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夜话姻缘
翌日一早,日出之时,蓬莱海港便开始热闹起来。
只见海港内已经停泊着数十艘海船,俱都在做扬帆出海的准备,而码头上,大群的民夫正将昨晚运至的最后一批米粮搬运上船,显然,靠在外侧的那数十艘船已经满载。
此次吴家凑集了一万石大米,拟运往辽东贩卖。这一万石米倒并非是由南京一带运至,那毕竟太过费时费力。而是由算是吴家管家的吴九奎一路走走停停,利用吴家数十代人积累下来的脉络,沿途一路购买而成。仅在山东地界上,便买了五千石大米。这可不是谷子、麦子,而是已经脱了壳儿的白花花的大米,这就算运往辽东,但在三山东本地,也能卖出个好价钱来。
不过,吴家老爷此举可是别有深意,自然不为外人所知,那些帮着收购大米的各色人等,还以为吴家真要去辽东赚得一些暴利呢,是故这米价可是不低,但对于吴家的财力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当然,对于辽东贩卖一行,这大米不过是最大的一宗货物,其余的诸如布匹、棉花等等辽东急需之物,也是不少。
是故,当吴九奎在京城面见徐熙时,说出这拟运往辽东的商货数目时,徐熙是大为吃惊,这一番破例招待是免不了的。那吴九奎倒是也不客气,跟着徐熙走了几日烟花柳巷,或是找来几个歌姬就在府中后院就酒清谈,很是耽搁了几日。徐熙倒是没打听出吴九奎的真实来历,毕竟自打京城的商务局挂牌子理事以来,这南来北往的商人便没断过,只是类似吴九奎这般大宗货物的,倒是少见。在徐熙的记录中,唯有安徽、山西等地有那么几个人而已,这自南方来的,吴九奎还算是第一人。
当然,老于世故的吴九奎,却从徐熙之处打听到不少辽东的事情,但徐熙倒也没透露过多,大部分还是以商事为主,只是吴九奎能从只言片语中推断出一些实情而已。这般大商巨贾,自然要得到徐熙的优待,两人约定了时日、地点,便分头忙乎准备去了。
徐熙调集了大批的海船,专门为吴九奎的商货过海集结到山东登州蓬莱海港,而吴九奎也再次回到南京,并携带这丝绸绫罗、棉布、瓷器等等,一路北上,这或船或车马,倒很是辛苦了一阵子。当然,吴家暗中派遣的人手,早就在前面一路打点得周全。
朝廷在京城专为辽东设立商务局一事,早已传遍整个大明。这对商人们而言,自然是天大的好事,并且也亲身体验了沿途凭着商务局开具的凭证文书便畅行无阻的感觉,当然,勒索、贿赂也不会消失,但这也是商人们见得惯了,只要不太过苛刻,也还是可以承受的。吴家打点的银子,自然要丰厚一些,是故吴九奎带着装扮成男人的吴琪雪,这一路上倒是没受到任何打扰。
此时吴九奎倒没忙着招呼那些民夫们,几十个穿褐色棉袄的吴家从人早就各自分管相应事宜,自不必吴九奎操心。那吴琪雪大概昨夜睡的太晚,早上起来,一双眼倒是红红的,带着几丝疲惫。此时正站在一群精壮汉汉子中间,由吴九奎陪着,望着海上日出出神。
对于海船,吴琪雪还是第一次见到,但只是粗粗打量了一番,便失了兴趣,倒是对海上日出那短短的一刻,留恋许久。站在吴琪雪四周的汉子们,也都是棉袄、棉帽,遮住大半个脸,让人看不清相貌,但举止、言行,却让人明白是这批货主人的随从。大商人雇请一些保镖护卫,也不算稀奇,在山东地面上,这类人更是颇多,甚至就在这几日,便有人上前询问,是否还要雇请护卫。那些护卫们在暗中较量了片刻,便将那些身手实在太差的,给退了回去。今日一早,吴九奎便专门做了叮嘱,除了留下这几个护卫之外,其余的一百多名护卫,都散到各个船上去了,以免真如吴琪雪所说,让人看出怪异来。
不过,此时蓬莱海港码头上,只有大群的民夫,官府的人倒是一个不见。实际上这么大宗的商货,雇请二百多人护卫,倒也不算太过惊人,要知道光是搬运这些商货,这雇请的民夫加起来,也得上千人,这些汉子又算得了什么?吴九奎此举,不过是给吴琪雪一些鼓励罢了。这倒了辽东之后,很多事情,还得吴家小姐自己拿定主意。
一个时辰之后,吴九奎看着差不多了,便略略提高声音,说道:“走,我们上船。”
吴琪雪一直没有说话,用狐皮帽子遮住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此时被吴九奎的声音惊醒,便随着众人一起登船。随后不久,随着无数声水手们的吆喝,这蓬莱海港中的数十艘海船,便缓缓升帆,依次启航。先是顺风向东航行一段,然后才折向北方。
吴琪雪与吴九奎带着五十名护卫,以及七八个从人都集中住在一艘船上,其余的分管事务的人以及护卫们,则分散在其余的船上。好在这些船都是徐熙特提调集的,倒是不担心会出什么纰漏。那些管事与护卫没过多久,便一一闲散起来,这大海之上的风光,只要耐得住海浪摇晃,倒是颇有看头。这对于年轻人以及身具武功的护卫当然不在话下,可对吴琪雪,却是遭罪之极。
吴琪雪、吴九奎等人所在的船,明显是一艘新建下水的海船。不仅有巨大的货舱,还专门修建有二十多间供人居住的客舱。虽然空间并不太大,却也能在舱内行走,且一应家什也都布置齐全,要说也别的,便是每一样活动的家什,例如茶壶茶盏,都有相应的固定。那或是绳索扎牢,或是有固定的托架限制,总之这海船若不是剧烈颠簸,住在舱中,倒是与家里无异。刚上船时,便有一名眉清目秀的年轻人进来,解说各类相关事项,却也不繁琐,交待完了,便说了自己的住处,随即便退了出去。
海船行不到十里,那吴琪雪便再也忍不住没有一刻停歇的摇晃,将早上吃的粥、菜,全都吐了出来。还好两个贴身丫鬟雨寒、易烟连忙取出适才那人指点的一个小桶,里面铺着草编的袋子,这才不至于让吴家小姐出丑。吴琪雪呕了一阵子,这才挥了挥手,让雨寒将小桶拿开。那易烟便又将小桶拿到外面,将草袋扔入海中,又回到屋里,重新寻了新的铺上。
雨寒、易烟两个丫鬟都是十五六岁的年纪,自小便与吴家小姐一起长大,这海上行船却也是头一回,不过,显然两个丫鬟要比吴家小姐耐得住,虽也感到头昏恶心,却不至于如吴家小姐那般强烈。
吴琪雪又干呕片刻,这才感觉稍稍好点。
雨寒从镶在船舱壁上的一个小木桌上倒了盏茶,双手呈给吴琪雪,让小姐漱了口。此时吴九奎听说,便赶过来敲门,吴琪雪浑身瘫软地让丫鬟请九叔进来。
吴九奎见吴琪雪的样子,便说道:“还是起来走走,这会儿浪还不算大,你是头一回,走走便适应了。”
吴琪雪便强忍着,支起身子,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走到外面,开始将注意力转移到大海上来。这冬日行船,寒风刺骨自不必说,但这海浪倒是并不算大。吴琪雪裹在袍子里走了一会儿,果然渐渐适应了,便甩开丫鬟的搀扶,独自行走起来。还好,这一适应,吴琪雪没用多久,便能在船上行走自如,那晃动,也能忍受了。
那船长、水手倒也不来打扰,自顾掌舵行船,干着各自份内之事。吴琪雪瞧着这些浑身冒汗的汉子,悄悄问吴九奎:“九叔,这些都是辽东人么?”
吴九奎一怔,随即细细打量了下那些人,然后摇摇头,说道:“也不都是吧?!我在京城时,听那徐熙说,这些船上,还有不少南方的人,想必哪儿的都有。听说在辽东,只要有一身本事,那是在哪儿都找得到活儿干。”
吴琪雪略略失望,但随即一想,那人不也不算辽东人么?苏州府的人,吴琪雪倒也见过不少,可要是比九叔还要高出半头的,倒是鲜见,真不知道那人是不是也是跟这些水手一样,连手臂都是晒得黝黑,不对,不是说面白无须么?那倒象个书生?想到这里,吴琪雪猛然间察觉到自己在想什么,顿时一张脸通红。那吴九奎见了,略略吃惊,却随即从那红若胭脂的脸上,看出些什么,便转过头,佯做未见,倒免了吴家小姐的一阵尴尬。
倒了晚间,海上的浪反而更小了。吴琪雪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却从那些水手的片言只语之中听出许多轻松,便也随即松懈下来,这反倒更适应那颠簸起伏了。
左右无事,吴琪雪看了阵子海上夜幕,却跟昨夜又是不同,随后,便请了九叔来,这一老一少,倒在舱内摆了几碟小菜,一壶酒,按吴琪雪的话说,这叫“海上夜话”,也算是件趣事。那吴九奎在吴家,身份算是仆从,但这个岁数,以其为吴家做的事来说,吴家父女早不将其视为仆人了,是故此时吴家小姐的举止,倒也不算过分。
实际上在大明朝,或许该说在任何一个朝代,这“礼教”二字,都是给那些有心想向上奔的人预备的,至于这最顶层与最下等的人来说,却是毫无用处。
喝了一杯吴家自酿的清酒,吴琪雪的脸上再次泛起红晕,吴九奎倒是一向节制,浅斟而已,就算在京城徐熙那般豪饮劝酒,吴九奎也不会酒醉误事,这是多年来形成的自制,吴家老爷,也最看重这一点。
就在此时,那聚在船头甲板上喝酒的水手们传来一阵大笑,随即几句“苏将军大婚......”之类的话,随风飘入舱内,那吴琪雪一听,稍稍一怔,端起的酒杯便悬在半空,一动不动。
吴九奎见状,琢磨了一下,便低声说道:“小姐,不要想的太多。”
吴琪雪一听,便将酒一饮而尽,随即落下却是轻轻。
“九叔,我知道。”
吴九奎看着吴琪雪更加红润的脸庞,随即又避开,轻声说道:“这件事,不是在家里已经知道了么?何苦又多想?”
“家里......”吴琪雪咬了咬嘴唇,似乎强行振作了下,说道:“家里可没说这便成亲了。”
吴九奎略显尴尬,这件事,怕还是有些说不通。吴老爷尽管思虑周详,百般设想,但毕竟袁大人来信已经说过,苏将军已经定了亲事,对吴小姐来说,这可不是件说得出口的家事。尽管吴琪雪已经答应了父亲,要为吴家走上这一趟,可毕竟还是个未嫁人的姑娘家,这一般人家尚且承受不住,何况她呢?
“小姐,”吴九奎正正身子,面色严肃地说道:“老爷常说,这做非常事,便是非常人。反之亦然。那些旁人在乎的的东西,还是不要去想的好。”
吴琪雪略略一笑,说道:“九叔,不必劝我,我既然答应了爹爹,自然会做到底。我只是......”
吴九奎一听,也笑了笑,说道:“小姐,这性子.....使使也好,左右这还没到辽东。”
吴琪雪瞧了瞧吴九奎,说道:“九叔,这非常人、非常事,我却也要做一做。此时本就不依常理,到了辽东,你可别总拦着我。我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好,好。”吴九奎连声应着,说道:“这本就是相机行事嘛,也没规定定要做什么。”
吴琪雪却不言语了,低着头看着酒杯出神。
“其实,”吴九奎说道,“这事还得从天意上去猜的好。”
“又是天意。”吴琪雪说道。
“信不信是一回事,这到了辽东便就知晓了。姻缘一事,可不是看着好便好,瞧着不妥便就不得善终的。”吴九奎的话,像是有所感概。
那吴琪雪却听出了点意思,抬起头来看着九叔,问道:“真有缘分天注定一说?”
吴九奎缓缓点头,说道:“小姐,这些事,我这个岁数,可是听得、见得多了。自古好事多磨,这姻缘二字,那青梅竹马的未必能成眷属,那被逼无奈的,也未必不能百年好合啊。”
第五十一章 异域奇事
这夜海上“风平浪静”,连白日里舷窗外那一直飘动不止的一面小旗,也都懒散地垂了下来。冬季的北风倒也不是日日呼啸,至少此时夜里行船,与那大江之上有些类似。
这山东登州至辽东旅顺之间,有一股海流常年由东向西流入渤海湾内,然后在山海关附近左右分流,一向北沿辽东海岸绕向东去,一则向南,沿着天津、山东海岸回流至东。装载吴家这批商货的船队,出海之后因是逆风,这向东北向驶入深海,行得极为辛苦。当然,在吴琪雪眼里根本看不出什么门道,只知那船上水手们都在忙碌,将那几片帆不停地变换方向,这看起来,人虽累,船倒是没行多快。不过,至少吴琪雪已经明白这逆风行船的大致规律,这绕来绕去,也不过是向北行了一段海程。
这若是放在夏季,东南风盛行,由山东登州可直放旅顺,一日一夜间便可抵达。这会儿正是北风正猛,一日间,也才挪到一半的海路上。那风平浪静之时,船队恰好进入那道海流区域,便随着海流加速向西行驶。
适才吴琪雪与吴九奎说话间倒没察觉到什么时候变得稍稍“风平浪静”的,不过,这船只掉头换了方向,却是被那些不断吆喝着的水手们所提醒的。吴琪雪这才感觉到那颠簸起伏已经大大减缓。
吴琪雪暂时忘了闲话的内容,好奇地瞧着外面,问道:“九叔,他们这是做什么?”
“我也不甚明了。”吴九奎摇摇头,说道:“在京城时,那徐熙只说这一段日子海上不会有大的风浪,海上这段路,全由船队处置便是,不必我们操心。”
“他们还会看听风辨雨?”吴琪雪更好奇了,接着问道。
吴九奎眯着眼睛想了想,说道:“小姐,其实那苏将军带着的这些人,还当真做下不少稀奇之事,这些话我倒也问过。那徐熙只说,这是他们寻了一些常年在海上谋生之人,大多都是年过半百了,这海上的风雨、浪头等等消息,都是由这些人汇集而成的。”
“哦,”吴琪雪想了想,说道:“这不是跟那些农庄里的老人差不多的意思么?我还当真能呼风唤雨呢?”
吴九奎笑了笑,说道:“小姐,这话说了倒是不稀奇,想想也都能做得到。但你可听说过还有何人做过此事?”
“那倒是。”吴琪雪侧头说道。
吴九奎又道:“这天下事,能想到、说到的,可是多了去了,但这能做到的,便就罕见了。朝廷海禁多年,这才开海运也没多久,能在这几个月里便做到这一点,只怕不会是仓促之间想到的。”
吴琪雪一双眼睛忽闪着,琢磨这吴九奎的话,说道:“九叔是说,这些早有预谋?”
“预谋?”吴九奎想了想,说道:“这个说法不太妥当,若是说苦心积虑,到有些与老爷相似。小姐,你瞧这些船,当然,你也没见过多少海上的船。”
“船又如何?”吴琪雪问道。
“你瞧这些。”吴九奎指了指这客舱里的家什,说道:“这明明都是新的。这整个船队中,一多半都是新船。这船的样式也不必多说,那是与那些沙船大不相同,小姐只需知道,这个样式,可更适合海上行船的。”
“九叔,你是说这些也都是早就想好要造的?”吴琪雪疑惑地问道。
吴九奎点点头,说道:“要不怎么老爷会如此看重此人呢?小姐,那辽阳大捷,也不过是三月底的事情,这虽过了半年多,可你想,这些新船能一下子都造出来么?”
吴琪雪对造船一事,只大概听说过那南京江边一些船场的消息,这海船自然没见过,但想来花的时间可也不会少。
吴九奎接着说道:“若是几家船场一齐开工修造,到也能做到。只是,这木材、工匠,还有船场里造船的器械等等,可不是说有便有的。想必......在苏将军出兵之前,便有所预备。”
吴琪雪既然是吴家的女儿,平时虽然不常抛头露面,可吴家家风却是也传承了不少。这九叔的话,使得吴琪雪立即想到,这是一盘大棋。既要保证出兵便一举功成,又要在后面筹备这些繁杂琐事,这可真是非同一般人能做到的。
吴九奎又说道:“小姐,就说我们坐在这条船,你也觉很大是吧?要我看,怎么也得算是八百料的海船。要知道,如今除了福建一带,这沿海可连四百料的船也都见得不多。”
“我瞧着好像还有两条比这条更大的?”吴琪雪没有把握,试探着说道。
吴九奎点点头,说道:“我本打算问问的,不过,这些船上的人,可除了客气,其余的是一概不答。”
吴琪雪陷入沉思,好一会儿才抬起头,看着吴九奎说道:“九叔,这辽东大捷是他,京城的商务局是他,这大海船也是他......”
趁吴琪雪还在想的空子,吴九奎接过去说道:“到了辽东,想必还有看到更多的不同。”
吴琪雪眨了眨眼睛,面上显出一副与年纪不太相符的神情。
“九叔,你说......他想做什么?”
吴九奎略显得有些神秘地看着吴琪雪,低声说道:“小姐,老爷也问过这样一句。”
吴琪雪伸手提起细脖长颈的青花酒壶,自顾给自己斟了一杯,缓缓端起,若有所思地低声说道:“九叔,按说他这种拥兵数万的人,最大的嫌疑,便是谋反......”
吴九奎摇摇头,说道:“不会,老爷专门派人在京城里打探过,至少如今朝廷上可没半点类似的说法,再说,这谋反也总得有个理由吧?就说今年九月间,那奢崇明反重庆,攻成都,还有福建等几起兵事,可都寻得出缘由。苏将军到目前为止,可是没有任何理由。论官职,总兵官也是做武职的最高职位,想必日后朝廷必有封赏,少说也是个世袭都督吧?论资财,皇上发内帑三百万,那苏将军还能少得了银子?”
吴九奎向门外瞧了瞧,又压低了声音说道:“苏将军身世既然还有不解之处,怕是这家仇之类的,也未必沾得到边儿。真要算下来,朝廷待其也是不薄,就连袁大人,不是也是说过,在辽东二人相处甚至融洽?这一节,老爷已然否决了。”
吴琪雪想了片刻,又说道:“那他是为了什么?还是背后有其它什么人?”
吴九奎摇头说道:“没有。小姐,你也知道的,朝廷上的大小官员,吴家可都清楚的很,哪一个也与苏将军没有牵连。若不是这次大捷,朝廷上连一个知道名字的人都不会有。”
吴琪雪又看向吴九奎,问道:“九叔,那我爹如何看的?”
吴九奎微微一笑,说道:“这便说回来了。老爷自然是将吴家的此时,与苏将军的彼时,放在一起来看的。”
吴琪雪也被吴九奎的话又拉了回来,叹了口气,说道:“总归都是猜测,倒要我走这一趟。相机行事,如何才算妥当?就算我不顾女儿家的脸面,人家不正要成亲了么?未必还得我巴巴地赶去做妾?”
吴九奎看着吴琪雪,见其双眼微红,迟疑了一下,低声说道:“小姐,这吴家这么些年,可不能依着常理来做事。那妻妾之说,也不必放在心上,凡是,以吴家为主。这在来之前,小姐不是答应老爷了?”
吴琪雪点点头,没有说话。
吴九奎又说:“小姐,我不妨将老爷说的,也都告诉你。这不论苏将军成亲与否,只要有了吴家的骨肉,也就算是了了老爷的心愿。这话是不太中听,但却是吴家最紧要之事。具体如何,待到了辽东,见到袁大人,再行商议便是。再说,老爷还有另一番安排,苏将军的亲事,也难说会不会按期举行。”
吴琪雪一听,抬眼望向吴九奎,问道:“我爹想的什么法子?”
吴九奎摇摇头,说道:“老爷没明说。只是让我们到了辽东,自会有些消息传来。”
吴琪雪一听,便也就作罢,不再问了。如今既然都已经到了海上,这回头路自然不会有。吴琪雪那点女孩子心思,到底没敌过吴家的千钧重担,只是这数杯酒喝下去,不久便双眼迷离、面带红晕地伏在桌上。
吴九奎见了,便悄悄招手叫过寒雨、易烟,两个小丫头倒是一直对海面上的动静感兴趣,此时正小声嘀咕着瞧着。吴九奎令二人服侍吴琪雪睡下,自己便也就回舱里去了。
吴家的这批运往辽东的商货,在海上足足漂了三天,这才遥遥望见海岸。
这期间,吴琪雪没有再与吴九奎交谈,只是在舱里躲了一日,最后一天,便带着雨寒、易烟在甲板上观望海景。也幸得天公作美,这几日海上风浪很小,加上吴琪雪已经适应了海浪的波动,在船上行走自如,这心情倒是看起来不错。吴九奎见了,也略感放心。
船队在海面上左折右绕,倒是没有自山东登州直抵旅顺,而是半道上顺着海流向西,中途与那天津往营口的一队也有几十艘船的船队汇合,这才向北而行。听船上水手们闲聊,这队船上,也是运往辽东的商人们乘坐的,运的什么倒是不太清楚,不过,那些水手胡猜的话中,倒是有不少物品,甚至连胭脂水粉也有猜的。吴九奎暗暗点头,这商船如今规模,那辽东还能缺什么商货?
待抵达三岔河入海口,如今的营口小镇海岸,那两只船队大概是做了某种商议,吴九奎的这支船队先行靠岸,而吴琪雪与吴九奎乘坐的这艘,又是从百多艘船中率先靠岸。看来京城的徐熙倒是将什么都安排妥了,吴九奎与吴琪雪,便站在船头,看着众多水手们将诺大的海船撑向岸边。
三岔河入海口处,此时已不再是昔日那般模样。单说这海岸处的港口,便经过一番修缮,一条栈道远远地伸向海中,一直到能够停泊大船的稍深的海中。那些粗大的木桩,也不知用的什么法子,直接打入数丈深的海底。厚实木材铺就的栈道很宽,大概能容三辆大车并行。这样一来,大船上的商货,便可直接装上大车,免得人力搬运多费时间。此时海中尚还能见到浮冰,但并不大,不会给海船造成麻烦。
吴琪雪与吴九奎在船上看着缓缓靠近的栈道,见那道宽宽的三岔河,一直向遥远的北方蜿蜒而去,那雾气蒙蒙的北方,正是吴家预定的方向。
此时,栈道上已经停满了一辆辆的大车,赶车的民夫身穿一色的蓝布棉袍,都带着厚实的帽子,手拿长鞭,站在套车的骡马边拉着缰绳,以免骡马乱奔扰了顺序。吴琪雪与吴九奎看见那一色的民夫,还有明显是一式打造的大车,甚至连骡马架的套子都是一模一样一个颜色,便相互对看了一眼,二人均对这一幕,印象深刻。
在栈道的顶端,被修筑成诺大的一块平坦的平台,看样子一次能容五艘海船停靠。此刻,正聚集着数百民夫,拿着绳子、扁担之类的家什,等待卸货。而其中一侧,却停着一辆用海青色围幔遮得严实的大车,前面站着两名年轻人与十几个从人,此刻正向船上的吴家主仆张望着。
那两个年轻人均穿着厚厚的皮袄,均是一色纯黑,连帽子也都是黑的发亮,两双眼睛倒是显得十分热情,看样子,年纪也不过二十多岁而已。
那栈台修得别有讲究,船靠上时,那边缘到正与船弦边一道打开的门相差不多,待水手们将船固定住,吴九奎便率先迈步,站到栈台上,回身看着吴琪雪小心翼翼地也下得船来。此时吴琪雪自然又将面目遮住,两个丫鬟则离得远远的,并不跟吴琪雪站在一起。这外人看来,这位下船显得过于小心的人,身子未免单薄了些。随后,那几十名护卫以及那些年轻管事从人么,也都跟着陆续下船。
那两名年轻人打量了下吴九奎,便笑着迎了上来,其中一人便双手抱拳,作揖,问道:“请问老伯可是姓吴?”
吴九奎看了看两个年轻人,那两张笑脸倒是令人觉得,这两个年轻人有着旁人不一样的朝气。吴九奎便回了一礼,笑着说道:“正是,请问两位是......”
两个年轻人一听,连忙站直了身子,一起再次行礼,说道:“晚辈胡世云、严正安,恭迎吴老伯。”
吴九奎也再次回礼,眼里却是疑惑不解。那京城的徐熙只说到了辽东自有人接待,却没说何人来接?想必便是这两位年轻人,不过,这如何安排的,却是丝毫不知。
胡世云笑着说道:“晚辈二人专责辽阳商务局事务,这凡是来辽东的商贾客人,都由晚辈专职接送。请吴老伯这便上车,这里我们自有人安排卸货。辽东天冷,此去不远便有客栈歇脚。”
严正安也笑着说道:“吴老伯尽管放心,这卸货之事不劳操心,保管都安置妥当。请。”
吴九奎瞧了瞧那辆大车,见甚是宽敞,便回身与从人交待了几句,也就不客气地走向大车。那吴琪雪也跟着吴九奎的身后,站到车边。那两名年轻人也不好奇,伸手掀开帘幕,再次请二人上车。吴九奎便与吴琪雪先后跨上去,里面倒是前后两排座位,相向而设,倒是正好可以坐下,不像一般的大车只能盘腿而坐。
看吴九奎与吴琪雪二人都已落座,那胡世云便笑着说道:“二位坐好,这片刻便到。”说完,便放下帘幕,冲车夫做了个手势,便随着大车一齐沿着栈道向岸边走去。到得陆地,这才将留在岸边的马骑上,随着大车一路而去。
栈道端的那些管事从人,此时正与一些辽东人商量了几句,便开始招呼民夫卸货。这次,这些吴家从人可是省了不少心思,只管手拿清册在一旁清点便是,至于别的,全都由哪些人代劳了。这在吴家做事这么多年,这还是头一次行商运货如此轻松。
不过,这轻松可只是相对而言。因吴家此次仅粮食便运了一万石,此外还有不少布匹、瓷器以及江南的种种杂货,什么烧酒、折扇,什么兔毫笔、琉璃灯、柳箱、藤枕,纱巾、蒲鞋等等林林种种怕不下数百种,光是那笺纸,便有杏红、露桃、红天、水碧以及金缕等五色品种,至于如刺绣一类的手工绢纺织物,也都带了来。当然,这数量倒是不多,算不得大宗货物。但论及价钱,可也得是翻倍的利了。
这些江南常见之物,本是打算送给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的礼物,吴老爷与袁应泰这也有多年未见,若不是因此一事,怕互通讯息的时候也是不多,是故这些也算是寻常礼物。当然,一向重商的吴家也不会放弃做买卖的根本,这带了来的,除去粮食算是投了苏翎所需,其余的琐碎物什,可也一向是辽东大户人家争相购买的稀罕商货。
更为稀奇的,也有。这些船中,还有整整两套家具。按说这辽东不乏木材,家具也该不会带到辽东来贸易,但这两套足以装饰两座宅院的家具,俱都是黄花梨木、紫檀木等打造,就算在江南,也是大户人家必备之物。这辽东可没法找这两样木材,说稀奇倒也罢了。但这两套家具,倒是不是用来卖的。
其中一套自是送给袁大人的礼物,另一套嘛,则必然是给辽东总兵官、征夷大将军安家所用。至于这里面有没有与苏大将军的新婚喜事相关的用意,倒是外人所猜不到的了。当然,吴九奎与吴琪雪倒是知道此次辽东之行的货物清单中有这些东西,但也没有过多去想。往辽东运送一万石粮食,就已经是吴家以往从未做过的事情,这些小事,也就不奇怪了。那吴九奎虽说跟着吴老爷日久,知道吴老爷的脾气,这凡是必然有其用意,但此次倒也没多想什么,所谓相机行事,自然也有等那苏大将军看了这批礼物之后在再做打算的意思。
海港码头上的栈道并不只有一条,吴九奎等人所见,只是其一而已。还有数条,是在那些船只抵达岸边时,才被发现的。想必是为了处置类似次日这般海船等待靠岸的浪费,是故这些栈道相隔有数里之远,也难怪吴家主仆都未看到。
这批货从船上卸下来,足足用了两日,这还是胡世云、严正安紧急调派的结果,至于那另一队船,还要登上一些时辰。这已经算是最快的速度,短短几日间卸下一百多艘大海船上的货,在当今大明朝可也是少见。且不说栈道上那些民夫都算是训练有素,手脚麻利,再加上协调有方,倒显得仅仅有条,丝毫不乱,但那一艘艘海船靠上、离去,却要花更多的功夫,还得避免彼此碰撞,那其中的小心、谨慎,自是外人所不能体会的。
当然,这些吴家管事的年轻从人忙这些份内之事,也没出什么岔子,晚间尽管点燃火把继续卸船,却也得到了精心照料。吃食等等琐事,在胡世云、严正安的安排下,相应的人手都算是做熟了的,这头几天,吴家上上下下的人,倒是对辽东的第一印象,颇具好感。
当然,当吴琪雪与吴九奎乘大车离开时,那些身具功夫的护卫,却有些犯愁,此时有五十多人聚在一起,这些人是专为护卫吴家小姐的,那些货到不用他们帮忙看守。这大车一离开,护卫们便在吴九奎吩咐的那人的招呼下,分做数批远远跟了上去。五十多人一起行动,怕让人看了,不起疑才是怪事。
那吴琪雪与吴九奎坐在车里,待车一动,才仔细打量着大车内部的装饰来。这是一辆四轮大车,在大明朝境内还是鲜见的代步工具。不过,显然这四轮大车要比常见的两轮平稳、宽敞,吴九奎与吴琪雪各坐一方,还能再坐下几人,估计能坐下六到八人的样子。
大车除了两面上下的帘幕外,还开有四个小窗,贴着窗纸。吴琪雪待车一动,便耐不住摘下了帽子,露出姣好面容来。看到小窗上的花纹,吴琪雪好奇地伸手拨弄着,却发现那窗是可以开合的,便掀开一条缝隙,向外张望着。这冷风一吹进来,吴琪雪才发觉车内比较暖和,便四下打量着,发觉那热气是从脚下传来的,略略俯身一瞧,便看到一长条的火槽,似乎设计别有窍门,这既闻不到烟火气息,却又能取暖。
吴九奎间吴琪雪那般查看,也俯身瞧了一眼。
“九叔。”吴琪雪低声叫道:“你瞧,这车子可算是稀罕物?”
吴九奎也打量着四面木壁,且伸手摸了摸,感觉光滑无比,显然打磨精致。两人的座位上都铺着丝绒软垫,坐着十分舒适,便说道:“四轮大车......倒也不难,只是谁家用的这般大的车?这像是专门供多人乘坐的。”
吴琪雪低低笑道:“也是,做得起这样的车的,也该算是大户人家,大户人家里,又有哪个是这么多人挤在一起?”
这话正理,大明朝上上下下,这尊卑有别,主仆有差,就算是朝中大员,也要分个品级、爵位的,哪儿还能坐在一起?就算是大户人家内眷,可也很少有女主人带着这么多人一起乘车的。至于一般人家,也没必要打造出这样奢侈的大车来,也没什么用处,还不如就做个两轮车,省事。
“早知道,”吴琪雪笑着说道,“该把那两个丫头叫上来,这下寒雨、易烟得走着来了。”
吴九奎一笑,没有接话,知道吴琪雪是随意说说,这若是一到辽东便将两个丫鬟弄在身边,还不定那两个年轻人怎么想呢。
此时车子微微一晃,似乎下了木板栈道,紧接着,便像是走上了土路,听不到初上车时的那般声响。
吴琪雪忍不住,接着掀开小窗,露出巴掌大的缝隙,向外张望着。
“小姐,”吴九奎阻止道,“小心旁人看到。”
吴琪雪回头嫣然一笑,说道:“九叔,算了吧,我瞧着也瞒不住。人家都上门接了,这一会儿保不定还得见面,难道当真就躲在屋子里闷着?那样不是更令人疑心?”
吴九奎一怔,随即说道:“小姐的意思是......”
吴琪雪点点头,说道:“索性便露面又如何?遮遮掩掩的也没什么用处。”
吴九奎沉默不语,在心里默默地盘算着可能的利弊。
“九叔。”吴琪雪说道,“你瞧适才那些人......”
“你是说那胡世云、严正安?”吴九奎问道。“倒是蛮精神的两个年轻人。”
“不仅他们两个,”吴琪雪笑着说道:“我是说那些赶车的,卸货的,都是穿着一色的服饰。”
“这倒是,”吴九奎想了想,说道:“大概是专门在这码头上做事的。”
“嗯。”吴琪雪说道,“九叔,这么看来,这辽东,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是事先便准备好的。我总觉得......”
“什么?”吴九奎问道。
“我总觉得,”吴琪雪微微皱眉,想了想措辞,才接着说道:“这辽东好像有些什么不一样,这人变得爽快了一些,不像在江南,人人都端着架子说话。九叔,你不觉得么?”
吴九奎回想了一下适才见面的情景,微微点头,说道:“这倒是。大概辽东人生性豪爽吧,这办事、说话,自然比江南不同。”
“我觉得这样蛮好。”吴琪雪笑着说道,“有话直说,有事便办事。也不必那么多虚情假意的,九叔,你瞧适才那两人说话,不是很利索?将该说的说完,便紧接着办事?”
“嗯,”吴九奎点点头,说道:“是这个样子。那两个年轻人,看起来倒不像是常做生意的,至少那眼里,看不半点说惯了的客套。”
吴琪雪想了想,说道:“那两人叫什么?”
吴九奎倒是一听便记住了,说道:“胡世云、严正安。”
“说什么商务局的?”吴琪雪适才低着头,这话到都听进去了。
“辽阳商务局。”吴九奎想了想,说道:“朝廷那边,倒没听说在辽阳还有个商务局,袁大人最后一封信里也未提及,想必,是与京城里的徐熙是一样的职事。那两人不是说了么?这到辽东的商贾,都由他二人接待?”
“那这大车怕就是做这用处的。”吴琪雪说道。“这主意倒是蛮好。”
吴九奎点点头,说道:“这到辽东来的,怕大多都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接待,这头一遭的见面,便是不错。那两个年轻人,与京城的徐熙倒是有的一比。”
吴琪雪又说道:“九叔,你瞧,这软垫也像是新的,车里也都洁净,半点污渍都没有。”
吴九奎微微想了想,说道:“小姐,你瞧这辽东,是不是值得一来?”
