差有人跳出来,大喊一声“辽东之王”苏翎形同反叛了。当然,军营中的官兵是不会说的,辽东的一般百姓也是不会说的,唯一能闹腾的,便是那些被剥夺了土地、家产的世家大户们。可惜,当初努尔哈赤威风正盛之时,那赵毅成的属下陶安峰,便肆意了一下快感,将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对大户人家的仇恨着实释放了个痛快。那暗中的,自然是莫名其妙的被全家剿灭,明着的,或是以通敌之名,或是以不听军令为幌子,尽皆除去。唯有那些跑得快的,才算是勉强留得性命,且带走一些金银。
几乎所有不利于苏翎的传闻,都是那些大户、世家们带到京城里去的。既然是大户、世家,则必然是裙带宽广,朝中的故旧、亲朋,便对苏翎之神秘身份、出身等等,俱都产生怀疑。毕竟,苏翎在兵部的档案之中,仅仅只有寥寥数语,且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便是一张当年授予把总职衔的存档。而辽东出现的所有不合理的事情,却是件件都与苏翎有关。当然,此时还不能明说苏翎“意图谋反”,只是抓住一些“人证”作文章。
这样的情形下,注定会变成一种“清谈”式的狐疑,是故,这正着想揪心,反着想,又有些担心会令有功将士“寒心”,这便成了久拖不决的结果。
当然,也不是所有的大户、世家都是被清除的对象,有那本就在朝中无所依靠,或是早已失了势的,便转而寻求向“辽东新贵们”靠拢。这能与苏翎牵连上,自然更好,若是不能,便转而向那些实际上掌管一方的管事、武官们接触。
与陶安峰具体清除掉多少大户一样,这没人去统计实际数目。但这最好的一个机会,却是与苏翎所部官兵的年纪有关。这太过年轻,又大多未婚,是故,通过联姻来寻求依靠的老办法,又再次在辽东施展开来。当然,这些人能成功嫁女,是在完全执行苏翎所颁布的任何命令的前提下。虽然那些土地少了不少,但却换来了其它方面的机会。比如经商、开店,都能得到优先待遇,而这些,往年可都是被那些有势力者所垄断,这些人压根儿别想参与进去。
这幅画面,于苏翎等人而言,并不十分清楚,他们仍然是从军事角度来考虑未来可能面临的威胁。
在短短的一年之间,苏翎所部扩展的十万之多,毕竟是朝廷拨付的数百万两饷银,以及无数的粮草、军需器械等支撑之下才达到的。这一旦朝廷有所疑虑,首当其冲便是断绝粮饷。整个辽东目前为止,并非不能支撑十万之众,但却绝对不能持久。何况,这若不减少军队数量,便要白白浪费无数可以用在扩展辽东实力的物力、人力。
而辽东目前这种半是人为、半是天意的现状,当然不能令其陷入困境,这必然要谋求一个新的途径。
与山海关关内贸易,只需保持便足矣,而新的途径,便与苏翎当初与众位兄弟们描述的海上风光相关了。自辽东出海,得大大绕过一个弯子,才能前往日本,更别说若要往南下西洋,还有更远的海路。此时,山东半岛就在眼前,路程可近千里,这如何不能令人心动?何况,山东半岛早就成了粮仓之地,朝廷调拨粮米时,除了漕运部分,便就是山东一带的米粮最多,还有大片的棉地,也都是辽东必须之物。
这一举两得,便让山东登州府,成了第一目标。
不过,这样想法是好的,地点也选的不错,可如何去做?毕竟朝廷还未翻脸,总不能直接如占了辽东一般就占了登州吧?何况这些想法都是要增添辽东实力的,可不是要与大明朝关内断绝关系断了商路能换的。
那么,如何能不公然反叛,而又按谋划的目标行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