吴琪雪一怔,稍稍侧头,却不置可否。
“这些细处,”吴九奎说道,“再加上那些大事,你说是不是难得之人?”
这自然指的便是苏大将军了。今日这番做派,自然是大明朝廷所没有过的,想必袁大人也未必能想出这个主意,这可都要算在苏翎身上。
吴琪雪没有说话,只微微点点头,便又掀开小窗,向窗外望去。
适才在船上,吴琪雪与吴九奎等人只远远地望见一片屋舍,这与其余海港、河港处也没什么两样,当然,二人不知这取名叫做营口的小镇,以往是什么样子。
此时映入吴琪雪眼帘,正是道路两旁的房屋,初时吴琪雪倒没留心,走了一阵子,这才注意到,这些房屋,显然都是修筑而成的,有些甚至还露着原木之色,没有上漆。且沿道路两旁,都是店铺,并不像其余地方,看不到深宅大院的门户,倒像是专门的一处集市。
不过,没等吴琪雪多看,这辆大车便拐了弯儿,走上一条岔道,没多大功夫,便在一座大宅门前停下。没等吴家主仆二人询问,这大车便又走动起来,但走不上多久,便再次停了下来。
只听得外面有人道:“吴老伯,这便到了。”
吴九奎便应了声,那帘幕便被胡世云掀开,二人便鱼贯而下。
待二人站定,四下一打量,便见是站在一座看着有几分精致的小院前,从来的方向,有一座大门,一条笔直的大道一直延伸过来,两旁俱都是二人面前这般的小院子。适才大车便是从门上直接驶入的。
“吴老伯,请。”胡世云依旧热情地招呼着,伸手示意。
“客气。”吴九奎笑道,便举步走入院内。吴琪雪便也跟着进去,此时,那些随后步行而来的护卫们,这才刚刚走到大门边,望见吴家小姐的身影,便加快赶了上来。
“吴老伯,这院子里一共十间上房,二十间从人住的屋子,都收拾得洁净的。屋里都备置齐全了,请二位稍歇,一会儿便有饭食送至。”胡世云说着,在前边引路,带着两人向前走去。
吴琪雪与吴九奎一路打量着,见这外面看着是小院的宅院,其实却并不小,走过一道回廊,胡世云指了指前面的院子,说道:“吴老伯,就在此地歇息吧。外面的随从我已命人招呼了。晚辈还有要事在身,暂且不能奉陪,待晚间再给老伯接风洗尘。”
“不妨,你有事便去忙就是。”吴九奎对这快人快语的胡世云好感渐增。
“好,晚辈告辞。”胡世云说着,做了个揖,便转身出去了。
此时,从前面院子里走出一个女人,大约三十多岁,穿着倒是干净利落。
那女人走到吴九奎、吴琪雪面前,略一打量,便说道:“这位老爷......小姐,奴家唤作桂娘,桂花儿的桂,这里由我管着,需要什么,只管吩咐桂娘便是。两位请随我来。”
这桂娘一眼便看出吴琪雪那娇嫩的面容是一位小姐,且依旧是快人快语,一身利落。
吴琪雪与吴九奎相互对视一眼,略略一笑,这辽东有趣的事情实在不少,当下,便随着桂娘,向院内走去。
走进月门,便见三名女子与三名年轻男子正排成两排站在一侧。那桂娘转身说道:“老爷、小姐,这院子里就由我们几个侍候着,不过,他们都住在外头,只有我在那里住着,老爷、小姐若吩咐什么,只管叫我便是。”
说着,便招呼着那六人分别引着到了两间房内,这一番洗漱、更衣等等,自然不提。当然,吴琪雪的丫鬟寒雨、易烟稍晚一些便也到了,那随身携带的衣物等等,自然都是齐全的。这做院子里,便仅仅住着吴九奎与吴琪雪与寒雨、易烟四人,不过,空余的房间还有几间。吴九奎考虑片刻,便又招唤了十名护卫,住进院子里。
这出门在外,也不像家里那般讲究个主仆尊卑,万事以安全为首。这般安置,在吴家也不是头一回了。不过,那桂娘自认出吴琪雪的小姐身份,倒是也不显得奇怪,倒让吴琪雪白白想了一阵子。
第五十二章 旁敲侧击
吴九奎因惦着那些随从、商货的处置,这被人引至屋内之后,只略略洗了把脸,便欲出门查看。但才走出门,那叫桂娘的正站在门口,招呼着那三男三女端茶送饭,见吴九奎走出来,便上前笑着问道:
“吴老爷,可有何吩咐?”
吴九奎答道:“哦,我出去看看。”
“老爷若是行得远,我这便叫人备车。”桂娘笑着说道,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这年纪虽过三十,却是也有几分姿色,这说话办事,自然有一番利落劲儿。
吴九奎想了想,说道:“不必了,我就去看看那些我带来的人。”
桂娘想了想,笑着说道:“老爷还是吃过饭再去的好。老爷这才下船,我们也不敢耽误老爷的要事,左右先吃些,都是现成的,待到晚间再给老爷接风。”
吴九奎这才觉得,腹中确实有些饥荒,便说道:“也好,先随便弄些便是。”
“这便来,老爷稍等。”桂娘笑着,便转身置办去了。
吴九奎便又返回到屋内,端起桌上的茶盏,喝上一口。屋内温暖如春,也不见那火盆置在何处,也闻不到烟火气息,吴九奎心中暗赞这主人用的心思,可是细到极致。
一盏茶没喝完,那桂娘便带着两人端上饭菜,走进屋内放在桌上。饭菜倒是简单,一碗米饭,几碟精致小菜。
桂娘笑着说道:“老爷先将就着用些。辽东比不得关内,粗陋之处,老爷见谅。”
说完,便带着人退了出去,随手将房门掩上。
吴九奎想了想,微微一笑。这桂娘说话办事,倒是爽快,丝毫不使人厌烦。瞧她那样子,也不像是个仆从的身份......想到这里,吴九奎倒想起这从码头到此处,所见之人似乎都明显带着一股子热情,这不卑不亢几字,到是用的上。
吴九奎匆匆用罢,便出门去前院里巡视那些随从们。这回桂娘见了,只是点头笑了笑,没有再多话。
吴家的那些随从、管事们,此时大半都还在码头上、船上,好在各自都明白份内职事,倒不需多操心,这跟着住进来的,都是跟随吴九奎、吴琪雪的人。吴九奎来到前院时,几十个护卫以及几名管事已经在一名四十多岁的中年汉子的招呼下住进了各自的房间,且都已在吃午饭了。
一个名叫吴小六的管事,向吴九奎禀报了个人安置的情形。吴九奎听了,倒觉得没什么可交待的了。吴小六一向专责这些随从等人的吃住等事项,此时倒是笑呵呵地说话,显然除了动嘴皮子要这要那,可是不必动半个指头。
那名四十多的汉子上前来,作揖行礼,笑着说道:“老爷,小的叫李福,这座院子由小的夫妻两个管事。老爷瞧着可有什么不妥?只管吩咐便是。”
吴九奎一听,笑着问道:“哦?那桂娘是你家娘子?”
李福笑道:“正是。前院我管,内院由她专责。老爷看安置得如何?”
吴九奎点点头,笑着说道:“你们这可是夫妻店了。嗯,不错,我走了这么多地方,还真没料到辽东有这样的客栈。”
李福笑着说道:“老爷......”
吴九奎摆了摆手,打断李福的话,说道:“也别叫我老爷了,我也就是一个行商的,可称不上老爷二字,方便的话,便叫我九叔便是。”
那李福稍稍迟疑,旋即再次作揖,笑着说道:“九叔,辽东人做事讲究爽快,我也便不弄那些礼数了。有事只管吩咐。九叔初来辽东,有什么不清楚的,也只管问我便是。”
吴九奎动了动眉毛,笑着说道:“那正好,我还真有不少不明白的。”
说完,吴九奎指了指这座院子,问道:“适才我进来时,瞧着这样的院子还有不少,这都是与此相似的么?”
李福笑道:“都是差不多的。九叔,这里是辽阳商务局专门招待赴辽东的客商的,总计有五十座院子,有大有小。适才胡家少爷已经吩咐过,九叔的那些商货,怕是要两三日才能卸完。九叔放心,每个人都能安置妥当,这左右临近的几个院子,已经在准备了。码头上的人一回来,热水茶饭都是立时便能用上,保管跟住在家里一样方便。”
吴九奎问道:“胡家少爷?”
“哦,就是辽阳商务局的胡世云。”李福说道:“还有严家少爷严正安,这哥儿俩在辽阳商务局管事,所有来辽东的客商,都由他二人专事接待。这些宅院,都是他们带人修筑的。”
吴九奎点点头,再次打量了下院子,笑着说道:“这么大的院子,这银子,可收的不便宜吧?”
在京城时,辽东商务局的徐熙便于吴九奎提起过,这海上船队的水脚以及路上的食宿,都按时价支付,不过,绝不会高过行价。另外,这更优惠的是,这笔银子,若是一时银钱周转不便,可以不必立即支付,等客商在辽东卖掉商货之后,离开辽东之前,再予收取。
按往常规矩,这千里迢迢的赴辽东贩卖,这笔脚价可是不小的支出。当然对于大商巨贾算不得什么,但对于那些小商小贩来说,这先后的差别,可就受益不浅了。吴九奎虽然习惯了吴家的财势,可也明白这其中的好处。
只听那李福说道:“九叔,在这里饭食以及别的一应花销都按实算,房钱也是按一般客栈来核的,绝不会高出一分。这冬日里还要便宜一些。不仅这里,包括那些雇车、骡马脚价,也都不会超出行价。九叔来之前,没听说么?”
这当然是与徐熙说的一致。吴九奎笑着点点头,说道:“我便是随意问问。倒是听过的。”
李福笑着继续说道:“这里本专为接待关内来辽东的客商而用,不过,倒也有别的商贾入住。毕竟这里是唯一的客栈。九叔大概还不知吧,我们这里,数月之前还连一座像样的宅院都没有。这些都是新近修筑的。”
吴九奎略略一想,问道:“适才在路上,瞧着可算是一个大镇子了,这些都是新修筑的?那可要多少人力?”
李福笑着答道:“九叔,这儿可不缺人手。辽东如我们这等一般人户,地里只一年一季的收成,一年倒有数月空闲,这营口镇,可是农闲时赚几文铜钱养家的最好去处。当初修筑这些院子时,便有两三千人同时开工。不然,也不会这么快便修筑起这么多的宅院来。”
吴九奎略感惊讶,问道:“有这么多人?那岂不是人工便要花上许多银子?”
李福笑着摇摇头,说道:“用不了多少。九叔有所不知,数月前辽阳战事吃紧,这附近一带的百姓大户可都逃得一干二净,那地里的庄稼为此可是耽误了。后来苏将军带兵收复辽阳,这才安稳下来,但这数万人一回来,那粮食可就紧缺的很。这若是搁在往年灾荒之时,那粮食可贵得吓人。今年倒不一样,趁着朝廷调拨军需、粮饷,这些缺粮的人家才都聚集在此地,有了活儿干,这要银钱也可,要粮食也可,总之是还没听说饿死过人的。”
吴九奎微微点头,这兵荒马乱,可要比灾荒之年更能要命。这没饿死过人,可就连关内的某些府县,也是做不到的,更何况向来缺粮的辽东?当真难得。
那李福接着说道:“后来,朝廷运来的军需不那么多了,这人手便有了富余。亏得商务局又在此修筑了大片的宅院,这才让那数千人能再有活儿干,工钱虽然不多,但换粮食养家还是够的。就算做一日工,只要不是偷懒的,便也能让一家大小吃一天饱饭。”
吴九奎想了想,问道:“我适才在街上,看到不少店铺,若此地都是这样赚脚价的人,那些店铺还能开得下去?”
这开店铺做生意,往往都是在人口密集之处,穷乡僻壤的,可自然不会有多。按李福的说法,这营口镇既然是这么个来历,可不是做生意的好地方。
李福却说道:“九叔,这里的生意,自然不能与来辽东的商人们相提并论。这也就是糊口而已,如今这里可有数千专门每日寻力气活儿的人家,这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就算是卖力气的人家,也都得用不是?况且,这码头上的事情,也得要木匠、铁匠等等打造出家什来使用。再说,此地还有驻军三千人马,这出了粮食算是军供之外,其余得也都得在镇上购置。除此之外,光是北边一带的木材商人,在此地择地建房定居的,也有几十户,这些可不算穷人家了。听说,明年开春,这里还要建一处船场,到那时,这里可又要多出不少人口来。”
吴九奎边听边点头,这里看样子,会变成一个真正的大镇。
就听得李福接着说道:“当然,此时如九叔这般来辽东的商贾们,才是财神。这里的人家,不少都跟来辽东的客商买些商货,贩运到南四卫去,也能换得一些银钱养家的。”
这赴辽东的商人,可大可小,这正是京城里徐熙忙碌的原因之一。按苏翎的命令,这不论大小,只要能给辽东输送商货的,一律欢迎。吴九奎这般商贾,自然是喜欢有辽东商人大批接手运来的商货。不过,那些小些的商贩,可都愿意在营口这里,便零卖一空、立时收回本钱的好。
再说若是出手得快,还能赶得及船期,将在辽东购买的山货、人参一类的,运回去再次获利。这种积累,只是辛苦一些,倒是不愁利钱过少。这一来一往,数倍之利已是平常。
当然,类似吴九奎这种规模的大批贩运,获利自然丰厚。这基数不同,结果自是天地之别。
那李福见吴九奎默不作声,便笑着说道:“九叔,我这一说便没个完了,想必九叔一路劳顿,也该歇歇了。船上的那些商货,九叔尽管放心。胡家少爷自能安置妥当,码头旁不远,便建有许多货仓,还有专人看守,九叔请先歇息几个时辰,晚间胡家少爷、严家少爷定会给九叔洗尘接风。”
听李福将吴九奎心中仅余的一丝担心说透,吴九奎便彻底放了心。本来吴家此次带来这么多人,也有考虑辽东兵荒马乱在内,万一有个闪失,可就不好看了。
吴九奎点点头,转身对吴小六说道:“你们也都歇着吧,轮着值守便是。”
“是。”吴小六低头答应着。
那李福听了,笑着说道:“九叔,这里尽管放心,连半个贼都不会有。不光是这些院子不会失盗,连镇子里也是一样。”
吴九奎转身笑道:“哦?难道这里也设有巡检司?专管缉拿盗匪?”
李福一怔,想了想巡检司是干什么的,便笑着说道:“没有。营口镇还未设官员管制,若真有事,都是商务局代管。”
吴九奎想了想,问道:“不是说那商务局并无品级么?未必这也能代管一个镇子的大小事务?”
李福琢磨了一下措辞,说道:“胡家少爷说过,商务局只专责接待客商,倒真是不算什么官儿。不过,这营口镇自打朝廷的军需运送用不了那么多人之后,便大多指望着如九叔这般来辽东的客商过日子,这已是人人都明白的事情。真说起来,这里大半的人都跟商务局相关,是故胡家少爷说话,便算是管事了。”
吴九奎又问道:“这数千人家,总有个纠纷什么的吧?再说,这人多,又有贫有富,难保没有心生歹意之人,又或者贪占便宜的,未必胡世云等人还管这些?”
那李福笑着说道:“说出来九叔或许不信,我们这里,还当真没有这些事儿。”
吴九奎笑道:“难道这里真能做到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那李福倒未必会读书写字,吴九奎说的这八个字,让其想了片刻才明白过来,笑着说道:
“九叔说的这个,倒有些像,不过,这有没有盗匪,也不见得如此吧?”
李福接着说道:“最初这些卖力气的人家,倒也有争抢活儿干的,不过,自打胡家少爷来了之后,这些人家便都被登记了名册,凡是愿意在此落户居住的,便都在划定的地方拨了一块地,修房建屋。九叔看到的那些店铺、房屋,都是这么来的。这凡是有活儿做了,便有人按名册点名,若是来的船少,则也按名册轮流做事。九叔该见到那些赶着大车、骡马的人了吧?那些便是。如今在这里,有好几千人呢。”
吴九奎觉得新鲜,这样的事儿,何曾听过?
“等等,”吴九奎忽然感到不对,忙问道:“你不是说这些都是穷苦人家么?怎么还有银钱修房建屋?”
李福一怔,随即笑道:“眼下这些屋舍都不需他们拿出银子,工料钱都是由银庄贷的。”
“银庄?”吴九奎越发好奇了,这稀奇事太多了。
“怎么讲呢?”李福歪着头,想了想,说道:“就跟典当差不多。银庄专门放贷,也不仅是建房子的事,那些往南四卫贩卖的人家也可以贷些银子来用,银庄收取利钱。比如那些房屋,约定是十年偿还,按现今的脚价来算,要不了三年,也就能还清了。”
吴九奎不语,他在吴家经营田庄、店铺以及行商生意,也有几十年了,到此却时时感到跟不上。这辽东到底还是传闻中的辽东么?
吴九奎问道:“那银庄是谁家的?”
李福笑着说道:“这就不清楚了,反正有胡家、严家、傅家在内,这是人家做生意的秘事,自然不会有多少人知道。不过,这银庄可不止这里有,据说在南四卫以及辽阳、镇江、宽甸等地,都有,怕是有数百处。”
吴九奎琢磨着,就算是典当吧,这数百处,本钱银子怕不得要几万两?不止,怕是要几十万。
吴九奎犹豫地问道:“这般倒是大手笔了,不过,放贷给那些穷苦人家,难道那银庄就不怕倒账?他们若还不起呢?”
李福却摇摇头,说道:“银庄的人怎么想的,我倒不清楚。不过,只要苏将军还在辽东,这日子便会越过越好。”
李福说道苏将军时,面色放光,双眼透露着颇有信心的神情。
吴九奎心中微微一愣,苏将军的名字,能给这个看起来不起眼之人这般影响,却是始料不及的。
“你识得苏将军?”吴九奎试探着问道。
“当然,”李福颇具自豪地答道,“不瞒九叔,我一家人到此地谋生,便是苏将军调派的。”
吴九奎的好奇心也被勾起,不过,站在这里说了这些,腿脚略略酸麻,便说道:“李福,到里面说去,我这初来辽东,万事都是迷糊,你跟我好好讲讲。”
“好。”李福一口答应,说道:“九叔,这跟客商讲讲辽东的事情,也是我份内之事。”
“哦?”吴九奎笑道:“人人都是如此?”
“正是。”李福边说,便跟在吴九奎后面走着,“这是胡家少爷明明白白地交待的,据说也是苏将军下的命令。”
吴九奎暂时没再问话,憋在肚子里等着到了屋里坐下在详谈。
这在内院遇到桂娘,那桂娘瞧见自家男人跟在客人后面进来,心知其意,便笑着说道:“早该进来坐着说了,让人家老爷站了半响。”
听这话,这两夫妻被客商拉着讲述辽东的事情,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那李福被自家女人数道,倒只是憨厚的一笑,也不分辩。此时,吴家小姐吴琪雪,正跟着两个丫鬟寒雨、易烟走出门来,与吴九奎碰个对面。
那吴家小姐吴琪雪,也是简单地吃了饭食,这么些功夫,倒都花在沐浴上了,此时头发还是湿漉漉的。
“九叔,”吴琪雪叫道。
“还是在屋里吧,这外面冷,别着了风寒。”吴九奎说道。
吴琪雪笑着说道:“我听易烟说,你与别人说话说得起劲,我便来听听,有什么趣事。”
“趣事?”吴九奎笑着看了看李福,说道:“那还真有。”
那李福见了吴琪雪,被其娇嫩的脸庞与那湿漉漉的头发所惊扰,一直低着头,此时见得空,才行礼说道:“小姐。小的叫李福,在这里管事。”
“知道了,”吴琪雪笑着说道:“桂娘都跟我说了。”
这女人在一起,总要比男人要熟悉得快一些。那桂娘虽然比不得吴琪雪的小姐身份,但其快言快语一副热心肠的样子,倒很快便赢得了吴琪雪的好感。说起来,这初到辽东的客商,不论男女,可都有人接待。当然,此时能越海来辽东的商人,带上家眷的,那是罕见,但并不是没有。至于这女眷是家中妻妾,还是半路姻缘、露水夫妻,甚或是只图旅途解闷的烟花脂粉,倒不在接待的内容之内了。桂娘专管内院,倒并非是为女眷而设,只是这回碰巧罢了。
吴九奎笑着说道:“你要听辽东的趣事,便来一起听听吧。别站在外面了。”
几人说着,便先后进到屋内,那桂娘也跟进来,给吴九奎、吴琪雪斟上茶,又给隐在暗处的火盆续了炭火,便站在李福身边,笑吟吟地看着众人。
在座的众人,论身份,也唯有吴琪雪算是尊贵一些,不过,这也仅算是家财有所差别而已。吴九奎虽然算是这回商队的主人,在吴家也不过是个家仆身份,只是久了,吴琪雪已习惯将其视为长辈。而李福、桂娘两夫妻,自然不算奴仆身份。
是故吴九奎示意道:“坐下说罢。”
那李福欠了欠身子,以示谢意,便也就坐下。
“桂娘也也坐吧,”吴琪雪笑着说道,“在船上也闷得久了,这会儿也无事,你们一起说说辽东,让我们听听。”
桂娘点点头,也不多说,就搬张矮凳,坐在李福身边。看得出,这两夫妻这礼数上并不讲究,可见原本也就是一般人家出身。不过,这么多因素夹在一起,倒让屋内显出一排和睦之气来。
吴九奎端起热茶,喝上一口,还未放下开口询问,便听得吴琪雪倒先说话了。
“九叔,他们这里有个叫......”吴琪雪回头看了看易烟,似乎一时忘了词儿。
易烟便笑着说道:“浴室。”
“对,浴室。”吴琪雪笑着说道:“九叔,回家我也要建一个。”
吴九奎却是一脸纳闷,这浴室的叫法倒是有过,顾名思义,但这里有何特别之处?吴家小姐吴琪雪还有什么能觉得稀奇的?
那桂娘便笑着解释了一遍。
原来,此时一般沐浴,不过是烧一大锅热水,提到屋内的大木桶里,人在其中洗浴罢了。这里的浴室,确实专门搭建的一个屋子,木桶倒是也有,不过大一些,里面还有一个木凳,可以坐在其中,另外,还有高中低三个木塞,用以调整木桶内的水位。至于那热水,却是通过一根打磨得十分光滑的铁管流出的,上面也有个木塞,只要取开,便有热水流出来。那铁管约一指多粗细,水流冲在头上、身上,可是比原来用木瓢舒服多了。
吴琪雪因好奇,还专门到外面瞧了,见是一个一人多高的大铁桶,建在二楼上,下面便是燃烧着的炭火,那热水便是自此流出的。当然,吴琪雪也想到了,这么高的铁通,那担水之人岂不是得搭个架子才能倒进水去?但却只见到一个类似水车的器械,一直通到水井边,在那里又有一架小型水车,十分小巧,只要用手摇动,便能从井里提出水来。
吴九奎听了,倒没觉得有多特别,只是将水车用到这里,却是没想到的。实际上,此时大明朝的工匠们,这心灵手巧的可数不胜数,只是有些没有用到而已,或者说,即便有人想到了,却没有广为传播罢了。就如同那四轮马车,看着新鲜,仔细琢磨之后,却也并不是难以打造的。
吴九奎笑着对吴琪雪说道:“你若真想回去也用上这样的,不妨找人画出图来,照着做一个便是。”
吴琪雪笑道:“那好。桂娘,你帮我画一个,可好?”
桂娘笑道:“我可画不好。不过,小姐若想要,到时带一部回去便是,这里便有木匠专门做这个的。”
“哦?”吴琪雪好奇地问道:“难不成你们这里都用上这个了?”
桂娘说道:“那倒不是,毕竟这也得花上五两银子。这边的大多数人家还用不上。倒是宽甸、千山堡、镇江一带,差不多都用上了。”
吴九奎问道:“那边的人家,都比较富裕?”
桂娘笑了笑,却不答,看着李福,示意自家男人回答。
李福便说道:“这看怎么讲了。以往来说,这辽阳、海州一带,要比镇江堡、宽甸一带的人家富裕。但如今这战火过了一遍,辽阳大多数人家都迁往镇江堡了。如今不能说都比较富裕,但确实比这里要好过一些。至于那洗浴的家什,在千山堡一带的人家倒没花多少银子,那时苏将军还在山里,不少东西都是分的,不要银子。至于镇江堡一带,价钱也比叫便宜,大概一两银子便能买到,毕竟也用不了多少木料。这里贵一些,是少见而已。”
吴琪雪问道:“这是哪个琢磨出的?倒是很实用。”
那李福便说道:“也说不上是哪个人。当初在千山堡时,因为男人大多都在军中,这家里的女人、孩子倒多,这气力上便弱一些。苏将军便叫人想法子做了这小巧的水车,原本是方便从井里取水的。后来苏将军见了,便又让人装成现在这个样子,用到洗浴上了。”
这又跟苏将军有关,吴琪雪与吴九奎相互看了一眼,微微点头。
吴琪雪便又试探着问道:“那苏将军......不是忙于军伍之事么?怎么还有功夫想这些事?”
李福笑道:“这在辽东人人皆知的了。当时苏将军在边墙之外,领着山里的那些百姓对抗建奴,那里军便是民,民便是军,两者不分的。”
桂娘插言道:“苏将军说过,这得人人都强身健体,才能保家杀敌。所以,这凡是涉及到饮食的,都得干干净净才行。在千山堡那边,不仅这水源都是洁净的,那些家家的污物,也都有专人管事,每日都是有大车运到城外的地里做了肥料。所以那城内倒真是干干净净的。那些年,当真生病的人少了许多。”
吴九奎问道:“你们也是千山堡的?”
李福笑了笑,说道:“倒不是,我只在千山堡做过一阵子差事,家却是在宽甸边上的一个村子里。”
吴九奎继续问道:“适才你说你们两夫妻到这里,也是苏将军调派的?”
吴琪雪抢着问道:“苏将军亲自调派的?”
李福笑了笑,说道:“当然不是。苏将军在辽阳带兵,哪儿有功夫管我们的事,不过,这的确是苏将军下的命令。当然,不止我们一家,所有当初为苏将军效力的人,都差不多一样。”
吴九奎好奇的问道:“你也在苏将军军中?”
李福摇摇头,说道:“没有,说来惭愧。当初胆子小,顾着家里老小......”说到这里,李福回头瞧了瞧桂娘,那桂娘嫣然一笑,颇具几分暖意地回望了一眼自家男人。
“所以,”李福说道,“苏将军募兵时,便没有到军中效力。若不然,此时也有一份身家了。”
“身家?”吴九奎追问道,“指得什么?”
李福微微叹气,似乎颇为遗憾,接着说道:“苏将军下令,凡是当初在军中受伤、阵亡的,那些家人都给了安家银子,并且都分了土地,宅院。若是按以往辽东的情形来算,这些可也算的上中等之家了。不仅如此,如今在军中的,也是如此,每人五十亩是基数,随着战功而升赏。”
吴九奎想了想,问道:“那你们......”
“哦。”李福说道,“我是后来在苏将军带兵奔袭赫图阿拉时,随军运送军需、粮草,在回来的时候,半路上有个躲在死尸堆里的八旗兵,拿刀砍了我一刀,还好是垂死一击,只在背上划了条口子,倒无性命之忧。”
桂娘接口说道:“哪里是条口子,有快半寸深呢。要不是苏将军军中早有伤药,怕是救不活你。”
李福笑了笑,没与自家女人争辩,接着说道:“就凭这个,苏将军下令赏了五十两银子。因我不在军中,那镇江堡的房子,地,便就没有福分了。不过,这营口镇客栈建成,便调拨了我们夫妻过来管事。如今每年给我们夫妻五十两银子的贴补。”
桂娘接着说道:“这就过得很好了。我们家里,也还分有几十亩地,留给兄弟们种着。这边五十两银子一年,还不算平时客商打赏的银钱。这可是以往想都不敢想的事儿。”
吴九奎想了想,问道:“你是说,凡是跟着苏将军的,这不论军中军外,都能有好处?”
李福想了想,说道:“这倒是真的。以往跟着苏将军的,都是无家无地之人居多,如今可都过上好日子了。至少,不会有不够吃食的。到现在,就算南四卫那些没有见过苏将军,也都一样有地有房子,说起来,都说拜苏将军所赐。”
吴琪雪突然问道:“听说,苏将军就要成亲了?”
“哦?”桂娘笑道:“你们才到,也听说了?”
吴琪雪说道:“听水手们讲的,不过,没说得仔细。”
“是要成亲了,定在大年初一。这也没几天了。”桂娘笑着说道。“我们这里还没什么,镇江堡、宽甸一带,可是都忙着给苏将军送礼呢?”
吴九奎一怔,问道:“都送?”
“是啊,”桂娘笑道:“这些人都过上了苏将军带来的好日子,难道不该恭贺一下么?”
吴琪雪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道:“那是哪家的姑娘?”
大概女人天生对这些有着无比浓厚的兴趣,那桂娘立时便说开了。
“姑娘姓陈,有姐弟三个,是陈家大小姐。”桂娘说道:“陈家大小姐什么来历倒是不清楚,但都知道当初是与苏将军一起过的苦日子的。可惜了,陈家大小姐跟了苏将军几年了,如今才有功夫办喜事。苏将军说过,这兄弟们没有过上安稳日子,便不会先成家。”
“兄弟们?”吴琪雪好奇地问道:“苏将军还有兄弟?”
桂娘笑着说道:“不是亲兄弟,是苏将军原来军中的弟兄,如今个个都是参将、游击将军了。这个令很多男人羡慕呢。”
“如今便安稳了?”吴琪雪问道。
“这个......”桂娘不妨吴琪雪这么一问,想了想,说道:“倒是有传言,说是苏将军原先并未打算过年便成亲的,说是要等建奴彻底消停之后再办。不过,陈家大小姐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了,这总该给人家一个交待吧?替陈家大小姐叫屈的,可是不少呢。”
这个理由?倒是出人意料。看来,这到了辽东,才能知道辽东之事啊。
“若是建奴又来犯,岂不是便成不了亲了?”吴琪雪问道。
那桂娘却想都不想,立时答道:“那是一定的。苏将军定会先忙军事,后办喜事。”
看到桂娘这样一个女子都能如此决断地料定苏将军的行事,吴九奎与吴琪雪再次相互对视,心中再次对苏大将军的形象,做了番调整。
第五十三章 疑虑重重
吴九奎、吴琪雪与李福、桂娘两夫妻闲聊了足足有半个时辰,将辽东的风土人情、野史传说大致上都问了个遍,算是对这冰天雪地的辽东都司,有了更多的了解。不过,毕竟这初抵辽东,又在海上漂了几日,新鲜劲儿一过,倦意便隐隐袭来。那李福夫妇看出吴琪雪已有疲态,便主动告辞而去。这个午后,吴琪雪便携寒雨、易烟去歇了几个时辰。
吴九奎却只在炕上歪了一个时辰,便又爬起来,出门往码头寻那些随从去了。好在客栈内马匹早已备妥,并不需步行,至于那大车,吴九奎也谢绝了李福的好意,不想再坐,这般乘马缓步而行,虽吹着风,却能多看一些营口风景。那吴小六也骑着一匹马跟在吴九奎后面,一路往码头行去。
不过,码头上那繁忙的卸货场面,吴九奎带来的那些随从,倒也忙不了什么,只管跟着一船船的商货清点计数而已。那些赶着大车、骡马的脚夫们,都自有管带之人,做起事来并不需人多说,显然是做的惯了的。
吴九奎带着吴小六瞧了一阵子,又跟着随从们查看了那些仓储之地,叮嘱了几句,便也就返回客栈歇息。
待到天黑,那胡世云、严正安二人果然赶到,先询问了李福、桂娘二人的安排,这才请吴九奎、吴琪雪二人来到一间小屋,里面已经置办了一桌酒菜,算是给二人接风洗尘。当然,前院的那些管事、护卫们,也自有李福作陪。中午那一顿算是凑合,这晚上才是正餐。船队初至,这种情形理所当然,码头上的事情,已经安排的颇为有序,这吴九奎以及那些管事们可都对此心生好感,那顿便饭,也就不会介意了。再说,这若是搁在往日,忙起来吃不上也是常事。
吴琪雪歇息了几个时辰,这面色、精神可都养足了,初来时,已换了一身女装,除了在回廊上要穿上袍子外,这屋里可都燃着炭火,自然是家常打扮。都是辽东是天寒地冻之地,但至少在这里,吴九奎与吴琪雪倒觉得也并非冷的过分。
初时,吴九奎对吴琪雪一身女装见人,尚还有一些顾虑,不过,那胡世云、严正安却大大方方地行礼、客套,并未有特别的做派,那吴九奎也就不再多虑,四人便围着圆桌坐下,酒过三巡,也就说起闲话来。
那胡世云、严正安做了这么些日子的商务局事务,接待的客商也有上百,加上以往在自家商队里的历练,此时在吴九奎、吴琪雪面前,那是做得恰到好处,一言一行可都令吴九奎这久经阅历的人,也都暗自赞赏。吴琪雪倒是不多话,只静静地听着三人说话,偶尔笑笑而已,在这个场合,吴琪雪是作为吴九奎的侄女身份出现的。至于吴九奎为何带着个小姑娘千里迢迢的来辽东,那胡世云、严正安想来也会有所疑惑,但这当然不会问出口来。
胡世云、严正安既然以商务为重,这话题便自然要转到这批还未卸完的商货上来。
只听胡世云笑着问道:“九叔,这回带来的商货可是不少,都是辽东急需之物。请问九叔,这是就在此地售卖呢?还是运到辽阳再说?”
吴九奎微微一笑,伸手摸着几缕胡子说道:“我们初抵辽东,倒是没想得仔细,这有何说法,倒要请教两位小哥。”
胡世云笑着答道:“九叔言重了,商务局本就是专为赴辽客商牵线搭桥所设,这是份内之事。若是九叔要在此处售卖,我们便可召集一些辽商来此商谈。这倒用不了几日,三四天便可。不过,在这里的辽东本地商贩大多是小本钱的买卖,九叔的这么些货,怕是要多留一些日子才能办妥。”
吴九奎笑着问道:“那辽阳呢?”
胡世云答道:“辽阳要好一些,毕竟是辽东都司所在,城内的百姓也要比这里富裕一些,那些店铺、商贩,自然本钱要多一些。再说,辽阳城城内城外,还是数万人马的几座军营,这些商货的价钱,也要比这里高出一些。”
吴九奎瞧了瞧吴琪雪,缓缓说道:“这次来辽东,我们倒不赶时日,也想趁便在辽东走一走,毕竟这头一次来。我这侄女,便是好奇心且,便跟了来。再说,我还想购置一些辽东土产、山货,那辽阳城,自是要去的。”
胡世云笑道:“那好,只等卸完货,我便安排人手,往辽阳启运。”
吴九奎笑着看着胡世云、严正安,说道:“如此有劳二位了,这可是真帮我们省了不少事。”
严正安笑道:“九叔不必客气,这是一举两得之事。九叔方便了,这本地的百姓也有了活儿干,那脚价银子,毕竟还是九叔出的嘛,这还得多些九叔呢。”
吴九奎摆了摆手,说道:“在哪儿不都得雇人?这哪里说得上谢字。”
严正安笑着说道:“不瞒九叔,这朝廷的军需、粮饷,如今可都来得少了,这里的大多数人家,可都指望着赚些力气银子,九叔这一趟,可是让这些人家都能好好过个年了。当真该谢上一谢的。”
吴九奎再次摇摇头,稍稍停顿,便问道:“说来也是好奇,我倒想问问,这个商务局,是否是苏将军的主意?”
胡世云、严正安一齐点头,答道:“正是。”
吴九奎说道:“我也是经商了大半辈子,这样的事儿,还是头一次见到。说起来咱们大明朝,还从未有过对商事如此看重的地方。苏将军能做到这一步,当真是破天荒头一遭啊。”
胡世云笑着说道:“九叔,我们将军说过,这商事,无非是货与银子之间的交易。这两者非得像水一样流动起来,才有用处。”
“哦?”吴九奎好奇的看着胡世云,问道:“莫非苏将军也行过商?”
胡世云转头看了看严正安,笑道:“那倒没有。苏将军一直在军中,倒没做过生意。不过,我们将军倒是出过不少主意,比如这商务局,只是其一而已。”
吴九奎笑道:“苏将军可真是当今奇人,不仅带得兵,这生意上的事,看来也是精通的。”
严正安笑着接过话题,说道:“不瞒九叔,我们二人家中,倒是一直从商,父辈们提起苏将军来,也是佩服的紧。苏将军说过,如今辽东什么都缺,都指望朝廷供应,怕是朝廷也做不到,勉强供应军需已经不错了。这辽东的百姓,所缺之物唯有商人能够弥补。何况,辽东所产山货、土产,也是辽东百姓唯一能卖的东西,这一来一往,流动的多了,快了,辽东的日子也才好过。”
吴九奎正色道:“苏将军身为武官,不仅带兵打得胜仗,这还关心辽东百姓过日子的事情,难得,难得啊。不知到了辽阳,能否有缘见到苏将军......”
胡世云接着说道:“这个难说。将军军务繁忙,怕是说不准几时有空。”
吴九奎似乎显得十分遗憾地摇了摇头。
吴琪雪原本乖巧的默不作声,此时却又插言道:“不是说苏将军要成亲么?这般忙法,那亲事如何筹办的?”
胡世云笑了笑,说道:“正是因为要办喜事,苏将军自然要将军中事务安排周全,才可离开。如今沈阳还在建奴手里,眼下虽看不出进犯的迹象,但这仍是头等大事,关系到辽东的安危,只有处置得周全了,才能放心的。”
吴琪雪似乎有些担心,问道:“那我们到了辽阳,会不会有战事发生?”
胡世云笑道:“这个可不敢随意猜测。但请小姐放心,就算到了辽阳,也一样有人接待二位,若是一有警讯,自会有人护卫周全的。”
严正安在旁补了一句,说道:“九叔,这营口至辽阳,便是辽东军需的命脉,断然不会受到袭扰。别看这里只驻扎了三千兵马,其实,我们将军还另有布置,定会确保这一路安然无忧。”
其实,说到这些,吴九奎与吴琪雪才确实感觉到辽东战火的味道,来之前的估计,倒远没有此时这几句话所来得真切。
胡世云见九叔面色稍显沉重,便接着说道:“九叔,尽管放心便是,这军机之事,如今在辽东也不瞒人的。我不妨明言,这此去几十里便是海州,驻扎着郝将军的一万多人马,里面大半是苏将军亲自练出来的兵,最是骁勇善战的。在辽阳,苏将军亲领四万多兵马,从未有一日断过整训,还有袁大人的二万多辎重兵,如今只要没有军需运送,便也是要练兵的。”
吴九奎点点头,略一想,又迟疑着问道:“听说当年那杨镐,不也是有十几万人马么?”
胡世云、严正安相视一笑,说道:“此一时、彼一时也。九叔,那要看是谁带出来的兵。”
看着面前两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那副毫不在乎、且显然对苏将军有十足的信心的样子,吴九奎立时便打消了那悄然升起的几分担心。
这兴致骤然升温,那酒自是要多喝上几杯。胡世云、严正安你一句、我一句的,将吴九奎、吴琪雪听得的津津有味,不时地被二人逗得大笑。这些奇闻异事,自然要比那李福说的,要有趣得多。这些功夫倒是不是二人现在才练出来的,那走南闯北的商人之家的子弟,虽然比不上吴九奎的阅历,但这辽东一带的趣事,确实吴九奎所知不多的。
眼瞧着那酒喝了三壶,就连吴琪雪也饮了三四杯,一张娇嫩的脸上泛着朝霞般的嫣红,胡世云、严正安的酒量那也是不可斗量的。这若是放在别处,二人难免便是挥金如土、整日泡在烟花柳巷的浪荡子弟,但这既被苏翎引上正途,放了个天大的担子担着,这一身的“本身”可就算用到正道上了。吴九奎倒是节制,每次劝酒,也只是略略一沾唇而已。胡世云、严正安也不强劝,自己倒是喝得豪爽。
那吴琪雪对二人的豪气做派,愈发有兴趣,此时便笑着问道:“二位大哥,如此豪爽,可是辽东的人都是如此?”
胡世云笑道:“多些小姐美言。辽东素来严寒,这酒大多用来御寒,能多喝的,确是不少。”
“那苏将军呢?也能喝得?”吴琪雪的话题,总围着苏翎走着,胡世云、严正安倒是见得多了。这倒辽东的客商,哪个又不是对苏大将军好奇呢?当然,二人倒是没有意识到吴琪雪的姑娘家身份。
严正安笑道:“小姐,我们将军很少饮酒。这军中倒是没有禁酒,但限定了时日,若是当值饮酒的,可是要论斩的。”
“哦?”吴琪雪做出一副恍然的样子,说道:“我听说苏将军原不是辽东人。”
胡世云、严正安一怔,倒是没想到吴琪雪会从这上面想,那胡世云便笑着说道:“这要看怎么说了。反正在辽东,我们将军可就是辽东人。若是不信,过几日往辽阳时,在路上随便问个路人,定会这么说的。”
吴九奎笑着说道:“想必这辽东的百姓,可都受过苏将军的好处。”
严正安笑道:“这到不差。往年朝廷倒是在辽东有过诏令,这份地按五十亩每人调配,但最终还是屯田无望,连每年的军粮都无法筹足。这中间的事情,倒不必多说。但我们将军可是真正做到了这土地的调配,眼下还看不出什么,只等明年开春,那才能见到实效。”
吴九奎想了想,问道:“那这里的人家,我听李福说过,大多是赚些力气钱养家,那也能分到地么?”
胡世云毫不迟疑地点头,说道:“有,都有,辽东凡是人均不足五十亩的,都会有地可分。”
吴九奎接着问道:“有这么多地可分?在我们那儿,这地可都是想买都难的。辽东虽然地广人稀,可这么多年下来,熟地也该都有主人了吧?”
胡世云转头看了严正安一眼,又看向吴九奎,笑着说道:“九叔,别忘了辽阳战事危急时,逃亡的人家可是不少啊,如今在山东一带还有数万人呢,你们在山东没见到么?”
吴九奎点点头,说道:“见是见了,不过,按你这么说,定是将原来有主之地视为无主的了,万一那些原主回来如何处置?”
胡世云想了想,说道:“九叔,这些事原不是我们经手的,此时倒是说说无妨,不过,请九叔也就听了便是,可好?”
吴九奎立即点头,说道:“这我明白,是我多嘴了。”
“不,不,”胡世云连忙说道:“这倒不是晚辈无礼,只是此时对辽东的百姓有好处,但到了关内、朝廷上,保不定会惹出什么非议来,请九叔见谅。”
“明白。”吴九奎点头说道,没有再多话。
“这事在辽东已全部开始执行了。”严正安说道,“我们将军下令,除了这土地不足的补足之外,到了明年开春,凡是地里荒着不种庄稼的,一律收归公有。”
严正安的话,只是简单的一句,但其中蕴含的,可是要多得多。吴九奎在吴家可也是兼管着田庄的,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既然苏将军下令每个人都给予五十亩土地的额度,那么,那些大户人家积累了数代甚至更多代的土地,这不管是用什么法子弄来的,势必不能再寻到佃种土地的农户。
道理很简单,既然自家有地,为何要去种别人的?那地荒着,可就是明显的结果。唯一的法子,怕只能花大价钱雇佣人手耕种,才不至于遭到没收的下场。但即使这样,恐怕也无法保证能耕种所有的土地,那些囤积了过多土地的人家,可难逃此劫。这样一来,既能增加辽东本地的粮食产量,也能控制到土地的兼并问题。当然,那些忙完自己家的土地的农户,还能赚到一些银子贴补家用。
这一举几得的法子,恐怕也唯有辽东能过做到。这必然是建立在苏大将军对辽东的全盘掌控之上。想到这里,吴九奎不由得想起,那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是个什么态度。按理这本就不属于军事范畴,自然不归苏大将军处置,袁大人倒是份内之责。严正安既然说已经施行,那么袁大人的支持,也是情理之中的了。
当然,下面的话,吴九奎便没有再问。
这辽东多年下来,那些大户人家,有几个不是当地豪强,或是世代官宦的?辽东虽比不得京城、江南,土地兼并可一样不会少了。这若是真的在明年开春实施下来,那些官宦之家,定然要寻求解决之道。朝中的六部大臣们,想必与辽东牵连在一起的,定然也不会少,苏大将军可是要面临这股风与的侵袭了。
甚至,这将直接牵连到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
吴九奎这一沉吟,场面顿时显得有些冷场了。那胡世云、严正安对视片刻,随即从一旁的桌上,拿过一个包裹来。
第五十四章 越来越近
天启元年的腊月十五,吴家渡海而来的大批米、布以及其它商货,再次由营口镇的仓库中出库,由近千人的民夫驮队运送,启程奔向辽阳。
这仅仅是头一批,自打朝廷的军需船队稀疏下来,这还是头一次这般规模的运送队伍。这陆路自然要比海上费时费力,好在有胡世云、严正安的紧急调派,这第一批数百辆大车、骡马倒是立即便能启程。那余下的,还得从各地再次调派大车才可运送。
徐熙自京城已经事先通知了胡世云、严正安二人准备,但吴家的商货实在太多,除了事先知道的一万石大米之外,还有不少别的商货,再说,这次船队也不仅仅是吴家一队,还有旁的商人抵达,这总不能都给了吴家用吧?那吴九奎倒是没意见,这第一批如此轻松的启程,已经算是不易,浩浩荡荡驮队一眼望不到尾,这样的规模若要吴家那些管事从人去雇佣,怕也得花上几日功夫才妥当。
对于余下的那些商货,吴九奎也大方地交给胡世云了一部分,让其发给营口镇的那些小商小贩们,去赚些过年银子,并允诺可以在吴九奎离开辽东时,再支付货款。那些小商小贩,倒有半数是这些驮队里的民夫家眷,此举自然赢得了民夫们的感激之情,那些目光,也让吴九奎与吴琪雪感受到了辽东的另一种人情。
吴九奎与吴琪雪在客栈便与胡世云、严正安告别,上了那辆四轮马车,直接驶往镇外与驮队汇合。那些管事与护卫们,则人人有马,除了五十人跟在马车前后之外,其余的,都分散在驮队里面。有了辽阳商务局的帮助,吴九奎此行携带的人手,倒有过多之嫌。在营口镇的客栈里,吴九奎留下了几十人驻守,等待后续驮队的到来。
大概是考虑到吴琪雪的小姐身份,这辆马车里,增添了两张厚皮褥子,还有几副软垫。宽敞的马车里虽然不能躺着,却也可以斜倚着舒展下身子。这一点,连吴九奎这样年纪的人,也因此受益,这大车没走多远,一老一少,便不顾什么礼仪,各自斜靠着一边,一边从帘缝里瞧着外面的雪景,一边闲聊打发时光。
吴琪雪拥着厚厚的毛皮,倒是丝毫感觉不到外面的寒冷,寒雨、易烟两个丫鬟,坐在一辆稍小的两轮马车里,就跟在后面。这一趟的女眷有三位,胡世云本打算再安排一辆四轮马车的,却被吴九奎婉言谢绝了,若是连吴家的丫头都如此享受,这吴家也未免过分了些。虽然吴九奎瞧出来,在辽东见得这些人,似乎并不怎么分尊卑等级,但在吴家,可是要讲究的,哪儿有丫鬟与小姐一样的待遇的?
吴琪雪瞧着吴九奎,若有所思地问道:“九叔,你说那天胡世云、严正安送给咱们的那两只人参,真有百年了么?”
吴九奎一怔,想了想,说道:“人参我倒不熟悉,但想来人家作为赠礼,总不会假的吧?瞧着辽东这般做派,这两只参虽贵重,恐怕对他们来说,倒也不算什么。毕竟这里是产参的地方,莫说百年,千年的,也说不定有的。”
吴琪雪不信,仰着脸说道:“千年?我可不信。九叔见过?”
吴九奎笑着摇摇头,说道:“我不过是打个比方,就算有,谁又能说得准到底多少年的?”
吴琪雪躲在毛皮下伸展了下身子,斜着脑袋说道:“这些人倒真舍得,如此款待,那些来辽东的客商,哪个又能不领情?这既能赚银子,又有人热心招呼帮忙,我瞧着只要在海上不出事,这定要再来的。”
吴九奎感叹地说道:“是啊,这位苏将军,可当真是大手笔,你没听胡家、严家两位少爷说么?这商队来辽东,可都没只带着银子回去的,不都买了土产、山货回去?这一来一往做两份生意不说,单是这辽东,可没要多少银子,便有了这米粮、布匹等等商货。”
说道这里,吴九奎稍稍压低声音,说道:“这可要比朝廷只拿银子接济辽东要高明得多。”
吴琪雪想了想,说道:“九叔,你说这些事情,当真都是那人一人想出来的?”
吴九奎摇摇头,说道:“不敢说,但就这些听到的,看到的,无一不与他有关。就算不是他出的主意,也是有过指点的。我倒真想见见此人,看看到底是如何聪明的一个人。”
吴琪雪笑道:“九叔,那干脆留下来喝喜酒算了。”
吴九奎一时没想到别的,反而当真在心里算了算日子,这留在辽阳过年,可是一定的了。不过,人家在镇江堡举办喜事,未必还望镇江堡走一趟?
“只有到了辽阳,看袁大人如何安置了。”吴九奎说道。
吴琪雪却一下子不出声了,往里缩了缩,只露出半张脸。
“怎么?”吴九奎关心地问道,“很冷?”
吴琪雪瞧了眼吴九奎,等了片刻,才问道:“九叔,你说那两只参,能治好我爹的病么?”
吴九奎一怔,没想到吴琪雪在想这个问题,便摇摇头,说道:“不知。”
“不是说人参有起死回生之效么?”吴琪雪问道。
吴九奎看看吴琪雪,轻叹一声,说道:“有用是真的,但也不是包治百病,有些病症,还不能服用人参的。这得回去请医生看过,才能知晓。”
吴琪雪自言自语地说道:“若是真能治好便好了。到时候再给我生个弟弟,我也就不枉走着走这一趟了。”
吴九奎一笑,但又随即忍住,说道:“小姐,这个可不是你该想的吧?”
吴琪雪那话的意思,自然是等吴老爷病好之后,再讨几个妾,然后生下吴家男丁,自然吴琪雪这趟被其视为“厚颜”的辽东之行,也就等同于游览辽东风光了。
那吴琪雪却答道:“九叔,我都这般来了,还有什么不能想的?”
吴九奎一时无话,吴家这幅担子,要用吴琪雪这样一个小姑娘来顶着,是有些重了。吴老爷的法子,道理上也是有的,但这情理上却未必能通。
这事放在吴琪雪身上,自然是一个未婚女子主动投怀送抱的想法,只是在吴老爷那里,却是用的“和亲”的道理。这种事,在民间也不是少见,就连历代朝廷,不也是巴巴的送上公主,换取江山稳固么?实际上,很多事情,这在平民百姓中做,那是“无人不耻”的事情,但若是换个级别的人家做了,却被说成是精明之道,甚至说是“治理有方”。
吴琪雪生在吴家,对这个道理可是明白的紧。吴家虽不能说大富大贵,却是根基颇深,吴琪雪就算是做妾,也要比陈家大小姐来得尊贵。这些想法,实际上便是家传,家风之说。
但吴琪雪毕竟是未嫁的姑娘家,虽说不一定遵循大明朝此时的礼教,吴家也不会拿自家闺女去攀附权贵,这不是吴家选婿的唯一标准。是故吴琪雪在吴家的日子,那是过得比较自由。再说,凡是知道点吴家的底子的,都是想要攀附吴家的。那些当朝权贵,对吴家可没什么特别的吸引力。吴家老爷,要得是延续吴家血脉,保持富裕根基,而不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的短暂辉煌。
吴琪雪自打说了那句话之后,这一路上便不再怎么开口,弄得吴九奎也觉得有些不舒服,这在车上的大半时间,都是昏昏欲睡,提不起精神。
因一路上驮队自有胡世云、严正安派遣的管事管带,吴九奎几乎事事不用过问,只管由人带着便是。途中在海州住宿了一晚,吴九奎、吴琪雪自然还是住在海州城的客栈内,倒是与营口镇的不同,都是海城城内的宅院改建而成的,虽不是新筑,却也收拾的干干净净,妥帖稳当,令人满意。至于驮队的那上前民夫,则没有进城,就住在城外的一片宅院里,以便次日方便启程。
次日又行了一日,到了圆月东升之时,这才抵达了辽阳城外。
这毕竟是在冬日里,大雪虽在驿道上得到清扫,但这行进速度却总要受到影响。月色洒落时,吴九奎、吴琪雪最先是被军营里的号角声所提醒,这辽阳城外的军营,已经能够看到了。
如同在海州一样,驮队停在辽阳城外的一片屋舍前,这里属于辽阳商务局的管辖范围,专供客商运货存库之用。至于吴九奎与吴琪雪这样的客商,自然是要进到辽阳城内歇息的。
吴九奎、吴琪雪便乘着马车,在一名胡世云派遣的接应管事的引领下,穿过辽阳城南门外的两座大营之间额度空隙,缓缓向辽阳城内驶去。
辽阳商务局在辽阳城内开设的客栈,相比在营口镇、海州城的,可谓极具“奢侈”了。这院子精致不说,还有不少盆栽、假山等等,尽管有雪覆盖,却多少令吴琪雪、吴九奎有几分熟悉的感觉。屋内的陈设也是如此,看来,这摆设、家什,都是按江南大户人家所装扮,除了多了些取暖的火盆,大致没多少差别。
吴九奎看着那五十多名护卫、管事都已安排入住,吴琪雪也在单独的院子里由寒雨、易烟侍候着梳洗,便站在院子中琢磨了许久,便带着吴小六,走出客栈。
那客栈的管事见吴九奎出门,便追上来询问,是否要车、要轿,以便安排。吴九奎却谢绝了,只问明了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的府衙,便徒步向指示的方向行去。这一路上,自可看一看辽阳城内是什么样子。
那名管事略有惊疑,眼瞧着吴九奎向辽东经略衙门行去,便盯视了片刻,便吩咐了一名从人,往辽东总兵府上禀报钟维泽知道。
那吴九奎带着吴小六在街上走着,步伐缓慢,边走便思索着此时便见袁大人,是否合适。
这吴家老爷将吴琪雪嫁与苏翎的想法,袁应泰当然清楚,也明知其用意。但吴琪雪这一趟的辽东之行,却事先并未告知袁应泰。这不管吴家老爷怎么想,那都是吴家自己关着门说话的事情,有些方面,自然也不方便与袁应泰说得过于透侧,或者说,是不必说而袁应泰自然便能明白。此时若袁应泰见了吴琪雪,片刻便能猜到吴家老爷的想法,这总比在信中明说一定要让苏翎成为吴家女婿的话要好。这等默契,可是苏翎以及他那般人马所学不到的。
那辽东经略袁应泰,与吴家老爷既然是好友,这自然也是受了吴家的好处。这些好处可不是说什么银子、田产一类的物事。那吴家老爷也算是书香门第,虽然吴家也是田庄、店铺不少,却不全然是生意人,要不怎么叫世家大户呢?袁应泰的再次起复,多少也有吴家老爷暗中运作的结果。当然,这种打点、举荐等等,也是不着痕迹,这力气一用便要用到妙处,话不必多说,像直接将某人调职到某处这样愚蠢的话,可定然不再吴家老爷的嘴里冒出来的。这一点,袁应泰心知肚明。
事实上,官场上的相互提携、举荐以及帮衬、游说等等,可不像商人那般讨价还价、你来我往的说个透彻、直接,文人之间,自有一套规矩,若不是中举外派等等由科举而来的官儿,也未必能融入到这个圈子里去。一切都是“尽在不言中”的凝聚成各种脉络。袁应泰与吴家老爷,这明面上便是不相干,私底下,却密不可分。
吴九奎思虑再三,那辽阳城内的精致压根儿没看到心里,最终决定,还是要先见袁应泰。这苏大将军的婚期在即,若能在这短短的十多天内,给吴家小姐一个可能的机会,说不定也能有一番作为。相机行事,可也得抓紧了。
走到经略衙门口,吴九奎大大方方地对守门的士兵说道:“烦请通报一声,就说袁大人的家中有人来了。”
那名士兵一怔,打量了一下吴九奎,便点点头,小跑着向后院跑去。
第五十五章 再起波澜
天启元年腊月十五,正是冬日里数九中的“五九”第一天,按照黄历上所言,正是宜“婚嫁、祭祀、祈福、修造、入宅、按门、进人口”的时日。大明朝辽东都司辖内的百姓,虽说一向被称为“辽人”,其中不无鄙意,且辖内汉人、女真人、蒙古人甚至还有部分朝鲜人杂居一地,但这风俗却照旧是依着大明的规矩来的。这黄历中所言,可是百姓们趋福避祸的唯一依据。
辽东总兵官、征夷大将军苏翎,倒是没看出有多少是按着黄历行事,但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却是相对而言,要看重得多。比如这“进人口”三字,在这十五月圆之日,尽管有些牵强,倒是也算得上应验了。
就在吴九奎、吴琪雪随着大队驮马、大车,自海州城启程奔赴辽阳之时,就在他们前面十多里处,却也有一队人马缓缓而行。这支二百多人的队伍,要比吴九奎他们早走上一个时辰,且随身行李并不多,倒是令吴九奎的队伍,远远落在了后面。
这队伍中倒也有装载行李的大车,但大部分人都是骑乘骡马。这辽东大雪满地,一般人等都穿着厚实的棉袄、皮袍,帽子自然也是必备之物,但这队伍之中,却有人露出头上带着的文士冠巾,显出与众不同的身份来。不过,这北风吹的面色发白,倒失去了文士惯有的风采。就连那赶车的车夫,也偶尔瞟上几眼,露出几分讥笑。
说起这些人,倒是来头不小。其中有三十二人,都是秀才、举人的出身,年纪大多数二三十岁的模样,每个人也都带有几名家仆随行。倒是那行李,有多有少,多得装满一辆大车,少的,只两只柳条箱而已。这些人神情肃穆,初至辽东,却没有那些来辽东的客商的观风赏景的心情。按说这两者该倒过来才是,但的确,此时的情景,倒是那些商人来得自在些。至少在这些人的脸上,虽看不到什么被迫的痕迹,却也未必都是心甘情愿。
这三十二人,是朝廷调派给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的属员,是从京城里各部衙门书办之中,以及那些闲置已久始终得不到外放的进士里挑选出来的。还有一些,则是一心赴考想金榜题目住在京城多年却不得志的举人。
这还得说起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给皇上的一份奏书,其中便明言,昔日辽东卫所一应大小官员,不论文职、武职,但凡在辽阳危急之时没有驰援而擅自逃离的,一律不再起用,这治罪与否,袁大人倒是不关心,但这再想官复原职,却是休想。这个做法,在袁大人而言,于公于私都说得过去,人家辽东经略都“死”过一回了,还想在袁大人手下做官发财,袁大人怎能忍得?
这份奏书,配上辽东总兵官苏翎的一系列举措,当真是让这辽东一个官儿都没留下,当然,这数月间也有不少官员往辽阳面见经略大人,却都被拒绝,袁大人连见都不想见。为此,辽东经略袁大人奏请朝廷,于京城内选募一些至少要知书识字的人手,前往辽东效力。袁大人特别指明,不论身份、品级需得心甘情愿者,,才会留在辽东效力,否则一概遣还。
这朝廷上之关心军事,这民事上,袁大人的要求,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天启皇帝或许只是粗粗一阅,便下部议行。当然,这会儿辽东虽看着稳当,却不会有多少人“心甘情愿”。吏部只泛泛地发了道文,命京城中那些文士自行报名。倒也没要多久,便也就凑齐了这三十二人。
在大明朝做官,可并非一纸文章便跃等龙门,那滞留京城的举子,可有不少。那家境丰厚的,自可赁间院子长住下去,至于那些潦倒的,却是无可奈何,靠着同乡好友接济两个,勉强度日,但这要说回家,却敌不过那金榜题名的诱惑。当然,这些举子也仅仅是这批人中的一部分而已。
至于那些中了进士却得不到一个实职的,也自有想借此谋个前程的想法。这些人凑在一起,便有了这队人马。既然是临时派遣,朝廷并未给这些人一个具体的管职,既然辽东经略袁应泰此时对辽事尚且支撑得住,便满足了他这个请求,待这些人抵达之后,再由辽东经略袁应泰挑选任用。
这些人在朝廷上也仅仅是略高于平民百姓而已,有无都无关痛痒,小事一桩。是故,这些人一路而来,朝廷除了按例给了盘缠银子,其余的什么“仪仗”等等有关身份的,一律没有。这多少令这三十二人有些失落,就算其中也有报效之心的人,也是对此感到心寒。实际上,这些人手,与那些军需、粮草一样,只要辽东的苏翎、袁应泰有所请求,便一律照准拨付,唯一的区别,是这些人至少都是自愿前往的。
当然,朝廷上对此事也并非没有议论,说起来,还与什么“辽人治辽”、“以文御武”等等多少有些牵连。朝廷上大小事情,都会有正反两面,这件小事,也就迎合了一部分人的疑虑,办下来,倒是看起来也算别有用心。
此事没有先例可参,朝廷之所以特办,也与大明朝此时官吏过多有关。这仅仅指的是武职,辽东都司并不设府县,这一应官员都算武官身份。大明朝这么多年下来,这拿朝廷俸禄的指挥、千户等等,是愈积愈多,辽东都司不过其中之一罢了。当然,裁汰官职数目的奏议也不是没人提过,但若要具体实施,却是难上加难。这一回,也算是应了这个题目。袁应泰所说的那些逃亡的指挥、千户们,可休想再如那胡嘉栋一样降级再用。那山东一带的官儿,可是都只能眼巴巴地等着。
这还得再说辽东总兵官苏翎下令在辽东制造的恐怖气氛。辽东都司二十五卫、所,那辽河以东的不算,这辽河以西的卫、所,那些大小指挥、千户们,到也未必都是闻风而逃,但此时苏翎在宽甸时,便有布置。赵毅成属下的陶安峰一部,便是干着这些令人生畏的差事。当然,这名声都让给了努尔哈赤。传言中说,不仅要夺尽大明朝官吏的土地、家财,且全家大小、男女老幼是一个不留。
是故这自打沈阳失陷的消息传来,那些大小官员还指望着辽阳有什么消息,但也都做好了举家逃亡的准备,待辽阳被围、攻陷的消息传来,这有准备的逃亡,那是自然便快了。至于陶安峰所部在此时做了什么动作,苏翎倒无心去问,总之达到目的便可。这也是那五百村、镇得以顺利接管的前提之一。
这些行动,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自然不会有闻,只看到大小官员一个不剩。这数月里来,袁大人也收刮了不少辽东本地的秀才、举子,放在府衙听用,但辽东本地这样人的本就不多,再加上也多是大户人家,逃亡的也是多数,人手不足的问题,倒并非苏翎独有。
总之这些加在一起,才使得这一行人走在冰雪漫漫的辽东大地上。
不管那三十二名文士都怀着什么样的心思,这日午后,也终于抵达了辽阳城。进城面禀辽东经略袁应泰,交上朝廷文书,以及各自履历清册,三十二名文士便都在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的行辕里听候接见。
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对这些人,倒是既客气,也不客气。客气的是,这每一个人,都由袁大人亲口问询过几句,对照名册,一一问明姓名、家乡以及各自是哪一科取得何种功名。唤进去问话的人,倒也赐坐、上茶,言语间也是和颜悦色的,礼敬有加。那不客气的,是这些人均被安置在经略府衙旁的一座宅院里,当然这不可能享受到辽东客商的那种优厚待遇,几个人住在一所偏院里,勉强能够一人一间,至于那些随从、仆人,能挤在一间住下,便就不错了。
这种安排,还赶不上其中最潦倒之人在京城里住的地方。当然,他们如何想,也没人去问,就连辽东经略袁大人,也不过是初次见面客气一下,这要想得到经略大人的另眼相看,还得看日后做事如何。辽东经略袁大人自打认识了辽东总兵官苏翎,对其办事的风格颇有赞赏之意,时间久了,也跟着染上了这“速办”的习惯。以往的文士风采,比如说那熏香,倒是没变,但多少变得适合军营中的气氛了。
这第一次接见的“礼敬有加”,费得不少时辰,待全部见完,辽东经略袁映泰袁大人,便吩咐何丹旭将这些文人安置下去。此时已经快近黄昏,辽东经略袁大人坐在厅内的椅子上却并未起身,而是拿着朝廷令这些文人顺道带来的两道文书瞧着,左看右看的,眉头紧皱。
直到天色渐暗,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才轻声吩咐何丹旭了两件事情。那何丹旭早已办完了袁大人交代的事情,此时正侯立着听吩咐,见袁大人发话,便忙不迭地应声,然后出门办事去了。
这袁大人的两件事,其实也便是一件事,便是令何丹旭请辽东总兵官苏翎苏将军,前往经略衙门一叙,顺便吃个晚饭。何丹旭出了经略行辕,便先到“明月楼”订了一桌酒菜,叮嘱送到经略衙门,并言明是苏将军与袁大人所用。那明月楼的管事自然将此列为首办,要不了多久,那何丹旭还没返回,这桌酒菜已经上路了。
明月楼便是隶属辽阳商务局的那座酒肆之名,这“明月楼”三字,还是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的兴之所至,挥笔写成的。那辽阳城内也有专做匾额的匠人,这幅手书,自然便成了明月楼里那些赴辽客商的“辽东轶事”。如今明月楼酒肆可是辽阳城内首屈一指的所在,南来北往的商人、走亲访友的百姓,可都以能在明月楼待客为荣。这一桌酒菜的价钱,自然不菲,此时的明月楼里,那厨子可不是原先苏将军寻来的那几个。
商人世家出身的胡世云、严正安,办这些事定然要比苏将军在行,这明月楼可能能做大江南北各式菜肴,如今商贩往来渐多,那菜式、原料可也不算稀缺了,不仅那些来辽东的客商能吃上家乡菜,还专门推出了辽东菜系,给那些初来的人见识见识。今晚何丹旭定的,便是袁大人最爱吃的菜式,苏将军倒是没有什么偏好。袁大人与苏将军的晚宴,也有不少次数了,何丹旭已经清楚,只要稍稍能下饭的菜,苏将军可一向不怎么挑剔。
何丹旭往辽东总兵府上求见辽东总兵官苏翎,却被告知苏将军出城巡视去了,此时并不在府中。那钟维泽如今常驻总兵府,算是苏翎总兵府中的大管家。钟维泽与何丹旭的交情,也是自辽阳失陷之时开始的,二人这些时日下来,已算是成了朋友,再加上公事、私事都杂在一起的相处,熟悉二字也是浅了。
钟维泽问明来意,便留着何丹旭等着,说是苏将军也该回来了。果然,何丹旭与钟维泽聊着不到一盏茶的功夫,辽东总兵官苏翎便带着大群的护卫骑兵返回总兵府。何丹旭连忙上去说明来意,那苏翎略作思量,问了钟维泽几句,得知并无要事,便点了傅瑞江、苏平豪二人跟着,其余的护卫则令护卫队长唐平带着进府歇息,安排值守。
苏翎骑着那匹蒙古喀尔喀部宰赛送的高出一般马匹不少的战马走在前头,何丹旭则与傅瑞江、苏平豪后面跟着,在辽阳城的大街上走着。苏翎一边策马缓步向前,一边侧头询问着何丹旭一些辽东经略袁大人的事情。那何丹旭仰着头,看着心目中无比高大的苏将军,倒是有问必答,知无不言。
苏翎得知袁大人今夜之请,与朝廷派来的那些人手有关,便一边在心内琢磨着,一边打量着街上的行人。
此时天色已暗,但辽阳城内却是灯火通明,两边的灯火照得大街小巷看得明晰,且行人只是略略比白日减少,但显然要比白日轻松。如今的辽阳城里,人口已然再次增加了不少。这部分增加的人口,一些是原住辽阳而搬迁、或是逃亡的人家,再次回到辽阳。对这部分人,除了原来的住宅便是小户平民的回原处入住之外,那些大户人家,却被重新换了住处,当然,要小的多。原因自然是原址已经被占用。这若是想要住同样大小的宅院,便得拿出银子来。这是苏将军的军令,没什么好辩驳的。
还有较多的一部分,便是从镇江堡以及南四卫来的商贩,这些人的住处,便应了胡世云等人的想法。那苏将军自然是应允了胡世云的主意,将这些房产,盖由辽阳商务局发卖。那些商贩,便依着自家银子多少,购买了商铺、店面,以及供在辽阳居住的宅院。这笔银子,胡世云只留下了一成作为辽阳商务局的补贴,其余的尽皆送进了辽东总兵府。
再有一部分人口,便是苏翎军中的一部分武官、士兵的家眷。这倒是不算太多,大都是原就住在广宁一带的人。除了武官们得到了一处比以往大得多的宅院之外,那些士兵,也是将自家住处宽展了一倍还多。这部分,当然算做军供的,一分银子不收。但苏翎并未简单的分配,而是与军供连在一起。这军功,却不想朝廷惯例,只在战时可得,苏将军的军功,却是在日常整训中,也能得到。至于暂时无功的,便由军饷中逐月扣除。自然那房价便不由胡世云等商人做主了。
看着眼前这幅景象,苏翎心情也变得有几分轻松,对袁应泰的邀请,也渐渐放下心来。如今辽东的形势,已是绝大多数都是按苏翎的意愿执行的,这不论有什么变故,都自能应付得过去。苏翎手握近十万兵权,又有商队无数,积储物资,这还能有什么可担心的?
进入辽东经略府衙,还是在后院,苏翎依旧闻到那股已经算是熟悉的香料味道。真不知这辽东经略袁大人从何处弄到的,这都大半年了,难道也用不尽?还是说这商贩连这香料都运到辽阳来卖了?
苏翎将傅瑞江、苏平豪留在院门处,那何丹旭在屋门口支着嗓子禀报了一声,便掀开门上帘幕,待苏翎进去,这才返身去招待两位年轻护卫。
苏翎一进屋,便有绮梅过来,接过苏翎脱下的袍子,袁应泰坐在桌边未动,笑着望着苏翎,示意过来就座。两人这幅态势,显然是十分熟悉了。苏翎坐下时,那凝荷便靠近苏翎,给其面前的酒杯满上。
“先喝一杯,暖和一下。”袁大人笑着说道,并也端起酒杯,向苏翎示意。
苏翎也不客气,说了声:“袁大人请。”便一口饮尽。
待凝荷再次给二人斟满酒杯,默不作声地退到一边。苏翎才看着袁应泰,问道:“袁大人,今日是不是为的京城里来的人?”
袁应泰点点头,说道:“正是其一。”
苏翎便也同样点点头,却并不发问,静等着袁应泰开口。
袁应泰示意苏翎吃菜,自己也慢条斯理地夹着吃着,看起来像是在琢磨措辞。苏翎知道,恐怕袁大人这一回要说的,可不止一件事。不过,苏翎也习惯了袁应泰的这个做派,慢就慢吧,左右今日没别的事情。
袁应泰这番琢磨,可直到二人喝了四五杯之后,才算是开了口。
“苏将军,”袁应泰说道:“还是先说说这些京城里来的人吧。”
“也好。”苏翎答道。
袁应泰却又并不急着说,反而先说道:“那胡嘉栋,自打上次被你带往虎皮驿走了一趟,如今可是做事勤恳,任劳任怨啊。”
苏翎笑着望着袁应泰,不知袁大人此时提起他为何。
袁应泰笑了笑,说道:“那胡嘉栋当初也是个油滑之人,想不到将军也能将其制住。这法子我倒是好奇,不过......”
袁应泰没有说完,苏翎却也不追问。袁大人既然要绕圈子,总要说出来吧。
果然,袁应泰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之后,这才说道:
“这回自京城里,来了三十二人。其中往年的进士五名,举人十六名,剩下的十一名俱都是秀才。按带来的名册上看,俱都是熟悉朝廷典章之人。”
苏翎倒也不觉得奇怪,笑道:“都是有功名的了。不知袁大人如何安置?那举人、秀才也就罢了,那进士可是难得的,总不能也做了书办吧?”
袁应泰也笑了笑,说道:“也未必不能。这进士虽说也是一路考上来的,不过,这到了辽东,要得是做事之人,可不能如京城里,设个闲职养着。”
袁应泰这个态度,无疑是偏离了些文官们的立场。这或许便是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在死过一次之后,最大的变化。金榜题名之后,这在朝廷上的闲职任职,文官们可是不会说是白养着的,说不定反倒以此为荣。要走出这个观念,可难办的紧。在朝廷上,即便再有什么党争派斗,也不会拿这个说事,在这一点上,文官们始终保持一致。
苏翎想了想,说道:“眼下还真没什么事给他们做。”
袁应泰点点头,说道:“上回给朝廷的几份奏书,不过是略略一提,本想着是防着某些人派些人来生事。不过......今日我也仔细看过这些人的来历,这一是在朝廷上并未任过重要官职。二是,这三十二人倒是大半是南直隶的,其余的各府县分散着都有,有两个还是辽东人氏。”
辽东人?苏翎有了兴趣,问道:“家便在辽东?”
袁应泰笑了笑,说道:“这两个人,一个姓张,叫张旭儒;一个姓王,叫王冬嘉。这个王家倒还在辽东,王家祖居抚顺,当初建奴攻陷抚顺时,便迁往金州的一个亲戚家中居住,家道便也就此败了。王东嘉一直在京城里等着赴考,还好当初家中给的银子不少,这在京城一住便是数年,这回也算是回来照顾一下父母。”
说道这里,苏翎微微皱眉,问道:“王家在金州有多大的身家?”
苏翎下令在南四卫重新划分土地的事,袁应泰也是知道的,并且完全赞同,当然,那些血腥手段,自是不晓。此时见苏翎这么一问,便说道:“据王东嘉所说,也没多少家产了。祖上的宅院、土地,都在抚顺,此时自然无存,倒是带走不少银子。但在金州的那亲戚家里,也不过百多亩地,这几年勉强能够过活而已。那王家为了节省,差不多将家仆、女婢都遣散了,瞧这架势,弄不好还得亲手种田。适才见那王东嘉时,他还求着想到金州任职,说是无论做什么,只要能就近照顾双亲便可。嗯,这倒是个孝子。”
苏翎想了想,方才明白过来。金州卫的土地虽多,可也多是有主之田,这就算王家带了不少银子到金州亲戚家,怕也难买到田地。一大家子人的吃喝穿戴,可都得拿银子买。再说,那亲戚也不会白养着这一大家子人吧?这个结果,虽然比起王家当初要惨,可也别一般百姓强的多了。
只听袁大人接着说道:“那张家,倒是镇江堡人。家世倒也不错。那张旭儒离家往京城也有数年了,他本有功名在身,本打算在京城等着下一科再考,倒没想到辽动战火四起,据他所说,有一年多没有与家人联系上了。不过,今年四月间,辽阳危急的消息传出,张家便举家逃离辽东,一家人这才在京城里团聚。这张旭儒倒也提了想去镇江堡任职,我还问他,这家人都在京城,去镇江堡,未必是想要回那些宅院、土地?”
说道这里,袁应泰看着苏翎笑了笑,这个问题,两人都是心照不宣,迄今为止,袁大人还未接到有关类似的这种麻烦。当然,大多数都被苏翎下属们暗中解决了。但想必总会有一个两个的有所不服,毕竟都是祖产,就这么让苏翎给瓜分给了别人,岂能心服?
苏翎笑着说道:“那他怎么说?”
袁应泰指了指酒杯,示意两人再饮一杯,喝完,才说道:“那张旭儒倒像是不在乎那些宅院土地,说是已经在京城里落了户,想必张家在京里也是有些门路的。他说这镇江堡的家产,既然已经弃了,便也没再想要回来的。”
苏翎好奇道:“那他非要去镇江堡做什么?”
袁应泰收住笑,看着苏翎说道:“那张旭儒说,他自小便定了门亲事,因战乱,这有数年没有音讯了,如今是想回去寻访亲家的。若是找到了,便就接了京城去,以便完婚。”
苏翎越听越惊奇,这张家,镇江堡,还有京城数年没有音讯,这些连起来,怎么会不令其联想到陈家大小姐陈芷云退掉的那门亲事?不过,这未必也太巧了吧?
这么大一个辽东,仅镇江堡里姓张的也不止一户......难说。再说,这自己还有十来天便要成亲了,这个节骨眼上,突然冒出个自小便定了亲的张旭儒,来寻访自家娘子?这......这让苏翎怎么说?怎么问?
苏翎心中疑惑,面色上却为表露,他看了看袁应泰,见其也是看不透的样子,似乎并未将这个张旭儒与自己即将成亲两件事连在一起。况且,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对陈家大小姐可只闻其名而已,其余的一无所知,更别说那退婚一事。
苏翎平静地问道:“回京城完婚?这辽东是说来便来,说走便走的么?”
袁应泰笑了笑,说道:“这若是旁人,当然不能。不过,此人倒是可以通融。”
“为何?”苏翎不解,说道:“难道袁大人原本便认识?”
袁应泰摇摇头,说道:“不,我与那张旭儒也是头一次见,不过,此次那张旭儒手里,有两封信,是专门写给我的。一封是户部的何大人,一封,是吏部胡侍郎。信中倒是说了请我关照此人。”
苏翎对这个什么户部何大人、吏部胡侍郎倒是一无所知,见苏翎如此模样,袁应泰便笑着说:“这两位,我倒是熟悉,但也不算深交,只是在朝廷上,我们政见相差不多,往日倒是有相互联手、风议朝政的事情。既然写了信托付,这说不得也得关照一下。如今才到,放回去自然不可。但这请假完婚,还是可以考虑的。”
苏翎仍然不露声色,接着问道:“那这些人,袁大人想如何安置?”
袁应泰似乎这才被苏翎的话拉回正题,便看着苏翎,问道:“这次请你来,便是想一起说说,这设立府县之事。”
“哦?”苏翎奇怪,反问道:“袁大人,此事我们不是早已说过数次,只待建奴被剿灭干净,再来办这件事么?难道袁大人想现在便就施行?”
袁应泰看着苏翎,稍停片刻,才点点头,说道:“此事我也还未思虑妥当,所以才请你来商议一下。”
这在辽东,以至在海西、东海一带改了大明朝的祖制,变卫所为府县,此事袁应泰已先后数次致书朝廷,但都没有回音。这在某一方面还是好事,毕竟朝廷没有回文驳斥,这便是有希望的意思。但这个前提,可是辽东平稳之后才能进行,否在战火燃烧起来,可是白白做了功夫。这改设府县,变动的可不是小部分,还牵扯到诸如钱粮、刑狱、府学等等一整套人手的设置。
单是设立一个县,所需人手可就不少,这区区三十二人如何能够?比如在一县的县衙中,必有四名正式品位的地方官员,这四位分别是:七品知县、正七品县丞、正八品主簿、正九品典史。这不过是官职上的设置,而一个县的人口有多有少,事务却是不会因人口而减少既定的职事。这另外还必须雇用大量的吏员来处理各项事务,大致上,这样的四名官员,至少还要十倍的吏元,还要雇请更多的差役。
虽说大明朝此刻官吏过多,这新设置的府县自然不会如此,但也会有个最低限幅。苏翎与袁应泰商议时,已经深入到具体要设置多少个府县这一步了。辽东都司倒是不麻烦,毕竟有现成的卫所疆界为准,这是最简单的一部。而按苏翎描述给袁应泰的远景来看,至少还要有三四倍辽东都司的疆域要进行改制。这会是多少个府县?这需要的人手,可不是区区三十二人能满足的。
也正是因此,即便在辽东,苏翎也暂时没有推出这一项必定会引出不少麻烦的举措。而此时,袁应泰为何要如此激进的急着走呢?
苏翎望着袁应泰,面色明显是疑惑之色。那袁应泰微微叹气,说道:“苏将军,或许是我多心了。”
苏翎更不解了,问道:“袁大人,还是说详尽些好,这般说法,我可是摸不到头绪。这如今辽东都是这幅模样了,难道还有什么难事不成?”
袁应泰想了想,说道:“这我也知道。此时便开始设立府县,当然还不到时机。只是......苏将军说的那开疆拓土之功,我是太想见到了,恨不得眼下便就能亲眼目睹。”
这话里意思......似乎是说袁应泰要见不到?这是为何?
苏翎紧盯着袁应泰,问道:“袁大人,为何会说这等言语?”
袁应泰微微摇头,想了想,说道:“这都是我胡想的,但愿不会见到。”
这又是见到什么?苏翎干脆也不再催,静等着袁应泰讲话说清楚。
袁应泰望了望苏翎,再次叹了口气,说道:“苏将军,这朝廷上的事情,往日我跟你提及,你都不愿多听。我也知道,这文官们彼此争斗的,不少都是空谈,自然不如将军这般做实事的。”
“这几个月,朝廷上也来催过几次,让我们制定出收复辽东的策略。”袁应泰缓缓说道:“这些我倒没跟你多说,总之是向朝廷述明了辽东的详情,这收复之功,是急不得的。朝廷倒也没再多问。只是眼下......”
袁应泰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苏将军或许不知,我,还有辽东巡抚王化贞,在朝廷上,可都算是东林一脉之人。这党争......”
袁应泰看了眼苏翎,说道:“具体的也便不多说了。上月,曾有那昔日同僚来信说,要联络同仁联名上书,要皇上再议朝中大案。按以往的前例,这必然会有一批官员会受到牵连。如今辽东,可是首要之事,这不,此番兵部又下了文,令我们定下收复沈阳之期。这不管如何回文,可都会授人把柄啊。”
第五十六章 疑神疑鬼
对于大明朝延续了数十年的党争,辽东经略袁应泰说的是忧心忡忡,辽东总兵官苏翎虽在桌旁听着,却多少有些不以为然。
这自然是二人所处位置不同之故。袁应泰是个文官,这对于朝政,总有属于自己的见解,若是官职较低,怕是就算是有见解也未必有人听到,可毕竟袁应泰当初在朝廷上也是闹得纷纷扬扬的,小有名气。再说,袁大人也是从科考中出来的文官,这老师、同年等等,苏翎这等武官不知也就罢了,但这却是每一个科举出身的文官都挂在身上、根本就摆脱不掉的关系。
俗语云,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就算袁应泰本心不是什么参与“党争”,这时日久了,自然而然便融入到圈子里去。那些什么楚党、浙党、齐党,均是以地方为核心聚集而成的文官集团,这声势虽然不如所谓的东林书院一系,却也能斗个旗鼓相当,否则,还怎么能称之为“争”呢?
这些事情若是如苏翎这种武官,既不熟悉来龙去脉也不费心关注也就不提,但这袁应泰身在其中,就算不顾及本人的升降,也还有什么老师、同年、同乡等等挂在心上的人令其牵挂。知道的越多,这担心也便愈盛。尤其是在结识苏翎之后,这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面前犹如打开了一扇大门,遥遥地看到了以往根本不会想到的天地,并深深为之着迷。
这份痴迷,不仅有其建下奇功、留名史册的功利之心,也有袁大人一向以之扬名的“爱民勤政”的秉性。正是这种复杂交织,才使得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不仅没有按着经略的品级官职凌驾于苏翎之人,反而给予最大的、甚至可以说是无法想象的支持。这不单是那天启皇帝拿出的三百万两内帑全由苏翎支配,连苏翎重新划分土地的行径,也毫无异议,且多少也做了些帮着遮掩以免带来的麻烦的行动。
这天启元年里,辽东战事总算转危为安,辽东经略袁应泰也是由死而生的走了一回,这期间的感叹,袁应泰已不止一次地在夜深人静时予以表露,苏翎倒也听过几回,当然,更多的,则是面对那两名深得袁大人宠爱,且回报更多精心侍候的绮梅、凝荷时所流露的。
朝廷对辽东的鼎力支持,确实超过了以往任何一个时期。类似袁应泰今日所说的行文催促,倒是有个几回,但言辞间并未显出严厉之情,这一回大致上看,也是如此,仅仅换了几个词而已。但正是这几个词的不同,才是袁应泰察觉出几丝微妙来。当然,这种文字把戏,便不必对苏翎讲了。
苏翎的设立府县设想,已经令袁应泰在腹内琢磨了许久,一些列的举措都等着那建奴被剿灭之后开始实施,正如苏翎所想,袁应泰甚至有些等不及了。在这边关治理民政,可与关内府县意义不同。这几下交加,袁应泰的患得患失之心,便重了起来。
是故,这晚辽东经略袁应泰与辽东总兵苏翎的晚宴上,这话语间便显得有些古怪,似乎袁大人总将话说个一半,这一件未说完,便又牵扯到另一件,令苏翎有些摸不清到底袁大人在担心什么。
苏翎微微侧头,趁着袁应泰尤自迷茫之时,在心里反复琢磨了片刻,这才搜试探着问道:
“袁大人,”苏翎说道,“你是担心......若是定下收复沈阳之期,这不管能否达到,你这个经略都可能被撤换?”
相对文官而言,苏翎这话说的过于直白了。
不过,袁应泰倒不介意,只见他微微点头,说道:“可以这么说。”
苏翎摇头,说道:“我倒没这么想。这只要打胜了,又凭什么撤换?这哪一天收复沈阳我还不敢说,但这不打败仗,却是有把握的,不然,这半年我们都练什么去了?”
说到这练兵,袁应泰便笑了笑,说道:“苏将军自然有把握。不过,我这个经略一职,若当真撤换,倒未必要拿这胜负来做文章。败了,自不必说;胜了,也可以擢升到另一个地方......”
苏翎眨了眨眼,笑着说道:“这么说,袁大人是舍不得离开辽东了?”
“当然。”袁应泰也不隐瞒,直说道:“不亲眼看到这辽东乃至海西、东海变成大明朝的府、县,我是不甘心的。”
苏翎想了想,说道:“所以袁大人担心这朝廷上刮的风,吹到辽东,将那些景致都吹走了?”
袁应泰笑着说:“正是。”
袁应泰招手唤了凝荷过来斟酒,然后笑着对苏翎说道:“或许也是我想得多了,这南风......未必如此。不过,若是能早一些办,也可以试一试。”
苏翎拿起筷子,却并不伸出去夹菜,半道上又缩了回来,说道:“袁大人,试倒是可以一试。我原想着先从最下面开始,等到时机到了,便正式正名。不过,袁大人,难道你想用这些人做知县?”
袁应泰听苏翎这么一问,倒是没有立即回答,在心里又将那三十二人过了一遍,这才看着苏翎问道:“不妥么?”
苏翎一笑,说道:“这妥不妥,自然不是我们这里说说便能定下的。袁大人,这辽东的事,你多少也是知道一些,你想这些人,能够按我们所想的去做么?”
袁应泰犹豫了一下,说道:“这回朝廷倒是允了我的折子,这些派来的人,都由我来安置,朝廷并未给任何职位,这听令行事,想必还是可以做到的。不然,我便立即将人遣送回去。”
苏翎笑着说道:“袁大人,我们原来商议的,要等时机到了再办。如今既然要试一试,倒也可行。只是,这一试可只许成功,不然,这设置府县一事,怕是就此不能再做。”
袁应泰想了想,说道:“你是说,这事情还没办成,那些人便会将消息传了出去?”
苏翎点点头,说道:“这些人都还不清楚底细,难说其中有没有怀着别样心思的。袁大人,咱们已商议过多次,这设置府县一事,自是好事,可别弄成还没办呢,便有人出来说三道四的。”
袁应泰犹豫了,缓缓问道:“你是说还是如以往说的,先在下面办妥了,再来正名?”
苏翎笑着说道:“这样一来,不是别人看着,定然可行么?此事既然没有先例,朝廷上未必能拿定主意,这议来仪去,也未必能分清好坏,咱们便做个好的出来,岂不是要顺当的多?”
袁应泰似乎心有不甘,点了点头,说道:“那便还是如此吧。”
苏翎却笑道:“袁大人,我只说是这些人不可靠而已,这试还是可以试的。”
袁应泰随即一笑,说道:“好,不用便不用。”
苏翎想了想,说道:“用还是要用的,咱们辽东,如今能写字读书的,可没多少。这些人既然来了,不用也可惜了。只是不用到这府县上去,至少要等到能找出信得过的之前,不用。”
袁应泰淡淡一笑,说道:“这可又要考人了,怎样才能算是信得过?”
“袁大人,”苏翎笑着说道,“当初你在地方上,挪用官廪为的是什么?”
提起这件事,袁应泰精神一振,那笑容在脸上可是荡漾开来。这还是袁应泰当年外放至山东布政司参议,任淮徐兵备道时,恰逢山东大饥,袁应泰苦于银子不足,便擅自挪用了额外税及漕折马价数万金,设粥厂救济灾民,户部因此弹劾他“擅移官廪”,结果“抱病还乡”。这虽然一个体面的处分,却是袁应泰引以为豪之事。
“黎民百姓,天下苍生!”袁应泰清晰而缓慢地说出了八个字。
“好,就冲这八个字,袁大人,我苏翎敬你一杯。”苏翎说着,端起酒杯示意。
袁应泰微笑着与苏翎共饮了这一杯酒,或许因这一杯酒,二人的关系,便又进了一步。
苏翎望着袁应泰,缓缓说道:“袁大人,今日既然说道这黎民百姓、天下苍生,我便多说几句。”
袁应泰笑着回望着,点点头,并不作声。
“我的想法很简单。”苏翎说道,“这人人有地,家家有房,这是第一步,然后,便是户户都能有银钱用,这便要看各家的有什么本事、擅长什么手艺了。我们自然不能去顾及到每一户人家,但我们却可以给每户人家提供一个机会,让他们将自家的本事都使出来,且能换成银子。如今做的,便都是按着这些走的。”
袁应泰轻轻点头,这些话若是换作袁应泰来说,怕是要用几处典故,但苏翎无疑说的直白、明确。这也正是袁应泰目前所欣赏的一点。
“这造福百姓一说,也说了不知多少年,历代都有,那不管是什么法子,都有各自的道理,结果也不必细说了。如今既然是我们主掌辽东军民,这信得过之人,便要按我们的想法办事,才能算是。”苏翎说道。
“你是指得那些京城里来的人?”袁应泰似乎不像是问苏翎,倒象是自言自语。
“对。”苏翎说得果断,“袁大人,我知道这些人,你看与我看是不一样的,毕竟你们都是读书人出身。但我要说句不中听的话,这读书自然是好事,但要看读的什么书,办得什么事。这些人虽然也有功名在身,对我而言,不过是多了一条识字的好处,至于别的,也没什么特别。”
袁应泰缓缓点头,苏翎的话的确不中听,但说的意思,袁大人却能够明白。
“袁大人,”苏翎看着袁应泰,说道,“这辽东原也有办学,官办、私办的,也有不少,但除了识字之外,这具体办事的学问,却是没人教授的。以后,我们用的人,便要从专门的学里出来的。管民事的,便是熟悉民事的人来办,管刑狱的,便要熟悉法令的来管。可不能就这么凭几篇文章,便什么官能做的。”
袁应泰边听边想,缓缓点头。这不过便是将学府细分成几部分,虽然与朝廷定制不符,但若是从办事的角度上讲,当然是最妥当的。
“不瞒袁大人,这样的学校,我已经在宽甸、镇江堡一带办了几个,只是学童尚小,眼下却派不上多大的用场,若是再等几年,这便能出来做事了。”苏翎说道。
袁应泰初听略感惊讶,心想这苏翎还真不知做了多少事情,不过,又想到苏翎说过,这凡事先办起来,再做道理,便也就不觉有多惊奇了。
袁应泰想了想,说道:“那你说,这些人可否也送进学府去学些日子?”
苏翎也是一怔,这袁应泰还当真看重这些人,便说道:“这个,要看看这些人再说。没有稳妥的把握,还是不让他们知道的好。”
“也罢,毕竟他们才到,等等再议也不迟。”袁应泰点头说道。
“那这收复沈阳之期,如何回奏朝廷?”袁应泰又问道。
苏翎皱了皱眉头,说道:“这还真不好说。”
袁应泰迟疑地张了张嘴,却又没有说出口。
苏翎见了,便笑着说道:“袁大人,如今努尔哈赤,便犹如一个大户人家一般,这家财万贯,子孙满堂......也算是吧。可这做老父亲的,病入膏肓,却没定下一个传位之人,袁大人,你说这些子孙,若是平日里蛮横惯了的,能消停么?”
袁应泰笑着摇摇头,说道:“这自古以来,多少大户人家,便是这般内耗给败了的。”
“正是。”苏翎笑着说道:“我们只要这么跟他们僵持着,实际上已经是在斗了。这时候若是来了外人抢夺家产,那些不小子孙反而会联起手来,这对我们可是不利。如今我们只要保持继续练兵的趋势,倒不忙着逼进。恐怕明年开春,便就有了结果,到时我们再全军出动,这剿灭建奴,便非难事。”
袁应泰点点头,说道:“也好,我便将苏将军这番话,给兵部去文,看他们是否能够明白。”
苏翎想了想,说道:“这兵部之事,袁大人定了便是,还是按以往的一样,这军事我来办,这朝廷那边,都拜托袁大人费心了。”
袁应泰笑着点点头,说道:“这个自然,不过,苏将军觉得如何?这么做可有敷衍的嫌疑。”
“不怕。”苏翎笑着说道:“袁大人,朝廷上可还在自各边镇调集兵马援辽?”
“已经停了。”袁应泰说道,“如今可一个兵都不会再来了。”
“那就好,”苏翎笑道:“这样我们便有把握去敷衍了。”
袁应泰一怔,随即便反应过来,笑着点点头。
苏翎又说道:“袁大人不妨将我们保持军力的态势说得详尽些,若是这些还不能让他们明白道理,便就不管了,由他们去,我们做我们的。”
袁应泰点点头,却旋即又露出忧色,说道:“那朝廷上......”
苏翎想了想,问道:“袁大人还在担心那些党争之事?”
袁应泰沉重的点点头,说道:“这恐怕免不了要受牵连。我已经想过了,就算我多虑吧。可这辽东之事,我总有些放不下。若是朝廷上的事情牵连到我,我估计下一任的辽东经略,怕是还要起复熊廷弼熊大人。”
苏翎一笑,说道:“袁大人,你这心思用的,连这都估计了?”
袁应泰解嘲地笑了笑,说道:“这还不都是苏将军那府县之计弄得?我是真想见一见那是何等的局面。”
苏翎想了想,说道:“袁大人,我们便先弄一个小点的地方,试行一下,左右不声张便是。你的那些主意,也可以先用上了。”
“你说在哪儿先试?”袁大人果然兴致浓厚。
苏翎说道:“在金州卫至镇江堡之间吧,重新划定一个地域,先小一些,设了县衙便开始办事。小点也方便,有什么不妥也不会有太大的坏处。”
“好。”袁应泰显得有些兴奋,面色也不知是酒还是被苏翎这句话所染红。
苏翎想了想,又说:“袁大人,你的那些人,不妨也挑几个人去,不过,只做书办用。”
袁应泰一怔,问道:“不是不放心么?”
苏翎笑了笑,说道:“这事要办,也要开春时了。这期间,我们便来选一选,看有没有能用的。”
正说道这里,就听见何丹旭在门外叫道:“大人,外面有人求见。”
袁应泰皱皱眉,不喜这会儿被打扰,不过,何丹旭是知道的,不是急事,这会儿也不会来报,便问道:“什么人?”
“吴九奎。”
袁应泰一愣,随即向苏翎看去。苏翎随即站起身,一拱手,说道:“大人既然有事,我这便告辞。”
袁应泰也站起身来,说道:“明日再与将军详谈。”
说罢,苏翎便向门外走去。袁应泰似乎有些犹豫,实际上这还要说的话还有不少,但此时却不得不打断了。
第五十七章 脸面交情
那吴九奎在辽东经略府衙门前等了一阵,这辽东的夜可是冷得紧,那吴小六更是不断地跺着脚,却被吴九奎狠狠地瞪了眼,低声喝斥道:“这也不看在什么地方,不讲规矩。”
吴小六立即站直了身子,不敢再动,不过,那吴九奎却伸长了脖子,向衙门里望去。实际上,站在门口,可是除了两扇大门,啥也看不到。
那守门士兵来到后院,禀报给何丹旭知道,那何丹旭便跟出来查看到底是何人。辽东经略袁大人与辽东总兵苏翎这晚宴上说的、谈的,可都是要事,何丹旭自然知道不得随意打扰。走到门口一瞧,那吴九奎却是认识的。
吴九奎一眼便认出了何丹旭,不过,那时何丹旭还比现在要年轻得多,如今虽说也不老,却变得稳重多了。
“九叔,是你?”何丹旭惊喜地叫道,“快请,这站在外面冻的。”
吴九奎笑着举步迈进大门,随何丹旭来到偏厅里坐下。吴小六则跟在后面,屋里自然要暖和不少,吴小六的脸色也变得好看了。
“九叔几时到的辽东?倒是也不事先预知一声,大人这里也好派人去接。”何丹旭给吴九奎奉上一杯茶。
何丹旭既然跟了袁应泰日久,这吴九奎的身份却是知道的了。虽说何丹旭不算奴仆地位,但知道吴九奎在吴家是个什么人物,人家主人都尚且不以奴仆视之,何丹旭这份恭敬却是应该的。
吴九奎笑着说道:“今夜才到的。放下行李便来拜见袁大人。”
“这住在何处?”何丹旭问道,“我让人去取行李,还是住在这里方便。”
“不必了,我们住在商务局的客栈里。”吴九奎笑着说道。
“哦?”何丹旭一怔,问道:“九叔是贩货而来?”
“对。”吴九奎笑道,“要不然怎么来辽东呢?”
“也是,”何丹旭笑道:“若是送信,也不必劳九叔来一趟。”
吴九奎笑着说道:“倒真有我家老爷给袁大人的信。袁大人不在府上么?”
何丹旭说道:“在的,此时在后院与苏将军议事,九叔稍坐,我去禀报大人。”
“好,有劳了。”吴九奎拱拱手,说道,“请禀报大人,就说小姐也来了。”
何丹旭正举步欲走,听这一句,稍稍一愣,看了看吴九奎,然后便加快脚步,向后院奔去。
袁应泰在后院送走了苏翎,那何丹旭立即便将吴家小姐与吴九奎一起到了辽阳的消息禀报给袁应泰。与何丹旭最初听说一样,那袁应泰也是一愣,随即便让绮梅、凝荷给他换上皮袍大衣,快步跟着何丹旭去见吴九奎。
“袁大人。”吴九奎一见袁应泰进到屋内,便立即起身跪下行礼。
“不必多礼。”袁应泰连忙说道,“你也是吴家老人了,不必这样。”
“谢大人。”吴九奎坚持着叩头,然后才起身,站在一边。
袁应泰缓步走到椅子前,缓缓转身,坐下,这才抬眼看了看吴九奎,好一会儿才说道:“你也坐吧。”
吴九奎便依言而坐,看了看袁应泰紧皱的眉头,想了想,才说道:“袁大人,我家老爷有信带给袁大人。”
袁应泰点点头,那何丹旭便从吴九奎手里接过信,双手捧着递给袁应泰。袁应泰随即拆开看了,一目十行,完了又偏头想了想,再次仔细看了一遍。
看完信,袁应泰却不说话,兀自沉思着。吴九奎、何丹旭、吴小六也均默不作声地等着。
良久,袁应泰才先叹了口气,说道:“你们老爷......这是何苦呢?”
吴九奎迟疑了一下,才说道:“袁大人,我家老爷也是不得已......”
袁应泰摆了摆手,说道:“这个我也知道,可这让小姐就这么来辽阳......”说着,袁应泰连连摇头。
吴九奎小声说道:“袁大人,我家老爷只说来辽阳看看,相机行事而已......”
袁应泰皱着眉头说道:“此事我已对苏将军提过,人家已经一口拒绝。这虽说并未说死,但......这哪儿有姑娘家自个儿便来的?你家老爷做事,可是.......”
这当着人家家人指责吴老爷,可是不妥,袁应泰便没说完,这又皱着眉头想了想,便说道:
“何丹旭,你跟吴九奎在去一趟客栈,将吴家小姐借到府中来住。”
“是。”吴九奎、何丹旭一齐答道。
那袁应泰说完,便起身回后院去了。看那背影,似乎被这世交的吴家老爷弄得不甚高兴。这边吴九奎与何丹旭,将辽东经略府中的一顶四人小轿带了去,到商务局客栈中,将吴家小姐接到经略府中住下,后院还有不少屋子,那吴九奎也跟着住到经略府衙中。
这一幕,可都让那客栈管事看在眼里,不过,此时已不必他再多留心。总兵府中的哨探队长钟维泽,已经藏身暗处,带着十几个人一路悄悄跟着,直到看着那顶小轿看不到了,这才留下几个人,返身回到总兵府。
此时,钟维泽只查到这吴九奎是前来辽东贩货的商人,此次携带大批商货,算是少见的大商人,至于那位小姐,却是不知是何身份。当然,这吴家是什么来历,此时在辽阳,可是无从查起。是故,这件事也仅仅是因与辽东经略袁应泰有关而受到监视,却没有多想别的。
当然,辽东经略袁应泰如今与苏将军可是站在一边的,这监视之举,自然未作为头等大事来办。那钟维泽在亲眼目睹了吴九奎与吴家小姐进到经略府之后,这便放了心,只等次日,拜访一下何丹旭,也便呢个知道一二了。不过,这事既然不急,便也没有禀报给苏翎知道。至少,也要等到在何丹旭处打听到什么才能有说的。
吴九奎与吴琪雪所带来的暗流,在初抵辽阳的这一夜里,也唯有辽东经路府中,才能感到几分波动,其余的,都如暗夜中那白茫茫的积雪一样,与往日没有丝毫变化。
吴琪雪带着两个丫鬟寒雨、易烟,住进了一座单独的院子里。好在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府中,还有几十个男仆女婢,这院子平日里也收拾的干净,此时不过多添了几盆炭火而已,倒也没耽误多少功夫。
这一番折腾,等一切收拾完了,时辰已快到子时了。
袁应泰、何丹旭与吴九奎、吴琪雪四人,这才在袁应泰的屋子里坐下来,那两个丫鬟自然不能跟来,袁应泰连绮梅与凝荷也都遣到别处了。显然,这四人的谈话,袁应泰可不想太多的人知道。
“相机行事,”袁应泰尽量克制住心中的不快,语气平和地说道:“你们说说,这如何行事法?”
面对这话,吴琪雪自然不能应声。那吴九奎也琢磨着,却不好开口。
袁应泰皱着眉头,思量片刻,又接着说道:“这若是换个日子,倒也好说话。”
吴九奎趁机接过话头,问道:“袁大人,这为何换个日子便好办呢?”
袁应泰斜了吴九奎一眼,说道:“我不是说过嘛,此事我已对苏将军提过。你们这会儿来,恰恰苏将军过十几日便要成亲,这不是添乱么?若是平日里,这亲事不成......”
说到这里,袁应泰望了望低着头不吭声的吴琪雪,接着说道:“这见面总还是可以的。你们说,这会儿若是见了,人家会怎么想?你又让我在中间怎么处?”
吴九奎往往吴琪雪,又看看袁应泰,想了想,说道:“老爷只说相机行事,倒是没说具体该做什么,想来,就是见上一见,也是好的。这回又不是直接说那亲事,想必无妨吧?”
袁应泰按耐住性子,问道:“你说你们这次是带了商货来的?”
吴九奎答道:“是的。此次本就是以贩货的名义来辽东的,小姐最初还是扮着男装,这到了辽东才换回去的。”
袁应泰说道:“这还好说,你以这赴辽经商的名义出面,倒是没有什么好虑的。只是......”
袁应泰看着吴琪雪,见其正低着头,身子微微抖动着,也不知是冷,还是在哭,便又心一软,说道:“你们吴家的难处,我也知道。唉.......总要想个体面的法子吧?”
吴琪雪一听这话,身子抖动的更厉害了。
吴九奎也觉得心酸,这么大点个姑娘家,若是在一般人家里,也早就嫁人了,偏偏生在吴家,还担着这样一个说不得担着,也真难为了。
吴九奎想了想,便试探着说道:“我家老爷说,等到了辽阳,好像还有什么消息能到。”
“什么消息?”袁应泰问道,说完,看了看何丹旭,那何丹旭也摇摇头,说道:“这两日可没什么书信。”
吴九奎想了想,说道:“好像不是信,是什么从京城里来的人。”
“京城里来的人?”袁应泰一怔,仔细想了想,这前后一联系,便是傻子,也能将那张旭儒与此连在一起。当然,袁应泰可不敢立时便断定会有这样的巧事。尽管那吴家老爷的确是手眼通天,能做到许多人想都不敢想的事,但这若是真的有关联,那么......总之是不可信。
袁应泰犹豫了一下,奔向明日再说,但这样一件事,搁在心里,怕是今夜就甭想入睡了。
“那些人都歇了么?”袁应泰对何丹旭问道。
何丹旭想了想,说道:“恐怕还没有,分住处时,听他们说好像要在一起喝酒闲谈。还向我打听辽阳城里的酒肆哪家的比较好,我便说了明月楼。想必不是在明月楼,便是订了酒宴在院子里。”
袁应泰再次看了看吴九奎与吴琪雪,皱着眉头说道:“你们今日才到,按说该早点歇息,不过,此时还是再等等吧。何丹旭,你去问问那张旭儒,就说是我想帮他寻人,问问详情。”
“是。”何丹旭立刻转身出去,这件事不弄明白,怕是今夜都别想歇息。
好在那些京城里来的秀才、举子、进士们,此时虽也初至辽东,但却都兴奋得无法入睡。倒也不能说都是高兴,这些文人,除了姓张、姓王的两位,其余的可都是“身在异乡为异客”,这满怀愁绪,自得找个地方发泄发泄,既然辽阳城内有酒肆,这些人又暂时不缺银子,这对月当歌,对影零乱的酒宴,便也就分做几堆做了。
自然,秀才、举人、进士,可是三个不同层次的文人,所以,无形之中的划分,便分做了三处。这道不算是相互瞧不起,至少这些人是怀着“自愿”来辽东的,还算有共同点,只是相互之间自然便分了,就如那袁应泰与何丹旭一样,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这将规矩的人,便自有规矩。
何丹旭寻到张旭儒时,恰好其正站在门外,仰头望着天上那轮明月发呆,也不知是喝醉了,还是正打着腹稿作诗填词。何丹旭也不管那么多,上前便拉住张旭儒,直接了当地询问了。既然有辽东经略大人有心关照,那张旭儒差点儿便没有跪在地上,这亲家的身份,自然便说了出来。
何丹旭越听越是起疑,那陈家大小姐的名字,何丹旭不知道,但这三姐弟,父母双亡,逃亡边墙之外,这在辽东可已不是秘密。两下对照,何丹旭便匆匆别了张旭儒,赶回经略府。
回到屋内,何丹旭看着等待已久的三人,只说了声:“是同一个人。”
袁应泰一听,顿时跺了垛脚,低声说道:“这下可好。你家老爷硬是弄出这些事儿来。”
吴九奎、吴琪雪却左右往往,一脸的迷茫。
袁应泰无奈地说道:“你跟他们说说吧。”
那何丹旭便将陈家大小姐的事,与张旭儒的亲事简要的说了一番。这下,连吴九奎也都有些愣住了,这简直不能说是巧了,可还能怎么说?吴琪雪倒是有些不一样,哭自然是没哭,这在家已经想明白了的,再加上路上吴九奎的一番说辞,此时便仿佛是说别人的事。
袁应泰再次叹气,说道:“这都凑在一块儿了,你们让人家苏将军还怎么办喜事?这样见面,人家会怎么想?你们都说说吧,这怎么才能既要脸面,又顾及交情?”
第五十八章 各算各的
天启元年腊月十六,天色微明时,辽东总兵官苏翎便带着护卫骑兵出了辽阳城。这三日一次的例行巡视,已为驻守辽阳城外的数万大军所熟悉,数座大营走下来,可要足足一日的功夫。
苏翎的这种巡视,不仅是检阅至今也未停歇过的训练成效,也还有从中挑选优秀人才的用意。那高得诱人的军饷、假期以及房子、土地等等优待,足以使每一个留在军营中的官兵都使出浑身气力,就算是那些本身没练过功夫的一般士卒,这数月练下来,一刀砍下去的份量,也是长了数倍。
这吃得饱、穿的暖,加上勤学苦练,半年多时间,这数万人至少在表面上看来,已经算是一支彪悍之旅,唯一差的,便是实战了。基于苏翎制定的整体战略,这暂时还没有用来去袭扰沈阳一带的八旗兵。但这并不是说就没有对抗性的训练。就说这冬雪,在辽阳城周几大军营之间,地面上的积雪是每日都被践踏得一丝不剩,那是演练堡寨攻防的结果。
这种源自于苏翎所部在千山堡群山之中的训练方法,对于那些从未参战过的明军官兵的影响,最低限度也能达到,在面对成千铠甲士卒的蜂拥而至时,不至于浑身发抖,手脚酸软。甚至,为了增加实战效果,那些缴获的八旗服饰、旌旗、铠甲等等,再一次发挥效用,在彼此对阵演练的两军之间轮流装扮。这最初还在辽阳城内引起小小的恐慌,以为建奴再次杀来。
不过,此时自然是早已习惯了。不仅辽阳城内的民众如此,那些明军士卒,也在面对完全相同的装扮且带着一片杀气的八旗阵列前,能够稳稳地握紧枪柄,按照武官的命令进退杀敌。这仅次于实战的对阵演练,在心理上可是拥有强大的作用。八旗兵也是人,一刀砍去照样能被砍掉脑袋,类似的想法可不止一人。何况,“杀敌有赏,退后立斩”的军令可是每日人人都必需喊上数次的。
苏翎在这数万人之中,不断提拔那些表现突出的担任小队长一职,并相应增加月饷,就算是一般士卒,也有机会得到类似一等兵那般的考核,从而获得更多的饷银。自然,被裁汰的,也有不少,这些人照样是被调至归属袁应泰袁大人管带的辎重队去,同时,辎重队中也有部分被再次选调进饷银足够高的队伍之中。
就在这一日,苏翎去巡视这日益强盛的队伍,那辽东经略袁应泰,却是整整一日都没有消息,这约的今日再叙的话,算是没了影子。想必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还在为那吴家老爷带来的难题头痛,这左右为难的心境,袁大人倒是遇到的不多。
吴家老爷当然是深交之友,而苏翎与袁应泰之间,可也能称得上是彼此一体。辽东诸事,那是要荣俱荣,要败可也每一个能有好结果。这倘若是隔个半年数月的,袁应泰或许还能从容筹划,以便想出个周全的法子。如今吴家的事也算是袁应泰的事,丢开不管是不可能的,而苏翎的这回办喜事,怎么说也不能从中添乱吧?亏得吴家老爷想出个张旭儒的主意,天知道是用的什么手段挖出的这个人。
当然,辽东经略袁应泰对吴家老爷使出这招,只是感到心烦意乱,倒不算惊奇。吴家的势力,说无孔不入怕是过了,但这类发现张家人的手段,却是日积月累之故。这一个是故交,一个是新友,袁大人这一日可是伤透了脑筋。那吴九奎、吴琪雪自然也说不出什么好主意,所谓相机行事,也有见了袁大人,听听袁大人怎么交待的意思。可袁大人都没拿定主意,这二人又怎有办法解决?总不能直接找上门去吧?这可不是做生意。这半夜没商量妥当的事情,到这一日,便几乎都成了袁应泰讲述苏大将军的奇特之处的单方长篇大论,倒是让吴九奎、吴琪雪对苏翎有了更多的认识。
这日午时一刻,掌管哨探总部的赵毅成带着几十个人自东门处进了辽阳城。
赵毅成只穿着一件寻常棉袍,头上一定毛茸茸的熊皮帽子低低压着,遮着大半个脸,这骑在马上,倒是认不出是什么人。其余几十个属下,也都是做着寻常人打扮,整队人都看着像一队商队,夹在差不多同样打扮的人之间,就这么顺顺利利地进了城。
这一趟,赵毅成是自千山堡、太平哨、牛毛寨、宽甸、镇江堡、瑷阳一路走下来的。奉苏翎之令,赵毅成这一趟算是将苏翎所部整个巡视了一遍。当然,各地驻军一如既往,倒没什么特别之处,赵毅成依然是以其哨探事宜为主。
如今赵毅成总掌的哨探们,已不仅仅限于军事部分,还牵扯到许多方面。那哨探总部里,再次划分出数个单独的部门。如此一来,以往的一身戎装便有些不便,是故这次,赵毅成带着这几十人是扮作商队一路往返的。相比辽东都司如今的事态,赵毅成此举未免有些过于小心了,不过,倒是也有不少收获。至少辽东都司如今所作的那些变动,赵毅成也能有机会亲耳听到一部分。
既然赵毅成往各个边境地带都走一趟,这第一手的消息,便带了不少回来。赵毅成返回苏翎的总兵府后,便召集李永芳、钟维泽两人,要一起将最近的军情、民情都汇总一下,以便禀报给苏翎一个全面的消息。
那李永芳在辽阳城内已经有了所固定的宅院居住,苏翎吩咐的,依旧让其负责努尔哈赤一部的军情、民事打探以及相机策反事宜。鉴于李永芳所部这半年来打探到不少消息,对苏翎判断局势尤其重要,是故苏翎不仅赏了一所大宅,一万两银子,还考虑到那李永芳一家的家眷至今都没了消息,还专门叮嘱,令其重新娶妻纳妾,其子也一样办理,只是考虑到其名声实在不怎么样,这喜事还是悄悄地办了的好。
这女人的事,李永芳等人自然知道如何办理,倒真如苏翎吩咐的,悄悄寻了几户小户人家,用轿子抬进大宅,这父子二人也便先后有了妻妾。那几户小户人家原也家世不错,只是战事一来便自然败了,且有死守着辽阳城内的那份家产,这熬到了冬天,毕竟要熬不下去了。是故那李永芳倒是没花多少银子,便办了此事。这一来,李家,才算真正名副其实。李永芳知道,李家,可始终都得依靠苏翎而兴亡。
如今李永芳还多了份任务,依着其以往在辽东的人脉,这广宁一带,还有其昔日同僚、旧故之人,是故苏翎命其掌管广宁一带的哨探消息。算是对李永芳更加重用的一个标志。
赵毅成、李永芳、钟维泽在总兵府后院专门拨给赵毅成居住的一个院子里,足足说了两个时辰,才算是彼此交换了各地的消息,并进行了筛选、参照、比对,然后由一旁负责整理的何安东正式写成文书。
趁着何安东誊抄文书之际,赵毅成略微活动了下身子,笑着问道:“辽阳城里,这些日子有什么消息?”
这自然该有钟维泽回答,钟维泽立即便将近日情形简要说了,然后,稍稍停顿,便将上午自何丹旭处打听的消息说了出来。这段话,倒是讲了不少时辰,这吴家、张家之事,也的确是辽阳城里如今算是最重要的事了。
钟维泽问何丹旭时,倒是左问右问询的仔细,这回儿讲出来,那是条理清晰,来龙去脉,可都清清楚楚。赵毅成听的有趣,边听边笑,就连李永芳,也是满面笑容。这件吴家、张家搅在一起,或许该称之为苦心积虑的事情,在这几人看来,倒是件趣事。
钟维泽说完,那赵毅成左右看看,笑着说道:“有趣,这事日后说不定还能写入野史。”
李永芳也笑着说道:“我这个岁数了,还是第一回听说这样巧的事情。这到底是天算呢,还是人算来的巧?”
钟维泽笑着说道:“据何丹旭讲,这会儿袁大人怕是还在头疼,想不出该如何处置。”
赵毅成琢磨着,面上笑意未散,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你们说,我大哥会怎么看?”
刚说完,却又摇摇头,说道:“我看大哥是不会在乎的。这吴家算是白来了。”
钟维泽一听,说道:“也不算白来。那吴家这回可是带了大批商货来的,这一趟也能赚不少银子回去。”
赵毅成一听,笑着说道:“倒也是,到底是关内的,这财大气粗,辽东可比不上。”
李永芳微微点头,说道:“那吴家想必门道不少,光是这批货能运到辽东,便就不是一般人家。”
赵毅成想了想,说道:“可惜,若是吴家是辽东人,倒是可以用一用。听你说的那些,那吴家可以动用的人手,可是不少啊。”
钟维泽说道:“昨夜我听的消息时,便派人到城外查问。这吴家来的人中,光是护卫便有一般多人。还有那些管事,今日上午我也去亲眼看过了,都是些年轻能干之人。不像是临时雇请的。”
“那个姓张的呢?”赵毅成问道。
“也见过了,”钟维泽说道,“只是一个书生。”
赵毅成琢磨着,说道:“那姓吴的,倒没什么。只是这姓张的,有些麻烦。”
李永芳一时没想明白,便问:“有何麻烦?苏将军未必还担心此人?”
言下之意,以苏翎的做派,这从千山堡一直打到辽阳,若是要讲什么规矩、道理,可就不是苏翎了。
赵毅成笑着摇摇头,说道:“我大哥还会怕什么?只是这事传出去了,名声上不好听。”
“名声?”李永芳微微皱了皱眉头,问道:“如今谁还敢说将军不好?”
钟维泽说:“要不要我去......”话未说完,手上却做了个动作。
“不。”赵毅成摆了摆手,说道:“没必要,那会将事情越弄越乱。那姓张的也算不得什么,用不着动刀子。倒不是顾忌什么张家,如今辽东形势比不得千山堡那会儿,有些手段能不用便不用。再说,人家也没什么错不是?这传出去了,怕是没什么好话了。大哥的事,可别为此人给搅了。”
李永芳问道:“此人能搅了苏将军的婚事?我看未必吧,赵将军也太看高了此人。”
“不是说这个。”赵毅成摇摇头,说道:“我是指的辽东的事。你们也看到了,如今我们哨探这边,也不是全都放在军事上了。以后,这重点不会都放在努尔哈赤身上。”
李永芳想了想,说道:“这个张旭儒,此时出现,最多也就是一块小石头,倒挡不了路,却总会让人看一眼、挡一下。”
赵毅成摇摇头,说道:“姓张的不去管他。随他去吧,倒是那姓吴的要谨慎些。不看别的,就单是能大批往辽东贩货,便就有用。你们也知道,若不是商务局招徕这么多商贩,辽东的日子怕不好过。大哥的那些手段,可都要有麻烦。”
钟维泽、李永芳都微微点头,表示同意。
的确,辽东都司缺的,便是粮食、布匹等等商货,均是辽东本地不能自足的。就拿那五百个村镇来说,这没银子不怕,有银庄放贷,其余农具、牲畜等等都可以得到。但若是没货,可是有银子都没用的。朝廷上倒是没断过粮草军需的供给,可也顾不到这么多百姓过日子所需的。
所以这些赴辽东赚银子的商人,便担负起了这项责任,虽然并未算出这些商货到底占了几成,但确实大大减轻了镇江堡的负担。胡德昌等人与胡显成等,都会因此获益。
赵毅成忽然想起钟维泽转述袁应泰那句话,便笑着说道:“这下,该我们想想,这如何又不伤其面子,又能让他们继续往辽东贩货了。这吴家老爷,倒真能出题目。”
钟维泽、李永芳一听,也一齐笑起来,不过,二人倒是一时也想不出来两全其美的办法。
三人这片刻静默的功夫,那一边的何安东已经誊写、审视完毕,此时抬头瞧了瞧众人,说道:
“将军,容我插嘴,这吴家的事倒好办,那张家的却是不易。”
这话可刚好与赵毅成说得相反,赵毅成、钟维泽、李永芳一齐向何安东看去。
“来,”赵毅成招了招手,说道:“坐近点说。”
何安东便起身离开文案,走过来坐下,笑着说道:“将军,适才所说,我都听到了。”
赵毅成笑道:“叫你来,便是让你听的。你过来辽阳也有不少日子了,主意也出了不少,这回又有什么高见?”
何安东伸手摸了摸那并不长的几缕胡须,笑着说道:“我先问问赵将军,对于那吴家小姐,苏将军会如何看待?”
“我大哥?”赵毅成想了想,说道:“怎么看我不知道,不过,这吴家想攀大哥这门亲事,大哥早就推掉了。”
“这我知道。”何安东说道,“这回吴家小姐都了辽阳,苏将军自然不会推迟与陈家大小姐的喜事。我是指,苏将军会不会纳妾?看吴家的举止,这一点他们倒不介意。”
“纳妾?”赵毅成笑着说道:“不会。我大哥......”
赵毅成停下看了看几人,这才说道:“这事以往都没说过。今日便告诉你们也无妨。这还是在千山堡的时候,我们兄弟几个闲聊,大哥便说过,这纳妾一事,他是不赞同的。尤其是那些胡大人家,纳几房、十几房小妾的,更是不喜。我大哥说过,除了的确无法生养的之外,这纳妾是绝不不许的。”
“哦?”何安东惊奇地问道:“没想到苏将军居然会如此想。”
赵毅成笑道:“这事本与那奴仆身份一事连在一起说的,不过,你们也看到了,如今倒没明文规定一定不许人家收养家仆,这是慢慢来的事情,只要人人都有地有房,也就没奴仆一说了。此事我们不是也曾议论过?只是这纳妾的说法,大哥倒没说出来,只是我们兄弟之间讲过。”
“这是为何?”何安东似乎忘了适才要说的“正事”。
“为何?”赵毅成偏着头想了想,才说道:“大哥倒是没有细说,不过,大哥说的,可都是对的。我们兄弟只管听大哥的便是。这不会错。”
何安东略微有些失望,接着说道:“这倒是,如今这辽东,也算是与苏将军捆在了一起。”
“那当然,”赵毅成笑着说道:“我们兄弟,可都算是一个人一般。”
何安东想了想,笑着问道:“那么,苏将军决计不会娶那吴家小姐了?赵将军可能肯定?”
赵毅成想都未想,立刻答道:“能。”
“好。”何安东再次摸他那稀疏的胡子,笑眯眯地问道:“再请问赵将军,这若是有一件事,对苏将军有好处,对辽东也有好处。且这好处眼下看不到,但日后定会有用,赵将军愿不愿意做呢?”
“你这是说得什么话?”赵毅成笑着说道:“想当年做夜不收的时候,我们兄弟这条命,都是大哥给留下的。你们不知道,当年振武营的夜不收,最多出去五次,便就活不了。大哥带着我们,可是做得最多的。”
赵毅成的脸上浮现自豪的神情,的确,没有苏翎,这些夜不收,早就成了群山野地里的孤魂野鬼。
“那赵将军是愿意做了?”何安东却像是不识趣,依旧问道。
“当然愿意,就算是拿这条命去换,也是愿意的。”赵毅成说得斩钉截铁,丝毫不容怀疑。
“那好,就请赵将军娶了那吴家小姐吧!”何安东说完,便依旧笑眯眯地看着赵毅成。
赵毅成一愣,那钟维泽、李永芳也是一怔,但随即也笑着看向赵毅成。
“你这是什么意思?”赵毅成眨着眼睛问道,这何安东还真是会出主意,一语惊人。
何安东却不急不缓地说道:“赵将军,这说起来,还不算是我的主意,当初苏将军不是也这么提过?”
赵毅成想了想,依稀记得确有此事,但当初不过是随意一说,何来今日这般说事?
何安东说道:“赵将军不是愿意赴汤蹈火么?”
“这......”赵毅成倒不想何安东这般拿话套住,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何安东笑道:“其实也不是替苏将军省事。适才不过是说笑而已。赵将军不是一直也没有中意的亲事?听说其余十多位将军,可都算是寻了亲事的,只是来不及赶上这一回而已。赵将军,我说的可对?”
赵毅成却不说话,大概脑子还没转过来。
何安东接着说道:“据说当初苏将军便说过,若是能兄弟们一起办喜事,便是最好。如今各位将军各带一营人马,这聚在一起成亲的事,自然无法办到。不是给赵将军看了几位姑娘,赵将军却一直没有中意的?”
赵毅成不得不点点头,何安东说得,可是句句属实。只是这事说的,也太过离奇了。
何安东笑着说道:“当然,这也得等赵将军见过吴家小姐之后,再定。毕竟这亲事,不像此时我们这么说说而已。若是那吴家小姐,是个东施效颦般的人物,也就罢了。”
钟维泽看着赵毅成,笑道:“将军,我倒是见过吴家小姐,的确不凡。”
赵毅成却摇摇头,说道:“这事还是先问问大哥再说。”
何安东笑着说道:“也好,不过,这事可以分开来看,倒不必搅在一起。”
“分开?”赵毅成问道。
“嗯。”何安东说道:“这赵将军的亲事是一桩。这吴家对辽东的好处,是另一桩。这样,赵将军便不会觉得不妥了。”
赵毅成一想,笑着说道:“我总觉得,这未免儿戏了些。”
何安东摇摇头,说道:“赵将军,这天下人,只分为做事之人,与看事之人。做事的,未必回去在乎旁人如何看,看事的,却未必知道做事的为何要做。”
赵毅成想了想,说道:“你先说说看,你是如何看的?”
何安东又去摸他那胡子,却收了笑脸,说道:“赵将军觉得有些儿戏,那么,那吴家小姐千里迢迢的来到辽东,为的什么?岂不是更加儿戏?按说,这闺中女子这般坐下来,可是关系到吴家脸面的问题。如今吴家都不在乎,做了出来,可见对苏将军,是极其看重的。此时虽不知吴家到底是什么人,但既然能与袁大人攀上,这来历自是不凡。赵将军,你想,那吴家像是做事糊涂之人的样子么?”
赵毅成摇摇头,说道:“不会。这事怕是糊涂之人也未必能作。”
何安东说道:“正是如此。那吴家既然与袁大人是故交,这辽东之事,想必也是了解的。这满京城的权贵不去攀结,却千里迢迢的来辽东,那么,吴家必然是有另外的想法。要说辽东有什么与往日不同,那便是苏将军以及赵将军你们这些年轻武官们。”
何安东停下看了看赵毅成的神情,那李永芳趁机说道:“吴家能将姓张的在这时候弄来,这用心可是不浅。”
何安东笑着点点头,说道:“用心深的人多了,但这用心深,且能做到,便表明,吴家的手段,可是不会少。想来那批商货,不过是其一而已。”
赵毅成问道:“你是说,这一切,以后辽东这边,都会用的着?”
何安东说道:“且不止是商货。”
赵毅成脑子此时飞快地转着,这若将两件事分开想,便好办得多。
“你们说,”李永芳迟疑地问道:“那姓张的此时来,会不会还有别的意思?”
“别的?”赵毅成想了想,说道:“你是说除了搅和一下婚事,还有显示吴家手段、势力的意思?”
李永芳迟疑地点点头,但没有出声,显然也是猜测。
何安东又接着说道:“赵将军,按今日汇集的消息上看,那努尔哈赤覆灭,指日可待。这剩下的,可都是往后辽东的事情了。这接下来,战事一了,苏将军以及各位将军,可要面对着朝廷做事了。眼下,只有徐熙在京城,到时候能否指望的上,可是不敢乱猜。”
赵毅成犹豫地说道:“你是说,这吴家,不可错过?”
何安东点点头,说道:“这些来辽东的商贾,能与吴家相提并论的,好像还没看到吧?”
赵毅成点点头,看了看众人,似乎有些无奈地说道:“非得是我?”
何安东笑着说道:“最好是赵将军。此事也算缘分,当初苏将军不是也跟袁大人提过么?此时袁大人正为难,这下不就解决了?若是与袁大人说起,怕是还得谢谢赵将军呢!”
赵毅成左右瞧了瞧,略微有些窘意,问道:“可人家是冲着我大哥来的,我这么去,不是笑话么?”
“赵将军多虑了。”何安东说道:“那吴家都能不管不顾的,让吴家小姐来辽东,且明知苏将军已经拒绝了这门亲事。赵将军反而不如那吴家小姐么?”
赵毅成想了想,忽然笑着说道:“这吴家、张家凑在一起,本就是奇事,如今我又参合在里面,岂不是更加奇怪?”
众人一听,一想,果然如此,便俱都笑了起来。
赵毅成笑了片刻,又说道:“这事等一回大哥回来,问问他的主意吧。”
“除非,”何安东摇摇头,说道:“除非苏将军也要做个奇事出来,不然便就是这个结果。”
“什么奇事?”赵毅成问道。
“一次娶两个。”何安东一本正经地说道。
这当然不会,以苏翎的秉性,这奇事倒是做了不少,但偏偏就不会做这样的事。苏打将军一直未娶,便在辽东本地传为佳话,这转眼便娶两个,怎么可能?外人瞧热闹胡说道也罢了,这些跟在苏翎身边的人,可是知道的。
赵毅成、钟维泽、李永芳对何安东所说,均不置一词。
赵毅成又问:“那张家呢?”
何安东正色道:“这人得谨慎对待。既然当初定有婚约,想必,这婚书定是有的。陈家大小姐尽管已说过退婚,可这婚书是否要回来了?”
赵毅成一听,连连摇头,说道:“不知。当初头一次去镇江堡,诸事都是匆匆而为,想必不会做得那般细致。”
何安东说道:“这些举子、秀才,那写文章可是拿手好戏。这若是婚书在手,便就理直气壮。若是写上一份夺人妻的状子,可是麻烦。传到朝廷上,可是日后朝廷用出手段的借口。”
钟维泽插言道:“还是干脆就......”
这回,赵毅成没有摇头,但看着何安东,看他有什么主意。
何安东皱了皱眉,说道:“为此事流血,倒真不值得。况且,这日后若是传到陈家大小姐耳中,可要迁怒到苏将军身上,这夫妻百年好合,可不能因为这点事给弄坏了。”
赵毅成问道:“那你有何主意?”
何安东摇摇头,说道:“我看还是先问问苏将军。若要我想,那张旭儒千里寻妻,倒也是痴心之人,若要用强,怕也未必有效。陈家小姐当初既然能退婚,必有自己的想法。最好是......”
赵毅成追问道:“最好是什么?”
何安东看了赵毅成一眼,迟疑地说道:“最好是让陈家大小姐见那张旭儒一面,让他们说清楚,也好让张旭儒死了这条心。这是最稳当的做法。若是张旭儒不知好歹,一直纠缠,倒是自寻死路了。”
李永芳一听,笑着说道:“何安东,你这也算是奇事吧?”
这即将成婚,却先见昔日缔结婚约之人,这在大明朝可是要遭人耻笑之事。
何安东笑了笑,说道:“这若是不流血,便是最稳当的做法。也免得日后再生波澜。”
赵毅成想了想,说道:“杀了他,也不能少麻烦。那张家在京城里住着,这寻妻一事,想必也是知道的,若是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儿子,事情迟早还要闹到这里来。那时,可就有口难辩了。”
何安东说道:“辽事一定,这苏将军手握兵权,可就要面对朝廷的处置了。这事处理好了,至少能让朝廷少一条借口。”
众人一听,均感到事态不轻。这位张家公子,还当真不是说杀便杀的主儿。杀个人,对在座的这些人,除了何安东外,可都不会眨眼的。但对带来的影响,可是没人能担保容易处置。
正说到这里,外面一阵脚步声传来,正是苏翎带着护卫们回来了。
赵毅成连忙遣人请苏翎来后院议事,前厅人太多,这样的事,还是私下说的好。
苏翎踏进屋内,便笑着说道:“有什么紧急之事?还要躲在这里说?”
看众人面容,自然不是紧急军情。待苏翎落座,便由何安东开口,将适才所说,又详尽地说了一遍。
果然,与众人期待中的一样,苏翎也是神情古怪,似笑非笑。
“这事可巧得很了。”苏翎说道。
“大哥,”赵毅成说道:“你说如何去办?”
何安东却先问道:“苏将军,那吴小姐.......将军?”
话未说完,却人人明白是什么。这苏翎不要,赵毅成又要,这事可明着不好说。若当真赵毅成娶了,今日之事,可都得保密才行。
苏翎笑着看着赵毅成,问道:“你觉得如何?”
赵毅成一阵难堪,说道:“大哥,我也不知。”
苏翎笑道:“这样,你先去暗中瞧瞧,若那吴家小姐你还中意,这事便就定了。”
“我们这就定了?”赵毅成反问道:“若是那吴家......?”
苏翎大手一挥,说道:“他们能想法子来辽东,我们便想法子将他们留下。懂了么?”
何安东笑道:“这便是两边各算各的,倒最后,说不定皆大欢喜呢。”
苏翎说道:“袁大人那边,我去说,就算袁大人做的媒。至于吴家小姐,毅成,你想法子自己去说。”
“我?”赵毅成惊愕道:“我怎么说?”
苏翎却先问道:“有没有眼下立即便要办的军情?”
“没有。”李永芳答道,赵毅成、钟维泽也先后点头。
“那好。”苏翎说道:“赵毅成,这几日,你便算是商务局借用几日,去陪着那吴九奎、吴家小姐四处逛逛,这喝酒也好,打猎也好,都随你安排。务必要办到。”
众人一听,一齐笑了起来。这吴家小姐没有家规,抛头露面,这赵将军便放着军事不管,奉命陪着,这说出去,不也是一件奇事?
“至于那个张旭儒......”苏翎想了想,说道:“派人去跟他说,让他立即赶到镇江堡,让陈芷云见见。这婚事,让陈芷云一言决定。”
“大哥,这......”赵毅成有些不同意,“若是陈家大小姐一时心软......”
苏翎笑道:“怎么,你担心我成不了亲,回头跟你争吴家小姐?”
“不是,不是。”赵毅成连忙说道,明知苏翎是说笑,这却急得不成样子。
苏翎笑着摇摇头,说道:“这婚事,要将你情我愿。此时还不是改的时候,以后,这些规矩,我们也得改一改了。陈芷云若是不忘旧情,这婚事,便就给他们办了。”
“那怎行?”赵毅成站起来叫道。
苏翎摆摆手,说道:“大丈夫何愁无妻?此事你也看得过重了。毕竟我们是半路上结识的,又逢陈家遭难,这心思便难猜测。这几年我又很少见到她,这事一直也没机会多问。这一次,便让她自己定下便是。”
赵毅成问道:“若是陈家大小姐还是退婚,那张旭儒不依不饶又如何?”
苏翎笑道:“我亲手杀了他。”
第五十九章 乱上加乱
辽东总兵官苏翎,这亲手杀人,已算是抬举那位张家公子了。
苏翎自打从千山堡出来,随着属下兵马日益增多,这沾血的事情,便再没有亲手做过。当真那张旭儒活得不耐烦了,就这屋子里坐着几人,哪个也能想出数种办法令其消失得无影无踪。适才考虑了那多么,不过是为苏翎减少麻烦而已,如今既然苏翎亲口说出来,便也就不在乎了。
苏翎的权威,倒与那总兵官一职关系不大,毕竟这辽东的半壁江山,是苏翎带着兄弟们打下来的,更何况那一系列的举措,可是旁人连想都不敢的事情,如今却让苏翎一一摆在面前,这些放在一起,便使得苏翎的每一句话,都会被众人所遵行。
此时,苏翎笑着环顾众人,伸手将桌上的茶盏推了推,说道:“此事不必想得过多,不论是吴家、张家,我们不必去管是何用意,做我们自己的事便是。要知道,这事情都做出来的。”
这便是算是定下了,众人也就不再就此事议论。
苏翎笑着看着赵毅成,说道:“还是说说这军事吧。你这一趟,走得如何?”
众人一听这话,便都打起精神,一一向苏翎禀报。
赵毅成说道:“一切都还正常。余彦泽与曹正雄已经筑好牛毛寨,城防设施也差不多完工了,与术虎的联络,半月一次。术虎本打算三十晚上赶到镇江堡,不过,我让其暂时不动,等候命令。田大熊的披发军也做得蛮好,自鸦鹄关至瑷阳一带,遍设游骑,守得是滴水不漏。初看上去,那田大熊的披发军倒真有几分我们当初在千山堡的模样。”
苏翎点点头,说道:“田大熊一部,的确不错。那赫图阿拉如何?”
赵毅成看了看李永芳,然后说道:“大哥,赫图阿拉依旧是空的。余彦泽在牛毛寨,田大熊自鸦鹄关,都曾拍过哨探进入赫图阿拉,没有发现女真人,连原来留下的部分,也都迁往萨尔浒一带了。大哥,等待开春,是不是再挺进到赫图阿拉去?”
苏翎摇摇头,说道:“此时不能定下来。不过,当我们出征时,那赫图阿拉定将是第一站。到时候我们从东往西,将努尔哈赤挤出山去。”
说完,苏翎又问李永芳,说:“你那边探的如何?”
李永芳连忙说道:“努尔哈赤依然卧病在床,不能下地,不过,据说是已经能说上几句话了。八旗军中倒是没有传出消息,各旗依旧由各自旗主掌管,互不统属。”
苏翎又问:“八旗之间呢?还斗么?”
一听这话,众人都笑了起来,那李永芳也笑着说道:“就未停过。据说这些事屡次闹到努尔哈赤面前,但如今那努尔哈赤也没办法制止。这冬日里,建奴那边什么都缺,这逃亡的人越来越多。如今八旗都将各自牛录的女真诸申、阿哈全都圈住,万事都的允许请报,不然便不许随意走动。”
苏翎又问道:“他们都斗成什么样子?有多少伤亡了?”
李永芳仔细回忆了下,说道:“这个伤亡多少有些难办,不过,属下派人带了几石粮食过去,倒是换得一些消息。据说自四月份起,直到上月,仅新起的坟堆,便有三千多堆,这是属下的人亲自数过的。这仅是八旗军中的死亡数目,至于其余的那些牛录的附近的,倒无法计数。属下估计......努尔哈赤那边,死的、逃的,怕已有半数之多了。”
苏翎想了想,问道:“这个一半,有多大把握?”
李永芳再次想了想,说道:“属下的那些人,回报的消息都各不相同,属下仔细筛选过,有八成的把握。不过,那些逃亡的人,大都向海西、东海一边逃去,要比到我们这边的,要多得多。”
赵毅成笑着接过去说道:“这大概是原来努尔哈赤收复的那些部族的人口,如今可不得回去找自己族人养活了?”
苏翎笑了笑,转而对钟维泽说道:“你这边呢?”
钟维泽答道:“将军,自入冬落雪以来,将军令虎皮驿的驻军都退回辽阳,如今在沈阳一线,太子河与浑河之间,没有一兵一卒。那沈阳城里的八旗兵,连浑河都不愿过,除了在浑河桥头设有守兵外,这中间的地方,只有我们的游骑哨探出没。不过,遵将军之令,我们也没有越过浑河。”
苏翎笑了笑,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数月了。指望着沈阳成立的八旗过来攻打辽阳,怕是不会有可能了。
“那沈阳附近的百姓,还有往这边来的么?”苏翎又问。
“没有了。”钟维泽答道:“自前几月有百姓逃离沈阳,八旗兵在沿河一线加强了游骑巡查,这冬季雪地痕迹太容易辨认,很难摆脱八旗追中,是故,那些逃亡的百姓,在这个方向是过不来的。”
苏翎点点头,没再说话。那何安东望了望众人,轻声说道:“将军,那沈阳附近的百姓,怕是要饿死不少啊。”
苏翎看看何安东,点点头,说道:“想必不会少。”
何安东自己可是挨过饿的,知道这冬季缺粮是个什么惨境。此时回想起来,脸色变有些苍白,何安东望着苏翎,嘴唇动了两动,却没说出话来。
苏翎看见,便说道:“大势已定,等到明年雪化,才有可能做进一步打算,此时......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何安东点点头,他目前的身份,虽说已经涉及到苏翎所部的许多机密要事,却也知道,这收复沈阳几字,可不能轻易便说出口的。苏翎所部制定的策略,应该说何安东也是不得不佩服,这静待建奴自内部分崩离析,可要比单纯的一战而胜要来的稳当。这兔子急了还要咬人呢,若是努尔哈赤率八旗兵展开背水一战,还难说会形成何等结果。苏翎亲训的几大营看着不错,但毕竟没上过阵,这便是最大的弊处。就这么一点点地消磨掉努尔哈赤所属人马的战力,当真是上策。
苏翎很快便将众人从何安东引起的几分怜悯之心带了出来,他笑着说道:“这回这个年,倒是要好好过一下了。明日一早,我便去见袁大人,昨日还有些事没有说完。赵毅成,你明早跟我一起去,将这件事明日便全部办妥。”
赵毅成见又扯回到这件事上,稍稍有些尴尬,说道:“大哥,没那么快吧?”
苏翎笑着摇摇头,说道:“还是那句话,我们只管做我们该做的,这成不成,就看别人怎么答了。这明日午时一过,我便去趟大黑山,胡秋青那边,算是最后一点了。若是那边也没什么问题,这年可就过得安心了。”
这说到过年,赵毅成便笑着说道:“大哥,这回喝不上喜酒,各位兄弟可都有些不甘啊。”
正月初一办喜事,赵毅成倒是可以参加,哨探事宜,倒有钟维泽顶着,但那李永芳却去不了,得留在辽阳随时接收消息。而诸如郝老六、顾南等一种兄弟,也不可能放下军中事务而前往镇江堡喝酒了。为了让苏翎完全放心地举办喜事,这些兄弟必须得将各营看得死死的,随时提防沈阳一带出现的敌情。尽管各种消息都说明努尔哈赤不可能再此时发动进攻,但却是大意不得。
这表面上看着如此顺利地走到今日,背地里却也是付出不少心血,何况,众位兄弟可都知道,目前辽东是因努尔哈赤的存在而得到朝廷的大力支持,这并不表示可以高枕无忧,毕竟这些兄弟都是逃军的身份,对于朝廷,可没有多少信任可言。这份警惕之心,每逢兄弟们聚在一起,苏翎都会反复提醒。
这仔细算下来,也就赵毅成可以随苏翎前往镇江堡,胡显成在镇江堡坐镇,自然少不了,至于其余的兄弟,却是一个都去不得。这虽然有些遗憾,兄弟们却也深知自己肩上的担子,总不能让自家大哥在办喜事的时候,还惦记着战事、敌情吧?这份遗憾,也是值得的。
苏翎笑着看着赵毅成,说道:“等办完喜事,回到辽阳再请兄弟们好好喝上一顿,也就算补了。再说,你们的亲事,不是也要办么?到时候看情形,说不定还都能聚在一起了。”
赵毅成说道:“那怕是要再等半年了。这在辽阳的几个兄弟倒是好办,如余彦泽他们,可是走不了。除非开春便进军赫图阿拉、萨尔浒,想必用不了三个月,那努尔哈赤也该束手就擒了。”
“擒获?”苏翎笑着说道:“不,这努尔哈赤与八旗旗主,一个不留。包括八旗中的武官,都不要活的。”
赵毅成会意地一笑,说道:“那些赏格早已印好了,大哥说什么时候用?”
“这么快?”苏翎笑着问道。
赵毅成说道:“这是那个叫吴俊轩的功劳,不出两日办都印妥了,我这次便顺便都带了回来。”
说着,赵毅成便对钟维泽点点头,那钟维泽便在一个木箱中取出几张大小、式样均有不同的纸来。
苏翎接过瞧了瞧,点点头,说道:“都是汉文?”
赵毅成笑着说道:“原本是想印些女真文的,不过,吴俊轩说不好刻板,便干脆就省了。”
李永芳接话说道:“将军,那努尔哈赤虽新创了女真文字,但会的人却不多,就算印了,也没多少人能看得懂,倒是汉文方便,认得的人相对也要多得多。”
苏翎点点头,说道:“也好。那努尔哈赤到也真算个人物,连文字都能新创,可惜,以后没人会记得。”
何安东笑着说道:“倒是苏将军定会留名青史啊。”
苏翎摇摇头,说道:“何安东,以后这些话,不要在这里讲。我们不兴这一套。”
“是。”何安东的文人习气,总还保留了一些,没想到却招来苏翎这样的几句话。抬头悄悄苏翎,却不见生气的样子,便随即放松下来。
“大哥,”赵毅成说道:“你看看那里面写的,可合意?”
苏翎再次瞧瞧纸上的内容,点点头,说道:“就这么着吧,大致意思对了就行了。这是谁拟的?”
何安东连忙说道:“将军,这是属下写的。”
苏翎看看何安东,说道:“以后写类似的东西,不要用典,就按着一般百姓的话写清楚意思就可以了。”
其实,何安东也是这么构思的,不过,出于习惯,这某些词句,多少都带有文气的。写这份赏格时,何安东也多少有些不习惯,这赏格一般来说,也有定式,套着写便是了,何安东已改了不少了。
这分赏格,字数并不多,只有几款而已。这第一条,便是招降之意;令在什么时日之前归附的,一律视为辽东百姓处置,分地分房。后面倒没说,过期之后杀无赦之类的常用语句。这与朝廷不同的是,没有封官的赏赐,只是按每人五十亩地分配,男女老幼都算在内,一视同仁。那第二条,便是更进一步,有斩杀八旗头目的,赏银一百两,土地加倍分配,耕牛一头,农具若干,并赏赐辽阳城外村屯中屋舍一处。若是杀得是八旗内高级武官,则赏银二百两,土地三倍,耕牛三头,布匹十匹,并赏赐辽阳城内宅院一所、店铺一间。
这种笼统的赏格,何安东最初还有些疑惑,并询问,若是杀得努尔哈赤来降,也赏赐这么多么?苏翎却笑着点头。这些东西,对那些八旗旗主等贵族没什么用处,但对于女真诸申、阿哈却是实实在在的赏赐。扑杀高级武官,也没分什么具体职位,可以说,杀一个管带千人的武官与杀努尔哈赤,是一个级别的功劳。看来,苏翎是刻意降低这些八旗旗主的地位、身份,想必看到这份赏格之人,多少都会对八旗产生轻视之感。
当朝大明朝廷可是用的万两赏银,加上什么都司、指挥等等世袭官职来赏赐的,因此那些蒙古部族也纷纷倒向大明这一边来,作用可是不小的。这份按苏翎的意思写下的赏格,可将努尔哈赤等人全都降低到一半人等的地位上。按苏翎适才所说,那些八旗武官以及如今还在萨尔浒城的那些汉人降官,可都不会活着,苏翎打算就算是俘获了,也会全部斩杀。不过这个意思,当然不会再赏格里体现,只是表明苏翎的态度而已。
苏翎再次看了一会儿赏格,转头问李永芳,说道:“你打算怎么用这些赏格?”
李永芳适才苏翎未来之前,已经与赵毅成等人都商议过了,此时便答道:“属下令人暗中带至萨尔浒等地,有把握说服归附的,便直接给其看赏格,其余的,准备悄悄散布给那些心思灵动之人。不过,这认字的人不多,这印出来的赏格,只能作为凭据使用。”
苏翎点点头,说道:“也不用多散,这消息迟早要传开。这不识字,可是件难事。很多法子,都无法运用。”
李永芳说道:“属下已经交待下去了,这些赏格里写的,都需背熟了,怕是多数都得要口述才有效用。”
苏翎说道:“让他们尽量小心,不要为了这份赏格而暴露身份。”
“是。”李永芳答道。
苏翎想了想,又看了看手上拿的赏格,问道:“你看过三国么?”
李永芳一怔,想了想,才说道:“将军,属下未看过,但听过书,往年抚顺有说书的,属下倒是听全了的。”
“好,”苏翎笑着说道:“那里面的谋略,可是不少。蒋干盗书,你可知道?”
“知道。”李永芳答道。
苏翎笑着说道:“这计谋也平平无奇,不过,眼下在八旗那边,能不能用上?”
李永芳略一思索,便答道:“将军,这属下得好好想想才能回复。”
“嗯,”苏翎点头说道:“八旗内斗,眼下不过是为了.....谁接替努尔哈赤的位置,再有便是粮食、马匹、牛录人口等等,这越乱,便对我们越有利。这跟蒋干盗书,到不一定一样,但咱们的目的便是要八旗更乱一些,这个你好生琢磨一下,说不定能有意外收获。”
“是。”李永芳答道。
苏翎笑着看着众人,说道:“这个年我们好好过,不过,不能让他们也好过。这些东西,赶在年前便都用出去吧。”
“是。”赵毅成等人一起笑着答道。
苏翎忽然又想到什么,问李永芳,“盐呢?那边的盐如何?”
李永芳立即答道:“是稀缺之物。眼下的盐,都是往年存储的,一般百姓怕是吃不上了。”
苏翎笑道:“你这便运过去一些盐、粮食,埋在一个窖里,然后再通知几个旗的人,让他们为这点东西在打一场。”
“是。”李永芳笑道。
“不要用米。”苏翎再次交待道,“这接下来,要看你手下的人的本事了。”
第六十章 直截了当
次日一早,辽东总兵官苏翎、参将赵毅成,便收拾齐整,带着大群护卫骑兵,浩浩荡荡地向辽东经略衙门行去。为了这次算是相亲之行,苏翎还特意令赵毅成换上一身崭新的皮袍,若不是赵毅成屡经风霜的脸上棱角分明,倒也算是一个相貌堂堂的汉子,尤其是跟随苏翎经办了不少大事,这神情、眼神,更有一种说不出的精神。
至于苏翎自己,则仍然是穿着那身漆黑的旧甲,混在护卫骑兵队里,若不是熟悉的人,还真不好辨认。那赵毅成,自然是十分显眼了。在途径辽阳商务局客栈时,苏翎又命赵毅成带着十几个黑甲护卫骑兵,缓步往客栈里巡视了两圈,自然,那吴九奎所带从人、护卫们居住的地方,是特意停留了片刻。这显然是给吴家人看的,这露面便就行了,消息自然会传到吴家小姐耳中,至于会有什么效果,苏翎倒是不在乎了。总之这便是一个小计策而已。
昨夜苏翎已经命人告知了辽东经略袁应泰,是故这到了经略府中,那辽东经略袁应泰自然已经在等候了。这么一早便来,便不像往日有酒菜招待,这清茶一杯,算是让各方都清醒着谈话。
对于自家大哥这般显得有些莽撞的决定,赵毅成也曾四下里再次与苏翎谈过,但显然苏翎并不以为然,最后甚至说,这别的不说,赵毅成至今也未寻到一个中意的女子,这便就当一次寻常的相亲也好,成不成都可。这么一说,那赵毅成才算是平静了些。真要将这件事当作日后对辽东具有一定影响的事情来做,怕是便就放不开手脚了。
见了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那面色可是有些萎靡,像是未曾好好休息。袁大人的左右为难,可无法对旁人说及,且吴家小姐千里迢迢送上门的举止,袁大人可以理解,但却未必能够全然接受,这可是于礼不符,若是放在袁家,就算是死,也绝做不出这等事来。这一日多的功夫,袁大人与吴九奎、吴琪雪可是什么都没商议出来,倒多半成了袁大人罗里罗嗦的抱怨之词。
这事瞒是瞒不住的,这袁大人可是心知肚明。吴家这次这么大动静,据说光是大米便是一万石,就算换作袁应泰袁大人,怕也是要见一见这对辽东带来好处的商家,打听一下到底是何来历。吴家小姐又是以女儿身露面的,这可不更引人注意?说不定在营口时,这消息便就传开了。而吴九奎又是大大方方地进了辽东经略衙门,这又能瞒住谁?
当然,事实上引起的波浪,也并未像袁大人估计的那样,只是袁大人自身陷在其中,这各方动静交加在一起,便显得烦躁不安了。这也与苏翎即将赴镇江堡成亲有关,这个节骨眼上,冒出这件事,谁知道会给苏翎带来什么影响?袁大人还有一肚子的治理民事方法要展现给苏翎瞧瞧呢。这凡事看得越重,便越是患得患失,这一夜睡不好,也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三人见面落座,赵毅成的一身新衣,也让辽东经略袁应泰多看了两眼。赵毅成与袁应泰见面并不多,只是袁大人如今已经知晓苏翎那十几位兄弟的故事,这位赵毅成,年岁还没有苏翎大,但却是苏翎身边一个重要人物。这些故事,多半都是由何丹旭讲述的,这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钟维泽的授意。对袁大人的影响,倒是经过一番仔细思量的。
苏翎爽快地说道:“袁大人,今日午后,我便要往蒙古走一趟,这一上午可就要说两件事。午饭,可要在袁大人这里叨扰了。”
袁应泰笑着说道:“苏将军,几时也这般说话了?”
苏翎一笑,也不多客气,说道:“这马上便要过年了,这趟蒙古走下来,辽阳这边,便算是都预备妥当了。袁大人也好好好歇歇,不必担心军情。”
袁应泰笑着说道:“苏将军也好回镇江堡成亲了。”
苏翎点点头,说道:“袁大人,我本想请袁大人一起到镇江堡住几天,不过,这辽阳总要有人坐镇的好,毕竟那沈阳离此不过百余里,这虽都预备好了,可万一有个什么紧急之事,也得有人掌总才好,请袁大人见谅!”
这话已不是第一次说了,袁大人自打知道苏翎要成亲以来,这苏翎自说的,以及那何丹旭在下面相传的,也有数次,袁应泰自然能够理解,何况,最初这辽阳,对袁应泰,可要比对苏翎要更重一些,如今依然如此。
袁应泰微微一笑,说道:“苏将军今日为何这般客气?这不早就说好了的?苏将军尽管回去。我也是在刀子下面走过一遭的,别的不敢说,以将军整训的这几营兵马,驻守辽阳,还是有把握的。”
袁应泰如今连说话,都有几分随着苏翎等人的风格了。
苏翎笑着点点头,直接说道:“袁大人,这第一件事,便是我这位兄弟的亲事,还请袁大人做个媒,不知袁大人可否赏脸?”
赵毅成一怔,没想到苏翎就这么便直截了当地说了出来,顿时有些不安,坐在椅子上显得不那么舒服。
袁应泰也是一怔,随即笑道:“好,好,这是好事,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苏翎笑着说道:“这家人,袁大人最熟悉不过了,也是前日才到的辽阳。”
袁应泰一听,不由自主地看向苏翎,心中一阵翻滚,这么点功夫,那袁大人可是几乎都蒙了,好一会儿才算镇定下来。苏翎这一招,可是完全出人意料,袁大人设想的种种办法、手段,什么迂回曲折等等,苏翎可是都没给机会。当然,吴家与苏翎相比,那令人意外的,可是多了去了。
袁应泰迟疑地问道:“姓什么?”
苏翎依旧笑的不露声色,说道:“南京吴家。”
袁应泰对这一句倒不慌了,只是拿眼睛瞧着苏翎,张嘴欲说什么,却又止住不言。
苏翎便说道:“袁大人,你也知道,我这人做事讲究爽快。此时咱们也不必多兜圈子,不论人家是如何想的,咱们只做实事。毕竟这想得,总与实情有些出入,而想的人却又没看到实情,这只有做事的人才能做主。袁大人,你说可对?”
袁应泰当然清楚,苏翎的话可是明确的很,便说道:“说得有道理。”
苏翎接着说道:“人都说,世事纷乱如麻,这总想找到一个能解开的人。”
说道这里,苏翎笑了笑,看了看正不自在的赵毅成,接着说道:“但这世上,哪儿有能理得清之人?要我说,这办法,便是快刀斩乱麻,只要各有所得,也就是最好的办法。”
袁应泰怔怔地看着苏翎,缓缓点头,说道:“是啊,这想来想去,也未必能想得到,便做得到。”
袁应泰说完,便看了看赵毅成,心中一动,倒觉得面前这位年轻人,虽然不能与苏翎相比,却也算是不错的年轻人。何况,如今也是位居参将职,这还年轻,日后难说不会再进一步。
苏翎笑着说道:“袁大人,有些话,原本不该当着我这位兄弟讲,但我还是带他一起来见大人。那南京吴家,想必便是袁大人以往所提的故交。大人可曾记得?当初我也是为我这位兄弟提过的?”
袁应泰果然想起,当初的确有这件事,看来,此人倒也有缘啊。这世上的事,凡事能连在一起,哪个又能说无缘?这不过是一般人寻的借口罢了。总之不是坏事。
袁应泰便点点头,说道:“我还记得。只不过......”
苏翎见袁应泰没有说完,便继续说道:“这也是个缘分。当初没说定的,如今人都来了,不正好可以成全一件美事?”
袁应泰不知如何做答,只微微点头。其实袁应泰对吴家老爷做的这个举动,可是觉得实在麻烦,这不能不忙帮,却又不知怎么帮?若是如苏翎这样,倒还真是解决了麻烦。但,吴家小姐的亲事,怎能就如此做主定了呢?难道苏翎也糊涂了?
苏翎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微苦的茶,见袁应泰依旧默不作声,便放下茶盏,笑着说道:“袁大人,莫非还要我说个透才行?”
“这个......”这可难为袁应泰了,这阵子也不知得罪了什么神仙,哪边都给袁大人出难题。
苏翎爽快地说道:“袁大人,也罢,我便都直说了,左右都是自己人,也不怕什么不妥。”
袁应泰这才点点头,说道:“苏将军,我这里也是难定啊。”
苏翎点点头,说道:“我知道袁大人为难。这么说吧,袁大人,那南京吴家,可果真如上回大人说的那般?只吴家小姐一人?”
“正是。”袁应泰点点头,说道,“上回所言,句句是实。”
苏翎说道:“好。袁大人,你也该知道,我的这些兄弟,都是生死之交,虽然没有结拜,但却是可以托付身家性命的,我们当中任何一个,都是如此。”
听苏翎这么一说,那坐着的赵毅成,也都挺直了身子,昂起头来。
袁应泰点头说道:“我知道,令人羡慕啊。”
这一点袁应泰倒没虚言,这文人之间的交往,可不能与苏翎的这些兄弟们相比。虽说也有什么肝胆相照的,但这多年彼此托付性命的,可是难找。
苏翎看了看赵毅成,转头面对袁应泰,说道:“袁大人,我们兄弟之间,那是一荣俱荣,犹如一体。我便是那些兄弟,那些兄弟,也便是我。”
听到这句,袁应泰才似乎琢磨出一点苏翎话里的含义。这不是说,吴家欲与苏翎融合的企图,在苏翎的兄弟赵毅成这里,同样可以做到?这样反而还好,不仅没有什么二女共事一夫、分不出妻妾的麻烦,以苏翎对兄弟的感情,这或许还更能关照一下吴家。
袁应泰已经得知,苏翎虽然掌管上百万的银子,拥兵数万,可是半点也没有为自己谋利的事情,这最初袁应泰也是不信,倒也不至于要去查什么账目,仅从那些民夫、士卒嘴里,便能听到苏翎都做了些什么,一个喜欢银子的人,可不会如苏翎这般将银子都往外扔,且拿银子的,可跟苏翎没半点关系。这样一个不为己谋利之人,怕是对兄弟,可能要比对自己更照顾一些。
袁应泰想到这里,抬头看向苏翎,苏翎微微一笑,似乎也从袁应泰的眼中,看出了几分袁大人的想法。
“袁大人,”苏翎笑着说道:“那些话,便不必明说了吧?”
袁应泰点点头,轻轻嘘了口气,似乎有些放松下来。
“苏将军......”袁应泰犹豫了下,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说道:“这事闹的,唉,但愿能这样最好,这也算是一件佳话了。可这接下去......”
苏翎裂开嘴笑起来,看着显得过于开心了,只听他说道:“袁大人,只要你同意了,这事便有了七成的把握了。不过,这还有一事,做完了,才能再谈此事。”
“何事?”袁应泰问道。
“袁大人,”苏翎笑着转头又去看了看赵毅成,接着说道:“吴家小姐若是还在府中,便请出来见上一见,不是见我,袁大人只管介绍他们两个认识。让他们两个都知道对方长相如何便可。”
“这......”袁大人犹豫着。这当然不合礼仪,可到了这个地步,不合礼仪还能如何?这事中哪一个也没将礼仪当回事。
“好。”袁应泰说道,“我这便去叫她来见一见。”
说完,袁应泰便起身向后面走去。
“大哥,”赵毅成说道:“有这么说的么?我怎么觉得好像在说别人的事儿?”
苏翎笑着说道:“昨晚说什么来着?别多想,一会儿见了,若不满意,此事便罢。咱们接着说别的事。”
赵毅成想了想,说道:“若是......人家不愿意呢?”
苏翎摇摇头,轻声说道:“你想得多了。你当那吴家小姐愿意听父命嫁给一个没见过之人?这会儿说不定满腹委屈呢,那是逼得没办法。如今给她这么个机会,又能达成他父亲的目的,你说会不会愿意?再说,当今有哪家姑娘能自己选女婿的?况且,你这样子,长得也不差,她凭什么不愿?哈哈......”
“大哥,”赵毅成有些不知所措,这样子来说赵毅成的亲事,可是从未有过的,作为当事人,不自在那是正常的。
苏翎轻声说道:“只要袁大人肯了,这事就不难了。说实话,毅成,这吴家小姐能千里迢迢的来辽东,想必也不是一般女子,配你也蛮合适的。你也听说了吴家的情形,对我们有好处,你对吴家,那是好处更大。我跟你说,这件事看着不合常规,要得便是快刀斩乱麻,说办就办,时日长了,保不准便想得歪了。那时,好事便成坏事了。”
若是从这个角度讲,苏翎说的,便是不错。赵毅成点点头,不再言语。两人便在厅内等待那吴家小姐的到来,只等这一面见过,便能定下这是段“佳话”,还是只能成为一个笑话。
第六十一章 好事多磨
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的府衙前厅内,苏翎与赵毅成兄弟两个坐等了足足一个多时辰,那袁大人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这一去便就不回了。
苏翎、赵毅成已经将一盏茶喝得没了滋味,面上,却是没有露出任何不耐烦的神情。那何丹旭倒是有些急了,几次回到后院查看,却都是带着副不好说的笑脸回来。这回赶忙又重新给苏翎、赵毅成换了盏新茶,陪着笑脸说道:“二位将军,大人还在与吴家小姐说话,这我也不好催促,请将军再等等。”
苏翎大度地摆了摆手,说道:“不妨,我午时过后才会走,今儿个就是为这事来的。”
赵毅成瞧瞧苏翎,迟疑地问道:“大哥,这怕是人家不愿意见吧?”
“怎么?你急了?”苏翎笑着问道。
“不是。”赵毅成摇摇头,这会儿赵毅成的面色,可不像开初那般略显窘意,毕竟执掌哨探总部也有不少日子了,这事情一摆开了想,脑子便灵活多了。
“大哥,”赵毅成说道,“你怎么看?”
苏翎笑着看了看何丹旭,又转过头望着赵毅成,说道:“这很正常啊?”
“这还正常?”赵毅成不解地问:“这都去了这么久了,定然不是那么简单。”
“就是不简单,才正常嘛。”苏翎不以为然地说道:“不是跟你说过了?这事就当是给你相亲的,别的不要多想。这事情越复杂,便要越简单的办。”
“不明白。”赵毅成摇摇头。这苏翎说的后半句倒是懂的,不少事情,赵毅成也是按这个原则办的,但说道这个事情上,可就是一时半会的不能理解。
苏翎笑着说道:“你想,这哪家相亲时,能一口便答应下来的?总要多想想吧?这样,才算是合乎常理。”
这会儿了,苏翎又要讲“常理”,赵毅成更糊涂了。这大哥做事可是总是出人意料。赵毅成望着苏翎,虽没发问,但却是满眼疑问。
苏翎笑了笑,端起冒着热气的茶盏,喝了一小口,这才接着说道:“毅成,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么做,显得有些冒失?”
赵毅成迟疑了一下,微微摇头。这倒是不是真的说苏翎做事冒失,要说,昨夜便就说了。但苏翎显然话里有话,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苏翎又说道:“咱们是兄弟,你的亲事,怎会随意便定了?这必然要你先见过,你点头之后,才能算数的。”
若是如此,那这两日说了这么多利弊,又有何用?
“咱们都是当兵的出身,这门当户对倒也不讲究。”苏翎缓缓说道:“陈芷云与吴文慧两人,一起给别的兄弟们做媒,据说选的姑娘,大多都是贫苦人家的女儿,咱们那些兄弟倒也都不挑剔。倒是只剩下你与郝老六还没着落。对了,还有胡秋青,不过,这事我没多问,也不知为何只剩下你们没有挑出合适的。”
这事,赵毅成倒是更清楚一些。那陈芷云与胡显成的妻子吴文慧所选的姑娘,有些赵毅成还见过几面,倒都不算什么大户人家的女儿,但还能说得上是精明能干,此时大多都在陈芷云手下管事。陈芷云倒是也给赵毅成物色了几人,但赵毅成却都一笑了之,这久了,便就搁下了。不过,胡显成曾跟赵毅成讲过,赵毅成与郝老六,算是辅助大哥最得力之人,这娶妻一事,怕是要花更多的心思。
所以,这固然有赵毅成、郝老六本人不甚热心,却也有精挑细选之故。当然,这里说的精挑细选,倒不是什么门当户对,以苏翎本人以及这十几个兄弟来说,本就没什么身份,可说不上什么门户的。只是对胡显成这样平日想过便多的人来说,这既然是要选,能兼顾多面,自然更好。
当然,这也并不是说其余的兄弟便是随便凑合的,只是相对而言,赵毅成、郝老六、胡显成等几人,在这些兄弟之中要突出一些,苏翎也并不是什么奇特得过分的人,可不会那么凑巧,这些兄弟人人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
这种依靠联姻来取得优势的法子,在当今大明朝可不是什么奇事,恐怕由古至今,都是如此。胡显成等人有此想法,也不奇怪,就算说成是一种风俗也好。至于陈芷云、吴文慧这些女人的想法,虽然苏翎、赵毅成等人均不知详情,但怕也多少有些助力的意思。毕竟以后都是一家人,这想法在苏翎是忙不过来而没有顾及,别人却不是如此。
这些念头不过是短短的一瞬间出现的,赵毅成便又听苏翎说道:“既然眼下就你还没着落,这吴家一事又恰巧赶上,这试一试也好嘛。我都说了多少次了,就当是相亲而已。我们想得多,那边也是一样想的多,成不成,却得做了再说。”
赵毅成说道:“是做了,不过人家却不愿意见。”
苏翎笑着说道:“那吴家老爷远在千里之外,这门亲事,就算定了,也总要问问吴老爷的主意吧?袁大人虽算长辈,这会儿哪儿能轻易便做主了?这样做派,才说明人家的确在考虑此事。”
赵毅成苦笑着说道:“既然如此,我们来这做什么?”
苏翎却眨了眨眼,说道:“碰碰运气吧!”
“啊?”赵毅成望着苏翎,这话却没想到。
“昨日你们说了那么多,得绕多少弯子?”苏翎笑着说道:“要我看,那吴家来得正好,你这门亲事,便就这么相一相,你若是满意,这门亲事花再大力气也要办成了。”
“原来大哥也没有把握?”赵毅成恍然道。
“不是没有把握。”苏翎笑着说道:“这就就好比行船,任大风大浪风头有多少乱,我们只要撑一撑,就能转变方向,明白么?”
赵毅成若有所思,想了片刻,才说道:“大哥的意思,是说我们不能被动,不管情势如何,都得按我们想的方向走。”
“对。是这个理儿。”苏翎笑着说道,“这千谋万虑,做起来,也很简单。我不是说了?只当给你相亲。你如今只管看你中意与否,再定我们该如何办。”
赵毅成笑着说道:“这样一来,不管别人是怎么打算的,这下便全变了,是得好好想想如何回话了。”
苏翎也笑着看着赵毅成,说道:“此时,你还觉得等得久么?”
赵毅成摇摇头,不再说话。
苏翎轻声说道:“毅成,这是一招意外之棋。他们来的奇怪,我们回的也是突然。不过,这事关你的终身大事,你可不要想歪了。觉得行咱们就继续走下去,若是不满意,这就便罢。我们在辽东,这怎么起家的,你是清清楚楚,可不会怕什么吴家、张家,懂了么?”
赵毅成点点头,却又一迟疑,小声问道:“大哥,这怕倒是不怕的,不过,这回将吴家挡了回去,万一吴家恼羞成怒,给咱们找麻烦,岂不多事?”
苏翎摇摇头,说道:“毅成,按袁大人说的,那吴家不过求的是一个稳字,这也难为了,这稳字可比求盛要难得多。你想,就这件事,若吴家便起心报复,还能有那数十代的延传么?这结仇的事,我想吴家是不会做的。”
赵毅成一想,也说道:“也是。能苦心积虑地作出这样的举止,又怎么去结仇?想必大不了不再来往便是。”
苏翎却摇摇头说道:“不来往?这难说。毅成,今日午后我离开辽阳,你便去招待那吴九奎,想法子......邀请吴家的人去打猎。类似的法子你自己多想想,就算不说亲事,这也能让吴家的人高高兴兴的走这一趟。咱们做得越大气,事情便越好办。这些事其实都是两全其美的,可不是我们求着谁。”
赵毅成眼睛发亮,接连点头,说道:“明白了。难怪大哥说,就只是相亲而已,小事一桩。”
“对,”苏翎笑着说道:“咱们今后还要做多少事?这世上可不止一个吴家。就这点事能乱了咱们的手脚?”
正说到这里,就见何丹旭一路小跑着进到厅内,小声说道:“来了!来了!”
这话说的不明白,是袁大人来了,还是吴家小姐来了?
不过,没等苏翎、赵毅成询问,就见袁应泰一脚跨进厅来,抬头一看苏翎、赵毅成,这脸上立时便是一阵尴尬之色。显然,吴家小姐没有来。这也不知是不好意思这么随随便便就见一个陌生男子,还是压根儿就不同意这件亲事。当然,这也不知袁大人是如何说的。
见袁应泰的面色,苏翎、赵毅成相视一笑,苏翎便开口说道:“袁大人,这个不妨,来日方长,此时不见,也无碍。”
袁应泰绷着脸坐下,伸手端茶,却是凉的,那何丹旭连忙给续上。
苏翎笑着说道:“袁大人,这事便放一放,咱们说这第二件事。”
“好,”袁应泰如释重负,说道:“请将军说吧。”
苏翎稍稍挪动了下身子,说道:“这事也与设置府县有关。”
袁应泰一听,立即振作精神,说道:“前日还未说完,此时还早,倒是在议一议的好。”
苏翎点点头,说道:“这事还得袁大人给皇上写一份奏书,这文字上的事情只有仰仗袁大人了。”
“请苏将军详述。”袁应泰说道。
苏翎便说道:“我这里准备了一千斤人参,东珠十二颗,上好貂皮一百张,鹿皮一百张,还有一张虎皮,都是上等货色,请袁大人派人送往京城,就说是海西、东海一带的女真部族的贡物。”
袁应泰瞧着苏翎,心里琢磨着,说道:“苏将军的意思,是指这海西、东海一带女真部族归附朝廷的诚意?”
“正是。”苏翎点点头,说道:“袁大人,以往这些部族大都是自己派人往京城朝贡,这回,要形成一个规矩,这种事不会再有了,以后任何事情,都以辽东都司的名义进呈朝廷。”
袁应泰想了想,说道:“苏将军是担心日后辽东平定了,朝廷还会按旧例处置?”
苏翎点点头,说道:“也有这个意思。朝廷上可是人多,难说现在有没有人考虑到日后的安排,这先走一步,也是应该的。”
袁应泰试探着问道:“那我在奏书中将设置府县之事,再提一次?”
苏翎想了想,摇摇头,说道:“不,袁大人,这会儿还不到时机。袁大人只要强调是海西、东海部族进呈的便可。以后,每隔几月,便送一批过去。这慢慢的习惯了,也才好说事情。”
“好。”袁应泰一口答应,说道:“今日我便写。”
“不忙。”苏翎笑着说道:“明日,我会派人送来一份名册,袁大人便随意分一分便可,那清单也附在后面。总之,要表明那些部族,已经在辽东都司的管辖之下。”
“好。”袁应泰点头答应。
“另外,”苏翎又接着说道:“袁大人在奏书中再提一下,请朝廷采买一些耕牛,运到辽东来。不,就说是海西的那些部族农耕之用。”
袁应泰皱了皱眉头,摇头说道:“这耕牛买倒是不难,但这运到辽东,途中可是要损失不少。”
苏翎说道:“能运多少,便运多少吧。请袁大人在奏书中说明,这些耕牛的费用,都由海西、东海一带的部族用人参、毛皮来换,若是朝廷不要人参等山货,只要银子,我们可以让那些商人筹集一些。这一点请袁大人务必注明,免得提起花银子的事,便一拖再拖。这不需朝廷花银子的事,想必要做得快一些。最好在春耕时便能运到。”
袁应泰想了想,说道:“只要有银子,倒是不愁。不过,这下,那帮贪官蠹役可又能捞不少银子了。”
苏翎笑了笑,说道:“我本想让那些商人去办这事,不过,这耕牛一般农家是不得卖的,商人做事毕竟有限,我担心会误了农时。这朝廷倒是可以从各府县采买,只要银子给足了,倒也不怕那些人贪。”
袁应泰说道:“银子的事,怕是朝廷拿不出多余的银子来,如今光是给辽东的粮饷,也才缓过了口气。”
苏翎说道:“这回给朝廷送去的人参、毛皮,便是要朝廷知道,这海西、东海一带,也不算是鸡肋,这能换银子的山货还是不少。以往,这些山货可都被那些边将、蠢官给收刮了,欺上瞒下的事怕也没少做。难说这些实情,朝廷上到底知道多少。”
袁应泰摇摇头,说道:“苏将军难道不知?这些商货可不是朝廷所关注的,只有粮、布等朝廷岁赋才是重中之重。”
苏翎笑着说道:“袁大人,这不是说京城里有内市么?”
“苏将军是说......”袁应泰迟疑地问道。
“这回只是个引子。”苏翎说道:“不瞒袁大人,这些山货,几年前便开始运往关内售卖,可都是紧俏商货。单是那人参,往年十两一斤,在关内可是数倍之利。这回倒并非要朝廷去做这商贾之事,只是想让朝廷明白,这海西、东海一带,是能够不花朝廷银子而再回大明版图的。算是为以后做个序吧。”
袁应泰只是微微点头,在心里琢磨着该如何措辞,才能将苏翎所说的意思表述清楚。
苏翎见状,看了看赵毅成,然后将目光又回到袁应泰身上,说道:“袁大人,前日所说的党争一事,我回去后也想过一些。这为了稳妥起见,我还准备了五百斤人参,两万两银子,请袁大人斟酌一下,这次顺便一道带往京城,该打点的,便趁着年关,一齐打点了。”
“这......”袁应泰惊疑地望着苏翎,这个主意可是完全出人意料,适才袁应泰还在骂贪官,这会儿便又要拿银子打点?
“袁大人,”苏翎笑着说道:“放心,这两万两银子可不是挪用的军饷,不瞒袁大人,那些商队里面,也有我们一份,绝不算是贪污来的。”
这大明朝如今彼此赠银送礼,那是叫礼尚往来,就算不求人时,也称作“年例”而彼此相送。袁应泰这把年纪了,怎能不懂?不过,对于苏翎的财源来历,袁应泰一直不知所然,只是也不想多问罢了。可苏翎一句话便是两万两银子,说得轻轻松松,却令袁应泰感到吃惊。这两万两,可是袁应泰全部身家加起来也不够的。
就算那吴家,与袁应泰算是故交,这交情也自然不浅,赠银送礼也属平常,比如这回吴九奎便带来不少礼物,虽不是现银,可大老远的运来,也是难得的很。但就算这样,也值不到万两银子。虽说这交情并非拿银子来衡量,可毕竟不是小数目。袁应泰与苏翎之间的关系,还从未与银子挂上钩,这怎能不让袁应泰吃惊?
但袁应泰缺银子么?当然。袁应泰自打担任辽东经略以来,孤身来到辽东,又正是为得军事,这银子的来处可少得可怜,几乎没有。袁应泰与京城里的文官们打交道,如今可只凭着一只笔而已。这逢年过节的,相互赠礼本属平常,但袁应泰却拿不出手。这不说别的,能将袁应泰提拔到辽东经略这个位置上,可不完全是袁应泰本人的本事,那些暗中关照他的人,可总不能单单一封信便谢了。总之,有些事袁应泰可不是不做,而是无力去做而已。
就算这些都不说,单是前些日子,那些世交旧友写信提醒朝中动向,这份情领了,可也得有所敬谢才是。
袁应泰犹豫着不知如何启口,苏翎又笑着说道:“袁大人,咱们一起共事可也快一年了,我是武人,这客套话也不爱讲,就说的直爽,袁大人请勿介意。”
袁应泰摇摇头,却还是不知如何回复。
苏翎又说道:“袁大人,我说句不太稳妥的话,这辽东,你我可是缺一不可的。袁大人,可对?”
袁应泰抬眼望着苏翎,点点头,说道:“是啊。你我分顾,才有今日的局面。”
苏翎笑着说道:“所以,这些银子,可是为了辽东而使的。袁大人不要有何顾忌,说实话,若是袁大人不再辽东,诸事怕都会不顺。朝廷上的那些事儿,我也没有袁大人清楚,就请袁大人为了辽东的日后,辛苦一些,将那些该打点,便都打点了。请袁大人勿要多虑。”
听到苏翎这么说,袁应泰似乎略微宽心,说道:“若是这么说,我便却之不恭了。”
见袁应泰收下,苏翎便又略作停顿,说道:“我那还有份礼物,是两只老参,请袁大人遣人送给那个魏忠贤。此事要秘才好。”
“给他?”袁应泰不喜道,“苏将军何必给那人送礼?”
苏翎似乎早有所料,说道:“袁大人,我们并无私事求他。这都是为了袁大人以后的奏书能有个好的回复而已。不是说是秉笔太监了么?”
袁应泰一怔,随即点头,略有不甘地说道:“苏将军,这若不是用在辽东一事上,我是断断不会与那人扯上关联。”
苏翎笑道:“袁大人,说得好。若是按我们的脾气,那人若在辽东,我便是一刀,连这个头也给他割了去。”
袁应泰眨了眨眼,才明白苏翎说的什么,便呵呵一笑,说道:“苏将军可说得有趣。”
苏翎说道:“袁大人想必也想到了吧?辽东之事,得趁着战事了结之前,我们得先布局。我们若一个思虑不周,怕到那时,你我都不能留在辽东。”
袁应泰看着苏翎,好一会儿才说道:“苏将军倒是看得很远。”
作为辽东经略,这几任的下场,袁应泰可要比苏翎想得多。当初在辽阳城头自尽,袁应泰便是想要留个脸面,否则这就算活着,也难逃惩治。辽东经略一职,可不是仅仅打完仗便了事的,何况经苏翎的一番引导,袁应泰早已对辽东有了更多的期望。这是否留在辽东,袁应泰又怎能不考虑?
这苏翎抛开战事不谈,而是越过那还拥有数万人马的八旗兵,直接跳到治理辽东之上,袁应泰已经不能再将苏翎仅仅看做是一个武官了。仅仅是商务局一事,而且竟然也做成了,那辽东商务局如今可在京城里公然挂着牌子办事,虽说没有品级、权力,可毕竟是大明朝头一回出现的。袁应泰虽说是按着苏翎的意思做了番锦绣文章,可当初写时,心里也未必有底。但事实证明,面前的这位苏将军,运气格外的好。
此时说是第二件事,已经扯到别的事上了。那苏翎又说道:“还有,术虎一部,多是海西一带的女真部族人马,还请袁大人从兵部在要写空扎下来,这千总、把总武官,还有很多没有任命。上次给的,在辽东便都不够。”
袁应泰点头说道:“这事我来办。”
刚说完,袁应泰似乎又想起什么,侧头想了想,接着说道:“我还要多加一笔,请皇上授将军都督衔。可惜苏将军还年轻,这子孙世袭的封赏,如今还谈不上。”
这事是朝廷一个漏洞,还是有人专门留的尾巴,袁应泰可始终想不明白。不过,此时一提,到有些像是感谢苏翎那两万两银子的赠礼。虽然不尽如此,那一旁坐着不吭声的赵毅成,却有类似的想法。
苏翎满不在乎地说道:“此事袁大人斟酌便是。这世袭不世袭,还早得很,能将辽东变得如我们设想的那样,也就够了。”
袁应泰对此没有多做解释,苏翎授职的这个遗漏,本来也不是辽东经略袁应泰做的主。自打袁应泰被苏翎属下救出,直到如今,袁应泰只是做一些运送辎重,以及辽阳城内的一些民事治理事宜,还有便是与驻扎在广宁一带的辽东巡抚王化贞所部的联络。若从整个辽东来说,这大多数的事情,都放手让苏翎任意去做。如此一来,袁应泰自然是轻松不少。不过,这替苏翎索要官职的话,今日也才提出来。这自然更加深了赵毅成的想法。
说着这里,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见已近午时,便问那何丹旭:“酒菜可都备好了?”
何丹旭说道:“已经备好了,还是从明月楼订的,这会儿已经送来了,都温着呢,大人此时便用么?”
袁应泰看看苏翎、赵毅成,说道:“咱们边吃边说?”
“好。”苏翎爽快地答道。
很快,三人来到一旁稍小些的偏厅。那些从人已经提着不少食盒进来,在圆桌上摆满了酒菜。好在这偏厅里也生了火盆,倒是不担心会冷。
几杯热酒喝下去,三人倒是有些热了,那情绪似乎也显得比适才座谈要高一些。袁应泰与苏翎随意说了些闲话,便说道这过年上来。
苏翎笑着说道:“袁大人,这辽阳城可有些冷清,不如趁着这还有十来天,想法子让辽阳城里也热闹一些。”
袁应泰点点头,有些感概地说道:“是啊,这年初的战火,让不少人家妻离子散的,如今回到辽阳城里的,怕还有不少人家都仍是悲切不消啊。”
苏翎说道:“袁大人想想法子?这年总是要过的。”
袁应泰说道:“我倒是准备再过几日,再发放一批口粮,那城内的贫苦人家,也能吃上几顿饱饭。”
苏翎也不详问,这些都属袁大人经办之事,只是说了句:“袁大人也该想想如何热闹一下,冲一冲也是好的。”
袁应泰答道:“我会再想想。”
这么几句说完,三人又再喝了两杯,那袁应泰便开始与赵毅成交谈。
适才赵毅成一直没有插言,显得沉默寡言的样子,这会儿倒是放得开,没有丝毫拘束的神情。这跟着苏翎这么多年,赵毅成对于辽东经略袁应泰的等级身份,可是与苏翎一样不以为然,这番谈话倒真像是几个朋友闲聊,不是什么上下之间。
不过,袁应泰缓缓询问的,却是赵毅成的家世、年岁等等问题,那赵毅成一样是答得爽快。
这幅情景让苏翎看在眼里,倒觉得此时的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倒像个长辈,在询问子侄们的家事。自然,苏翎没去听赵毅成回答了什么,只是用眼角余光,去打量袁应泰的神情。
在得知赵毅成无家无地,什么兄弟姐妹、亲戚一概皆无,袁应泰似乎才缓了口气,微微长嘘一气,转头看向苏翎,略显尴尬地说道:“苏将军,赵将军的这件事,怕是我暂时不能答复。”
苏翎笑着看着赵毅成,见其也是一脸的坦然,便笑着对袁应泰说道:“不急,成不成也都不赶日子。”
袁应泰点点头,又侧头看着赵毅成,迟疑了一下,问道:“赵将军,我如今也不绕圈子了,这吴家是冲着苏将军来的,你可是知道?”
“知道。”赵毅成很快答道。
“那你便没有点......”袁应泰说着,又回头看了看苏翎。
赵毅成一怔,略微一想,便看着苏翎笑了笑,说道:“也没什么,那只是吴家的想法。大哥说了,这成也好,不成也好,本就是两厢情愿之事。今日说是请袁大人做媒,也不会令袁大人为难。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大人不必多虑。”
袁应泰缓缓点头,说道:“赵将军与苏将军不愧是生死之交,都是爽快人。”
赵毅成笑着说道:“袁大人,我们与你不同。我们都是说惯了,不习惯那些虚文,有事便说事。也未必事事都要连在一起来办。”
袁应泰端着酒杯,逐一打量着苏翎与赵毅成,似乎是第一次认识一般。
“两位将军都很年轻,”袁应泰说道,“这日后的前程可是不小。”
赵毅成笑着说道:“袁大人,我们可没想过什么前程不前程。你也知道了,我们兄弟都是孤身一人,是大哥带着我们走出来的,不然,我们还不知死在那座山里呢。”
袁应泰微微点头,目光中露出羡慕之色。稍稍停顿,袁应泰试探着问赵毅成:
“赵将军,问句不太妥当的话,”袁应泰说道:“这若是女家只是一个女儿,这日后得过继一子改姓,赵将军是如何看的?”
赵毅成微微一怔,看了看苏翎,见其正笑着,便答道:“袁大人,我不是说了么?我们没那么多讲究,这些都不算什么事。袁大人是文士,自然不晓得我们当初在军营里是何等模样。能走到今日,我们兄弟都明白,那许多虚文,都是毫无用处的事。”
这话暗地里,可连袁大人也算在内了。赵毅成没留心,显然袁应泰也没在意。
赵毅成接着说道:“袁大人有所不知,我们兄弟,可都等着看大哥说的那个辽东在我们手里出现。”
“哦?”袁应泰这还是第一次听到苏翎这些兄弟的话语。“是什么辽东?”
“安居乐业,各展所长。”赵毅成清晰地说出了八个字。
这八个字,对袁应泰怕是感触不算太多,也唯有赵毅成等一干兄弟的经历,才能明白这是怎样一副场景。
袁应泰看着赵毅成,点点头,却忽然对着偏门处的一扇屏风,提高声音说道:“都听见了?”
苏翎、赵毅成起初进来时,便已察觉到屏风后面隐约有人,但只以为是什么仆从,没在意,此时听袁应泰一说,才一齐向屏风望去。只见几个人影一闪,便自屏风后出了偏门,看身影,倒象是几个女子。
苏翎、赵毅成狐疑地向袁应泰望去。那袁应泰伸手一摊,略带歉意地说道:“请勿见怪!那吴家丫头,非说要亲眼见一见,亲耳听一听,才会与我商议此事。”
苏翎看着赵毅成,笑着说道:“这吴家小姐,倒真是不同一般啊。”
赵毅成却笑着不说话,这种主意都能想出来,可有趣的紧。
袁应泰说道:“适才我费尽了口舌,该说的都说了。不过,这毕竟不是我家的女儿,只能说能说的话。此刻对二位将军,我也爽快地说吧,这利弊我都跟吴家丫头说了,这成不成,还得回去再问问吴家老爷。这门亲事,赵将军若果然有意,还要多耐心等候才是。”
赵毅成笑着不答话,这吴琪雪的古怪主意,已经开始吸引赵毅成想见一见了。
苏翎却笑着说道:“不急。多等等也好。吴家老爷既然工于心计,总要让他多算算才好。”
袁应泰感叹地说道:“我原以为,这世上只有吴家与众不同,待见了两位将军,才知道天外有天啊。这不,吴家与辽东连在一起,连这丫头都能行上千里,怕是整个大明朝,也是鲜见啊。”
苏翎想了想,看着袁应泰,缓缓说道:“袁大人,不妨给吴家老爷写封信,就说......我这位兄弟尚未娶妻,他吴家又正缺女婿,这门亲事,便简单点想才好。若是说吴家与辽东之间能相互做点什么,倒不妨摆开了谈。就好比做生意,你情我愿,互惠互利,这才是正途。”
第六十二章 事本寻常
这日午后,红日当头。
在辽阳城内,虽说在屋顶上、树梢头依旧留有残雪,但并不觉得太冷。再有十几日便就立春,这辽东的春天虽要晚上一些日子,此时却已经过了最冷的季节。至于这一天,当辽东总兵官苏翎与参将赵毅成走出辽东经略衙门,却是觉得这身上的袍子,有些穿不住了。
苏翎与赵毅成一边翻身上马,一边随意聊着适才酒桌上的事情,随后,便在大群骑兵护卫的簇拥下,向总兵府方向行去。
进得总兵府,就见护卫队长唐平已经披挂整齐,整带着几十名护卫站在院内列队等候。
“准备好了?”苏翎问道。
“三千黑甲骑兵在西门外等候,二百护卫也都准备好了。”唐平说道。
“何安东那些人呢?”苏翎瞧了眼院内,没见到何安东的影子。
“已经先出城了,在骑兵营等候。”唐平说。
苏翎点点头,转身对赵毅成说道:“这里就留给你了。”
“放心,大哥。”赵毅成笑着答道。
苏翎不再说话,拍了拍赵毅成的肩,便转身带着众多护卫骑兵,向城外奔去。
这边苏翎刚刚离去,赵毅成便唤来钟维泽,询问那何安东与张家公子所谈的事情。
这日上午苏翎与赵毅成去见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那张家公子张旭儒之事,便交给了钟维泽与何安东二人去办。既然苏翎将陈家小姐的婚事由其自己做主,这张旭儒要见到陈家大小姐陈芷云,却还得赶到镇江堡才行,这眼瞧着没多少日子了,事情可得赶快才行。
何安东与钟维泽的这趟差使,两人却是心思不一。钟维泽总觉得苏将军太便宜这姓张的了,何必如此麻烦?万一那陈家大小姐陈芷云又认了张旭儒,这门亲事岂不便算了?搁在钟维泽身上,可绝不会如此。但何安东却觉得,此举倒是最简单的一个法子,可以让张旭儒死了这条寻妻之心。这法子若是不行,那张家公子张旭儒非要拿什么婚书来打官司的话,只能说其活得不耐烦了。
何安东与钟维泽都不会认为苏将军会将陈家大小姐陈芷云向外推,只是二人对这张旭儒与陈芷云见面的结果,估测不同罢了。
何安东与钟维泽寻见那张旭儒,见其与数人同住一院,略微思索,便邀请张旭儒另寻僻静处议事。那张旭儒也是二十多数的一个年轻人,身子略显单薄,个头倒是也算高的,此时见二人打着辽东总兵苏翎的招牌寻自己议事,便也没多犹豫,带着好奇心跟着二人后面,也不问去哪儿,自顾闷头而行。
这地方,自然是选择了明月楼上的一间雅座。明月楼如今可不止是酒肆,因那些外地客商与辽东本地商人的接触日渐增多,这茶座也应运而生。当然,这茶叶、茶盏也多半是那些来辽阳的客商带来的,明月楼可是大手笔,一次性便买下不少瓷器、茶叶,是故明月楼里,如今甚至连当年的新茶也不算稀奇了。
何安东与钟维泽寻了间能望见辽阳半个城的房间,待小二上茶,摆上几盘点心、瓜子,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这才开始说话。
鉴于苏翎定下的方向,这次由何安东主讲。那何安东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说了来龙去脉,将陈家大小姐陈芷云与苏翎结识的过程一一讲明,这过程倒没有添油加醋,这事本身便足够传奇。那张旭儒倒是听得全神贯注,一声不吭。这何安东说到陈家小家陈芷云与苏翎一道潜入镇江堡,陈芷云自己决定便往张家退婚时,那张旭儒才在脸上显出几分复杂的神情。大约是有几分吃惊,也有几分无奈。
那何安东不愧是久经世故之人,这说到这里,何安东便将陈家大小姐的那几分心境给估计得八九不离十,听得张旭儒也是对陈芷云退婚决定,说不出半句话来。何安东察言观色,暗暗点头,这才将苏翎所定下的“见面”一事,作为最后结尾讲了出来。
何安东讲了半个多时辰,才端起茶杯喝了几口,一边的钟维泽不禁暗自佩服。这番话,讲得流利倒也罢了,但其中倒是没有半点威胁之意,甚至连苏翎的总兵官身份,也丝毫没有在何安东的话里显出强势。就连最后的结尾,何安东也并非是要张旭儒做个什么选择,完全是一副告知的态度。
实际上,苏翎定下的主意,其实就是让陈芷云出面,给各方一个了结。
陈芷云若念及旧情,毕竟这陈芷云与张旭儒是早就定了婚的,二人到底情深几许,苏翎却是半句都未问过。这若是陈芷云念念不忘,或是二人情深似海......当然这点何安东是完全不信,苏翎自然不会再办这门亲事。即便如钟维泽那样认为便宜了张旭儒,但对陈芷云,苏翎来说,未必是坏事。陈家小姐这件事,张扬到如此地步,可不是什么好名声。换作一般大户人家,怕是立即便扬长而去,哪怕不要这门亲事也不想沾染这样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名声。
当然,更大的可能,是陈芷云丝毫不会再与张旭儒有什么牵连。那婚约退时,可是陈芷云自家做的主,当初苏翎根本不知。这只能说明陈家大小姐心内自有一番想法。且不说陈家大小姐陈芷云在苏翎所部数万军民之中已经是苏夫人的形象,如今苏翎的名声、地位、权势,哪怕就说那银子,也要比张家强上万倍。这当今婚嫁事宜,不就是比的这些么?如此说来,这唯一的不定之处,便仍然是陈家大小姐与张家公子张旭儒之间的一个“情”字。
男女之情,可不是外人能断得清楚的。所以这苏翎定下的法子,可是唯一没有后患的主意。
再说这个张家公子张旭儒,可是没人相信是单单为了寻妻才返回辽东的。若是张旭儒当真是如此痴情之人,当初为何要离家数年而毫无音信?当然,此时张旭儒回到辽东,这除了辽东经略袁应泰袁大人的那份奏书之故,只怕也有吴家在上上下下、明里暗里的一番怂恿。不过,这至多是带来一些小麻烦而已,谁也不知这其中到底有没有吴家的用意,是故意添乱,还是暗示其能力有多大、多广?
自然,何安东、钟维泽与张旭儒在这间房内,不会提及这些事情。何安东算是通知了张旭儒要即刻赶赴镇江堡,不然,这唯一的平和解决此事的机会,可就没有了。
那张家公子张旭儒,可是头一次听说这样的事情,何安东根本没问及张旭儒是如何想的,只问,几时能够动身?
这三十二名文士,可都得听从辽东经略袁应泰的安排,张旭儒百感交集、心乱如麻,对何安东讲述的故事可一时半会的接受不了,这直到喝完了一盏茶,才说要经得袁大人的批准,才能离开辽阳。这对何安东、钟维泽自然不是难事,从袁大人手下借一个人用用,可只需与何丹旭说说便能办了。
是故,苏翎离开总兵府之后,赵毅成得到钟维泽的回答,便是次日一早启程。钟维泽还说,那张旭儒看着并不像要拿着婚书打官司的样子,这人的性子虽说不多言多语,却没看出有什么刚烈迹象。
赵毅成琢磨了下,觉得这剩下的,便只能等陈芷云的决定了,其余的,可都有力没处使,便让钟维泽安排人手,护送张旭儒前往镇江堡。这事安排完,便暂告一段落,这剩下的,可就是苏翎交代的,与吴家人的接触了。
想到这事儿,赵毅成可没有任何人能帮着出主意,完全得靠自己。明面上当然理由很好找,作为近来少有的赴辽客商,以辽东参将的名义去见吴九奎等人,倒也算名正言顺,只是这如何与吴琪雪见上一面,却要花些心思。当然赵毅成直到此时也没有亲眼见到,那吴琪雪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对于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尽管吴家的事比较复杂,但那男女心思一起,便自然有兴趣浓厚的动力。
这一点,赵毅成可没有苏翎稳重。苏翎对于女人,可完全不像是一个从未接触女人的样子,只是这一点归功到苏翎的一系列“非同寻常”上,倒没人联想到别的什么。其实,此时的大明朝辖内,男子十多岁便成亲的,可是常事,稍稍富裕之家,都是如此。也唯有这辽东军中,穷苦贫困之家颇多,那单身的军汉倒也有不少三十多岁的。苏翎常在军中,这多少也是稳定军心的一个方面。
苏翎走了几个时辰了,赵毅成却依旧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来,末了,决定还是按苏翎说的,从最简单、最直接的做起,然后,相机行事便是。
这日晚间,吴九奎便接到一份帖子,说是辽东总兵官苏翎麾下参将赵毅成,在明月楼宴请吴九奎等一众客商,上面还特意注明,所有吴家来的人,都在邀请之列。为此,明月楼足足准备了三十多桌酒席,单为款待吴家众人。
第六十三章 黑山之城
辽东总兵官苏翎带着二百多护卫骑兵,在辽阳城西门外,与在雪地中列队的三千黑甲骑兵汇合,随即,这数千人马便整齐地在雪地上排出一条长线,向着西方蜿蜒而去。
那三千黑甲骑兵,均是苏翎按照当初在宽甸堡时训练的模式重新组建的,不仅作战时战马披着一层棉甲,且骑兵也都是内穿棉甲御寒,外罩梅花甲防身,各种武器装备都是配置齐全,千山堡一带的工匠、百姓们,可一直没有停止过打造装备的忙碌。至于骑兵们,都是从各营精挑细选出来的,这骑兵不比步队,至少这马术便得过关,相对而言,这单个骑兵的功夫,可要比宽甸堡时的黑甲骑兵要高出一些。
因骑兵组成复杂,既有广宁一带来的新兵,也有在南四卫招募之人,千山堡、宽甸等地也有一批,此时苏翎的选择范围,自然扩大了数倍,这支黑甲骑兵,要远远胜过当初。为了增强黑甲骑兵的战力,苏翎还又从当初打散分编的原属黑甲骑兵中挑选了不少武官回来。这样一来,当初转为黑甲骑兵研制的战术、战阵,苏翎在亲训时,可省了不少功夫。
如今这队三千黑甲骑兵,算是苏翎亲领的一支强军,若论冲锋陷阵,怕是苏翎所部十万兵马之中,当属首位。至于辽阳城外的那几营人马,尽管要比原来要强上数十倍,但因由明军改编而来的官兵过多,这战力,可还不能与千山堡那些无家可归的士兵们相比。苏翎在这个冬季依然保持着日日整训的军令,希望度过这个冬天之后,这半年多的训练,能够使各营战力得到稳定的加强。
队伍在行了两个时辰之后,便遥遥望见前面的一队驮队。苏翎带着护卫骑兵走在大队之前,此时便轻抽几鞭,带动大队骑兵加速赶上前面的队伍。
这是一队由一百五十辆大车以及二百多匹骡马组成的驮队,满载粮食、豆料,以及各式被服、铠甲、器械等军需。这是苏翎要带给胡秋青所部过年的“礼物”,为不耽误骑兵的行进,天明时便就启程,不过,这不过两个时辰,便就赶上了。尽管沈阳一带的八旗兵在整个冬天都没有南下的迹象,苏翎却并不打算抛开驮队独行,尤其是前面渡过太子河之后。
此时太子河河面已全部结冰,大车、骡马皆可直接行过。对于这条绕辽阳而过入海的河流,苏翎已经命人沿两岸一路勘测下去,直到海边,打算明年开春,在春耕过后,便募集人手疏通河道,以便利用起来直接入海。为此,专为内河行驶的船只已经设计成型,只等营口镇新建的船场开工,便要首先建造。
在辽阳、沈阳之间的浑河、太子河,贯穿整个辽沈平原地带,且与大海相通,关于这一带的开发以及河流的利用,苏翎也已经下了指令,由何安东出面,招募相关人手开始商议可行的方案。尽管不能实地测量,只能纸上谈兵,但那些在辽沈之间居住了数代的人,却可以做到胸有成竹。这种分成小组的办法,在镇江堡胡显成处也已经有了十几个,只是在辽阳,只能由苏翎亲自过问了。好在离沈阳收复还早,这时间还多,尽可让那些人发挥想象力。
苏翎带着黑甲骑兵与驮队并行,很快便越过太子河,将黄泥洼远远抛在后面。当初苏翎第一次奔赴蒙古草原一带,这便宿在黄泥洼,如今那份小心谨慎自然轻得多,再加上太子河上的冰层足够厚,这便可再向前行两个时辰。
当晚扎营时,天上纷纷扬扬的开始飘起雪花,北风也稍稍大了些。不过,这飘雪的天气,并未给苏翎的骑兵大队带来任何影响,因有驮队同行,这给养军需可都带的有多,尤其是那皮制的军用帐篷,厚重得足够抵御风雪带来的寒气。是故,不到半个时辰,这数千人扎下的大营,便燃起了数百堆篝火,雄壮的军歌也开始此起彼伏地传入风雪之中。
苏翎策马在营中缓步巡视,身后跟着护卫队长唐平等十几名护卫,还有何安东,也紧跟在苏翎身侧同行。此时官兵们正围坐着篝火旁煮食饭食,阵阵香气四下里蔓延开来。军营中军粮,沿袭在千山堡时的办法,每一名士兵都携带有三天的特制口粮。
不过,这辽东的冬天,却又给这军粮产生了新的品种。炒面、肉食、干菇等菜肴被煮熟,分别放在一个特制的皮袋内装好,一份便是一顿的量,若是军情紧急,这份口粮只要放在身上捂热了些便就能吃饱。若是如此时有时间,这煮在锅里,或是直接用滚水冲泡,便就更加可口。
肉食大多是野味,猪、羊等家畜眼下辽东还远远不够供应军中所需,这些都是来自千山堡直接输送过来的。单是这样一份口粮,可比一般百姓家还要吃得好。这军心的一部分,可与此不无关系。
苏翎已经命胡世云、严正安在辽阳城里开办了一家专做军粮的作坊,雇佣着一百多人,这批口粮,便是那里制作的。只是目前还不能供应全军,只有类似这种外出的队伍,才能享受到这等美食。在冬季里,这甚至成了各营士兵踊跃参加外出执勤的原因之一。
当然,以胡世云、严正安这商人世家出身的人,立即便看出其中的商机来,这种吃食,对于那些长期在外露宿的人,可是难得之物。胡世云、严正安都跟随自己商队行走过,这错过宿头的时候可是太多,这可比啃干饼子要好的多。不过,这只限于冬季,待天热时,那熟食可就无法保存太久了。这个问题,至少已经有人在琢磨了,这便延伸出,寻找保存时间更久的替代品的思索。
整个辽阳城,因苏翎的到来而改变的,这仅仅是其中之一而已。
苏翎所看到的这黑甲骑兵营的扎营,已经是熟悉的了,不过是这些更为年轻的脸不同而已,但何安东却是头一回随军行动,一切都显得十分新奇,这“左瞧右瞧”已经不能描述何安东的举止了。苏翎看着眼里,只略微一笑,也不去管他,自顾沿着大营外侧,一路巡视下去。就目前来看,一切都是按照训练时的要求而进行的,苏翎挑不出什么不妥。这一点,苏翎算是十分满意。
由此,苏翎又想到这战力的问题,该寻机试一试才好,不然,这花费不少银子装备起来的骑兵队伍,可就成了只能看看的花架子。可惜,苏翎这个愿望,至少在这里一路上不会实现。这大片的草地平原,本该是骑兵纵横驰骋的地方,就算是积雪遍野,也能想象出万马奔腾的场面,该是多么的振奋人心。
就这么一走神,苏翎胯下的战马便自动停下了,身后的唐平等护卫也都勒住战马,一声不响地望着苏翎。那何安东一不留神,便越过了苏翎,走到了前头,这一恍然,忙又勒马回转,可惜这控马的手法不当,那马倒是原地打转,可就是不听招呼,急得何安东手忙脚乱,嘴里不停的嘟囔着。
这么在苏翎眼前一晃悠,便将苏翎拉了回来。见何安东一个劲儿的兜圈子,苏翎也忍不住笑了。
就在此时,就见一队骑兵飞马奔来,在苏翎面前一勒缰绳,便稳稳当当地停下,倒衬得何安东拙笨无比。来人正是千总汪林亚、蓟州镇千总章友世以及他们各自的护卫小队。
“禀报将军,”汪林亚在马上抱拳行礼,说道:“扎营已毕。”
“禀报将军,”章友世也跟着说道:“游骑小队已经返回大营,周围十里不见人迹。”
苏翎在马上点点头,说道:“做得好。都会去休息吧。”
“遵命!”两位千总说罢,便打马回转,奔入大营。
苏翎望着二人的背影,微微点头。这二人是苏翎专门挑选到骑兵营中的,各自管带一千骑兵。至于别的千总,也都在其余几营担任千人武官。这实打实的一千人马,可比那些千总原来属下的百多人要实在。这些年轻武官很快便适应了苏翎的军中规矩,并成为苏翎坚定不移的拥护者。
苏翎见那何安东此时已经停下,便轻声说道:“走吧,我们也回营。”
是夜万籁俱静,飘扬的雪花无声无息的落下,待第二日一早起来,地上的积雪倒是没增加多少,不会给后面的行程增添麻烦。大军略微收拾,便启程继续奔赴黑山一带。
胡秋青的大本营,选择了黑山,不仅是因那里有山有水,且林木茂盛,这筑城可是甚是方便,且黑山以南不远处,便是辽东边墙,紧邻着镇宁堡、镇武堡、镇远堡,与广宁一带驻扎的辽东巡抚王化贞联系来,也是用不了一日的功夫。
这黑山距辽阳,若是直着走,不过二百里地,但这中间可是隔着数条河流,沿途不仅有草原、河滩,还有大片的森林,这穿梭绕行,怎么也得算上三百多里。是故,苏翎带着黑甲骑兵以及驮队,直到第三日晚间,天快黑时,才抵达目的地。
第三日早晨,苏翎带队越过辽河主河道时,便遇到前来接应的胡秋青。
那胡秋青倒是没带多少人马,不过三百多骑兵,瞧见苏翎黑甲骑兵中间夹着的那大队的驮队,可是兴奋不已,像是雪中送炭一般的叫出声来。不过,胡秋青只顾见着苏翎询问那些兄弟的事情,以及苏翎这婚事的筹备事宜,倒是没功夫解说这兴奋来自何处。
直到黄昏时,胡秋青才指着远远背衬着一轮落日的所在说道:“大哥,你瞧,那便是黑山城。”
苏翎凝神遥望,果然在余辉下,有一座城池的轮廓。这黑山城的名字,也不过是随着地名而来,倒也没什么用意。只是这座城,可要比苏翎想象中的要大得多。
苏翎便问道:“你现今有多少人了?”
胡秋青笑着答道:“五千骑兵啊。大哥,这便够了,我没打算再扩编。”
“不,”苏翎问道:“我是说城里,我瞧着这城筑得不小啊。”
“哦。”胡秋青这才明白过来,说道:“上个月是一万三千四百五十六人。这个月又来了不少,还没细数。”
“这么多?”苏翎有些吃惊,问道:“哪儿来的?”
胡秋青笑道:“哪儿的都有,有蒙古人,不过,大多数都是从开源、铁岭、还有沈阳那边逃过来的。”
苏翎一拉缰绳,绕过一块石头,接着问道:“我记得上次你派人说过,不是才带回去几百人么?怎么多出这么多来?”
胡秋青说道:“大哥,我只去过沈阳边上一次,最远也就在新安关那儿走了趟,跟宰赛他们见了一面。那些百姓都是听说这边有大明兵马驻扎,这才拖家带口地过来投奔。”
苏翎皱了皱眉头,在心里算了算,问道:“这么多人,你怎么养的活?这冬天可只能消耗。”
胡秋青笑道:“大哥,我本也这么想,不过,这些人可不是空手来的,有牛有羊的都牵了来,更别说粮食了。到前几天,才有人家断粮,我正担心这样的人家多了,可真不好养活。”
“这样?”苏翎奇怪道:“那哪里是逃过来的?不是搬家么?不怕八旗兵追赶?”
胡秋青答道:“我已问过了,说是大部分原来在开原、铁岭的女真人,都往沈阳、萨尔浒去了。”
“什么?”苏翎猛地勒住战马,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大哥,”胡秋青也跟着站住,笑着说道:“别担心,不是集结兵马。我最初也是担心,还亲自走了一趟。那些女真人可都不是兵,只是一般女真人户。当初努尔哈赤攻陷开原、铁岭,那城墙都拆了,只留下一部分女真人管带那些汉人百姓,征粮征夫,倒不算是八旗兵马。”
苏翎轻嘘了口气,说道:“我当是努尔哈赤要有所行动呢。我正奇怪怎么没有探听到消息。”
胡秋青接着说道:“大哥,那那些逃过来的汉人百姓所说,开原、铁岭一带,女真人可没多少,更别说兵马驻扎了。这明年开春,大哥,我可想先行动了,先将开原、铁岭夺回来。”
苏翎想了想,问道:“那些汉人百姓,果真没有遇到追兵?”
“没有,”胡秋青笑道:“不然,他们带着家里的坛坛罐罐的,女真人就算走路也追上了,还怎能让他们安全抵达?”
苏翎又问:“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胡秋青歪着头想了想,答道:“数九时开始的。说是有传言,那努尔哈赤准备强抢百姓家中的余粮。大哥,这些来的人,每家可都带有粮食。耕牛、鸡鸭等等也有。怕是只留给努尔哈赤几间空房。大哥,你信不信,如今黑山城里,光是大车便有上千辆。我到边墙上运粮的时候,可是方便得很。”
苏翎笑道:“这倒没想到,我原以为只有穷人没饭吃了才会逃。”
胡秋青答道:“我原也这么想的。四处打听才琢磨出来,这入冬了,家中没粮的在秋天便想法子讨饭去了,不会在家里等死。这些人,都是听到传言才离开的。大哥,据他们说,那努尔哈赤最初时,也说要好好对待这些百姓,倒是制止了不少八旗兵抢粮的事情,大概是要夺人心。不过,这回的消息,传得可是逼真,这些人立刻便信了。这不逃,还等着被饿死么?”
苏翎望见越来远近的黑山城,问道:“你也分地了?”
胡秋青笑道:“大哥,我这里可方便的紧,这里好地多的是。”
“那你怎么分的?”苏翎问道。
“每人五十亩。”胡秋青大大咧咧地说道:“这是基数。其余的,能开得多少,随便垦便是,只是要派人登入清册。对了,大哥,我要的人带来没有?我那里可是缺人,这骑兵倒没关系,这管这么多百姓,上万人呐,我怎么管得过来?”
苏翎笑着一指,说道:“带来了,只有三十人,有十人是从千山堡那边调来的,其余的有辽阳人,也有南四卫的,都是能说会写的。”
“那可太好了。”胡秋青喜道:“大哥,这天天捧个名册可头疼死了。”
苏翎笑道:“三十人,也将就着先用着。以后,还会有更多的人。”
胡秋青接着说道:“大哥,你瞧这地方怎么样,我找人估算了一下,黑山城外,能垦出的土地,可要超过十万亩,这还有几条小河穿过,水源也正好用上。”
苏翎顺着胡秋青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见有几条小河的影子,不过,瞧了瞧黑山城,苏翎问道:“不是叫黑山么?怎么没见到山?”
胡秋青笑道:“大哥,你当这里是千山堡?我们站的地方,已经算高的了,那边便是叫笑黑山的地方,别看我们看着不高,大哥,这里可是平原地带,有个十丈高的土坡,都能叫做山的。”
苏翎恍然道:“是我的想的左了。”
说话间,大队人马便已接近黑山城。这胡秋青修筑的黑山城,也算是仓促之间做筑,这城墙不过是用粗大的原木垒起来的,看样子也是中间夹的实土。苏翎本想说什么,瞧了瞧周围,便又作罢。这附近连个采石的地方都看不到,要修筑石城,可是难办。
苏翎指着城墙那一道道原木间隙说道:“这里,有把短刃便可攀上,要想法子弥补一下。”
胡秋青却仿佛并不介意,说道:“大哥,这里只是遮风避雨之地,我还是按我们以往的打法,绝不死守一地。这草原之上,只作为喘息之地便可以了。何况,大哥你瞧,那些火炮,我倒是都架在上面了。”
说道这里,胡秋青用手一划,接着说道:“大哥,这城你看着不坚固,若是有敌对的蒙古人来攻,给他十天半个月也未必能攻下。”
见胡秋青当着那些蒙古下属的面说这话,丝毫没有顾忌的意思,苏翎不禁心中一动,走了几步,才略微放低声音,问道:“那些蒙古骑兵,你都能控得住?”
胡秋青一怔,随即点点头,说道:“大哥,放心。这我心中有数。”
说完,胡秋青想了想,也稍稍压低声音,说道:“大哥,等会办完事,我想跟你说说这蒙古人的事情。”
“好,先进去再说。”苏翎说完,便向黑山城那窄窄的城门奔去。
黑山城内果然范围很广,想必胡秋青也学着当初千山堡建城时的想法,这城内预留了不少空地,苏翎的黑甲骑兵营,便就驻扎在空地上,倒是那些民夫队伍,都能在城内挤一挤,算是有间房子住下。胡秋青只略微招呼了属下帮着安排那些驮队运载的货物,那队民夫队伍倒是早就习惯了,只管听招呼卸货便是。
城内的百姓,看着也都是汉人,此时见来了队伍,且有胡秋青陪着,便都出来看热闹,更有那热心人,开始帮着民夫们卸货推车。这种场面,可是辽阳城内看不到的。或许正是因为这些人都是自努尔哈赤辖内逃出来的,见识过异族人统治的场面,是故这见到汉人,可是在心情上便不一样。只是这份心情,倒没人过于去琢磨。
是故,胡秋青便将苏翎安排到黑山城正中的一片自己住的大宅内住下。这说是大宅,当然不能与辽阳城内的相比,不过是比较宽敞,支架倒是普遍样式,但屋内却什么都是粗燥的。当然,这些东西,在那些住在帐篷里的蒙古人看来,却也是相当“奢华”的。毕竟这城内的房子都是急着赶建出来的,再加上工匠也缺,自然便显得粗燥。整个黑山城里,多数的房屋都只能说是用粗大的木桩支撑起来的大木棚,那砖瓦房屋可是没见到,倒是木材不缺,看着颇有些浪费。
胡秋青给苏翎端上一杯茶,说道:“大哥,我这两个月,跟蒙古人打了几仗。”
第六十四章 依计渐进
黑山城在短短数月之间,便屹立于那辽河河套西侧的平原之上,完全是个异数。
胡秋青能只凭着一千多人发展到如今拥有一营五千骑兵、上万人口的一部,且暂时算是占据着这方圆二百里左右的区域,完全是喀尔喀部首领宰赛的功劳。或者应该说,是蒙古人特意报恩之举。
当然,这蒙古族如今早没了成吉思汗的武功,分裂成无数或大或小的松散联盟。在这紧邻辽东的地带,也唯有喀尔喀部族算是最大的一部分,再往北,则还有一向与努尔哈赤走得较近的科尔沁蒙古一族,在整个蒙古的东部,还散落着不少蒙古部族,只是不太有名气罢了。
胡秋青能扩展到今日这般规模,或许那宰赛也是没有料到。这广宁一带驻守着的辽东巡抚王化贞,虽然也号称与蒙古部族交好,且一直主张利用蒙古的力量遏制女真,王化贞不断向朝廷索要钱粮,以便赏赐蒙古部族,以为所用。但这些力度却远远比不上给予胡秋青所部的支持,这其中的原因自然也牵扯甚多。而宰赛的报恩、报仇之心,也使得胡秋青能够得到喀尔喀部的全力支持。
这样一来,胡秋青所部便在各方的支持下修筑起这座木城。各方的用意不同,但却都没料到胡秋青会发展的如此迅速。这一点,怕是连胡秋青自己也会感到意外。
这先是招募蒙古骑兵之举,异常顺利,胡秋青起初也未想到居然还有这么多的蒙古人会处于游离状态,不管名义上是属于哪一部,却都在寻找一个活命养家的所在。而胡秋青一来,便轻而易举地招募到足够的人手,若不是当初粮食、银饷等都十分有限,这怕还有更多的人前来应募,不仅如此,更是带来了蒙古家眷。这人口与牛、羊、马匹一样,可都算是财产,这样下来,胡秋青可就成了名副其实的蒙古一部了。
当然,这随后王化贞不断给粮、给钱,给军需、铠甲器械,这胡秋青一部的待遇,可要远远好过蒙古其余的部落。这蒙古人向来是要向首领交牛羊等财物,可从未听说还能从首领那里分到点什么,如今已经不是成吉思汗的时代了,只要不打仗,这一般蒙古人家,可分不到什么战利品。而在胡秋青这里,不仅能保证全家的吃食,时不时的,还能分到一部分布匹等等难得之物,这位突然冒出来的新首领,可是那些蒙古人打心眼里拥护的对象。
至于后面几月里,开原、铁岭、沈阳一带的汉人百姓的归附,则更加出乎意料,这甚至改变了胡秋青一部的人口结构,当初蒙古人居多,此时便是汉人又多过半数。此时再称胡秋青为蒙古部族的说法,怕是已经不合适了,这黑山城,更像是辽东一带的卫所,属于蒙古、汉人聚集之地。
实际上,胡秋青不过是苏翎安插在蒙古与辽东之间的一个小棋子,重点还是放在宰赛掌管的喀尔喀蒙古五部上。但就这么一个小小的主意,却引起各方接二连三的变化,以至于胡秋青的黑山城到了今日这般模样,就连苏翎也是毫无准备。当然,这如何处置与蒙古人之间的关系的问题上,苏翎与胡秋青是商议过多次的,这原则也是有的。顺势而为的做事,可就算是简单得多了。
不过,即便有这么些变化,这胡秋青一部可仍然离不开蒙古人的支持,可如今胡秋青却说,与蒙古人打了几仗,岂不令人惊疑?
坐在胡秋青的“大木棚”中,苏翎虽然心中惊疑,可既然是事后之事,且胡秋青一直没提过,自然不算是急事,更无大碍。
苏翎随手拨弄了一下火盆中的木柴,问道:“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胡秋青“嘿嘿”一笑,说道:“大哥,这开始不过是几十人的小打小闹,我便没说,这最后一次,却有近千人的混战。”
苏翎抬头瞧见胡秋青一脸的得意,便笑着说道:“自然又是你胜了?”
“当然。而且,一个阵亡的都没有。”胡秋青得意地说道。
“伤的呢?”苏翎笑着问道。
“有百八十人吧,多半是箭伤。”胡秋青大大咧咧地说道:“大哥,这蒙人人也就是骑射,跑近了放箭,然后再退回去重来。这只要铠甲精良,那些箭可多半都没什么用处。真不知当初蒙人怎么得的天下,所向无敌的。”
苏翎笑着说道:“此一时、彼一时也。那成吉思汗可不是编出来的故事。别太轻敌了。”
“是,大哥,”胡秋青答道:“我这只是跟你说说,可不敢轻敌。”
苏翎这才问道:“都是什么人?为何打起来的?”
胡秋青说道:“起初几起,都是些说不上名字的小部族,倒是问过,我没记住名字。有些是来讨要人口的,说是我抢了他们的牛羊、马匹,这不是胡扯么?”
苏翎说道:“是来要人的吧。这可算是人家的财产。”
“是,就是要人来的。”胡秋青说道:“这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事儿?说要便要?大哥,我可没那么客气,理都没理他们。他们倒好,直接就要来抢人,趁天黑时还真抢了十几个人回去,我一生气,便带着全部人马追了上去。”
“杀人了?”苏翎笑着问道。
“杀了,那抢人的,一个没留。不仅如此,”胡秋青说着,笑了笑,停顿一下,接着说道:“那几个小部族,我都收拾了。”
“都杀了?”苏翎一怔,倒不是怪胡秋青下手太狠,而是这或许要引起更大的纠纷。
“没有。”胡秋青摇摇头,说道:“这正是我要个大哥说的,这蒙古人的事情。”
“怎么?”苏翎问了一句。
胡秋青说道:“我带着五千骑兵将那些部族都围住了,那些部族太小,不到一千人。我这一围,那族长立刻便降了。大概是以为我也是蒙古哪一部的,这一降,便带着族人都归附过来了。”
“哦?”苏翎好奇地问道:“居然这样?”
“嗯,”胡秋青笑着说道:“起初我也不习惯。这蒙古人的规矩,可跟咱们汉人不同。后来我才知道,这些小部族,本就夹在那些大部族之间,本就是左右摇摆,一会儿归这边,一会儿归那边。这人口太少,力量便就不足。是故才来追讨人口。不过,他们倒没料到我会带大兵围攻,哼,当初我差点便将他们全都屠了。”
“后来呢?”苏翎笑着问道。
“归附了嘛,便就属于我这一部了。”胡秋青说的有趣,自己也笑起来,接着说道:“大哥,这些蒙古人的规矩,这一归附,可就算是我这边的人了。这是那些蒙古人说的。”
“有多少?”苏翎想了想,问道。
“这些小些的,有八个,每个都是类似,他们自己报的人口,加起来有七千多人吧。”胡秋青轻描淡写地说道。
“这没算在黑山城里?”苏翎问道。
“没有。”胡秋青摇摇头,说道:“我也没让他们住在这里,这些人怎么处置,我还没想好,便让他们在边缘一带住下,养马放牧。他们本也就这么养活自己的,我不过是送了些粮食给他们,不过不多。”
苏翎想了想,说道:“你是怎么考虑的?为何不让他们住在这里?”
胡秋青抬眼看了看苏翎,笑着问道:“大哥是考我?”
“不算是考吧。”苏翎笑着说道,“这里可就你一人,蒙古也就算你熟悉,你说说看,是怎么想的,我也好学学。”
“大哥,”胡秋青笑着说道:“你这是笑我呢?”
苏翎一笑,也不多说。那胡秋青便说道:“我这边,那些应募而来的蒙古人,我倒是不担心,既然是主动来的,我这儿.....据他们自己说的,可比原来过得好得多。但这些小部族,可是全族归附,我又闹不清楚到底这些部族跟什么林丹汗之类的有什么关联,暂时不想有太多麻烦,便先让他们就在划定的草场住下,若是有事,也好准备一下。”
苏翎笑着说道:“那打的时候,你没想过?”
“想过。”胡秋青说得很快,“大哥,在蒙古这边,你越是示弱,便越受欺负,这点,我上回走那一趟便明白了。若是真打起来,我倒不怕什么林丹汗的四十万骑兵。再说,看这些部族的样子,那四十万可也不是什么铁骑,就是一帮子牧民而已。我倒不是夸口能打败四十万大军,但要想收拾我,可没那么容易。况且,我可不是一人,大哥也不会坐视不理不是?”
苏翎笑道:“出动四十万骑兵打你?你可真敢想,怕是那林丹汗也不敢随便说吧?”
“哈哈,”胡秋青说道:“所以嘛,既然要动手,我才不管有多少人马呢。敢惹我们,就决不轻饶。大哥,这蒙古人这边,崇尚实力,谁强,便谁说了算。这可不像大明那边,七缠八绕的,太多。”
“嗯,”苏翎点点头,说道:“说得好。既然要出手,便要杀到底,咱们谁也不怕。我们可不是当年的辽东兵马,想吓唬人可是做梦。”
胡秋青接着说道:“那几个小部族,就放在那里也好。我跟他们说了,要走便走,我绝不拦着。大哥,直到今天,他们可都乖乖的在那边住着,可是一个没跑。我估计,他们也没地方去。我杀的那几十人,算是他们最能打的人了。”
苏翎想了想,问道:“那些人难道不记仇?”
胡秋青一笑,说道:“我当面跟他们说过。这若要报仇,便只管离去,我眼下还不杀他们。但只要再来,我是男女老幼一个不留。”
“就这样?”苏翎问道。
“是啊。”胡秋青笑道:“大哥,这些事情有时我也糊涂,想不明白。你说这些蒙古人弱吧,偏偏又喜欢惹事,说强吧,我看也没什么战力。就是骑马放箭而已,这队伍只要不乱,对付这一招,可简单的很。”
苏翎转头看向坐在一边默不作声听着的何安东,问道:“你也听见了?这蒙古人的事,你知道多少?”
何安东倒不防苏翎会忽然问他,稍稍一怔,便答道:“将军,我所知也不多,这军事,我见得太少。不过,按往年听说的,我猜想,这蒙古祝部一向在边墙一带索要抚赏银子,其实这抚赏是大明朝廷说的好听,说穿了,不过是蒙古祝部拥兵勒索罢了。往年总有边报,说数万人马勒兵边墙,实际上边军真的上阵作战的,可没多少,都只想给银子打发了事。想必这便纵容了蒙古人气势。这说穿了,只能说大明边兵要比蒙古人更弱,或是说,更胆小而已。”
胡秋青接过去说道:“所以说,大哥,这只要拿真刀真枪一试,便知强弱。那宰赛当初不也在这一带没有对手?当初打开原时,去了一万多人,不连自己都被努尔哈赤给捉了去?我看都是吓唬人的把戏。”
苏翎点点头,说道:“这强弱,便看谁的兵敢于拼命。倒并非是靠人多。”
说完,苏翎又看向胡秋青,问道:“你说那上千人的一仗呢?又是跟谁?”
胡秋青一笑,说道:“我猜是炒花一部的人马。”
“是他?你不清楚?”苏翎问道。
“他们没打旗号。”胡秋青笑着说道:“我估计是宰赛这块地方暂时交给了我,那炒花大概心里不舒服,便让一千多蒙古骑兵,前来借粮,却不说到底是谁。这明摆着是来找茬打架的。我也没客气,那一千多人一进到我的界内,我便直接杀了过去。”
“这便胜了?”苏翎笑着问道。“这么容易?”
胡秋青笑道:“大哥,你想想,这广宁一带的边墙边上,那一回不是这么吓唬人的?他们大概还想如此,我一冲上去,他们便退了,不过,可没这么便宜。我还留着两千人截断他们的退路。这一仗杀的,可是过瘾。”
“都杀了?”苏翎问道。
“杀了六百多,其余的我给放了。”胡秋青收住笑脸,说道:“大哥,我是想这么一立威,也便适可而止。是不是炒花一部,我还不敢断定。但只要让他们知道我绝不手软,便也就够了,毕竟大哥让我驻扎在这里,可不是与蒙古人玩这些把戏的。”
“嗯。”苏翎点点头,赞许地看着胡秋青,说道:“好,你这样想便是最妥当的。”
胡秋青接着说道:“事后,当然,我的名气可就大了,再没人前来找麻烦。不过,此事我也没对宰赛提起过,就当没这回事。”
“那宰赛呢?还有那个喀什克图呢?他们也没提?”苏翎问道。
“没有,就像从没听说过,”胡秋青略微皱眉,说道:“所以,大哥,我不敢断定便是炒花一部的人马,或许是那林丹汗派来的,也难说。不过,既然他们不敢再来惹我,也就算了。等收拾了努尔哈赤再想这些。”
苏翎点点头,说道:“努尔哈赤仍然是我们的第一目标。这蒙古,是以后的事情。如今你能做到此时这样,已经大大超出我的意料了。眼下先维持着,这大的方面不变,其余的,就按你自己的法子去办便是。”
“是。大哥。”胡秋青笑着答道。
苏翎想了想,问道:“那宰赛那边呢?他们那部骑兵如何了?”
胡秋青说道:“那部骑兵现在有一万人左右,还在练着,我也去瞧过,还指点了不少。嘿嘿,大哥,这可不是我瞎说的。”
苏翎笑了笑,说道:“你看那一万人作战会如何?”
胡秋青答道:“要说呢,倒是要比以往的打法有所长进,别的不说,反正不会在出现让人捉了首领去。这几个月,那喀什克图倒是带着骑兵打了几仗,是跟科尔沁部的一部分,倒是大胜,缴获不少牛羊、马匹。还占了不少草场。”
苏翎想了想,问道:“这些事,跟你说过么?”
“说过。”胡秋青答道:“我还派了一千人助战呢。这日日都练,可得找个机会真的打几场才行,我还巴不得去练练。”
苏翎说道:“这么说,宰赛这边,倒没什么变化,还能跟我们站在一边。”
胡秋青咧着嘴笑道:“大哥,如今他们只会与我们越来越近,不会再反复了。”
“哦?”苏翎问道,“你有把握?”
胡秋青点点头,说道:“大哥,你出主意引来的那些商贩,可起了不小的作用。”
苏翎想了想,问道:“这边我一直知道的较少,你说说看,有多少商贩来过?”
胡秋青说道:“倒是不少算多,但也要看跟什么时候比。人数么......反正每隔五日左右,便有商贩经过,大小商队都有,有几个人赶车牵骡子的,也有上百人的商队。这些若是总的来算,怕是也有上千的了。只要他们来了,除了我们自己做的生意外,其余的,我都派兵护送到喀尔喀部去,随便他们交易。只是粮食我都控制着,全部都在黑山城里交易。别的不限。”
苏翎笑道:“你倒是不缺粮食了。”
胡秋青点点头,说道:“我还囤积着三个月的粮食没动。这可要等春天时打仗用的。”
苏翎问道:“王化贞如何?没难为你吧?”
“没有,我只见过三次,倒是客气的很,没跟我摆官架子。”胡秋青笑道,“大哥,这银子我可是给了他一万两,超过了我们当初给他的定数。”
“这个无妨,你看着办便是。”苏翎笑着说道,“只要你将这里都安置妥当了,怎么做都可。”
那何安东听见这许多从未耳闻过的事情,此时有些忍不住,便试探着问道:“将军,这里的生意,也能有上万的银子出入?”
苏翎笑着看了看何安东,却不答话,示意胡秋青来讲。
那胡秋青便看着何安东,略微想了想,说道:“岂止上万两银子?光是马匹,经我的手送到广宁一带的,可就有上万匹。当然,这价钱可是不算贵。”
何安东一想,这平常一匹马可得要十六两银子的价钱,这是辽东都司一向的定价,就算胡秋青再便宜一些,可也是十几万两银子的出入啊。自己那一问,岂不是笑话?
何安东便问道:“将军,恕我见识小,请问,这广宁一带,能要得了上万匹马?又哪儿有人能买下这么多马匹?”
胡秋青先是不答,转眼看着苏翎,见其点头,意思是这何安东可以听,便说道:“老何,咱们初见,我也是个粗人,这说话没什么礼数可讲,你勿要见怪。”
何安东连忙说道:“不敢,不敢,将军抬举我了。”
胡秋青笑了笑,说道:“你问的事,跟朝廷上一般人看的一样,都以为这辽东是穷性僻壤的,没什么银子。你可知道广宁一带往边墙外做生意的,有多少人?而驻守各堡的官兵,又有几个没有牵扯在内的?”
何安东一怔,问道:“将军是说......”
胡秋青却不跟何安东打哑谜,直接说道:“当然,这一万多匹马,也不全是广宁一带的商人大户买了去。其中六千多匹,是朝廷买了去,说是补充给京营使用。”
苏翎点点头,说道:“上次朝廷特意将京营的马匹拨调给了我们,这回算是补上了。”
胡秋青接着说道:“这事是辽东巡抚王化贞的主意,当然,价钱我只给了十两银子一匹,这事是王化贞经手,我倒没多掺乎。其余的,倒真是都由商贩贩了去。十二两一匹,也算是低价了。”
何安东迟疑地问道:“这么低的价钱,岂不是要赔本?”
胡秋青看着何安东说道:“老何做过生意?”
“倒是没有。”何安东老实地答道。
“嘿嘿,”胡秋青笑道:“我也没有,不过,这赔本的谁愿意去做?你当那马匹我也要用银子去买?”
“是换的?”何安东也算动了脑筋。
“当然,我可没那么多银子去买马。”胡秋青说道:“用粮食换。若是运气好,一石粮食便能换一匹。这可不是我强逼的,都是自愿换的。最贵的,算是给宰赛的吧,三石粮食换一匹。不过,宰赛那边,每百匹额外再送我十匹。这生意,就是这么做的。”
何安东心里一算,问道:“那岂不是有三十万石粮食?哪儿有那么多?”
胡秋青笑了笑,说道:“老何,你算得倒是简便,我这说可就话长了。”
苏翎笑道:“就说说吧,左右无事,聊聊也好。”
这时,胡秋青的属下抬了只烤全羊进来,想必是苏翎未进城之前便烤上了,这会儿抬进来还是架在火盆上,旁边几张木凳,算是摆上酒壶。
“大哥,就这么吃了。”胡秋青端起酒杯,说道。
“也好,很久没过这样的日子了。”苏翎笑道。
这种情形,还是在白沙沟、千山堡时才常见的,当然,多半不是羊,而是别的什么野味。
三人吃了几杯酒,各自拿刀子割了羊肉下酒,那胡秋青才接着聊下去。
“老何,你想想,我怎么可能那三十万石粮食去给宰赛?”胡秋青边吃便说道,“粮食倒是有,辽东巡抚王化贞跟我说过,在觉华岛上,还有二十万石粮食闲着,芝麻湾一带,也还有十几万石,只是民夫太少,还没多少功夫运进来。”
何安东却疑惑甚多,犹豫了下,还是开口问道:“将军,那粮食是买,还是算做调拨的?”
胡秋青答道:“都有,我这部如今虽没算做王化贞的管辖,但却是算在大哥的粮饷之中。只是这一点,王化贞可管不着,反正我要多少,他给多少。我也没多要,拿去卖给宰赛的部分,也都算了银子,折成马价。其余的都用布匹、铁锅什么的,反正蒙古人用的着的,便拿去换就是。”
胡秋青其实说的,便是很简单的道理,这商货到底值多少价钱,可要看卖的地方是在何处。若是在大明境内,这铁锅、布匹什么的,自然便宜,但换个地方,可就要比马还要重要。这也算不上欺负蒙古人。大明朝廷在辽东的马市,可都是限制了期限,这努尔哈赤起兵作乱,可是影响到了蒙古人从马市上得到大明商货的渠道,甚至直接便就断绝了。比如说在开原、铁岭一带的马市,如今可都消失了。也唯有广宁一带,算是唯一的进出关口。
但就算广宁一带的马市开着,也没有胡秋青修筑黑山城之后,那些被允许出边墙贸易的商贩所带来的商货多。这怕也是胡秋青被各方蒙古部族所关注的原因之一,胡秋青能放手按自己的心思去扩展,与蒙古部族的容忍也有相当大的关联。
苏翎听着胡秋青讲述,琢磨了片刻,扔掉一块骨头,问道:“这几个月,你卖给宰赛的粮食,有多少?”
“一万五千石左右。”胡秋青一口答道,这部分的数目,胡秋青还是小心谨慎的处理的。
“盐呢?”苏翎又问。
“五千斤的样子。”胡秋青说道,“眼下黑山城里,还剩下八千斤的样子,我都存着呢,瞧什么时候能用上。”
这盐,可是由胡德昌的商队负责转运的。对于蒙古,盐是另外仅次于粮食的一大类商货,必须且不易得到之物。在当今这个时代,粮食、盐,是最大宗的货品,也是朝廷控制最为严格的部分。而胡秋青到达之后,蒙古人可也因此而受益不少。量虽然不多,但毕竟有了稳定的来源,这个好处,谁又能不要?
苏翎微微点头,说道:“你觉得,这条路走得下去么?”
这话何安东听得不明白,胡秋青却是一刻也没忘过。
“能行。”胡秋青肯定地说道:“大哥,我跟那些商人也都交代过了,这眼下商税是一分不收,只要他们能带来商货,我便保证他们的安全,且这蒙人能卖的东西,也不会没有利赚。如今是一月比一月人多,这个趋势,可是正如咱们想的那样。而且......”
胡秋青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似乎在回忆什么,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大哥,那些商人之中,除了广宁、山海关一带的,还有来自山西的人,至少有两队商队是山西口音。不过,他们倒没说是山西人,只说是山海关内来的。”
苏翎稍稍迟疑,问道:“是拿着商务局的通关文书,还是别的?”
胡秋青摇摇头,说道:“我问过的,不是由商务局带来的,显然是自己寻的什么门路。不过,他们能绕道这么远过来,想必这门路也是不少。”
苏翎又问:“他们的行踪,你一直派人跟着的?”
“是的,”胡秋青点点头,说道:“由边墙开始,直到离开,我都派人跟着的。倒是没见什么异动,只是经商换货而已。”
苏翎说道:“以后对他们,还得多加小心。据传那努尔哈赤当初,便与山西商人有些牵连,这不得不防着些。”
“是,大哥,”胡秋青说道:“我会留心的。”
苏翎瞧了瞧何安东,见其还在对今日听到苦苦思索,似乎是想弄明白这些到底有什么用意。这说是做生意,赚银子,但恐怕不仅仅如此。何安东跟随苏翎的日子虽然不长,但也知道,苏翎的种种举措,可都不会是单一的用意,这会苏翎专门带何安东来黑山城走一趟,也许别有深意。
“还想不明白?”苏翎微笑着对何安东说道。
“将军,这有些明白,有些还是懵懂。”何安东实话实说。
苏翎却没有直接回答何安东的话,而是转头看着胡秋青,缓缓说道:“就目前来看,进展还是与我们当初设想的相差不多。这商路的开拓,还可以更进一步。”
胡秋青想了想,说道:“大哥,这眼下都是对宰赛五部走的最多,其余的部族,只在边界上有零星交易。若是要再扩大商路行走的范围,就得进入到其余部族的界内了。若是要保证商队的安全,我这部骑兵,便要越界才行。”
苏翎一时没有说话,在心中细细琢磨着。
好一会儿,苏翎才说道:“还是慢慢来吧,你在这里,也要多用些法子,这武力是一种,其余的法子,也可以多想想。毕竟这商路开通,对蒙古人是有好处的,基于这一点,事情走缓和的路子还是可行的。另外,还是参照我们在辽东的办法,这与一般蒙古族牧民多交易,从下面开始着手,不必直接与那些首领打交道。”
胡秋青想了想,说道:“大哥,与首领直接联络,是最快的法子。若是按辽东的办法,这里到不一定适用.‘
苏翎点头说道:“我只是建议,具体的法子,还要看你自己拿主意。这蒙古部族,你了解最多,只要按我们定下的方向走,还是那句话,都是你说了算。”
“是,”胡秋青说道:“大哥,我会小心的。绝不会坏了大事。”
苏翎看了看何安东,这才说道:“何安东,这是用贸易与蒙古打交道。你明白了么?”
何安东并未回答,只是对“贸易”二字细细琢磨着,并将之与适才听到的联系起来。
苏翎不再理会何安东,对胡秋青再次说道:“这次带了几十人过来,你这边暂时只能这么多了。将这些人都好好用上。管城有管城的法子,商队有商队的办法,你看着调整便是。务必要形成规矩,定下一条便是施行一条。等都成了规矩,你便只管带兵便是,这样便不至于两边都挂着,不能专心办事。”
“是。”胡秋青答道:“怕是这几十人还是不够。还得再调拨一些。”
苏翎笑道:“会有的,不过也得等开春之后了。”
胡秋青立即说道:“大哥,这开春之后,打不打?”
苏翎既没摇头,也没点头,只是用平缓的声音说道:“我们的策略,便是要将努尔哈赤从山里挤出来,这既然要打,便打得他没有翻身的机会。若是先打开原、铁岭,那努尔哈赤缩了回去,在山里,可就不是一战能定胜负的事了。”
这是早就定下的方向,胡秋青只是略微心急而已。他这部骑兵,可也练了半年了,这带兵的武官,哪个又不想试试自己的人马到底如何?更别说,这些兄弟都是从小兵做起,如今作为一营人马的主官,这心情可是截然不同的。建功立业,那立业暂且不说,这建功二字,可是十几个兄弟都在暗中比试的。
这种心境,虽然没有明说出来,却是各营主官不约而同的想法,就连苏翎,也隐隐察觉到了。但其并未拿出来说,作为掌管全局的主将,如何引导,才是值得说说的关键。
这说话间,外面的雪早已停了,一轮弯月展现在暗夜的天幕上,这月,既属于辽东,也属于这片蒙古人世代放牧的土地。